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劫車
放假絕對是學生時代最令人期待的事情之一。
聶清舟步入社會成為卑微社畜后, 每每看著自己寥寥無幾的可憐假期,都會懷念在學校時漫長的寒暑假。那時候他常常想如果社畜一年里能有這樣兩段長假,工作應該會變得開心很多吧。
但事實上工作后不僅沒有這樣的長假, 在為數不多的假期里, 他的手機還常常催命符似的響起,被揪到公司加班。
“這么多人拼命地讀書,最后畢業出來996, 我們這么努力難道是為了過這種日子么?”聶清舟喃喃地說。
張宇坤騎著自行車靠近聶清舟, 說:“舟哥你說什么?什么996?”
聶清舟看了張宇坤一眼,憐愛地說:“你們現在還不知道這個詞的含義,真是幸福啊!
說罷他就快騎自行車趕到了前面,留張宇坤在后面嚷嚷著:“舟哥,你說啥啊舟哥!”
此刻賴寧正駕駛著他那輛電動三輪車,在虞平擁擠的非機動車道上前進。聶清舟、張宇坤和夏儀三個人騎著自行車,仿佛護法一般在他的前后同行。
賴寧穿了件黃色的長羽絨服,聶清舟穿著黑色的短棉襖圍著灰色的圍巾, 張宇坤穿著夸張的寶藍色短羽絨服, 而夏儀穿得最少, 只穿著一件駝色的呢子衣服,戴著灰色的毛絨護耳。
這支五顏六色的隊伍頗壯觀, 張宇坤時不時還沖前面慢吞吞走路的奶奶,手拉手的小情侶, 騎電動車的大媽的人喊兩嗓子——麻煩讓讓啊!
聶清舟和夏儀一考完期末就跟夏奶奶提了他們的計劃, 并成功說服了奶奶, 獲得了一筆啟動資金。于是放假第三天, 他們就按計劃踏上了進貨之旅, 奶奶因為今早頭犯暈沒能一起來, 他們就像出籠的鳥兒,特別是張宇坤和賴寧,仿佛是擔了填海重任的精衛似的,干活兒特別賣力。
他們一行四人一到批發市場,張宇坤就帶頭在各個鋪面前穿行,很快找到了他家餐館平常進貨的那家店。張宇坤爸媽一早跟店老板打過招呼,店老板看到張宇坤也很熱情,腆著個啤酒肚笑得彌勒佛似的,問他們要進什么貨進多少。
張宇坤倒先賣起了關子,一指聶清舟:“這我堂哥,家里開超市的,之前都在馬師傅那里進貨,誰知道馬師傅今年不做了。我堂哥家過年要上貨走量的,我爸媽推薦的這里,王叔叔你看你能給到什么價格吧!
“哎呦,你爸媽那批貨是提前一個月訂的,現在可沒有這個價格了!蓖趵习逯钢浖苌夏羌t紅綠綠包裝的香煙和酒,對張宇坤說:“年關到了,大家都需要煙酒!
“哎呦是需求量大,但說實在的,這場子里賣煙酒的也多得很啊!”
“你看別人價格低的,那是真假混賣,不然能那么便宜?”
“假的能逃得過我的眼睛?王叔叔你還不知道我……”
張宇坤睜著眼就說瞎話,拉著王老板你一言我一句砍價砍得你來我往,火星四濺,聶清舟簡直插不上話,心里直呼佩服。
中間張宇坤和王老板不知道是真談崩還是假談崩,張宇坤拉著聶清舟就走,繞了一圈又去各個店里砍了一輪價,又殺回到王老板這里談。
最后以張宇坤爸媽一個月前的采購價同樣的價格成交,張宇坤喜滋滋地招呼賴寧來,三個男生不讓夏儀沾手,把一箱箱煙酒給抱到了三輪車上碼好,蓋上布再用皮繩捆在車上。
張宇坤在吸了吸凍紅的鼻子,拍拍裝好的貨,得意道:“怎么樣,兄弟我厲害吧?”
他難得得到了在場所有人包括夏儀的贊同,聶清舟由衷地說:“將來生意做大可別忘了我啊,張老板!”
張宇坤明顯很受用,接著表示騎了這么久的車好不容易來一趟虞平市區,不能就這么回去了。賴寧立刻響應,拿出自己期末得到的獎金,說要請吃炸串。
于是一行四人又直奔虞平的美食一條街,吃串串去了。
即便不是飯點美食一條街仍然人來人往,人流只比夜市遜色一點點。寒冷的冬日里,白花花的蒸汽從各個小攤子上升起來,伴隨著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金黃的油翻滾著,鐵板上傳來滋啦滋啦的炸裂聲,色澤鮮亮的串串就從中誕生。賴寧坐在電動三輪上不能離開,就大喊自己要吃什么,聶清舟、夏儀和張宇坤推著自行車,在旁邊幫他買。張宇坤指著架子上的東西:“年糕、里脊、魷魚、培根卷、韭菜給我各來四串。”
“韭菜算了,她不喜歡,換成素□□。”聶清舟指指夏儀。
張宇坤嘿嘿一笑,賊賊地說:“好嘞好嘞。”
夏儀抬起頭看向聶清舟,灰色的護耳好像毛茸茸的貓耳朵,她說:“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歡韭菜?”
聶清舟心說是你十年之后的一個粉絲告訴我的,這大實話我能說嗎?
“啊……奶奶告訴我的!彼伊藗理由。
夏儀淡淡地說:“奶奶也不知道!
“……”
聶清舟驚訝地反問道:“。磕棠淘趺磿恢?那她做菜放韭菜你怎么辦?”
“就正常吃!
聶清舟揉揉眉心,頗為無奈。
“你是怎么知道的?”夏儀的眼睛盯著他不放,上次去夜市,聶清舟也沒有點韭菜。
聶清舟面帶微笑,在腦子里迅速尋找托辭。正在此時旁邊傳來一聲賴寧的吶喊,三個人轉頭看去,只見賴寧跌坐在地,一個戴著頭盔的男人奪走他們滿載貨物的電動三輪車,疾馳而去,路過人的人嚇得紛紛避讓。
“那個犢子突然把我推下來,他搶我的車!抓小偷!”賴寧從地上爬起來追著大喊道。
夏儀和聶清舟立刻騎上自行車,一蹬踏板一溜煙地追去了,張宇坤著急忙慌地跟老板說不要了不要了。再一回頭,夏儀和聶清舟都轉過彎去不見了蹤影。
賴寧跑了幾步撐著膝蓋喘氣,欲哭無淚道:“完了完了,車要是丟了,我媽得打死我!”
賴寧之所以能騎電動三輪車和騎自行車的其他人同行,就是因為他家這個電動三輪車上了點歲數——開不快了。
偷車的人也沒想到這一點,他拼命地往前轉把手,但怎么加速都加不上去,急得差點撞墻,七拐八拐后,被騎車騎得風馳電掣的夏儀和聶清舟堵在了一個巷子里。
聶清舟從車上跳下來,心臟砰砰直跳,心想他這輩子第一次飆車居然是飚自行車,那些健身房里蹬動感單車的都不能比他剛剛騎得更快。
夏儀更干脆,一下車就幾步跑過去。她一把攥住小偷的胳膊把他生生從車上拽下來,折過他的手臂背在他身后,再在他小腿肚上狠狠補了一腳。小偷嗷了一嗓子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嘴里說著“哎呦哎呦”,頭盔都掉了。
一套標準的格斗技,要是張宇坤在肯定要一蹦三尺高,大喊打得好。
聶清舟檢查了一下車和貨,然后拍拍夏儀的肩膀,替她按住了小偷的胳膊:“東西都沒事,報警吧!
夏儀起身拿出手機翻開蓋子,正在摁按鍵的時候突然傳來鐵棍敲墻的聲音。聶清舟和夏儀抬頭看去,陽光里一群拿著木棍鐵棍,神情乖戾的年輕人堵在了巷子口,影子長長地投到他們身上。
聶清舟皺起眉頭。
他們這是被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了?
在他們對峙的瞬間,被聶清舟壓制的小偷突然暴起打掉了夏儀的手機,手機劃出一條高高的拋物線落在那群年輕人面前。這小偷剛往前跑了兩步,就被聶清舟從后面勒住脖子,再次放倒在地上。
聶清舟死死壓著他,目光卻放在對面那些人身上。
“不想挨打的話就松手,把車留下趕緊給我滾!”巷子口帶頭的男人彎腰把夏儀的手機撿起來揣進兜里。他看樣子二十出頭,穿著件灰色米其林似的羽絨服,頭發亂蓬蓬的,下巴示意他們身后的電動三輪車。
這群人看起來是一伙兒的。
夏儀的目光冷下來,面前一共七個人,加上聶清舟壓著的這個一共八個。如果是赤手空拳倒還好,但是他們現在手上有武器。她掃視了一遍這個巷子,在左前方的墻角邊發現了一個空酒瓶子。
玻璃的。
她彎下腰去想要拿那個酒瓶,就在她行動的瞬間,聶清舟突然也向同一個方向伸手。他壓著那個小偷,身體離地面更近,比她先一步拿到了酒瓶。似乎因為過于急迫,他拿起來的時候酒瓶正好掃到前面的鐵架子——嘩啦一聲,酒瓶肚碎了。
巷口那些人立刻警覺起來,嚷道:“你要干什么!你個小兔崽子耍什么橫?”
聶清舟似乎也愣了一下,他看著這個齜牙咧嘴的酒瓶子,腦子里閃過無數熟悉的干架畫面,拿著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他短暫地閉了一下眼睛,吸了一口氣然后再睜開。下一秒聶清舟一把揪住那個小偷的頭發迫使他抬起頭,揮著酒瓶將尖銳的玻璃指向小偷的頭。
“想要留下我的車和貨?你們來啊。我先廢了他,后面誰上來我就廢了誰,看你們先打死我,還是我先打死你們。”
聶清舟仿佛瞬間換了個人似的,他看起來暴躁笑得也邪氣,話一個字一個字從嘴里蹦出來,一切做得自然又熟練,好像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讓人很難不相信,他真的會干出這種事情。
他壓著的那個小偷首先慌起來,一邊撲騰一邊喊:“大哥!大哥!他們可能打了!他們干得出來,救我啊大哥!”
那群堵在巷子口的小青年也露出了猶豫的表情,他們拿棍子多半也是嚇唬人的,真搞傷了成本就太高了,遇見這種愣頭青,搞不好賠了夫人又折兵。
他們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帶頭的啐了一口,說:“行,算你小子狠,你們走吧!
聶清舟指著帶頭人的口袋:“把手機還給我!
那人就急了:“哎你小子,你可不要得寸進尺!”
聶清舟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電話卡拔了再摁下恢復出廠設置,然后沖他們搖了搖黑屏的手機:“我的手機比她的更值錢,我把我的手機給你們,你們把她的手機留下!
夏儀皺皺眉,她說:“聶清舟,你干什么?”
聶清舟沒回答她,下一秒就把手機放在地上,用力一推滑到對面人腳下。
對面的小青年撿起來一看,確實比夏儀那個手機值錢,他看了一眼這兇神惡煞的男生,就從口袋里掏出夏儀的翻蓋手機扔回去,被夏儀穩穩接住。
“行,還你們了。”
當張宇坤和賴寧終于趕到的時候。聶清舟和夏儀正在街邊,他們倆的自行車靠墻停著,聶清舟靠在電動三輪車邊緣,夏儀站在他面前,低頭拿著一瓶礦泉水給他沖手。他的手背上有幾道口子,正往外流著血。
張宇坤大喊一聲:“舟哥!舟哥!你怎么了!”
聶清舟轉頭看到他們,笑著說:“沒什么,濺到碎玻璃了,我這個人可能天生跟玻璃有仇!
賴寧跑過來先仔細看了看車,再望向聶清舟的手,悲戚地扶著他的肩膀說:“舟哥!我們來晚了!”
聶清舟哭笑不得:“……咱能不能不要像奔喪似的?”
張宇坤圍著聶清舟左看右看:“舟哥,這傷口這么深嗎,你都疼得發抖了!”
聶清舟沉默了一下,點點頭正經道:“確實。”
夏儀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她把礦泉水瓶蓋子蓋好,然后拿出剛剛買的創可貼,在他的手背上一個一個細致地貼好。他的手被水沖過,冰冷泛白,而且確實在顫抖。
其實從那些人退去之后,他就開始發抖了。
第32章 、保護
這一趟旅途雖然波瀾起伏好在有驚無險, 他們還是順利地把東西運回了常川,搬進了夏家雜貨里,賴寧的寶貝電動三輪車也沒有什么損傷。
這么看來, 這次受傷的就只有聶清舟的手, 以及他的手機。
聶清舟晚上煮泡面的時候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決定過年找個寺廟拜拜再燒柱香。
他剛剛吃完熱乎的泡面,戴著橡膠手套洗好碗, 就聽見房門被敲響了。他脫了手套走到客廳打開門, 樓梯間的燈亮得很勉強,要壞不壞的樣子,夏儀站在昏暗的燈光里,她穿著灰色毛衣和棕色的毛線開衫,和很久之前給他姑姑藥那天一樣,像一只毛茸茸的小棕熊。
夏儀看著聶清舟身上違和的碎花圍裙,莫名想到了狼外婆。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說:“怎么沒下來吃晚飯?”
聶清舟瞥一眼樓下,靠近她壓低聲音說:“奶奶看到我手上的傷肯定要問, 我不想跟她說這件事。傷不礙事, 我已經吃過了!
夏奶奶是個喜歡操心的人, 三分的事情能激起十分的擔憂,為了她脆弱的心血管著想, 進貨路上發生的事情他和夏儀都默契地選擇了隱瞞。
夏儀看了一眼他受傷的手,說:“家里有藥嗎?”
聶清舟點點頭:“上次我買了……”
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她手里拎著的塑料袋, 沉默了一刻, 說:“你進來吧, 正好我有話跟你說!
夏儀似乎不怎么怕冷, 寒冬臘月的天氣里穿的衣服也很少, 她剛在沙發上坐下聶清舟就翻出了空調遙控器, 打開了客廳那個他從來不舍得用的空調。
空調咯吱作響地啟動了,夏儀看了一眼笨拙工作的空調,轉頭對聶清舟說:“我不冷。”
“我冷行不?”聶清舟一邊關各個房間的門一邊說。
“那你剛剛為什么不開?”
“……唉你突然這么聰明干嘛?”
聶清舟關上最后一扇門,倒了一熱杯水給夏儀,然后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夏儀從塑料袋里拿出碘酒紗布和藥粉,自然地握住聶清舟的手,拉到自己面前。
“不用,一會兒我自己來就行。”聶清舟試圖掙脫。
夏儀看了他一眼,她并沒有理睬他的拒絕,低眸揭開下午貼的創可貼們,重新給傷口消毒上藥。
聶清舟心里覺得這個情形好像不太嚴肅,他明明是打算鄭重地跟夏儀談一談的。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把另一只胳膊放在膝蓋上撐著身體,微微沉下后背思索了一陣,才開口道:“我問你,今天如果不是我拿走了那個酒瓶,你是不是就打算撿那個酒瓶,做和我同樣的事情?”
夏儀正準備蘸碘酒的棉簽在空中頓了一下,她抬眼看向聶清舟。
“是,你怎么知道?”
“你還是,是什么是?你一個才十六歲的女孩,干嘛做這么危險的事情?那碎酒瓶那么鋒利,要是你受傷怎么辦?”
聶清舟越說越生氣,眉頭緊緊地皺起來,道:“他們那么多人,手里都還拿著武器,要是他們真的過來跟我們打呢?我們打得過嗎?我這次也就是……嘶……疼……被架在那里了,只好賭一把。下次遇到這種敵強我弱的情況,他們要什么就給他們……嘶……只要人沒事,錢可以再賺,車可以再買,小賣部的生意我們也可以再想辦法,沒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要緊!
他很少這么嚴肅地跟夏儀說話。
空調吱呀吱呀地響著,傳來呼呼的風聲,房間里逐漸溫暖起來,夏儀的臉也跟著染上幾分溫暖的血色。
她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安靜片刻然后說:“可一直都是敵強我弱。一次被欺負,就會有下一次,一次屈服,就會永遠屈服!
她并非在抱怨,語氣也并不委屈,如果面前的人不是聶清舟,她甚至不會說出這句話。
對夏儀來說,在很多年里絕大多數事情,絕大多數時刻都是敵強我弱。這個家沒有父母撐腰,夏奶奶上了歲數身體不好,夏延年紀還小,腿腳又有問題。
她是這個家里最不能屈服,最不能退縮的人。
聶清舟怔了怔,眼里的嚴肅退下去被心疼所取代,甚至這次夏儀拿碘酒往傷口上涂的時候,他都沒想起來躲。
“不會一直敵強我弱的,我在你這邊,我是你的戰友,不要總想著自己一個人冒險!甭櫱逯壅f道。
夏儀眨了眨眼睛,她說:“但是你討厭暴力,不是嗎?”
聶清舟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
“你被錢風揚打也沒有還手,你也阻止張宇坤賴寧對吳思遠動手。你不喜歡暴力,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愿意使用暴力解決問題。”
夏儀的眼眸深黑,映著客廳頂上的燈光,亮亮的,就像是深邃夜空里默默發出光芒的星星。
她不常說這樣長的話。她似乎覺得需要解釋什么,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她注視著聶清舟的眼睛,坦然地說:“沒關系,我也可以保護你!
聶清舟怔怔地看著夏儀,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說她可以保護他?
他已經遠遠過了需要保護的年齡了。
但這個尚且身陷困境的女孩,真誠地試圖保護他——一個遠遠年長于她,從未來而來知曉所有故事的結局和劇本的人。
聶清舟覺得心頭一酸,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夏儀毛茸茸的頭,微微一笑。
“謝謝你,但是在保護我之前,你要先保護自己才對。其實今天我不知道如果他們不走,我還會做出什么事情來,我害怕這個我無法控制的自己。但是這比讓你來體驗這種恐懼要好得多。”
夏儀安靜地看著他。
聶清舟聳聳肩,笑道:“我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么勇敢,我是不是很遜?”
“不會!毕膬x堅定地搖頭。
聶清舟偏過頭,問夏儀:“你打架的時候,會覺得害怕嗎?”
夏儀垂下眼睛,她似乎真的仔細思考了一會兒,才說:“害怕過吧,我記不清了!
她很擅長隱藏和遺忘一些不利于她的情緒,她本來就是一個情緒起伏不大的人。
她開始繼續給聶清舟包扎傷口,低著頭表情非常認真,因為暖氣的原因她的手也變得越來越暖和。
那雙手白皙纖長,不應該用來打架,這雙手應該要在鋼琴上跳動,應該捧著話筒,捧著鮮花和獎章。
待夏儀將紗布在他的手背上扎好時,聶清舟溫柔地,鄭重地說道:“從今往后你不用屈服,也不會被欺負,我們不用暴力也能解決問題,不用討好別人也能贏得尊重,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里,去更好的地方,成為更強大的人!
他舉起那只被包扎妥帖的手,笑道:“I promise.”
夏儀看著那只被雪白紗布裹著的手,目光再移回聶清舟身上,有那么一段時間里,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所以她問:“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歡韭菜,還有我想要拿酒瓶做的事情?”
“……”聶清舟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緩緩地放下手,吸了口氣:“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什么?”
“其實我精通周易,能掐會算。這些都是我算的!甭櫱逯蹪M臉誠懇。
“……”
夏儀并不相信這種說辭,但是她也沒有追問。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我欠你一個手機,我會還給你的。”
聶清舟知道他就算拒絕夏儀也不會同意,只跟她說這個手機是他挪用住宿費買的,家長并不會問起,讓她不要著急。
把夏儀送走之后,聶清舟關上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回去客廳把空調關上。他打開自己房間的門,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凍得他一個激靈,打了個噴嚏。
他一邊揉著鼻子一邊在書架上摸索,拿出一本灰色軟殼筆記本,打開某一頁,在這一頁長長的時間線上,有一個名為“被社會青年圍攻,碎酒瓶;時間:高一”的事件。
聶清舟拿出一支筆,在這個事件上打了個圈,劃上勾,然后在下面寫下今天的日期。
那群人堵在巷口的時候,千鈞一發之際他靈光乍現,想起了這個他在十年后的綜藝里知曉的事件。
他意識到這個事件此刻正在發生,才提前一步搶走了酒瓶。
誰知道趕巧打破了酒瓶做出一副要干架的樣子,他只好趕鴨子上架,把這個身體交給“聶清舟”的本能。
這個孩子的本能真可怕,“聶清舟”真的敢和這個世界同歸于盡,完全不吝于傷害自己,也不畏懼傷害別人。再晚到半年,甚至幾個月,他可能會直接在監獄里醒過來。
聶清舟脊背發涼,長嘆一聲。
他托著下巴,在這個事件邊上補充了幾個字——“拿回手機”。
當巷子口的男人拿走夏儀的手機時,他想起來十年以后夏儀說過,在她所有的手機里,她最喜歡的是她高中的那個翻蓋手機。那個手機并不智能也不是很好用,但是對她來說非常珍貴。
十年后的夏儀真好,她已經能夠告訴別人她所珍視的東西是什么了。
所以今天的他,才能夠幫她挽回。
幫現在這個總是沉默的夏儀拿回她所珍惜的東西。
第33章 、父母
寒假對于聶清舟最嚴峻的考驗就是, 他的“父母”要從省城回來過年了。
雖然說自從他們去省城打工之后,這么多年里他們和“聶清舟”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不滿一年,但是這畢竟是“聶清舟”的父母, 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血緣最親近的兩個人。聶清舟這段時間只和他們電話交流了幾次, 也不知道要怎樣和他們度過這個新年。
聶清舟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才在車站第一眼看見那兩個風塵仆仆的中年人時,喊出了“爸”、“媽”這兩個字。
那兩個中年人顯然也愣住了, 他們在熱鬧的人流里, 拎著色彩俗氣艷麗的條紋袋包裝的,大包小包的東西,背上的行李重得把他們的腰都壓彎了,此刻顯得有點狼狽和不知所措。
“小舟?你……你怎么來了?”聶媽媽一米六幾的個子,身材微微發福,穿著一件玫紅色的扎眼棉襖,“聶清舟”的單眼皮應該是遺傳自她。此刻她的眼睛睜得溜圓,眼里的驚喜溢于言表。
這么多年里他們回來過年, 聶清舟從來沒有到車站接過他們。
聶清舟今天穿著一身黑色的羽絨服, 收拾得干凈清爽, 看起來甚至是斯文和優雅的。他笑起來,走到女人身邊拿走女人手上的重物, 說道:“姑姑說你們今天下午回來,我就來車站等著了, 也剛到沒多久。你們回來怎么拿這么多東西!
聶媽媽更加驚訝了, 她的目光追隨著聶清舟, 看他自然地走到聶爸爸身邊, 說:“爸, 包給我背吧!
聶爸爸連忙擺著手:“不用不用, 東西沉壓壞了你!
聶爸爸長得高大結實,滿身常年干體力活鍛煉出來的肌肉,兩鬢已經有點斑白,笑起來的時候滿面皺紋,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衰老許多。
他揉著聶清舟的肩膀,不住地說:“長高了,又長高了,也長大懂事了。真好,真好。”
這句話話音剛落,他們二老的眼睛就有點濕。聶清舟環住聶媽媽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走吧,我們回家去!
在回去的公交車上,聶清舟找到位置讓聶爸爸和聶媽媽坐了下來,自己站了一路。聶爸爸和聶媽媽時不時跟他說兩句話,問他的學習,問他的生活,缺不缺錢花,這些問題他們在電話里都問過聶清舟很多次了。
但是聶清舟沒有流露出半點不耐的神色,在嘈雜的公交車里,發動機的轟鳴聲覆蓋在所有聲音之上,他俯下身去提高聲音,確保自己的聲音清晰。聶清舟有問必答,并不介意細致地重復自己的答案,然后適時地反問他們的生活,讓話題可以繼續下去。
他知道他們并不是忘記了他曾經說過的東西,他們只是想要跟他說說話,但又不善于交談,不知道還能問什么別的問題罷了。
他們說著說著,聶媽媽就生疏又親密地握住了聶清舟的手,聶清舟看向她時,她似乎還有點退縮,但是聶清舟立刻笑了起來,也把她的手握緊。
聶媽媽的臉上霎時浮現出一種奇異的神采,好像這旅途中的所有疲勞一掃而空似的。聶爸爸也很開心,話匣子慢慢打開了,說著這一年里在省城見到的趣聞樂事。
公交車明明開了很長的時間,下車的時候聶爸爸聶媽媽卻還有點意猶未盡,聶媽媽小聲說了一句:“這么快就到了啊。”
“可能是修了路,比之前好開了!甭櫱逯劢忉尩。
他們往那個熟悉的灰白樓房走過去,遠遠的聶清舟就看到樓下圍了許多人,他本來還有點納悶,走近了才發現,那居然是夏家雜貨排隊結賬的隊伍。夏家雜貨此刻生意好得驚人,一個小店滿滿的都是人,這么冷的天,站在柜臺后的夏奶奶愣是熱出一頭大汗來。
聶清舟十分意外,他沒想到他們的促銷策略居然這么成功,這人流未免也……太驚人了。
聶媽媽也跟著看向那個小賣部,驚訝道:“哎呀,今年新搬來的鄰居啊。這么多人排隊,里面東西一定很好吧?”
“啊……是的,東西都不錯,而且現在有折扣。”聶清舟回答道。
聶媽媽的眼睛亮了,她喊著:“老聶,老聶,我們快把東西放回家,趕緊去一樓小賣部買點東西,再不買要空了!”
于是他們在聶媽媽的催促下加快腳步,迅速把東西放回家,聶媽媽就殺向了樓下小賣部。聶清舟著實是沒想到,這促銷也銷到了自己家頭上。
聶爸爸看著窗明幾凈,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家,愣了半天才轉頭看向聶清舟。此時聶清舟已經端起了水壺,對他說:“爸,東西放下晚點再收拾,先喝口水吧!
“哦……哦……”聶爸爸接過水杯,咕咚咕咚直接灌了一杯,然后說:“你歇著吧,我先去收拾床鋪!
“你們的房間我已經收拾過了,褥子床單我都鋪好了,被子也拿出來曬過,都是干凈的。你們可以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對的就喊我去收拾吧!甭櫱逯垡埠攘艘豢谒,說:“你們趕了一路車了,今天就好好休息,菜我中午就炒好了,晚上熬個粥再熱熱菜就行!
聶爸爸站在原地,五大三粗的男人張大嘴巴,眼睛瞪圓了,像是不能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
聶清舟當然知道自己的表現和從前的“聶清舟”差別很大。
或許不能說“大”,應該說差了十萬八千里。
但是當他從腦子里搜索完“聶清舟”和他父母的相處方式后,就明白那種方式他完全模仿不來,也不想模仿。
他不可能對長輩大吼大叫、挑三揀四、摔東西、罵人,他對聶家父母沒有怨恨,他不擅長吵架,更無法對聶家父母那充滿了期盼、愧疚和愛的眼神視而不見。
最后他決定放棄掙扎,拿出自己本來的樣子,盡可能地好好對待他的新“父母”。問題少年一躍成為資優生,這反差本來就很大了,也不差其他的一些反差。
不過是過年的十天左右的時間,聶家父母難道還能把他開除出“兒籍”?
于是聶爸爸聶媽媽剛回家的三天,只覺得天天有驚喜,處處有意外,一年不見的兒子突然變得溫柔、體貼、有禮貌,不僅是學習,家務都有了飛一般的進步。這夢幻般的改變,讓人簡直不敢相信。
這已經是聶清舟刻意收斂的結果了,事實上為了避免太多相處,太多差異讓聶家父母生疑,接他們回家之后除了第一天之外,后面幾天都借口寫作業,盡量多待在自己房間里。
然后他三天就把一個寒假的作業寫得差不多了。
聶清舟看著堆成小山的寫好的作業,有點后悔沒在學校圖書館多借幾本書,或許他還得再多整點題庫,把寫作業的時間撐長一點。他邊想著邊站起來,在他房間的窗戶前伸懶腰,遠望休息眼睛。
望著望著,他突然覺得不太對勁。
怎么陸陸續續有好幾個從夏家雜貨拎著塑料袋出來的人,往同一個巷子里拐去了?那個巷子里沒什么住戶啊。
聶清舟想了想,就穿上羽絨服走出房間,跟聶媽媽說一聲:“媽,我出去一趟啊!”
“哎,好!”聶媽媽從廚房探出頭來,小聲說:“這孩子,出門居然會跟我說了,也不摔門了!
聶清舟裹著羽絨服順著他看到的巷子走去,巷子都是灰色的磚墻,砌得很高,從墻縫里鉆出各種各樣的植物。他左拐右拐,果然看見了好幾個拎著袋子的人,正圍著一個穿淺紫色毛領羽絨服的嬌小女生說著什么。
這女生看起來有點眼熟。
待聶清舟走上前兩步才發現,這女生不是鄭佩琪是誰?
“鄭佩琪?”聶清舟驚訝道:“你怎么在這兒啊?”
鄭佩琪被這聲呼喊嚇得一激靈,她趕緊擺擺手對圍著她的人說了些什么,那些人就散開走掉。聶清舟上前幾步走到鄭佩琪面前,他瞥了一眼那些離開的人,再看到鄭佩琪手里的一沓小票,恍然大悟道:“那些顧客是你找來的?”
“噓!你千萬不要告訴夏儀!”鄭佩琪急得直比劃,她情緒一激動就容易上頭,眼睛立刻紅起來:“你們不是說了我負責多捧場嗎?我就……我就喊人來排隊買嘛。一般來說就算有促銷,可能大家一開始不知道,或者就算知道了也不太會第一個嘗試。去的人多了,大家口口相傳,就都好奇,都來買了。”
聶清舟想,你可真是把排隊營銷玩明白了,超前喜茶等等一眾品牌十年啊。
“你從哪里找人來的?”聶清舟納悶。
“就……也就找了我爸一個離這里比較近的一個廠里面的工人……他們來買,我給報銷一半!编嵟彗鞯拖骂^,支支吾吾地說。
她爸離這里比較近的一個廠。
要是張宇坤在一定直接反問她,那你爸到底有多少個廠?
聶清舟揉揉眉心,他說:“你還是個學生,你這樣要花太多錢了,這不是我們的本意!
“不多啊,也就兩三千!编嵟彗鞣浅U嬲\地說。
“……”
鄭佩琪用的是最新款iPhone,聶清舟之前猜到她家境應該不錯,但是看起來鄭佩琪的家境,好像比他想象的還要不錯很多。
“你放心我有分寸的!编嵟彗麝种割^說:“我第一天喊了四十幾個人來,人數每天依次遞減,最后到過年前一天停止,這樣慢慢的真實客流就會取代我找來的人,非常自然,沒人會發現的。”
“……你還精心設計過?”
“是啊是!”鄭佩琪眼睛亮亮的,她懇求道:“所以你別告訴夏儀,我就是想幫忙,要是她因為這個討厭我就完了,求你了!”
聶清舟哭笑不得,他說:“好好好,我不告訴夏儀。但是這件事你也適可而止啊,說好了過年前停就停啊!
鄭佩琪鄭重地點點頭,然后她想起來什么,有點羨慕地問道:“對了,你和夏儀關系好像很好?”
“嗯,是挺好的。”
“你們是怎么變得這么親近的呢?”
聶清舟撓撓脖子:“這個……說來話長了!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鄭佩琪滿意,她癟著嘴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夏儀有沒有在你面前提過我。俊
“啊……”聶清舟努力回想:“哦,提過啊,她說之前她校服臟了,你借她校服穿來著。”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她說……你校服的味道蠻好聞的。”
鄭佩琪開心地笑起來:“真的嗎真的嗎!夏儀也喜歡小雛菊的味道!真好真好!”
她雀躍著雀躍著,突然嚴肅了,她盯著聶清舟說:“你真的沒有追夏儀吧?”
聶清舟立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沒有沒有。”
“那就好,早戀不好,不要影響夏儀!”說完鄭佩琪就看了一眼手表,說道:“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再見再見!”
她揮著手蹦蹦跳跳上了拐角處的一輛私家車,聶清舟看著那車子奔馳的標志和塵土里逐漸遠去的身影,心想鄭佩琪這樣子怎么這么熟悉呢?
他表妹說過,是叫什么來著的,唯粉?死忠?
第34章 、前事
不得不說, 鄭佩琪的營銷策略還是很成功的。按她所說,她找的人每天都在減少,但是夏家雜貨的生意依舊紅火, 很快大家就忘記了店主曾經被人找上門來鬧的事情。
甚至當聶媽媽從鄰居那里知道夏家的情況時, 還跟他們一起感嘆這老人孩子的不容易。
聶清舟的寒假作業在第五天大功告成,他又開始像往常一樣往夏家雜貨跑,幫忙上貨結賬干點雜事。他告訴聶家父母他這半年的時間受了夏家很多照顧, 還常常在夏奶奶那里吃飯。
聶媽媽聶爸爸聞言十分感動, 甚至把聶清舟的改變歸功于夏家,不僅不阻止聶清舟,還經常做點包子餃子糕點,給夏奶奶送去。聶爸爸還跟夏儀和聶清舟一起去進貨,把所有體力活都包了。
聶清舟這次真切地感受到,在這樣的地方,有一個魁梧的成年人在身邊就像有了堅實的依靠。只要聶爸爸在旁邊就沒有人敢欺負他和夏儀,甚至連言語上的挑釁都消失不見。
從前的“聶清舟”并非自愿成為問題少年, 夏儀也并不是自愿成為冷靜強硬的她, 如果有父母的保護, 他們應該會柔軟溫和很多,就像鄭佩琪一樣。
這天下午聶清舟正把各種速凍食品放進小賣部門邊的冰柜里, 一抬頭卻看見了對面街道轉角處的一個粉色身影。
他之所以注意到這個女孩,是因為外面正在下雪, 街上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而女孩已經撐著傘站在那里很久了。幾乎每次他朝那個方向看去都能看見這個女孩, 而且她也在盯著夏家雜貨店看。
這次聶清舟合上冰柜, 仔細地打量這個姑娘, 覺得她似乎有點眼熟。
夏儀剛剛和夏延換完班, 朝他走過來:“整理好了嗎?”
“啊啊,好了好了!甭櫱逯坫读算恫欧磻^來,夏儀有點疑惑,轉頭向聶清舟剛剛注視的地方看去。
街邊的那個粉衣服的女孩也看見了夏儀,女孩好像有點激動,往前走了一步,卻又停住了。
夏儀定定地看了女孩半天,然后對聶清舟說:“我出去一下!
說完她就拿了外套穿上,落雪紛紛中朝那個女孩走過去。
聶清舟撐著冰柜想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他在哪里見過這個女孩了——這個人是楊鳳的女兒吳婧,那天楊鳳拉著她來夏家雜貨店門口鬧的時候,這個女孩一直低著頭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夏儀走過馬路和吳婧面對面在街邊站著。吳婧比夏儀矮了半個頭,穿著粉色的棉襖,棕色雪地靴,撐著一把紅黑格子的傘,而夏儀穿著銀灰色的羽絨服。
吳婧揚起傘邊抬頭看著夏儀,兩個人看起來不像是只差幾歲,而像是孩子和大人的差距。
夏儀對女孩說:“你有事找我嗎?”
女孩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們身邊的墻上抹了整面淺黃色的漆,畫著牡丹、菊花等艷麗的花朵,花團錦簇喜氣洋洋,又用朱紅色的漆寫了兩行標語——“幸福生活,美在家庭”。
她們就站在這標語之下,花團錦簇之前。
吳婧低下眼睛冷冷地說:“我就來看看,怎么,你還要找人教訓我嗎?”
夏儀皺了皺眉頭,聶清舟之前已經跟她解釋過這件事,她簡單地說:“不會!
吳婧朝夏家雜貨望了一眼,不無諷刺地說:“你們生意真好啊,明明殺了人毀了別人的家庭,還能過得這么開心。人要想活得好,就得沒良心吧!
女孩射出陰惻惻的箭到了夏儀面前,紛紛折尖而落,并沒有讓夏儀動容。夏儀想了想,說道:“那你希望我們怎樣呢?”
她的眼眸漆黑,認真地看著面前的女孩,仿佛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我希望你們怎樣?”
夏儀的平靜似乎是更鋒利的箭,一瞬間擊穿了女孩。
女孩無言片刻,年輕的臉上染上憤怒,咬牙切齒道:“夏儀你真的沒有一點良心嗎?你為什么一點兒也不愧疚?你怎么能這么理直氣壯?你爸爸是兇手啊!你爸爸殺了我爸爸!”
“我知道。”夏儀回答。
一直以來各種各樣的人都在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提醒她。
她說:“他在監獄里,他付出了代價。”
“可他還活著!你爸爸至少還活著!過幾年他就會回到你們身邊,你又有爸爸了!可我呢?我爸爸被你爸殺死了!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我再也沒有爸爸了!你們要怎么賠給我!無論你們家做什么都沒用了,你們欠我們的,你們這輩子都欠我們的!”
女孩說著說著就紅了眼睛,她指著人滿為患的夏家雜貨,說道:“你們有什么資格幸福?你們這樣的人,你們害得我們失去了一切,你們怎么還能笑得出來?你們憑什么過得這么開心?你憑什么這樣平靜地抬頭挺胸地跟我說話?你憑什么?我真的想不明白……憑什么啊……為什么。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哭,眼淚順著被凍紅的臉上一串串往下掉,她不停地擦著臉上的眼淚,眼淚卻越來越多。最終她放棄了似的丟了傘蹲在地上,把頭埋進了臂彎里,雪花紛紛落在她身上。
夏儀安靜地望著吳婧,在吳婧蹲下來哭泣時,夏儀也蹲下來。
她以冷靜的口吻對女孩說:“那我爸爸死就好了嗎?或者你希望我,我弟弟,還有我奶奶都不要活下去嗎?”
吳婧肩膀的顫動停了停。
“我們并沒有過得幸福,我們只是想要活下去,僅此而已。”夏儀抱著膝蓋,望著地面。
夏儀記得吳叔叔的樣子,他很高,喜歡開玩笑,喜歡給她帶各種國外的巧克力吃,然后她爸爸就會給吳叔叔的女兒買小蛋糕,他們開著玩笑說要換女兒養。
那時候面前的女孩還很小,總是說要當夏儀的妹妹,跟她一起去學鋼琴。
那是很好的時光,到現在提起吳叔叔,越過法庭上歇斯底里的楊阿姨,暈倒的媽媽,越過被告席上爸爸灰暗的神情,越過所有變故和苦難,夏儀第一個想起的還是那時候和父親有說有笑,意氣風發的高大男人。
吳婧紅著眼睛抬起頭來看向夏儀。夏儀與她對視片刻,然后從旁邊撿起那把紅黑格子的傘,撐在吳婧的頭頂。
“我并沒有理直氣壯,我只是,不知道現在還能做些什么。我覺得我沒有做錯過什么事,你也沒有,所以也不知道如何改正,如何改變。”
如果說什么都無法改變就不說,她一直是這樣,但好像總是會讓身邊的人痛苦,或者失望。
頓了頓,夏儀說:“對不起!
聶清舟站在墻角,看著兩個蹲在地上的女孩。他來了有一段時間,該聽到的話他都聽見了。
粉衣服的女孩又把臉埋在臂彎里,不肯抬起頭來。夏儀把傘穩穩地撐在她的頭頂,自己在雪里安靜地看著她。
兩個人家庭破碎的人,蹲在“幸福生活、美在家庭”的鮮艷標語之下,好像世界調錯了頻道,把毫無關聯的苦難和幸福按在了一起。
“我也不想我媽總來問你們要錢!狈垡路男」媚镙p聲說,說出這句話之后,她好像又要哭了,她說:“為什么啊,你爸爸為什么要害死我爸爸啊……”
夏儀靜靜地看著她,沉默不語。
聶清舟腳步輕輕地走了過去,打開手里的傘撐在夏儀頭頂。
夏儀感覺到雪消失了,她抬起頭來便看見了頭頂的黑傘,還有傘下圍著棕色圍巾的男生。那條棕色圍巾,還是夏奶奶新給他打的。
他伸出手把灰色的毛絨護耳戴在她頭上,蓋住她的耳朵。
在這一刻夏儀突然想,如果聶清舟是她的話,會怎么安慰面前的這個小姑娘?像他這樣敏銳、溫暖又光明的人,會說些什么?
她于是轉過頭去面對那個肩膀顫動的小姑娘,思索了一小會兒,生澀地嘗試著說:“時間還很長……所有一切都會過去,以后我們都會長大……你還會有新的家庭,新的親人。你會成為非常優秀的人,過得很幸福。”
聶清舟怔了怔,然后輕輕地笑了一下,又覺得有一點心疼。
最無辜的人失去了最多的東西,只好彼此怨恨。就像這個女孩怨恨夏儀,夏延也埋怨夏儀,好像這樣就能在重負中喘口氣。
然而夏儀怨誰呢?
他覺得夏儀好像并沒有怨恨任何人,就像她也沒有想過要依靠任何人一樣。她不會告訴誰她的喜好和她的想法,她就像是個客氣的,從不挑三揀四的客人。
那個女孩終于離去之時,聶清舟摸了摸夏儀的短發,夏儀轉過頭來看他。
聶清舟笑道:“夏儀,把頭發留長吧!
夏延說夏儀是從開始打架之后才剪短頭發的。奶奶可惜了很久,但是夏儀說她喜歡短發,短發很方便。
他知道她更喜歡長發,十年后她有一頭及腰的,蓬勃的美麗長發。
“我覺得你長頭發一定很好看!
夏儀低下眼眸,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護耳,說:“我會不習慣!
“總會習慣的,就像你習慣短發一樣。而且現在沒有必要再留短發了,不是嗎?”
我們說好不要再使用暴力,你可以稍微放縱一點自己的喜好,露出一點自己的弱點。
夏儀看了眉眼彎彎的聶清舟一眼,又轉過頭去。
沉默許久后,她含糊地嗯了一聲。
第35章 、新年
那天吳婧走了之后就沒有再來過夏家雜貨店, 除了聶清舟和夏儀之外,沒有人知道她曾經來過。
聶清舟有時候想,要不是他看見了吳婧, 夏儀會跟他說這件事嗎?八成也不會的吧。她的沉默里究竟埋藏著多少秘密呢?
他是一個作弊者, 靠著十年后的信息,一次又一次接近她。
這場無人知曉的風波過去,新年就喜氣洋洋地大踏步走過來了, 除夕之夜聶家包餃子的時候, 門外的煙花鞭炮聲熱熱鬧鬧地響起來,像是滋啦濺油的大鍋一般。第一聲炮響的時候,聶清舟愣了愣,餃子餡兒險些掉到桌上去。
省城城區過年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常川這樣的縣城可不管那些,怎么熱鬧怎么紅火怎么放,煙花燒得天都亮了幾分。聶清舟在城區過了太多安靜寂寞的年,早就忘記了鞭炮煙花響成一片的年該是什么樣子了。
聶爸爸見聶清舟總往窗戶外面看, 以為他是想去放煙花, 大手一揮免去了聶清舟包餃子的任務。他讓聶清舟拿上家里的煙花爆竹, 和樓下夏家姐弟一起去放煙花,到點兒回家吃飯就行。
聶清舟聞言立刻捏好最后一個餃子褶, 奔去柜子那里拿煙花,匆匆地穿上外套換了鞋子, 蹬蹬蹬地下樓了。聶爸爸看著聶清舟的身影, 笑著感慨道:“小舟現在真是沉穩了, 回來這么久, 還是頭一次他孩子模樣!
聶媽媽也望著聶清舟的背影, 面露一絲憂慮神色。
夏儀家的門被敲得咚咚響, 她走到門邊去打開門,就看見聶清舟站在門口。他穿著黑色的長羽絨服,圍著棕色圍巾戴著黑色的手套,硬硬的短發支棱著,非常利落帥氣。
他舉高了手里的塑料袋,偏過頭笑起來,露出小小的梨渦:“喊上小延一起,我們去放煙花吧!”
他笑得非常開心,像個小孩子一樣,以至于夏儀愣了愣,才回答:“好啊。”
聶清舟、夏儀和夏延就穿得嚴嚴實實的,在除夕夜掛滿紅燈籠的街道上走著。聶清舟帶頭找到了樓與樓之間一片空曠的地方,前幾天連著下了幾天雪,地上的積雪還沒有化,白茫茫的一片。
夏儀和夏延也從店里拿了一些煙花出來,他們可謂是彈藥充足,三個人商量著在雪地里擺了個2012的造型。
聶清舟把打火機遞給夏延:“你來點火吧!”
夏延拿著打火機,愣了愣:“我點?”
因為腿腳不方便的原因,煙花爆竹這種東西,以前都是大人或者夏儀去點的。
這次夏儀也想拿過夏延手里的打火機,聶清舟制止了她:“這種煙花燒起來很慢的,小延沒問題。要是他摔了,我去就把他扛回來!
于是這個重任就交給了夏延,他十分鄭重地拿著打火機,頗為緊張地挨個點燃引線,仿佛在做化學實驗一樣認真。點到最后一支的時候,第一支正好開始往天上躥煙花,嚇得夏延往夏儀聶清舟這邊蹦了兩下,剎不住車被夏儀一把撈住。
他趴在夏儀的臂彎里,手扶著夏儀的肩膀,第一次和夏儀有這樣類似于擁抱的接觸。夏延愣住了,夏儀也有點不知所措。
聶清舟非常自然地拉起夏延讓他站好,在震耳欲聾的煙花聲音里指著天空對這姐弟倆說:“快看。
于是夏儀和夏延都抬起頭望向了天空,天空上此起彼伏的煙花完全看不出地面上擺的“2012”的影子,只是層層疊疊地絢爛著,一簇簇火焰沖到天空里,然后散作漫天的各式花樣的光亮,五顏六色交相輝映。仿佛春夏秋冬的花都趕著要在這幾秒間,在這深黑的夜幕上開個遍。
不只他們在放煙花,事實上整個夜空都被各路人馬放煙花所占據了。聶清舟想,他多少年沒有看到過這樣布滿天空的煙花了。
他總是覺得這個世界很大,很寬闊。但在這種時候,他卻覺得這個世界也很小,小到一個小小縣城的煙花、鞭炮和歡聲笑語就可以填滿。
他轉過頭去,夏儀和夏延也抬頭看著煙花。夏儀的眼睛映著煙火,閃著繽紛的色彩,像是黑歐珀一般,她戴著她灰色的毛絨護耳,像是一只安靜又美麗的貓。
她身上很不怕冷,但耳朵似乎很怕冷,藝術家的耳朵總是敏感的嘛。
聶清舟這么想著,他偷偷把手伸向身后的花壇,握了一個雪團出來。然后他默默地遠離夏儀和夏延兩步,然后大聲喊道:“夏儀!”
夏儀回過頭來,被迎面一個雪團砸中了肩膀,她愣愣地看著聶清舟,臉上還沾著雪球破裂濺到的殘雪。
夏延先反應過來,他迅速從地上撈了一把雪,拍實了就往聶清舟身上丟:“你打我姐!”
聶清舟靈活地躲過,笑嘻嘻地說:“哈哈哈沒打到……”
話音剛落,他的頭上就炸開了一團雪。聶清舟望向仍然保持著拋擲動作的夏儀,束起拇指:“還是你狠!
煙花落了,這片空雪地就成了戰場。這三個人在一小片地方上繞圈跑,你來我往地砸著雪球,聶清舟對夏延也毫不客氣,夏延自然也是。不過本來是夏延和夏儀一起對陣聶清舟的,也不知是哪個雪球飛錯了地方,很快就變成了三人各自為營的混戰。
他們一邊扔一邊躲,雪球嗖嗖地飛出去,再噗噗地炸開來。三個人身上臉上都是雪,臉凍得紅撲撲的,看起來狼狽極了,但是誰都不說停,誰也不認輸。
聶清舟笑得停不下來,露出潔白的齒列,夏延也笑了,他一瘸一拐地到處扔著雪球,眉毛都白了。最后夏儀也笑了,她微微彎起唇角,眼睛亮晶晶的,盛著顯而易見的快樂。
煙花偶爾把這雪地照亮,然后又暗下去,他們在這明明滅滅中,在雪地上留下無數腳印和花紋。
待戰事終了,夏延氣喘吁吁地仰面躺倒在雪地上,聶清舟和夏儀走到他身邊,一個人拉他一個胳膊。
“怎么啦,小少爺這就不行啦!”
聶清舟調笑道。
夏延任由這兩個人拉著他,自己一點兒力氣也不使,也不肯站起來。他看著天空上不知是誰家放的璀璨煙火,突然說道:“不是說,2012年是世界末日嗎?”
聶清舟想,哦對,他都忘了還有這么個古老得掉渣的預言了。他高中時還興奮地期待了一下會不會發生什么,結果除了考試之外,什么都沒有發生。
夏延笑了笑,他看著天空說:“突然覺得,世界末日也沒關系了。”
在地上擺2012的圖案時他想著,如果明年真有末日,那這該死的世界毀滅就毀滅吧,也沒有什么不好。
但是此時此刻,也不知怎么,他突然覺得這個預言和他失去了關系。他不期待,也不畏懼,這個結論好像沒有變,但又完全不同。
聶清舟一使力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破壞氣氛地說道:“擔心什么世界末日啊,先擔心你這件羽絨服還能不能穿了吧。”
他替夏延拍掉身上的雪,稱贊道:“你戰斗力還挺強啊,下次打雪仗一定找你!
夏儀扶著夏延的胳膊,她看著他凍紅的手,沉默一會兒然后把自己的護耳摘下來,放在夏延手里。
“幫我拿一下。”她這么說道。
夏延握著那溫暖的護耳,怔了怔。
聶清舟笑起來,在夏儀轉過身開始收拾東西時,他低頭對夏延輕聲說:“你姐姐怕你手冷呢!
夏延有點口是心非地說:“不用她這么好心,她裝什么酷啊!
“看看看看,就是這句話。她不是裝酷,只是怕聽到你說這種話,怕你拒絕她吧。你姐姐是個堅強的人,但是對你可是很柔軟的!
聶清舟摟著他的肩膀,笑道:“回去嘍!過年嘍!”
這個除夕,應該是聶清舟這十年來度過的最熱鬧最快樂的除夕。
但是他很快發現,這個年有點過于熱鬧了。從大年初一開始,聶家就忽然冒出了一大堆平時根本不走動的親戚。這些七大姑八大姨們在他們的日常生活里也沒見誰搭把手,一過年卻都親熱得仿佛天天照面似的。有時候是聶家父母帶他去人家家,有時候是人家來聶家,有時候還有什么遠方姑姑舅舅奶奶的酒席要去吃。
這場春節社交里,聶清舟唯一感到安慰的,是發現演戲的不只是他一個人了,這周圍噓寒問暖的親戚們哪個不是在演戲。
某個堂姑拉著他的手說:“哎呀小舟長高了,學習怎么樣啊?今年上初幾?”
聶清舟想,您去年說的話也是一模一樣的。
但是他面帶笑容,乖巧道:“高一了堂姑!
“哎呦哎呦,小舟真是長大了,懂禮貌了!”堂姑驚嘆道。
聶清舟不出意外地成為了這場一年一度的大社交里最大的驚喜。每個親戚都要把他的巨大改變夸一遍,并且在走動中宣傳出去,結果去酒席的時候,聶清舟就突然變成了焦點人物。
酒席誰都要來跟他說兩句,有孩子的就拉著孩子說要向哥哥學習。更有甚者,因為他的出名,他被叫去了成年男人的那一桌,被迫聽他們高談闊論,還被灌酒。
他默默地一邊夾菜,一邊聽著這些小城的中年男人預言世界未來的經濟形勢,政治走向,國家政策,軍事布置。心想這可真是天馬行空,一個都不對。
他們覺得欣欣向榮的某些國家,十年間會陷入泥沼,甚至成為廢墟。他們仰望向往的強國,以后會更殘暴,更囂張,但也走向衰落。
所有人都會經歷災難,又從災難中站起來,但是直到他生活的那年也不能完全擺脫。
這個世界會有越來越多的焦慮和對立,也會變得非常復雜,非;靵y,沒有人能看清。
聶清舟嘆息一聲,看見某個男人站起來,舉起酒杯:“來來來,為了美好的明天!新年快樂!”
聶清舟也舉起他的酒杯,和這些陌生的親戚們碰杯,然后把辛辣的液體灌進喉嚨里。
雖然這個世界的明天不一定會越來越美好。
但是無論如何,新年快樂。
第36章 、陽臺
被安排在成年男人一桌的結果是, 聶清舟是被聶爸爸扛回來的,他暈暈乎乎地歪在聶爸爸身上,聶媽媽在旁邊怪道:“干嘛讓孩子喝這么多!”
聶爸爸滿臉通紅但是精神頭好得很, 他喝的酒比聶清舟只多不少, 奈何是天生好酒量,走路晃都不晃的。他開心地說:“過年嘛!高興嘛!咱小舟現在這么優秀,可不得讓大家都看看!都夸夸!”
聶清舟突然一個翻身摟住聶爸爸的脖子, 含糊不清地說:“叔叔, 開心嗎……”
“開心,開心!你看這孩子,喝多了就亂叫人了……”
聶清舟滿足地點點頭,頭一歪再次倒了下去,被聶爸爸聶媽媽放到了床上,蓋好被子。
他一覺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只覺得頭疼得厲害,翻過身去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晚上十點半, 窗戶外的煙花爆竹聲還不知疲倦地響著。
他大概也就睡了一個小時, 但是神志已經基本清醒了, 不僅頭疼還口渴。聶清舟想著這真是久違的宿醉感,他從大學畢業之后就沒喝醉過了吧。他從床上坐起來, 默默地摁了一會兒太陽穴,然后起床穿上毛衣, 準備去客廳倒杯水喝。
他打開自己的房門, 就聽見客廳里聶媽媽的聲音。
“我總覺得小舟不太對!
聶清舟的手頓了頓, 他悄無聲息地把門關小了一點, 只留一條縫。
客廳只開了一盞昏黃的小燈, 聶媽媽坐在沙發上, 而聶爸爸背對著他坐在另一個沙發上,手里夾著一支正在燃燒的煙。
“有什么不對的?別疑神疑鬼的!甭櫚职职欀碱^,輕聲說道。
“你不覺得這次回來,小舟變化太大了嗎?雖然說是變得懂事了,但是好像對我們更疏遠了。我總覺得他不對勁,他不像小舟。我記得是不是有什么說法,像是中邪之類的?”聶媽媽面色憂慮。
聶爸爸立刻呵斥她:“大過年的說什么呢!小舟變化……是大了點,但他不是變得更好了嗎?你難道喜歡他從前那不三不四的樣子?”
聶媽媽似乎也覺得自己說的很離譜,她垂下腦袋,肩膀也耷拉下去,像是有點灰心。
“小舟現在看起來……是挺好的,但是他要不是小舟,好不好和我們又有什么關系?我現在看著他,有時候覺得挺可怕的!
“你別想那么多,孩子就是暑假看到我們辛苦,懂事了長大了。他不是小舟,還能是誰?”
“……唉,也是,可能是我最近更年期,心態不好,想太多了。”
聶媽媽的聲音低下去,率先認輸了。聶爸爸走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肩膀,安撫著說:“你就是最近太累了,等小舟上了大學,咱就能輕松點了。咱再苦幾年,把這套房的房貸還了……”
聶清舟靜默無聲地站在門邊聽著,手握在門把手上許久不動,待客廳的燈光終于熄滅時,他才輕輕地把房門合上,沒發出一點兒聲音。
就像他打開房門一樣,無人察覺。
聶清舟回到床上坐了一會兒,然后披上外套打開房間的陽臺門,走到了陽臺上。冬日的風刺骨寒冷,一下子就把他吹透了,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絞著雙手,趴在陽臺欄桿上。
屋外的天空里明明滅滅亮著煙花,爆竹的聲音還熱鬧地響著,聶清舟的眼睛里裝著滿世界的煙花,卻覺得心里空得很。
——他要不是小舟,好不好和我們又有什么關系?
——我現在看著他,有時候覺得挺可怕的。
他還是頭一次聽別人說他可怕。
不過好端端的一個人身體里換了另一個靈魂,確實挺可怕的吧。配個氛圍感強的BGM都能拍恐怖片了。
他不是聶清舟。雖然他盡力地順從聶家父母的心意,滿足他們的愿望,配合他們的社交,說寬慰的話,喝他不喜歡的酒,成為一個完美的孩子——就像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他很擅長此道。
他演不好“聶清舟”,所以他只能換一種方式,盡力讓他們開心一點。
“聶清舟啊聶清舟,你小子現在在哪兒呢?你聽到你父母說的話了嗎?他們才不想要你隨便找來的一個優秀體貼的兒子,他們只想要你,是你變好了才有用!”
聶清舟仰頭看著天空,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他不是聶清舟。
那么他是誰,他是周彬么?
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一個周彬了。過了年周彬該17歲,他此時此刻在省城,在他的父母身邊度過一個平平常常的新年。
他莫名其妙來到這里,成為了一個多余的人,在這個偌大的世界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聶清舟。”
他突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在爆竹聲中聽起來有點含糊和遙遠。
聶清舟愣了愣,低頭看去,夏儀站在他的陽臺底下,裹著一件厚羽絨服仰著頭,深黑的眼眸里映著煙火光芒。她腳上還穿著毛絨拖鞋,像是剛剛從家里跑出來的。
“你為什么穿得這么少?你不冷嗎?”她非常直白地發問,說話的時候從嘴里呼出白色的霧氣。
“我……不冷啊。你怎么還沒睡?”
聶清舟心想他剛剛那些話她應該沒聽見吧,他默默把凍紅的雙手放進口袋里,露出和平常一樣輕松的笑容。
夏儀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她呼出一口熱氣搓了搓手,說道:“你比我怕冷,穿得比我少。我覺得冷,你怎么會不冷?”
頓了頓,她又說:“你不想笑的話,可以不笑的!
聶清舟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他低頭片刻,然后抬起頭來,嘴角落下去。他把胳膊搭在欄桿上俯身靠近她。
“就是吧……我喝了酒,有點頭疼,可能還有點多愁善感。”
夏儀仰著脖子,點點頭:“嗯。”
聶清舟看了她一會兒,在一段微妙的時間里,他們只是這樣對視著沒有說話。聶清舟突然噗嗤一聲笑起來,他趴在欄桿上,長長的胳膊支棱在欄桿外:“我們倆這樣好像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陽臺私會,不過位置對調了,我現在是朱麗葉,你是羅密歐了!
他思索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說道:“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么你偏偏是羅密歐呢?”
聶清舟滿眼笑意,模仿著女生的調子。他好像還有點醉,平時他應該干不出這么幼稚的事情來。
夏儀愣了愣,她們實驗班的語文課安排稍有不同,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陽臺節選,她們上學期已經上過。她努力地回想這篇課文,但是大部分的內容她都已經記不清了,只留下只言片語的印象。
“我在這夜色之中仰視著你,就像一個塵世的凡人,張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著一個生著翅膀的天使,駕著白云緩緩地馳過了天空一樣。”
夏儀認真地配合陽臺上的人,背出這一段課文。一朵煙花在夜空中綻開,一瞬間天色明亮,照亮了她深黑的眼眸,和聶清舟臉上的驚愕。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為什么臉紅了?”
聶清舟嚴肅道:“凍的!
頓了頓,他掩飾什么似的揉了揉眉心,說:“你記憶力真好哎,但是不要隨便跟別人說這種話,怪危險的!
夏儀皺皺眉,她不明白這段話有什么危險的地方,她只是實事求是地說:“我只會跟你說這些話。”
不然難道誰背一篇課文,她都會配合往下背嗎?
聶清舟嗆了一下,他小聲咳嗽起來,擺著手道:“別別別,別說了!你再說下去我就要危險了!
他迅速地轉換話題:“你不冷嗎?快回家吧!
夏儀抬頭看他,確認道:“你沒事了?”
“你……你是看到我站在陽臺上,覺得我不開心,所以來找我的嗎?”
“嗯!毕膬x想了想,補充道:“你很少不開心!
“你最近怎么對我這么好啊?”
聶清舟有點受寵若驚。
“你是我的債主,我還欠你一部手機。”
夏儀的回答出乎聶清舟的意料,且讓他哭笑不得。但是夏儀的眼睛亮亮的,她平靜而真誠地說:“我只是做了以前你為我做的事情而已。”
頓了頓,她重復了聶清舟曾經對于她的稱呼:“債主大人!
“噗嗤……哈哈哈哈哈!
夏儀面無表情地說出這四個字,有種別樣的喜感。聶清舟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趴在欄桿上盡力俯下身去,因為眼里帶淚而閃閃發光,他對夏儀說:“我現在很開心,謝謝你!夏儀,新年快樂!”
原本他覺得自己在虛空的宇宙里環游,因為她,他覺得自己的雙腳又落回了地面上,在這個世界里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個位置。
夏儀點點頭,她從懷里拿出一根棒棒糖,然后用力扔了上去,聶清舟伸出胳膊穩穩地抓住了糖果。
他想,夏儀從窗戶里看到他站在陽臺上,大概是以為他煙癮又犯了,所以特意帶了糖,從家里跑出來找他吧。
就和他曾經一口氣跑上七樓,給了她一根棒棒糖一樣。
“新年快樂。”
夏儀揚著頭,輕聲說道。
第37章 、周彬
之后的日子聶清舟還表現得和之前一樣, 和聶家父母相安無事,仿佛那個夜晚他偷聽到的對話,都隨著酒勁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年初六聶家父母就要回省城繼續他們繁重的工作了, 走的那天他們想和夏奶奶一家打聲招呼, 卻發現夏家雜貨關著,沒人在家。后來聶清舟才知道,那天他們是去虞平市的某個監獄里, 探望夏儀和夏延的爸爸了。
聶清舟就像過年前把聶家父母接回來一樣, 坐公交車把他們送到虞平火車站,目送他們上火車離開。
然后他在大廳里等待了片刻,買了后一班火車的車票,坐車去了省城。
他坐在吵鬧的車廂里,撐著下巴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手里的車票上分明印著目的地,他卻有一種不知去往何處的茫然。他只是想去看看17歲的這個自己,至于這次行動更深層次的動機,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只是覺得, 或許自此以后的十年里, 他都不會再有勇氣和時間,去見一見同一個世界里的另一個自己。
比起虞平火車站, 聶清舟對省城火車站熟悉得多。下車之后他背著包在客流中穿行,熟練地找到了火車站旁邊的公交站點。他仰著頭看著那些熟悉的線路名字, 隨著記憶復蘇, 那些沿著公交站點展開的時間軌跡一點點呈現在他的腦海里。
高一的寒假, 現在這個時間他應該在補課, 補習物理, 物理老師在梧桐苑小區, 四點半下課。
然后他就會在梧桐路27號的公交站點等車。
聶清舟思考片刻便完成規劃,坐上了142路公交車,四點整的時候他在梧桐路27號的站點下車。這條市區里的老街兩邊種了無數高大的梧桐樹,在冬日里沒了葉子光禿禿的,像是站在街兩邊叉著腰聊天的巨人。
這個時間車站沒有什么人,聶清舟站在鋪著紅磚的地面上,看著車站海報里某個明星拿著洗發水光彩照人的樣子,不禁覺得有點好笑。
旁邊一個大爺看他一直盯著這個海報看,笑道:“哎呦,小伙子追星啊!
聶清舟搖搖頭,他走到海報前的椅子上坐下來,說道:“幸好我不追他。”
他好久沒見過這個明星了,都忘了這個明星曾經怎樣風光無限,廣告海報曾經怎樣鋪天蓋地。十年后這個明星早因為形象崩塌而銷聲匿跡,他的同事喜歡這個明星,還為此傷心很久,只覺得癡心錯付。
就像是電影倒放的畫面似的,這個明星由崩塌的碎片復蘇,又神采奕奕出現在他身后的海報里。
聶清舟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里,最普通的公交車站中,等待另一個時間線里的自己出現。
四十分鐘過去,車來了一趟又一趟,車站里的人來來去去,聶清舟終于聽見遠處傳來一陣說笑聲。他轉過頭去,就看見了三個穿著正一中學校服的男生,一邊聊天一邊朝這里走過來。
左邊第二個男生一米八出頭的個子,戴著一副細邊黑色眼鏡,單肩背一只銀灰色書包,男生習慣性地拿左手食指關節推了推眼鏡,看起來斯文又清傲。
聶清舟的手指節還懸在眉心處——他正在做和男生一模一樣的動作。
在那一瞬間聶清舟被鋪天蓋地而來的荒誕和怪異感吞沒,以至于全身戰栗。
黑邊眼鏡男生被他身邊的人一把摟住,那人說道:“周彬,你要去文科班還是理科班?”
“理科班吧,你呢?一定是文科班了吧?”周彬笑著說道。
對方仰天長嘆:“我又不像你一樣不偏科,我這水平,也就只配文科班了。”
“你的水平,嘖嘖嘖。作文大賽省特等獎,全國一等獎的水平?”周彬嘖嘖感嘆。
他們熱熱鬧鬧地笑起來,聊著聊著周彬就走到了車站,他轉身沖其他人擺擺手道別,那些人就沿著路繼續往前走。
周彬臉上的笑意褪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周圍的人群,戴上耳機把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經心地望著車來的方向。
今天他的運氣很好,他要等的公交車很快就來了,周彬像往常一樣上車,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的那聲“滴學生票”之后,那個把硬幣丟進錢柜的人,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年輕的男生坐在了自己后排的位置上。
聶清舟絞緊了雙手,認真地端詳著周彬,仿佛周彬才是那個怪異的天外來客。
十七歲的男生耳朵里塞著耳機,有些疲憊地靠著車窗,目光茫然無焦點地望著車外擁擠的馬路和人群。他的后腦有兩個發旋,隨著車的震動而搖晃著,陽光透過錯落的樹干,落在他的臉上,因為車輛行駛而光影交替。
聶清舟從小就很好奇,別人眼里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樣子,沒想到今天這輩子他真的有機會體驗一下。
原來在別人眼里,17歲的他就是這樣的。
剛剛那個朋友的名字他還記得,趙成言,他們高一在一個班。趙成言才是真正的語文天才,他家是書香門第,他讀古文就跟讀白話文一樣輕松,甚至能寫出處處用典的古體詩來。趙成言的文章總是能被貼在班級后面,很多篇都擊中過他,感動過他,讓他覺得望塵莫及。
趙成言在作文大賽里一路闖進全國前十,而他早早止步省賽。
聶清舟胳膊搭在窗框上,撐著下巴看著面前慵懶疲憊的少年,一些東西更加清晰地從腦海里浮現出來。
他嫉妒過趙成言,或許這個十七歲的他,此時此刻正嫉妒著趙成言。
他很少嫉妒別人,不知道為什么,他很早就明白所有東西都有代價——競賽拿獎的人從小就搞競賽,不知道為此犧牲了多少玩樂時間;家庭優渥的人因為父母太忙,從小跟保姆一塊長大,內向孤獨。這種事情他看得太多了。
但是唯獨對于寫作這件事,他曾有過最大的羞愧和嫉妒,他為自己的文筆不如人而羞愧,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像趙成言那樣,寫出這么精彩的文章就好了。
可能只有那樣的人,才有資格以寫作為生吧。
他也知道趙成言童年被如何被摁在書堆里強迫讀書,全家對他有怎樣變態的高要求,可他還是想要,他愿意承受這些。
那種強烈的向往,也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地被他遺忘了。
聶清舟想他真是個懦弱的人。因為有不能實現的夢想而痛苦,所以就選擇忘記。
在正一中學,趙成言這樣才華橫溢的人一抓一大把。他見過太多太多優秀的人,見過真正的天才,他知道自己只不過是比較聰明,又稍微肯努力,所以才能在這種地方混到中游。
正一帶給他很多東西,讓他見識到更廣闊的世界,更優秀的老師和同學,更自由開放的思想。讓他學會謙遜與自省。
但是在正一的三年是他人生中最壓抑,最掙扎,最焦慮的三年。在周圍所有人明亮的光環之下,他找不到自己的光亮,以至于在后來的很多年里,他始終裹足不前。
前座的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拿出手機低頭看了幾眼。然后他在廣播報到站的時候,從位置上起身背著書包,趿拉著步子走下車。
聶清舟也在這站下車,他目送年輕的自己走進一個居民區,身影消失在小路與樹叢之間,沒有再跟上去。
他是想來看看十七歲的自己的,他也見到了。
他要說些什么嗎?像那些科幻大片里一樣,給這個孩子一些關于未來的忠告?可萬事終有因果,總有苦難磋磨也會有好事發生,因為這一切的存在,他才會是今天的他。
二十七歲的他已經是個大人了,他該照顧這個十七歲的自己,不要讓他遭受從未來而來的,匪夷所思的難題。
聶清舟呼出一口氣,然后笑起來:“就當是重返十年前,打個故地重游體驗卡!
他邁步走進了這個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區。
小區的路現在還是磚路,后來在業主的集體要求下,這條磚路被扒掉鋪上了柏油馬路。雖然行車變得方便了多,但是他還是覺得,現在鋪滿梧桐樹葉的紅色磚路更好看一些。
他拎著背包在小區里漫無目的地走著。迎面走過來的是5幢的老爺爺,退休教師,再過三年就因病離世了。坐在亭子里聊天的3幢吳阿姨,再有一年會發現自己的老公出軌,離婚帶著孩子搬出小區。
回到熟悉的地方,他又見了很多曾以為一輩子再也看不到的人。他明明在往前走,卻莫名覺得自己在一步步倒退,退到記憶的深處去。
他在小區里的籃球場前停下來,仰頭望去便看見一群在大冬天里穿著衛衣,身上冒著熱氣的男生正在打球。這幾個男生都是他的熟人了,他曾經在這個球場上揮灑過很多汗水。
后來他們都各自讀大學,工作,散落在全國各地。
聶清舟把包放到旁邊的長椅上,對那些正在熱火朝天打球的男生說:“兄弟,能不能加我一個?”
他了解他這些熱情好說話的球友們,他們果然欣然應允,讓他加入了這場街頭籃球賽。
聶清舟簡單活動了一下身體,球傳到他手上,他運著球突然發動,連續過人,投籃,命中。他這隊的人吹著口哨,對對面說:“哎呦哎呦,我們這兒來大神了啊,注意點!”
這場球打著打著,聶清舟和這些故友嬉笑著,漸漸進入狀態,一時間覺得好像自己真的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青春無敵,意氣風發。
隊友一個球傳丟了,聶清舟擦了把汗擺擺手:“我去撿!
他追著球跑了兩步,就看見一雙熟悉的紅白阿迪球鞋。他愣了愣,看見籃球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拍起來,然后輕松地抓在手里。
聶清舟慢慢直起身子,目光上移,落在面前男生年輕清秀的臉上。對面男生的穿著他非常熟悉的藍白相間的毛衣和運動褲,隔著眼鏡鏡片好奇地打量著他。
他的隊友招呼道:“周彬!今兒來了個高手,打球和你特像。”
聶清舟僵在原地。
第38章 、重啟
男生伸出手, 友好地微笑著把籃球遞給他。
聶清舟機械地接過籃球,聽見身后有腳步聲靠近,然后他的隊友就跑過來攬住周彬的肩膀, 熱情道:“哎呦周彬, 好久沒見你打球了,來來來打球啊!
其他的人在后面喊:“哎陸堯你不知道周彬受傷了。
被稱作陸堯的人高馬大的男生愣了愣,有點驚訝地擦擦汗:“不是吧, 這都過多久了, 你傷還沒好?”
“暑假籃球訓練營練習賽,十字韌帶斷裂,籃球這種強對抗性的運動,以后我都來不了了!敝鼙蛑钢缸约旱南ドw。
陸堯發現自己問了不合時宜的問題,收斂神色說道:“唉,你考上正一,你爸媽好不容易點頭讓你去訓練營了,咋搞成這樣?”
“能咋回事兒, 人品不行, 點兒背唄!
周彬看起來很輕松, 他轉眼看向聶清舟,眼里有幾分好奇:“我倆打球習慣真的像。真是可惜了, 我要是沒受這個傷,一定和你打一局!
聶清舟沉默了一會兒, 然后他笑起來, 真心實意地說道:“以后你一定可以重新打球的!
周彬有些驚訝, 不過他也順著說:“是啊, 說不定將來醫療技術就更發達了呢, 借你吉言啊!我還得回去刷題呢!”
說著周彬就沖場上打球的男生們擺擺手, 轉身朝居民樓走去。
聶清舟目送少年的身影遠去,他知道少年只當剛剛他說的話是例行公事的安慰,所以客套地回復了一句。這個人很喜歡籃球,沒到要以此為生的地步,卻也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再也無法踏入球場。
他遠沒有看起來的這樣輕松。
這個少年也沒有想過,自己許多年以后會在另一個十七歲的身體里醒過來。
原主留給他無數的爛攤子,也給了他一個健康的體魄,和重新開始的機會。他可以跳得很高,跑得很遠,可以重新打籃球,可以過不一樣的人生。
聶清舟抱著籃球,突然感覺堵在心口的一股氣散了,慢慢地散盡四肢百骸。他的心從未如此清澈明凈,輕松愉快。
自從回到2011年的時間點后,他一直在依照來自未來的預言,照顧夏儀和原主的父母朋友們,可是他自己并沒有什么改變。
實際上他仍然像十七歲那樣對自己充滿懷疑,即使知道遙遠的未來自己將成為作家,也沒有什么真實感。
他曾經在日復一日的磋磨中遺忘了自己的夢想,習慣于依靠別人的肯定來定義自己,憑著一點聰明隨波逐流。就像被關在籠子里太久的鳥,欺騙自己跳躍也是飛翔。
如今他沒有優秀的父母,沒有顯赫的履歷,沒有天才的朋友們。
他已經不用去滿足誰的期望了。
他已經不用恐懼從高處墜入泥潭,被人嘲笑了。
他現在擁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某種程度上說,他現在本來就是17歲,青春無敵,也該意氣風發。
聶清舟把球丟給場上的隊友們,笑著對他們揮揮手:“我不打了,休息一下,你們打吧。大陸,你悠著點,別又搞得腸胃炎了!
說罷他就走到場邊,拎起自己的外套和包,沿著臺階走下去,踏入蜿蜒的紅磚小道上。陸堯愣愣地拿著球,看著這個逐漸消失的高挑的背影,對他的隊友說:“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我外號,你們誰告訴他我之前腸胃炎的事兒了?”
聶清舟邊走邊穿上外套,拉好拉鏈,抬頭看著頭頂常青的柏樹樹葉,陽光從中細碎地落下來,像是明亮的鉆石。
他依稀能記得,高中時曾經在小區的球場上見過一個籃球技術和自己很像的人,那個人長什么樣子,和他說了什么話他已經全然忘記了。他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清晰地想起來。
難道他就沒有像聶清舟那樣,跟神明求救嗎?或許他來到“聶清舟”身體里的原因,正是兩個呼救的靈魂在時空交錯間,聽見了彼此的聲音。
聶清舟在省城待了兩天,過年的壓歲錢剛好夠食宿和回去的車票。這兩天他住在他家附近的一個小旅館里,在他熟知的早餐鋪子里見到了他年輕的父母,他們穿著整潔得體的正裝,匆匆地買了早餐去上班。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沒有說話,說實在的他有點想念他們,但是他不想給他們帶來麻煩。
剩下時間他逛了逛正一中學后街,去他喜歡的書店和公園,還有一些十年后面貌已經大不一樣的地方轉了轉,切實地把這趟旅程變成了重返十年前故地重游打卡旅程。
聶清舟十分滿意,心情舒暢地結束了這趟旅程,然后坐火車返回了虞平市。他覺得好像了卻一件事,以后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他在生活,也不覺得怪異和可怕了。
他只想早點回到常川,回到自己在另一個時間線的另一種生活去。然后早點見到夏儀,她是他另一種生活的定海神針。
他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從虞平火車站里出來時,突然聽到了一陣掌聲。他有點好奇地望過去,看到廣場上有一群人圍成一個圈。
他于是走近那片人群,仗著自己個子高望進去,卻意料之外地看見了自己想見的人。
夏儀穿著那件眼熟的棕色大衣,坐在一個沒有靠背的凳子上,手里抱著和大衣顏色一樣的一把吉他,沒有戴護耳,手指和耳朵凍得有點紅。
此時她低下眼睛,長長的睫毛把漆黑的眼睛遮住,她把吉他背帶從肩上摘下來。另外一個藍色羽絨服的小姑娘帶著一個魁梧的大漢,蹦蹦跳跳地走近她。
“夏儀,要回去了嗎?”
“再等等!
“啊,每天都再等等,錢都夠了。你是在等……聶清舟?”藍色羽絨服的小姑娘一回頭,看見了背著包站在人群中的聶清舟,驚訝地舉起手來指向他。
聶清舟笑了笑,說:“鄭佩琪。”
夏儀隨著鄭佩琪的呼喊,也抬頭看到了聶清舟。聶清舟從人群中走出來,笑著跟她打招呼:“夏儀,你怎么……”
他的手還懸在半空,夏儀就放下吉他快步上前,聶清舟正想著夏儀還是頭一次這么迎接他,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夏儀的拳頭就砸在了他的腹部。
結結實實的一拳,砸得聶清舟眼冒金星,捂著自己的小腹連連后退。
圍觀群眾傳來驚訝聲,還有竊竊私語的討論聲,鄭佩琪嚇壞了,一把攥住夏儀的胳膊。聶清舟吃力地抬起頭來,對周圍的人招手說:“沒事!沒事!我們鬧著玩呢!”
鄭佩琪身邊的大漢叉腰說道:“看什么看啊,都散了吧!”
圍觀人群見這架勢怕惹麻煩,紛紛散去。聶清舟撐著膝蓋,抬頭看向夏儀,鄭佩琪和……鄭佩琪從她爸廠里找來的保鏢?
他迷茫地說道:“各位……能不能讓我死個明白?”
鄭佩琪瞪起眼睛,怒道:“你還好意思說,你去哪里了,為什么離家出走!”
聶清舟驚異地指指自己:“我?離家出走?”
聶清舟本來盤算得很好,聶家父母走之后他又恢復了獨居,他之前跟夏奶奶說寒假不去她那里吃飯了,姑父家親戚很多所以姑姑過年很忙,應該不會來看他。這樣的話,他離開家幾天也不會有人發現。
未免萬一,他還是在桌上留了字條,說他要去朋友家玩兩天再回來。
怎么就變成離家出走了?
“你送你父母走的那天下午,你姑姑來你家找你。她等了一個下午加晚上,你一直沒有回來她就很慌,在我們家、老師那邊、張宇坤賴寧那邊問了一個遍,都不知道你在哪里。你沒有手機聯系不上,她認為你離家出走了!
夏儀解釋道,頓了頓,她看了一眼火車站上碩大的鐘表,繼續說:“我建議你給她打個電話,不然她可能會去報警。”
聶清舟揉揉太陽穴,看來他姑姑沒看見他的紙條。
他借鄭佩琪的手機給他姑姑打了電話,他那句“我是清舟”話音剛落,手機里就傳來了極其響亮而憤怒的呼喊聲。在場所有人都被這大嗓門嚇了一跳,聶清舟把手機拿得稍微離耳朵遠了一些,又開始他的常規安撫工作。
鄭佩琪小聲對夏儀說:“我們還要再等等嗎?”
夏儀看著聶清舟滿臉愁苦的樣子,搖搖頭:“不用了。”
這個車站到底沒有太過可惡,雖然帶走了她的媽媽,但是把聶清舟還了回來。
夏儀收拾好所有東西。待聶清舟打完電話后,她對聶清舟說:“走吧,回家吧!
聶清舟沒想到,自己回程的時候居然坐上了鄭佩琪家的奔馳車。
鄭佩琪坐在副駕,她帶來的中年男人是保鏢兼司機,夏儀和聶清舟就坐在后座。聶清舟解釋自己是去省城找一個朋友玩,留了字條的。
鄭佩琪懷疑的聲音從前座傳來。
“你在省城還有朋友呢?”
聶清舟干干一笑,岔開話題道:“你們怎么在車站。俊
“賺錢啊,還不是為了你!我想找夏儀出去玩,結果夏儀說她欠你一只手機,要攢錢買給你。我就來陪她啦,幫忙租了吉他,在車站唱歌賺錢!编嵟彗饔悬c不滿,又有點興奮:“不過賣唱還蠻有意思的!夏儀唱歌真的超級好聽哎!”
聶清舟轉過頭望向夏儀,此時夏儀正看著窗外的風景,并不看他。
聶清舟有些心痛地想,太可惜了,他居然就聽見個掌聲,夏儀唱歌他一句也沒聽見。十年之后她演唱會的門票多貴。
“但是你們為什么要選車站?夏儀你不是不喜歡車站嗎?”聶清舟納悶。
這下夏儀轉過頭來看著他了,她問:“你怎么知道的?”
聶清舟沉默了一下,努力真誠道:“和上次一樣,我算的。車站和你八字犯沖,不適合你。”
第39章 、爭吵
鄭佩琪聞言十分驚訝, 她別扭地拗過身子看向正后方的聶清舟,半信半疑地說道:“你還會這個呢?那你也幫我算一算吧,你算算我高考能考多少分!”
聶清舟裝模作樣地掐掐手指, 微微一笑:“你這是乾卦, 元亨利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什么意思?”
“就是努力就會有好結果的意思!
鄭佩琪嘁了一聲,像是確認了聶清舟是騙子, 回過身去看著前面:“說了和沒說一樣!
聶清舟轉過頭來對上夏儀審視的目光, 他覺得她好像仍然想要追問下去,但是她最終只是問了一句:“還走嗎?”
這句話沒什么語氣,既像是疑問又像是威脅。
聶清舟立刻搖頭,鄭重道:“不會不會,以后不會了!
鄭佩琪幽幽地想,她怎么總覺得后面那倆人不對勁呢?
夏儀只做了兩個上午的路邊歌手,就賺到了足夠買一部手機的錢,除去她實力過硬吸引了眾多旅客的原因之外, 還有個最重要的因素——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來了兩天, 每次給了她們五百。
“他還給了夏儀一張名片, 他說他是什么什么音樂公司的,想和夏儀簽約呢。不知道是真的還是騙子!编嵟彗髋d奮道。
聶清舟若有所思, 他向夏儀伸出手:“他的名片能給我看看不?”
夏儀在口袋里掏了掏,把名片遞給了他。聶清舟接過來, 就看見金色磨砂質地的名片上寫著某知名音樂公司的title。
“啊, 是他們啊……應該是真的!甭櫱逯勖厦嫱怀鰜淼淖舟E。
十年后夏儀在國內的經紀公司確實是這家實力強勁的老牌公司, 但是據他所知她最初在國外出道就簽了國外的經紀公司, 后來回國才簽的這家。
據他表妹所說——在夏儀還在上高中的時候這個公司就看中夏儀了, 等了她七八年哦, 看看我們夏儀多優秀。
“怎么樣?你想和他聊聊嗎?”聶清舟把名片還給夏儀。夏儀淡漠地看了名片一眼,說道:“不想!
“因為奶奶不喜歡?”
“嗯,他還對我的曲子提了很多修改意見!毕膬x偏過頭去,淡淡地說:“我不喜歡他的意見!
聶清舟噗嗤笑了出來,這還是第一次他感覺到夏儀在音樂上的驕傲。
看來他們得繼續等夏儀七八年嘍。
聶清舟回到家里不出意外地受到了聶英紅劈頭蓋臉的一頓痛罵。直到他翻來找去終于在桌子底下找到那張被吹走的字條,解釋自己只是想去省城玩一圈,且出示了車票之后,聶英紅的情緒才有所緩解。
這次離家出走風波牽涉不小,他父母、張宇坤、賴寧甚至班主任老師的電話都打到家里來,詢問他的情況。聶清舟一一解釋之后,這波瀾起伏的寒假也就到了尾聲。
假期結束,春季學期開始了。
學期剛開始的時候人都懶懶的,玩心還沒收回來,學習興致缺缺,恰好作業也不太多。第一周結束,周六夏儀夏延就跟夏奶奶打了聲招呼,和聶清舟、張宇坤、賴寧和鄭佩琪一起去虞平市玩了。
這趟出行的目的之一,是要替聶清舟選手機。
他們一群人擁在商場里數碼產品的柜臺邊,對著各種手機指點江山。鄭佩琪趴在玻璃柜臺上仔細觀察了一番,下了結論:“我覺得還是iPhone好。”
張宇坤嘖了一聲,說:“誰不知道蘋果好啊,要不鄭仙女你給舟哥買一個?”
鄭佩琪被張宇坤激得差點當場掏腰包,還好賴寧在中間和稀泥,他說:“要不諾基亞吧!質量特別好!”
“要拿來砸核桃嗎?”夏延涼颼颼地說。
賴寧靈光一閃,對聶清舟說:“對啊,諾基亞真能砸核桃嗎?咱再買個核桃試試吧!
“……”聶清舟心想,大概再有一兩年諾基亞手機就要退出歷史舞臺了吧。
他看著柜臺里這些古老的笨重簡單的小手機,覺得自己不像是來買手機的,倒像是來參觀老舊手機博物館的。這種介于智能和不智能之間的狀態,倒也不錯。
至少這種手機不會讓人一刷刷上一整天,公交地鐵上所有人也不會都低頭看手機,與旁邊的世界隔絕。
他隨便選了一款價格適中的普通手機,說道:“就它吧。”
就在這群高中孩子熱火朝天地在虞平市區玩耍的時候,在常川夏家雜貨柜臺后的夏奶奶一抬頭,就看見了一位西裝革履的不速之客。
“請問這里是夏儀家嗎?”這個和周遭格格不入的男人彬彬有禮地問。
夏奶奶有點懵,她局促地從柜臺后的椅子上下來,手無意識地擦著自己黑色的棉襖:“啊……是啊,我是她奶奶,怎么了?”
“哦!是夏儀奶奶啊!”男人立刻喜笑顏開,他遞上自己的名片:“我是音樂公司的,前段時間在車站看到您孫女彈唱,覺得她特別有才華。不知道您這邊有沒有考慮,以后讓她走音樂道路,和我們公司簽約呀!
夏奶奶接過名片看了看,愣愣地說:“音樂公司?彈唱?你是不是搞錯了呀。”
“沒有沒有,我這里還有視頻呢!”男人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打開一個視頻遞了過去。
夏奶奶猶豫了一下,把手機接了過來。
聶清舟、夏儀和夏延回到夏家雜貨前的時候已經吃過了晚飯,正是七八點熱鬧的時候,各家各戶傳出來電視不同節目的聲音,聒噪地響成一片。
聶清舟跟在夏家姐弟身后進了雜貨店,笑瞇瞇地跟夏奶奶打招呼:“奶奶我們回來啦!”
話音剛落,他就敏銳地察覺小賣部里的氣氛詭異。夏奶奶坐在柜臺后面,神情格外凝重,以至于他們三個都無措地僵在了柜臺前。
夏奶奶擠出一絲笑容,壓著情緒對聶清舟說:“小舟,你先走,我有事要單獨跟他們說。”
聶清舟觀察著夏奶奶的表情,再看看夏儀和夏延,就倒退著離開了夏家雜貨:“好……那我先走,你們聊!
聶清舟的身影一消失,夏奶奶的臉色就徹底陰沉下去,她看了夏儀半天,鐵青著臉色說道:“我問你,寒假你跟我說去同學家寫作業,你干什么去了!”
夏延和夏儀都是一驚。夏儀眼眸閃了閃,并沒有說話,只是袖子下的手慢慢握成拳。
夏奶奶一下子從柜臺后站起來,滿頭銀發隨著她的動作晃蕩:“你居然學會騙人了!人家找上門我才知道,你才多大的孩子啊,你去街頭賣唱!多丟臉!你……”
她說著說著,就覺得面前這個孫女的面龐、眼眸、神情慢慢和她最厭惡的那個女人重合在一起。
夏奶奶越看越心驚,顫抖地指著她,斥道:“你現在怎么越來越像你媽了!”
夏儀臉色發白,咬著唇沉默著。
聶清舟上樓沒多久就覺得坐立不安,心里總是不踏實,想了想還是打開門走下去,想偷偷看一眼夏家的情況。
他剛一下樓,就看見夏儀站在雜貨店門外,夏奶奶站在門里。她們好像已經吵了一陣了,只是淹沒在熱鬧的電視聲里沒有被太多人發現。
說來是爭吵,更像是夏奶奶單方面的控訴。
夏奶奶面色通紅,混濁的眼里含著淚,哽咽著說:“你媽那個人我是看透了,兩個孩子說不要就不要,我們這些年過得多難啊!你追到車站去她還不是頭也不回就走,她配當媽嗎?她心里就只有自己,覺得自己了不起就要被捧著,自私自利!不負責任!你想學她嗎?你想做這樣的人嗎?”
夏儀的拳頭捏得緊緊的,她望著夏奶奶,低聲說:“我沒有!
夏奶奶像是被激發出了忍了多年的委屈,一發不可收拾:“那你是覺得我虧待了你,啊,又不能讓你彈琴,又不能教你學音樂。我做再多,我也捂不熱你,你還是覺得我不如她好是不是?所以你這些年一聲不吭的,做什么事都瞞著我,是不是還想有機會就要找你媽去!”
夏儀搖搖頭,再次說:“我沒有!
“那你跟我保證,以后不許再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夏奶奶拍著桌子怒道。
夏奶奶的余音還在空中飄蕩,已經有幾戶人家好奇地打開窗,探頭出來看向這里。夏儀穿著出去玩的那件棕色大衣,她的頭發長得長了,遮住一點眼睛,神色晦暗不明。
熱鬧的電視節目響成一片,夏儀沒有答應奶奶的要求,她整個人僵硬地立在那里,牙齒咬得嘴唇發白。
在這個沉默的間隙里,夏延單薄的身影突然站在了夏儀身前。他看著夏奶奶,稚嫩的臉上被嚴肅神情所占滿,他一字一頓地說:“奶奶你為什么不讓她做音樂?我媽是我媽,夏儀是夏儀,為什么總要扯到我媽頭上?”
他越說聲音越大:“再說了,奶奶你為什么不許在家里提媽媽?就算夏儀她想媽媽又怎么了?我媽十月懷胎生了我們,恨歸恨討厭歸討厭,難道夏儀連想想她也不行嗎?”
夏奶奶睜圓了眼睛,愕然地愣在當場。
夏延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吸了一口氣,又轉頭看向夏儀:“還有你,你明明那么喜歡音樂,就因為要看奶奶的眼色,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有必要嗎?你又沒有做錯什么事情?你害怕奶奶傷心,那你呢?你這個人是不是完全不會傷心?我真不懂你,你什么都不說,你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全都不知道,我還沒有樓上鄰居知道的多!你到底把我們當什么?你有把我和奶奶當成你的家人嗎?你有把這里當成你的家嗎?”
“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又不是我和奶奶收留了你!既然你都不把我們當家人,為什么還要替我出頭打架。
夏延的眼睛紅了,他狠狠地瞪著夏儀。
仿佛他不是在幫她說話的,而是要和她吵一架。
仿佛這種爭吵,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第40章 、雪夜
夏延兩邊一通石破天驚的大喊, 夏奶奶顫抖著嘴唇,半晌才吼道:“……好啊,那你們都走吧!都去找你們媽去!別跟我這個糟老婆子待一塊!”
她一伸手就要把防盜門往下拉, 夏延的倔脾氣也上來了, 說道:“走就走!”
他言出必行說完轉身就走,然后立刻被奔來的“樓上鄰居”拉住了胳膊。聶清舟拽著夏延,小聲道:“你要去哪里?”
然后他大聲朝半落的防盜門里喊道:“夏奶奶你冷靜一下消消氣!今天夏延夏儀先來我家, 你別擔心!”
夏奶奶沒回應, 防盜門轟然而落,把小賣部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夏儀還站在原地,捏著拳頭沉默不語。聶清舟推著夏延上樓,掏出鑰匙把門打開時轉頭道:“夏儀你也……”
小賣部前的地面上空空如也,夏儀不見了蹤影。
聶清舟怔了怔,揉揉太陽穴先把夏延拉進家門,夏延還在掙扎著:“你放開我!”
“不來我這里你要去哪里?外面這么冷,你睡馬路都得被凍死!”
聶清舟這句話音剛落, 夏延的眼圈就紅了, 他別過臉不再說話, 被聶清舟拉進門推著坐在了沙發上。
聶清舟給他倒了熱水,夏延就握著杯子, 抬起眼睛看向聶清舟:“夏儀呢?”
“你姐……可能想自己先靜一靜!
夏延沉默了一下,繼而嘲笑道:“你來做什么和事佬?幫張宇坤和賴寧那兩個缺心眼的, 幫我們家, 現在又來和稀泥,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偉大?你以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嗎?”
聶清舟抱著胳膊, 看著這個瞪著一雙倔強的眼睛跟炮仗似的小孩。
“你接著說。”他淡然地回應。
夏延冷哼一聲:“你又要裝大人了?你這副裝模作樣的樣子最討厭!莫名其妙, 自以為是, 你吃飽了撐的干插手我們的事干嘛?你是不是覺得看著我們一家人可憐,憐憫一下我們,就能顯得你特別好心,特別能耐?”
聶清舟偏過頭,說道:“平時話那么少憋壞了吧?現在破罐子破摔了?”
他隨手打開茶幾上一包薯片,放到夏延面前:“多吃點零食緩緩。我要真的那么能耐,至于三番兩次把自己搞到進醫院嗎?”
“我受傷的時候,是你姐騎三輪車把我送到醫院,還墊付了藥費,后來夏奶奶總是喊我來吃飯。你姐在我被冤枉的時候替我作證,在我被打的時候放警笛幫我。難道那些時候,她們也是覺得自己偉大,要凸顯自己的善良所以憐憫我嗎?”
聶清舟坐在夏延身邊,他心里知道夏延現在怒氣上頭,剛剛說的話未必是真心,但他還是仔細解釋了。
“將心比心,以德報德,事情就是這么簡單。我沒有看不起你們,你如果那樣想,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
他這句話說完,夏延就咬著牙挺直了腰,似乎想要站起來就走。
聶清舟按住他的肩膀:“不過,你剛剛在樓下說得真好,夏奶奶和夏儀一直都在回避問題,只有你愿意說出來,我可真佩服你!
夏延的肩膀松下來,他轉頭看向聶清舟,眼眶還是紅的。
“少裝大人了!彼髲姷。
聶清舟笑了笑,他往后靠在沙發靠背上,放松地說:“依我這個裝大人的家伙來看,不管別人怎么議論你,你都可以像今天這樣理直氣壯。父母輩是父母輩的事情,你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地去走自己的夜路。
夏延低下眼眸,沉默了。
聶清舟掏出手機:“今晚你先在我家湊合一晚吧,夏奶奶在氣頭上,等她氣消了再談。我去給你姐姐打電話!
聶清舟邊打電話邊觀察著夏延。這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終于平靜下來,他坐在沙發上,燈光下顯得細瘦蒼白,皺著眉頭彎著背,捧著水杯縮成一團。他這么小的年紀,總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樣,早熟、敏感、自卑又倔強。
但是他很愛他的姐姐、奶奶,甚至還有拋下他的母親父親。
夏儀的電話沒有打通。聶清舟掛了電話,憂心忡忡地走到在窗戶邊環顧四周,然而并沒有看見夏儀的身影。
路燈昏黃地亮著,路上行人寥寥,逐漸有細碎的陰影從燈光中劃過。
聶清舟怔了怔,意識到外面下雪了。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雪越下越大,海風卷著雪花漫天飛舞,夏儀的手機卻始終沒有打通。
連夏延都著急起來,他不安地看著窗外鋪天蓋地的風雪,說道:“夏儀去哪里了?都這么晚了,不然我去告訴奶奶吧!”
“這么大的雪,奶奶身體不好,她要是知道了著急出去找,反而容易出事。”聶清舟取下掛在門后的羽絨服,邊穿邊說:“我先出去找找,你在家等著,我找到了你姐就給家里打電話通知你!
夏延急道:“你去哪里找啊,你能找到嗎?”
聶清舟穿衣服的手頓了頓,他腦子里閃過了曾經寫在筆記本里的那件事——阻止夏儀輕生。因為這半年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好,他幾乎要忘記這件事了。
夏儀不會……不,她應該不會的。
聶清舟說服自己,但是心情一下子焦灼起來,他在原地僵立了一瞬,突然靈光一閃。他脫掉穿了一半的鞋子,蹬著拖鞋跑進自己的臥室。他從書架上抽出那本灰皮筆記本打開,在那些記錄下來的事件和語句中翻找,視線隨著手指一行行下移。
“記憶深刻的事……夜里下大雪,我在海邊找到夏儀……”
海邊……
聶清舟看了一眼窗外的風雪,立刻把書包里的書都倒出來,把其他各種東西往里塞,然后背上書包拿起傘,跟夏延說了一聲就出門了。
這場春雪下得很猛,地面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整個視線被雪花所掩蓋,根本不能騎車。聶清舟撐著傘,緩慢地沿著路行進,漸漸走出了高低錯落的居民住宅區,面前豁然開朗,出現了長長的海岸線。
沙灘上沒有什么燈光,聶清舟翻過路邊的護欄走進沙灘,喊著夏儀的名字,因為無人回應而心情慢慢沉下去。沙灘中有個公交車站似的小棚子,小棚子里日常放著一把長椅,平時供人休息。
聶清舟走過去,遠遠地看見小棚子里昏暗的燈光下,終于出現了一個人影。
夏儀沒有聽見聶清舟的聲音,她腦子里的音樂聲很響,淹沒了世界里所有其他的聲響。她坐在長椅上,雙手撐著椅面,出神地望著一片漆黑的大海。
直到她的視線被一片黑色的羽絨服遮蔽,她才怔了怔,慢慢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龐。
聶清舟站在夏儀面前,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手里拎著沾滿了雪花的傘。天氣明明很冷,他頭上卻急出了汗。
“我叫你,你怎么不回答?”他看起來非常生氣。
安靜了片刻,他皺著眉,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大概是你腦子里又在放音樂,聽不見我說話了。打電話你也沒有聽到是不是?”
他伸手嫻熟地從夏儀左邊口袋里掏出了她的翻蓋手機,打開就看見里面的十幾個未接來電。聶清舟沉默了片刻,目光移到夏儀臉上,她的頭發和衣服都被雪染濕了,整個人在燈光下亮晶晶的。她安靜地望著他,目光就跟剛剛看大海時差不多,沒有什么情緒。
他長嘆一聲,把夏儀的手機放回她的口袋里,轉身在她身邊的長椅上坐下,打開書包。書包里塞滿了東西,鼓鼓囊囊的。
他先拿出一個暖手寶塞進夏儀手里,他碰到她發白的手指,果然冰冰涼,和屋檐下結的冰凌差不了多少。
暖手寶的溫度似乎喚醒了夏儀,她眨了眨眼睛,慢慢握緊了那毛茸茸溫暖的小東西。
“下大雪了,我在這里避雪!彼p聲說,像是在跟聶清舟解釋。
聶清舟冷哼一聲,氣道:“你不是帶了手機嗎?為什么不打電話讓我來接你?”
夏儀低下眼眸,說:“沒有想到。”
聶清舟更生氣了,但是又毫無辦法。南方的雪一落在身上就化成了水,看夏儀頭發和衣服潮濕的程度,她應該是在雪里待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避雪的吧。
他嘆著氣從包里拿出一條干毛巾,圍在夏儀的頭上,隔著毛巾他捂著她溫熱的腦袋,把她的臉掰向自己,給她把潮濕的頭發擦干。
他們的距離一下子拉進,夏儀發梢上掛著水珠,她的眼睫上沾著被風吹進來的雪花,臉色蒼白像是落了霜,看起來仿佛是水晶做的人。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漆黑如夜幕的眼睛望著他,非常專注。
某個瞬間,他好像要落進她的夜幕中去。
聶清舟給她擦頭發的動作慢了下來,他手下是她潮濕溫熱的腦袋,像是某種脆弱的小動物,帶著微弱的一動一動的心跳。
小棚子外的風雪大作,這個世界安靜得仿佛除了這里,其他的一切都已經遠去消失在時間長河里,什么都無法被記起。
聶清舟還沒有來得及明白這微妙的感覺是什么,就從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絲很微小,很微小的顫動。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輕聲說:“我沒那么想。”
“我只是很偶爾,很偶爾會想一下她。我沒有想過要去找她。我知道奶奶對我很好,我很感謝她!
聶清舟瞬間無可救藥地心軟了,怒氣消失得半點蹤影也不見,他繼續給她擦著頭發,溫言道:“我知道,我知道。沒事的,等雪小一點,我們就回家,和奶奶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