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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真言

    衛(wèi)淵一出酒樓便被灰燼裹挾而去, 在天上城山麓的桃花林里落下。

    被裹在窗幔中的人終于掙扎著扯掉了頭上的布,她頭發(fā)亂翹,雙眼迷離道:“嗯?這是哪里?”

    衛(wèi)淵站在桃花樹下,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謝玉珠, 道:“謝小姐, 你喝酒了?”

    謝玉珠猛然回頭看到衛(wèi)淵, 她嘻嘻笑道:“啊是衛(wèi)淵!哈哈哈哈……斷頭飯!”

    “……”

    “可是我沒……我沒喝酒啊……”

    “沒喝酒你又怎么會醉?”

    “是啊……我就是吃了顆糖而已……”

    頓了頓,謝玉珠仿佛找到了可以依憑的證據(jù),一本正經(jīng)道:“所以我沒醉,我清醒得很!”

    她說著話差點栽倒在地,被衛(wèi)淵一把扶住,她反手熟練地握住衛(wèi)淵的手, 抬起頭看向他。

    謝玉珠突然指著他道:“你的面具呢?把你的面具戴上!”

    謝玉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伸出手摸來摸去, 仿佛要從衛(wèi)淵身上找到她所說的面具。衛(wèi)淵略一思忖,從衣袖里拿出一枚獅紋面具。

    “你說的是這個?”

    “啊,對!”

    謝玉珠不客氣地把那面具拿過來,然后一把扣在衛(wèi)淵臉上, 道:“你戴戴好。”

    衛(wèi)淵順從地任那面具扣在臉上, 忍俊不禁道:“謝小姐不是最喜歡我這張臉嗎?怎么還要我戴上面具?”

    謝玉珠雙眼迷離地看了他片刻,小聲道:“這樣就像了……”

    “像什么?”

    “像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多好啊, 我還不知道你是衛(wèi)淵的時候。”

    謝玉珠的聲音弱下去, 她松開手,那面具便掉落在草叢之中。她先是蹲下去, 繼而不管不顧地坐在草叢里,往旁邊一倒靠在桃花樹上, 撞得落花紛紛。

    衛(wèi)淵安靜片刻,他也蹲下來,從草叢里撿起那面具。他淡淡問道:“若我不是衛(wèi)淵,謝小姐打算如何呢?”

    “我就可以盡情喜歡你了啊。”謝玉珠低聲道。

    她仿佛又想起什么,抬起頭揚起手指,好似要指點江山一般:“衛(wèi)淵?為什么要做衛(wèi)淵,當衛(wèi)淵有什么好?他多可憐啊!”

    “哦,可憐?”

    “是啊……你看他年幼時身邊有家人,可家人死在瘟疫里……后來有了師父,可是師父很快去世……再后來遇到師姐,可師姐也被排擠離開師門……沒有一個人能留在他身邊。”

    謝玉珠掰著指頭一一細數(shù),長嘆一聲:“所以這個人有這么多恨,做什么事都是為了恨啊……”

    衛(wèi)淵眸色漸深。

    卻聽謝玉珠一聲嚎啕,委屈萬分地指著自己道:“最可憐的是,他的夫人也注定要消失,他夫人也要離他而去啊!太可憐了!”

    “……”

    謝玉珠捂著心口嗚嗚痛哭道:“他可不能喜歡我啊,他喜歡我會傷心的,我看著是我,其實不是我!我早晚會變成另一個人吶!”

    “你和他之中,該是你喜歡……”

    “當然是我更喜歡,我都說過千百遍了,你……你沒聽見嗎!?”

    桃花樹下落花紛紛,謝玉珠手舞足蹈,想起一出是一出地胡亂說話,不知為何每一句話都能說得理直氣壯。

    衛(wèi)淵半跪在她面前,胳膊搭在膝蓋上探身靠近她。

    在她神志不清的時刻,他眼里那些似真似假的笑意都褪去。衛(wèi)淵沉默地端詳著她,探究道:“你分明很敏銳,為何卻能夠如此坦蕩呢?”

    謝玉珠醉眼迷離地瞧著他。

    半晌,她嘿嘿一笑,舉起手來指著自己,篤定道:“因為我勇敢……”

    她反手一指,指向衛(wèi)淵:“你怯懦。”

    “……我爹娘、哥哥姐姐們都疼我,我大師父二師父也愛我,你別看……林雪庚總是嫌棄我,其實她也護著我……無論如何這世上總是有很多人愛我的……所以我不害怕……”

    謝玉珠突然靠近衛(wèi)淵,她咯咯笑著,指著他說道:“怎么樣,你是不是特別羨慕我?”

    她的眼睛便貼著他的眼眸,她呼吸之間的酒氣和笑聲一樣鮮明。衛(wèi)淵并未躲避,便見那雙眼睛里的笑意更盛,明媚生動。

    謝玉珠說道:“可是我喜歡你,你羨慕的這個人她喜歡你呢。”

    衛(wèi)淵瞳仁微微放大,桃花落在謝玉珠的發(fā)梢。她并不羞澀也不害怕,仿佛掙脫某種束縛,展現(xiàn)出她真正喜歡一個人時會有的樣子。

    “怎么樣,這樣想就得意了吧,開心吧?”

    她伸出手來,指腹放在他的嘴角向上提:“怎么不笑呢?你笑笑啊,你平時不是……很喜歡笑的嗎?”

    衛(wèi)淵安靜許久,才說道:“是嗎,你不是不喜歡我笑嗎?”

    他握住謝玉珠的手,將她的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對這醉話連篇的姑娘說道:“我送你回去。”

    謝玉珠像是個沖天炮仗一樣,騰得躥起身來遠離衛(wèi)淵,她指著衛(wèi)淵道:“你是誰?我為什么要跟你回去!”

    衛(wèi)淵站起身來,謝玉珠警惕地瞪著他往后退,一邊退一邊竟把乾坤袋里的東西掏出來往衛(wèi)淵頭上扔。那一件件威力巨大的靈器便被當成鐵疙瘩,朝著衛(wèi)淵左右飛來。

    衛(wèi)淵一一躲避,灰燼將那紛飛的靈器一件件拾起。他轉(zhuǎn)著手腕,道:“你若去大街上耍酒瘋,后果可真是不堪設(shè)想。”

    謝玉珠很快掏干凈她的乾坤袋,最后捧出了那只白兔魘獸,在月光下高高舉起。

    形勢突然變得有些微妙,衛(wèi)淵停下腳步,與這一人一兔面面相覷。

    謝玉珠的魘獸和葉憫微的正相反,從和謝玉珠相遇的那天開始就異常乖巧,從來沒想過要逃跑。此時被她托在手里也只是聳聳耳朵,一點兒也不亂動。

    謝玉珠轉(zhuǎn)過頭去端詳她手里的魘獸,疑惑道:“你怎么在我手上?”

    然后她猛然回頭,盯著衛(wèi)淵道:“是不是你!你要引我變回策玉師君!”

    衛(wèi)淵負手而立,澄清道:“與我無關(guān)。”

    謝玉珠把那白兔放在眼前,繼而指著它道:“我的魘獸是全天下最可愛的兔子。”

    “……”

    “你不贊同嗎?”

    “你說得對。”

    謝玉珠于是抱著她的兔子踉踉蹌蹌地走近衛(wèi)淵。在衛(wèi)淵離她一步之遙時,她索性往前一倒,額頭砸在他的胸膛上,抵住他不動了。

    “我只是還沒準備好而已。”謝玉珠喃喃道。

    衛(wèi)淵問道:“準備什么?”

    “準備一次……前所未有的歷險啊,讓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把五百年混入十七年……看看我會變成什么樣子。多厲害啊,比我經(jīng)歷的所有艱險,都要驚心動魄……”

    謝玉珠抬起頭來看向衛(wèi)淵,她的眼神朦朧,卻有種真摯的自信:“若有一天我真的變回策玉師君……一定是因為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

    衛(wèi)淵低眸看著她的眼眸,謝玉珠湊近他道:“到時候你會想念我嗎?”

    衛(wèi)淵平時總是一副笑模樣,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笑容背后。謝玉珠是最能讓他哈哈大笑的人,非得她生氣他才能忍住不笑。

    可是他今夜卻沒有笑容,只是凝視著謝玉珠。

    謝玉珠瞪起眼睛,她一把攥住衛(wèi)淵的衣襟,威脅道:“快說!說你會想念我,說你已經(jīng)對我心動了!不然我不跟你回去!”

    衛(wèi)淵被她前后搖晃,他扶住她的肩膀,順著她的酒瘋淡淡道:“好,我已經(jīng)對你心動,我會想念你的。”

    謝玉珠這才心滿意足地老實下來。

    她這場酒瘋終于耍到?jīng)]力氣,軟軟地靠著衛(wèi)淵不說話了。衛(wèi)淵把謝玉珠抱起來,她順手就摟住他的脖子,開始昏昏欲睡。

    衛(wèi)淵招招手,那些被她丟出來的靈器和蒼晶,連同魘獸一起飛回謝玉珠的乾坤袋里。

    穿過紛紛落花,成隊飛過的東西里,卻閃過一樣眼熟的東西——一只被關(guān)在藤條鳥籠里的黑色小鳥。

    衛(wèi)淵眸光微動,這鳥籠便懸在了半空中,里面的小鳥不明所以,撲扇翅膀跳來跳去。

    他喃喃道:“能夠辨別真話與謊言的鳥兒。”

    謝玉珠一早便把它丟了出來,可是卻一直沒有聽見它發(fā)出聲響。

    它為什么不發(fā)出聲響?

    衛(wèi)淵沉默半晌,他重復道:“我對謝玉珠心動了。”

    桃樹林里萬籟俱寂,除了他之外再沒有別人的聲音。那只鳥烏溜溜的眼睛盯著衛(wèi)淵,它仍然像剛剛一樣無聲靜默,沒有給出一點質(zhì)疑。

    它仿佛在說,他剛剛所說并非虛言。

    衛(wèi)淵漸漸睜大眼眸。他安靜一瞬,似乎覺得荒誕不經(jīng),嘲笑道:“怎么可能?我什么時候……”

    他說著便看向懷里的姑娘,謝玉珠半閉著眼睛,面色緋紅。她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溫熱又沉重,像是一朵撲在他懷里的石榴花。

    那濃郁的酒氣隨著她的呼吸彌散開來。

    溪水潺潺,桃花林里落英繽紛,衛(wèi)淵便這樣無言地望著謝玉珠。也不知過去過久,他仿佛終于回過神來,轉(zhuǎn)頭看向那懸在空中的鳥籠。

    “這東西真是危險啊。”衛(wèi)淵淡淡說道。

    鳥籠的籠門應(yīng)聲而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嘲雀躥出籠子,剎那間化為烏有,空空的鳥籠掉落在地。

    衛(wèi)淵轉(zhuǎn)過身去,抱著謝玉珠消失在灰燼纏繞之中。

    葉憫微站在客棧門口,只見衛(wèi)淵從天而降,抱著謝玉珠走向她。衛(wèi)淵難得顯露出冷峻的神情,將謝玉珠交給她,言簡意賅地說她喝醉去找他鬧了一番。

    葉憫微抱住謝玉珠,于是謝玉珠又把頭埋在了她大師父的肩膀上。

    葉憫微拍著她的后背,擔憂道:“她沒有受傷吧?”

    衛(wèi)淵搖搖頭。他看向葉憫微在謝玉珠后背輕拍的手,說道:“師姐,你真的變了很多。”

    葉憫微點點頭,道:“最近好像經(jīng)常有人這么跟我說。”

    “如今師姐變得越來越有人情味了。”

    頓了頓,衛(wèi)淵道:“但是師姐你也會因此越來越沉重,不得自由。”

    “那又如何,我愿不得自由。”

    衛(wèi)淵眸色深深,月色皎潔之下,他的情緒看不分明。

    葉憫微目光落在衛(wèi)淵脖頸上的紅色法印上。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問道:“衛(wèi)淵,若你有想做之事,但是我卻不愿你做,我可以阻止你嗎?”

    這話問得奇怪,以葉憫微的能力,若真想阻止什么事情,怎么會有做不到的道理。

    衛(wèi)淵安靜片刻,眼里終于又露出那慣常的笑意,他說道:“看來師姐覺得那是不該阻止之事,才會這樣跟我說話。”

    “師姐也不必為難,若你能拿出足以令我心動的條件,自然一切好說,萬事都可以交易。”

    葉憫微聞言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待衛(wèi)淵走后,葉憫微便把謝玉珠弄回了房間里。然而她不知道,她前腳剛離開,后腳謝玉珠就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了起來。

    醉丸只有兩個時辰的藥效,藥效退去的瞬間人便會立刻清醒。

    衛(wèi)淵以為謝玉珠是酒瘋耍累以至于昏睡,然而情況正好相反,謝玉珠其實是突然清醒過來了。

    她清醒的瞬間,醉酒之時的種種言行立刻涌上心頭。謝玉珠只覺丟人萬分,急中生智,索性倒頭裝睡。

    她一直都清醒著,什么都能聽見。

    謝玉珠抱著被子,怔愣半晌,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語。

    “嗯……這是真的嗎?”

    這晚上謝玉珠一夜未眠,心緒起伏不定,干睜眼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葉憫微便誠摯地對兩位徒弟表示了歉意。而溫辭則囑咐她們道:“你們兩個若還要臉面,以后可千萬別碰酒了。”

    恰好天裂之事衛(wèi)淵與仙門間的談判則也塵埃落定。葉憫微答應(yīng)前往天裂面見復生的先賢,再收回時輪,讓消失不見的弟子重歸人間。

    而仙門則應(yīng)允,在不久之后要重開的大論道中,太清壇會上將有葉憫微一席之地。

    于是在醉丸事件的第二天,天上城建城節(jié)前一日,葉憫微、衛(wèi)淵和溫辭便出發(fā)前往天裂。

    而謝玉珠和林雪庚則留在了天上城之中,等待他們歸來。

    晴日朗朗,林雪庚與謝玉珠正走在天上城的街頭。城中的來客已經(jīng)不知換了多少撥,每一船人只能待三日便要送返故里。風舟碼頭上下船的人總是喜氣洋洋,上船的人總是依依不舍。

    更別說今日是節(jié)慶,離開的不少人都十分惋惜,痛哭流涕。

    “如今外面都稱頌天上城是真正的天堂仙境,對仙門的質(zhì)疑聲日起。這樣的地方擺在眼前,仙門無論如何……”

    林雪庚說著說著,卻發(fā)現(xiàn)身后的謝玉珠一直沒說話,她回頭看向謝玉珠道:“你怎么回事?總是心不在焉的。”

    謝玉珠抬起一張眼下青黑、神情嚴肅的臉,說道:“我在思考,你不明白。”

    林雪庚上上下下瞧了她一遍,無言以對般搖搖頭,徑直轉(zhuǎn)頭往前走去。

    便在她們邁步離開這邊界之街時,路中卻驟然出現(xiàn)了幾道大裂縫,直抵地心,深不見底。

    整座天上城,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

    第112章 天裂

    西州位于西南, 群山連綿望不見邊際,因雨水豐沛樹木參天,地勢多奇駿。那千百年的深山老林中連村寨也不曾有, 幾乎無人能到達山林腹地。

    而天裂便位于這群山之中, 宛如在山川中撕開一道狹長的口子。裂口處爬滿青苔, 再往里看便是一片漆黑。

    若非騰云駕霧, 無人能走進這群山之中,便是進了群山,若是下去天裂也是九死一生。這千年前的七位先賢實在是為自己挑了一座再清靜不過的墓地。

    而如此隱蔽清靜之處竟也被驚擾,千年未有像現(xiàn)在這般濃郁的人氣。

    天裂兩邊參天古樹根深葉茂、郁郁蔥蔥,一盞盞明燈懸在濃郁瘴氣頂端。數(shù)十名仙門中人守在古樹粗壯的枝干上,深不見底的秘境便在腳下。

    葉憫微、溫辭與衛(wèi)淵出現(xiàn)時, 仙門弟子間傳來不小的騷動聲, 目光追隨著他們的身影。

    葉憫微從天際無聲無息地落在樹枝上, 繼而向前走去,周圍的仙門弟子紛紛讓開。

    她一身藍白相間的裙子,戴著視石,發(fā)根已經(jīng)長出一片銀白, 黑暗里鼻梁與眼中映著藍光, 山風吹拂她的長發(fā)劃過那瑩瑩藍光。

    她飛揚的發(fā)絲之后,便是抱著胳膊的美人。他面容白皙得過分,在黑夜中越發(fā)分明, 眉眼凌厲華美如同切割下的寶石, 著五色華服,發(fā)辮與手背上皆有五彩鈴鐺, 叮叮當當清脆作響。

    而鈴鐺聲后,是一身黑色錦袍的衛(wèi)淵。他背著手悠悠而行, 腰間金牌閃閃發(fā)亮,眼中笑意似有似無,頸上的紅色印記十分扎眼。

    那些仙門弟子議論紛紛。

    “這就是萬象之宗啊……她眼睛上戴著的是什么?夢墟主人竟長得如此俊美,不像個真人……”

    “那個叛徒竟然也來了,太清壇會居然找他們來幫忙……他們不是靈器之亂的罪魁禍首嗎?”

    “噓……你去過天上城沒有?那里全是由靈器運轉(zhuǎn)的……沒有一個仙門可以做到如此……以后這風向怕是要不一樣了……”

    葉憫微、溫辭與衛(wèi)淵在這邊主事之人面前站定,那正是他們的老熟人——在崇丹山見過的逍遙門副門主甄元啟。

    甄元啟看看葉憫微,再看向衛(wèi)淵,不客氣地冷然道:“竊賊們來了。”

    衛(wèi)淵從容以對:“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世道如此,師兄也別氣壞了身子。”

    甄元啟并不想跟這令襲明塔倒塌的罪魁禍首說話,轉(zhuǎn)而看向葉憫微,說道:“我聽從太清壇會命令行事,不代表我贊成他們的決定。”

    葉憫微看向甄元啟,溫辭淡然解釋道:“他是在說他討厭你。”

    葉憫微點點頭,問道:“這樣,那他討厭我又能做什么嗎?”

    “什么都做不了。”溫辭答道。

    甄元啟面色鐵青,而葉憫微渾不在意地敲敲她的視石道:“那我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嗎?”

    葉憫微轉(zhuǎn)身面對天裂盤腿坐在樹枝上,衣裙垂下掩住枝干,視石上的數(shù)符交錯躍動不止。

    從她視野中看去,自天裂深處而上密布著藍色的靈力網(wǎng)絡(luò),稀疏交錯構(gòu)造復雜,且仍在不停變化。

    葉憫微在衣邊劃動手指,以夜空為書案,復雜的數(shù)符便在黑暗中水銀瀉地一般,不斷瀉出。

    甄元啟面色青白一陣,還是同葉憫微說明如今的情況:“你們所謂時輪之物,它的靈力已泄露出天裂。即便在此處,每個人身上也已被吸去三到五年不等的時間,這影響正以每日一里的速度向外擴散。”

    駐守在此處的仙門弟子修行大都數(shù)十年,身體被吸去三五年時間除了修為倒退也并沒太大區(qū)別。

    然而一旦時輪的影響蔓延出山脈,侵擾到山下的平民,后果便難以估量。

    葉憫微只是俯身在衣服上劃動手指,并不答話,甄元啟皺眉道:“你可聽見……”

    葉憫微的眼眸在天裂的靈力脈絡(luò)和她的算式間不斷掃視,她打斷甄元啟道:“有會生棘術(shù)的人嗎?”

    頓了頓,她看了甄元啟一眼,道:“你說的,我已經(jīng)算出來了。”

    有人自黑暗中而來,向葉憫微行禮道:“尊上需要做什么?”

    葉憫微抬眼看去,來人正是滄浪山莊的惠南衣,他直起身來看向葉憫微。

    “惠道長,我需要你用生棘術(shù)幫我放置蒼晶。”

    葉憫微從乾坤袋里扯來一張紙,揮筆在紙上畫下天裂周圍的地形,以及需要埋藏蒼晶的位置及深度,又圈出幾個位置。

    “不要靠近這幾個地方,那里被時輪干擾,你的術(shù)法可能會失效。”

    她洋洋灑灑畫完,將那紙扯給惠南衣,惠南衣接過紙卷和蒼晶便行禮離去,對葉憫微態(tài)度十分尊敬。

    他這般態(tài)度不由得也引起周圍仙門中人的議論。

    葉憫微不以為意,只是俯下身繼續(xù)算著,直到叢林之中一道接著一道藍光亮起,被埋入地底的蒼晶發(fā)出光芒直沖云霄。第十八道光芒亮起時,她抬頭看向那些光芒,手腕上萬象森羅光芒輪轉(zhuǎn)。

    “好了,可以開始了。”

    驟起烈烈大風,瘴氣一掃而空,樹木扭曲傾斜,樹葉席卷而起。蒼晶光芒互相糾纏回轉(zhuǎn),在葉憫微的眼睛里和天裂中的靈力脈絡(luò)互相沖擊。

    她重新抽出一張白紙,一只手在身側(cè)劃動演算,一只揮手在紙上畫起來。一張張白紙落下,不消片刻她便畫完五張。

    萬象森羅的光芒退去,葉憫微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溫辭端詳著她,了然道:“痛快嗎?”

    葉憫微轉(zhuǎn)頭,眼眸亮晶晶地看向溫辭,篤定地點頭。

    這是她找回她的腦子后第一次遇上如此復雜的演算分析,思緒運轉(zhuǎn)到極限的感受真是通體舒暢。

    在這種時候,葉憫微又十分喜歡她的頭腦,她好像突然有些明白溫辭那種愛恨交織的情愫,是什么感覺了。

    溫辭瞇起眼睛,輕笑一聲。

    而葉憫微轉(zhuǎn)身把那幾張紙一一遞給甄元啟,道:“這是天裂中的地形圖,深入其中便會越來越寬闊,天裂底部廣可十畝,先人墓葬便在此處。時輪緊鄰墓葬,他們在此復生,一旦離開便會化為白骨。”

    “這張是天裂中的時輪效用分布。時輪并非影響全域,天裂也有許多未受影響的空區(qū),譬如水中懸停的氣泡。我一路打通這些區(qū)域,便能不受影響地到達地底。”

    葉憫微語速很快,甄元啟拿著那幾張圖紙怔忡片刻,頗有些不敢相信她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nèi),便能將天裂里的情況摸個清清楚楚。

    葉憫微說完便轉(zhuǎn)頭給溫辭遞上一張紙,道:“我需要一支探路杖。”

    溫辭從她手上抽出那張靈脈圖,端詳片刻道:“靈沖如此密集,得要好木頭才受得住。”

    他揮著紙對甄元啟道:“這附近可有已經(jīng)出金絲的楠木?”

    甄元啟憋著氣,喊人替他們?nèi)つ绢^。

    葉憫微又埋頭去算些什么。而溫辭拿了木頭,那雙靈巧得不像話的手便十指飛轉(zhuǎn),削成手杖打磨光滑,靈器專用的雕刀在上面來回雕畫,靈脈纖細得幾乎看不清。

    甄元啟拿著葉憫微的圖與前來守衛(wèi)的仙門中人交流,眾人時不時看向這堂而皇之,當著他們的面做靈器的兩人,竊竊私語。

    溫辭不消片刻便做好手杖,遞給葉憫微。萬事俱備,葉憫微終于從樹干上站起身來,理理衣服對他和衛(wèi)淵說道:“那我便下去了。”

    甄元啟將圖紙遞給她:“拿上你的圖。”

    葉憫微點點太陽穴:“我已經(jīng)背下了,這是給你們看的。不過你們不要下去,天裂中時輪的干擾復雜,而此處巖石因時輪作用已經(jīng)很脆弱,稍不留神里面便會坍塌。”

    葉憫微正要往天裂里走,突然想起什么,回頭看向甄元啟。

    “師兄。”

    突然被葉憫微喚作師兄,甄元啟不由得一愣。

    “在寧裕你跟我說的那些話我重新想過了。你曾經(jīng)也是很看重我的,所以才會那么憤怒吧。”

    葉憫微望著甄元啟的眼眸,灰黑的眼眸隔著藍色熒光,真摯明亮。

    “對不起,我不知道那些,讓你傷心了。”

    葉憫微舉起手臂,俯身向甄元啟行禮。甄元啟怔怔地看著葉憫微轉(zhuǎn)過身去,從樹干上一躍而下,身影劃過一道藍光沒入天裂之中。

    他恍然間看見遙遠歲月里,襲明塔里那個師妹,她站在香煙裊裊的晨光里,對他道:“師兄,若我做門主,你要做我的副門主嗎?”

    甄元啟驟然抓緊了葉憫微給他的圖紙,心緒復雜無以言說。

    長夜漫漫,天裂之外樹影婆娑,葉憫微下去天裂之后外面便一片寂靜。溫辭則倚著枝干望向天裂深處。

    衛(wèi)淵抱著胳膊站在他身側(cè),笑道:“可真是目不轉(zhuǎn)睛啊,巫先生就這么喜歡師姐?衛(wèi)某向來覺得,師姐適合被當做神敬著,當做魔懼著,唯獨不適合被當做人來愛。”

    溫辭瞥了一眼衛(wèi)淵,淡淡道:“那衛(wèi)城主當年九死一生偷得浮空界碑,送給葉憫微,難道不是因為把她當作恩人么?”

    “是也不是,他們偷了師姐的東西,我只是物歸原主。”

    襲明塔九十九層上有徹夜不熄的燈火,燈火中坐著傳說中先日月星辰一步的天才,只有葉憫微有資格在那里。

    “那座襲明塔塌了就塌了,他們連師姐也不要,要那座塔有什么用?”

    幸而他們這番對話沒讓甄元啟聽見,不然他只怕要當場翻臉。

    然而其實在葉憫微離開師門之后,甄元啟也在人海中尋過她無數(shù)次,直到蔣琸繼任門主才作罷。

    曾經(jīng)的葉憫微,從一個星官世家到一座高塔,又到一座高山,似乎走過了人世間最孤獨的一條路。

    在這條路上,沒有人真正懂得她,沒人理解她與她的頭腦,她在這個世上并無同類。

    然而即便是在那個時候,即便并不完全懂得,她其實也一直是有同伴的。

    只是那時候的葉憫微,并不理解同伴的含義。

    白駒過隙,今時今日,葉憫微毫發(fā)無損地落在天裂底部。

    她還未來得及拿出火折子照亮黑暗,周圍便成片地亮起來,將平坦寬闊之地每一處角落納入光明。

    她正置身于七口棺材之間,這七口棺材全被揭開了棺材板,每口棺材上都坐著個身著道袍的人,五男兩女,坐姿各異。

    這正是千年前,一群開天辟地的同伴。

    圓臉的姑娘翹著腿道:“我這陪葬的夜明珠總算派上用場了。”

    又有個身材頗為寬闊,虎背熊腰,不像是修道者倒像是武夫的人指著葉憫微。

    “瞧瞧她,這一片唯有她站的那十尺見方的地方避開了時輪影響,算得真準啊!后生可畏。”

    聽聲音,這便是在夢里吵架的那兩個人。

    “等等,看我翻出了什么!”

    有個一直埋首在棺材里左翻右找的人突然直起身來,他一身白衣仙風道骨,高挑纖瘦,高高舉起手,只見他手里托著一套紫砂茶具和一罐茶葉。

    眾人熱鬧又熟稔地吵吵嚷嚷。

    有一道柔緩的聲音說:“我給祁寒整理陪葬之物時,怎么會漏了他最喜歡的茶具?那茶葉還是明前的龍井,正好他找出來,咱們可以泡上茶,邊喝邊聊。”

    葉憫微看向發(fā)話的男人。

    這個人一身藍色道袍,容顏清俊,眼神寧靜深遠,對她笑道:“我是易長涯,不知你是否聽過我的名字。”

    “我是逍遙門的創(chuàng)立者,和第一任門主。”

    第113章 垮塌

    這幾位先賢說要一邊喝茶一邊聊, 于是忙得不亦樂乎。他們紛紛動身,收集四壁的露水煮沸,將茶葉泡開, 不一會兒茶葉的清香便在這陰冷潮濕之底彌漫開來。

    然而葉憫微只有看著的份。

    “不是我們吝嗇茶水, 你所在之處不受時輪作用, 到你手上也只是千年腐草泡水罷了。”易長涯和氣地解釋道。

    他們看來對自己死去多年這件事適應(yīng)良好, 在這泡茶的間隙,同葉憫微聊了聊如今的世事,感慨紛紛。

    易長涯笑道:“時移世易,沒想到千年之后,我們創(chuàng)立的門派竟成了世間正統(tǒng),還有一個太清壇會統(tǒng)領(lǐng)眾仙門。而你這天賦異稟的后人, 變成了與世不容的異端。”

    葉憫微聽著這話有些奇怪。未待她發(fā)問, 那夜明珠的主人宴棠便伸出手, 在他們七個人身上指了一圈,丟出石破天驚之語。

    “千年之前我們這些人才是異端啊!”

    她聲音清脆,不忿之意猶在:“那群掌權(quán)的儒生和頑固的老道沆瀣一氣,說我們創(chuàng)造出‘奇技淫巧’, 違逆天地自然, 敗壞百姓德行。我們好不容易才從他們的圍追堵截里,討得一絲喘息之地。”

    “儒生們所擔憂的也不無道理……”

    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開口。他玉冠束發(fā),端端正正地坐在棺材板上, 連棺材都是合得最規(guī)矩的。

    宴棠指著他:“閉嘴!沈玉秋, 你被禍害得最狠,竟還替他們說話?”

    易長涯對葉憫微道:“玉秋出身經(jīng)學世家, 是棄儒從道,尤為不易。”

    生得虎背熊腰的男子插進話來:“你說如今這太清壇會稱使用靈器者為靈匪……真巧, 我們當時不也是被稱作匪類的嗎?”

    時運輪轉(zhuǎn),這正統(tǒng)的源頭、千年前的異端們,竟在此時與正統(tǒng)所唾棄的千年后的異端相遇。

    一時不知哪邊才是衣缽傳承,哪邊才是志同道合。

    原來千年前仙門與朝廷并不涇渭分明,修士與常人之間也并無太大區(qū)別,朝廷統(tǒng)管所有修道者,受封獎懲都由當政者進行。

    那時儒學正盛,本就對道法多有打壓。出了他們這一群開創(chuàng)出術(shù)法、靈修的邪魔外道,自家修道的老頑固們不接受不說,大儒們更是窮追猛打,恨不得把他們都推去斬了。

    最初的大論道并非仙門自己之間的道法交流,而是一場儒生、法家、皇權(quán)與崛起的新“修道者”之間的論道。

    “要先同你說聲抱歉,我們圍著你的魘獸折騰許久,把它的記憶翻了個遍。便發(fā)現(xiàn)你竟把我們藏在玄門三經(jīng)里的那些錯漏,找出來了七七八八。”

    這茶葉與茶具的主人,白云闕的創(chuàng)立者祁寒捧著茶杯說道。

    葉憫微愣了愣,意外道:“那些經(jīng)典里的錯漏,是你們有意為之嗎?”

    玄門三經(jīng)乃是所有修道者入門修行必學的經(jīng)典,是修行之基。據(jù)說她曾經(jīng)在大論道上指出玄門三經(jīng)里的諸多問題,說明人體并非靈力之本,然而遭到所有仙門質(zhì)疑和否認。

    這竟是千年前這些人有意埋下的漏洞嗎?

    易長涯盤腿坐在他的棺材板上,道:“這是我們與各方大論道后得到的結(jié)論。術(shù)法之力過于強大,入世或?qū)⒊蔀閺娏浩蹓喝跽叩奈淦鳎馃o窮禍端。所以只能將它們立派傳承,不能交給任何一支世俗的勢力。”

    “我們在此基礎(chǔ)上編纂玄門三經(jīng),以此為修道筑基的根本。它的意義并不完全在于教學,更是用作篩選。”

    他們在這三本書里精妙地設(shè)置了無數(shù)障礙,讓修道一途變得崎嶇不堪。唯有心無雜念,意志堅定者耗費巨大時間與精力才能通過此途。

    由此限制修道者的數(shù)量,也牽制他們在其他事務(wù)上耗費過多精神,將術(shù)法歸劍入鞘。

    “我們立派傳承,也是想若術(shù)法分為不同門派私有,那么門派之間多有牽制,為各自利益便不會將術(shù)法泄露給世人。”

    易長涯講述完他們當年的想法,不由得長嘆一聲。

    茶香裊裊地飄到千年以后的葉憫微面前,易長涯抬眼看向她,說道:“沒想到是我們千年以前有意留下的桎梏,折去了你的翅膀。”

    葉憫微眸光微動,千年前千年后,因果兌現(xiàn)卻又循環(huán)往復,令她一時迷茫。

    原來她所以為的錯謬并非由無知而來,它們在壓迫與謹慎間而生,維持了千年的平衡及和平。

    或許并非正確便是有益,錯謬與正確,到底該何以判定?

    祁寒摩挲著茶杯,安慰葉憫微道:“不過當年我們這樣做也是無奈之舉,術(shù)法之事未有前例,誰也不知會引發(fā)何種后果。我們只好選擇一種最穩(wěn)妥的路,并沒有你這般破釜沉舟的勇氣。”

    葉憫微搖搖頭,誠實說道:“我只是魘修失敗致使魘獸逃脫,散播靈器并不是我的本意。”

    這七位前輩卻都望著她,半晌沒說話。

    葉憫微疑惑之時,宴棠恍然大悟,指著她對身邊之人道:“對了,她放棄所有修為和記憶,所以連自己都不記得了。”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向葉憫微。

    “小姑娘,你是為了能夠放逐你的魘獸,才刻意魘修失敗的。這就是你的本意,破釜沉舟一博,將你畢生所學公諸于世。”

    葉憫微慢慢睜大眼睛。

    此時天裂之外正是萬籟俱寂,衛(wèi)淵與溫辭在參天古樹上歇息,等候葉憫微歸來。

    葉憫微所畫的圖紙已經(jīng)在旁邊的仙門中人手中傳閱一圈,依稀有贊嘆與疑問之聲傳來。

    溫辭仿佛看見了葉憫微還未臭名昭著時,那些來昆吾山求教的仙門弟子的模樣。

    “她怎么下去這么久還未回來?”溫辭喃喃道。

    他話音未落卻聽一聲轟響震徹天地,那狹長的天裂竟仿佛被撕開一樣驟然擴大,兩邊山崖樹木盡數(shù)垮塌,被這血盆大口陡然吞沒。

    這變故來勢洶洶猝不及防,霎時間所有術(shù)法竟全部失效,驚呼聲響徹天地。樹上所有修士甚至連同甄元啟、溫辭與衛(wèi)淵都如手無縛雞之力的常人,瞬間被天裂所吞沒。

    匪夷所思的動蕩和昏天黑地的墜落之中,衛(wèi)淵突然被人抓住肩膀往旁邊一扔,撞在石壁上掉落在地。

    他被這一撞撞得肩膀脫臼,低吟一聲,用另一只手勉強支撐起身體。

    黑暗里彌漫起一陣濃郁的血腥氣,然而這血氣并非來自于他。

    衛(wèi)淵眉頭緊皺,他翻起手來,此刻術(shù)法竟又微弱地生效,他的手中燃起一團火光。

    火光照亮這處被巨石撐起的低矮三角地帶,照亮衛(wèi)淵腳下的血泊。血流滾過塵土不斷向遠處擴散,而那殷紅的源頭,正是倒在他不遠處的溫辭。

    溫辭被一道石刺穿透肋間,穿出身體的石刺尖端鮮血淋漓,血染紅了他半邊身子。

    方才若不是溫辭推開衛(wèi)淵,那么此刻被石刺刺穿的便是他。

    衛(wèi)淵目露驚疑之色,卻見溫辭慢慢轉(zhuǎn)過頭來。

    他一雙進血的眼睛上下打量衛(wèi)淵片刻,道:“看來你……沒什么大事。”

    頓了頓,溫辭低聲道:“也是,竊時術(shù)下生死都做不得數(shù),待時輪停轉(zhuǎn)一切都會恢復。能有什么大事?”

    那被復生的先賢們,不管在此吃下多少靈丹妙藥延壽之寶,在時輪停轉(zhuǎn)后都會化為白骨。

    而他們這些生者,就算在此死一千次一萬次,待時輪停轉(zhuǎn)后也會回到最初存活的狀態(tài),毫發(fā)無損。

    這便是時輪的詭譎之處,被竊之時最終將會“無事發(fā)生”。

    衛(wèi)淵卻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道:“多謝巫先生,您方才救我之時,似乎并沒來得及想時輪之事。不曾想以我們的交情,您居然會動舍命救我的念頭。”

    溫辭瞇起眼睛,他瞥衛(wèi)淵一眼,撐著巖壁,慢慢將自己從石刺身上拔出來。

    “葉憫微改造過我的身體,我比尋常人身體強韌。被傷之人是我,我能活。是你,你就得死。道理就是這么簡單。”他不咸不淡道。

    溫辭只在石刺脫離身體的剎那發(fā)出一聲悶哼,他靠在墻壁上支撐著身體,皺起眉頭道:“天裂怎么會突然塌陷?”

    衛(wèi)淵凝視溫辭許久,才道:“師姐方才說過,這天裂之中時輪作用不均,已經(jīng)極為脆弱。”

    “若真的脆弱到這種地步,她早該叫我們遠離。她方才叫惠南衣埋下蒼晶時,也以此加固過天裂周邊的土地……”

    溫辭的聲音頓了頓,道:“蒼晶?”

    如今蒼晶仍是極為稀有之物,天裂十分狹長,葉憫微安排的十八顆蒼晶散布在天裂四周。不知是為了貪利或者又是存心想要害死葉憫微,若有人拿走這些蒼晶,確實會引起天裂巨變。

    “蠢貨!”溫辭狠狠地罵了一聲,繼而捂著嘴吐出一口血來。

    衛(wèi)淵將脫臼的手臂復原,轉(zhuǎn)身端詳他們所處之地。灰燼從他的袖子中飛起沖向四壁,卻在半空中陡然消散。

    “時輪將這里的空間分隔開來,術(shù)法難以穿越不同的時間區(qū)域。方才那瞬間術(shù)法驟然失效,也是時輪靈力暴動的原因。”溫辭低聲道。

    衛(wèi)淵仰頭環(huán)顧這狹窄黑暗之地,說道:“看來我們要等師姐收回時輪才能脫困了。”

    頓了頓,衛(wèi)淵回頭看向溫辭,笑道:“只是委屈巫先生要和我一起受困。衛(wèi)某總覺得,巫先生跟衛(wèi)某相處時似乎非常不自在。”

    溫辭與衛(wèi)淵對視片刻,偏過頭淡淡道:“你誤會了,我跟誰相處都不自在。”

    天裂處經(jīng)歷一番大動蕩,而此時此刻的天上城內(nèi)卻是張燈結(jié)彩,節(jié)慶氛圍濃厚。

    據(jù)說天上城從前是一座島嶼,便是在十年前的這一天從海水中浮空而起,所以這一日便被定為建城節(jié)。

    街頭巷尾人流如織,牽絲假人們身著彩衣歡快吆喝,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拿來販賣。空中的飛舟飛車上掛了紅綢子,鞭炮漫天響,鑼鼓喧天,在四處游曳的吞魚時不時朝街上撒一把糖果。人群中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以靈器運轉(zhuǎn)的事物各顯神通,謝玉珠更有牽絲假人殷勤地做向?qū)АKK于暫且放下她的心事,跑來跑去,大飽眼福玩得不亦樂乎。

    謝玉珠玩著玩著,便發(fā)現(xiàn)林雪庚不知跑到哪里了,心說大好的日子她不會還在搞那些靈脈圖紙吧?這時候怎么能不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呢!

    謝玉珠走街串巷,終于在河畔柳樹下找到了席地而坐的林雪庚。

    河水清淺,綠草蓬勃,蝶鳴劍被插在河畔淺水之處,半個劍身已經(jīng)沒入水中,劍身上瑩瑩閃光,圍繞著林雪庚形成一個不停旋轉(zhuǎn)的陣法。

    旁邊不少人圍觀,以為這又是什么節(jié)慶內(nèi)容。

    謝玉珠擠過人群,看看這劍,再看看置身于陣法中,嘴里念念有詞地演算著什么的林雪庚,只覺林雪庚仿佛被她大師父附體了。

    “師妹啊,街上那么熱鬧怎么不去玩啊?你在干什么呢?”

    謝玉珠拍拍林雪庚的肩膀,剎那間林雪庚睜開雙眸,目光凌厲,倒把謝玉珠嚇了一跳。

    “不對勁。”林雪庚神情凝重,語焉不詳。

    “怎么不對勁?”

    “所有河流的水位都下降了太多,正在向下泄露。”

    蝶鳴劍突然錚鳴一聲,陣法光芒大亮,驟然籠罩整條河流,藍光如蛛網(wǎng)般朝河流延伸而去。

    林雪庚愣住,繼而不可置信道:“怎么會這樣……”

    謝玉珠俯下身來,好奇道:“泄露?流水怎么會泄露,難不成這河床上生了許多裂縫?”

    林雪庚轉(zhuǎn)過頭來看向謝玉珠,一字一頓道:“不只是這條河,是這整座城。”

    “這座天上城正在逐漸分崩離析,不消三個時辰,便會墜落在地。”

    第114章 險境

    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 劈了謝玉珠一個措手不及。

    她手里還拿著個面人,瞠目結(jié)舌道:“你在說什么?你是不是弄錯了,再看看呢?這么大一座城, 今日還是節(jié)慶, 怎么會突然……”

    蝶鳴劍從水中躍起, 歸劍入鞘。

    林雪庚也不廢話, 徑直抓住謝玉珠的手腕,問道:“天上城此刻有多少風舟?”

    謝玉珠立刻轉(zhuǎn)身,拉住旁邊的牽絲假人:“你快說!”

    那假人抱著剛剛謝玉珠買的一大堆東西,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林雪庚,說道:“夫人,城里的只有四艘, 外面的還有六艘……”

    “不夠, 完全不夠!”

    林雪庚凝重道:“一艘風舟上可載五百余人, 城里至少有萬人。天上城如今懸在遠海,離陸地太遠,往返路途耗時便要一個時辰!”

    遠處圍觀的人沒聽到她們的交談,見似乎沒什么有趣之處, 便議論著散去。

    吞魚從謝玉珠和林雪庚頭上飛過, 撒下一片紅色紙殼的糖果,孩子們便如小雞啄米般,奔來草叢里撿拾糖果。

    滿城唯有鼓樂聲、嬉笑聲, 城中所有人渾然不覺有異, 仍然熱鬧地游樂慶賀。

    謝玉珠怔怔道:“天上城真的……”

    “裂隙從東南十二里地下,七丈之處而生, 地心已損害十分之一。待街道巷陌四處開裂,墜落便只在須臾, 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你說東南十二里……浮空界碑!”謝玉珠心中一緊。

    林雪庚道:“浮空界碑?對……浮空界碑在哪里!?”

    “我?guī)闳ィ ?br />
    謝玉珠當機立斷,她拉起林雪庚,捆仙術(shù)攜金光徑直拉住一艘飛車,兩人一蕩掃過晴空落在飛車中。

    只聽謝玉珠對車夫大喝一聲:“認識我吧?都聽我的!”

    飛舟當即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東南而去。

    被丟下的向?qū)Ъ偃嗽诘厣涎鲋^,焦急道:“夫人!那里是絕密之地,不能帶外人進入啊!”

    “誰是外人?我是你們親城主的親夫人,這是我的親師妹!衛(wèi)淵不在,此刻就是我做主!”

    謝玉珠從舟上探出頭來,對假人喝道:“你快去喊人來,越多越好!”

    飛舟身披紅綢,從張燈結(jié)彩的高樓與廊橋間穿過,直奔城中心的青云山而去。

    此時天裂之中卻暗無天日,時間流逝難以估量。衛(wèi)淵坐在地上,閑聊道:“也不知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已經(jīng)是白日,大約午時。”

    溫辭靠在墻壁上,他的血已經(jīng)止住,臉色和唇色皆蒼白如紙,語氣卻平淡。

    “哦?巫先生竟如此清楚。”

    “聽不見夢境的聲音,便知道已是白日,數(shù)數(shù)脈搏便大概明確時刻。”

    “巫先生能聽見夢境的聲音,這便是巫族人的天賦嗎?”

    “嗯。”

    衛(wèi)淵感嘆:“看來心想事成之地果真是好地方,您先祖去一次,便能得到這樣厲害的本領(lǐng)。”

    溫辭嗤笑一聲,道:“去得了也得能回得來。”

    “好端端的,巫先生為何要封閉夢墟二十重以上的夢境呢?”

    “我既然封閉了那些夢境,它們自然不是好端端的。”

    溫辭有問必答,然而每一句話答了都跟沒答沒兩樣。

    這狹窄之地的氣氛微妙,難以言明。衛(wèi)淵聽謝玉珠說溫辭脾氣暴躁,白天尤其嚴重,不愿跟不熟的人多說話,把“關(guān)你什么事”和“滾”掛在嘴上。

    然而對于他的問題,溫辭雖沒多少好脾氣,卻也一一回答,竟未有一句嘲諷。

    衛(wèi)淵手心的火焰漸漸微弱,此地光線愈發(fā)昏暗,溫辭半個身子隱沒在黑暗中,如同隱沒在傳說中神秘的夢墟主人。

    “這術(shù)法越來越弱,火焰須臾間恐怕就要熄滅。巫先生身邊可有什么能長久點燃之物?”衛(wèi)淵問道。

    如今術(shù)法受限,他們便與尋常百姓無異,連照明之物都尋不得。

    溫辭低眸掃視四周。衛(wèi)淵亦在周圍及袖子里搜尋一番,從中掏出一張姜黃色的符紙,其中紅色符文走勢磅礴,力透紙背。

    衛(wèi)淵笑道:“這倒是能燒好一會兒,可惜燒不得。”

    溫辭望向衛(wèi)淵手中的符紙,眸光微動。

    衛(wèi)淵食指與中指間夾著那張符紙,借著微弱的火光端詳,道:“這是師父留給衛(wèi)某的符。”

    “……尋找疫魔的符咒?”

    “不錯。它若感應(yīng)到方圓百里內(nèi)有疫魔存在,便會飛去追尋它。若疫魔死去,它便會自焚消失。”

    衛(wèi)淵笑道:“不過它已不聲不響地躺在衛(wèi)某袖子里多年。”

    溫辭問道:“你一直貼身攜帶著它嗎?”

    “是啊,此前我找神相大人替我算過一卦。神相大人說我終將找到疫魔,與他對峙。”

    火焰搖曳,映在衛(wèi)淵眼眸之中,他補充道:“不是被我派出去的人找到,而是由我親自尋到。”

    “所以多年來,我一直隨身攜帶著這道符紙,等待它為我指明方向。”

    溫辭沉默許久,他從袖子里摸出一把扇子,乃是上好的梅鹿竹扇骨和羅紋灑金紙,抬手扔給衛(wèi)淵。

    “巫先生破費了。”

    衛(wèi)淵接過扇子,那火焰便將扇子點燃,細細地燃燒起來,彌漫起煙氣。

    “蒼術(shù)可曾算出來,你與那疫魔對峙,是誰勝誰負?”溫辭問道。

    “神相大人并未言明。但是想來,衛(wèi)某已非當年的孩童,又怎么可能會輸呢?”衛(wèi)淵笑道。

    那柄精美的扇子燃燒中發(fā)出一聲爆裂之聲。

    仿佛某種奇異的預兆,緊接著便傳來一陣悶響,遠在巖壁后的別處,是剛剛塌陷的余波。

    天裂內(nèi)部地形因此有變,時輪的靈力忽而大肆入侵,肆意奪取時間,這狹小昏暗之地再次陷入動蕩。

    周遭石塊四處飛揚,所有東西都褪去光陰琢磨的痕跡。四周的石壁與青苔紛紛變化,扇子倏然化為烏有,衛(wèi)淵手里的火焰時明時暗。

    衛(wèi)淵臉上的劃痕與溫辭肋間的傷口也快速愈合。

    “時輪如此隨心所欲,再這么回溯下去,我們真要消失了。”衛(wèi)淵嘆道。

    這里的時間滾滾向后奔流,卻又突然緩慢下來。

    衛(wèi)淵的身影逐漸變得清瘦稚嫩,時明時暗的光芒中,紅色印記一寸寸從他的脖子上消退。

    溫辭怔住,繼而瞳孔緊縮。

    他幾乎是下意識伸手覆在自己頸間。

    卻聽一聲嘯鳴,沉寂數(shù)十年的黃符終于在回溯中蘇醒,如同猛虎長嘯。

    它從衛(wèi)淵的手中飛起,明亮如灼,朝溫辭襲來,急停在溫辭的面前,直指溫辭的眉心。

    衛(wèi)淵身形僵住,他不可置信地轉(zhuǎn)頭看向溫辭。

    符咒將此混亂之地照得亮如白晝,一切無所遁形。

    錯亂而奇異的時空交疊,百歲的靈魂重得少年的身體,少年的衛(wèi)淵與少年的溫辭相遇。

    為復仇永志不忘的印記從衛(wèi)淵身上消失,慢慢爬上溫辭的脖頸,在他的指縫之間顯現(xiàn)出一抹朱紅。

    溫辭與衛(wèi)淵無聲地對視片刻,他仿佛繃到極致的弓弦,忽而松懈下來,認命地笑了笑,慢慢松開手指。

    “或許那疫魔,也已經(jīng)并非當年的孩童。”

    溫辭蒼白得異于常人的脖頸上,如紅緞般的胎記鮮艷而刺目。

    而到處喜氣洋洋,對危機一無所知的天上城內(nèi),謝玉珠帶著林雪庚終于來到了聚攏云氣的青云山山洞之中。

    這是全城水流的源頭,亦是通向地心密堂的第一道傳送陣所在地。

    從前這里總是駐守著許多牽絲假人,尋常人若無指引根本無法來到此處。便是謝玉珠借著城主夫人的名頭,若無衛(wèi)淵相伴,走到這里便也到頭了。

    然而今日她們這一路竟然暢通無阻,并未見一個牽絲假人。踏入這山洞之時,便見一地狼藉,溪水潺潺里到處泡著被毀壞化為人偶的牽絲假人。

    謝玉珠心中一緊。

    眼看這些人偶中許多還未被水泡透,變故應(yīng)該剛剛才發(fā)生。

    而謝玉珠還未來得及回憶如何發(fā)動那傳送陣,便見傳送陣突然大亮,竟然自己開啟了。

    光芒刺眼以至于謝玉珠抬手掩目,幾個牽絲假人從陣中奔出,他們看起來像是城中的尋常假人,看見她們卻一言不發(fā)只是埋頭奔逃。

    林雪庚回身一劍斬去,他們盡數(shù)被斬斷,紛紛變回人偶,翻滾著掉落在地。

    謝玉珠撿起地上的人偶,翻看他們身上的標記。天上城的假人身上都會有獨特的印戳,他們身上也有,但細看下來卻不太對勁。

    她訝然道:“這不是天上城的牽絲假人!有別的假人偽裝成天上城的人混進來了!”

    眼前的局面越來越糟糕。無人阻攔她們,謝玉珠便憑著從前來過的記憶,帶著林雪庚通過傳送陣中的層層機關(guān)與密道,終于踏入了地心那高闊的大堂。

    大堂依然像她上次來時那樣亮如白晝,此刻卻空無一人。

    地面上全是被斬斷的人偶,還橫陳著數(shù)具尸體,仿佛剛剛遭受過一番襲擊。

    林雪庚與謝玉珠如同螞蟻一般站在高大的浮空界碑下,她們眼眸映著浮空界碑波濤洶涌的藍光,登時睜大。林雪庚手慢慢握緊成拳,蝶鳴劍不安地鳴響。

    浮空界碑上竟布滿裂痕,仿佛搖搖欲墜,大廈將傾。

    謝玉珠震驚道:“我上次來還是好好的,怎么會突然這樣?難道……是仙門干的?城里還有這么多人啊!”

    “天子什么時候走的?”林雪庚問道。

    “說是三天前離開天上城的。”

    “混蛋……”

    蝶鳴劍在林雪庚手里一轉(zhuǎn),劍身急速劃過手心,無數(shù)殷紅的蝴蝶從劍刃與她掌心之間飛出,在明亮的大堂內(nèi)翩翩飛舞。

    林雪庚周身靈力暴漲,以血而生的蝴蝶飛過她飄揚的衣袂,攜帶著她的靈力涌向浮空界碑,迅速地穿插飛舞。

    它們像是技藝精湛的繡娘,穿針引線,牽起一道道藍光,織成細密的網(wǎng),驟然四方一扯,緊緊捆住布滿裂縫的浮空界碑。

    這是謝玉珠第一次看見林雪庚認真動用靈力,為之驚嘆。

    “浮空界碑損傷太過已無可挽回,我會想方設(shè)法延緩它崩塌的時間。”

    林雪庚席地而坐,被蝶鳴劍所傷的手掌中仍然不停飛出紅蝴蝶。它們?nèi)缤牡竦叮诘孛嫔厦苊苈槁榈撵`脈之間游走,改寫其間構(gòu)造。

    林雪庚從懷里拿出天上城的地圖,在謝玉珠面前鋪開,幾筆劃為十六區(qū)。

    “從此刻開始,半個時辰之后,我會先讓這塊區(qū)域從天上城脫下,墜落于海,由此減少浮空界碑的負擔。”

    林雪庚指向最左上角的那個方塊,繼續(xù)說道:“之后按照從東到西,再從北到南的順序,每過一刻便有一區(qū)逐次脫離墜落。直到最后,唯余第十六區(qū)留存。”

    林雪庚所指向的最后一區(qū),正是她們此刻所在的這座青云山。

    她抬眼看向謝玉珠,神色凝重,鄭重道:“你現(xiàn)在要出去。你要想盡一切辦法,在每一區(qū)墜落之前,將其中所有百姓轉(zhuǎn)移干凈,只余空區(qū)墜海。最后逐漸把人們都集中在青云山。”

    “同時所有風舟都要開動,以最快的速度把百姓運送至濱海之地。我也會驅(qū)動天上城朝海岸靠近,減短風舟往返的時間。”

    謝玉珠接過地圖,看向一地狼藉的大堂、危在旦夕的浮空界碑,還有那由林雪庚的鮮血而生的蝴蝶。

    她咬咬牙,沉聲道:“好,我知道了!”

    謝玉珠正要轉(zhuǎn)身離去時,卻被林雪庚拉住。

    她回過頭去,便見林雪庚塞給她一顆消息珠。

    “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叫我,有我在這里,用不著你來犧牲。”

    謝玉珠怔了怔,便見林雪庚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的眼眸,一字一頓道:“我不需要策玉師君,謝玉珠,你明白嗎?”

    謝玉珠眼眶有點泛紅,她深吸一口氣,朗聲道:“那是,我可是你師姐。”

    林雪庚松開手,謝玉珠便轉(zhuǎn)身飛奔離開地心密堂。林雪庚轉(zhuǎn)頭看向那被靈脈絲線纏繞的浮空界碑,裂縫仍在其中生長。

    她目光沉沉,道:“混賬東西。”

    第115章 心愿

    謝玉珠才從地心奔出, 旋即被眾多牽絲假人們團團圍住,其中還有不少以真身出現(xiàn)的靈匪。

    他們聚在山洞之中,瞧著周圍的慘狀大驚失色, 憂心忡忡地對謝玉珠問這問那。

    謝玉珠領(lǐng)著他們往外奔, 邊奔邊問道:“衛(wèi)淵呢?你們快去聯(lián)絡(luò)衛(wèi)淵, 跟他說天上城有大難, 讓他放下手里所有事立刻回來!”

    假人們道:“從昨夜開始就聯(lián)絡(luò)不上城主了!什么方法都試過,一點兒回音也沒有!”

    謝玉珠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她捏緊拳頭咬咬牙,翻身登上飛車,轉(zhuǎn)頭問牽絲假人道:“現(xiàn)在城中最熱鬧,人最多的地方在哪里?”

    此時的天上城仍沉浸在一片祥和歡騰的氣氛中。

    從九州各地而來的人們驚嘆著這前所未有的仙城,互相討論靈器的力量, 沉迷于不可思議的奇景之中。

    城中喜平街上有一座高臺, 臺上伶人們翩翩起舞, 身影被放大數(shù)倍映在碧空中。仿佛天空是她們巨大的畫卷,十幾條街巷里的人一仰頭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上千人擠滿此地,摩肩接踵,紛紛為這演出拍手叫好。

    然而鼓樂聲卻突然停止, 一艘風馳電掣的彩車停在高臺上, 急停之下狂風四作。

    伶人們似乎遭受驚嚇,花容失色地掩面下臺,一個橘色衣衫的少女跳下飛車, 站到了高臺中央。

    眾人嘩然。

    謝玉珠抬頭看見自己的身影映在空中, 仿佛一座高聳入云的神像,再低頭便看見街頭巷尾, 無數(shù)投在自己身上迷惑的目光。

    謝玉珠攥緊了自己的衣服。

    一個時辰之后這座城就會天翻地覆,這些百姓的生死全系于她一身。如今再沒有任何人可以站在她身前, 沒有她的大師父,二師父,也沒有衛(wèi)淵。

    “你們聽我……”

    謝玉珠話一出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仿佛她比任何人都要畏懼似的。

    不能如此,她必須是現(xiàn)在這座城里最堅定、最無畏的那個人才行。

    謝玉珠的目光在這些眼睛中混亂地移動,突然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眸。

    她在人群之中看見了她的姐姐。

    她姐姐一身白底金紋的道袍,背著靈劍,英姿颯爽,目光如炬,直直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謝玉珠眼眸顫動,心底忽然生出許多勇氣。

    她想仍有許多仙門弟子在城中,優(yōu)哉游哉地觀賞節(jié)慶。或許毀滅天上城這件事,只是少部分人的陰謀,也有許多仙門被蒙在鼓里。就算他們知道也得裝裝樣子,又有誰能擔得起害死滿城百姓的罪名?

    謝玉珠閉上眼睛再睜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積攢起一股力量。

    她大聲說道:“這城里的靈匪們,此刻立即放下所做之事,所有人都看著我!看好了,你們沒有人不認得我吧?”

    她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些驚慌又疑惑的面孔。他們有老有少、衣衫樣貌各異,隱藏在尋常百姓之中,口型卻似乎在說著夫人。

    謝玉珠提高聲音,繼續(xù)道:“還有仙門的道長們,你們中若有年長者,也該知道我是誰吧?”

    她曾見過的,曾將她認出的白胡子道長站在人群中,他與身邊之人交談道:“臺上這不是策玉師君嗎?”

    謝玉珠沉聲道:“很好,既然大家都知道我是誰,那就煩請互相轉(zhuǎn)告,現(xiàn)在好好聽我說話。”

    “有人意圖破壞天上城,天上城此刻有墜落之危,地心已經(jīng)開始碎裂,一個時辰之后便會開始逐步分裂墜海。”

    “現(xiàn)在這座天上城里擁有力量的人,能夠挽救這一切的人唯有你們——靈匪和仙門修士。危機迫在眉睫,此刻已不是互相攻擊和指責的時候,為這座城里所有的人都能活命,暫且放下往日恩怨……”

    謝玉珠舉起手來指向自己,一字一頓道:“從現(xiàn)在開始,按照我說的去做。”

    整座天上城人聲鼎沸,萬眾嘩然。

    天裂之中,溫辭狠狠地撞在墻壁上,接著掉落在地,他剛剛伏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便再度被衛(wèi)淵抓著領(lǐng)子拎起來。

    衛(wèi)淵眼里燃起瘋狂的火焰,他大笑起來,眼里卻一絲笑意也無。

    “到頭來竟然是你,疫魔竟然是你!你藏得真好啊……我尋了八十多年,巫族后人,夢墟主人,聞名天下的巫先生,怎么會是你,為什么會是你!?”

    溫辭抬眼看向衛(wèi)淵,血染得他嘴角與下頜一片鮮紅,順著他脖頸流淌而下,覆蓋朱紅胎記,紅色交融不分彼此。

    溫辭咳了兩聲,低笑道:“你問我……我問誰呢?”

    只聽一聲巨響,溫辭再次被甩在石壁上,他翻滾落在地。

    衛(wèi)淵蹲在他面前,冷冷道:“你不還手?”

    “我不會……對你動手。”

    “哈哈,也是,竊時術(shù)下沒有真的生死,就算我此刻取你性命,時輪停轉(zhuǎn)你便又能復生。”

    衛(wèi)淵冷笑道:“原來如此,所以你便以這廉價的歉意,任我折磨,就像方才舍身救我一樣,讓你自己心里痛快嗎!?”

    溫辭咳出血來,他慢慢撐起身體,淡淡道:“是啊……你痛快我也痛快……不好嗎?”

    “我痛快?哈哈哈哈,我痛快!?你讓我如何痛快!”

    怒罵與拳腳聲在此間回蕩。

    在這靈力與魘術(shù)紛紛弱不可用的時刻,他們仿佛跟著身體一起回到了尚且弱小的少年,以血肉與拳頭相害。

    溫辭與衛(wèi)淵的仇怨如大火燎原,而天裂深處的另一頭,葉憫微卻對這些變故一無所知。

    幾番巨響震動之后,陰暗潮濕的地底中,葉憫微避過時輪的靈力沖擊,以探路杖撐地,再次落在一塊狹窄的時輪空區(qū)里。

    這次區(qū)域再次縮小,她只能站立,再無法坐下。

    外面似乎發(fā)生了什么變故,以至于震動波及深處的天裂之底。時輪也因此改變位置,骨碌碌地滾到了離葉憫微不遠之處。

    那是一個雙層的隕鐵制造的圓環(huán),雕鏤精致,外層不動而內(nèi)層悠悠旋轉(zhuǎn),藍色光芒細細密密地在其中流轉(zhuǎn)。

    在葉憫微的視石里,可見由它散發(fā)出的浩蕩靈力。

    動蕩停止之時,只見易長涯還穩(wěn)穩(wěn)地站在原處,祁寒心驚膽戰(zhàn)地護著他的茶壺,沈玉秋皺著眉頭整理自己的衣服。

    宴棠則一把掀翻壓住她的棺材板站了起來,一位紫衣姑娘站在棺材邊,沉默地扶了宴棠一把。

    七位先賢中,站著的只剩五個人,還有兩堆白骨。

    剛才時輪靈力變化,將剩下那兩人身上的時間復原,令他們又重歸白骨。

    葉憫微想,她確實創(chuàng)造了一件神奇又詭譎的靈器。

    她問道:“你們方才說,我是為了將我畢生所學公諸于世,所以才刻意魘修失敗,放逐我的魘獸嗎?”

    易長涯撣撣衣服上的塵土,點頭答道:“看起來是這樣,你似乎從前有過類似嘗試卻失敗,以至于心有余悸,雖有意圖卻不知方法。索性把一切交給你的魘獸,讓它自由來往于人世,憑心散播你的知識。”

    葉憫微若有所思道:“失敗……是大論道么?”

    “我們也不清楚,你應(yīng)當知道,你的記憶并不完整。”

    一邊兒的宴棠蹲在地上,看著不遠處那兩堆白骨,說道:“沒想到我們這群老朋友才剛剛重逢,喬晗與宋楓禾便又重歸白骨了。”

    頓了頓,她又道:“我就說喬晗該少吃點,塊頭生得那么大果然靈活不足,才沒躲過時輪變化。”

    “你這樣說話,不覺得對喬兄未有尊重嗎?”書生沈玉秋文質(zhì)彬彬道。

    宴棠起身,毫不客氣地一腳踹翻沈玉秋端坐的棺材板。

    她叉腰道:“我是你們之中最后死的那個,我死之前把你們所有人的棺材擦得锃光瓦亮,然后才躺進自己的棺材里。就沖這一點,你憑什么說我不尊重你們?”

    沈玉秋險些掉在地上,怒道:“在后人面前也不收斂,舉止如此粗俗,豈不惹人笑話?”

    “我管她笑不笑話……”

    “不會,我喜歡她的脾氣。”葉憫微說道。

    先人們的目光不由得都集中在葉憫微身上,受到夸贊的正主看起來比誰都要驚訝。

    葉憫微目光真摯,她望著宴棠,補充道:“你和我的一個朋友脾氣很像。”

    她想了想,搖著頭篤定道:“不是朋友,是我心愛之人。”

    夜明珠光線晃動,照得眾人影子晃動。宴棠驚詫地瞧了葉憫微半晌,舉起拇指由衷贊賞道:“好品味!”

    幾位先人對視幾眼,不由得笑出聲來。

    那位仙風道骨的白衣祁寒捧著茶杯,眉眼彎彎道:“甚好甚好,看來你現(xiàn)在也有同伴了。”

    “我們曾討論過,若你像我們一樣有一群聒噪的朋友,有父母親人,有門派弟子,有維持天下太平的愿望,或許就不會追根究底。”

    “但正因為你所缺失的部分,你才能掙脫我們設(shè)下的繁復規(guī)則,揭穿我們的錯謬,生出彌補所失的單純愿望。”

    這個后輩天賦異稟,卻有所缺失,并不完整。同時又不沾半分世故,心地赤忱而天真。

    這天地、術(shù)法、靈脈以至于靈器,都是她所熱愛的游戲。它們?nèi)绱擞腥ざ妍悾凉M懷愛意地將它們分享出去,卻遭到敵視與拒絕。

    她不明白人們?yōu)楹尉芙^。

    于是她下定決心,要令所有人都明白她熱愛之物的有趣之處。

    ——它們是最有趣的,等我教會了你們,我們再一起玩吧。

    這是她孩童般的愿望,或許她自己都未能看清的動機,這世事紛亂與混亂的一切源頭。

    只是一腔熱愛與半生寂寞。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之中,這些先人目光落在葉憫微的身上。那位一直未曾說話的紫衣姑娘伸出手,向她打手勢。

    宴棠說道:“子期不會說話,她想讓我跟你說聲抱歉。”

    “雖然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去,但我們都曾經(jīng)存在過。我們也是發(fā)現(xiàn)了靈力的根本,和你一樣喜愛天地與萬物法則的人。”

    “抱歉,我們?yōu)榱颂煜掳卜(wěn),絞盡腦汁阻止這樣的人再出現(xiàn),所以你才會如此寂寞。”

    “我們曾經(jīng)存在過,希望你知道這件事,明白你并不是一個人。如今似乎你也有了朋友與愛人,希望你可以不再孤獨,變得完整。”

    紫衣姑娘放下手,勾起唇角對葉憫微笑得溫柔。

    第116章 墜落

    朗朗乾坤之下, 天上城在云海之間,亭臺樓閣明亮得熠熠生輝。

    “……無論日后是敵是友,這世道是向左還是向右, 有了人才有這人間。沒有因為敵我世道而犧牲人的道理。”

    那張被林雪庚標注的地圖如同一副巨畫顯示在晴空之中, 十六個分區(qū)清晰醒目。謝玉珠將要即將發(fā)生之事一一說明, 聲音在街巷中回蕩。

    許多百姓已經(jīng)掉頭向?qū)⒆詈罅舸娴那嘣粕奖既ィ?街道混亂,人群吵鬧擁擠,驚慌聲不絕于耳。

    謝玉珠說話之時,便有許多靈匪從人群中現(xiàn)身。

    半個月來天上城中,已經(jīng)沒有靈匪不知“城主夫人”的威名。他們謹遵命令,不顧仙門修士在場, 運轉(zhuǎn)靈器朝即將墜落的第一片區(qū)域而去。

    扶光宗弟子的白色道袍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許多其他仙門的修士飛奔而來, 詢問臺上的可是真的策玉師君?為何沒有聽說策玉師君出關(guān)來此?

    扶光宗弟子面面相覷, 不知如何作答時,謝玉想?yún)s從他們之中走出。

    她站在眾人之前,鎮(zhèn)定道:“臺上確實是我們宗主,宗主修行受損以至于靈脈閉塞, 現(xiàn)在暫時無法使用靈力, 所以此來天上城并未聲張。”

    其他仙門的修士得到扶光宗弟子的確認,便道:“原來如此,既然策玉師君有此號令, 我們自然義不容辭!”

    眼見著詢問者紛紛離去開始行動, 扶光宗其他弟子對謝玉想道:“玉想,你分明知道那是……”

    這些扶光宗弟子許多都參與過天鏡陣之圍, 知道策玉師君魘修失敗之事,也知曉謝玉珠的存在。

    謝玉想回身一一看過同門的眼睛, 并未有一絲動搖。

    “我方才所說沒有一句虛言,她就是策玉師君,是我們的宗主,正在做我們宗主該做之事。即便是來日被問罪押于堂上,我也依然這樣說。”

    謝玉珠站在臺上,看著臺下的修士與靈匪紛紛行動,終于吐出一口氣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跳如鼓,手中已經(jīng)攥出了汗。

    “你們隨我去看風舟……”她轉(zhuǎn)身,對等在旁邊的牽絲假人說道。

    有人從天而降落在她身邊,扶光宗道袍展開,遮去陽光,劃出一道圓披在她身上。

    謝玉珠看向給她披上道袍之人,正是她的姐姐謝玉想。

    謝玉想身邊站著五個扶光宗弟子,她看看謝玉珠,后退一步,拜道:“弟子謝玉想拜見宗主,聽憑宗主差遣。”

    她身后那幾個扶光宗弟子雖面有猶豫之色,卻也行禮道:“弟子參見宗主。”

    謝玉珠怔了怔,繼而攥住道袍的領(lǐng)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鄭重地點點頭。

    “我們走吧。”

    遙遠的西州,天裂之底,那坍塌中的狹小之地落塵紛紛。

    溫辭的胳膊落在血泊之中,濺起一片血花,他衣衫被紅色染透,鮮血汩汩而出。

    他確實是身體強韌,怎么折騰都還有氣在,甚至神志清醒,仿佛很能忍受痛苦。

    一雙黑靴停在他身邊,衛(wèi)淵居高臨下地望著溫辭。他捏緊拳頭,目光深沉不見一絲光芒。

    溫辭,疫魔竟是巫恩辭。

    偏偏是巫恩辭。

    是夢墟主人,是葉憫微心上之人,是他計劃里未來秩序中的一環(huán)。

    若溫辭死在他手里,葉憫微定然生疑,她甚至可以用時輪復生溫辭來詢問兇手。

    待那時葉憫微或許不惜與他決裂,甚至于魚死網(wǎng)破,他的計劃不知還要生出多少事端,多年的籌謀功虧一簣。如今箭在弦上,離改天換地只剩一步之遙。

    此刻或許應(yīng)該忍耐,應(yīng)該裝作放過溫辭,待以后他無用之時再借別人的手……

    溫辭轉(zhuǎn)頭看向他,殷紅的眼眸中,卻竟然含著一絲憐憫。

    衛(wèi)淵蹲下來,凝視著溫辭的眼眸:“你這般看著我,是什么意思?”

    溫辭咳嗽著,說道:“沒什么意思……我一早猜到,這并非你我之間的斗爭,是你與自己野心的斗爭。”

    “因仇恨而籌謀,最終又因為這籌謀要忍耐仇恨,多么可笑。”

    衛(wèi)淵腦海中仿佛有一根弦繃斷,他驟然攥住溫辭的衣領(lǐng),手因過于用力而顫抖,卻最終放下溫辭。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大笑起來。

    在這狹窄逼仄的傾頹之地,他的聲音重重回蕩,仿佛鬼魅。

    “可笑,怎么會不可笑?兇手脫去疫魔之名,這數(shù)十年來坐擁夢墟,享有盛名、舉世敬仰。而我尋尋覓覓八十余年,卻連疫魔就在身邊都不曾認出!”

    “若不是衛(wèi)某還活著,夢墟主人恐怕早就忘記還有疫魔這回事,心安理得地逍遙了吧!?”

    “忘記……心安理得?”溫辭重復道。

    他身上粘稠的鮮血和無數(shù)的噩夢重疊在一起,驚叫聲與詛咒聲,以及無數(shù)赤紅的眼眸仿佛就要突破鮮血,從噩夢里來到他面前。

    “我記得比你還清楚。”

    “你記得,你說你記得?好啊,你說說看,你都記得些什么?”

    “滄州二十八鎮(zhèn)數(shù)萬人喪生,官府封城尸橫遍野,滄江盡染殷紅。我見過這數(shù)萬人的死夢,聽過他們每一個人的哀嚎詛咒和懇求。”

    溫辭緩緩說道。

    他病愈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滄州,那些因瘟疫而死的人若留下墳冢墓碑,他便挨個祭拜磕頭過去。那些人的名字,他到現(xiàn)在也不曾忘記。

    但他也知道那毫無用處。

    “他們終究因我而死,從我嘴里說出抱歉都是輕賤,我以死謝罪也不足以償還。”

    “但是我思來想去,竟沒有地方可以挽回,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出生便有疫病,卻對此一無所知,我能有什么選擇?回去娘胎里重生一次嗎?出生時把自己溺死嗎?”

    溫辭攥緊拳頭,卻突然笑起來。

    他一字一頓道:“可是怎么辦呢,我也想活啊。”

    “我已經(jīng)見過這個人間了。即便在所有血泊里都看見鬼影,即便永生永世噩夢纏身,即便無人相伴無人相親,我也想留在這個人間啊。”

    他走遍五湖四海,與形形色色的人萍水相逢。總有人想接近他、了解他,而他總是對他們說——你們懂什么?

    沒有人能懂得。

    那一扇高門,一場瘟疫,一場大雪,山上的一個姑娘。

    他長久以來身縛鎖鏈,葉憫微替他斬斷鎖鏈的一端,令他離開那座高山。可鎖鏈的這端將永遠纏繞在他腳上,拖在他身后,一路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身上的鎖鏈。

    他不必被任何人懂得,甚至不必有誰知道他的名字。

    他可以是任何一個人,臺上的戲角,游街的神明,戴上面具,穿著舞服,在某些時刻得到注視,在人們的笑聲里走過,浸沒在這人間煙火之中。

    那就足夠了,對他來說就足夠了,這個人間就是他一整個童年的夢想。

    那個白皙沉默的孩子似乎又從黑暗深處浮現(xiàn),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冷冷地睜著眼睛,凝視著溫辭。

    溫辭總是無法直視他的眼睛。

    這個孩子卻時時刻刻在揭穿他。

    在衛(wèi)淵之前,他早已與自己對峙多年。

    “我雖貪生,但這世上唯有你要殺我,我絕無二話。”

    “我與人有約,死后魂魄將去往眾生識海,葉憫微就算用時輪也召不回我的魂魄。不必擔心,待她收回時輪時你便可以動手。”

    頓了頓,溫辭笑了笑,道:“這是個好機會,血債血償……對吧?”

    天上城在晴空中朝著西方偏移,風舟穿越云海,匆忙地往來與城中。

    又一塊土地開裂,房屋崩塌倒下,響聲震徹整座城池。十幾條街巷碎裂下落,紛紛墜入汪洋之中,引起滔天巨浪,繼而快速沉沒。

    隨街巷下墜的百姓被修士和靈匪抱起,救回仍浮在空中的土地之上。

    “有人墜海嗎?”

    “沒有,剛剛墜落的人全救上來了……”

    “快去東邊,馬上就輪到那邊了……”

    土地邊緣如犬牙差互,靈匪與修士站在那斷崖邊簡短地交流,繼而囑咐劫后余生、驚慌嚎啕的普通百姓向最后的青云山撤去。

    然后他們再一齊奔向即將墜落的下一區(qū),道袍與靈器的光芒交映。

    幾個時辰前,任誰也不能想到曾勢同水火的仙門修士和靈匪,居然也有合力救人、共同進退的一天。

    每隔一刻便有土地墜海,天上城一塊接著一塊地碎裂,一路揚起巨大的波濤,慢慢向西而去。待遠遠地能見到陸地之時,倒數(shù)第二塊區(qū)域也終于墜落于海中。

    偌大的天上城只剩下最后的青云山留存。

    便是這座山也正岌岌可危地震動著,隨時有垮塌的危險。百姓們聚集在此,人頭攢動,大家一批批地登上風舟,撤向陸地,風舟來往愈發(fā)頻繁,幾乎不曾停下。

    “別擠!都別擠!大家都能上船!”

    “百姓都撤過來了嗎?”

    “還剩多少人……”

    謝玉珠在往來的風舟之下,扶光宗的弟子和靈匪們把她圍在中央,風舟的運轉(zhuǎn)全由謝玉珠掌控,謝玉想則替謝玉珠向仙門傳話。

    “還剩千余人,再來三艘船應(yīng)該就能運完了……”謝玉想對謝玉珠說道。

    她話音未落,卻聽腳下又一聲巨響,地上驟然出現(xiàn)無數(shù)裂痕。

    仿佛這最后的青云山也終于堅持不住,將要碎裂墜落。

    眾人驚詫,山上剩下的百姓驚慌失措,嚎啕大哭,紛紛朝風舟奔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無數(shù)蝴蝶從大地的裂隙中鉆出,青云山頂凝聚云氣的明鏡折射出光芒。

    那些蝴蝶再次連出無數(shù)藍光閃爍的繩索,將即將分崩離析的青云山捆在一起。

    謝玉珠驚喜道:“林雪庚!?”

    林雪庚的身影自明鏡中而出,她衣袂飄飄攜蝶鳴劍而來,直沖到謝玉珠身邊:“浮空界碑撐不住了,還剩多少人?”

    “千余人。”

    “去岸上空曠處畫這個陣法,一盞茶之內(nèi)完成。一天只能發(fā)動一次,千萬別畫錯!”

    林雪庚抬手丟給謝玉珠一卷圖。

    說罷林雪庚周身的蝴蝶便四散開來,細密的藍色絲線籠罩在青云山的百姓頭頂,如網(wǎng)將他們罩住。

    謝玉珠也立刻行動,謝玉想帶著她御風而行,風馳電掣地來到海岸邊。

    謝玉珠放出十數(shù)個假人,那些栩栩如生的假人在她的操控下繪制陣法,引得其他仙門修士頻頻側(cè)目。

    謝玉想擔憂道:“你以策玉師君的身份,眾目睽睽之下使用靈器……”

    “現(xiàn)在管不了這么多了!”謝玉珠咬牙道。

    這陣法完成的剎那,遠處高懸于白云間的天上城殘城終于分崩離析。

    只聽一聲轟然巨響,天上城的翠綠青山垮塌,樹木摧折,夾雜著浮空界碑明亮的碎片一起墜入海中。

    夏日陽光明亮刺目,碧浪百丈,所有神奇之物,堆疊的田野、高聳的繽紛樓閣、游魚和飛車盡數(shù)被吞沒殆盡。仙境便如海市蜃樓,十年建成之城,毀于一夕。

    謝玉珠目光顫動。

    而她方才畫好的法陣驟然大亮,此前山頂上剩余的那千余名百姓,連同林雪庚一起竟出現(xiàn)在了陣法之中。

    所有人惶惶不安地相擁而泣。

    濱海之地站滿了劫后余生的人們。

    謝玉珠終于松了口氣,她心有余悸,她走到林雪庚身邊扶住她的肩膀:“雪庚……”

    林雪庚呼吸極為急促,她盯著逐漸在海水里沉沒的天上城殘骸,雙目里竟燃起熊熊怒火。

    她舉起手來,兩指間忽而出現(xiàn)一塊木牌。

    謝玉珠還未看清那木牌是什么,眼前景象便倏然一變。

    舉目所及全是參天巨木環(huán)繞,周圍蟲鳴鳥叫,霧氣濃重,竟然是某處山林。

    謝玉珠驚詫地收回手,后退幾步道:“這這這……這是哪里?”

    林雪庚回過頭來看向她:“西州。”

    “……天裂所在之處?”

    “我有一枚縮地令,終點恰在西州。”

    謝玉珠大為迷惑,她怪道:“你是要來找大師父二師父幫忙嗎?”

    林雪庚搖搖頭,目光冷若寒霜:“我找衛(wèi)淵,算賬。”

    謝玉珠更加迷惑了。

    “你以為天上城為何墜落?”

    “因為仙門破壞了浮空界碑……”

    “這就是衛(wèi)淵的意圖所在!從今天開始,這個猜測將傳遍大江南北,衛(wèi)淵會把它坐成事實,仙門之中有人為獨占靈器而罔顧人命,毀滅天上城!”

    林雪庚抬起手指向東方,一字一頓道:“可是天上城,本來就是要分裂墜落的!”

    謝玉珠怔住。

    林雪庚冷笑道:“衛(wèi)淵為什么只帶你去看浮空界碑,對我和師父卻多番推阻?那是他明白,若我和師父看到浮空界碑就會發(fā)現(xiàn),浮空界碑原本就已經(jīng)撐不住了!”

    “如今想來,之前和師父發(fā)現(xiàn)的種種怪異之處都有了解釋——城中的各種靈器運轉(zhuǎn)看似完美但存在缺陷,難以長久使用。而各式術(shù)法每日所耗靈力巨大,如附在浮空界碑上吮吸骨血一般,竭澤而漁。”

    “衛(wèi)淵算好了,這座城從開城之日才真正運轉(zhuǎn),而自它運轉(zhuǎn)后,便只有一個月的存活之期,時日一過便將垮塌墜落。但是天上城如此完美,它不能是自己墜落的,它一定是被別有用心者所毀滅。”

    “所以他提前送走了天子,又和師父還有巫先生一起離開,給蠢蠢欲動者最好的動手時機。他明知會發(fā)生什么,全城人會遇到何等危險,卻坐看一切發(fā)生。他為什么會帶你游遍天上城,給你夫人之名,不斷幫你在城中樹立威信?便是為了在這一日留下最懂得天上城構(gòu)造的我,和能夠號令天上城全城靈匪的你,讓我們不得不拼死力挽狂瀾!以我們的努力洗去自導自演的嫌疑!”

    “他要展示靈器的力量,造一個人令世人震撼而心馳神往的美夢,然后讓這個美夢毀在仙門手上!為此你我,還有這滿城人命都是他的棋子!”

    謝玉珠怔愣地站在原地,林雪庚吸了一口氣,瞇起眼睛道:“狗東西,我宰了他。”

    第117章 骯臟

    衛(wèi)淵望著自己腳下踩著的人。那人面色蒼白地躺在血泊中, 身上所有華麗的色彩都被染成紅色,半闔著眼睛,神情十分平靜。

    這空隙之中的灰塵似乎因為潮濕的血液紛紛沉降, 化為泥濘。

    衛(wèi)淵手心的火光時強時弱, 曖昧不明地將此處照亮。光芒閃爍間, 八十年前的畫面和此刻仿佛不停輪轉(zhuǎn)。

    同樣是滿地鮮血, 同樣是望不到盡頭的黑暗。封閉的城門,一場大火燒盡街上所有病死者的尸體,還有其中奄奄一息的活人。他躲在水至腰際的古井里望著被火光映紅的天空,喊著“救命”直到天色大明。

    焚燒的氣味,升起的裊裊黑煙,和最終出現(xiàn)在井口的他的師父。

    衛(wèi)淵腰間的乾坤袋搖晃, 那里有浩蕩的灰燼。

    它們來自于他爬上那口古井之后, 所見的焦黑屋舍街巷, 他早已不知混在哪一堆灰燼里的父母兄弟姐妹。

    他到底為何踏上這條路,為何一步步走至今日?

    衛(wèi)淵俯下身來,靜靜地凝視著溫辭,他的刀并非懸在此人頸間, 而是懸在他一切仇恨的源頭之前。

    剎那間卻突然有天光直抵這狹窄之地, 衛(wèi)淵被刺得瞇起眼睛,卻只見一道白光來襲。

    他立刻后退閃避,落定之時便見那劍尖直指他的眉心。

    林雪庚一身鴉青衣裙, 站在溫辭身前, 周身血色蝴蝶纏繞,蝶鳴劍穩(wěn)穩(wěn)地指著他, 天光映在眼眸中,鋒利如刀。

    “你想對夢墟主人做什么?”林雪庚冷冷道。

    謝玉珠氣喘吁吁, 瞠目結(jié)舌地站在遠處。她看著這一幕,不知情況怎么就發(fā)展到了這個境地。

    方才她們一路趕到天裂之外,只見一地狼藉,天裂口竟已被亂石埋住,周圍沒有一個活人,似乎發(fā)生了大變故。

    她攔住林雪庚,說大師父說時輪會大量吸取時間,就連修行數(shù)十年的修士都被回溯消失,她們進去太過危險。

    誰知林雪庚雙目冰冷地凝視天裂半晌,蝴蝶突然圍繞她們,靈脈纏繞系成陣法。

    “時輪再怎么樣也是靈器,我倒要看看斥靈場和時輪,究竟誰能壓過誰?”

    謝玉珠目瞪口呆,她瞧著林雪庚的神情,突然就能想象她從前殺上白云闕的樣子了。

    這位師妹凡遇險境,憤怒燃燒起來就跟開了天竅似的,簡直是遇神殺神遇鬼殺鬼。

    她們被斥靈場所庇護,一進了天裂,便如水滴進了滾熱的油鍋,一路噼里啪啦激蕩得天崩地裂,最終竟見到了衛(wèi)淵與溫辭。

    看這形勢,但凡她們晚來一步,衛(wèi)淵就要把溫辭殺了。

    溫辭拉住林雪庚,他說道:“這是我與他之間的恩怨。”

    “他是滄州人,是滄州大疫的幸存者,而我是滄州大疫的源頭。”

    謝玉珠怔住,她這才看清她二師父脖子上的紅色印記,目光再轉(zhuǎn)向衛(wèi)淵。

    她腦子一嗡,不可置信道:“疫……疫魔?”

    林雪庚瞇起眼睛,道:“你和他的恩怨?你們的恩怨是你們之間的事,我只管我?guī)煾福規(guī)煾笡]回來,你就不能死。”

    “再說,我和他還有恩怨呢!”

    林雪庚話音剛落,劍光一閃直指衛(wèi)淵。

    “衛(wèi)淵,天上城分崩墜落,是你安排好的對不對!?那如今這景象又是怎么回事,天裂又為何突然塌陷!”

    雖失卻術(shù)法,林雪庚畢竟有劍在手,衛(wèi)淵落于下風只能不斷閃避。

    他淡淡道:“天裂坍塌可不是我做的。”

    “有什么事勞煩衛(wèi)大人親手動手?淮北叛亂里的靈器,天上城墜落,還有白云闕屠門!你從來手不沾血,卻能心想事成!”

    衛(wèi)淵笑意不達眼底,躲避之間突然神色一變。他吐出一口血,無力地跪倒在地,手臂撐著地面,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林雪庚緊跟而上,劍身銀白閃爍,卻突然被溫辭抓住。

    “巫先生!”林雪庚怒喝一聲。

    溫辭掌心滲血,他另一只手兩指放在衛(wèi)淵頸間,道:“你發(fā)熱了。”

    衛(wèi)淵脖子上的法印消失,身體又回到了未被葉憫微醫(yī)治、瀕臨走火入魔的狀態(tài),非常脆弱。而此時的溫辭是疫病之體,他與溫辭在此密不透風之處對峙許久,已經(jīng)染上疫病。

    溫辭把手掌送到衛(wèi)淵面前,道:“我的血能壓制疫病。”

    衛(wèi)淵打開他的手,抬眼看向溫辭,他冷然道:“用不著你……”

    溫辭也不多話,一把就將衛(wèi)淵扣在了地上,掐住他的下頜,滴血的手掌便直接塞到他嘴邊,血順著他的咽喉流下去。

    然后他轉(zhuǎn)頭看向林雪庚和站在遠處的謝玉珠,說道:“不想發(fā)病就離我遠一點,要打等出去再打!”

    天裂的另一端,千年前的高人們終于同葉憫微暢談完如今的人間。

    他們當年雖在自己所創(chuàng)造之物上設(shè)下重重桎梏,但也期待著有人能解開這些桎梏,讓它們照耀世間。

    時移世易,就像當年接納術(shù)法靈脈一樣,或許這個人間也會逐漸接納靈器,迎來新的變革。

    “將時輪收回吧,千年后能得此機緣回人間重走一次,已經(jīng)是我們的大幸。此物實在危險,不可久留于世,你當盡快將它銷毀。”易長涯囑咐葉憫微道。

    葉憫微低頭看向地上的時輪,她伸出手杖,杖上泛起藍色的光暈,將時輪挑起。

    她仿佛想起什么,又問道:“你們能猜到我的魘獸,它要去哪里嗎?”

    宴棠趴在棺材上,說道:“你囑咐它不要被任何人抓住,盡可能把你所學全部傳達給世人。我們見它似乎已經(jīng)找到了將你的思想廣為散播的方法。”

    “什么方法?”

    “誰知道呢,難道還能讓世人都讀到你的心,把你的想法都灌進他們的腦子里不成?那還不如去那什么……心想事成之地許愿來得快呢。”宴棠懶懶道。

    葉憫微怔了怔。

    這句話仿佛點醒了她,她喃喃道:“心想事成之地……眾生識海。”

    這世間所有人的思緒匯集之處,意識的襁褓與墓地。

    葉憫微皺起眉頭,曾經(jīng)在夢中感覺到那絲微妙的不安再度涌上心頭,越發(fā)鮮明。

    她思索片刻,問道:“你們看過魘獸所有的記憶,我有沒有忘記什么原本不想忘記的東西?”

    先賢們面面相覷,祁寒掐著下巴,回憶道:“你不想忘記的……有一句話。”

    “只是一句話?”

    “嗯。你給自己留了一句話,把那句話寫在紙上放在床頭,你沒有看到嗎?”

    “我……沉睡二十年,醒過來的時候,床邊之物皆已朽爛了。”

    宴棠道:“怪不得,如果你看到了那句話,現(xiàn)在也不會在這里啊。”

    葉憫微望著這些先賢們,她沉默一瞬,問道:“那句話是什么?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哪里?”

    而遠處天裂的另一個角落中,一場混亂被溫辭的疫病所終止。林雪庚被拒于溫辭與衛(wèi)淵三丈以外,手執(zhí)銀劍凝視著衛(wèi)淵。

    謝玉珠站在林雪庚身邊,被她們闖出來的一線天光正落在她肩頭,此地的塵埃在光明中紛紛揚揚。

    謝玉珠目光一一看過疲憊的溫辭、憤怒的林雪庚和虛弱的衛(wèi)淵。

    自天上城動蕩到現(xiàn)在的諸多事情,實在是荒誕復雜,令人應(yīng)接不暇,甚至于不可思議。

    謝玉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問道:“衛(wèi)淵,天上城中上萬人,其中大都是毫無靈力的普通百姓。崩塌墜落之事對他們而言簡直是飛來橫禍,完成你的愿望,真的需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衛(wèi)淵靠著巖壁坐在地上,沉默許久后低聲笑起來:“不是還有你們嗎?”

    他因身體虛弱無法再掙扎,似乎又因被疫魔強行喂血而刺激,整個人終于撕去偽裝的假面,露出某種誠實的尖銳。

    “天上城墜落、天裂坍塌,仙門互相猜忌,你謝玉珠、林雪庚和我?guī)熃銋s是英雄,這結(jié)果難道不好嗎?”

    衛(wèi)淵抬起眼睛,目光一一在這些人面前掃過,仿佛覺得他們荒唐至極。

    他嘲諷道:“你們可真是一群天真的家伙,才會一直被出賣、被利用、被排擠、被逼迫。你們自然是心地良善,有情有義,但除了一敗涂地你們還得到了什么?你們不會還以為這世上是邪不勝正吧?”

    “世上例來只有骯臟與骯臟的對決。是順應(yīng)時勢的、聰明的骯臟,將要戰(zhàn)勝逆勢而為的、愚蠢的骯臟。

    “是我的骯臟勝過仙門的骯臟。”

    衛(wèi)淵面上的笑容終于褪去,他揚起下巴,眼中映著謝玉珠的驚愕,仿佛懷有某種惡意。

    他冷淡說道:“世上的規(guī)則便是如此。我也同樣,無可奈何。”

    四周的巖石忽而又開始顫動,地面的碎石一一浮起升入空中,朝四壁粘合。

    時輪的作用在消退,是葉憫微終于收回了時輪。

    被竊取的時間紛紛歸還原主,衛(wèi)淵和溫辭身上與地上的鮮血彼此分開,回到他們的體內(nèi)。

    溫辭身上的傷口逐漸消失,他脖子上的紅色胎記一寸寸退下去。

    而衛(wèi)淵身體里疼痛逐漸平息,那紅印重新爬上他的脖子。

    荒誕的時間過去,少年的衛(wèi)淵與溫辭終于消失。

    被竊取之時終將“無事發(fā)生”。

    然而該發(fā)生之事,終究無可挽回。

    所有被天裂吞沒的仙門修士們也終于重見天日,從碎石中一路向上,來到天裂之外。

    眾人驚魂未定,他們站在重新屹立生長的古樹之上,議論剛剛發(fā)生的變故。沒人知道過去了多久,不知他們?nèi)绾蜗в秩绾位貧w,仿佛真死了一遭似的。

    葉憫微手中握著已經(jīng)停轉(zhuǎn)的時輪,被仙門修士們所包圍。

    那些道袍顏色式樣各異,有人向她行禮道謝,有人好奇時輪到底是怎樣的靈器,有人尋問先賢們都說了什么。

    這情形比她剛來此處時,不知熱鬧了多少倍。

    然而葉憫微卻兀自出神地想著什么,任誰跟她說話,她都沒有回應(yīng)。

    直到林雪庚、謝玉珠、衛(wèi)淵與溫辭來到她的身邊,葉憫微才回過神來。

    “溫辭……”

    她看到溫辭身后衛(wèi)淵的神情古怪,安靜一瞬,便了然道:“你都知道了啊。”

    衛(wèi)淵瞇起眼睛,冷然道:“怎么,師姐要插手我與夢墟主人之間的恩怨嗎?”

    “你現(xiàn)在不能報仇。”

    “為什么?”

    “我的魘獸如今大概已經(jīng)入了夢墟,它要去心想事成之地。它想把我所有的記憶,印刻在世人的腦子里。”

    葉憫微此言一出,驚魂未定的仙門眾修士再次嘩然。

    若人人都得到了葉憫微的記憶,便仿佛這世間有千千萬萬的葉憫微,這還了得?

    但凡有一個人包藏禍心,這世間就能天翻地覆,更遑論這世上的惡人何止千萬。

    別的不說,便如時輪這樣的靈器,誰人沒有想要復活之人,復現(xiàn)之物?再有人造出來,天下豈不是亂了套?

    “唯有溫辭能夠開啟夢墟,在魘獸進入心想事成之地前,把它找回來。”葉憫微說道。

    衛(wèi)淵沉默不語地凝視葉憫微許久,最終淡淡道:“師姐向來不會撒謊,我信你。不過此事過后,我也不會就此罷休。”

    他轉(zhuǎn)身就要離去,卻和站在他身后的謝玉珠對上目光。

    她披著扶光宗的道袍,看來剛剛經(jīng)歷過一番兵荒馬亂。

    但這姑娘避也不避地望著他的眼睛,眼睛沒有他所預料的憤怒鄙夷或失望。她好像只是看著他,像尋常一樣,只是看著自己喜歡的面容。

    她或許是頭一次透過這張面容,看見面容后的靈魂。

    衛(wèi)淵淡淡道:“如今謝小姐看清了衛(wèi)某,便也沒有遺憾了。”

    謝玉珠看著衛(wèi)淵走過她面前,消失在灰燼纏繞之中。

    ——人最難忘的就是遺憾,我就是沒見過世面還沒喜歡過人而已,倒霉催的鬼迷心竅了。

    她曾經(jīng)對衛(wèi)淵這樣說過。

    謝玉珠沉默片刻,低聲道:“卑鄙無恥的家伙,懦夫。”

    第118章 夢墟

    這夢墟所在之地, 乃是一處山谷,四周山壁曲折,唯有一條窄路通向其中。

    不用別人來修葺此路, 這路多年來已經(jīng)被前往夢墟求學之人蹋得實實在在, 硬生生拓寬幾尺。

    窄路這頭的夢還鎮(zhèn), 原本便土地貧瘠物產(chǎn)不豐, 眼見光靠耕地過不上什么好日子,索性專門做起了魘師的生意。沿街客棧商鋪全為魘師而開,白日閉店夜里熱鬧,魘師們往來不絕,說這里是魘師們的老家也不為過。

    雖說自多年前,夢墟主人封閉夢墟二十重以上夢境之后, 來往的魘師有所減少, 但這里仍然是魘師們的地盤。

    然而這么個從前專屬于魘師的鎮(zhèn)子, 竟然一下子涌進了許多仙門修士。

    “這么多道長仙師跑來夢還鎮(zhèn),這是要做什么?修道之人身有靈脈,不是不可同修魘術(shù)嗎?”

    沿街的酒鋪桌上,幾個魘師坐在桌邊, 瞧著不遠處走過的一群身著道袍者, 低聲嘀咕著。

    “呸,什么仙師,你是沒見過世面還是沒聽到消息, 對這些家伙竟還如此恭敬?”

    一個魁梧的疤臉魘師一摔酒杯, 怒道:“你不知道天上城被仙門給毀了嗎?老子就是從那里逃出來的,那簡直是人間仙境啊!他娘的這群狗崽子, 得不到的寶貝就要毀掉,也不顧天上城里還有那么多人, 我差點死在他們手里!”

    這大漢的聲音不小,路過的仙門修士都能聽得清楚,仿佛存心喊給他們聽的。

    果然有年輕修士面色青白,憤而停步,轉(zhuǎn)頭指著他:“休要大放厥詞!天上城墜落時我們也在救人,你憑什么斷言天上城毀在我們手上?”

    大漢拍案而起:“如今九州消息都已傳開了,除了你們還會有誰想摧毀天上城?還有誰有這個本事讓天上城掉下來!”

    “天上城本就是靈匪偷竊術(shù)法所建,來之不義,不論是為何而墜落,也是它應(yīng)得的!”

    “偷竊?這么說我們這些在天上城里走走看看的人,也全是小偷,也全是靈匪,你們要一并誅滅我們嗎?我就奇了怪了,千百年來皇帝都換了不知多少個,江山今日姓劉明日姓秦,怎么偏就術(shù)法只屬于你們十幾家仙門,就斷不能有別人的份嗎!”

    這仙門修士與魘師隔了一條街對罵,毫不相讓。兩邊的人都放下手中之事,隱而不發(fā)觀察形勢,可見不說話的那些人,心里也暗暗贊同說話之人。

    正在他們劍拔弩張幾乎要動手之時,一群人邁步而來穿過這條街,將這兩伙人的視線隔絕。

    這一行十幾人倒也沒勸架,只是對這形勢熟視無睹地走過去,兩邊人的戾氣霎時便收斂了。

    “甄副門主、策玉師君。”仙門弟子紛紛俯身行禮。

    而魘師這邊紛紛起身也喚道:“任盟主……”

    這十幾個人中還有些陌生的面孔:一個目光迷蒙的藍衣女子,一個抱著胳膊容貌昳麗的異族男人,還有托著煙桿吞云吐霧的姑娘。后面還跟著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一頂華麗的轎子。

    有見識廣的人小聲說:“轎子上那不是西河蘇家的家紋嗎?這關(guān)蘇家什么事……”

    溫辭要重開夢墟之事仙門都已知悉,然而此時的眾仙門正如衛(wèi)淵所愿,處在前所未有的分裂之中。

    此前眾仙門還未將如何處置天上城討論出個結(jié)果,大論道未開,竟就有人動手毀去天上城。

    毀城不說,竟也未跟其他仙門打招呼。那么多仙門弟子在天上城墜落之際還留在城內(nèi),這到底是誰動的手,又是什么道理?

    仙門內(nèi)部正互相懷疑著。若不是因為葉憫微的魘獸似乎闖入夢墟,術(shù)法靈器泄露之危迫在眉睫,估計此刻都要涌上太清壇會要一個說法。

    溫辭在客棧的偏堂內(nèi)坐下。夜色尚淺,燈火昏暗,他回身看向跟著他進來的兩個人。

    溫辭對那白衣公子說道:“藺公子,將你和兆青從西河喚來此處,你們舟車勞頓,辛苦了。”

    藺子安拱手行禮,道:“巫先生有需要,兆青與我自然義不容辭。”

    任唐頗有些意外地打量藺子安。他第一次見到藺子安,沒想到與他并稱雙杰的蘇兆青竟是西河蘇氏之女。而這蘇兆青卻又神神秘秘地坐在轎子里,令夫君代為傳話。

    正在他思索之時,溫辭的目光又轉(zhuǎn)到任唐臉上,語氣忽而變得散漫:“任先生和我是老相識,你不喜歡我,真巧我也不喜歡你。可惜你偏要學魘術(shù),入了我的門下。”

    任唐不由得捏緊拳頭,面色不虞地望向溫辭,偏偏還沒法回嘴——他尊師重道,怎么說這也是他的祖師爺。

    今日的溫辭看起來和平日有所不同:他發(fā)間干干凈凈并無飾物,只隨意用一根發(fā)帶綁了,那些五顏六色的鈴鐺都不見了蹤影。

    只見溫辭伸出手來,攤開手心,十六個顏色斑斕的小鈴鐺正在他的掌心。

    “這是構(gòu)筑夢墟三十二重夢境的鑰匙,我現(xiàn)在要把它們交給你們。你們各持八個鈴鐺,唯有十六枚鑰匙同時開啟,才可以操控夢墟。”

    “你們一個闖過三十重夢境,一個闖過全部三十二重夢境,是世上最了解夢墟之人。待拿到這些鈴鐺再進入夢墟時,你們便能徹底看清夢墟的構(gòu)造,掌管夢墟。我沒什么別的要求,唯有兩點希望你們記清楚。”

    “其一,不可用夢墟牟取任何利益,愿者來之,適者過關(guān),敗者退卻,這是夢墟不變的準則。其二,不要讓任何人接近八風塔,便是你們也一樣。”

    藺子安與任唐從溫辭手里接過鈴鐺,卻聽一道奇異的聲音貼著地面響起。

    “巫先生的話聽來奇怪,您要去哪里?為何要把夢墟托付給我們?”

    任唐回過頭去,竟見一只花貓邁步走近堂內(nèi)。

    花貓模樣并不稀奇,但一看便是魘術(shù)召出之物,它輕盈地跳進藺子安的懷里,對任唐頷首道:“小女子蘇兆青,在夢魘里找個能說話的東西不容易,耽誤了一點時間。”

    藺子安撫摸著花貓,抬眸對驚詫的任唐淡淡一笑。

    “不僅是夢墟,還有魘師的未來。日后仙門要重開大論道,這次大論道意義特殊,我希望你們代表魘師出席。”

    溫辭指向任唐,道:“想清楚以后魘師的路,現(xiàn)在你雖是魘師盟會的盟主,但大論道上多聽兆青的,她可比你聰明多了。”

    任唐雖有些氣憤,但是疑惑更甚,他問道:“那么巫先生你呢?”

    溫辭拍了拍手,淡淡道:“明日我去重開夢墟,收拾掉二十重夢境之后的東西,然后……怕是回不來了。”

    當年他之所以封閉二十重以上的夢境,便是因為眾生識海已經(jīng)從八風塔中外溢至此。而葉憫微的魘獸不知找了什么法子,已經(jīng)鉆進了封閉的二十重夢境之后。

    一旦溫辭重開夢境,無異于踏入眾生識海,沒有不被識海老人發(fā)現(xiàn)的道理。

    他不知道這老頭子是不是跟蒼術(shù)一樣能掐會算,早算中了他會有回到眾生識海的這一天,所以當時才放他離開謊崖。

    總是他逃債太久,終有償還的這一天。

    他還以為自己能夠多逃幾年的。

    囑托完夢墟和魘師相關(guān)之事,任唐與藺子安、蘇兆青離去。溫辭在房間里出神半晌,離開時卻見衛(wèi)淵正站在走廊上。

    這應(yīng)當在處理天上城墜落的后續(xù)事宜的衛(wèi)城主負手而立,看著池內(nèi)的荷花,盛夏已過,荷葉已經(jīng)開始枯萎。

    “你方才說你回不來了,這是真的?”衛(wèi)淵問道。

    “是啊,可惜你沒法親手報仇雪恨。不過留在心想事成之地那鬼地方,活著比死還要悲慘,不失為最好的報復。”

    “師姐怎么辦?”衛(wèi)淵問道。

    溫辭看向衛(wèi)淵,衛(wèi)淵回頭看他,說道:“你是你,師姐是師姐。”

    溫辭輕笑一聲,他看著池塘里的殘荷,道:“你們可得拉住她,別讓她去眾生識海救我,那地方就算是她進去,也別想再出來。”

    “等過個十年二十年,她又會全情投入新的有趣之物,活得比有我在的時候還要愉快。等那時候,你們便不用再攔她了。”

    另一邊,在客棧二樓的某間房內(nèi),萬籟俱寂,林雪庚正盤腿坐在床上,吞云吐霧間看著面前厚厚的一沓子手稿。

    謝玉珠與葉憫微推門而入,謝玉珠揮手撇開煙霧,奔到林雪庚身邊說道:“咳咳……你少抽點!這玩意兒對身體不好!”

    林雪庚瞧了謝玉珠和葉憫微一眼,雖沒回答卻干脆地收起了煙桿。

    謝玉珠看見林雪庚面前的手稿,神色便有些不忍。

    她知道林雪庚心里不好受,那天上城墜落對她來說是力挽狂瀾的一場施救,對林雪庚卻是眼見著自己的夢想實現(xiàn),又看著它被摧毀。

    想來那一片接著一片的街巷墜落,也全是由林雪庚親手操控。

    葉憫微去打開窗戶,窗外的風吹進房間驅(qū)散煙霧,帶來清爽的草木香氣。她坐在林雪庚的床邊,端詳那一沓手稿,再看向林雪庚。

    “雪庚,你曾經(jīng)跟我說你不知道為什么要活下去,那你現(xiàn)在知道了嗎?”

    林雪庚沉默許久,抬眼看向葉憫微,一字一頓道:“我早晚要將天上城建遍這個世間,那是能夠長久運轉(zhuǎn)的,永不墜落的天上城。我要把這世間的每一寸土地,都變成天上城里的模樣。”

    她伸出手去,握住葉憫微的手腕:“你幫幫我吧,師父。”

    葉憫微望著林雪庚的眼眸,那從前總是如燒盡炭火般的目光,里面深藏的火星終于鉆出黑暗,燃燒起來。

    葉憫微眼含笑意,她道:“好,我把我的魘獸送給你們吧。”

    林雪庚顯然沒想到自己一句相求葉憫微竟然這么爽快,直接要把魘獸給她,和謝玉珠一起愣住了。

    葉憫微卻說得很認真:“等我找到魘獸后便讓它跟著你們,保護你們,任你們翻看所有記憶。”

    謝玉珠疑惑道:“為什么要這樣?大師父你收回魘獸,恢復記憶和修為,再教給我們不就行了嗎?

    葉憫微想了想,她說道:“我也不知道,我聽說聚散終有時,或許有一天我不能陪在你們身邊了呢?”

    “呸呸呸,別說這種話啊!我都還沒成策玉師君呢,大師父你說什么聚散終有時!”

    謝玉珠急切地拉住葉憫微的手,來回搖晃。

    林雪庚也擔憂地喚了一聲師父,她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葉憫微搖搖頭,她道:“就是見到千年前的先賢們,多了很多想法。”

    她并沒有說得清楚,繼而站起身來指著窗外道:“我方才來的路上好像見到衛(wèi)淵了,我有話要對他說,先去找他了。”

    林雪庚面色頓黑,冷冷道:“那個無可救藥的家伙,還有臉來這里。”

    “我去勸勸他。”

    葉憫微留下這句話,身影便消失在走廊間。

    謝玉珠嘆息一聲,只覺得大師父二師父都很奇怪,連同衛(wèi)淵、林雪庚和她自己,如今沒有一個人是對勁兒的。

    “衛(wèi)淵。”

    長廊之上傳來一聲呼喚,衛(wèi)淵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遠處站著的葉憫微。

    他的師姐仍然有一雙波瀾不驚的眼眸,她邁步走向他,在他面前站定,自然地說道:“你不該那么做,雪庚和玉珠都很生你的氣。”

    衛(wèi)淵沉默一瞬,笑道:“我們行事作風向來不同,卻有相同的利益,到頭來還是別無選擇地站在一處。自來這世上便沒有永恒的朋友或敵人,唯有永恒的利益。”

    為了這利益,他甚至能暫時放過溫辭。

    葉憫微卻問道:“一直以來陪伴在你身邊的人,都只是利益嗎?可朋友和愛人,不是你的利益嗎?”

    衛(wèi)淵眸光微動,并沒有回答。

    卻見葉憫微嘆息一聲,她真摯道:“我應(yīng)該要記得你的。”

    “為什么?”

    “我不太會勸人,如果我記得你就會更了解你,現(xiàn)在就有更多的話對你說。”

    衛(wèi)淵凝視葉憫微片刻,卻說道:“師姐,你知道溫辭明日進入夢墟之后,或許會被某個叫做眾生識海的地方吞沒嗎?”

    葉憫微竟沒有顯露出驚訝之色,仿佛早就知曉此事。

    她反問道:“可若是溫辭沒有被吞沒,他回來了呢?你能原諒他嗎?”

    衛(wèi)淵冷笑一聲:“不可能。”

    “就算你殺了他,你的親人也不會復活。”

    “難道他活著,我的親人就能回來?”

    葉憫微望著衛(wèi)淵的眼睛,她點點頭,篤定道:“你原諒溫辭,我便讓你的親人回來。”

    她舉起手里的時輪,那隕鐵上的黑色在月光下翻起奇異的色彩,她說道:“你說過要拿足夠打動你的東西,來與你交易。”

    衛(wèi)淵看向時輪,他眸色深沉道:“那并非真的復活,有其時限。”

    “可你不想見他們嗎?”

    衛(wèi)淵不動聲色地凝視著葉憫微,夜色深沉,黑暗中枯荷搖曳,仿佛某種不寧的心緒。

    月上中天之時,葉憫微終于在屋頂上找到了溫辭。溫辭坐在月光下,指尖挑著一把扇子,那金色的扇子便在他的手指上旋轉(zhuǎn)飛舞,拋上又落下,聽話得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葉憫微想起她最初在摘月樓里遇見溫辭時,看他演的弄扇戲,真是好看得不像話。

    溫辭低眸看向她,微微一笑道:“你來啦。”

    第119章 老叟

    那金色扇子在夜空中一劃而過, 溫辭收起扇子,站起身走到葉憫微面前說道:“這里是魘師的地盤,夜晚比白日熱鬧百倍, 要不要陪我在鎮(zhèn)子上轉(zhuǎn)轉(zhuǎn)?”

    他神色如常, 看起來輕松又慵懶。

    葉憫微點頭答應(yīng), 溫辭便十分自然地牽起她的手, 與她十指相扣。

    “走吧!”

    隨著溫辭的話音落下,這一藍一彩兩道身影便從屋頂而下,落入街道之中。

    夜晚夢還鎮(zhèn)的街道上果真熱鬧非凡,各式從夢魘中召出之物來往不絕,蛇鼠熊豹、刀槍棍棒與風火雷電從街道上而過,而其中行走的居民與魘師早已習慣于此, 只管波瀾不驚地做自己的事。

    這詭譎的夢魘與人間混雜在一起, 仿佛百鬼夜行, 壯觀綺麗。

    葉憫微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遇見溫辭的時候,在阜江的摘月樓,那魘師盟會里她曾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奇妙的夢魘。

    她走在街道之中,在這種綺麗的幻景中轉(zhuǎn)頭看向溫辭。溫辭的黑發(fā)披散, 沒有五顏六色的鈴鐺, 沒有編著彩繩的發(fā)辮,難得看起來如此素凈。卻因為素凈,多了幾分內(nèi)斂的攝人心魄的美麗, 從前像是妖魔, 此刻像是鬼魅。

    溫辭的眼眸轉(zhuǎn)向她,他問道:“看我做什么?”

    “你的鈴鐺呢?”

    他伸出空閑的那只手穿過黑發(fā), 淡淡道:“送人了。”

    他們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并肩走在街上時, 便仿佛一對尋常佳偶。

    月光下人群熙攘,只見不遠處有一座擂臺,臺中插著一根十丈高桿,桿頂插著面金光閃閃的旌旗。臺子兩邊正站著兩位漢子,看起來都是魘師,雙手握拳互相一拜。

    臺底下的樂師們吹鑼打鼓,唱起曲子,似是在為他們助威。

    溫辭和葉憫微站在臺下圍觀的人群之中,溫辭偏頭對葉憫微道:“這群初出茅廬的小子,剛學得魘術(shù)就要來比試,誰先摘下那旗子誰就贏了。”

    初初習得魘術(shù)的魘師從夢墟出來,少不了興奮地擺弄展示一番魘術(shù),這里每夜的景象大多是他們造的。

    “呦,看來您是行家啊。”

    旁邊一同看擂的老爺子搭訕,他嘆息道:“只可惜二十年多前夢墟主人封閉了小半個夢墟,如今的魘師只能到二十重夢境,實力大不如前了。從前的擂臺可比現(xiàn)在要精彩多了!”

    溫辭并未回答,那老爺子便自顧自說道:“不過聽說夢墟主人要重開夢墟,恢復原本的三十二重夢。你們再多留幾天,后面的擂臺一定比今日的精彩。”

    溫辭抬頭看向桿頂?shù)钠熳樱炖餄u漸哼起什么,竟是擂臺下那吹拉彈唱的曲子。

    “你會唱他們演奏的曲子?”葉憫微問道。

    “是夢還鎮(zhèn)當?shù)氐睦锨印D菚r候夢還鎮(zhèn)不叫夢還,這一帶民風剽悍,村鎮(zhèn)之間經(jīng)常有械斗,哪里贏了哪里就奏這個樂,叫做霸王令。”

    臺上的兩位魘師紛紛施展魘術(shù),已經(jīng)熱熱鬧鬧地打了起來,臺下的觀眾一會兒驚呼一會兒叫好,人聲鼎沸。

    溫辭轉(zhuǎn)頭看向葉憫微,說道:“你知不知道,昆吾山下還有人專門把你當神仙供奉著,那神像塑得和你一點兒也不一樣,只不過套了個你的名字,年年還給你辦祭典。”

    葉憫微對此有點印象,她最初下山看到神像,還想著原來還有個神仙也叫葉憫微,完全沒想到是她自己。

    “那祭樂調(diào)子怪好聽的,你回去可以聽聽,祭典的日子便是你的生辰。”

    溫辭輕笑一聲,淡淡道:“唉……這一年半里若不是你這些麻煩事,我該能去多少地方,多看多少好東西。不過這些東西,看多少也看不夠吧。”

    葉憫微安靜片刻,她指向那擂臺道:“你不上臺嗎?”

    溫辭挑眉道:“我?我可是他們的祖師爺,我上去也太欺負人了吧?”

    “那面旗子還蠻好看的。”

    溫辭凝視葉憫微半晌,松開她的手拿一根紅繩將披散的頭發(fā)綁了,皺眉道:“真是的。”

    忽有狂風大作,鈴鐺響聲紛亂,臺上斗得正酣的兩位魘師倏忽間被沖得東倒西歪。一只火龍呼嘯而至,火光染紅半邊天空,它竟張開大口,直接把他們從夢魘中召出之物盡數(shù)吞下。

    火龍盤旋著高桿而上,火焰燃燒間出現(xiàn)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站在高桿上拿起那面金色旗子,朝著兩邊的魘師各指一下。

    “你們水平半斤八兩,再打下去也就是平局,還是夢墟全開再去歷練歷練吧。這旗子我就先拿走了。”

    周圍的魘師紛紛嘩然,溫辭從高桿上躍下,被火焰游龍包圍著走下臺來,人群接連讓道。

    溫辭將手中的旗子丟給葉憫微,對方才搭話而此時目瞪口呆的老爺子道:“今日的魘術(shù)還足夠精彩嗎?”

    這夢還鎮(zhèn)熱鬧非凡的夜空中,便又多了一條威風凜凜的火龍,它穿過各式夢魘之物,跟在葉憫微與溫辭身后,路過之人紛紛側(cè)目。

    葉憫微揮著那金色繡著云紋的旗子,火光照得銀絲閃閃發(fā)光。

    溫辭端詳葉憫微半晌,似乎是沒想到她喜歡這面普通的旗子,笑了一聲看向前方。

    這一切便如他曾經(jīng)夢想過的一樣。

    “葉憫微,其實我曾想過,若你走過我所走的路,見過我所見的風景,會不會愛上我所愛之物,會不會……愛上我。”

    葉憫微放下旗子,轉(zhuǎn)頭對上溫辭的眼眸,他輕描淡寫道:“不過以前的數(shù)十年里,我從未能勸動你下山。”

    “近來我時常想,五十年相伴你都未曾愛上我。如今我們重逢還未滿兩年,我還是從前的溫辭,你就真的喜歡上我了嗎?”

    葉憫微眸光微動,并未說話。

    “你不知道,從前你也曾對我感興趣過一段時間。”

    頓了頓,溫辭偏過頭,笑了一聲道:“或者說對與我親密感興趣。”

    “那時候你也熱烈又專注,不過一年的時間,你便把這興趣連同我一起拋諸腦后。當然那時的你絕沒有現(xiàn)在認真,也不曾給出這么多承諾。”

    “可我恐怕已經(jīng)沒有時間來確定,這一回的你和從前是否不同了。”

    溫辭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面對葉憫微。

    他背著手彎下腰來,在呼吸相聞的距離里,望著葉憫微的眼眸:“我真的,從你這里得到了確實的愛意嗎?”

    火龍在他們的身后盤旋,他們半邊臉被照亮,眼睛里都映著火光,如一片星火燎原。

    葉憫微沒有回答他。

    關(guān)鍵也并不在于她的回答。

    溫辭偏過頭,悠悠笑道:“這個問題大概夠我想個幾十年的,多虧了你,以后我在那邊也不至于無聊了。”

    他直起腰來遠離葉憫微,說道:“二十重夢境之后有什么,你應(yīng)該猜到了吧。”

    葉憫微慢慢地點頭,她說道:“你不適合待在那邊。”

    她說得認真,仿佛溫辭有得選,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一樣。

    “可若我必須待在那里,你要如何,你來陪我嗎?”

    葉憫微望著溫辭,并未回答。

    溫辭嗤笑一聲,忽然俯下身去親吻她,然后在她耳邊說道:“你這人就是太誠實,這時候也不說兩句好聽的話。”

    “不需要你陪我,也不要來找我,在這里過好你的日子,我不會等你的。”

    溫辭丟下這句話便轉(zhuǎn)過身去,走過滿街光怪陸離之物。天上城若是人間仙境,夢還鎮(zhèn)便是人心鬼域,無論哪一處都是熱熱鬧鬧。

    葉憫微想,他該行走在熱熱鬧鬧的人群之中。

    溫辭的聲音傳來,仿佛是告別之語已經(jīng)說盡,只再閑聊兩句。

    “你想要將你的知識廣散于天下,方法多的是,為何要刻意魘修失敗,把一切交給一個并不比你懂得多的魘獸呢?”

    金色的旗子劃過夜色,葉憫微跟著走上去,她說道:“或許是沒有時間了吧。”

    “哈,你修為深厚,再活個百年不成問題,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葉憫微與溫辭并肩而行,她抬眼看向遠處隱沒在黑暗里的山谷,腦海里響起先人們同她說的話。

    ——你只給自己留了一句話,你在紙上寫下“去往夢墟,回到眾生識海。”

    去往夢墟,回到眾生識海。

    與溫辭在謊崖的那一次,竟不是她第一次去眾生識海。

    她昏睡二十年才醒來,紙張朽爛文字不可見,陰差陽錯間,這是一道她錯過二十多年的指示。

    直到今日她才踏上她為自己安排之路。

    第二日,山谷之路封閉,閑雜人等皆不可入,夢墟被封閉的十二重夢境開啟。

    溫辭、葉憫微、衛(wèi)淵、林雪庚、謝玉珠與魘師雙杰,幾位仙門元老進入夢墟之中。

    這里的一重重夢境由曾喪生于此的巫族人和仙門大能們共同撐起,靈力浩蕩不絕。轉(zhuǎn)瞬白日轉(zhuǎn)瞬夜晚,一步汪洋一步沙海,一花一世界一草一乾坤,光怪陸離。

    蘇兆青與任唐手中掌控夢墟的鈴鐺,為眾人開啟一道不受干擾的路。

    溫辭一路來到第二十重夢境,解封夢境時眾人初見識海,聽見其中世人思緒,不由得紛紛驚詫。

    那吞沒夢境的識海浪濤也并未滿溢,而是隨解封而后退,仿佛在邀請眾人前進。

    一路鈴鐺響聲紛亂急促,溫辭與眾人繼續(xù)穿越夢境,直至第三十一重夢境。

    第三十一重夢境屬于溫辭,那是溫辭的噩夢。

    于是所有人便一起走進磅礴大雨,走過積尸如山迷宮似的街道,這個夢境里再無一個活人,唯有地面血水肆意流淌,將所有人的衣角鞋靴染成紅色。

    衛(wèi)淵慢慢捏緊拳頭,目光沉沉地隔著幾個人與溫辭無聲地對視。

    卻終究無人說什么。

    推過一扇巨大的彩門,這個夢境過去便是最后一重夢境。噩夢過后是溫辭的美夢,這是整個夢墟里唯一一個美夢。

    一踏入此夢便雨過天晴,人聲喧嚷街道熱鬧,魚燈過街,鞭炮喧天,是一副盛世太平的節(jié)日模樣,看起來和人間尋常繁華城鎮(zhèn)并無區(qū)別。

    仿佛溫辭的美夢,也只是俗氣的天下太平。

    溫辭波瀾不驚地從中走過,蘇兆青卻牽牽葉憫微的衣角,指向遠處的一座高閣,對她道:“尊上,你看那里。”

    葉憫微轉(zhuǎn)過頭去,那掛著紅綢的五層高閣上窗戶大開,一個滿頭銀發(fā)的女子戴著水晶視石,正捧著一卷書坐在窗邊。

    她的膝上正枕著一個男子,仿佛是在睡覺,模樣看不清楚,發(fā)辮間依稀有五彩之物,垂下的手背上金光閃爍。

    應(yīng)該是這個夢境里的葉憫微與溫辭。

    “我兒時進入夢墟,一路闖到這最后一重夢境,對巫先生說我想去心想事成之地。”

    那時溫辭嗤笑一聲,對蘇兆青說心想事成之地有什么意思,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在夢墟他可以為自己搭建夢境,與心想事成也沒有什么區(qū)別。

    可是他竟怎么也無法想象他喜歡的那個人,喜歡他的樣子。

    以至于這個美夢里的葉憫微仍然手握書卷,她因書卷而心生歡喜的樣子很好描摹,她喜歡他的模樣卻不可捉摸。

    溫辭對她說:這多么悲慘,從此你的人生就要禁錮在你狹窄的過往里,你還是個孩子。不要心想事成,即便是以殘缺之身,你也要去看這個世界的不可思議。

    葉憫微一直望著樓閣上相依偎的兩個人,直到這一重夢境也走到盡頭,所有夢境消散,露出高聳的八風塔來。

    那座塔即便廢棄多年,也能看出雕梁畫棟華麗的影子,可見當年建造之時十分用心。屋檐下皆掛有六角風鈴,隨風叮當作響,其中曾是千年來多少人的夢想。

    廢棄的塔下竟有水波浩蕩,波濤翻涌間有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叟,還站著一只修長縹緲的白鹿,仿佛在此地等候已久。

    那正是溫辭躲避已久的識海老人,與眾人尋覓已久的葉憫微的魘獸。

    葉憫微伸出手來,腕上萬象森羅光芒閃爍,白鹿若有所感般仰頭長鳴,繼而邁步從老叟身邊來到她們腳下。

    老叟竟也未出手阻攔。

    他模樣便如尋常老人,木杖上卻鑲著一金一銀一玉制的三只眼睛,栩栩如生頗有些瘆人。

    老叟看過人群,他目光灼灼,仿佛和他手杖上的三只眼睛一齊望過來,被注視之人皆不寒而栗。

    唯有溫辭與葉憫微并未蹙眉變色。

    老叟滿意地笑起來,繼而慢慢開口,聲音滄桑沙啞。

    “我的兩位候選人,終于都來了。”

    二十多年前,識海老人做了兩筆交易,選中了兩個人。

    一個是自祖先起便被賜予縱夢之能的巫族人,所留存的最后一個血脈。

    還有一個是當年為尋找這個血脈,竟然以半巫血之身,一路找到心想事成之地來的姑娘。

    第120章 記憶

    在來到夢墟之前, 這個姑娘已經(jīng)尋找他許久。

    葉憫微是在溫辭失蹤的第一個新春,意識到有哪里不對勁的。

    她從山間木屋的窗戶抬眸看去,見夜空中煙花絢爛此起彼伏, 聽著鞭炮之聲遙遙響起, 才發(fā)覺那一日已經(jīng)是除夕夜。

    往年無論溫辭去到哪里, 多久未曾回到昆吾山, 總是會在除夕夜前趕回來。他往往披著一身風雪,回來便風風火火地將門上的春聯(lián)與福字通通換成新的,再將屋內(nèi)久未使用的鍋碗瓢盆拿出來徹底清洗一遍,最后做上一桌年夜飯,拉她陪他吃飯。

    以往在看見漫天煙花,聽見鞭炮聲響時, 她應(yīng)該正與溫辭隔著桌子對坐, 聽溫辭閑談他下山后遇見的種種趣事。

    那一年葉憫微坐在她的書卷圖冊之間, 仰頭看著煙火明滅,在這一派熱熱鬧鬧的氛圍中,覺得屋子里好像安靜得有些異常。

    她回想了片刻,沒想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溫辭, 以至于他記仇到除夕夜也不肯回來。

    這個人總是在奇怪之處莫名生氣, 她向來想不明白。

    而后的日子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不過是正月的日子里,葉憫微變得格外在意一些風吹草動, 時不時放下手里的事情看一眼門外。每次開門時看見門邊的對聯(lián)和福字, 葉憫微總覺得它們舊得十分礙眼。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昆吾山上的日子還是照樣過。葉憫微手上有無數(shù)事情要做,天地奇妙的探索永無盡頭, 她一如既往地沉溺于此。直到再次看見漫天煙火,聽到一整夜的鞭炮聲時,葉憫微才發(fā)覺,又是一年過去了。

    溫辭還是沒有回來。

    從前溫辭每年至少回昆吾山五次,零零總總要住上兩三個月。即便是與她吵架之時,新春也要黑著一張臉回到這木屋里,怒氣沖沖地把對聯(lián)福字換了,再怒氣沖沖地做年夜飯,摁著她逼她陪他吃飯。

    葉憫微覺得事情變得棘手起來。

    她仔細回想上次見溫辭時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以至于一直回溯到幾十年之前。她的記憶力好得出奇,拜這本領(lǐng)所賜,她沒有放過任何細節(jié)。

    她花了整整兩天仔細回想,卻始終沒能從這回憶里,摘出一個會令溫辭怒不可遏,一去不返的片段。

    門上兩年前貼的對聯(lián)和福字已經(jīng)褪成淺得不能再淺的紅,輕輕一捏邊角就要碎得像蝶鳴劍上飛出的蝴蝶。柜子里的鍋碗瓢盆因為久未使用,已經(jīng)積攢厚厚一層灰塵。

    葉憫微在大年初二這天,開始動手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

    她把每年溫辭的新春準備一一完成,將鍋碗瓢盆拿出來清洗一遍,動手做出煙花爆竹和紅包,唯有門上的春聯(lián)和福字因為不知該寫什么,她沒有更換。

    這次的事態(tài)好像非常嚴重。

    自從溫辭下山之后,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同她生過如此嚴重的氣。葉憫微覺得如果不去找到溫辭,像從前一樣實現(xiàn)他的愿望來彌補,他便不會再回來了。

    依從前的經(jīng)驗來看,只要她能找到溫辭,他的氣憤便會消散一大半。

    她有時候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哄得溫辭消氣,但是她已經(jīng)習慣于此,好像也樂于做此事。

    葉憫微曾經(jīng)清理過一些不愉快的記憶,告誡自己不要輕易進入人群之中,然而她覺得已經(jīng)不能再等了。

    于是溫辭失蹤第二年的正月里,葉憫微在踏入昆吾山近七十年后,終于第一次踏出昆吾山。

    她一下山就趕上了山腳下神社的祭典。

    葉憫微披著斗篷淹沒在人群中,在暈眩里看著人們抬起神像從街上走過,心想溫辭說的果然不錯,這名為“萬象之宗”的神像與她沒有一點兒相像。

    她在這個與她相看兩陌生的人世間,循著溫辭的痕跡一路尋找過去,看過江南的戲、東海的鼓、西南山中的儺舞,京城樂府的雅樂……發(fā)覺這人間比溫辭所說的還要有趣。

    葉憫微也曾來到淇州,看過風漪堂的表演,她問向她要銀子的小童道:“溫辭在這里嗎?”

    那個小童朗聲道:“您也想看溫師父的舞戲啊?可惜溫師父好久沒來了,應(yīng)該是回他山上的家,去陪他家人了吧。”

    戲一場接著一場地演,從登臺到謝幕。

    觀戲的人群逐漸散去,葉憫微站在街中,喃喃道:“他沒有回來啊。”

    這世間滿是溫辭的影子,卻又不見他的身影。

    葉憫微尋人途中,有人得知她尋找之人已經(jīng)杳無音信兩年,便好心地提醒她說或許那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那老婦人嘆息道:“山迢水遠,天災人禍,生死之事向來無常,誰知道哪一面是永別呢?估計他也沒生你的氣,只是沒來得及見你。你便忘記他,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吧。”

    葉憫微卻想起柜子里大約又積起灰塵的鍋碗瓢盆,門上還沒換的對聯(lián)福字,和她沒有放的煙花爆竹。死亡”這個詞忽而變得不可接受。

    她搖搖頭,道:“我會找到溫辭的。”

    昆吾山那么大,溫辭離家出走那么多次,又不許她用術(shù)法尋他。她總是要花費許多時日,但最終還是能夠找到溫辭,次次如此。

    她不相信永別之說,無論如何,她總是能找到溫辭的。

    葉憫微并沒有花上多少時間,就達成了她的愿望。

    她穿過夢墟的重重夢境,進入八風塔內(nèi)。就像當年破除昆吾山下的陣法,上山找到溫辭那樣,她再一次破除重重阻礙,來到心想事成之地。

    在一片奇異汪洋中心,白茫茫空無一物,如被白雪覆蓋的平坦荒島上,葉憫微終于風塵仆仆,如愿以償?shù)卣驹跍剞o面前。

    她一頭銀發(fā)閃爍,如他從前披著一身風雪在除夕歸來。

    溫辭卻孤身一人跪坐在地,眼神散亂,默不作聲,仿佛布滿裂痕的刀刃,懸崖上的山石,搖搖欲墜。

    溫辭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睛,抬眼看向她,眼里是她全然陌生的迷茫和痛苦,然而很快那雙眼睛里便恢復了一點神采。

    “別再給我造幻境了,真把我逼瘋了,對你有什么好處?”

    溫辭竟這么對她說道。他聲音疲憊沙啞,沒有問候沒有驚喜,亦并不憤怒。

    他抬手揉著額角,嘲笑道:“這是……第三百五十七次了吧?這個幻境編得如此簡陋,是良心發(fā)現(xiàn)覺得騙人空歡喜很過分,還是覺得我也差不多要絕望屈服了?”

    溫辭話說得很從容,葉憫微卻看見他額邊的手指在顫抖。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慢慢道:“好,我答應(yīng)你。”

    “我可以答應(yīng)你。但是我要出去一次,我有心愿未了,你放我出去完成心愿,我便回來心甘情愿地替你守這心想事成之地。”

    葉憫微望著憔悴蒼白的溫辭,她問道:“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嗎?”

    “關(guān)你什么事?”

    溫辭放下手,他扯起嘴角嘲諷一笑,抬眼看向葉憫微:“你想要什么?我把我的魂魄賣給你如何?若我不回來你便將我折磨至死,拿回我的魂魄,叫我永生永世替你守這破地方。這提議不錯吧?”

    葉憫微皺起眉頭,她問道:“溫辭,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當然……不,不是說話……”

    溫辭目光明亮卻又散亂,他收起腿直起脊背來,咬著唇慢慢伏下脊背。他向她跪下,一字一頓道:“我求你。”

    溫辭向來美麗又暴烈,難過時也盛氣凌人,從來沒有這樣低頭卑微過。

    他怎么能受這樣的委屈?

    誰能讓他這樣痛苦?

    葉憫微伸出手去,還沒碰到溫辭時他卻消失不見。她突然發(fā)覺自己置身于昆吾山的木屋之中,窗外白雪皚皚,唯有一棵柿子樹吊著一只孤零零的果子,正是昆吾山的冬日。

    而溫辭正蹲在柜子前把鍋碗瓢盆一一拾掇出來,以她熟悉的不耐語氣道:“我走的時候什么樣回來還是什么樣,要是我不回來,你都不記得要過年吧?”

    葉憫微立于屋內(nèi),望著溫辭的背影問道:“你在做什么?”

    溫辭回頭看她一眼,挑眉道:“準備過年啊。你做夢了?打坐休息睡覺睡魔怔了?今天是除夕啊。”

    葉憫微環(huán)顧四周,一切還是熟悉的模樣,門上的福字和對聯(lián)的紅色也沒那么淺淡,仿佛三年分別只是她的夢境而已。溫辭在房間里忙忙碌碌,一邊清洗碗筷一邊同她說起山下的世情百態(tài)。

    葉憫微瞧著窗外飄雪,平穩(wěn)道:“剛剛溫辭是在跟你說話嗎?”

    “你在說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又在自己身上做試驗了嗎,把自己腦子搞壞了?”

    “你能看到我的記憶啊。”

    葉憫微轉(zhuǎn)頭看向站在門邊的“溫辭”,她眼眸清醒而寧靜,慢慢說道:“你也是這樣折磨溫辭的嗎?”

    四下里一片寂靜,山風呼嘯,屋檐上的占風鐸響聲如流水,一切便和她所生活過的地方別無二致。

    這個“溫辭”的表情終于慢慢松動,他挑起眉毛,撫掌大笑,露出不屬于溫辭的神情。

    “這哪里是折磨?這是你們世人夢寐以求的心想事成,莊生夢蝶、蝶夢莊生,夢里夢外哪一個是現(xiàn)實,哪一個是幻境,有誰能確定?”

    “我分得清。”

    “分的清?那孩子最初也這么說,不過剛剛,他已經(jīng)認不出你了。”

    這溫辭仿佛雪人融化一般矮下去,變成一個手持木杖,矮小而瘦削的老人。

    葉憫微終于見到了溫辭方才意欲對話之人,也是將溫辭困于此地三年的識海老人。

    那老人自稱已在此地待了萬年之久,也想出去看看人間。然而心想事成之地需有人支撐,若溫辭不來替他,他如何能夠離開?

    葉憫微并沒有多少猶豫,她說道:“你放過溫辭,我來替你。”

    老叟打量葉憫微,滿意道:“你并不貪戀心想事成,雖只是半血之身,但我?guī)蛶湍悖阋膊皇遣荒茉诖说赜来妗!?br />
    “不過我要先回去人世,把我在那個世界所發(fā)現(xiàn)之物留給那個世界,再回來替你。”

    “哈哈,你們竟都想要回去人世?老朽在此地能等到一個合適之人并不容易,你要出去,總得抵點東西給我。”

    “你想要什么?”

    “把你最珍貴之物抵給我吧。”

    “我最珍貴之物……是什么?”

    識海老人道:“可憐啊,你愿終生尋找他,替他留在此地數(shù)千數(shù)萬年,卻不知這執(zhí)著與憐惜從何而生。”

    四下里光影變化,木屋與風雪消失,歸于白茫茫之地。老人伸出手點在葉憫微的眉心,終于淡淡開口。

    “把你關(guān)于這孩子的記憶,抵給我吧。”

    老人的手指之下,葉憫微的眼眸睜大。

    “你這剜肉削骨,面目全非之人,身負天才之名卻除了天才之外一無所有。這孩子已是你身上,僅剩的血肉。”

    “記得你最珍貴之物在我這里,早日回來取它,替我守這心想事成之地。”

    歲月婆娑,被隱匿的因果終于浮出水面。識海老人不光與葉憫微做了交易,也與溫辭做了交易,他們一人抵押記憶一人出賣魂魄,才得以回到人間。

    如此一來,他們之中只要有一人回到識海,識海老人便不算落空。

    然而因此所造成的恩怨顛倒錯亂,世事大變,兩人同時失約二十余年,直至此時此刻的八風塔下,才得以知曉真相。

    識海的波濤從八風塔內(nèi)漫過葉憫微與溫辭腳下,沒過他們的膝蓋。沒有巫族血脈之人紛紛后退躲避,唯有他們二人站立于汪洋之間。

    溫辭慢慢轉(zhuǎn)過頭看向葉憫微,她仍有一雙安寧的灰黑眼眸,視石的光芒已經(jīng)隱約將熄。

    在這思緒汪洋之間,水聲之中人聲鼎沸,皆是不成詞句的笑、罵、怒、嘆、哭,混雜瑣碎聽不分明,仿佛所有人的命運被切碎交融,參差不齊,荒唐怪誕。

    葉憫微卻笑起來,她青絲飛揚,眼神明亮,仿佛大惑得解。

    “太好了,我沒想過要忘記你。”

    “我好像一直都是喜歡你的,可是我沒能讓你感覺到。對不起,讓你如此不安又痛苦。”

    “但是你答應(yīng)過,等我想起來你,你就會原諒我。現(xiàn)在你應(yīng)當要原諒我了吧?”

    溫辭眼眸震顫,他仿佛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喃喃道:“葉憫微……”

    從這些嘈雜的思緒中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識海老人悠然道:“兩位最終回到這里。那么現(xiàn)在輪到我來選擇了。”

    溫辭面色蒼白,眼神震動不安,而在這不安中強行維持一絲清明。

    “你休想!”

    那老叟哈哈大笑,說道:“看來你已經(jīng)猜到了!”

    他舉起手指,指向旁邊的葉憫微:“我如今更加中意她。”

    “如若不然,你們在謊崖之時我便等你跳下謊崖便好,何需再將你們送出去?你們果然再次回來,好極了!”

    “混蛋!”

    溫辭涉水而去卻穿過老叟的幻影,識海之水越發(fā)洶涌,溫辭跌倒在水中,渾身潮濕沉重,如同身陷泥濘不得動彈。

    “老不死的怪物!你就該困在那破地方千百萬年!”

    “你不是要我嗎?我才是巫族血脈!你敢?guī)ё咚揖驮谶@人間等著殺你!”

    他驀然被人抱住肩膀。

    葉憫微在他的背后抱住他,第一次沒有先問他的意愿,她喚他道:“溫辭。”

    溫辭抓住葉憫微的手臂,仿佛剛剛那股銳氣忽而刺向他自己,他一遍遍地說道:“不可以,葉憫微。”

    “我會回來的,溫辭。你不是說只要我說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嗎?”

    “葉憫微,你知道這多難……”

    “我可以回來。”

    水波之外蘇兆青與任唐竭力維持著夢墟的平穩(wěn),此處對于沒有巫族血脈者十分危險,他們卻不肯退后。

    葉憫微回過頭去。

    林雪庚、謝玉珠、衛(wèi)淵還有她那位師兄甄元啟皆焦急地注視著他們。他們似乎在高喊什么,但是隔著眾生識海的嘈雜,完全聽不清楚。

    “幫我告訴玉珠和雪庚,謝謝她們愿意選我做她們的師父。還有衛(wèi)淵,也謝謝他愿意接受我的交易。”

    “你知道我在哪里都不會無聊,等我學得了心想事成之地的奧妙后,再回來教給你們。”

    “溫辭,等我回來。”

    那波濤突然如退潮一般向八風塔而去,裹挾著葉憫微遠離。葉憫微只覺得溫辭死死抓住她的手,用力到顫抖,直到她沒入洪流之時也不肯放手。

    所有關(guān)于溫辭的記憶霎時間涌入她的腦海,所有的畫面清晰得如在昨日。

    昆吾山上的一場大雪,孩子兜著一口袋果子,揚起下巴露出紅色胎記,驚慌地阻止她靠近。

    陽光燦爛里,孩子從她手里接過指環(huán)與鈴鐺手串,有些羞赧但又笑得明媚。

    春日融融的午后,少年俯身親吻她。

    百丈懸崖邊,少年說若她遺忘他寧肯死去。

    而后每一天的新春,鞭炮與煙花,雪地里他的鼓與舞,樂與戲。

    白茫茫一無所有之地,青年跪在地上求她放他出去,他還有心愿未了。

    五十年里那個人從孩子到少年,目光從畏懼期盼再到愛慕與憤恨,如山呼海嘯般涌來,終于填補起漫長的空白,終于連接至阜江城魘師盟會,那個明亮的滿月之夜。

    橘子樹下容貌昳麗,雌雄莫辨的美人。

    他問她在干什么。

    她問他是誰。

    美人那戲謔的目光深處,分明壓抑著歡喜和想念。

    她忽然在此刻明白久別重逢的含義。

    葉憫微被抓緊的手忽而一松,她聽見溫辭的聲音。

    “葉憫微你回來!你給我回來!誰要你去替我的!好……我原諒你,我相信你,以后你說什么我都相信你!你回來!”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還給我……還給我啊!把她還給我……”

    她聽見溫辭的慟哭之聲,他似乎終于在松手的瞬間徹底崩潰,聲音在黑暗中逐漸遙遠,逐漸渺小,變成低不可聞的抽泣。

    漫長的黑暗褪去,葉憫微被潮水沖上岸,重新來到她曾見過的白茫茫一無所有之地,如同白雪覆蓋的平坦島嶼。

    島嶼四周波濤洶涌,思緒已經(jīng)細碎成完全不可辨認之物,識海老人拄著那畫有目紋的手杖滿意地看著她。

    “終究是你來了。”

    “瞧你們兩人,如同不合的齒輪,相刃相靡,卻不肯轉(zhuǎn)圜……”

    識海老人說著說著,似乎有些意外,他道:“你哭了啊。”

    葉憫微才發(fā)覺她此刻所聽見的微弱哭泣聲,那并非溫辭的,而是她的。

    她安靜了片刻,終于捂住自己的眼睛,跪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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