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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紅樓]賈璋傳 > 40-50
    第41章 敬老定計璋哥協助,矯作病篤引珍上山

    “若秦氏真是義忠親王的女兒, 那西寧王府想要拉人下水的意圖就非常明顯了!

    “若義忠郡王輸了,賈家就會變成亂臣賊子;若義忠郡王贏了,義忠郡王也不一定會承認她的身份。畢竟, 按照伯父的說法,秦氏她也是義忠親王身上的污點。”

    “現在秦氏還沒和蓉哥兒定親, 伯父還能力挽狂瀾。清凈玄修固然重要, 可家業傾頹就在眼前, 您老人家還是快點想個辦法阻止珍大哥,不要舍本逐末了。”

    “他終歸是長房族長,除了您這個父親, 還有誰能名正言順地轄制他呢?”

    經歷過義忠親王被廢的賈敬, 如何不明白賈璋所說的全是對的。

    以當今的脾氣秉性, 廢太子的兒子基本上沒有任何繼承皇位的可能。

    賈珍那個棒槌,不會真的覺得西平郡王前程遠大吧?

    賈敬突然站了起來, 一邊在房舍里踱步, 一邊夢囈般地喃喃自語。

    賈璋也沒有聽清楚賈敬到底在說什么。

    而在賈敬的腦海中, 一時浮現出自己年少時寧榮二府的風光,一時又想起太子被廢時賈氏一族的倉惶,一時又思緒橫飛,想到賈珍這個被他撒手不管的兒子……

    霎時間,賈敬百感交集。

    可是心中種種憂憤, 又如何能對賈璋這個年幼的侄子傾訴呢?

    賈璋不清楚賈敬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賈敬他在想什么。

    他只希望賈敬能夠快點冷靜下來, 快點做出決斷。

    他的愿望很快就實現了。

    賈敬沒過多久就冷靜下來了,他對賈璋道:“我家因為義忠親王的緣故, 早就身有瑕疵。若非你祖父救駕有功,只怕也沒有你們如今的太平日子可過。你且放心, 我不會讓你珍大哥繼續肆意妄為的!

    賈璋聽到賈敬愿意接手這件事,總算松了口氣。

    在盛朝,忤逆不孝是大罪。

    若父母告子女不孝,只要合情合理,基本上都會勝訴……

    因為這個,就算賈母那樣偏心賈政,賈赦不還是得照樣孝敬賈母嗎?

    他就是再不服,最多也只是旁敲側擊地說些酸話。

    除此之外,哪里敢有半點忤逆之舉?

    只要有賈敬轄制賈珍,就算賈珍昏了頭,想來他也決不敢繼續胡作非為了。

    眼下,寧國府還沒有與秦家正式定親,就算交換了信物,賈敬也有辦法阻斷這樁婚事……

    “伯父是要下山嗎?若如此,侄兒這就去為您老人準備車駕回家!

    回家,賈敬咂摸著賈璋說的這兩個字,心中感慨萬千。

    這孩子剛才還在跟他“犯顏直諫”,現在又溫情脈脈地說什么“回家”。

    偏生他說得這樣自然親切,賈敬聽了也不覺得不舒坦。

    但賈敬還是搖了搖頭否定道:“還是不回了吧,現如今東府內外都是你珍大哥的人,他若真昏了頭要忤逆,派人把我押在府里,自己跑出去把蓉哥兒和秦氏女的事情宣揚的人盡皆知,咱們就沒法子收場了!

    “你且回家去,找你父親要些心腹家丁派給我使喚。待我把人手捋順了,再送帖子給你珍大哥,只說我病了想見兒子,好把那個混賬種子騙過來。”

    “到時候他若聽得進我說的話,也就罷了。若是聽不進去,他這輩子也就不用回去了!”

    “你珍大哥有孝心,想要在觀里侍奉我,我又怎么忍心推拒呢?到時候直接讓蓉哥兒襲爵,卻也來得干凈利索!

    “他若不聽我的,我就讓人綁了他,去順天府告他忤逆。大不了把爵位削了,讓他去外頭流放,也好過以后抄家滅族,身死人手。正好蓉哥兒也能清清靜靜地過日子。”

    賈璋心里也動過這個念頭,否則他就不會把竹石竹月幾個小子也帶過來了。

    只是這話他不好說,他總不能直接對賈敬說,敬大伯你離府日久、怕是使喚不動寧國府下人了吧?

    所以他在等,在等賈敬自己想出這個法子。

    若是賈敬想不出來要先把賈珍哄到玄真觀的主意,他再給賈敬提建議。

    如今賈敬自己想到了這個法子,賈璋倒是不用去說那等冒犯人的話了。

    他笑著對賈敬道:“伯父,這件事倒不用去找我父親。我這回過來就帶了好幾個人,都是打小兒跟著高師傅學拳腳的好小子。一個人能頂三四個用,便留給伯父使喚吧!

    賈敬聽他如此說,心里明白,或許他這堂侄一開始就抱著讓他把賈珍哄到玄真觀的主意,只是有些話不好言說,這才等著他自己提出這個法子。

    但賈敬對此沒多說什么,只問賈璋道:“這位高師傅是高權還是高彬?我記得他們兄弟二人好像都做過叔父他老人家的親兵。”

    “教幾個小子武藝的人是高彬師傅,高權叔幾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原來高權已經沒了。

    這世道,還真是物有無常人有限[1]。

    無論是誰,到最后都僅剩一抔黃土、一聲喟嘆……

    賈敬突然有些心灰,他揮了揮手,對賈璋道:“你把人留下,然后就帶蓉哥兒回去吧,我也該誦經了!

    賈璋聽了,也不多留,只是行禮告辭而已。

    一出門,賈璋就見到了站在外頭苦等的賈蓉。

    賈蓉在外頭站著,額頭上都沁滿了汗水。

    一見賈璋出來,他連忙湊過去問道:“三叔,祖父他愿意幫我嗎?”

    賈璋沒和他賣關子:“你放心,伯父他老人家已經答應幫你了,你只需靜觀其變即可!

    賈蓉驚喜地道:“祖父真的答應幫忙了?此事多謝三叔幫我用心周全,侄兒感激不盡!”

    言罷,就要跪下去給賈璋磕頭。

    賈璋素來不喜這個,連忙把他扶起來:“這哪里是我費心周全的結果?分明是敬大伯疼你,才愿意為你費心。你回家后也莫要提起我的名字,省得你父親怨怪于我!

    賈蓉連連點頭,他雖然是紈绔子弟,但是還是知道些人情世故的。

    他回家后絕不會在父親面前提起三叔、也不會提起他們來玄真觀的事情令三叔感到為難的。

    為了防止泄露機密,他這次出門只帶了心腹小廝四喜,除此之外再無旁人跟著。

    就連駕車的工作都沒有交給寧國府的車夫,而是由四喜兼任。

    因此,絕不會有人跑去向賈珍告密。

    賈蓉也不問賈敬打算怎么幫他,三叔讓他靜觀其變,那他就靜靜地看著好了。

    就算他知道了祖父的計劃,又有什么用呢?

    他幫不上什么忙,說不定還會給祖父他們添亂——他爹審不了別人,卻是能審他的。

    與其那樣,還不如一無所知來得穩妥自在。

    賈璋卻不知道賈蓉的想法,他拍了拍賈蓉的肩膀:“進去和你祖父道別吧,一會兒咱們就回家了。來回路上時間不短,早點回去,也省得過了宵禁!

    賈蓉連連點頭,賈璋則離開了了真宮,去找自家帶來的人去了。

    他這次帶出門的長隨名叫蘇佐,是他奶母蘇嬤嬤的兒子,最是忠心可靠。

    把蘇佐和竹石等辦事機靈、精通拳腳的家丁小廝留下,也就足夠賈敬押下毫無防備的賈珍了。

    而他身邊日常隨侍的人是雪檀和黃柏,只要把雪檀他們帶回去,大抵也不會有人發現什么端倪……

    把事情交代明白后,賈璋才回去找賈蓉。

    一到地方,賈璋就見到了真宮大門緊閉,而賈蓉站在檐下等他。

    賈璋見賈蓉眼圈兒泛紅,心想,不知道他那位大伯父對賈蓉說了什么,才讓賈蓉露出如此情態?

    不過賈璋的好奇心向來不重,他來玄真觀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因此也沒管其他的閑事的心情。

    叔侄二人都沒有欣賞玄真觀外浮嵐暖翠、秀水明山的心腸,在觀里吃了一頓素齋后就打道回府了。

    馬車行駛到榮國府門口,賈璋對賈蓉道:“我回家了,你且記得,回家后不要在珍大哥面前露了形跡!

    賈蓉點了點頭,又下馬車親自把賈璋送回榮國府,跟他一起給賈母請了安,這才家去。

    在賈蓉離開后,賈母笑問賈璋他們怎么回來得這樣早,是外面不好玩嗎?

    賈璋只道他和賈蓉去郊外踏青折柳,順道去玄真觀給敬大伯請了安,因為擔心過了宵禁不好進城,這才提前回家云云。

    又過了幾日,玄真觀那邊派了人來寧國府,一進門就哭著說老太爺不好了,想要見珍大老爺最后一面。

    來人正是在賈敬身邊貼身伺候的道童,來升偶爾和賈珍一起去給賈敬請安的時候也見過他,因此能夠確定這個道童的身份。

    他聽到道童的哭訴后,只覺得十分難以置信。

    老太爺他不是好端端地在玄真觀修仙嗎?

    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但來升知道,他得趕緊通知老爺,讓他去玄真觀看望老太爺。

    君臣父子,乃是人倫天理。

    就算老爺平日里憊懶紈绔,也不會在老太爺的事情上馬虎。

    由此可見,也不是每一個豪奴都對自己伺候的主子了如指掌。

    作為賈珍的第一心腹,來升知道他伺候的這位老爺有多混賬多紈绔。

    但他還是沒有看明白賈珍的本質。

    要知道,在沒有賈璋的時間線上,賈珍在未來可是會不要臉到在親生父親熱孝期間私通小姨,乃至和兒媳扒灰的。

    來升他這是高估賈珍的下限了。

    這些事暫且不提,只說寧榮二府自文字輩起沒了國公爵位,為了避諱,兩府特把正房寧祿堂、榮禧堂封存起來,只留下三間耳房,供管家媳婦使用。

    而賈珍的居所就在寧國府寧祿堂東側。

    來升緊急慢趕地跑過了二門,來到了賈珍的院子,還沒進屋,就聽到賈珍在罵人:“一群下作種子,竟這般喧鬧不休!你們是誠心不讓我安眠嗎?”

    原來賈珍昨天白日里出門宴樂,晚上回家后又與佩鳳、攜鸞兩位姬妾歡飲達旦。

    他如此不知節制,自會疲憊不堪。

    第二天早上,他仍舊酣然于睡夢之中,全然不知外頭已經天色大亮了。

    賈珍可以不知道這一點,也可以日上三竿不起床,但是佩鳳、攜鸞卻不能不守規矩。

    她們是要早早起來的。

    因為賈珍還在睡覺,佩鳳和攜鸞兩個在東梢間里洗漱更衣時的動作很輕,堪稱小心翼翼。

    但偏生今日,她們格外倒霉。

    東梢間的小丫頭在開門時不小心跌了一跤,制造出了些許噪音。

    更倒霉的是,賈珍他被這點兒微不足道的聲音吵醒了,并為此大發光火。

    來升過來時,便見到屋子里頭大大小小的丫鬟跪了一地,全都在向賈珍求饒請罪。

    若是尋常時候,來升肯定會問問賈珍為什么發火,然后幫這些丫鬟求求情的。

    可眼下有老太爺的事情在那里擱著,來升哪里還有心腸問這些事情?

    他一進來,就趨步上前,對賈珍悲戚地道:“老爺,玄真觀來人了,說是老太爺看著好像不行了,急著見您最后一面呢!”

    賈珍聽到這話,只覺心驚神顫,他連忙揮退了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頭,難以置信地問道:“好端端地,老太爺怎么就不行了?”

    “小的也不知情,只是聽那道童說老太爺前兩天偶感風寒,可是喝了兩副藥后已經見好了。哪知道今兒早上一起來,老太爺就氣若游絲、命懸一線了呢?”

    “服侍老太爺的道童見了,連忙架著車回來稟告老爺,生怕老太爺見不到您,難以瞑目……”

    來升一邊說,一邊擦眼淚,看起來悲痛極了。

    賈珍見此情景,眼睛也濕潤起來。

    他雖然混賬,但對父親還是有些感情的。

    畢竟,若不是賈敬去玄真觀修道,讓賈珍襲了爵位,他又哪里有現在的好日子可過呢?

    此時聽到賈敬病篤,賈珍既覺得悲痛,又覺得難以置信。

    明明上次見面時,父親他老人家還好好的,怎么突然間就不成了呢?

    他呆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連忙抓住了來升的手臂喊道:“來升,快去叫人備車!咱們趕緊去玄真觀,去見老太爺!”

    第42章 無情無義寡廉鮮恥,棒打孽子嚴聲訓斥

    卻說賈珍在聽到賈敬命懸一線的消息后被唬了一大跳, 連忙讓來升去備車。

    自己又匆匆換了衣裝,吩咐下人去找尤氏,讓她去請太醫給太爺看病, 然后就帶著來升兼幾個親信長隨出城去了。

    到了玄真觀,賈珍一下車就抓住了等在門口的觀主, 憤怒地質問道:“老爺每年幾千兩銀子拋費在你們這兒, 你們是怎么照顧我們家太爺的?我父親他怎么就突然間不好了?”

    那觀主早就被賈敬吩咐過, 因此只裝作慌亂的模樣對賈珍道:“小道著實不知!真人得了風寒,觀里已經請了名醫問診,幾服藥喝下去, 病已經好了大半。誰料一夜之間, 情勢就天翻地覆了呢?”

    一旁的門頭卻不知內情, 很是沒有眉眼高低地辯解道:“或是真人虔心得道,已出苦海, 這才要超脫……”

    賈珍恨他說這樣的晦氣話, 一把把人推倒在地, 啐了他一口。

    老太爺還沒死呢,用得著你說甚超脫苦海?

    觀主卻不以為忤,若不是知道這門頭在為人處世上是半個棒槌,他又如何會把他拉來待客呢?

    如今門頭來了這么一出,賈珍對賈敬病篤的消息更是信以為真。

    而觀主也完美地完成了賈敬交代下來的事, 可以安心地留下賈敬送他的金珠了。

    在推倒門頭后,賈珍連滾帶爬地跑到了了真宮, 一路上可謂是泣涕漣漣,悲痛欲絕。

    趕到賈敬玄修的宮觀后, 賈珍只見了真宮大門敞著,門口站著的面容悲戚的道童。

    見賈珍來了, 這些人簇擁上來,七嘴八舌地哭訴道:“老爺,您總算是來了。真人說了,若是老爺來了就讓您快些進去,他老人家念著您呢!

    賈珍這才有了賈敬命懸一線的真實感,連忙跌跌撞撞地跑進室內。

    一進去,他就看到了殿內三清神像。

    在三清的注視下,賈珍忽然想到了賈敬昨夜病重時他正在夤夜荒唐……

    舉頭三尺有神明,賈珍忽生如芒在背之感。

    他連忙逃離了三清神像,一馬當先地跑去了賈敬的臥房。

    在臥房門外侍立的道童帶著哭腔的問好聲中,賈珍走進了賈敬的臥房,一進去就聞到了濃重的藥味。

    他有些膽怯地走向靠墻的架子床,輕輕地撥開了繡著道經的秋香色床帳。

    賈珍定睛一看,只見父親面如金紙地躺在床上,額上放著浸過水的棉巾降溫,床頭的紅木小幾上面擺著一只汝窯藥碗,里面的湯藥已經被喝盡了。

    他走過去握住了賈敬的手:“爹,您還醒著嗎?”

    賈敬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憔悴地道:“珍哥兒,我這就要不行了,以后你好好地帶著蓉哥兒過日子,給他娶一房四角俱全的好媳婦……”

    蓉哥兒的媳婦。!

    若是賈敬不提,賈珍還想不起這件事來。

    可是賈敬一提賈蓉,賈珍才想到,若是父親真的撒手人寰,蓉哥兒作為長房嫡長孫是要守三年孝的。

    西寧王府的長史說過,那秦氏都已經十七了。

    所以,她會愿意等蓉哥兒三年,把自己等成老姑娘嗎?

    若是她不愿意,那他煮熟的鴨子豈不是就飛了?

    “父親放心,兒子已經給蓉哥兒相了一房媳婦。那女子賢惠貌美,最是合宜,配蓉兒卻是綽綽有余的。”

    “要不,就讓蓉兒提前完婚,也好給父親沖沖喜?”

    “說不得父親看到蓉哥兒成家立業,心里順暢開懷,病也就好起來了呢?”

    賈珍他果然是個無情無義的混賬,蠢出生天的種子。

    一想到父親去世會阻礙自己的前程,他就絲毫不關心老父的病情了,反倒是一心一意提起什么沖喜的主意來。

    也就是賈敬是在裝病,不是真病,這才無礙。

    他若是真病了,只怕這時節已經被賈珍氣得駕鶴西游了。

    賈敬本來還想跟賈珍“父慈子孝”地演一會兒戲的,可是此時他實在是被這個逆子氣炸了肺,也斷然沒有陪賈珍做戲的心腸了。

    就在賈珍站在那里拉著賈敬的手,絮叨著沖喜的好處時,賈敬突然坐將起來,一根根地掰開了賈珍的手指。

    賈珍目瞪口呆地看著坐起來的賈敬。

    此時的賈敬已經不復剛才那副虛弱模樣了,雖然臉色依舊難看,但是一雙眼睛卻湛然有神,沒有半分病弱情態。

    賈珍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剛要說話,就見賈敬拍了拍手。

    剎那間,屏風后、柜子里鉆出來好幾個穿著短打的年輕男子,全都兇神惡煞地奔著他撲了過來。

    賈珍條件反射地想要逃跑,可是門卻被人反鎖了,任他怎么踹也踹不開。

    就在他大喊來升救命時,幾個家丁已經綁了他去,將他押到賈敬面前。

    而賈敬已經洗去了臉上的妝容,在吩咐家丁出去后,劈頭蓋臉地罵道:“好一個威風赫赫的三等將軍,好一個寧國府的珍大老爺!不知我怎么生出你這個孽障!你這抄家滅族的混賬種子!”

    賈珍被賈敬罵得心頭火起。

    他還沒怨怪父親裝病,又無故將他捆縛的事呢!

    父親怎么反倒是先罵起他來了?

    但是賈珍心里還是怕賈敬的,因此只一邊掉眼淚一邊道:“不知兒子是哪里犯了父親的忌諱,惹得父親騙我過來,又繩索加身?父親只消說了,兒子必然立刻就改,絕不會惹父親生氣的!

    就算是死,也得讓他當個明白鬼吧?

    賈敬冷笑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和你親老子耍心眼?你這套賣慘手段對我沒用!”

    “逼急了我,上一道書去,你這爵位自有蓉哥兒襲!就算蓉哥兒襲不得,還有薔哥兒等著!我寧可把寧府與了外人,也總好過給你這抄家滅族的種子!”

    賈珍被賈敬的話嚇得心里發突。

    他這爵位本就是父親讓給他的。

    若老爺說他不孝順,想讓孫子降等襲爵,朝廷自是肯的。

    國朝最重孝道,若賈敬一氣之下真這么干了,他賈珍可就一無所有了。

    而且他來玄真觀的時候很是匆忙,根本沒帶多少親信,府里的印鑒卻一直都在父親手里……

    賈珍此時的惶恐可比他聽到賈敬命懸一線時強烈多了。

    他也不管自己還被綁著了,只是一味地給賈敬磕頭請罪。

    賈敬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你既然認罪,那你且說說,你到底有什么罪?”

    賈珍根本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可是賈敬問他,他不得不答,因此只避重就輕地道:“兒子平日在京中看守家業,偶有紈绔浪蕩行徑,或是兒子的過錯。只是抄家滅族的大錯,兒子又怎么敢犯呢?”

    “你當真不敢嗎?”

    “真不敢,真不敢!兒子敢以性命起誓,如有違誓,天打五雷,不得好死……”

    賈敬見賈珍如此懵懂無知,心火更盛。

    他走到賈珍面前,怒斥道:“那秦氏呢?你相中的好兒媳婦!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嗎?”

    他當然知道秦氏女的真實身份了,對方可是西寧郡王最寵愛的私生女!

    若不是身份上有些麻煩,這樣的好女孩子,哪里輪得到賈蓉?

    西寧王府的長史都和他說了,他家姑娘一嫁過來,王爺就會給他安排部里的肥缺。

    到時候大撈特撈,賺個幾十萬銀子絕對不成問題。

    賈珍對此十分眼熱。

    為了這樣的好差事,舍了兒子的婚事又有什么?

    而且那長史還說,秦氏雖被養在小官之家,禮儀規矩卻是太妃身邊的嬤嬤親自教導的,相貌更是盡態極妍,配蓉哥兒分明綽綽有余!

    這樣的好婚事,老爺就算知道了,也該夸他辦事妥當才對。

    為何這般橫眉冷對,還把他綁了起來?

    賈珍極力辯駁,賈敬卻越聽越憤怒。

    這個混賬行子,竟然被郡王府上下玩弄的團團轉。

    偏生他還這般洋洋自得,不知所謂!

    賈敬被賈珍氣得踹了他一記窩心腳,又揚手甩了他一個耳光。

    他的力氣很大,一巴掌下去,竟讓賈珍耳邊嗡鳴,嘴角也滲出了血跡。

    賈珍難以置信地看向父親,心里委屈極了。

    自從父親上山玄修后,他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挨打了。

    “你這個蠢貨,你還有臉委屈?靳家許了你什么好處,才讓把兒子賣了?”

    “若那女子真的有那么好,你怎么不把尤氏休了,自己把人娶回來?是你看不上‘私生女’的瑕疵,還是人家看不上你這個老幫菜?”

    賈珍那點子見不得人的心思全被賈敬說中了。

    可他慣來無恥,一點兒也不為自己利用兒子的事感到臉紅。

    他甚至還好意思對賈敬信誓旦旦地保證呢:“兒子絕沒有這樣的心思!蒼天可鑒,兒子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蓉哥兒的前程!而且兒子絕不會無故休妻……”

    賈敬嘲諷地看著他:“真的不會嗎?珍哥兒,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你爹還了解你了。你娶尤氏,真的是因為尤氏賢淑嗎?還不是看她好拿捏?哼,什么為了蓉哥兒好,你明明就是要賣兒子!

    賈珍臉漲得通紅,剛要狡辯,卻聽賈敬道:“但是這些都是細枝末節,你當我是因為這些罵你嗎?”

    “我罵你,是罵你這個蠢貨居然和西寧王府勾勾搭搭!”

    “我離開前,跟沒跟你說過我們賈家能留到現在,靠得是你祖父與叔祖父救駕的功勞;跟沒跟你說過讓你小心謹慎,不要摻和到那些要命的事情里頭去!”

    “你知不知道西寧王府是要通過聯姻拉你上船,日后拿捏著賈家的把柄,自然能來搶賈家所剩無幾的東西!”

    “你還對人家許諾給你的前程念念不忘?且不說西寧郡王愿不愿意給你高位,就算他給你了又能怎么樣?你到底曉不曉得什么才是立家的根本?”

    “可兒子不想這樣潦草度日了!郡王也不能只靠一個女子就拴牢我們賈家!我若不愿意,就算把這女子娶進門,他又能拿我怎么樣?京中聯姻的人數不勝數,難道家家都站隊結黨了嗎?”

    “賈珍!是我想潦草度日,想來玄真觀避世嗎?是皇帝他厭惡我這個義忠舊人!”

    聽到父親悲怒交加的話,賈珍腦中震蕩不已。

    他看向賈敬,只見記憶里意氣風發的父親,如今鬢邊已經長滿了白發……

    而賈敬看賈珍這副癡相,語氣也愈發蒼涼了:“為了保全寧國府,你祖父走后,我就主動來京郊宮觀隱居,卻沒想你長成了這副樣子。說句心里話,你是草包也好,紈绔也罷,我這個做父親的都無話可說!

    “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沒有金剛鉆卻攬瓷器活,惹下抄家滅族的禍事!

    賈敬走到賈珍身側,蹲下身來,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在賈珍耳邊道:“你知道那女子是誰的女兒嗎?如果我沒猜錯,她合該是義忠親王與娼家的私生女!

    “你知道皇帝是怎么對待義忠舊部的嗎?咱們家這樣被皇帝默許投效東宮的勛貴已經算是下場最好的了,那些自己投靠過去附其驥尾的文武死得死,流得流,沒有一個能安享太平!

    “咱們家好不容易摘掉了東宮屬臣的標簽,為了這個,你祖父和叔祖父付出了多少,我又犧牲了多少!可你這混賬卻要自己湊過去,娶秦氏進門。孽障,我問你,若西寧郡王以秦氏身份要挾你站隊,你又該怎么辦?!”

    賈珍順著賈敬的話想下去,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

    若真如父親所說,西平郡王完全可以借此拿捏賈家。

    還有義忠郡王。

    若是義忠郡王生了野望,蓉哥兒又娶了義忠郡王的妹妹,他們寧府就真的摘不出去了。

    到了那時候,誰還相信他們寧府屁股底下是干凈的?

    “父親,義忠郡王真的……真的一分希望也沒有嗎?”

    賈敬被他這個愚蠢的問題氣笑了,他冷哼一聲,直接抄起了一旁的棍子打將起來。

    直到把賈珍打得快沒了半條命,賈敬才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臉:“珍哥兒,你若是還想活著,就把爵位讓給蓉哥兒,老老實實地跟著爹一起出家。”

    “若是不肯,爹也不是不能白發人送黑發人,送你去見你祖父和叔祖父。”

    第43章 肝膽俱裂推位讓爵,定親胡氏始提族學

    賈珍聽到父親說出如此無情的話, 只覺肝膽俱裂。

    他看著父親:“您不能,您不能!”

    賈敬卻道:“你是老子,蓉兒是兒子, 所以你可以問都不問他一下就決定他的未來;如今我是老子,你是兒子, 我就不能這么做嗎?”

    “別傻了, 珍兒, 玄真觀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你逃不了!

    “乖乖寫下讓爵的表文,你還能少吃些苦頭!

    賈珍面色灰敗地看著神色淡漠的父親, 無力地點了點頭。

    從前他只聽說過西府的政叔心狠, 逼死了兒子, 卻沒想到他父親也是這樣狠心的角色。

    父親能拿下他,就不會放過來升他們, 想來是沒人能來救他了。

    若他冥頑不靈, 父親真把他弄死了, 驚馬、墜水,全都是現成的理由。

    誰能想到賈敬會無緣無故地殺死親生兒子呢?

    蓉哥兒慣來是個沒良心的,若是能提前襲爵,只怕會歡喜瘋了。

    尤氏與他感情平平,又生性膽小, 大抵也不會追究他的死因。

    若是蓉哥兒愿意給尤氏養老送終,只怕尤氏都不會為他的死哭上一哭哩。

    想到這些, 賈珍除了答應賈敬外,又能怎么樣呢?

    于是賈珍的右手被賈敬解開——其他地方的繩子卻是不能解的, 若是讓他跑了,豈不是雞飛蛋打?

    賈珍心不甘情不愿地寫了讓爵表文, 上面無非是想要侍奉在父親左右玄修,因此讓爵云云。

    賈敬見了,哂笑了一聲,他這兒子倒是把自己寫成了個孝子呢。

    他雖然覺得可笑,卻也沒多說什么,只在表文上用了印,又將之珍重地放到了盒子里。

    正要叫人來把賈珍帶走關起來,就聽見那個叫竹石的小廝在門外道:“敬大老爺,珍大奶奶給您請的太醫到了。”

    賈珍的眼珠子轉了轉,他突然后悔自己屈服得這么快了。

    他怎么忘了太醫這一茬!

    太醫來了,父親為了不在外人面前露出形跡,說不定會給他松綁呢?

    到時候還不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太醫到哪兒了?”

    竹石道:“小的們知道大老爺這邊的事還沒辦完,抬轎子的時候特意繞了遠路,眼下太醫老爺還沒到呢!

    賈珍剛剛燃起的希望瞬間就被澆滅了。

    賈敬也看到了賈珍臉色的變化。

    他心里冷哼一聲,這混賬竟然還沒徹底死心嗎?

    “你們進來,送你們珍大爺去廂房!

    竹石聽了,立刻帶著人進來,按照賈敬的吩咐押著掙扎不休且罵罵咧咧的賈珍離開了。

    他們是賈璋的人,不是東府的人,和賈珍沒有半點關系。

    因為這些,縱然賈珍對他們百般威脅,他們也絲毫不為之所動。

    竹石甚至把賈珍身上的繩子又捆緊了一些,才把人扔進了東廂房。

    在東廂房大門落鎖后,竹石幾人才松了口氣。

    珍大爺被捉起來了,來升幾人也都被綁起來了。

    他們總算是把三爺和東府敬大老爺交代下來的事情辦完了。

    在賈珍被關押起來后,尤氏請來玄真觀的太醫乘轎抵達了真宮。

    來者正是榮府常年供奉的太醫王君效,因他年紀大了,到玄真觀后被人請上轎子也沒生出什么疑竇,只下轎時道:“貴府敬大老爺修道的地方可真夠遠的,竟坐了這么久的車!

    隨侍在一旁的蘇佐笑道:“辛苦太醫老爺了,不過這山高水遠之地,才正是適合清凈玄修的所在呢!”

    王君效聽了,只覺這長隨是個妙人。

    但他這時候心里著急,也無心和蘇佐閑話。

    寧國府大奶奶派來的人把賈敬就要不好了,王君效也擔心自己還沒見到病人,病人就沒了,

    走進賈敬臥房,王君效就見到賈敬面如金紙、神情懨懨,儼然是病了。

    可是這人雖然看起來病了,卻也不像是要沒了的架勢。

    許是寧府的人關心則亂,跟他傳錯話了吧?

    他過去給賈敬把脈后,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賈敬除了肝火旺些,還有些風寒外,并沒什么大毛病。

    賈敬咳了兩聲,對王君效道:“煩擾世叔走這一趟,其實我也沒什么大毛病。昨兒晚上我還說了,不許回去和珍哥兒他們說起我病了,可底下人偏不聽我的!

    “也不知道他們回去后胡吣了什么,竟讓珍哥兒夫妻把你請來了,我實在是心中有愧啊!”

    王君效聽他這么說,忙勸道:“世侄說甚外道話?咱們也是幾輩子的老親了,貴府大爺、大奶奶著急請我來,也是他們的孝心,萬望你不要怪他們才是!

    言罷,給賈敬開了藥方,又和他探討了一會兒黃老養生之道,這才回京去了。

    王君效被賈敬的人送走了,新過來的人同樣被賈敬扣了下來,賈珍也徹底失去了得救的希望。

    賈敬也不理他,只讓竹石等人伺候賈珍的一日三餐,還不許給賈珍松綁。

    在賈蓉正式襲爵、一切塵埃落定前,賈敬是不會把賈珍放出來的。

    翌日晨光熹微時,一輛極樸素的馬車停在榮國府門口。

    在道童的攙扶下,賈敬從車上走了下來。

    他一下車,接到玄真觀來信后就等在外頭的賈璋和賈蓉就迎了上去,給他行禮。

    賈敬讓他們起來,問賈璋道:“和你們老太太說這件事了嗎?”

    賈璋輕輕地點了點頭。

    剛從玄真觀回來時,賈璋擔心走漏風聲,并沒跟祖母提及此事。

    昨日賈珍上山步入賈敬之局,賈璋再無任何疑慮,當天晚上就去榮慶堂把這件事和賈母說了。

    根據他的推斷,賈珍大概率是要被敬大伯扣在玄真觀的。

    這也就意味著,寧府的事還需要老祖母幫忙。

    畢竟賈敬他身份敏感,還要回山上看守賈珍,就算回京,也不能在京中停留太長時間。

    別的不提,只說給賈蓉找媳婦的事情,最后大抵還是要由賈母操辦。

    賈母聽到賈璋的稟告后,又是生氣,又是心驚。

    氣是氣賈珍明明拜托她幫賈蓉聘娶新婦,卻又信不過她,自作主張,跑去和西寧王府勾纏。

    驚是驚秦氏女的身份。

    西寧太妃那老虔婆居然敢騙她,把廢太子與娼家的私生女說做西寧郡王的外室女,其居心當真可誅!

    賈母心里一陣后怕,直到聽賈璋說他是怎樣發覺不對,怎樣去玄真觀找他大伯;伯侄兩人又是怎樣定計,怎樣哄賈珍上山后才松了口氣。

    “多虧我家璋哥兒警醒聰慧,你大伯做事也萬分果斷!

    賈母雙手合十念佛道:“這都是佛祖保佑賈門,等這件事過去后,祖母定要去皇覺寺上香,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所以賈母是知道所有事情的,她還知道賈敬今天會從玄真觀回京……

    賈璋和賈蓉叔侄二人簇擁著賈敬,悄無聲息地來到了空蕩蕩的榮慶堂——伺候的人自然是早都被賈母屏退了。

    賈母坐在屋內,只見賈蓉掀開簾子,然后璋哥兒帶著一個身穿鴉青色斗篷,頭戴同色軟巾兜的中年男子走近給她行禮。

    是東府的敬兒。

    這孩子這些年在山上修道,模樣卻沒大變,只鬢邊橫生白發,臉上也多了許多皺紋,看著要比同齡人老一些。

    想來也是愁苦所致。

    賈敬心中也是感慨萬分,嬸母看起來還算硬朗,而他卻早失去了父母雙親了。

    嬸母堂侄廝見后,就趕走了年幼的賈璋和賈蓉,關上門談起了后續的事。

    賈敬跟賈母說,他會把賈珍拘在山上,讓賈蓉襲爵,又懇請賈母快點幫賈蓉定下一房媳婦。

    至于賈珍與西寧王府的事情,他們權當不知道。

    西寧王府都能偷偷設計賈珍,他們賈家自然也能翻臉不認人。

    左右賈珍因為官位沒有落袋為安,并沒有給西寧王府任何信物。

    若是西寧王府想要借此威逼,他就敢讓賈珍直接暴斃。

    到時候罪魁禍首一沒,一切就死無罪證了。

    至于西寧郡王會不會因此仇視賈家……

    這件事根本不用在乎。

    難道還要因為擔心自家被仇視,就上義忠郡王的破船嗎?

    那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賈母心里想的是想,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西寧王府這樣算計他們,她以后要日夜禱告他們家沒有好報。

    當天賈敬就讓賈蓉去禮部遞賈珍的讓爵折子。

    賈母則把尤氏叫到了西府,通知她賈珍日后要去玄真觀和賈敬一起修道了。

    尤氏聽到這個消息后,整個人如遭雷擊,登時就暈了過去。

    可是這件事賈母和賈敬的決定,并不是她一個晚輩媳婦所能改變的。

    她哭也哭了,求也求了,賈母卻只是搖頭,告訴她這是賈敬的決定。

    她一個隔房的堂嬸,卻是管不得的。

    尤氏只得哭哭啼啼地回了東府。

    她擔心自己會一無所有,因為這個,她日日以淚洗面,惶惶不可終日。

    直到皇帝允許賈蓉降等襲爵,襲承了從三品神威將軍的爵位后,她才反應過來。

    她好像完全沒必要擔心啊!

    仔細想想,在賈珍去玄真觀的這些日子里,她的耳根子難得地清凈……

    蓉哥兒待她這個繼母雖有些冷淡,但面子上的事都很過得去。

    甚至在襲爵后還給她每月漲了十兩的分例哩。

    而且在賈珍一去不回后,佩鳳和攜鸞兩個通房丫頭比她還慌,生怕自己日后沒了著落,天天跑到自己跟前兒奉承。

    或是捶腿,或是斟茶,有這樣嬌滴滴的美人伺候,尤氏心里也是很痛快的呀!

    所以說賈珍去修道,貌似是一件好事?

    沒了聚眾賭博、葷素不忌的賈珍,寧國府的空氣都好像清新了許多。

    賈母也飛快地給賈蓉選定了未婚妻。

    她給賈蓉定下的媳婦是翊圣將軍胡家的嫡次女。

    在沒有賈璋的時空里,賈蓉的續弦小胡氏就是這一族的女孩兒。

    當然,胡將軍的嫡次女與小胡氏的差距,大概和元春與后街賈家喜鸞姑娘之間的差距一般大。

    眼下賈蓉襲了爵,又是頭婚,所以他的未婚妻當然只能是胡將軍的嫡親女兒。

    賈蓉擺脫了他不想要的婚事,又襲了爵,整個人都心滿意足了。

    就算胡氏不好,他也心甘。

    不過賈蓉倒也沒過上“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的浪蕩生活。

    為了讓已經有點歪的小樹賈蓉重新長直,賈敬特意請了嚴厲的夫子給賈蓉上課。

    同時,為了防止日后賈蓉懶怠,威脅夫子,賈敬還把賈蓉和夫子塞到了賈璋那里去。

    幫忙看孩子自然是有報酬的。

    賈敬給賈璋的報酬是他沒去玄真觀前收藏的所有孤本,以及每年兩千兩銀子的束脩。

    賈璋眨了眨眼,痛快地答應了。

    代代單傳的獨生子就是有錢,賈敬給他的報酬都是蔣先生束脩的兩倍了。

    當然,賈璋答應得這樣痛快,主要還是他自己也擔心賈蓉沒人管束,最后長成第二個賈珍。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賈敬一求他,他就答應了。

    在賈敬離京前,賈璋還跟他這位伯父提起了另一件事。

    “還有一件事,也需要伯父去管才成!

    “咱們賈家的族學里烏煙瘴氣的,看起來很不像話。去年琮哥兒上學,回來后哭訴學里找契兄弟、吃喝嫖賭混月例的人數不勝數,潛心向學的人卻半個也無。我跟珍大哥提了這件事,他卻讓我不要多操心,還要帶我出去聽戲……”

    “我也找了我們府里的兩位老爺,我爹耐不過我纏磨,二叔對這件事也還算上心,兩人都去找過六老太爺?闪咸珷斔砻嫔习咽虑榇饝煤煤玫模档乩飬s依舊故我。我也只得找了位年長的秀才同年來府里坐館,教琮哥兒念書!

    “按理來說,族學合該是教導子弟上進的地方,現在卻成了藏污納垢、引著子弟學壞的所在,這事情已經到了非管不可的地步了。但侄兒和六老太爺輩分差得太多了,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也難為……”

    賈敬看著賈璋那副為難的臉色,直接把這件事答應了下來。

    西府的人面對賈代儒,最多就能在言語上警告;而他們東府的人乃族中宗長,卻是能停了學里的銀子的。

    賈代儒不聽他的,他就蠲免了學里的銀子好了。

    至于名聲什么呢,他賈敬早就是沒前程的人,還會在乎那個嗎?

    倒是璋哥兒蓉哥兒他們這些小的,卻是承擔不起氣病乃至氣死族中太爺的壞名聲的。

    第44章 整頓族學放蕩冶游,太妃為難湘霓有孕

    賈家的義學乃是初代始祖所立, 原是為族中那些貧窮到請不起西席的子弟開辦的家塾。

    學中的花費均來自于族中捐獻,族中有官爵之人按照官爵大小供給銀兩。

    但實際上,基本上都是寧榮二府出錢。

    寧國府作為族長一支, 更是出大頭的那一家。

    所以賈敬管族學的事是名正言順的。

    他前腳答應了賈璋,后腳就去了族學。

    為了打賈代儒他們個措手不及, 賈敬并沒提前通知他們這件事, 只悄悄兒地帶著家丁道童過去了。

    卻說這族學里頭, 在寧榮二公在世時,雖沒教出來什么舉人進士光耀門楣,但卻也有進學的秀才。

    學里子弟或許會有些紈绔, 但最多不過是去斗雞走狗、唱曲呼盧, 絕沒有眼下這般污糟齷齪。

    甚么契兄契弟風流嫵媚, 甚么賭錢吃酒保媒拉纖,在這族學里面竟是人人皆知, 人人不言。生怕露出風聲, 丟了手頭的一兩月例。

    族學的先生賈代儒雖有秀才功名, 但為人最是迂腐。他年紀又大了,精力不濟,時常上課上到一半就回家休息。

    他走后,就把學里的事情交給孫兒賈瑞來管。

    而這賈瑞又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 勒索子弟們請他[1]。

    對那有權有錢的,又百般奉承, 一味由著對方胡鬧。他這個監學不但不去管束他們,反倒跑去助紂為虐, 只為了掙那么幾兩碎銀。

    賈敬過來的時候,代儒不在學里, 他正好把這些污糟看了個全!

    原來代儒今天早上頭暈,業已請假回家。

    在他離開后,本應管理學生的賈瑞只翹著二郎腿津津有味地讀他那本包了《論語》書皮的香艷話本。

    至于學生們喧嚷吵鬧、擠眉弄眼的事,他只混當沒看到。

    管束學生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賈瑞可不會干。

    倒是收學生賄賂,幫他們遮掩犯錯的形跡是個不錯的差事……

    賈敬在窗外冷眼看著,只見這學里烏煙瘴氣,攏共也沒幾個認真讀書的人。

    更可恨的是還有幾個油頭粉面、作態嬌柔的小學生在拋媚眼,賈敬用腳指頭想,都能想清楚他們是在做什么。

    在一個服飾鮮明的子弟摸上另一個學生的大腿時,賈敬終于受不了了。

    他一腳踹開了大門,冷冷地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賈瑞見賈敬像土匪般闖進來,直挺挺站起來,怒氣沖沖地道:“你是誰?竟這樣無故闖我們賈家的私塾!你不怕去吃牢飯嗎?”

    一旁隨侍的道童被賈瑞這般不客氣的話氣笑了:“我們老爺是寧國府的敬大老爺!身為宗族尊長,難道還不能來家塾看看嗎?”

    賈瑞聽道童這樣說,連忙觀察起賈敬來。

    此人的眉眼確實很像珍大哥和蓉哥兒……

    只可惜蓉哥兒不在學里讀書,薔哥兒今天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要不然還能讓他們幫忙看看這人到底是不是敬大老爺。

    就在賈瑞胡思亂想時,賈敬已經一聲令下,讓家丁們把那幾個剛才正在調情的子弟捉了。

    賈瑞見到這般情勢,連忙想要阻攔,學里其他子弟也大多如此。

    只是,他們這些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紈绔,怎么可能敵得過賈璋麾下學過武的小廝?

    登時來一個捆一個,沒過多大會兒,學里就堆滿了被捆著的粽子。

    在賈瑞也被綁上后,賈代儒也被那趁亂逃跑的學生當做救兵請過來了。

    他一進來就皺著眉頭道:“敬兒回家后怎么來學里了,又怎么鬧成了這副樣子?”

    賈敬卻不向代儒行禮,只冷冷笑道:“六叔,族里念你有功名,又沒了兒子媳婦,家里有小孫子要養,才讓你做了學里的先生。你不思感恩,反倒放縱學生們冶游放蕩,這是什么道理?”

    賈代儒被賈敬這一問揭了老底,當即面紅耳赤起來。

    這里還有這么多學生呢,賈敬卻半點面子也不給他,真是不為人子!

    就在賈代儒備感恥辱時,被綁起來的賈瑞突然高聲哭訴道:“爺爺,快救我!他們綁縛得甚緊,痛殺我也!”

    代儒看向自家綁著的孫子,更是十二萬分的心痛:“敬兒,我這一房攏共就這么一根根苗。他就算是有天大的罪孽,也請你饒了他吧!

    賈敬冷哼一聲:“饒了他?他可是把族中子弟全都縱成了目無王法的紈绔的罪魁禍首!我焉能饒他?六叔,您老也別根苗不根苗的!來日里抄家滅族,大家一起完蛋,還有誰管你家孫兒是不是獨生根苗!”

    代儒被他一句話氣得喘不上氣來。

    好一個東府的敬大老爺,他這哪里是在罵瑞哥兒?

    他分明是在指桑罵槐,罵他這個六叔呢!

    而賈敬卻突然拉著代儒,按著他坐下,又招手讓門外的藍衣男子進來。

    這藍衣男子,正是賈璋提前預備好的大夫。

    “六叔,這位吳大夫是杏林里的名家,不比太醫差什么。有他看診,六叔必不會被族里的孽障們氣暈過去的!

    言罷,他就吩咐道童和家丁們打將起來,直打得那些油頭粉面的小子,勾勾搭搭的紈绔以及賈瑞等人像殺豬一般亂嚎。

    他本人卻對賈代儒的求情聲充耳不聞,只道:“給我繼續打,狠狠地打!”

    直到把賈瑞等戳了他眼珠子的學生都打得凄慘,連哀嚎聲都變得有氣無力了,賈敬才叫停了執刑的家丁。

    一邊的賈代儒求情不得,想裝暈也裝不成。賈璋請來的這位吳大夫既會掐人中,又會施針,本事大著呢!

    代儒心想,事情這是鬧大了。

    而賈敬在出了心中惡氣后冷笑道:“好好的公子少爺,不叫父母取的好名字,偏生叫什么香憐、玉愛;叫什么惜惜、秀秀!真是天生的下作種子!還有那些耍錢的,拉纖的,也全都攆了家去,蠲了學銀。”

    “既然都有賺錢養家的本領了,就不必在學里繼續念書了,省得勾壞了其他的子弟!

    族學里面的人聽了,大多都被唬得膽顫。

    尤其是那些既家貧又犯錯的,更是驚心。

    暫且不提自家請不請得起先生,只說學里茶飯都是現成的,還不用束脩,更有一兩的月例領……這些好處,又有誰舍得呢?

    當即就有人呼天喊地地求饒起來。

    反倒是那些沒犯錯的貧寒子弟,心中暗暗歡喜。

    譬如說賈蕓、賈蓁等人,他們這些人在學里上了幾年學也沒學出來個什么,早就在糾結到底是繼續在學里混那每月一兩的銀子,還是舍了這里出去謀生了。

    畢竟,以族學的風氣與六老太爺的教學水平,他們基本上是沒有什么進學的可能的。

    如今東府大老爺管了族學這一攤子事,如此聲勢赫赫,連六老太爺的面子都不給,想來也是下定了決心要整改族學了。

    既如此,倒是可以在學里繼續煎熬些時日。

    說不定學風清正后,自家就中了呢。

    賈敬的做法也確實沒有讓這些子弟失望,他說要把人攆出去就是攆出去。

    而且他不但攆了這些不上進的子弟,還把六老太爺也給攆出去了。

    他跟賈代儒說,若是好生離開族學,還會給他塊田土養老。

    若是不聽他的,百般胡鬧,大不了對簿公堂,到時候看誰名聲掃地。

    賈代儒早已經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哪里在乎什么名聲?

    可問題是他還有個孫兒賈瑞,若是真把寧府得罪透了,等他沒了后,瑞哥兒又該怎么辦呢?

    因此只得委委屈屈地答應了賈敬給他安排的未來。

    親戚們也有找上門哭訴的,但是賈母在賈璋的提醒下根本就不見他們。

    除了老太太之外,寧榮二府文字輩、玉字輩的全都是賈敬這個文字輩長兄的后輩,又有誰會為那外八道的親戚去反對賈敬呢?

    族里倒是還有幾個和代儒同輩的太爺活著,可是他們的關系還沒有代儒和寧榮二府的關系親近呢。如今代儒本人都屈服了,他們還去作興唱戲作甚?

    在處理完了賈代儒祖孫和學里蛀蟲后,賈敬就跑回玄真觀了。

    而恢復族學秩序的事,則被賈敬交到了賈璋和賈蓉叔侄二手里。

    這事情倒也不難辦,無非是請位新先生,再訂立些嚴格的學規罷了。

    這先生是好請的,賈璋進學后有了不少秀才同年。

    他只按照他之前給賈琮找西席時的標準,找一位年紀稍大、學問扎實又囊中羞澀的先生也就是了。

    反正不管是誰,學問都是比賈代儒好的。

    學規也好辦,京中有好些家名聲不錯的私塾,把他們的學規照搬過來,再在外頭聘上幾位老童生做督學也就夠了。

    至于學生們會不會故態復萌,先生們會不會被收買……

    想來經過賈敬這一遭,那些家里有錢的紈绔大抵也不想來族學念書了。

    余下的人懼怕賈敬的威嚴,至少也能老實個一年半載的。

    更重要的是,賈代儒被開除了。

    賈璋之前不好管族學,無非是不好弄賈代儒這位輩分奇高的六老太爺。

    除此之外,學里這些念書的玉字輩乃至草字輩的子弟,他又有什么不能處理收拾的?

    先生若被收買了也好辦,左右不過是開除了事,哪里會像賈代儒在族學時那般束手束腳?

    族學步入了正軌,寧國府也和胡家順利定親了,賈家總算是否極泰來了。

    倒是西寧太妃,算計不成心里不爽,萬分惱恨賈珍放他們家的鴿子的行為。

    可是這件事情涉及義忠親王的私生女,是絕不能拿到臺面上說的。

    因此西寧太妃除了暗暗排擠賈家女眷出氣外,也做不了什么別的。

    畢竟賈母也不是好惹的人,在北靜太妃的壽宴上,她把西寧太妃的嘲諷全都懟了回去。

    且不說賈蓉是寧府的孩子,就算賈蓉是榮府的孩子又怎樣?

    賈母自問自己沒有任何對不起西寧王府的地方。

    反倒是西寧王府屢次三番地算計,才是真的不要臉皮呢!

    若不是為了不被卷入政斗之中,賈母早就撕破西寧太妃的假面了,哪里還會如此隱忍?

    賈母才不怕西寧太妃,這女人除了給賈家女眷甩臉色外,還能有什么新鮮的手段?

    大家都是超品的誥命,西寧太妃難道還敢和她魚死網破嗎?

    當然,賈母的煩惱很快就被好消息沖散了。

    湘霓丫頭有喜了。

    賈璉對此事簡直就是歡天喜地,賈璋也拍了拍賈璉的腰,調侃道:“恭喜二哥,二哥以后就等著孩子孝敬吧!

    賈璉美滋滋地大包大攬道:“璋哥兒且放心,等你小侄子或小侄女出生后,我保證教育他孝敬你這個叔叔的!

    邢夫人在得知繼子媳婦懷孕后,倒是不大暢快。

    她在心里許愿,老太太和老爺可別有了重孫/孫子就忘了她的兒子啊!

    王氏嘀嘀咕咕的小話也讓邢夫人心煩。

    瞧瞧她那個妯娌說得什么話,什么史湘霓是老太太的侄孫女,等她生了孩兒后,璋哥兒就要退一射之地了云云。

    真是讓邢夫人不堪其擾。

    她當然知道王氏就是在挑撥離間。

    她若是真害了璉兒媳婦,才正合了王氏的心意呢!

    可是人這種生物并不理智,邢夫人能做到不去磋磨兒媳,但還是忍不住說些酸話……

    不過沒過多久,她就恢復正常了。

    一來,老太太和賈赦在歡喜了幾天后,依舊待她璋哥兒如珍似寶;二來,璋哥兒貌似也很期待小侄子小侄女;三來,璉哥兒那孩子不知道從哪里來淘換出來成色極好的燒藍金鎖孝敬她……

    為了讓兒子高興,愛財如命的邢夫人連兒子花錢給琮哥兒請先生,悄悄給迎春每月貼補脂粉銀子花用的事都沒反對。

    更別說做一個表面慈祥的祖母這種不用花錢的事情了。

    而且她也不傻,哪里看不明白璉兒送她東西的意思呢?

    被婆母免了請安的史湘霓對此一頭霧水。

    這是怎么了?

    難道是婆母昨晚財神入夢,心情大好,這才要她也跟著沾沾喜氣么?

    第45章 千里揚州魚傳尺素,藥石難醫敏姑辭世

    史湘霓害喜的情況很嚴重, 除了口味清淡的菜蔬外,吃不下去任何葷腥。

    為了孩子的健康,她特意吩咐廚房給她做一碗鴿子湯來。

    她本來是打算逼著自己喝進去的, 可是最后還是一聞到味道就想吐,只好推給賈璉喝。

    蔫噠噠地吃完晚飯, 史湘霓歪在炕上對正在喝茶的賈璉道:“二爺, 用不用我給你添人……”

    賈璉被史湘霓的話嚇得差點嗆著, 好半天才緩過來:“我的好二奶奶,好端端的你怎么提起這個來了?是有人對你說什么了?”

    太太剛剛收了他的好處,應該不是她。

    那就是二太太嘍?

    史湘霓并不知道賈璉在胡思亂想些什么。

    其實她心里是不愿意給賈璉添人的。

    可是她上頭有兩層婆婆, 二房還有一個盯著他們犯錯的二嬸, 賈璉又是個風流種子, 她不得不提前做好打算。

    抬舉一個能被她捏在手心里的家生子,總比抬舉其他人強。

    “我也不愿意做賢惠人, 只是二爺也不怎么喜愛粉蝶。我不抬舉人, 難道要讓二爺去摸三偷四, 惹人說嘴嗎?”

    粉蝶是賈母給賈璉的人,相貌雖好,性情卻無趣,賈璉素來不大愛她。

    如今史湘霓懷孕,賈璉沒了著落, 忍不住偷覷了好幾次俏麗丫鬟,沒想到這么快就泄密了。

    賈璉訕訕地笑, 原來不是二太太挑撥說嘴。

    他開始回憶自己身邊小廝,想要找到叛徒的人選。

    這件事到底是誰告訴二奶奶的?

    如果史湘霓能讀心的話, 一定會笑瞇瞇地告訴賈璉每一個都是哦。

    “我的好二奶奶!不管你聽到了什么風言風語,全都是我的過錯!

    他摸了摸史湘霓的肚子:“不過你放心養胎就是了, 咱們院子里面不添人……別操那么多的心,我不會做混賬事的。”

    唉,以后他好生當差,忍著不去看貌美小丫鬟就是了。

    史湘霓聽到賈璉這般信誓旦旦地保證,親了親他俊俏的臉蛋。

    罷了,她本也不愿給賈璉安排新通房。

    她這夫君雖然貪花好色,但長得是真俊俏,耳根子又軟。

    史湘霓還是有拿捏丈夫的積極性的。

    轉眼間到了中秋節,賈璋給蔣家,葉家與李家都送了節禮——不過是蓮藕瓜果,各色月餅,桂花盆栽、黃鸝鸚鵡等物,只取時新之意玩笑而已。

    揚州的中秋節禮卻姍姍來遲,和節禮一同遲來的,還有一個糟糕的消息。

    賈敏病了。

    賈敏她向來純孝,往京里送的信件總是報喜不報憂。如今信里卻說賈敏病篤,想來賈敏必然病得重極了。

    若是尋常的頭疼腦熱,賈敏又怎么肯告訴母親,讓母親擔心呢?

    事情也確實如此。

    賈敏嫁給林如海后多年無子,因為這個,賈敏時常郁結不樂,又不知道喝了多少苦藥汁子。

    十年八年積累下來,再好的身子也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可是這般辛苦,也只得了女兒黛玉一個。在黛玉后,賈敏再無所出。

    眼看著林如海也不年輕了,黛玉大了后也需要兄弟依靠,賈敏不得不心如刀絞地給林如海納了通房,盼著她們能生個哥兒出來。

    又過了兩三年,總算有人生了哥兒。

    賈敏把通房抬成了姨娘,又把孩子記到自己名下,千般小心地把孩子養大。

    她是把這個孩子當做林家香火的延續與她女兒黛玉未來的依靠的,自然會對他視如己出。

    只是這孩子胎里不足,即便賈敏小心將養,今年入秋時還是染了風寒。

    沒過多久就扛不住病痛,才過三歲生日,人就沒了。

    賈敏承受不住打擊,在哥兒去世當晚就發起熱來。退燒后,精神也垮了。

    在那之后,賈敏日日纏綿于病榻之上,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病卻始終不見好……

    這也是今年林家節禮晚了的原因。

    賈敏病了,人情往來的事情只能由林如海承擔。

    但他本就因為兒子去世、妻子重病而痛不欲生,又要把精力放在鹽道衙門上,處理內宅之事時自然精力不濟,一切都不過是勉力支撐而已,自然疏漏頗多……

    賈母因賈敏病篤萬分悲痛。

    敏兒是她唯一的女孩兒,自從跟著姑爺外放后,母女二人已經十余年沒見過了。

    上半年時,她還收到了敏兒的信。

    敏兒說家里一切都好,玉兒已經開始跟著先生讀書,那個被抱到敏兒膝下的哥兒也會說長句子了。

    那時賈母還在想,敏兒為了子嗣苦了這么多年。如今雖然稍有不足,卻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誰能想到不過幾個月的時光,那哥兒沒了,敏兒也病了呢?

    可是除了把自己珍藏的好藥材收拾出來給女兒送去,給女兒寫信鼓勵她振作外,賈母卻也做不了別的什么。

    賈璋在得知賈敏病篤的消息后,心里也頗為傷懷。

    他雖然沒見過賈敏這位姑母,但卻收過她的禮物。

    那些金玉絲茶,筆墨紙硯,暫且不提,只說姑母送的那些文稿,卻是極貼心的禮物。

    或許祖母在信中和姑母提過他進學的事,所以姑母去年過年時特意送了他一小箱編纂整齊的制藝文稿。

    這些文稿都是林如海年輕時的得意之作,每一篇都字字珠璣,靈氣盎然,對賈璋來說是很不錯的學習資料。

    要知道,林如海曾先后在鶴山書院與國子監讀過書,因此文稿上還有京城國子監的博士、蘇州鶴山書院的大儒留下的批注,這些東西是有很高的參考價值的。

    賈敏她又素來是個蕙質蘭心的女子,在給賈璋這個既上進又能哄母親開懷的侄兒準備禮物時也極用心。

    林如海的那些文稿全都是她精心挑選出來的佳作。

    挑選好文稿后,她又親手把這些文稿裝訂成冊,細細寫了目錄后才把東西封好,送到侄兒手中。

    如此用心,收到禮物的人是不可能感受不到的。

    賈璋與賈敏未曾謀面,就得到了這樣的善意對待。

    如今賈敏病篤在床,他又如何不傷懷呢?

    卻說揚州城里,賈敏在收到母親的信件后精神了許多,林如海和黛玉皆為此歡欣。

    可惜好景不長,一入冬,賈敏就又倒下去了。

    這日林如海下衙,見女兒黛玉眉心緊鎖,面露戚容,更是萬分悲慟。

    但他還是強顏歡笑道:“玉姐兒,你母親今天怎么樣?”

    黛玉道:“母親今天多喝了兩口粥,只不愛吃藥。父親,有沒有更高明的大夫了?我見母親這些日子總不見好……”

    林如海只能安慰女兒道:“父親會請到更好的大夫的,你母親也會好起來的!

    黛玉因林如海的話燃起了微末的希望,林如海卻心知,這半年來他什么好大夫都請過了,可是妻子的病卻絲毫不見起色。

    眼下敏兒她不過是靠著藥湯吊命罷了。

    林如海難過極了。

    這些年他也勸過妻子,孩子的事情急不得,不要吃偏方了。

    但是敏兒為了孩子依舊故我……

    林如海何嘗不知妻子也擔心林家斷了香火,黛玉沒了依靠呢?

    這該死的世道啊!

    可是他只能告訴自己不能倒下。

    女兒還小,敏兒又病了。他要是倒下了,這個家就塌了。

    朝廷上的事情也讓林如海不堪其擾。

    太子被廢后,岳父受到了牽連,他也不像當初那般備受皇帝信任了。

    偏生奪嫡需要金錢支撐,鹽道又是最容易來錢的地方之一。

    他這個不站隊的巡鹽御史,又怎能不如履薄冰?

    可是他除了這樣又能如何?

    他是皇上楔進江南的釘子,前腳站了隊,后腳就是滿門覆滅。

    皇上容不下有二心的人。

    而且林如海心里也清楚,甄家看他是很不順眼的。

    岳父在世的時候,甄家不敢動他。可隨著岳父去世與瑞王成年,甄家愈發權隆位尊。江南的局勢也成了一團亂麻,讓人找不到任何頭緒……

    敏兒又病重了。

    這可真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難專尋苦命人!

    賈母因為女兒病篤,連著哭了好幾場,又念起了《妙法蓮華經》為女兒祈福。

    王夫人私下里卻跟周瑞家的說賈敏沒福氣,自己生不出兒子,小妾幫她生了,她也養不住。

    現在又這般福薄,年紀輕輕地就要去了。

    周瑞家的心知她們太太素來不喜小姑賈敏,私下里提起賈敏時從來都沒有好話。

    此時聽到王夫人說出這樣惡毒的詛咒,周瑞家的連忙點頭附和,表示自己與王夫人的“英雄所見略同”。

    賈赦也沒有很傷心。

    賈敏在家時就和他不親近,關系也一般。更別說眼下賈敏跟著林如海外任多年,不;啬锛,兩人又不通信,感情自然就淡了。

    只是有些時候,賈赦還是會心生感慨。

    大妹妹才將將四十歲,竟然就病得連床都下不了了,這還真是可憐啊。

    對于賈政在母親那里對賈敏病篤一事萬分悲痛,私下里卻照常和清客相公吟詩作對不見傷悲的行為,賈赦也習慣了。

    賈政這種對親兒子都沒有幾分真情的人,你還能指望他對出嫁多年的妹妹有多少感情嗎?

    賈敏的病愈發重了,黛玉也從西席賈雨村那里請了假,一心侍奉母親湯藥。

    來請平安脈的大夫們也從一日一來變成了在林家坐館,隔幾個時辰就過來請平安脈。

    林如海越來越心灰,他原本還在安慰自己,過了冬天,敏兒就大好了。

    可事實告訴林如海,他的期待只是妄想。

    這天夜半時分,賈敏突然拉了拉林如海的袖子:“夫君……”

    林如海的睡眠很淺,賈敏一叫他,他就醒了。

    他坐起來給賈敏掖了掖被子:“夫人是哪里不舒服嗎?我去給你請大夫?”

    “不用了……不用去了夫君,讓人去把玉兒抱來吧!

    林如海被她這話嚇得徹底清醒過來,見賈敏眼中光芒明明滅滅,心下大慟。

    他連忙叫值夜的丫鬟去請大夫,并把黛玉抱來。

    賈敏的語氣仍舊是溫柔的:“何必去請大夫呢?夫君,我剛才好像看見了鬼門關,恐怕我要走了。”

    林如海悲聲道:“你胡說什么?哪里就要不好了?你好生吃藥看診,早晚會大好的。以后咱們還得送玉兒出嫁呢!

    賈敏臉色十分蒼白,聽到這話,還是費盡全力露出一個笑來。

    她抬起手,纖長的手指撫過林如海的眉眼,好似怎么看他都看不夠一般:“如海,你好好的。姐兒以后就只剩下你這個爹爹了!

    “我走后,姐兒就成了喪母長女,這對名聲不好。若我母親有意把姐兒接去教養,你可以答應下來……”

    “待姐兒安穩了,夫君續弦也好,納妾也罷,敏兒都不怨你!

    林如海聽賈敏這般交代后事的話,心如刀絞:“我不要別人做我的妻子,我只要你……”

    賈敏用手指堵住他的嘴唇:“答應我吧,只有這樣我才安心!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丫鬟的聲音:“老爺,太太,姑娘來了!

    賈敏道:“玉兒來了!

    黛玉被丫鬟抱進屋里,剛解了大衣裳,就見母親臉色蒼白地靠在父親懷里。

    黛玉的眼淚簌簌地就下來了。

    “母親!”

    黛玉帶著哭腔撲了過去,但動作卻很輕。

    她知道母親病了,她不能累到母親……

    “玉兒以后要聽爹爹的話,要孝順爹爹,更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母親虛弱的語氣讓黛玉難過極了,但她不想讓母親不開心,所以她一邊忍著淚水一邊用力點頭。

    賈敏囑咐完了如海和黛玉,再無心事,渾身的力氣也沒了。

    她緩緩地躺了下去,唯一的遺憾就是臨死前沒有見到母親。

    只是京城和揚州相隔千里,這又哪里是她想見到就能見到的呢?

    賈敏閉上了眼睛。

    林如;炭值厝ヌ狡拮拥谋窍,感受到消失無蹤的氣息,林如海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府里大夫的腳程也不慢,雖然住在外院,但也就比黛玉晚到那么一會兒?墒撬麃砹,卻也沒什么用了。

    屋里的丫鬟婆子們也全都跪了下來,霎那間屋里哭聲一片。

    林如海悲傷地摟住了同樣悲傷的女兒,以后天下之大,只剩下他與玉兒相依為命了。

    第46章 南下揚州拜祭姑母,岳母來信親上加親

    賈敏夤夜時分撒手人寰, 如海和黛玉面對如此噩耗,心中萬分悲切。

    但就算再悲切,他們也得面對現實。

    如海只得勉力打起精神來給賈敏操辦喪事。

    他先是請了陰陽生, 定下開喪的時間,后是往各處送訃告, 搭建靈堂, 要為賈敏停靈七七四十九日。

    又請了觀音山寺的僧人來家里念經, 超度亡魂,而黛玉則和父親一起為母親守靈,真真是哀哀欲絕, 其中種種悲情, 自不細表。

    卻說賈敏去世后, 林如海派人日夜兼程,快馬往京中岳母家里送信。

    賈母收到賈敏離世的消息后, 悲痛之下很快就病倒了。

    邢、王二夫人與李紈都來侍疾, 只史湘霓懷孕的月份大了, 賈母沒讓她來,只讓她安心養胎。

    賈敏這位姑太太去世,榮國府這邊合該派人前去揚州吊唁。

    賈母心里還掛著另一件事,那就是女兒唯一的骨血黛玉。

    今人婚嫁,多愛揀擇女孩子, 恨不得姑娘家四角俱全才好。

    敏兒去了,黛玉失恃, 日后在婚嫁上難免被人揀擇。

    因此敏兒在世時,就已經來信向她這個母親傾訴自己的憂慮了。

    賈母知道敏兒希望自己能把黛玉接到京中教養, 她是超品的國公夫人,黛玉在她膝下長大, 日后說親時就不會被人家說嘴了。

    賈母對此是千肯萬肯的。

    一來,這是敏兒的遺愿,她是一定要完成的。

    二來,姑爺衙門里事情多,無暇照顧玉兒,若姑爺續弦,賈母就更擔心對方對黛玉不好了。

    只是讓誰去南邊呢?

    璉哥兒倒是個最合適的人選,可如今璉哥兒在衙門里有差事,大抵是請不了這么多天的假的。

    “祖母何必為此憂慮?讓孫兒去就是了!

    賈璋把湯藥吹涼,喂給賈母:“坐船去揚州,快些行船,二十多天也就到了。到時候還能趕得上姑母出殯,也算是我這個侄兒的一片孝心!

    “你年紀這樣小,怎能出這樣的遠門呢?”

    賈母對此提出了反對意見,邢夫人也連連點頭。

    賈璋聽了,柔聲道:“祖母、母親,你們不用過于擔心此事。我的同年郭子守、孟吉祥和我年紀仿佛,去歲也都出門游學過了!

    “再者,樓船上爐火衣食色色俱全,再帶上大夫小廝,也不會太過辛苦的!

    賈母和邢夫人心里都覺得賈璋年紀小,不想讓他折騰。

    可問題是家里確實騰不出來空閑的人選。

    就算是無所事事的大老爺賈赦,也是要在大朝會上點卯的。

    賈璋見她們神色為難,便道他此次出門,除了拜祭姑母外,也可以順便游學。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一趟出門了,倒是省了日后再出門。

    且江南學風素來鼎盛,他此次去揚州,可以拜訪甘泉、蒼竹等書院,聆聽西崖、夢桂之講學,必然有所廣益。

    姑母與他未曾謀面,卻能百般用心地為他整理文稿。他對此也殊為感念,又如何能不去送她一程呢?

    想來出殯時有娘家人相送,姑母泉下有知,也會欣慰許多吧?

    聽賈璋如此說,賈母又忍不住掉了眼淚,邢夫人也松口答應讓兒子去揚州了。

    璋哥兒知恩圖報,有禮有節,這是好事。

    南下之事出于璋哥兒本心,并非別人強加給璋哥兒的,又對璋哥兒本人有益。她雖然心疼,卻也不會再阻攔。

    而且揚州的林姑爺位高權重,若他能對璋哥兒青眼以待也是好事。

    她這個做母親的,固然不愿意見到兒子吃苦,但也不能總是關心則亂。

    不過,若璋哥兒真的要去揚州的話,卻得多帶一些隨侍才行……

    于是,高彬、雪檀、黃柏,還有被賈敬還回來的竹石等人都被邢夫人打發著跟賈璋一同南下。

    就連王善保也被邢夫人從賈赦那里借過來了。

    王善保素來是個妥帖人,更是個有心計兒的。

    有他跟著賈璋,邢夫人才放心。

    為了保障兒子南下途中的舒適,邢夫人特意囑咐吩咐下人在船上安置好各色吃食、銀絲炭火、香爐錦被等物。

    她還專門去碼頭檢查了一遍,生怕兒子吃苦頭。

    卻說此時正是初冬時節,河面尚未結冰,正好可以行船。

    這卻是一樁好事,這時節坐船可比坐馬車舒服多了。

    別的不說,只說船艙里生上爐子,點上炭盆后暖和得緊,和家里也不差什么。

    馬車上卻是要冷上一些的。

    待到船只被打點明白后,賈璋也帶著男女家人自通州河船塢登船,南下揚州去了。

    一行人曉行夜宿,連著坐了二十天的船才棄船登岸,抵達揚州。

    林如海為賈敏行的是七七大祭,今天正是停靈的第三十二天。

    因賈敏尚未下殯,賈璋這個侄兒還有機會去上香燒紙,聊表寸心。

    他這邊兒一下船,就有林家的車來接。上了車后又不知走了多久,才抵達巡鹽御史府的官邸。

    賈璋一下車,就見林家門前掛著白幡和白燈籠,渾然一片慘白世界映入眼簾。

    穿著孝服等在門外的管事一見他下車,就迎了上來:“尊駕可是我們太太娘家的少爺?”

    賈璋點了點頭,那管事見了,連忙口稱三爺,帶他去見林如海。

    賈璋一過去,就見到一著素衣的男子,相貌儒雅,鬢發略有花白,神態憔悴,手里拄著手杖,儼然就是姑父林如海了。

    他上前躬身行禮,林如海把他扶了起來,語氣蕭瑟地道:“哥兒去給你姑姑上一炷香吧。”

    賈璋聽林如海這樣說,他便直接去靈前上香磕頭,又接過雪檀捧著的經書與林家備好的紙錢一同燒了。

    心里默默念著,黃泉路上,姑母您老人家慢慢走。

    這經書是祖母從皇覺寺請來的,您帶著功德轉世,且投胎個好人家。

    而在棺槨旁,一個六七歲年紀且一身重孝的小姑娘上前對賈璋行禮,謝他過來拜祭母親。

    賈璋看到這姑娘年紀如此之小,卻在這里與姑父一起操辦喪事,必然就是姑母之女,乳名黛玉的了。

    又見她眼睛紅腫,臉色蒼白,神情凄楚,心里也頗為憐憫。

    幼年喪母,這是何等悲切之事。

    林表妹她一個小姑娘,又如何承受得住呢?

    “林表妹如此悲痛,是對姑母的孝心?扇艄媚赣徐`,想來也是不忍表妹哀毀己身的。”

    黛玉聽了,輕輕點了點頭,眼淚卻如同珍珠一樣滾了下來:“謝三表哥好意,我都知道,但是……”

    但是慈母離世,痛催肺腑,理智又如何能夠壓倒情感呢?

    賈璋見了,也默默無言,只留下協助如海父女操辦賈敏的喪事。

    他或是迎送前來吊唁的賓客,或是接手內外的雜務,真真兒是解了這對失了魂魄的父女的燃眉之急。

    轉眼間到了陰陽生算好的出殯日期,林如海與衙門告了假,帶著賈璋與黛玉兄妹兩個一起去蘇州安葬賈敏的棺槨。

    黛玉這個孝女,自是在姑蘇祖塋前摔盆哭靈。

    如海同族之人也有前來拜祭的。

    不過因林如海這一支自初代靖遠侯那一代就搬去了京城,和蘇州老家之人并不親近,同族的這些人大多上了兩炷香后就散去了。

    在賈敏的下葬后,林如海的形容依舊憔悴。黛玉她秉性柔弱,更是犯了舊疾。

    不過大夫說黛玉只是傷心太過才病了,好好將養,卻也并無大礙。

    林如海聽聞此言,才放下心來。

    最近鹽道衙門里的事情車載斗量,他因為妻子的喪事耽誤的事太多了。

    如今已經到了年底,他也不得不勞形于案牘之中。

    因天氣漸冷,江河結冰,賈璋他大抵得來年春天才能回京。

    今年冬天,卻是要在林家暫住。

    林如海安排賈璋住進外院的東園,這處房子不但離林如海的外書房近,還對外單開著一扇門,方便賈璋外出訪客。

    賈璋對住處很滿意,不過他出門的次數并不多,大多數時候還是在房間里閉門讀書。

    蔣先生在他南下前給他布置不少課業,他確是不能偷懶的。

    讀書之余,賈璋或是陪黛玉這個表妹說話,或是帶她在園子里散步,也好紓解她心中悲傷孤獨之情。

    有時他也會出門拜訪探訪書院,聆聽講學。

    有林如海和葉士高的帖子,他并不愁如何敲開那些名士學儒的大門。

    而林如海他心里還藏著另一樁心事,岳母在信里說想要把玉兒接到京里教養,林如海心里是同意的。

    喪母長女會被人指責教養、挑剔婚嫁,林如海不想女兒黛玉因為這個原因被人挑揀。

    把女兒送進京城由岳母教養也是敏兒生前的愿望。

    敏兒想把女兒送到榮國府,也是擔心他續弦再娶,黛玉會因此受委屈……

    但他并無續弦之意。

    若天命要林家斷在他這一代,那也是月缺難圓,強求亦是無益。

    林如海雖然不想續弦,但他還是想把女兒送走。

    如今江南風雨漸起,揚州已非善地。

    女兒跟他一起留在這里,并非什么好事。

    岳母在信里還隱隱提到了兩家親上加親的事情。

    這件事,敏兒生前也動過念頭。只是因玉兒年紀小,敏兒沒有宣之于口罷了。

    在看到岳母的信后,林如海也偷偷地觀察過大舅兄膝下的孩兒賈璋。

    卻見賈璋的人品行事無一不好,又年紀輕輕地進了學前程遠大——這一點很重要,世俗上的成功能保證黛玉不用見人就跪,自稱民婦;更不用斤斤計較,仰人鼻息。

    所以,若能讓璋哥兒做女婿,林如海心里是愿意的。

    畢竟這孩子眼見著要走文官路子,只要他不入濁流,就必定要注意自己的名聲。

    所以,若璋哥兒做了他的女婿,用了他的人脈,接了他的家財,很大程度上不會對玉姐兒太差。

    更不會做出那等寵妾滅妻的混賬事。

    否則他可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而且榮府乃是玉兒的舅家,上有岳母庇護,下也可從小就和璋哥兒及其他長輩培養感情。

    以玉姐兒的聰慧,她日后的日子總不會太難過的。

    林如海不得不考慮這些問題,也不得不考慮最壞的情況。

    難道他不想一暢想就想女兒日后夫妻和睦,鶼鰈情深嗎?

    可是他沒有兒子,黛玉也沒有兄弟。等到他死了后,黛玉又能依靠誰呢?

    至于榮國府也會有婆婆妯娌等煩心事,倒是不用計較。

    畢竟,只要玉兒嫁了人,就必然會為這些事情煩惱。

    哪怕是嫁去寒門之家,也不能保證對方家里沒有婆母妯娌,更不能保證對方在他死后不會翻臉不認人。

    比對之后,璋哥兒這個表哥,確實是玉兒最好的選擇。

    也是最能讓林如海本人放心的選擇。

    至于璋哥兒是次子,家底可能不夠厚的問題,也根本不用擔心。

    他林家五代單傳,家里有百萬之資,難道還不夠小夫妻花用嗎?

    但是還是得再看看,兩個孩子年紀都不大,暫時還不著急。

    他還是得再看看璋哥兒的人品。

    第47章 朝廷虧空預提鹽引,退步抽身鹽司風雨

    雖然林如海已經下定決心要送黛玉入京了, 但他并沒有立刻就把此事告知女兒黛玉。

    玉姐兒的病剛好,和她提這個,倒是會惹她傷心。

    想來還是年后再和她提此事, 來得更好些。

    卻說年尾的時候,鹽道衙門忙亂得要命。林如海忙了一多月公務后又累病了。

    所幸馬上就到了春節, 朝廷文武官員都有二十天的假, 林如海還能在家里養一養身體。

    到除夕的前幾天, 林如海已經大好了,也有精力操辦節禮和年貨的事情了。

    賈璋也收到了黛玉乳母王嬤嬤送來的新衣,一件月白的深衣, 一件豆綠色的直裰, 還有一件銀灰面松鶴延年白狐里子的大氅。

    幾件衣裳皆裁剪雅致, 布料柔滑,針腳細密, 看著不像普通人的手藝。

    王嬤嬤的話解了賈璋的疑惑:“三爺, 這是我們姑娘吩咐府里最好的繡娘趕制的衣裳!

    原來是表妹的吩咐。

    賈璋是何等機敏的人, 如何想不到黛玉的想法呢?

    他的這位表妹大抵是不想讓他的衣食住行出現任何紕漏,辜負了他千里迢迢來揚州拜祭姑母的心意……

    細細想來,這一個多月以來,東園里確實從未出現過疏漏。

    或許這也不僅僅只是姑父的功勞,還有他這位表妹的手筆。

    賈璋心里有些悵然, 也不過是個小姑娘,過了年才七歲, 行事就這般周全了。

    偏她也不表功,若不是王嬤嬤多說了兩句, 她的用心又有誰知道呢?

    除夕當天,林如海和賈璋、黛玉兩個孩子一同在花廳里吃了年夜飯, 又同去如海的書房里守歲。

    新年的歡悅氣氛倒是沖淡了賈敏去世的悲傷,只是當月上中天之后,林如海還是心生幾分凄清之意。

    往年的這個時候,敏兒都會敬他一杯酒,與他同念兩句《詩經》的。

    或是他念《桃夭》,極力夸贊敏兒賢惠;或是她念《子衿》,訴盡滿腔相思恩愛情誼。

    如今卻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年后初八日,林如海銷了假。只是還沒安享幾日太平,就又迎來了一個新的難關。

    去歲夏天新安江發了大水,冬天西北六省又遭了雪災,朝廷為了防止民變,開倉放糧賑濟災民,耗費了無數錢米。

    年初內閣核算賬目,才發現國庫因為賑災的緣故產生了虧空。

    為了解決財政危機,皇帝和內閣都把視線看向了兩淮。

    畢竟鹽稅是朝廷每年稅收的大頭,而兩淮又是盛朝最大的產鹽地——每年從兩淮收上去的鹽稅,就占了鹽稅總額的一半。

    往常國庫虧空時,朝廷經常會通過增加鹽稅、要求鹽商捐效的方法來宰鹽商這頭被養肥的豬。

    這樣的做法效果很不錯,唯一的缺點就是可能導致私鹽泛濫……

    不過林如海已經做了好些年的巡鹽御史了,對于打擊私鹽、轄制鹽商一事有著豐富的經驗。

    若是朝廷只是按照往常的法子加稅,或是要鹽商捐效的話,林如海他并不會為此煩惱,更不會覺得這是什么難關。

    問題是,京里來了旨意,告訴他朝廷要搞什么“預提鹽引”的政策,來解決財政困難的問題。

    盛朝的鹽稅制度乃是戶籍制與鹽引法。

    戶籍制指的是煮鹽的百姓被錄入灶籍,世代煮鹽,受政府的管制;鹽引法指的是商人們要用糧食或銀錢至鹽道衙門換取鹽引,再拿鹽引去鹽場購買食鹽,最后商運商銷獲取利潤。

    而所謂的“預提鹽引”,就是讓鹽道衙門把明年乃至后年的鹽引提前賣給鹽商,以此解決朝廷的財政危機。

    這樣的辦法,確實可以在短時間內聚集大量銀錢,也可以避免販賣私鹽這種違法之事的發生……

    但問題是,這樣的法子,必然也會導致大鹽商囤積居奇,小鹽商破產,鹽道官員大肆索賄等事發生。

    而且寅吃卯糧,又怎會是長久之計?

    更讓林如海煩惱的是,甄應嘉這個金陵織造升任了兩江提調。

    兩淮也在其管轄范圍之內。

    甄家早就對鹽道這座金山虎視眈眈,如今甄應嘉升了官,面對“預提鹽引”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又怎會不攪風弄雨?

    賈璋也感受到了江南地區的風雨欲來。

    他也聽說了那道“預提鹽引”的旨意,以及甄應嘉升遷的事情,心里頗覺荒唐。

    以去年的賑災力度和調度水平來看,乾元帝和內閣諸公沒有一個蠢貨。他們怎么可能會同意這樣寅吃卯糧的提案呢?

    可是一聯想皇子奪嫡,賈璋又覺得會出現這種旨意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朝中四皇子勢大,賢王之名聲聞朝野,乾元帝對其或許是心存忌憚的。

    所以,皇帝這一手或許是就為了抬舉瑞王,平衡諸王勢力……

    至于甄家可能擾亂鹽司、攪風弄雨,這對皇帝來說又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無非是鹽巴漲價后苦一苦百姓,罵名由甄家來擔,由倡議這件事情的閣老尚書們來擔。

    而乾元帝他仍舊是圣君明主,來日一道旨意取締寅吃卯糧的政令,江南百姓依舊會跪下來山呼萬歲,贊頌圣君如天之德。

    大家都清楚,江南富庶,兩淮尤甚,這地方的老百姓是沒膽子造反的。

    更何況這道政令只會讓鹽巴漲價,又不會讓糧食漲價,哪里就到了揭竿而起的地步了呢?

    而且除了抬舉瑞王外,乾元帝還能通過這道政令達成另外兩個目的。

    首先,乾元帝能夠解決今年的財政危機;其次,乾元帝也能通過這道政令看一看江南臣僚的成色……

    這是一場針對江南官員的大考!

    皇帝他想要的,是既要追隨瑞王,又不能待瑞王比待他還忠誠的甄家;是既能看懂他眼色給瑞王造勢,又不能真正站隊,還有能力在甄家可能會有的排擠中存活下來的杰出官員。

    所以說,皇帝這種生物自古至今都是一樣的。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既要又要還要……

    所以,姑父您老人家還不退步抽身嗎?

    若還留在鹽道這暴風雨的中心里,只怕他日會粉身碎骨,跌入萬丈深淵……

    林如海他難道不想退步抽身嗎?

    他當然想,但是他不能。

    他能輕而易舉的想到一旦他和甄家產生沖突,皇帝最后會選擇保誰。

    天平的一邊是皇帝的美妾愛子以及乳母甄老太太,另一邊是他林如海這個揚州巡鹽御史。

    林如海當然不會天真地覺得皇帝會保他這個區區下臣。

    如今的朝廷里,上面執政的閣老們在斗,想要皇位的皇子們也在斗,下面的人不由自主地被卷進去……

    時局如此混亂,誰又不想自保?

    可是……

    他是皇帝欽點的探花郎,在太子被廢后仍舊擔任要職,不但做了巡鹽御史,還被加封為蘭臺寺大夫。

    如此重用,又怎么可能只是讓他來當鹽道的家,大賺炭耗冰敬?

    表面上看,他是被皇帝信重,才被派來看管鹽稅這個錢袋子的;實際上,他還充當著皇帝監視江南的耳目。

    像他這樣的耳目不止一個,代善生前就告訴過林如海,紫薇舍人薛沛就當著同樣的差事。

    林如海心里隱隱猜測過,或許甄應嘉與蘇州織造李仲元也當著這樣的差事。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如今瑞王奪嫡,甄應嘉和李仲元也不中用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皇帝又如何會放他離開呢?

    “既然沒法子致仕掛冠而去,更不可能被皇帝調至京師,那姑父不如裝病罷。”

    從如海那里知悉這些前因后果的賈璋看了看正在喝藥的林如海,輕聲提議道。

    他心里是絕不想讓他這位姑父泥足深陷的。

    一來,遍觀寧榮二府,除了他和賈敬外,哪里還有頭腦清醒的男子?

    姻親里面,王子騰倒是個明白人,但他和林如海不一樣。

    王子騰他是二房的親戚,和他,和他們大房是不可能肝膽相照、同舟共濟的。

    二來,表妹黛玉幼年喪母,若是再失去父親,賈璋都想不到她一個小姑娘,怎么面對外頭的那些風刀霜劍。

    不說別的,只說那第一等的刻薄人,必然會說她沒福氣,這才克父克母……

    “可這是在欺君,若被發現……”

    “姑母去世后,姑父你本來就經常生病,只是病得輕,沒有影響到公務而已,所以又何談欺君呢?”

    “而且姑父也應該想想,若您真的遭遇不幸,表妹她一個小女孩子,又該怎么辦呢?”

    是了,是了,還有黛玉。

    誠然榮國府和璋哥兒是所有選擇中最令他放心的那一個,但是若黛玉能有他這個父親撐腰,豈不是更好?

    他的確不能沉淪,更不能因為皇帝的做法與敏兒的去世心灰意懶……

    就在林如海心念百轉時,賈璋繼續道:“我心里頭有個病癥,裝起來最是容易。姑父您飽覽群書,必然知道東坡曾有‘目赤’之疾!

    所謂目赤,俗稱火眼,多由風火、肝火或陰虛火旺所致。

    目赤有三,一曰風助火郁于上,二曰火盛,三曰燥邪傷肝,無非血雍肝經所致。

    這病的外在表現只有眼睛充血,俗稱紅眼病,并無其他癥狀。

    賈璋前世跟著干爹學了一套揉捏按摩手法,可以把眼睛揉得白睛充血、泣涕漣漣,本是用來在貴人面前偽裝凄慘的。

    如今想來,那等模樣,和目赤之癥別無二致。

    這個病,不但容易偽裝,還不容易露餡兒。

    如海公喪妻喪子,痛催心肝;又積勞成疾,因此目赤,本也是有先例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好處。

    那就是目赤這種病“痊愈”后對生活不會有太多影響;犯病卻可輕可重,林如?梢哉f自己眼睛干澀凝滯,可以說自己眼睛疼痛難忍,也可以說自己一夜之間就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若他得了這樣的病,自然就擔不起鹽道的重任了。

    就算乾元帝不想讓林如海這個耳目廢了,舍不得林如海多年經營下來的勢力與代善交給如海的金陵關系網,大體也會給他換個閑職。

    譬如說南京六部的尚書侍郎,或是南京翰林院掌院之類的職務,明里讓如海榮養,暗里讓如海繼續充當耳目……

    待到來日真有什么不好,林如海也可以順勢“瞎了”,從而給自己留下轉圜的余地。

    林如海聽了,果然稱妙。

    只是裝病這種事情,既需要循序漸進,也需要生病的誘因,他還需要細細計劃才是。

    在賈璋走后,林如海心里琢磨著,璋哥兒這孩子小小年紀竟對朝廷局勢洞若觀火,又是如此勢若風雷當機立斷,或許岳母她老人家已經讓這孩子接觸榮府的資源了……

    林如海他并沒有猜錯。

    賈敬當日回京,就力勸賈母培養賈璋,賈母也同意了,否則賈璋固有宿慧,也不會對朝廷的勢力分布解得這般清楚……

    寧榮二府雖不如往日風光,卻也還是有一些底子的。

    這些事情暫且不提,只說林如海心中確實感慨良多。

    大舅兄賈赦雖紈绔,但奈何人家就是這樣有福氣。

    年輕時可以啃岳父,老了還有好兒子養老。

    與他這等膝下凄涼的人相比,賈赦就更有福氣了。

    敏兒更是和他一樣無福,若敏兒有一個這般聰慧健康的兒子,又怎么會病成這樣呢?他和敏兒也不用擔心玉兒的未來了。

    第48章 為長遠計如海別女,寬老父心香玉入京

    林如海已經下定了急流勇退的決心, 但是他還是打算等待賈璋帶黛玉離開后再開始裝病。

    一來,若他病到不能視事的程度,巡鹽御史府里必然會出現很多刺探的眼睛。

    他實在是沒必要把璋哥兒和玉姐兒放到那些不安好心的目光之下。

    二來, 玉姐兒離開揚州,他為此傷心難過, 徹夜淚流, 進而引發此前積累在身體中的病灶, 看起來確實是一個引發眼疾的合理理由。

    林如海打算等黛玉過完生日后再讓她和賈璋一起北上。

    那時候天氣也暖和了,走水路也更安全些。

    只是這件事還是要提前通知女兒,好讓她做好心理準備的。

    元宵節一過, 林如海就去了一趟黛玉的院子。

    一進屋, 就見身穿著一身素色襖裙的女兒正在繡荷包, 眉頭蹙著,好像有些苦惱。

    林如海走過去問黛玉道:“好端端的, 玉兒怎么想起來做這個了?”

    黛玉輕聲道:“這是母親生前做的荷包, 只做到了一半沒做完。我見到了, 就想要把它補齊,哪怕是月缺難圓,玉兒也想彌補一二……”

    林如海聽了,心里酸酸漲漲的。

    他摩挲了一下黛玉的發頂,吞下了他原本想要說的話。

    林如海本來是想要跟黛玉說好好養身體, 不要再做針線活云云。

    但這荷包是敏兒的遺物……

    玉兒她愿意做就做吧。

    室內氤氳著淺淡的梅香,林如海坐在了黛玉身邊, 對她溫聲道:“父親有事情和你說!

    黛玉放下了手中的針線,看向了父親。

    只聽林如海道:“父親年過半百, 且無續室之意。你年幼體弱,身邊沒有女性長輩教養, 這絕非好事。”

    “你母親生前就和我說,若有一日她去了,就把你送去京中外祖母膝下承歡受教。我并不反對這件事,畢竟我每日都要上衙,無暇照顧你。最近京中又來了新旨意,只怕父親日后也閑不下來了!

    “這樣一來,我又如何能放心你一人待在家里……”

    黛玉心里不愿意離開父親,只道:“女兒若是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了父親一人孤單寂寞了,女兒如何忍心不在父親膝前盡孝呢?”

    林如?磁畠旱粞蹨I的模樣,既心軟又心痛,但最后也只能勸她道:“你母親想讓你去你外祖母家,也是在為你的未來考慮。你若是去了,你母親泉下有知也會安心的!

    兩淮風浪漸起,不管怎么心痛,他都得送走黛玉。

    黛玉聽如海提到了母親賈敏,這才含淚點頭同意了他的建議。

    林如海安慰黛玉道:“你母親在閨中時就極受你外祖母的疼愛,你去了外祖家,你外祖母也會待你好的。到了那里,你既能替你母親盡孝,又能有長輩教導、有同輩姐妹說笑,父親也放心些!

    “說不定過幾年父親就被調任到京里去了,到了那時候,玉兒就再也不用為分離而煩惱了!

    且說黛玉這廂已經同意了去外祖母家,那廂黛玉的西席先生,姓賈名化、表字雨村的也從同僚張如圭處聽說了皇帝要起復舊員的消息。

    在新朋友冷子興的攛掇下,賈雨村打算去求東翁林如海幫他修一封薦書至榮國府賈家。

    林如海本是很欣賞賈雨村的才學的。

    雖然賈雨村的性情上有些瑕疵,但這世上本就沒人能做到十全十美。

    賈雨村給黛玉教書時,身邊有嬤嬤丫鬟隨侍,林如海也沒什么好擔心的。

    但在聽到賈雨村說出他的請求后,林如海心里有些遲疑。

    賈雨村剛才提到的冷子興,是賈政之妻王氏陪房周瑞家的女婿。

    對方還曾拿著二舅兄的帖子,過來求他給其名下的生意行個方便。

    若是以前,林如海聽到冷子興后,一定會順理成章地想到賈政。

    然后他就順手寫下向賈政推薦賈雨村的薦書了。

    畢竟以前他還算欣賞他那端方守舊的二舅兄。

    但問題是,他現在看上了賈赦的兒子做女婿。

    榮國府大房和二房的關系勢若水火,大舅兄和二舅兄又是最不對頭的……

    他想要賈璋做自家的東床快婿,自然不會站在二房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因此一聽到冷子興的名字,他心里就有些別扭。

    而且管家從榮國府管事王善保那里探聽到的消息也讓他對二舅兄的固有印象碎了一地。

    ——他那妻侄賈珠可能是被賈政這個父親活生生氣死的。

    虎毒尚不食子,人怎么能無情到這種地步呢?

    他原本安排管家做這件事,無非是想打聽一下賈璋的母親邢氏、嫂子小史氏是不是好相處的人。

    誰能想到最后竟然打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呢?

    此時如海想到冷子興,就想到了賈政,心里就有些膩歪。

    這賈雨村能和那冷子興交好,想來也不是個好東西。

    而且如今的林如海已經屬意讓賈璋做他女婿,沒了讓雨村欠他人情、日后也好照拂黛玉一二的想法,自然也就沒有幫他寫下薦書的心情。

    但如海心知雨村是個恃才自傲之人,卻是不好罪他太過——人世變幻無常,誰知道雨村日會不會入得風云、扶搖直上呢?

    因此他只面色如常道:“拙荊去世,都中岳母特意派了膝下孫男過來拜祭。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想要將她接到京都。世兄跟著一同前往京都,再去榮府謀官,本是極便宜的。”

    賈雨村聽了后,心里有些歡喜。

    只是他還沒高興多久,就見林如海面露難色:“為雨村兄修書轉托內兄幫忙,本是易事。只雨村兄尊名諱化,犯了先寧國公的名諱,若是我那內兄介意此事……”

    賈雨村寒門出身,哪里知曉前代寧國公的名諱呢?

    而冷子興和他演說榮府家事時,也沒提寧公的名字……

    賈雨村頗有些心灰,他明白林如海的意思,若是榮府介意此事,他不但得不到前程,說不定還會大大的得罪人哩。

    他有些暗恨自己沒多問冷子興兩句,又恨自己當年不謹慎失了官,如今卻要來低三下四地求人。

    就在他滿心失落時,卻聽林如海道:“雨村兄,你我同為兩榜進士,皆有不少年誼,多走動走動,或也有些臂助!

    “拙荊病臥在床時,小女悲痛至極,全賴先生講讀經典才能慰藉精神。為報答先生之恩,我也想贈先生一二珍品進京轉圜!

    “雨村兄的座師錢大人正在吏部文選司做主事,我在翰苑時聽說過他這人嗜好珊瑚。既如此,我便送你一株上佳的南海珊瑚擺件,也好謝賢兄開導小女之恩情。”

    賈雨村聽了,瞬間轉憂為喜。

    他這兩年被人黜落,宦囊輕薄。就算有座師同年,也無有投靠之資。

    如今有了林如海贈他的珍品,或許他就有了仕進的機會。

    這雖然比不上往榮國府送薦書來得直接,但也不錯了。

    至少林如海給的獨家消息與珊瑚珍品,是要超過他賈雨村給林姑娘做西席的價值的。

    賈雨村自是千恩萬謝,得了東西后才離開林家,回家想謀官法子去了。

    轉眼間到了二月十二日花朝節。

    此日乃是花神生日,又是黛玉生辰。

    賈璋從外頭回來,提了一食盒百花糕,并一枚請揚州巧手匠人琢制的青羊玉佩,送黛玉做生辰禮。

    黛玉屬羊[1],送她這個,最是合宜。

    且那青玉小羊珊珊可愛,很是適合黛玉這個小女孩把玩……

    黛玉很喜歡這只青玉小羊,不但打了月白色的絡子把小羊戴在身上,還特意派了伴讀丫鬟雪雁過來謝他。

    不過因為賈敏去世,黛玉的生日過得并沒有往年熱鬧。在賈敏在世時,林家一家三口會在黛玉生辰這天出門踏青、逛花神廟會,那才是真正的好時節……

    如今賈敏去世,黛玉要守孝,不能出門游玩,更沒有心思宴樂,林如海也不想去揚州花神廟會觸景傷情。

    因此父女兩個只與賈璋一起吃了長壽面,又一同前往林家的花園祭拜花神。

    幾人設壇拜過花神后,林如?粗谕婊渖舷登嗌瘞У镊煊,笑著對賈璋講了一個典故。

    他說傳聞中唐朝有個叫崔玄微的處士,家有名苑,花木葳蕤。

    一日里,崔玄微正在折枝玩笑,卻偶遇花精。這花精教崔玄微在百花身上系彩幡,以此幫助百花躲過風神之摧折,這就是后世之人為什么往花樹上系彩帛的由來了。

    而黛玉在系好帛帶后,也在心中默默祈禱。

    若這世間真有花神,黛玉不求花神娘娘保佑己身,只求花神娘娘能保佑我母親轉世投胎到好人家里平安順遂,保佑我父親長壽安康……

    揚州有在花朝節簪花的習俗,林如海、賈璋和黛玉三人都簪了花枝應景。

    只是因為賈敏的緣故,三人簪的都是梨花。簪上花枝后,三人鬢邊皆生出了一枝晴雪,倒是有幾分風塵中淡客[2]的意味了。

    而在林如海和賈璋的談話中,黛玉也聽到了璋表哥以前作的梨花詩。

    她尤其喜歡他那五言里的最后一句。

    “郊外千樹雪,吹落小西洲”,語言清麗,又別有一番新奇立意,格外輕靈典雅……

    黛玉生辰過后,林如海便命林家的下人打點船只禮物與黛玉的行囊。

    在一切準備就緒后,如海與賈璋和黛玉一同用了餞行宴席。翌日又請了一天假,帶著長隨家丁把小兄妹兩人送上了船。

    黛玉眼里含淚,依依不舍的與父親告別了。

    賈璋時常開導她,又帶著她釣魚下棋解悶兒,幾日后,告別的愁苦總算是散了。

    行船時候,多有無聊。在賈璋要做功課,或是有別的事情要做時,黛玉便去讀陶淵明與王摩詰的詩,或是讀她從家里帶出來的游記。

    有的時候她也會看看功課。

    這一年來,她已經跟著西席賈雨村賈先生略讀了四書,心里很是喜歡。

    圣人之言微言大義,讀起來也別有韻味。

    說起來,母親幫璋表哥整理父親的文稿時,她也是幫過忙的。

    可是如今斯人已逝,這世上只余她和父親兩人,卻又天各一方了。

    船行了二十余日,終于到了通州碼頭。

    賈璋和黛玉棄舟登岸后,分別坐上了榮國府派來的兩輛翠幄青綢車。

    王善保則在下面吩咐小廝長隨們往后頭的幾輛車上抬行李、搬箱子,真真兒是好不熱鬧。

    此時正是早春時節,天氣微寒,乳母王嬤嬤為黛玉披上了月白色的斗篷。而黛玉坐在車里,聽著車輪轆轆聲,心中頗為忐忑。

    她聽母親說過,京中規矩與揚州格外不同。所以,她一定要留心在意,省得別人恥笑林家的教養。

    就在她琢磨這些事的時候,馬車顛簸了一下,賈璋送她的青羊玉佩也從斗篷中露了出來。

    黛玉看著那只珊珊可愛的小羊,心里突然安穩了許多。

    想到這里,她靜極思動,輕輕地掀開了車簾一角,往外瞧了瞧。

    只見京城里街市繁華、人煙阜盛,熱鬧景致與揚州風物大有不同之處。

    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獅子后頭是三面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人,正門卻不開,只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3]。

    正門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

    車隊卻不在此處停留,而是又往西行。

    不多遠,照樣是三面大門,門前列坐小廝門房。

    此處就是榮國府了。

    馬車停下了。

    黛玉心想,她這是到外祖母家了。

    第49章 林黛玉初入榮國府,王夫人心緒正難平

    榮國府門口的長隨小廝們見到府里的翠幄青綢車過來, 連忙迎了上去。

    賈璋從車上下來,卻見到林之孝和蘇佐都等在門口,他笑問道:“家里可好?芝哥兒可好?”

    二月的時候, 史湘霓生下一子,賈赦為其取名賈芝, 賈璋在揚州時就收到了賈璉派人快馬送來的信件, 回京前還特意給小侄子采買了一大堆好東西。

    其中有一樣, 是江南的上好絲綢,最是柔軟服帖,給小孩子做衣服是舒服不過的。

    林之孝聽他如此關心, 連忙回道:“回三爺的話, 家里一切都好。只老太太、老爺和太太都想三爺想得緊, 也擔心姑老爺和表姑娘哀毀傷身。二奶奶母子平安,聽我那婆姨說, 哥兒長得也很壯實呢!

    兩人說話間, 黛玉也戴好了幕籬, 踩著轎凳,被人扶下車來。

    黛玉看這扶著她下車的婦人頭上戴回紋金扁方,身穿綾緞窄襖、長裙與青色褙子,看起來十分體面,心知這大抵是外祖母家的內管事了。

    因此輕聲問道:“不知媽媽如何稱呼?”

    王善保家的笑道:“去南邊兒接姑娘的王管事就是我家夫君, 姑娘若愿意,叫我一聲王媽媽也就是了。”

    “我是伺候大太太, 也就是您大舅母的。她為人是極和氣的,姑娘見了就知道了!

    黛玉點了點頭, 叫了一聲王媽媽,又道了一聲好, 這才帶著乳母王嬤嬤與雪雁、青雀兩個丫鬟登上了榮國府準備安排的暖轎。

    賈璋見黛玉上轎,走過去朗聲道:“表妹且去拜訪老太太,我先去外院書房給父親請安回話!

    黛玉聽了,摸了摸自己的青玉小羊,善解人意地道:“表哥且去,想來大舅舅也是極思念表哥的!

    賈璋笑道:“祖母思念妹妹多時,常往揚州寄信,妹妹這一來,祖母總算是解了自己的‘相思’之苦了!

    “我一會兒也會去給祖母請安。”

    黛玉心知,他這是在告訴自己,外祖母是很期盼她的到來的,所以不用擔心。

    而且過一會子,他們這兩個熟人就又見面了。

    但表哥他這個玩笑,卻真真兒有些貧嘴婆舌……

    若是雪雁聽了黛玉這話,一定會說姑娘你落了“討人嫌”三個字。

    然后被黛玉惱羞成怒地罰去抄字磨墨……

    賈璋和黛玉說完話后,才轉身坐上了抬輿。

    榮國府里外五進,占地極廣,賈璋有時候從外面回來,身上懶怠不愿意步行,便會坐一坐抬輿。

    他本人卻是不愛坐轎子的,只覺得憋悶。

    這一點倒是像極了父親賈赦,賈赦他也打小兒不愛坐轎子,賈璋的這副檀木抬輿就是賈赦小時候用過的。

    林之孝今兒備了這抬輿,大抵是考慮到他舟車勞頓的情況。

    賈璋確實有些疲累,因此也沒拒絕林之孝的好意,登上抬輿坐定后,林之孝安排的十來個衣帽周全的小廝便分成兩撥跑了過來。

    一撥抬他的抬輿,另一撥去抬黛玉的暖轎。

    門子打開了東側門,小廝們穩穩當當地把抬輿和暖轎抬進了榮國府。

    時移事異,王夫人自然也失去了讓下人把林姑娘從西角門抬進來的機會。

    一來,賈璋平日里出入都走東側門。

    總不能去了揚州一趟,他就從主子變成了管事小廝,要從西角門進府吧?

    二來,因為賈璋也在,此次來接賈璋與黛玉的人都是邢夫人派出來的。

    邢夫人從未和賈敏相處過,反倒是每年過節時收過林家的節禮。

    她本人對姑爺家的姑娘并無惡感,自然也沒什么搞小動作的想法。

    而在原本時間線里,王夫人讓黛玉從西角門進府,確實就像癩蛤蟆落腳面上一樣,是個不咬人卻惡心人的招數。

    黛玉雖是年幼的小輩,可她終歸是林如海這個加封了蘭臺寺大夫的巡鹽御史的嫡長女。

    她來外祖母家做客,又不是跑來打秋風要飯的窮親戚,如何就要從西角門進府了。

    分明是王夫人不安好心,從一開始就想要榮國府的下仆看輕小姑的女兒……

    而黛玉她坐在車里,如何知道自己是從哪個門進來的?

    就算知道,她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又能怎樣?

    難道要剛來外祖母家就挑三揀四嗎?

    言歸正傳,因為有了賈璋的存在,那等惡心人的事也沒有發生。

    在賈璋走進賈赦的書房里給他磕頭請安時,黛玉的暖轎也到了二門。

    小廝們已經離開了,跟在轎子后面的王善保家的也帶著幾個婆子過來打轎簾,扶黛玉下轎。

    黛玉下車后,跟著王善保家的一同進了垂花門,走過抄手游廊,繞過穿堂里擺著的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越過插屏后的小小三間廳,這才到了一處極大的院子。

    這座院子面闊五間,所有房間都雕梁畫棟,兩邊有穿山游廊廂房,屋子還外掛著鸚鵡、畫眉等鳥雀,嘰嘰喳喳,好不熱鬧[1]。

    屋外臺階上坐著幾個靈巧的小丫鬟,一見她們來了,都笑著迎上來:“給表姑娘請安,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

    又有幾個小丫鬟搶著打簾子對內稟告道:“老太太,林姑娘到了!”

    黛玉被王善保家的并其他丫鬟簇擁走進房里,便見一位鬢發如銀、慈眉善目的老封君迎上來。

    黛玉心知這位老封君便是她的外祖母,正要跪下拜見,就被賈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地叫著大哭起來。

    當下屋內侍立之人見此情形,無不涕泣。黛玉聞此悲聲,也止不住地哭了起來。

    屋內眾人連忙上前解勸了一番,賈母與黛玉才漸漸止了哭聲。

    黛玉擦干眼淚對賈母行禮,賈母心疼地把她拉了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為她介紹道:“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這是你璉二哥的媳婦璉二嫂子!

    黛玉起身一一拜見眾位長輩,只見那個剛剛接她的王媽媽已經站到了大舅母身后。璉二嫂子坐在大舅母下首,杏眼桃腮,頭戴了一排白玉小簪,是個難得的美人。

    二舅母穿著秋香色衣裳,神態慈悲,像個菩薩。珠大嫂子坐在她下首,打扮的十分素凈,神態端素,嘴邊掛著淺淺的微笑,卻望不到眼底。

    待黛玉拜見完各位長輩后,賈母心疼地摩挲著黛玉的后背,又對鴛鴦道:“請姑娘們來,今兒家里來了遠客,幾位姑娘不必上學去了!

    鴛鴦忙答應了,點了兩個小丫鬟吩咐她們去請三位姑娘。

    沒過多久,黛玉便見到三個嬤嬤并一群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進來。

    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

    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

    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三人釵環裙襖,皆是一樣的妝飾[2]。

    黛玉忙起身迎過去見禮,迎春幾個也一一回禮。

    迎春心想,這位傳說中的表妹又斯文又貌美,就是不知她好不好相處……

    探春卻在心底微微嘆了口氣。

    看模樣,老太太是極其喜歡這位林表姐的,可太太她又……

    賈母與邢、王二夫人又問了黛玉,賈敏是怎么請醫服藥的,路上辛苦不辛苦,這幾年在家里讀了什么書,吃過什么藥,黛玉一一答了。

    別人聽了,不過是當做故事罷了。賈母卻是真心難過,聽著黛玉提到賈敏生前的音容笑貌,眼里又涌出淚水來。

    她摟著黛玉道:“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親,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

    眾人又勸了一通,這才好了。

    情緒平復下來后,賈母又問王善保家的:“玉姐兒的行李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過來?”

    王善保家的站出來回道:“林姑娘的行李已經搬進榮慶堂了,姑娘帶了乳母和貼身丫鬟,另有四個粗使的婆子,已經去收拾姑娘從南邊帶來的行李了。”

    給黛玉多帶了兩個人,自然也是林家管家與王善保打聽消息后帶來的連鎖反應。

    青雀是個會拳腳的,原是武官之后,自幼就舞刀弄槍的。

    后來她家里人犯了事,才被發賣,被賈敏買了來,對賈敏很是忠心。

    有她陪著,林如海也能更放心些。

    在賈母問到隨侍黛玉的人后,王嬤嬤和青雀、雪雁幾個上前對賈母行禮。

    賈母一一問了話,賞了她們裝了金錁子的荷包,又把自己身邊一個叫鸚哥兒的丫鬟給黛玉使喚。

    王夫人看見老太太給了黛玉一個極出挑的丫頭,心里不暢意,突然當著眾人的面對史湘霓道:“璉兒媳婦,你可記得給你林妹妹做衣裳?你林妹妹她帶著孝,衣服要準備素色的,可別混忘了。還有月例銀子,也比著探春丫頭她們的例分發……”

    賈母聽著這話就覺得不暢意,玉姐兒又不是來打秋風的,還差賈家的兩身衣裳穿嗎?

    還用一副恩賞的語氣說著什么比照探春她們的例給黛玉發月例!

    她雖然同樣喜愛自己的孫女,也不能昧著良心說她敏兒與林如海的獨生女不如賈家的幾個庶女尊貴……

    王氏她是忘了元春在閨中的時候,每個月有多少月例錢嗎?

    還有一件事情,賈母都懶得說王氏。

    家里幾個小姑娘漸漸大了,王氏卻不提給迎春他們漲月例的事情。

    一個月就給姑娘們發二兩銀子,但幾個小姑娘卻開始梳妝打扮了,還有些彈琴下棋畫畫的愛好,這點子私房錢哪里夠花呢?

    王氏她自己每月領著十多兩的月例,又有嫁妝,又有田產,又能從公中撈油水,從來都不缺錢。

    幾個小姑娘卻是什么都沒有的。

    趙姨娘或能給探春貼補點,卻也有限,她的錢大部分還是要留給環哥兒的。

    迎春那邊兒,卻是璋哥兒在貼補,每月都會給她兌回來兩吊錢讓她打賞下人。

    因此才能把府里的月例都留下自己花用,這才將將攢下點兒私房。

    若非她在發現這件事情后,就給每個小姑娘又添了二兩的脂粉錢,這笑話就快傳到寧府去了。

    畢竟惜春也漸漸大了。

    再過了一兩年,惜春也要用脂粉了。到時候錢不湊手回寧府找蓉哥兒這個侄子要錢,那才是天大的笑話呢!

    所以賈母在聽到王夫人的話后,直接道:“這月例卻不用湘霓丫頭劃撥,玉兒直接來我這里領就是了。我不是把鸚哥給玉兒了嗎,就讓她來我這里找鴛鴦拿錢!

    又笑著對黛玉道:“玉兒也不用替我省錢,你爹爹去年送我的琉璃屏風,一扇就價值千金,把它當了,都夠你花到頭發白成我這樣的老太太了!

    史湘霓也笑著站起來回王夫人的話:“二太太,衣裳早就裁剪好了。料子都是素凈顏色,花樣繡了梨花和玉簪,式樣也精巧,余份也留出來了。林妹妹試了若不合身,直接叫繡娘去改就是!

    黛玉聽了,又起身對湘霓道謝。

    史湘霓此人最愛俊俏之人,此時見到黛玉這樣出挑的姑娘,又如何不愛她呢?連忙扶起她,又道日后若有什么事,只管來找她云云。

    黛玉自是對此感激不盡。

    王夫人被賈母一噎,也沒有說話的心思了。

    倒是邢夫人,因為還沒見到賈璋,心里思念,忍不住問黛玉賈璋在揚州可好。

    “表哥一切都好,在揚州時幫了父親好大的忙,父親還說過,他恨不得自己也有表哥這樣能干的兒子呢!

    黛玉見賈母、邢夫人和璉二嫂子都愛聽,便繼續講起了賈璋的事情:“從蘇州回來后,表哥就在家里讀書,偶爾會出門拜訪一些名家。表哥他還長高了,年前從京里帶過去的春衣都短了一截兒穿不了了,又做了新衣裳。只是表哥格外思念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也很掛念二嫂膝下的侄兒……”

    賈母幾人聽著,都說璋哥兒這是愈發進益了,邢夫人還掉了眼淚。

    王夫人卻在心里撇了撇嘴角,表哥,真是好親密的稱呼。

    叫聲璋三哥是能死嗎?

    小小年紀,說話就這樣妖妖調調……

    這就是王夫人的價值觀了。

    哪怕黛玉稱呼賈璋為璋三哥,她也會想,不過是表兄表妹,何必帶著名姓叫人?真是不知莊重,直接叫聲表哥能死嗎?

    她心里還疑心黛玉說給賈璋做新衣的事情是在刺她,心里愈發不喜,下定了主意要讓黛玉離她的寶玉遠遠兒的。

    可是,她沒瞧得起別人,難道林如海就能瞧得上她那如珍似寶的寶玉嗎?

    試問,林如海是能看得上寶玉吃丫鬟嘴邊胭脂的行為,還是能看得上寶玉那逼死兒子的父親,亦或是看得上王夫人本人這位既不識字又刻薄的婆婆呢?

    第50章 訪舅父母聽魔星論,欲摔通靈卻懼夢坡

    眾人在榮慶堂說了一會兒話, 賈母便對邢夫人說讓她回家時順道帶黛玉過去認認門。

    邢夫人聽了,連忙應了,帶著黛玉一起坐車去了東大院。

    黛玉跨過黑油大門, 只見此院中多樹木山石,房屋精致, 別有一番清幽氣象。

    進屋后, 卻見大舅舅賈赦也在, 在舅母邢夫人的介紹下,行禮問安道:“外甥女黛玉見過大舅舅,舅舅萬福。”

    賈赦笑道:“姐兒不用多禮, 你來了這兒就當和自己家一樣處事。你外祖母、舅母與嫂子都是極和善的人, 有什么事情, 只管和你舅母說!

    其實賈赦和賈敏關系一般,本沒那個心思見黛玉這個小姑娘。

    只是兒子對說他那妹婿對其頗為照顧, 他也不好意思不給外甥女做臉, 這才從前院回家了。

    黛玉謝了賈赦, 又聽舅舅對舅母說表哥去給二舅舅請安了,一會兒還要給老太太磕過頭才能家來,還說表哥他給舅母采買了南邊的金鑲玉頭面,舅母她指定喜歡。

    邢夫人也確實很歡喜,倒不是為了頭面, 而是為了兒子的孝心。

    夫婦兩個又和黛玉說了兩句家常,又要留黛玉吃飯。只是黛玉第一次來榮府, 怎好只拜訪大舅舅家,不去二舅舅家呢?

    因此只得婉言拒絕。

    邢夫人聽了, 笑道:“那我就不強留你了,他日得閑了, 記得來大舅母這里吃飯。”

    黛玉聽邢夫人這樣說,瞬間如釋重負:“大舅母愛惜黛玉,甥女十分感激。他日定來陪伴大舅母左右以慰歡顏!

    邢夫人笑著應了,派了人送黛玉去二房家里。

    下車后,王夫人的嬤嬤帶黛玉去了王夫人日常見客的耳房。

    黛玉進屋后,嬤嬤就讓黛玉去炕上坐。黛玉心知這兩個座位大抵是二舅舅與二舅母日常所坐,所以拒絕了那嬤嬤的建議,只在椅子上坐了喝茶。

    就在這時,一個丫鬟走進來對黛玉笑道:“太太說,請姑娘到那邊坐!

    言罷,又帶黛玉去西大院的正房。

    黛玉進屋時,只見二舅母王夫人在西邊上首的位置,笑著讓她坐在她對面。

    黛玉心里頗為疑惑,國朝以東為尊,東邊大抵是二舅舅的位置。

    她若坐了,二舅舅來了又該怎么辦呢?因此黛玉堅持不肯,只在椅子上坐了。

    王夫人眼睛瞇了瞇,轉瞬又笑了起來,攜黛玉坐在她身邊道:“你舅舅齋戒去了,今日你怕是見不到他了。咱們家里你三個姐妹全都是溫柔可親的人,以后一起念書認字,都是極好的!

    “只是我們家里有一個不肖的‘魔星’,最是混賬無禮,乃是我膝下的孩兒,你以后只管遠著他就是了。”

    黛玉聽了,心里暗暗皺眉。

    剛剛大舅舅說了,表哥去給二舅舅請安去了。怎么到了二舅母這里,二舅舅就去齋戒了呢?

    還有那什么遠不遠、近不近的話,聽著也不甚好聽。

    因此她只斂目道:“二舅母不必擔心黛玉,黛玉已經七歲了,表哥比黛玉年紀大,想來必然也分院另居了。而且表哥他又要讀書,又要出門訪客,璋表哥就是如此,又哪里會和黛玉時常見面呢?”

    所以魔星不魔星,混賬不混賬又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她這一通不軟不硬的話說下來,竟讓王夫人不知怎么說話是好。

    難道她要說,自己的寶玉還住在西大院,時常去榮慶堂附近的抱廈里找姐姐妹妹廝混,與賈璋是不一樣的嗎?

    王夫人當下也沒心思說教了,只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黛玉說話。

    直到有丫鬟過來稟告榮慶堂擺飯了,王夫人才攜黛玉一起去了榮慶堂。

    眾人又是吃飯,又是漱口,離了席沒多久,就聽到外面傳來喧嘩之聲。

    小丫鬟進來通傳道:“老太太,璋三爺和寶二爺來了!

    黛玉期待地看向了門口,她畢竟年紀還小,今兒這一通體面的行事也耗費了不少精神,此時聽到了賈璋的名字,也確實頗為心安。

    賈璋和寶玉走進來了,眾人一看,果然是兩個俊俏的公子哥

    大些的那個身穿月白蓮紋道袍,腰束珠光銀線絲絳,佩馬上封侯白玉佩,儼然才貌仙郎;小的那個身穿百蝶穿花箭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項上除了金螭瓔珞,還戴有一塊美玉[1]。

    兄弟二人給賈母請安后,賈母讓他們起來坐下,不必多禮,又拉著賈璋的手說了好些話,這才放開他的手,給黛玉介紹寶玉。

    此時寶玉卻已經看著這個新妹妹看癡了。

    這位新妹妹長著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生了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嫻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2]。

    他只覺得這個妹妹他好似是見過的,只是賈璋在一旁杵著,他根本不敢把這話宣之于口。

    剛剛過來時,對方可是警告過他不許對著姑媽家的表妹失禮的。

    寶玉只得把滿腔愁緒埋藏在心底,老老實實地和黛玉互相廝見。

    黛玉叫他寶二表哥,他叫黛玉林表妹。

    這可真是無趣的稱呼!

    姑媽家的表妹眉尖若蹙,若能叫她顰顰才妙呢。

    就算不能叫顰顰,好歹也要叫妹妹才親切吧?

    偏生璋三哥叫表妹,他也只能跟著對方叫。

    若不這樣,他這個堂兄可是能跟他父親告狀的。

    眾人又親親熱熱地說了一會兒話,寶玉他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問:“妹妹可有玉?”

    黛玉道:“不知寶二表哥說的是青玉,還是白玉?若是青玉,我這里有三表哥送我的青羊玉佩;若是白玉,我戴的簪子上有白玉。若是問別的玉,我卻是沒有的!

    寶玉聽黛玉說的都是俗世之玉,便知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他的通靈寶玉。

    他當下就摸著自己帶著的那塊玉,要把他扯下來摔了:“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都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個勞什子!”

    賈璋不止一次見過賈寶玉因為這塊不知真假的玉生氣發狂,只是他可不是二嬸,自然也不會慣著寶玉作妖。

    此時見寶玉裝瘋,在榮慶堂大鬧,又在黛玉面前失禮,當即道:“摔什么摔?寶玉,你這是要我送你去夢坡齋學學規矩嗎?”

    寶玉被賈璋的一句話嚇得立刻僵住了,也不敢再提摔玉的事,又在賈璋的要求下給黛玉道了歉,這件事情才算了了。

    賈母見賈璋處理得當,也沒攔著他,只摟著黛玉哄她罷了。

    事情完結后,賈母問賈璋和寶玉吃沒吃飯,聽他們說沒吃,便讓琥珀去小廚房要些時新的菜,留他們吃完飯后才讓他們各自家去給母親請安。

    而黛玉則被賈母留在榮慶堂里同住。

    賈母給她安排的住處是榮慶堂的暖閣,當天晚上,黛玉躺在掛了藕合色床帳的拔步床上,青雀、雪雁與賈母新賜下的丫鬟鸚哥皆在一旁伺候。

    這鸚哥是賈母房里的二等丫頭,辦事妥帖、心思玲瓏,又是賈家的家生子。

    賈母讓她來伺候初到賈府的黛玉,念的就是鸚哥身上的這些好處。

    卻說黛玉坐在床邊,對鸚哥道:“姐姐是伺候外祖母的丫鬟,我才來這兒,什么都不熟,以后有勞姐姐提點。”

    黛玉話剛說完,青雀就拿出一個荷包給鸚哥,說這是姑娘給姐姐的見面禮。

    鸚哥推辭不得,只得收了。

    黛玉年紀小,對這些事情懂得不多。

    只是臨行前林如海叮囑過青雀,青雀自是一一照做。

    鸚哥收了黛玉的賞錢后笑道:“謝姑娘的賞,姑娘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這聲姐姐,卻是折煞我了!

    黛玉遂叫了她鸚哥,心里還有好些話想問她。

    只是想到自己與鸚哥并不熟,又住了口。在青雀點燃安神香后,黛玉緩緩地入睡了。

    入睡前,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

    那就是三表哥真是實誠君子,他告訴自己不用擔心,自己就真的不用擔心。

    今天他就幫忙訓斥了無禮的寶二表哥,沒有讓她第一天來這里,就鬧出事情來。

    或許她真的不用擔心什么了……

    賈璋在賈母這里吃完飯后就去了東大院,進去后,就見到換了新衣服、新首飾的母親。

    他上前請安,還沒跪就被邢夫人摟到懷里,左右打量了好幾圈兒:“璋哥兒高了,也瘦了!

    賈璋笑道:“孩兒哪里是瘦了,分明只是抽條了,母親很是不必擔心。這些日子我都能挽起五力的弓了,你摸摸我的胳膊,結實得很呢。”

    邢夫人聽了,摸了摸賈璋的手臂,果然很是結實。

    她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然后又問賈璋在揚州吃得可好,睡得可好,有沒有被人為難?

    賈璋一一答了,又和邢夫人講了一路上的景致與江南的風光。

    邢夫人也愛聽他說這些,只最后摸著自己的赤金鑲玉垂絲海棠步搖道:“下次不許這樣破費了!

    賈璋一邊喝邢夫人給他煮的南北杏雪梨湯,一邊道:“兒子孝順母親的算什么破費?”

    又轉移話題道:“還是母親煮的湯好喝,廚房做不出這個味道來。去揚州這幾個月我不想別的吃,就想母親煮的湯!

    邢夫人聽了,什么破費不破費的都忘了,喜笑顏開地道:“你喜歡就好,以后娘天天煮給你喝。”

    賈璋笑道:“那孩兒卻是舍不得母親這般辛苦的!

    當天晚上,賈璋留在東大院東廂房住了一晚。

    第二天又和父母一起用了飯,休息了幾天后,才重返蔣先生的課堂。

    而黛玉也漸漸適應了賈家的生活。

    外祖母慈愛隨和,待她極好。

    兩位嫂子和三個姐妹也都是既鐘靈毓秀,又好相處的人,整日里一起上學、寫詩、做針線,卻是再快活不過的。

    而且表哥他和父親時常通信,可以幫她捎帶信件,這也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

    看到父親筆下的“萬事皆安”,黛玉就覺得無比安心。

    為了謝賈璋,黛玉還特意給賈璋繡了荷包做謝禮。

    其實賈璋送了她代表屬相的青羊玉佩作為生辰禮物,她原本也是想要給他繡一個生肖的。

    但問題是賈璋屬龍,這東西卻是繡不得。黛玉只得換個主意,在荷包正面上繡了蟾宮折桂的花樣。

    而身居兩淮,在信里給女兒報平安的林如海卻早在他們啟程后就“病了”。

    現在整個揚州,誰不知道巡鹽御史林大人得了“目赤”之疾。

    最嚴重的時候,林大人眼睛里一片通紅,為了忍痛只得抓自己的大腿。

    最后竟不知不覺間就把自己的大腿抓破了……

    兩淮鹽商都把自己的視線投向了巡鹽御史府,而新任兩江提調甄應嘉則是在自己家里冷哼了一聲。

    林如海居然是悲痛摧肝,才導致自家目赤的。

    不過是老婆兒子沒了,女兒也上京了,又算什么大事!

    這林如海也不過四十來歲,再娶一個也就是了。

    如今卻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真是個沒用的多情種子!

    不過這樣也好,林如海自己廢了,倒是讓他少了不少麻煩……

    若是林如海一直老老實實的話,他日瑞王登基踐祚,他也不是不能賞林如海一口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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