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霖鴉羽般的睫毛自然下垂,遮住了雙眼,于是他沒有看到,半步外的阿多尼斯那一瞬間的神情難以形容,仿佛聽到了一個預料之中但并不想承認的事實,本應碧綠如初春原野的眼眸暗沉得恍若遭遇了毀滅性風暴的原始森林,死死地盯住了那位一身白衣的東方留學生。
轉瞬后,庭霖毫無知覺地抬眼,在他發現前眨眼間恢復了正常的阿多尼斯金發碧眼,言笑晏晏,背對著明媚的陽光打趣地反問:“是嗎,這是亡靈序列和我之間的秘密,還是你我之間的秘密?”
他特意重讀了“你我”這幾個單詞,語氣旖旎,庭霖卻半點沒有聽出來,探討劍法般正經地解釋道:“亡靈序列送給我的秘密,我再送給你。這幾張畫著圖案的黃紙的作用都一樣,貼在枯死的植物上可以令其重新煥發生機,貼在有生命的植物上可以保證其一個月的新鮮,不論這一個月中有沒有陽光、養分和水。”
庭霖手腕一抖,召出七張符紙,工工整整地遞給阿多尼斯。阿多尼斯稍微正色了一下,沉思片刻,還是收下了。
他鄭重道:“很珍貴的謝禮。”
“如你所見,我已經成為【自然】很久了,”阿多尼斯接過符紙,招手交給一根藤蔓,“可是,我卻絲毫摸不到【奇跡】的門檻,無論是治療序列、動物還是植物,我都束手無策,精靈序列最強力的可以將人從生死線上來回來的能力,我一點都未曾擁有。”
“而我的母親,她曾在亞科斯學院讀過書,于是,為了探尋成為【奇跡】的門路,我來到了這里,試圖從龍族的魔法中窺得一絲靈感。”
阿多尼斯輕輕嘆氣,“現在應該是我感謝你,你的這份秘密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它簡直像一只活生生的精靈版的龍族,能將【奇跡】般的治療之力儲存在一張小小的紙條上,必要時刻再將其釋放出來,這甚至比【奇跡】更加奇跡。”
一張普普通通的木靈根符咒被阿多尼斯吹成了女媧補天的七彩石,庭霖不由得心生憐憫,堂堂精靈王子竟然連這玩意都沒見過,這可真是——太好了!
庭霖掐算好時機,恰到好處地暗示了自己的目的:“沒有你的幫助,我不可能這么順利的拿回行李,禮尚往來罷了。而且,我暫時沒有足夠的資金去購買學生手冊,這樣一來,我恐怕還得過一段時間才能適應亞科斯學院的生活,近幾天大概都沒時間去幫忙整理圖書館,萬一加菲爾德副校長不滿,又會給你添麻煩,所以……就把這些當作謝禮和提前的賠禮吧。”
阿多尼斯不負所望,果真如同系統口中的“npc”,十分上道地從他的儲物耳釘里取出一只布袋,貼心道:“這個你不用擔心,加菲爾德副校長那邊有我,資金問題也是小事,這里有二十枚銀幣五枚金幣,就算我送學弟的開學禮物吧。”
在梅爾斯貨幣體系中,一金幣可兌換二十五枚銀幣、四百枚銅幣,相當于五分鐘不到,庭霖就用九張沒什么大用的符紙,換來了折合銅幣兩千三百二十枚!
有錢人的羊毛真好薅,沒見過世面的有錢人的羊毛更好薅,阿多尼斯出手闊綽,一下子送了庭霖能在亞科斯學院吃一年貴族午餐的錢,而且是“送”,不是“借”,庭霖頓時覺得故鄉在向自己招手,連面前這位精靈王子的臉更好看了。
金錢能增加人的魅力,今下午的文理課因老師臨時有急事放掉了,庭霖時間充足,心情不錯,看著阿多尼斯那張臉,竟也破天荒地有了再多呆一會的閑情逸致,閑聊片刻后才起身告辭,離開教師公寓,去圖書館買了本學生手冊,又在回宿舍的路上隨意挑了片沒人的樹林,悄無聲息地挖走了幾棵樹苗。
阿多尼斯公寓里的布置給了庭霖靈感,家具這種花銷甚大的東西不但可以買,也可以自己造。庭霖腦海中緩緩勾勒著設計圖,調動體內木靈根,催動樹木生長抽條、枝繁葉茂,漸漸纏繞編織成床與桌椅的形狀。
至此,宿舍終于有了分人氣,庭霖徹底安下心,收拾完行李和房間直接打坐修煉到了午夜。
此時,亞科斯學院教堂的鐘聲照例在午夜十二點敲響,庭霖睜開眼,通過這半天的時間確認了一個猜測——在沒完成大綱任務前,無論怎么修煉,他的修為都不會有任何增進。
這一殘酷的事實簡直就像一直在攀登高峰的人,在即將抵達絕頂之際被狂風一巴掌扇到了半山腰,然后告訴他:別努力了,你再努力也會在原地踏步。
庭霖毫不意外,偏頭遙望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順手揪來一根柔韌的枝條纏成窗簾掛在窗上。系統在他修煉的時候不敢打擾,等庭霖完全脫出狀態后才提醒道:“今下午五點左右的時候,赫爾墨斯來敲過你的門,聽他的意思是想來找你吃晚飯,但那個時候你還在意識之海沉浮,赫爾墨斯敲了半天沒反應,就又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吸血鬼比較會做飯的原因,這個序列仿佛對和人一起吃飯有什么特別的執著,庭霖剛起身施完避塵術,還沒把燈點亮,就聽見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庭霖同學?庭霖同學!一起吃夜宵嗎?庭……呃。”
庭霖猝不及防地打開門,赫爾墨斯敏銳地后退一步,堪堪避開突然打開的門板,站穩后先是驚喜地一愣,隨即眼睛亮晶晶地高興道:“庭霖同學,今天是月圓之夜,那些狼人都找地方窩起來了,其他序列也都睡了,只有我們吸血鬼還醒著,現在我們正準備一起在圖書館找個地方聚餐,你來嗎?”
庭霖對這種能了解西幻世界的活動還是很感興趣的,直截了當道:“走。”
月圓之夜的亞科斯學院格外寂靜,夜幕高而遠,星光稀疏,草木瑟瑟,涼風習習,隱隱帶著淡淡的海的腥氣,赫爾墨斯血紅的眼睛在黑暗中也依舊清晰,像紅寶石般發出微弱的光。
兩人本是并肩走出宿舍,臨轉彎的時候庭霖動作稍稍慢了半拍,目光從前路落到赫爾墨斯背后緊繃的翅膀上,庭霖突然想起來什么,上前一步拉住吸血鬼的手腕,在他毫無血色的掌心放了一枚銀幣。
赫爾墨斯瞬間放松下來,低頭看著這枚錢幣,“……給我的?”
“對,給你的。”庭霖伸手揉亂了他的黑發,覺得手感不錯,“今天到的吸血鬼都有誰?”
“……都是一年級的新生,人不多,也就十幾個,查理德也去了。”赫爾墨斯收起這枚銀幣,“說起查理德,我又記起一件事,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們這里的物價,正常情況下,一枚銅幣可以購買十五張左右的白紙,以后如果遇到有人賣你一銅幣一張,你可千萬別買。”
“查理德那個奸商,”赫爾墨斯邊走邊笑,“要不是看在同為吸血鬼的份上,我指定要罵他。”
庭霖:“你們這里吸血鬼的感情似乎都不錯。”
“唔,差不多吧,主要是人少,隨便碰見一只吸血鬼往上都能追溯成一家人,再加上吸血鬼序列一向不受待見的現狀,大家多少有點情分在。”
赫爾墨斯嘴角上揚,拉住了庭霖雪白的廣袖:“庭霖同學,還沒有聽你說起過東方的情況呢,你們那的吸血鬼是怎樣的?”
“我們那……”庭霖慢慢回憶,“我們那一般的吸血鬼比這里要稍微多一些,但幾個大家族之間的感情卻很難形容,平時互相嘲諷互相看不上,但如果遇到天災級別的災難,卻會在第一時間團結在一起,只不過在災難后又會恢復原狀,繼續打打殺殺。”
庭霖說這話時的語調不像平時那么不近人情,也不像刻意接近時的溫情,而是有股說不出的悵然。赫爾墨斯輕聲問:“你是在想家嗎?”
庭霖沒有回答。
他自小沒有體驗過父母血親間的親情,后來走進入門派也選擇的是最斷情絕欲的無情道,但他下山斬妖除魔的時候,也吃過鄉親鄰里送的瓜果飯菜,生病的時候,也接受過門派中兄弟姐妹自發的默默照顧。
赫爾墨斯后知后覺地發現這不是一個適合閑聊的話題,望著不遠處的教堂,一拍腦門,生硬而好奇地轉移道:“欸,別想了,看看前面的教堂——你們那的吸血鬼也不信神?”
“也不是不信,”庭霖瞥了一眼那座莊嚴肅穆的高大建筑,“我們只是更力爭于自己成神。”
“自己……成神?”
赫爾墨斯實力不強,庭霖拍拍他的肩膀,再次施加一個禁言符咒,確保他無法把不該說的說出去后才回道:“你們難道不是?”
“怎么會是。”赫爾墨斯睜大了眼睛,“神魔天生,吸血鬼怎么能成神?”
“神創造了世界,讓世界成長為現在的樣子,吸血鬼不會有這種能力的。”
庭霖并不贊同:“這個世界是這樣,是因為它本來就是這樣。神魔都是人變的,大功者成神,大過者成魔。神犯錯會墮落成魔,魔有功也會飛升成神。”
遠處,一襲夜風猛地吹斷了一根樹枝。樹林如惡鬼般猙獰扭曲的月影下,赫爾墨斯驟然停步,注視著庭霖沒有絲毫開玩笑意思的臉,半天沒說話。
空氣仿佛凝結,校園內似乎比剛剛還要寂靜,半晌后,吸血鬼才松開手,慢慢道:“很新奇、很令人羨慕的理論。”
新奇勉強可以理解,令人羨慕是什么情況?
他的語氣里透露著滿滿的負面情緒,庭霖先是不明所以,下一秒卻突然反應了過來。
在這片西幻的大地上,似乎并沒有“飛升成神”這一概念。
難言的陰冷瞬間順著脊背蔓延而上,霎時毛骨悚然,庭霖聲音開始干澀:“教堂里,究竟居住了什么神?”
“教堂啊。”赫爾墨斯黑發如同錦緞,眼睛猶如血淚,他遙望教堂,十分隨意地回道:“就是神啊。神難道還像我們一樣分序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