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和好
夏儀沒有立刻回復蔣媛媛的提議, 她只是說要再想想。蔣媛媛擦著眼淚說要打車送夏儀回去,夏儀也拒絕了,她甚至沒有收蔣媛媛的錢。
于是蔣媛媛有點傷心地, 孤單地站在春日的梧桐樹下, 看著夏儀和聶清舟兩個人走遠。
他們路過公交車站的時候,夏儀突然對聶清舟說:“你心里很亂的時候,一般會干什么呢?”
聶清舟愣了愣:“嗯……跑步?”
“那我們跑回家吧。”夏儀語出驚人。
聶清舟想, 從這里回家可是有十幾公里, 一個二十七歲的大叔才不會干這種莫名其妙,回去就累癱的事情。
但是十七歲的他會。
聶清舟看著夏儀的發頂心,微微一笑道:“好啊。”
他指了指十步之后的一棵行道樹,說:“就從那里開始跑。”
夏儀點點頭,然而她的頭還沒點完,下一秒聶清舟就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她愣了一下,看著前面的男生繞過來往的行人,回過頭來對她大笑著說:“這么容易上當啊, 我先走一步啦!”
她的嘴角輕微地勾了勾, 一邊把頭發上的卡子卡好, 一邊跟著跑了上去。
兩個人在虞平街道上的人流中快速地穿行著,行人們紛紛注目, 奇怪這兩個在大街上奔跑的孩子是在干什么。不過驚奇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這一藍一白兩個身影就飛快地消失不見了。
他們從人多的地方漸漸跑到人少的地方, 在樹木的光影下, 鋪著紅磚的人行道上飛奔, 遇到紅綠燈就停下休息, 過了路口就再次奔跑, 像是前方有什么東西令人迫不及待一般。
不知道是誰先笑的, 就像傳染一樣另一個人也笑起來。在一條河堤上,聶清舟笑著停下來,撐著膝蓋說:“岔氣了岔氣了,咱們休息休息,走一段吧。”
夏儀的呼吸也已經很重了,她聽了聶清舟的話就慢下步子,轉過頭看向他。
片刻之后,她突然問他:“聶清舟,美國很遠嗎?”
聶清舟想了想,掰著指頭計算起來:“從我們這里過去,飛機要飛十四五個小時,時間相差十二個小時左右。”
“媽媽要去這么遠的地方。”夏儀轉過頭去,望著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河堤。
她沒有離開過虞平,她曾經覺得虞平火車站的那頭就是無數未知而遙遠的世界。但是這世上還有更遙遠的世界,那是連虞平火車站都不足以連接和到達的地方。
“你這么說,是不想跟阿姨走嗎?”聶清舟看向她。
夏儀把頭上已經滑歪了位置的卡子拿下來,再重新卡好,那是些黑色的沒有花紋的卡子,是她慣有的風格。
“嗯,我不跟她走。”
“為什么呢?”
“我以為她永遠不會回來了。媽媽還是重要的人,但是沒有以前那么重要,現在我更想跟奶奶和小延一起生活。”
聶清舟想果然如此,以他所知的時間線,夏儀并不是在這個時候出國的。
而且他發現夏儀對于蔣媛媛的感情非常奇怪,她看到蔣媛媛時的熱情,似乎還不及她對那張照片來得深刻。
夏儀沒想到會與蔣媛媛再次相見。她是一個非常干脆的人,她已經徹底接受了蔣媛媛的取舍,接受了她們的分離。
夏儀向來界限分明,她的世界里有一條線,線的里面是“她的人”,她總是盡全力保護“她的人”,有時候甚至于盲目、不計后果。
線的外面則站著“別人”,她懷有適當的善意,但那些人對她來說并不重要,如果需要的話她可以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看不到他們的目光。
她的感情這樣分明。
蔣媛媛曾經是她線里面的人,所以即使蔣媛媛拋棄她離開,她也為蔣媛媛著想,并且沒有責怪她。
只是從蔣媛媛離開的那一刻開始,她被夏儀輕輕地了推出這條線以外,變成了一個稍微特殊一點的“別人”。
這并不會隨著蔣媛媛的回來而改變。夏儀懷念和愛照片里那個曾經的“她的人”,而不是這個現實里的“別人”。
突如其來的喊聲讓聶清舟回過神來,他望向聲音的來源——河堤下站著一個胖男人,正對著河水開嗓,嗓音吊得高高的,發出一些轉著彎的“啊”“嗚”的聲音。
聶清舟感慨地對夏儀說:“我都沒聽過你唱歌呢。”
夏儀沉默了片刻。日暮的微風里,她吸了一口氣,唱起來。
這首歌沒有歌詞,她的嗓音溫柔、清澈而明亮,毫不費力地唱到高音再絲滑地轉為假聲,像是在云中翱翔的海鷗,流暢地上下起伏,繾綣又悲傷。
她現在甚至還沒有經過多少專業的訓練。
聶清舟先是震驚繼而折服,終于領悟了什么叫老天追著喂飯吃。
他想起很久之前陪表妹去夏儀的演唱會,她的聲音經過話筒和音箱響起來的剎那,他就為她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音色所驚嘆。
或許有人會不喜歡這個女孩,但誰都不能否認她閃閃發光。
此刻她就在他的面前散發光芒。
夏儀唱完這支曲子,河堤也快走到盡頭了。聶清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他興奮道:“也太好聽了,這首歌你取名了嗎?主題是什么呀?”
夏儀在河水的波光粼粼中轉過頭:“聶清舟……”
“嗯,什么?”
“聶清舟為什么遠離我,是它的主題。”
聶清舟的笑僵在臉上,他愣愣地看著夏儀,興奮被潮水般涌上來的心虛所淹沒。
夏儀看向面前塵土飛揚的路,她自顧自地說:“上次送媽媽離開之后我也是走路回家的。那時候覺得路很長,很長,腦子里全是各種各樣的聲音。”
她想她放走了媽媽,要怎么跟小延和奶奶解釋,想來想去卻發現沒有辦法解釋。她只有對奶奶和夏延更好,要好好照顧他們,為媽媽的離開負起責任。
夏延說她太過客氣和生疏,可能對她來說,“保護”這個詞的分量總是遠遠大于“依靠”的。
但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面對聶清舟,“依靠”和“保護”的分量變得勢均力敵。
“今天你陪我見媽媽,陪我跑步,我覺得很開心,這條路好像也沒有那么長。可是回去之后你是不是又要躲著我?只有我請你幫忙的時候,你才會像今天這樣在我身邊。”
夏儀轉頭望著聶清舟的眼睛,她真誠地,有點不安地說:“我……我不會總是求助,我不……太做這種事情。可是我希望你在我身邊。”
“有什么方法嗎?我可以做什么嗎?我們以后能不能,就像今天這樣?”她非常誠懇,又迫切。
聶清舟怔怔地看著夏儀。
他從沒想過夏儀會說這樣的話。
夏儀一向沉默寡言,習慣于隱藏和壓抑自己的情緒,甚至在親人面前都拙于表達。
這樣的夏儀,居然在小心翼翼地挽留他。
聶清舟突然上前一步把夏儀抱在懷里,他撫摸著她的后腦,羞慚又心疼地彎腰低頭,在她耳邊小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怎么能讓你受委屈……我錯了,我以后不會這樣。”
夏儀好像有點愣住,然后她也伸出手去,這次她成功地抱住了他的后背。她抱得有些用力,好像抱得這么緊,可以確認什么似的。
“我要怎么做呢?”夏儀還在執著這個問題。
“你不用做什么,是我錯了。”
“那以后……”
“以后我不會躲避你了,只要你需要我就會一直陪在你身邊,除非你趕我走。好不好?”
“好。”
頓了頓,夏儀小聲說:“一言為定。”
聶清舟想,二十七歲的他不可以對夏儀動心。但是現在他十七歲,屬于他身體里十七歲的那部分,對夏儀動心也是可以接受的吧。
無論可不可以,他決定接受了。
“讓一讓,讓一讓!”
有人按著鈴高喊,聶清舟順勢一轉身把夏延攬到路邊,一輛自行車就風馳電掣地騎了過去,掀起滾滾塵土。
車主是個發型囂張的小年輕,看見聶清舟和夏儀抱在一起,意味深長地吹了一聲口哨,留下個瀟灑的背影。
聶清舟心虛地松開夏儀,一低頭卻發現夏儀正專注地看著那個騎自行車遠去的青年。
她喃喃說道:“很久以前,小延跟我說過他也想騎自行車。”
夏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地望著聶清舟:“如果媽媽可以帶走一個人的話,那小延呢?以前爸爸在的時候,醫生就說小延的腿盡早去大醫院看可能有希望。美國的醫療條件會更好,媽媽現在的經濟情況也很好,小延跟著媽媽,他的腿有沒有可能治好?那樣他可以做所有他想做的事情,也可以騎自行車了。”
聶清舟愣了愣。他的目光沉下來,思索片刻后分析道:“阿姨顯然更想帶你走,首先要確定她的心意,看她是不是非你不可。如果阿姨有帶走小延的想法,那還要看奶奶和小延的意思,以他們的脾氣每一關都不好過。”
夏儀低下眼眸,她點了點頭。
“你還是想試試嗎?”
夏儀再次點點頭。
“好,那我們先找阿姨談談,我來幫你。”聶清舟微微俯下身,認真地說:“不要害怕,無論你的決定是什么我都支持你。還記得嗎,大雄怎么能沒有哆啦A夢呢?”
夏儀抬起頭來看著聶清舟的眼睛,然后放松地笑起來。她的眼睛里滿滿地盛著他,瑩瑩發亮,笑意蕩漾。
聶清舟覺得這個瞬間,他的心又不爭氣地瘋狂跳動起來。
動心是可以接受的,動手是不可以接受的。
剛剛跟夏儀告別,一回家聶清舟就用頭敲著桌子,邊敲邊低聲悲鳴:“周彬啊周彬,你是個禽獸!你居然抱她!你心猿意馬,你趁人之危,你……你的良心去哪了!”
他默默地抬起頭,看著窗戶上映出的他的臉,指著那張臉說道:“給我清醒點啊,你別套了個未成年的殼就為所欲為,你是個成年人!好好克制你的心思不要影響她,有什么都等她成年了再說!”
夏儀是對的人,但是時機不對。
他得等到時機正確,時間還長,他也足夠耐心。
他要陪著他的夏儀好好長大。
第52章 、漸進
下一周的周末, 夏儀又約了蔣媛媛見面,還是在原來的星巴克,還是在原來靠窗的位置, 聶清舟依然坐在夏儀身邊。
夏儀開門見山地表明了她的決定——她不打算跟蔣媛媛走。蔣媛媛一下子就紅了眼睛, 滿臉寫著傷心。
“媽媽,你沒有想過帶小延走嗎?”
夏儀此話一出,蔣媛媛睜著含淚的眼睛, 驚訝地說:“小延他愿意跟我走嗎?他奶奶愿意放手嗎?”
“這些先不說, 媽媽你有沒有過這個想法?”
“怎么可能沒有,我虧欠小延最多,他生病的事情我都補償不清了。我就怕他不肯原諒我,之前也想著他奶奶特別寶貝他,估計死也不肯讓他跟著我。”蔣媛媛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
“如果阿姨你能證明小延跟著你能過得更好,特別是他的病能夠得到及時治療,我想奶奶最終會同意的。至于小延自身,他心里一直有您, 只要您真心對他好, 他應該會原諒您。”
從上一次到現在一直旁觀的聶清舟終于開口說話了, 他抱著胳膊,條理清晰地對蔣媛媛說:“最重要的就是, 阿姨您愛小延嗎?您想和小延一起生活嗎?您能保證再也不舍棄他,竭盡全力給他最好的治療條件嗎?您愿意為此付出多少努力?”
蔣媛媛愣愣地看著這個穿著白色衛衣的半大孩子, 似乎有點生氣:“你這孩子, 怎么這么跟我說話?”
“我這大半年來算是夏奶奶半個孫子, 夏儀和夏延的半個哥哥吧, 夏儀請我來幫忙的。我沒有冒犯的意思, 只是這些問題非常重要, 時間緊迫,我想知道您真實的答案。在這個時候說假話,以后只會折磨彼此。”
聶清舟真誠地笑了笑,但是態度相當公事公辦。
蔣媛媛看夏儀對聶清舟相當信任,壓著脾氣,認真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么會不愛小延。我以前……我是不好,以后我一定會做個好媽媽。夏夏和小延無論是誰跟我走,我都會盡最大的努力給他們提供最好的生活。”
“那在夏延的面前,您絕對不要提起曾經來找夏儀,被夏儀拒絕的事情。您要堅持,您回來就是想要帶夏延走的。”
頓了頓,聶清舟說:“您的意思我們會先跟夏奶奶傳達,我們會盡力幫您。阿姨您想要帶小延走,必須要拿出足夠的真誠的行動,循序漸進才行。而且您不能總想著回避夏奶奶。”
聶清舟說得一針見血,蔣媛媛移開目光,輕輕地咳了一下。
她總覺得面前的這個高中生不像是個孩子。
蔣媛媛在柜臺結賬的時候,一不留神把信用卡掉在了地上。聶清舟彎腰幫她撿起來,遞給她,他彎起他茶色的眼睛,輕聲說:“剛剛阿姨您說,您擔心小延不原諒您。”
蔣媛媛皺起眉頭,從他手上拿走信用卡:“怎么了?”
“小延大概會原諒您。可是夏儀,她永遠也不會原諒您了。”
面前這個年輕卻又沉穩的男生嘆息一聲,鄭重地說:“不是每件事都可以挽回,您已經失去了一個,不要再失去另一個了。”
蔣媛媛聞言轉過頭去,看向玻璃窗外站著的夏儀,她穿著淺棕色的大衣,側著身子用手指在衣袋口打節奏。
蔣媛媛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夏儀——吩咐她等著她就會在原地乖巧地等待,一步都不動,直到看到媽媽來了以后跑過來,牽起媽媽的手。
已經長大的夏儀也抬起頭望向這里,眼睛含著一點淡淡的笑意。
蔣媛媛眼看那個白色衛衣的男生推開玻璃門走向她,跟她說了什么,夏儀點點頭,然后轉過頭和他并肩走遠。
夏儀不是在等她,夏儀是在等那個男生。
對于夏儀來說,現在那個男生比她重要得多。
離開常川的這些年,蔣媛媛在外面交了好運,混得很不錯,也遇到了優秀的對象。其實時至今日她仍然覺得離開常川的決定是正確的,她并不后悔。她這一生總是被別人遷就與寵愛,所以認為即便她舍棄的東西,也一定會在原地等她,她還可以再彌補。
但是此刻,蔣媛媛突然被無以言表的悲傷沖垮。
她終于意識到,她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
失去就是失去,再也無法彌補了。
他們回去以后支開夏延,夏儀跟夏奶奶說了蔣媛媛回到常川,并且想帶走夏延的事情。
夏奶奶果然大發雷霆,拍著桌子說蔣媛媛敢來她就敢拿著掃帚把蔣媛媛趕走。她一個身體不太好的老太太,氣得罵了一個小時都不停,還是聶清舟通風報信說夏延快回來了,她才忍住了怒氣。
后來夏延和夏儀上學的時候,蔣媛媛硬著頭皮來找夏奶奶,沒說上兩句話果然就被夏奶奶轟走。
夏奶奶硬氣地對夏儀說,你們倆我老太太養得起,她一個也別想帶走。
那幾天夏奶奶就像個雄赳赳氣昂昂的斗士,不明真相的夏延還以為楊鳳又來了。
但是很快,夏奶奶收到了一封從監獄寄來的信。
她看完那封信,沉默地坐在柜臺前,一直從天黑坐到天亮。第二天聶清舟再見到夏奶奶的時候,她身上那股勁兒就像突然卸掉了一樣,白頭發瘋狂生長,比以前看起來還要蒼老。
蔣媛媛第二次是和她的未婚夫一起來的,他們在此之前已經去過監獄見過夏儀夏延的爸爸,夏奶奶收到的那封信就由此而來。
這次夏奶奶沒有再趕蔣媛媛走,她勉強地坐下來,和蔣媛媛還有她西裝革履的未婚夫聊了一會兒。期間她挺直了本來已經佝僂的背,似乎是希望不要在蔣媛媛和她未婚夫的富貴面前輸了陣仗,要為她的孫輩們爭一口氣。
在蔣媛媛未婚夫的安排下,夏奶奶帶夏延去外地做了一次非常徹底的,昂貴的檢查。
聶清舟和夏儀在小賣部看店,等到黃昏的時候夏延和夏奶奶回來了。夏延非常開心,雀躍地說醫生說他還可以進行矯正治療,恢復情況好的話,可以在設備的幫助下正常行走。
聶清舟聽著夏延說話,目光就轉到夏奶奶臉上,她慈祥地看著夏延笑著,笑容里卻又藏著心酸。
小延的病有的治,但是醫藥費不菲,且需要盡早介入治療。
這是個好消息,但因此她要送走小延了。
在夏奶奶的默許下,蔣媛媛第一次在小延在場的時候出現在了小賣部。
那時候聶清舟不在,后來他聽夏儀說小延反應很激烈,哭著指責蔣媛媛,蔣媛媛也哭了。她走的時候留下了很多東西,都是小延小時候愛吃的、愛玩的東西。
“小延不像我,他小時候其實很喜歡跟媽媽撒嬌,問她要這個要那個,所以他的喜好大家都知道。”夏儀這樣跟聶清舟說道。
聶清舟就花大價錢給她買了一大盒應季的奶油草莓,說我掐指一算,你最愛的水果就是這個。
夏儀捧著草莓愣了半天,然后笑起來。
蔣媛媛后來又來了很多次,每次說著說著就會哭得很傷心。小延是吃軟不吃硬的人,態度逐漸緩和下來。
蔣媛媛這次非常有耐心,她并沒有著急提出自己的想法,她周末開始帶夏延和夏儀去游樂園,去公園,去博物館玩。
每當蔣媛媛把夏儀和夏延帶走的時候,夏奶奶就有點魂不守舍。聶清舟會下樓到小賣部里幫夏奶奶看店,陪她一起吃飯,在她身邊寫作業。
夏延也會覺得迷惑,有一次他坐在小賣部門口的椅子上,問聶清舟:“我覺得媽媽現在對我非常好,比對夏儀還好。為什么呢?她不是更喜歡夏儀嗎?”
“可能是因為你小時候她不在你身邊,她覺得和你錯過了太多時光,很遺憾吧。”聶清舟靠墻站著,問他:“和阿姨在一起,你覺得幸福嗎?”
夏延遲疑了很久,才小聲說:“幸福。”
頓了頓,他又說:“可是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奶奶。”
“奶奶也沒有阻止阿姨帶你們出去玩啊。”
“是啊,為什么呢?”
“不知道。畢竟阿姨是你們的媽媽吧。”
夏延沉默了,在沉默中聶清舟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旁邊的冰柜。
夏延說:“總覺得現在的幸福很虛幻,好像要有什么事兒發生似的。”
蔣媛媛帶夏延和夏儀出去玩的第四個周末,他們見到了蔣媛媛的未婚夫。于是那天聶清舟在小賣部等到他們回來的時候,夏延臉色不太好看,夏儀倒是很平靜。
夏儀跟他說,她覺得那個男人還不錯,以后應該會好好對待媽媽和小延的。
又和男人見過兩次面后,蔣媛媛才跟夏延提出來想帶他到美國一起生活。
那天夏延跑掉了,聶清舟在沙灘上找到了他。不愧是姐弟倆,跑都跑到同一個地方去。
夏延光著腳丫面朝大海,坐在沙地里。
聶清舟就也脫了鞋襪,拎著鞋子踩著沙子走到夏延身邊去。
夏延瞥了他一眼,幽幽地說:“你們都是一伙兒的吧。”
聶清舟大喇喇地在他身邊坐下,爽快地回答了:“我是早知道阿姨有這個打算。”
“美國好遠。”夏延發出了和夏儀一樣的感嘆。
“看起來很遠,但是有些在跨國企業工作的人,一個月出幾趟差來回往返也是有的。”聶清舟嘆息一聲,笑道:“能力強的時候,問題就會變小。”
夏延望著海面,海潮一下又一下地拍打上來。
“我們最難的時候她都不在我們身邊,憑什么回來說帶我走我就要跟她走?”
“她大概是于心有愧,想要彌補你吧。”
“而且我走了奶奶和爸爸怎么辦?”
“你姐姐還在這里呢。”
“對啊,媽媽為什么不帶姐姐走?”
“可能你比你姐姐更需要阿姨吧。”
“我怎么更需要她了?”
夏延仍然嘴硬。
聶清舟轉過頭來看向夏延,他說道:“小延,你說過不想總是被奶奶衤糀和夏儀保護,你想保護她們的吧。”
“是啊。”
“客觀來說阿姨的條件很好,她能讓你變得更強大,無論是對于你的身體,你的學業還是你的生活環境,所以你更需要她。等你變得強大起來之后,世界其實很小,美國也不遠,你可以隨時回來,也可以保護奶奶和夏儀了。”
夏延看了聶清舟一會兒,又回過頭去看著大海。
那天他們在海邊坐了很久。
夏奶奶就在不遠處佝僂著背,一直看著。
第53章 、離別
夏延回家后跟夏奶奶聊了很久。聶清舟趴在墻上努力聽也沒有聽見什么, 可見夏延并沒有過于激烈的反應,也沒有和夏奶奶爭吵。
夏延雖然有點叛逆,但也有著夏家一脈相承的基因, 和他的姐姐一樣, 是個聰明卻分外心軟的孩子。
幾個小時過去之后,樓下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哭聲。
聶清舟聽見夏奶奶蒼老的聲音,她說:“奶奶沒用, 是奶奶沒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好好長大成人……如果受了委屈,過得不開心就回來,奶奶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聲音里夾雜著男生低低的哭聲。
聶清舟靠著墻,他想現在夏儀在干什么呢?她從來也不哭,越難過反而表現得越冷靜,也不太會安慰人,現在應該站在墻邊默默看著夏延和夏奶奶吧。
如果她也能走過去和他們互相擁抱就好了。
如果現在他能抱抱她就好了。
聶清舟掐掐眉心,仿佛想掐掉心里的火焰似的, 他凝神聽著樓下的聲音, 直到所有的聲音都平息于黑夜中。
下個周末, 蔣媛媛來給夏延辦了離校的手續,還跟夏延、夏儀、夏奶奶一起去監獄探視了夏爸爸。
期中考試過后, 蔣媛媛就把夏延接去了上海,她那時已經和她的未婚夫領證, 大概不久之后就會帶著夏延一起離開去美國。
這一次夏儀和夏奶奶還是把夏延送到虞平火車站, 聶清舟也跟著一起去了。蔣媛媛給夏延買了一套全新的衣服, 耐克的新球鞋, 他整個人看起來閃閃發光, 像是富貴人家的孩子。
夏奶奶看著又欣慰又心酸。
夏延這次把眼淚憋住了, 他咬著唇緊緊地抱住夏奶奶,把頭埋在她的脖子里,抱了好一會兒。
他也這樣和夏儀擁抱,他第一次這樣緊緊擁抱她,在她耳邊輕聲說:“謝謝你,姐姐。”
這些年里他看著夏儀,他這個姐姐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堅若磐石,不哭不抱怨也不難過,只是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他就憋了一口氣,他想自己不能輸給夏儀,夏儀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
所以他也仿照他的姐姐,不抱怨,不管別人的眼光,自顧自地走下去。
如果這些年里沒有憋著這口氣,他能堅持到現在嗎?如果沒有他的姐姐時時刻刻站在他的前面,他會不會被無盡的絕望淹沒呢?
夏延收緊了手臂,對夏儀說:“姐,以后你要好好的。”
夏儀拍著他的后背,她說:“照顧好自己,不喜歡那邊就回來。”
“我會回來的,我以后會好好照顧你和奶奶的。”夏延很小聲地對她說。
最后夏延就這樣與奶奶和夏儀擺手,消失在安檢口。
送走小延后夏奶奶一直魂不守舍,回家后她坐在柜臺里面,沉默地看著臺上的計算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聶清舟去喊她時,她抬起一雙混濁的眼睛,輕聲說:“我想守住這個家,到底是沒守住,這個家還是散了。”
夏儀走過去抱住夏奶奶,說道:“還有我呢,我們等爸爸回來。”
夏奶奶抱住夏儀的胳膊,眼睛濕潤了。
聶清舟伸出手攬住夏奶奶的另一邊肩膀,他溫言道:“夏奶奶,我們家老人都過世得早,以后我就是你半個孫子了,以后我也會好好照顧你的。”
夏奶奶摸著聶清舟的頭,輕聲地說道好孩子。
世界不會因為離別而發生變化,太陽照常升起照常落下,一日三餐,潮起潮落。一切平常得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夏延離開后的第一個周一,夏儀如平時一樣上學,中午和鄭佩琪順著人流下樓準備去食堂吃飯。當她們走到一樓的時候,突然聽見了一聲響亮的呼喊。
“夏儀!鄭佩琪!”
夏儀轉過頭去,就看到張宇坤在對面知行樓樓下蹦噠,他邊揮手邊對她們說:“這兒!這兒!”
聶清舟和賴寧就站在張宇坤身邊,不少同學都向他們投來目光,雖然聶清舟和夏儀的緋聞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但緋聞的余威猶在。大家看著這邊,窸窸窣窣地討論著什么。
和上次一樣,兩棟樓之間種滿了高大水杉的林蔭路仿佛是個狹長的劇場,兩個主角在劇場的兩頭,觀眾圍繞在兩邊。
張宇坤已經大大咧咧地穿過“劇場”跑了過去。而聶清舟在他身后看向她們,隨著他抬起頭,臉上的陰影退下去被陽光取代。
然后他眉眼彎彎露出梨渦,邁步走進林蔭路下細碎的陽光里,踏上這眾人矚目的劇場,穿過人流朝夏儀和鄭佩琪走去。
觀眾的聲音一瞬間響亮起來。
他充耳不聞,挺胸抬頭一直走到夏儀和鄭佩琪的面前,對她們打了一個響指,笑意盈盈:“走吧,一起吃飯。”
夏儀點點頭,微微笑起來:“好啊。”
他回來了。
被迫解散兩個多月的吃飯小分隊又重新集結。
“為了祝賀我們夏老師期中考試考了第一,還有我們的重新集合,干杯!”張宇坤拿著一聽可樂,舉得高高的。
聶清舟、賴寧、夏儀和鄭佩琪紛紛舉杯,五顏六色冒著水汽的各種飲料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早就跟舟哥說,別人說什么讓他們說去嘛,咱們的事兒他們管得著嗎?咱可是三男兩女能配出六對來,怎么就一定是夏儀和舟哥?”張宇坤喜滋滋地喝了一口可樂。頓了頓,他好奇地看向夏儀:“不過夏姐,大鵝是咋回事啊?鬧緋聞的明明是你和舟哥,怎么他成績還掉下去了?”
剛過去不久的期中考試里,聞鐘的成績出現了明顯下滑,讓人大跌眼鏡地掉到了第八名。
“他好像生病了,我看他考試的時候貼了退燒貼。”夏儀淡淡回答道。
已經是初夏,天氣開始轉熱,她捧著七喜,袖子習慣性地挽到手肘。
“嚯,禍不單行,不可一世的大鵝再也不能揚著頭走路了。”張宇坤幸災樂禍。
賴寧嘴里還塞著菜,含含糊糊地說道:“大鵝好像要跟舟哥一起去參加那個,什么作文比賽吧?”
聶清舟點點頭,他的手搭在桌子上的冰紅茶上,袖子也挽到手肘,因為伸直了胳膊而青筋明顯。
“線上的兩輪我們都過了,下一場去省城現場參賽,一天兩輪,上午下午分別一輪。我們學校一共五個人,學校應該會包個車送我們一起去。”
賴寧騰出手來鼓了個掌:“舟哥,你可要贏過大鵝,不能丟了咱平行班的臉。”
“我什么時候成了平行班的臉了?”
“早就是了,你現在是以一己之力扛起平行班,對抗實驗班的平民英雄。”鄭佩琪在一邊發言,她似乎是聽到了什么傳言,掰著手指道:“考試成績也是、籃球比賽也是、作文競賽也是。這次去省城的五個人,就你一個是平行班的吧?”
“舟哥你怎么不再多報兩門競賽呢?再給咱平行班長長臉面!”張宇坤跟著說。
聶清舟掐掐眉心:“你也不怕累死我。”
“不過你這個平行班的平民英雄也當不了太久。等下學期文理分班,你肯定要拋棄平行班,去實驗班的。”鄭佩琪感慨道。
張宇坤立刻跟上:“那話怎么說的……屠龍……”
夏儀補全道:“屠龍少年終成惡龍。”
“對對對。”
聶清舟覺得他們這個吃飯小分隊,越來越像群口相聲表演藝術團隊了。
夏儀轉過頭來看向他,問他道:“高二你想選什么班?”
對于這個擁有特殊高考制度的省來說,高二的文理分班分得十分細致,除了要選文理之外,還要選定兩門主修和語數外一起考。
一般文科必選歷史,理科必選物理。
“舟哥,萬年語文第一,那肯定是文科史政班啊。”張宇坤立刻替聶清舟回答。
聶清舟看了張宇坤一眼,不咸不淡地說:“誰說我要學文科了?”
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落在他身上,驚訝之情不言而喻。
“聶清舟,你要是不選文科,你去參加什么作文大賽啊?你難道想學理科?”鄭佩琪疑惑道。
“作文大賽有獎金啊。”聶清舟微微一笑。頓了頓,他對夏儀說:“你要選什么班?”
夏儀想了一會兒,說:“我還沒什么想法。”
夏儀的成績很平均,并沒有特別偏向哪一門。鄭佩琪立刻抱住夏儀的手臂,說道:“這有什么好猶豫的,物化班的師資最好了,咱一起去物化班吧。物化三個實驗班,保佑咱們能分到一個班去。”
聽到鄭佩琪的話,夏儀和聶清舟不約而同地抬頭對視了一眼。
賴寧最近物理進步飛快,很得物理老師的喜歡,于是混了個物理實驗室學生管理員的頭銜。其實也就是沒事去物理實驗室打掃打掃衛生,收拾收拾桌椅板凳、實驗器械。
不過因此賴寧有了物理實驗室的鑰匙,午休時這一行五個人獲得了新的秘密基地,一起跑到物理實驗室自習。
“這題你都不會做啊?你們老師還讓你做管理員吶!”鄭佩琪看著賴寧的物理卷子,恨鐵不成鋼地拿著鉛筆在題目上畫。
“你這個受力分析要這樣分,是靜摩擦力,不能用滑動摩擦力的公式。”
張宇坤也湊過去看鄭佩琪講題。
聶清舟和夏儀在他們后排寫作業,聶清舟轉著筆,看著他們其樂融融的樣子深感欣慰——張宇坤和賴寧又迎來了他們的第三位補課老師。
曾幾何時張宇坤和賴寧天天上課不聽,作業全抄,聶清舟全靠苦肉計督促他們記筆記寫作業。現在他們都會主動做錯題本,請教題目了。
在良好的氛圍里,且一直能得到正反饋的話,學習真會上癮。
張宇坤和賴寧偶爾爆發一下,甚至能考到年級前二百五,挑戰一下實驗班的威嚴。但是因為之前的成績太差,學期末的分班考試一定要考出很高的成績,最后平均下來才能分到實驗班去。
得趁現在再給他們鞏固鞏固。
聶清舟在心里拿定主意。
然后他心念一轉,拿筆戳了戳夏儀的胳膊,小聲說道:“我想了想,我們學校師資力量內部差距懸殊,我在我們班幾乎是靠自學的。物化實驗班配的師資肯定最好,如果你沒有偏好的話,我還是建議物化。”
夏儀從生物作業中抬起頭來,她看向聶清舟:“可是你不喜歡化學,而且物化有三個實驗班,我們應該會被分到不同的班里吧。”
他們心里的想法一樣,事實上聶清舟在高一所有的好成績,也是為了能在高二和夏儀進同一個實驗班。
“學什么對我來說差別不大。實驗班之間也會有差距。就像同樣是實驗班,你們一班就是公認的王牌實驗班,學生和老師都是最好的。三個物化實驗班里,也一定會有一個王牌實驗班。”
聶清舟笑意盈盈,拿筆指了指自己和她:“我不相信王牌實驗班舍得不要我倆中的任何一個人。”
只要我們足夠優秀,就可以并肩而行。
夏儀眉目舒展,露出笑意。
這一天過得非常熱鬧,比平時還要熱鬧許多。夏儀隱隱覺得開心,直到下午下課的時候她照例準備去彈琴,卻在路上遇到了聶清舟。
她愣了愣才意識到,現如今聶清舟已經不用在傍晚騎車去接小延回家了。
她手機上再也收不到“小延安全到家”的短信,小延再也不會回到那個小賣部里。
她的弟弟會去遙遠的,要做十四個小時飛機,隔了十二個小時時差的地方。
夏儀遲緩地感受到離別的含義。
她和聶清舟在夕陽里一起騎車朝醫院去,聶清舟望著太陽,笑著說:“天黑得越來越晚,夏天要來啦。”
夏儀抬頭看著天邊的火燒云,絢爛得像漫天紅色棉花糖,小延一直很喜歡海邊的晚霞。
美國也會有這樣的晚霞嗎?
“還記得地理書上說的嗎,我們這里的海水會隨著洋流奔涌到美國西海岸再回來。你要是去問這些海水,它們一定說美國并不遙遠。”
聶清舟突然這么說。
夏儀轉頭看他,他的頭發被風吹得亂亂的,眨著眼睛對她微微一笑:“等你長大以后,肯定會贊同海水的話。”
“海水不會說話。”
“我替它們說的,你不信我?”
夏儀微微低頭,她轉過頭目視前方。聶清舟的影子落在她的手臂上,露出溫柔的輪廓。
“我信。”
海水不會說話。
但是我信你。
第54章 、省賽
作文大賽三四輪的時間地點定下來之后, 張自華把聶清舟喊到辦公室里,把通知單拿給他。
“就這個周日啊。”聶清舟看著通知單,挑起眉毛:“地點在……正一中學?”
“是啊, 怎么了?”
聶清舟搖搖頭, 笑道:“沒什么,就很有緣分。”
周末常川一中的校車——一輛十座面包車,載著五個學生和一個老師奔赴省城, 去聶清舟最熟悉的地方參加比賽去了。
上午現場作文結束之后是十點半, 老師們閱卷打分然后十二點半放榜,過了的下午兩點開始第四輪。
聶清舟回到正一中學簡直跟回了老家似的。同學們還在看著門口公告欄貼的考場安排,研究學校地圖時,他瞄了一眼自己的考場,也不看那些地貼指示牌,拎著包就大路小路一繞,快速地找到了他要去的教室。
甚至中間還貼心地給迷路的外校考生指了路。
聶清舟走進教室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窗戶外古老的梧桐銀杏被修剪得整整齊齊, 櫻花已經凋謝只剩滿樹碧綠, 有工人正舉著滾筒給屋頂和墻壁刷漆。
正一中學向來非常氣派, 墻壁發黃了就重新刷漆,地板時不時重新打蠟, 信息化改造升級時,嶄新的黑板說換也就全換了。從學校到學生都是如此, 體面優秀, 雍容華貴。
聶清舟不禁想起了常川一中掉漆的墻, 需要灑水降塵的水泥地面, 還有雜草野蠻生長的操場。
現在他好像更喜歡后者。
在這熟悉的母校, 聶清舟完成了上午的作文比賽, 優哉游哉地提前交了卷,然后和同學們在校門口集合。帶隊的一班語文老師說要請他們吃飯,問他們想吃什么。
大家嘰嘰喳喳地討論成一團,十七歲的孩子大老遠跑省城來,都想著要吃好玩好。
聶清舟只是低頭敲著手機,當老師問起他的意見時,他的視線從手機屏幕里抬起來,笑道:“對面的巷子里有家意大利人開的披薩店,味道很不錯,但人均要上一百塊。學校后街上有家韓料,豆腐湯非常正宗。還有家開了很多年的便當店,正一民間公認的便當店之王。要吃點菜中餐的話,可能要去遠一點的地方,附近都是小吃。”
老師和同學們齊刷刷地看向他。
在這個美團和大眾點評還沒有普及的年代,聶清舟宛如一個人形大眾點評。
聶清舟搖搖手機:“我剛剛問了一個正一的朋友。”
“喲,你還有正一的朋友呢?”老師驚訝道。
“機緣巧合認識的。”聶清舟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帶過。他低下頭去把剛剛正在打的短信打完,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他們長長的聊天記錄。
——第一輪剛剛結束,準備找地方吃飯了。你吃過馬卡龍嗎?
——沒有,是什么?
——一種甜品,我給你和奶奶帶一份回去。
——好,下一輪加油。
——還沒出名單呢,我不一定能進。
——一定能進的。
——(^v^)夏老師,你得給我一點謙虛的機會。
聶清舟輕輕笑起來,把這句話發出去。
這邊老師同學們已經商量好,他們打算直奔正一中學后街,去嘗試一下那個“便當店之王”。
聶清舟收起來手機跟著他們一起走,卻聽聞鐘在旁邊說:“老師,我沒什么胃口,你們去吧,我回正一等著。”
聞鐘今天面色蒼白,看上去精神確實不太好。
雖然老師關切地詢問,但也沒拗過聞鐘,他脫離了大部隊一個人往回走,身影消失在正一中學校門后。有個二班的同學不無戲謔地說:“不會是嫌棄便當太便宜不肯吃吧?都不是第一了,傲給誰看啊。”
聶清舟默默看著聞鐘的背影,皺了皺眉頭。
這家王牌便當店不出意外,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他們正圍著桌子吃飯的時候,老師的手機響起來,說是提前放榜了,聞鐘拍下名單發給了他。
“哎呀,這一輪刷人刷得挺厲害,就只有聶清舟進了下一輪。”老師看著那名單,嘖嘖感嘆道。
此言一出剩下的幾個同學都露出遺憾的表情,隱約有些羨慕地看著聶清舟。這結果也不奇怪,每次考試聶清舟的作文都會被打印出來做年級范文,大家都知道他的水平。
聶清舟放下筷子說道:“那我進去參賽了,你們還要在外面等好久。這樣吧,附近有條街,有個很大的書城還有創意文具店,你們也可以去逛逛。”
帶隊老師笑道:“你怎么還跟招待客人似的?好好比你的賽就行,知道嘛!”
聶清舟微微一笑。
他在便當店又待了一會兒,等到時間快到了就和老師同學們分別,拎著自己的包往正一中學后門走。
后門的門衛大叔還是那個瘦瘦矮矮的急性子,嗓門極大地喊道:“散什么步呢?馬上關后門了,快點來!”
聶清舟忍俊不禁,十分懷念這久違的呼喊,小跑著說:“等等!我來了!”
他跑進后門,穿過鵝卵石鋪的小路往教學樓走去。他抄了一條近路,路兩邊青草幽幽,除了他之外沒別人。轉過一個彎去,他不期然在隔著大片草坪的另一邊,看見了聞鐘的身影。
這不合群的家伙也不知道怎么晃蕩到了那里,正扶著長椅的扶手,弓著身體,看起來非常痛苦。
聶清舟的步子慢了下來,他往前走了兩步,但又放心不下,索性換了條路繞到聞鐘面前。這一看不要緊,聞鐘此刻面色慘白,冷汗順著額頭往下淌。
聶清舟吃了一驚,他把包往椅子邊一放,就彎下腰去看聞鐘:“你怎么了?你沒事吧?”
他話音剛落,聞鐘就“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吐在椅子邊的草地里。他沒吃中飯,吐到最后就是在吐黃水了。
聶清舟躲得快沒被吐到,但是看這架勢也嚇了一跳,他連忙拍著聞鐘的背,從書包旁邊拿出水杯:“你還行嗎?你漱個口,喝口水?”
聞鐘沒接他的水杯,他目光渙散地抬頭看了聶清舟一眼,然后頭一歪——不省人事了。
遠處響起比賽開始的預備鈴聲,聶清舟望了一眼教學樓,然后轉過頭果斷地把聞鐘從椅子上扛起來,抄近路背著往醫務室去。
聞鐘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床上,入眼是明晃晃的天花板,滿鼻子消毒水味兒。他迷茫地坐起來,完全陌生的環境里,他只認識旁邊椅子上坐著的聶清舟。
聶清舟正抱著胳膊看著他,見他醒了,聶清舟把旁邊的水杯和藥片帶給他:“喏,醫生說等你醒過來把這個吃了。”
聞鐘愣了半天,然后突然意識到什么:“你……你怎么在這里?你現在不是應該在比賽嗎?”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墻上的時鐘,已經三點十分,比賽正在進行中。
聶清舟把水杯塞到聞鐘手里:“你在我面前暈過去了,我不能坐視不管吧?”
“你沒去比賽?”
“沒去。”
“你怎么不喊老師來?”
“喊了,老師來得太晚,我還是沒趕上入場。老師現在去外面給你買藥了。”
聞鐘瞪大眼睛看著一臉淡定的聶清舟,完全不能理解這個人在想什么。
“你已經進到第四輪了,只要拿到省一等獎你就有自主招生的入場券,你就這么放棄了?”
聶清舟微微一笑。
他本來就沒打算競爭什么省獎,事實上去第四輪比賽之前,他還在考慮要怎樣才能不明顯地寫砸。遇到聞鐘暈倒,正好找到借口不去下一輪了。
他高中時作文在同齡人里也很不錯,但現在他回過頭來看他高中寫的文章,只覺得尷尬得要死,恨不得鉆進地縫里。
他是一個二十七歲的成年人,他比這些孩子多活了十年,自然比他們有更多的閱歷,看待事情更深刻,角度更多元,文筆也更成熟,文章自然寫得更好。
他來參加高中組的比賽本來就是作弊,只是為了獎金而已。難道他要仗著自己年齡的優勢,去欺負這些孩子們嗎?
這個比賽的省獎對于這些孩子來說,可能是心儀大學的一塊敲門磚,他們為此兢兢業業,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而他本來就沒打算選文科班,省獎對他沒有用處,他和他們搶干嘛?
他還沒有虛榮到要和高中生搶獎杯,證明自己很能耐的地步。
聶清舟笑著說:“進了第四輪默認就是三等獎了。”
聞鐘憤然道:“三等獎有什么用?自招只認一二等獎。”
“三等有獎金啊。”
聞鐘像看著外星人一樣看著聶清舟,半晌后收回目光,端著水把藥片吃下去,像是放棄與他溝通了。
“醫生說你嘔吐暈倒是精神緊張,過度疲勞導致的。我看你這黑眼圈,昨天就沒睡幾個小時吧?怎么回事啊?是因為上次沒考好,壓力太大了?”
聶清舟把話題轉到聞鐘身上,聞鐘充耳不聞,不打算回答。
“感覺你現在,學習學得特別痛苦啊?”
“當然比不上你這種天才,比賽說不去就不去,輕輕松松就能進步一千名。學習對你來說就跟玩兒似的吧。”聞鐘冷颼颼地諷刺道。
聶清舟擺擺手,正襟危坐道:“別亂說,我可是很刻苦很努力的。”
頓了頓,他接著說:“不過我真認識個人,他學習就跟玩兒似的,是個真正的數學天才。”
“他高中數學一直都是年級最好的水平,經常拿滿分。無論多難的題,他看一會兒就能解出來,眉頭都不皺,考試前也從來不復習。我們都覺得他是神人。”
“后來他考上了北大數學系,又去了北大數學系的菁英班。他去了那里才發現,他是他們班唯一靠高考上去的人,其他的人都是各種數學競賽的特等獎、金牌得主,直接保送進了這個班。這個班里的人,都是天才中的天才。”
“他說,他在大學付出了他人生最多的努力。他從來都沒有這么努力過,可是他的成績也只能勉強維持在班級的中下游水平。等到大三大四的時候,他就徹底放棄了。”
“我最后一次見他,他大學畢業找工作,跟我說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做任何和數學有關的事。”
聞鐘若有所思。
聶清舟靠著椅背,感嘆道:“在別人看來,他的人生應該相當光鮮亮麗,順風順水吧。以他的學歷,找工作肯定也不難。”
“只是我還記得他高中時,說起數學眼睛里是有光的,整個人熠熠生輝。那種光芒,現在再也沒有了。”
第55章 、回程
初夏稍顯燥熱的風從窗戶里吹進來, 掀起白色的窗簾,在他們之間懶懶地飄著。
“我曾經想他不用放棄的,他一直非常厲害非常優秀, 遠超大多數人。但想想看, 可能放棄的理由恰恰在于他一直太厲害、太優秀了。人有時候會被自己的驕傲所打敗。”
聶清舟的手肘擱在柜子上,用手撐著下巴,故事的講述到此結束, 他好像并不打算再往下說。
聞鐘皺起眉毛。
“你的朋友還真多。你究竟想說什么?我像你朋友?我學得太痛苦?我被自己的驕傲打敗了?我失去了什么所謂的光?開玩笑, 學習從來都是痛苦的,競爭也永遠存在。不然要高考干什么?”
聶清舟微笑著看了聞鐘一會兒,云淡風輕地說:“我就是講個故事而已。”
聞鐘愣住。
他扯了扯嘴角,覺得自己剛剛急切否認的樣子真可笑。他被聶清舟耍了。
太可笑了。
別人覺得他驕傲,可他就是個空殼子,隨便敲打就會響起空虛的回聲,一瞬間就把自己抖摟干凈。
沒錯,聶清舟說的那些他都明白。但是他能就此停下嗎?他敢面對父母失望的眼神, 敢面對他們這么多年來送出去的無數紅包禮物嗎?
除了“優秀”, 他沒有別的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
聶清舟說的那種光芒, 他也見過,也羨慕過。重逢后在喬老師家, 他看夏儀彈起她寫的曲子時,她就有那種耀眼的光芒。
那種光芒, 讓他覺得自己很渺小。
聞鐘喃喃地說:“夏儀彈琴的時候, 眼里就有光。”
聶清舟挑起眉毛, 瞬間不開心了:“你小子不會……”
聞鐘冷哼一聲, 打斷了他:“你喜歡夏儀?”
聶清舟被噎回去, 他移開目光, 片刻后轉回頭理直氣壯地說地:“全年級都知道我追過她被她拒絕了,我喜歡她不是很正常嗎?”
“你配不上她。”
“……”
“雖然你現在成績也很好,但她和你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她以后會比你成功很多。”聞鐘篤定道。
聶清舟沉默半晌,舉起拇指說道:“你小子倒是慧眼獨具。”
然后他突然笑起來,向后靠在椅背上,放松了身體:“行啊,就沖你剛剛這句話,我沒白把你背到醫務室。”
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居然淪落到要和十七歲的小孩爭風吃醋的地步了。
“你悠著點,別把高考當救命稻草,所謂‘高考之后就好了’只是安慰人的套話而已。以后的磨難只會更多,如果不能接受自己,一生都會像現在這樣痛苦。”聶清舟放緩了語氣。
他去過比他們更遠的未來,去過在高考這個終點之后的人生,見過無數高考“贏家”的坎坷——包括他自己。
人生有長長的七八十年,而高考時他們才十八歲。漫長的命運即使對于勤懇和聰慧,都時常吝于優待,更不用說急功近利和孤注一擲。
外面的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帶隊老師滿頭是汗地拎著藥回來了。看到聞鐘醒了老師長舒一口氣,撫著胸口關切地問他感覺怎么樣。
聶清舟自覺地站起來把座位讓給老師,拎著包說:“老師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老師目光轉向聶清舟,一臉痛心疾首。聶清舟假裝看不到,還沒等他發話就轉身溜了。
聶清舟溜去了學校對面意大利人開的披薩店,這披薩店里最受好評的其實不是披薩,而是意大利主廚所做的一道法式甜品——馬卡龍。
他提著兩盒馬卡龍,看著透明包裝里它高飽和度的生動色彩,心想誰能想到以后馬卡龍會因為它的顏色火起來呢。
聶清舟付完錢一轉頭,迎面看到兩個穿著正一中學校服的女孩走進店里,其中一個丸子頭的女生對店員說:“打包兩份那不勒斯披薩。”
他覺得這女生有點眼熟,當她掏出她的紫色格紋錢包時,聶清舟才醍醐灌頂。
人生何處不相逢。這不是他高中的時候暗戀過的那個女生嗎?就是那個十六歲的自己接通二十六歲自己的來電時,在他身邊說話的女生。
聶清舟愣了一下,提著自己的甜品走過她,推開玻璃門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姑娘,有些感慨地嘆息一聲。
他都快忘記她高中時長什么樣子了,陡然一見差點沒認出來。
仿佛他和省城處于兩個獨立運行的世界里,唯有他獨自長大,而大家都兀自年輕幼稚。而他的心動也早給了別人,再看到她時除了驚訝已經毫無感覺。
甚至覺得這姑娘這么年輕這么青澀,喜歡她不跟犯罪似的么?
時間不對,所有的一切都不對勁了。
幾個小時之后,在常川的小賣部前,夏儀接過色彩艷麗的甜品,有些驚訝又好奇地端詳了片刻。她拿起一個紫色的馬卡龍咬了一口,然后抬起明亮的眼睛看向聶清舟。
她的頭發已經長過了下巴,蓬松地掃著臉頰,現在沒有人會再把她誤認為男孩了,她怎么看都是一個美麗的女生。
聶清舟心想:呸,偽君子,你這不還是在犯罪嗎?這時間就對嗎?你怎么就覺得一切這么對勁呢!你的心怎么就跳得這么歡樂呢!
他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喜歡嗎?”
夏儀點點頭:“喜歡。”
聶清舟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僵立在原地。夏儀沉默了一下,說:“你的臉最近好像總是發紅?”
聶清舟拍了拍自己的臉,一本正經道:“是啊,最近天氣怎么越來越熱了,燥得慌。”
夏儀想了想,她把甜品盒子收起來,指著小賣部里:“今天奶奶進西瓜了,夏天的第一批,給我們留了兩個。”
“哇!太好了!”聶清舟轉身一滑就進了小賣部,朗聲道:“奶奶!奶奶!有西瓜嗎?”
奶奶在廚房模糊地應聲,讓他先洗手去。
夏儀抱著甜品盒子走到小賣部的柜臺后,她看著聶清舟走到廚房,他說著“我來切我來切”,身影在窗戶上模糊地來回。
聶清舟很好地履行了他的承諾,現在他有事沒事都泡在小賣部里,儼然是夏奶奶的第三個孫子,是夏家的新成員了。
夏儀看著盒子里好看的甜品,輕輕地笑起來。
周一中午吃飯的時候,五個人照例包了一整張桌子,張宇坤嚼著菜說:“厲害了啊,咱舟哥,全校唯一一個省三等獎。哎呦就差那么一點點,一點點就能拿自招名額了。”
賴寧跟著說:“沒事兒,舟哥自己也能考上!”
聶清舟笑道:“借您吉言啊。”
他棄賽的事情除了他、帶隊老師和聞鐘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所以大家都以為他是正常比賽拿的三等獎,他也不打算澄清這誤解。
“對了,我今天可聽見了,老張說想讓舟哥開個公開課,分享作文經驗。舟哥那是一口回絕啊!”張宇坤指向聶清舟。
“公開課?你講嗎?我之前有看高二高三的優秀學長學姐分享學習經驗的,高一的很少見哎。你怎么不去啊?”鄭佩琪驚訝道。
“我也跟老張說過了,這次比賽每一輪我都寫的短篇小說,這完全是非常規做法。高考作文議論文是最穩妥的,寫小說幾乎等于自尋死路,我跟大家分享小說寫法干嘛?這不是誤人子弟嗎?”
聶清舟靠著椅背,無奈道。
“小說?牛大發了哎!舟哥你快說說什么情節!我跟你說,你要是純講作文怎么寫,那可能沒幾個人認真聽的,你要是聊小說,那大家聽得可上癮了。”張宇坤激動起來。
聶清舟哭笑不得,他很懷疑張宇坤這么激動,是不是以為他寫的是什么金庸古龍武俠小說。
“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小說。”
“那也比干巴巴的議論文有意思吧,聽聽說不定有啟發呢?”
張宇坤鍥而不舍,他目光一轉看向夏儀,興奮地攛掇道:“夏姐!你還記得舟哥輔導我們作文的時候,那叫一個帥啊!快勸勸舟哥,他一準兒聽你的!”
夏儀放下筷子轉向聶清舟,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到他眼睛里:“你的公開課我也很想聽。”
頓了頓,她補充道:“確實很帥。”
聶清舟瞳孔緊縮,他捂著額頭,拼命擺手:“好好好,可以了可以了,我去我去!”
張宇坤喜笑顏開,他得意地沖夏儀擠眉弄眼,朝她伸出手:“耶!”
夏儀淡然地舉起手和他擊掌。
聶清舟總覺得,他被拿捏得死死的。
他于是顛兒顛兒地跑到辦公室,跟張老師說他改變主意了,他同意開公開課了。
張自華喜笑顏開,他翹著二郎腿,中氣十足道:“哎呦,上午還一臉為難地跟我說不要不要,現在怎么主動起來了?”
“我覺得人要勇于嘗試。”聶清舟說得冠冕堂皇。
頓了頓,他對張自華說:“老師,我打算高二報物化班。”
張自華有些驚訝:“啊?以你的語文成績,你不去文科班啊?”
“我的成績比較均衡,只是作文更強一些。寫文章這種事,我覺得不一定非得文科班才能培養,還是靠自己閱讀和練習的。”
“嗯,這事兒吧,你只要自己想清楚了那就行。”
“張老師,我覺得你教課挺好的,我很喜歡你。”聶清舟突然非常誠懇真摯。
這突如其來的表揚讓張自華一時反應不過來,愣愣地看著聶清舟。
“所以老師你能不能努力努力,高二繼續做我的語文老師啊?”
張自華清清嗓子:“謝謝你的夸獎啊,但我做不了實驗班的語文老師……”
“這次我也勇于嘗試做公開課了。老師你也試試啊!就算是為了我試試吧!”
聶清舟對于張自華落敗于學校內部斗爭,離婚后破罐破摔的事情早有耳聞,看張自華的狀態,他覺得這傳言有幾分真實性。
張自華思索片刻,長嘆一聲:“知道了知道了,我努力努力。”
聶清舟笑了,他真摯地說:“那我還有一件事想跟您說。”
“什么?”
聶清舟微微靠近他,小聲說:“老師,你真的該洗澡了。”
說完聶清舟就往門口跑,笑著揮手道:“夏天我建議至少一天一次,那我先走啦,my captain,加油啊!”
張自華愣了愣,他抬起胳膊聞聞身上的味道,笑罵道:“這小子!”
第56章 、分享
聶清舟的作文經驗分享在周四中午的階梯教室開展。十三班被班主任領著全體參加, 張自華教三個班的語文,在他的賣力吆喝下,這幾個班也來了很多人, 加上其他班慕名而來的, 整個階梯教室四分之三的位置都坐滿了。
聶清舟看著這烏泱烏泱的人群——和許多人攤在桌上的作業、夾在教科書里的漫畫書,心想大家的安排都挺充實的嘛。
他一低頭,就看見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上坐著的夏儀。她撐著下巴, 安靜專注地看著他。
從高中到大學身經百戰從來不怵演講的聶清舟, 突然有點緊張起來。
他清了清嗓子,不再看夏儀,打開他做好的PPT。
不得不說,2012年的power point真是太難用了,各種快捷鍵不好使至少多花了他半個小時。
“之前做公開課宣傳的時候,大家應該也知道我這次是用小說參加作文比賽的。我要事先聲明,在考場非常非常不建議用這種體裁,一來篇幅受限, 二來不好把控。但是如果大家對寫作感興趣, 或者說對短篇小說感興趣, 可以聽聽看。我會介紹我整個構思的思路。”
頓了頓,聶清舟說:“我個人水平不高, 也不喜歡開端發展高潮結尾這種框框,所以只按我的思路來說, 不喜歡的可以安靜寫作業了。”
底下傳來一陣笑聲。
聶清舟打出第一張幻燈片, 白色的底上面只有一個字“疼”。
“這是第一輪的作文題目——《疼》, 以此為題寫作, 沒有題目描述, 沒有體裁限制。”
這個題目成功吸引了底下學生的注意, 有不少目光抬起來看向幻燈片。
聶清舟停頓了一會兒,說道:“看到這個題目時,我想疼是一種非常鮮明的感受,與之相對的感覺是什么呢?”
“爽!”下面有同學喊了一嗓子,引得大家笑起來。
聶清舟也跟著笑起來:“這想法也不錯!我不過我當時想到的是——麻木,或者說麻木是所有感受的敵人,連疼痛都不例外。”
幻燈片上打出了“麻木”二字。
“這讓我聯想到以前在課本上看到的一幅照片。”聶清舟摁下鼠標按鍵,指向幕布,“二戰之后一個孩子在陽光明媚的路上走著,路的兩邊堆滿了尸體,但是他已經習以為常,或者說是麻木。”
“以此為靈感來源,我想寫一個關于戰爭的,疼痛與麻木的故事。”
“正好最近看到《禁忌》這篇文章,文章里主人公家有棵櫻桃樹,當地的禁忌是家中有人去世幾年之內不能吃櫻桃,所以主人公從孩童一直到老年都沒有能吃上櫻桃——因為戰爭和貧困,她一直不斷地失去親人。我對這篇文章印象深刻,決定也拿櫻桃樹做一個全文的線索。”
“故事很簡單,在一個爆發戰爭的地區,一個四歲孩子的父親應征入伍了,父親走的時候孩子鬧得厲害,父親便說等家門口那顆櫻桃樹結了果子他就會回來。”
“于是孩子記住了這句話,日復一日地等待櫻桃樹結果。不久之后戰火蔓延到這個小鎮上,他家門口的櫻桃樹不幸著火,熊熊燃燒繼而倒下,年幼的他第一次感覺到無以名狀的疼痛和絕望。”
“沒過多久,他和母親就收到父親戰死的消息。他在逃亡中收集彈殼做玩具,總會想象父親如何被這種東西奪去生命,仿佛能在想象中分擔父親的疼痛。”
“隨著戰爭繼續,他和母親艱難度日,他漸漸發現自己再也不會感覺到痛苦,所有厄運都不再挑起他的情緒,就連母親去世他也沒有哭泣。”
“當他在寂靜的世界里清醒過來時,他看到他們種的櫻桃樹多年來第一次結了果子。”
“這一刻,他仿佛又退回到那個在家門口等櫻桃樹結果的孩子,他想起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同伴,想起曾經在燃燒中化為灰燼的櫻桃樹,突然被巨大的、久違的疼痛所擊倒。他抱住那棵櫻桃樹,疼得泣不成聲。”
“那個瞬間,恍惚中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這十幾年里他只是在等一棵櫻桃樹結果。他還是那個,會為了櫻桃樹倒下而心疼的孩子。”
投影屏幕上顯示著小說的部分節選,聶清舟介紹完故事情節,底下本來看漫畫寫作業的很多人都已經抬起頭來,好奇而感慨地看著幻燈片上的章節。
他干脆地進入下一環節:“故事到此結束,一共一千三百字,其實遠超比賽的800字要求。要感謝評委老師能有耐心看完,也幸虧我打字速度夠快。作為一篇考場上的短篇小說,它的情節并不曲折離奇,我應該是勝在角度新穎,而且對于疼痛與心理狀態的描述非常細致。”
“如果大家平時想寫點東西,以我的構思習慣來說,第一點就是構建你的宇宙。你在這個宇宙的中心,你所看的新聞、文章、圖片甚至于漫畫、游戲,所有能給你們留下印象的東西都是物質和素材,你要把它們記錄下來,就像把它們吸過來,圍著你旋轉。”
聶清舟點了一下幻燈片,片上出現了一個銀河系的層次結構。
“第二點,也是非常重要的點,是分析這個宇宙,這些素材為何打動了你?它們的價值在哪里?我們時常會接觸到一些有沖擊性的信息,如果不去思考,那么它們只是挑動情緒的星際塵埃而已,隨著情緒消退,它們也失去了價值。思考是讓這些信息從塵埃聚成恒星的方法。”
“但在這里,需要尤其注意的事,是要站在宇宙的角度思考。也就是說最好剔除主觀印象。人很難不被一些符合自己情緒、利益的想法或論調所左右,如果陷入主觀情緒中,思考只會是祥林嫂式的發泄。在看待這些事時,最好你是一個剔除了自身人種、性別、年齡、甚至人類身份的客體。當思考足夠客觀,才能從這些信息中得到最冷靜的信息。”
“像是這幅照片,陽光中閑適的兒童和路邊尸體的慘狀產生了極其明顯的對比。在情緒的角度,可能想法會是唾棄集中營、珍惜現在的美好生活。但是在一個無情而客觀的角度看,人類擁有一種強大又不幸的能力——人類自身傾向于不惜一切地適應這個世界,為此剔除掉恐懼和敏感,甚至于感情。有了自己的思考之后,才能把它們轉化為自己的東西,當你構思故事時可以把這些素材信手拈來。”
“第三點就是動筆寫的時候,你要安排這個宇宙的運行規則,這是最難的部分,因為每個素材和亮點自有其邏輯和軌跡,難免相撞,必須要有所犧牲。所以要想好突出哪一方面——情節、情感、人物?要把什么放在最中心,怎么圍繞著這個中心旋轉?”
聶清舟接著介紹了幾位他喜歡的小說家,摘取他們的文章內容分析他們的行文風格和寫作手法,建議大家多學習和練習。
最后他在幻燈片上打出了整整一頁書單,他保持微笑,指了指天空:“現在的宇宙處于生星時代,無數的恒星誕生,將要持續億萬年。希望我們內心的宇宙也是如此。這是我的推薦書單,我的分享到此結束了,感謝大家撥冗聆聽,大家還有什么問題嗎?”
底下挺安靜的,一雙雙大眼睛看著他。以聶清舟的經驗來看,這種公開分享結束的時候,除非提前安排好的一般都不會有誰提問題。
他滿意地準備結束自己的分享,就在此時他看見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夏儀舉起了手,她的手舉得很高,眼睛深深地看著他。
聶清舟怔了怔,磕巴地說:“你……這位同學有什么問題嗎?”
“能再講一篇嗎?你的小說。”
張宇坤在夏儀旁邊小聲起哄:“舟哥再來一個!再來一個!once again!”
聶清舟捏了捏眉心,他的余光掃視了一遍底下的聽眾,很多人居然露出了感興趣的眼神……比起經驗分享,他們好像更想聽故事?
于是他回憶了一下,說:“那我簡短講一下第二輪的小說情節,作文大賽第二輪的出題是《隱瞞》。我寫的這個故事和第一篇小說是同一個世界觀,在一個孤兒院里發生。”
在這個孤兒院里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女孩,大家誰都不在意她。每天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就會偷偷爬上孤兒院的鐘樓,跟她的父親“打電話”。
她的父親是無線電專家,參軍之前給了她母親一個聯絡器。在戰火紛飛通訊中斷的時候,她母親可以通過這個聯絡器和她父親聯系。后來母親去世,小女孩到了孤兒院,她開始用這個聯絡器尋找她的父親,一開始怎么也無法接通,后來終于有一天,她聽到了那頭她父親的聲音。
父親安慰了初到孤兒院惶恐不安的她,她開始時不時用聯絡器跟父親分享日常,從父親那里得到的安慰和鼓勵支撐她在孤兒院里生活下去。
戰爭快要結束了,她的父親承諾來接她,從那以后聯絡器就再也沒有被接通過。她忐忑地等待了數月,最終歡喜地迎來了她的父親,和她父親一起去往一個山清水秀,沒有戰爭的地方。
她的年齡還太小,所以并沒有發現這個人的聲音,與那個跟她聊天的父親并不相同。
正如她也沒有發現,那個和她聊天的父親,并不是她真正的父親那樣。
事實上她的父親早已死在戰爭中,敵方的某個士兵殺死了他,并將他身上的所有財物據為己有。某天,一個其貌不揚的盒子出現了異動,士兵意外接通了這個聯絡器,然后聽到里面傳出來小女孩的哭聲,喊著爸爸我害怕。
士兵鬼使神差地答應下來,笨拙地安慰她。
他所有的家人也在戰爭中身亡,他曾經懷有瘋狂的仇恨,卻在一次次假扮女孩的父親中,感覺到一絲慰藉,漸漸把女孩當成了自己的女兒。他滿懷愧疚,決心向她隱瞞一切,等戰爭結束就去接她,竭盡所能把她扶養長大。
然而他也沒有能熬過戰爭,受了重傷。臨死之前他放走了一個本要被處決的戰俘,把聯絡器這邊的女孩托付給了他,請求他去接她,扶養她。而這個被他所救的戰俘履行了約定。
他們共同向女孩隱瞞了一切。
他們跟女孩說了很多謊,她可能一生也不會知曉自己有過三個父親。
這三位原本是敵人的父親,以自己的方式,愛著這個不幸又幸運的孩子。
第57章 、生日
這次經驗分享之后, 聶清舟在年級里小火了一把,盛況不遜于當年他從一千米進步到年級第一的時候。據張宇坤說,經驗分享結束后他們從階梯教室里出來, 周圍人的議論要么是“厲害啊!”, 要么是“他好帥!”,最多的是——“我靠什么人能寫出這種結局?他是不是心理有什么問題?”
張宇坤表示,他最贊成最后一種說法。他拿著筆指著聶清舟的脖子, 威脅道:“舟哥, 你能不能寫點看了讓人開心的東西?”
聶清舟把他的筆撇開,微笑著說:“有作家曾經說過,悲劇就是要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
賴寧撓著后腦,憤憤地發問:“這哪個作家啊?”
張宇坤嚴肅而篤定道:“我覺得是魯迅。”
聶清舟忍俊不禁。
自從寒假去了一趟省城之后他豁然開朗,有了真正動筆寫故事的意愿。不過這些故事現在寫出來還有點倉促,顯得單薄和稚嫩。
他或許并不是像他高中同學那樣的天才,但是他幸運地得到了十年的時間,可以慢慢地寫他的故事。
“聶清舟!”有人在窗戶外面喊, 張宇坤轉頭看去, 正是鄭佩琪。
她的身邊沒有夏儀, 這真是怪事。
聶清舟站起身來,拉著張宇坤和賴寧就往外走:“咱商量件事, 宇坤、賴寧,你們大顯身手的時候到了!”
周六早上夏奶奶給夏儀做的早飯是她親手搟的面條, 細細長長的一根填滿了整個碗, 面湯是昨晚燉的鴿子湯, 面條上加了個撒了蔥花的荷包蛋, 香氣撲鼻。
“生日快樂, 夏夏!”夏奶奶笑得慈祥, 把筷子拿給夏儀,還遞給她一個紅包。
夏儀輕輕笑了笑,接過筷子和紅包說:“謝謝奶奶。”
她坐到桌子前開始品嘗這碗生日面,奶奶坐在她的對面,問道:“今天要去同學家玩啊?”
“是的,鄭佩琪約我去她家寫作業。”
“是要給你過生日嗎?”
“不是,她不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奶奶就嘆息一聲,絮絮叨叨地說:“也好也好,人家要是給你送了生日禮物,她生日了咱們就得送回去啊。你這個同學家里挺有錢吧,這禮物不好還。還是別讓他們知道的好。”
夏儀點點頭,咬了一口荷包蛋,含糊地說:“我沒有跟別人說過。”
奶奶摸摸她的頭,不無愧疚地說道:“面條好吃嗎?要不要再加點鹽?”
“好吃。”
夏儀把面湯也喝得一干二凈,以實際行動證明了夏奶奶的手藝。
這是她第一次去鄭佩琪家。鄭佩琪住在虞平與常川交界的地方,是一片山清水秀的富人區,都是自家的地自家蓋的房子,中式的、歐式的、美式的別墅應有盡有。
這些自建的別墅看起來比喬老師家還闊氣。
夏儀走到一處歐式三層別墅前,猶豫了一下然后拿出手機給鄭佩琪發短信:“是308號嗎?”
短信剛發出去,別墅門就開了,鄭佩琪一溜煙地跑了出來。她今天打扮得很好看,穿了一件藍色英倫風格子裙,像是要出去玩似的。
夏儀愣了愣,就見鄭佩琪一路小跑打開庭院門,抓著她的胳膊就往里跑,嘴里說著:“快來快來!”
夏儀簡直就是被她拉到門口然后推進門里去的。門廊里沒開燈,四下里黑咕隆咚,夏儀伸出手去摸墻壁,卻被鄭佩琪繼續往前推。
“我沒換鞋……”
“不用換不用換!”
鄭佩琪話音剛落,夏儀就被推到了客廳里,客廳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光線昏暗,有一簇耀眼的光芒亮起,然后分散為點點燭火。
聶清舟捧著一個草莓蛋糕,站在客廳里笑著看著她。蛋糕上有個“17”形狀的蠟燭,還有一朵粉色的塑料荷花,荷花的花瓣上站著燃燒的蠟燭,正歡快地唱著生日快樂歌。
張宇坤和賴寧拿著大把熒光棒,跳得高高的,大喊著走音的“surprise!”
夏儀懵懵地站在原地,然后就被鄭佩琪戴上了生日帽子,鄭佩琪跟他們一起歡呼著把夏儀推到蛋糕前,說著:“生日快樂!快許愿快許愿,然后吹蠟燭!”
夏儀低眸看著蛋糕上的燭火,有些無措地攥了攥手,然后雙手合十閉上眼睛。
這個時候鄭佩琪、聶清舟、張宇坤和賴寧都拍著手唱起生日快樂歌來,桌子上亮著的屏幕的手機里也傳來遙遠的歌聲。
夏儀的愿望許得有點久,當生日歌唱完第二遍時她才深吸一口氣,把蠟燭都吹熄了。
大家熱烈地鼓掌,燈光大亮,禮花筒噴出大量碎紙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夏儀抬起頭來看著紙花,再看向對面。
聶清舟因為突如其來的光亮而瞇起眼睛,他一只手托著蛋糕,另一只手護住蛋糕免受碎紙花荼毒,笑得眉眼彎彎,對她說道:“夏儀,十七歲生日快樂!”
這個客廳里掛滿了粉白的氣球,拉了“happy birthday”的剪紙橫幅,寬大的茶幾上鋪滿了飲料和零食,還有大大小小的禮盒。
夏儀怔怔地看著這一切。只見聶清舟放下蛋糕,把桌子上亮著屏幕的手機拿到夏儀面前,里面傳來遙遠的有點失真的聲音。
“姐姐。”
夏儀驚訝地說:“小延?”
“姐姐,生日快樂!禮物我先欠著,下次回去見你給!”
“好啊,你現在怎么樣啊?”
“我很好,你今天是壽星,別想我的事情,關心你自己吧。好好玩啊!”
夏儀點頭說好。聶清舟笑著放下電話,說:“壽星快切蛋糕吧!”
賴寧利索地把塑料刀遞給夏儀,夏儀有點笨拙地把那個蛋糕切開,過程中鄭佩琪雀躍地跟她說這個生日驚喜的籌備過程,張宇坤則炫耀這個場地布置是由他一手策劃的。
果然風格和當時醫院外那個“love”場地差不多。
聶清舟只是抱著胳膊笑著看著,囑咐夏儀:“蛋糕很大,先切一半就行。”
夏儀不明真相,老老實實地只切了一半的蛋糕。結果另一半的蛋糕,自然淪為了抹奶油大戰的犧牲品。
五個人你追我趕,你來我往,滿手奶油張牙舞爪地可勁兒互相折騰,一開始是夏儀被抹了滿臉,就只剩下眼珠子還干凈地滴溜溜的轉。然后下一個目標就變成了聶清舟,張宇坤本人腦門上一片粉紅的奶油,死死地抱住聶清舟的腰,滑稽地笑道:“我抓住舟哥了!我抓住舟哥了!快來快來!”
于是聶清舟接受了眾人一番徹底的洗禮,夏儀也沒客氣,抹了他一脖子奶油。
等他生無可戀反客為主,張宇坤賴寧也難逃魔爪,就連穿了新衣服的鄭佩琪也不能幸免。
瘋了半天,等這五個人終于冷靜下來吃蛋糕的時候,已經分不清楚誰是蛋糕誰是人了。
“一號蛋糕人”說:“幸好做了個大蛋糕,不然不夠折騰的。”
“二號蛋糕人”說:“鄭佩琪,你家阿姨的手藝真不錯唉,蛋糕做得真好。”
“三號蛋糕人”說:“那當然,你瞧你們買的蠟燭,什么年代了還要那個粉色荷花蠟燭,拉低我家阿姨蛋糕的檔次。”
“四號蛋糕人”說:“那個……我還想再吃一塊兒。”
“五號蛋糕人”說:“那里有一塊塌了一半的,我過兒給你切。”
這五個人互相看了看,不約而同地發出一陣爆笑聲。
等吃完蛋糕,他們也都把自己盡量收拾干凈后,終于到了拆禮物環節。夏儀戴著生日帽坐在大茶幾前,宛如圣誕節坐在圣誕樹下準備收禮物的孩子。
張宇坤送了她一本樂譜本,賴寧送了她一個陶瓷筆筒,鄭佩琪送給她一副頭戴耳機。
夏儀拆出鄭佩琪送的耳機時愣了愣,對她說:“這很貴吧。”
鄭佩琪搖搖頭,說道:“不知道。這是我爸朋友送的,我們家沒人聽音樂,閑置好幾年了。我本來還怕放壞了,想給你買新的。就怪聶清舟,他不讓我買,說太貴了你會有心理負擔,自己倒好轉頭送了一個這么貴的禮物!”
聶清舟走到沙發背面,拿出一個大盒子遞給夏儀,笑道:“那我能和你一樣嗎?我平時就在夏家蹭吃蹭喝,算是夏奶奶半個孫子,就是夏儀半個哥哥,自家人送禮物和你們肯定不一樣啊。”
夏儀打開盒子,里面赫然是把淺棕色的吉他,她眼里泛起光芒,又立刻抬頭看向聶清舟。
在她問話之前,聶清舟率先回答她:“拿作文比賽的獎金買的。”
頓了頓,他蹲下來摸摸這吉他,說:“喜歡嗎?”
夏儀篤定地點頭,說:“喜歡,很喜歡。”
聶清舟滿意地笑起來。
鄭佩琪不干了,氣呼呼地說聶清舟謊報軍情,夏儀明明就沒有那么介意價格。夏儀安撫了鄭佩琪好久,說自己特別喜歡這個耳機,鄭佩琪才算是稍稍消氣。
夏儀發現語言是個很神奇的東西。
好像有些本以為晦澀困窘的話,只要說出來就沒有什么大不了,相互關愛的人,自然會相互理解。
這是她十七年以來最開心的一個生日。
作為壽星,她應邀為所有的生日party籌備者唱了歌,抱著她剛剛到手的吉他,任他們點時下最流行的歌曲,一連唱了六首。
所有人都非常捧場,他們把簾子拉上只開了一盞小燈,拿著熒光棒在坐在地毯上亂七八糟地揮著,鼓掌喝彩。
夏儀唱完之后,張宇坤由衷疑惑地說:“真是奇了怪了,同樣都是嗓子,為什么我低音下不去,高音就破音,就算唱準了也跟念經似的。夏姐怎么就高音低音一點兒也不費力,隨便哼哼都這么好聽呢?夏姐!我要做你的頭號粉絲!”
聶清舟拍拍他的頭:“一邊兒去,我早就預訂了啊,你們可都是親眼見過我給夏儀獻花的,我才是夏儀的頭號粉絲。”
鄭佩琪不服:“那花還是我出的呢!你要是頭號我就是二號!”
“我三號!”賴寧迅速舉起手。
張宇坤瞪起眼睛:“嘿呦!合著我最先提,還落到最后了!”
夏儀抱著吉他,笑彎了眼睛。
第58章 、分班
雖然張宇坤不幸成為了四號粉絲, 但是興奮卻絲毫不受影響,對頭號粉絲說道:“舟哥,有沒有信心, 下次給夏姐送臺鋼琴?就音樂老師說的那什么, 施特勞斯的鋼琴!”
夏儀沉默了一下,說:“你想說的是不是施坦威的鋼琴?”
“對對對,多少錢啊?”
“幾十萬吧。”
聶清舟拍著張宇坤的肩膀, 說:“我有信心, 我馬上就去買彩票,什么時候中獎我就買。”
由于興奮和蛋糕墊肚子,他們的午飯吃得很晚,鄭佩琪家的徐阿姨燒了一大桌子好菜。兩個女生和聶清舟吃得還算斯文,張宇坤和賴寧吃得簡直是風卷殘云。
張宇坤嘴里鼓鼓囊囊塞著菜,還舉著大拇指跟鄭佩琪說:“鄭姐,要是我能有你這條件,我在學校里我就橫著走!誰不服我, 我甩他一臉鈔票!你怎么還能混到被孤立被欺負呢?”
鄭佩琪瞪了一眼張宇坤, 說道:“你替我來挨我爸罵啊?”
張宇坤立刻拍了拍自己鼓著的腮幫子:“那別了, 瞧我這嘴,吃到好吃的就管不住了!”
“你叫我鄭姐干什么?”
“厲害的就是姐或者哥, 比如夏姐、舟哥還有鄭姐。”張宇坤笑得諂媚,懟懟埋頭吃飯的賴寧, “是不?”
賴寧抬頭, 篤定道:“鄭姐!”
“……”
酒足飯飽, 下午他們聚在鄭佩琪家的影音室看電影。張宇坤想看喜劇片, 賴寧想看超級英雄大片, 聶清舟想看科幻片, 鄭佩琪想看迪士尼,最后由壽星夏儀在一堆電影里盲選,選中了一部老片——《楚門的世界》。
好電影不愧是好電影,這五個口味各異的人居然都看得津津有味。聶清舟和張宇坤坐在地毯上背靠著沙發,夏儀、鄭佩琪和賴寧坐在沙發上。大家喝著可樂,張宇坤看到主人公妻子做廣告時笑得咳嗽起來,被鄭佩琪瞪回去。
當主人公終于決定離開那個他待了一輩子的攝影棚時,鄭佩琪感慨地跟夏儀說道:“他要去找他的初戀了吧,那個女生也要去接他,他們會在一起嗎?”
夏儀想了想,說:“不會吧。”
“為什么!他們不是相愛嗎?”
“所有一切都是假的,愛會是真的嗎。”頓了頓,夏儀說:“外面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他的觀眾,他在這些人面前毫無隱私,無所遁形,他怎么面對這個女生呢。”
鄭佩琪沉默了一會兒,趴在她肩膀上說:“別說了別說了,好悲劇啊,憋屈。”
張宇坤回過頭來:“不是挺好玩的嘛,怎么憋屈上了?”
鄭佩琪干脆道:“閉嘴!”
“好嘞鄭姐!”
聶清舟聽到這動靜也回過頭來。他坐在地毯式上,胳膊向后架在沙發坐墊上,仰著下巴看了一眼張宇坤,再與夏儀四目相對。
聶清舟的臉上映著投影的光芒,亮亮暗暗,勾勒出清晰流暢的下頜線。然后他笑起來,臉頰上顯露出淺淺的梨渦,眼睛彎彎的,盛滿溫柔。
夏儀輕微地怔了怔,也彎了彎嘴角,手無意識地攥緊了坐墊上的毛毯。
好像有那么一瞬間她忘記了剛剛的電影情節,甚至不知道他們剛剛在干什么,只有一種陌生的想觸碰他臉龐的欲望。
欲望稍縱即逝,只留下手心潮濕的汗。
夏儀的生日過完,熱熱鬧鬧的夏季學期也快走到了頭,常川的天氣越發炎熱,海風帶來潮濕的水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在學期末他們迎來了分班考試,除了聶清舟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感覺到未來高考的氣氛,連一向跳脫的張宇坤都感覺到了緊張。
考試前的每個中午和周末,他們都聚在一起自習,談論著分班,選科,偶爾也談論起未來的規劃,像是努力透過迷霧去看遠方的燈火。在他們之中,聶清舟和夏儀還算是有突出的特長,鄭佩琪、張宇坤和賴寧則只知道自己討厭什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我以前也這樣,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想不明白,還有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去想。越早思考就能越早找到,這是幸運的事兒啊。”
聶清舟笑了笑,指指自己和夏儀:“當然,我倆更幸運一點,我們都已經找著了。”
鄭佩琪抗議道:“別炫耀了!當心分班考試人品暴跌!”
“舟哥人品再暴跌,憑他平時的成績,也跌不出實驗班吧。”賴寧說道。
張宇坤怨念地抬起頭:“嘖嘖嘖,我要嫉妒得冒泡了。”
在這一個月的高強度學習和三位輔導老師無微不至的關照下,張宇坤和賴寧最后的分班考試考到了年級前一百。放榜那天張宇坤和賴寧相擁而泣,感嘆這一個月的委屈沒白受,發誓要狠狠玩一個暑假。分班考試和以前歷次考試的成績平均下來,他們報物生應該也能揚眉吐氣地進個實驗班了。
聶清舟、夏儀和鄭佩琪的成績一如既往地穩定,妥妥能進物化王牌實驗班——聞鐘也是如此。
那天陽光正強烈,微風和煦,年輕的他們站在吵鬧擁擠的走廊里,興奮又快樂著,向自己的未來走出了第一步。
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聶清舟拎著書包走進了高二(1)班——全年級最強的理科物化實驗班。這個班上的大多數同學以前就是一班的學生,聶清舟這樣考進來的“外來者”就那么八九個,分外扎眼。
不過聶清舟卻沒感覺到陌生或孤單——因為鄭佩琪正好就坐在他的前排。
座位表一早就貼在了教室門口,老師貼心地把聶清舟和夏儀安排在了教室的兩角——第一組最后一排,和第四組最后一排。要不是他倆個子都高,估計就在對角線上了。
這次班里的人數是偶數,所有人都有同桌。夏儀的同桌換了一個“外來者”,鄭佩琪也換了新同桌,被安排到了聶清舟前排。
看到聶清舟來了,鄭佩琪向他伸出手:“東西呢?”
聶清舟坐在座位上,打開書包拿出四本貼著學校圖書館標簽的書,遞給鄭佩琪:“都在這里了。”
鄭佩琪拿走上面兩本:“這兩本是我要的。”
“你都拿走吧,下面兩本幫我給她。”聶清舟意有所指。
鄭佩琪掂著這四本書,皺著眉說:“你們不是沒事兒嗎?怎么搞得跟地下黨一樣?”
“你看老師防我倆跟防賊似的,流言難禁啊,在班里行事多有不便,鄭姐幫幫忙吧。”聶清舟滿面笑意。
“你怎么也跟張宇坤學!我沒那么老!”鄭佩琪嘴上憤憤不平,卻爽快地站起身來,拿著書繞過二三組后面去找夏儀了。
夏儀的頭發八個月沒剪,長度已經可以扎起來。她今天用黑色橡皮筋扎著高馬尾,后腦的弧度圓潤,露出干凈潔白的脖頸。她仰頭和鄭佩琪說了些什么,鄭佩琪手里的《百年孤獨》和《我的阿勒泰》就放在了夏儀的書桌上。
夏儀轉過頭看了聶清舟一眼,聶清舟也在此時看向她,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夏儀低頭把書放進抽屜里,聶清舟則托著下巴望向窗外。
不過兩個人的唇角都是彎的。
聶清舟想,他曾經要隔著兩棟樓之間三十多米的距離加上一個陽臺的寬度,才能看見夏儀模糊的身影,現在他們的距離終于縮小到一間教室里不足六米的距離了。
新班級新氣象,第一件事情就是要重新選班委。學習成績特別好的班級一般有個特點,就是大家競選班委的積極性不高且逐年降低,大部分人都想著好好學習,顧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老師也很清楚這一點,就讓有意向競選的同學去老班長聞鐘那里報名,有多人競爭的呢就投票選舉,只有一個人報的就直接當選,沒人報的就用去年的班委。
課間聶清舟走到聞鐘面前輕輕敲了敲桌子,聞鐘抬頭看著他。聶清舟微笑著說道:“班長,我想報名競選新班長。”
聞鐘有些意外,他皺皺眉:“你為什么想當班長?”
“就是想做點事情,給班里帶來一點不同的氣氛。”頓了頓,聶清舟反問:“不然呢,你又為什么要做班長?”
聞鐘愣了愣,他腦子里有一些冠冕堂皇的答案,但他莫名覺得在聶清舟面前說謊還不如什么都不說。這個人似乎有種惡心的能看透謊言的能力。
于是聞鐘避重就輕地說:“好,我記下了。”
聶清舟沒有執著于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笑笑轉身離開。
然后下個課間,夏儀罕見地來到了聞鐘面前,聞鐘也同樣意外地抬頭看她。
她留了長頭發,現在看起來有點小時候的樣子,幽靜又美麗。應該很快就會有很多人發現她的美麗。
她語氣平穩地說:“班長,我想報名做副班長。”
聞鐘不由得握緊了手里的筆,他睜大眼睛說:“你……要競選?”
“嗯……副班長有人報名嗎?”
“還沒有。”
夏儀似乎松了一口氣,點點頭就轉頭回自己的位置了。看來她和聞鐘一樣,無法想象她走上講臺競選演講的樣子。
那她為什么要報名?
聞鐘看著筆記本上的名字,班長后面寫著聶清舟,副班長后面寫著夏儀,兩個人的名字挨在一起。
他同桌側過頭來看筆記本,驚訝道:“哎,聶清舟一上來就要競選班長啊?他這個外來人在咱班根本沒基礎,我看班長還是你的。”
聞鐘沉默著沒有答話,他想起聶清舟的那個問題——為什么要做班長?
班長也是班委中的第一,所以要做班長。不過他為什么一定要當第一呢?
——‘高考之后就好了’只是安慰人的套話而已,以后的磨難只會更多,如果不能接受自己,一生都會像現在這樣痛苦。
“我沒想競選班長。”聞鐘淡淡地說,他把筆記本往前面一推,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當班委挺累的,我不想當了。高二高三我打算好好學習。”
第59章 、報名
因為沒有對手的原因, 聶清舟和夏儀毫無阻礙地成為了一班的正副班長。
一班班主任董佳看著她班上這成績頂尖的兩員大將,著實是有點發愁。你說他們倆不是情侶吧,平時這兩個人形影不離;你說他倆是情侶吧, 就沒人看見過他倆有啥親密舉動, 在學校里總是五個人一起行動,也不至于拉這么多電燈泡吧。
她打電話給夏儀的奶奶,夏儀奶奶一聽到聶清舟的名字, 就跟老師說他們弄錯了, 聶清舟是她干孫子,所以才和夏儀比較親近的。
她打電話給聶清舟的姑姑,他姑姑一聽到夏儀的名字,就說這事兒她知道,她托夏奶奶在生活上照顧聶清舟,夏奶奶就托聶清舟在學校多照顧夏儀。
董佳碰了兩鼻子灰,深感這事兒她是管不了了,只要夏儀和聶清舟的成績不往下掉, 她就睜一只眼, 閉一只眼吧。
“哎呦, 這不是年級前三的倆大學霸嘛?”張自華拎著一袋橘子走進辦公室,笑道:“怎么了小董, 還給他們開小灶吶?”
“什么呀!他們是一班的正副班長,我給他們布置工作呢。”董佳無奈道。
“一般學習好的都不愿意當班委, 就怕影響學習。他們學習好還熱心, 難得哦, 正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張自華從塑料袋里拿出橘子, 給夏儀和聶清舟一人一個, 然后再給了董佳一個。
“咱倆也是。”張自華笑嘻嘻地補充道。
董佳拿著蘋果, 揶揄張自華道:“跟我搭配是關鍵嗎?關鍵是聶清舟吧。早就聽說他是你的愛徒啊,能繼續教他,你開心死了吧?”
說完她轉頭對聶清舟說:“別聽老張亂夸你,戒驕戒躁繼續努力!”
聶清舟拿著橘子,乖巧道:“那是當然。”
“還有夏儀,你高一上學期當過學習委員,當時買教輔的事情辦得很好,老師相信你的能力。但是副班長這個職位和同學之間的交往要多很多,你有心理準備嗎?”
夏儀點點頭。
董佳于是給他們布置了一堆工作,讓他們回班里去了。聶清舟臨走前揮著橘子跟張自華告別,然后轉頭對夏儀感慨道:“老張真是不一樣了。”
夏儀想,聽說張老師為了爭取能教實驗班挺努力的,還立了高考語文成績的軍令狀,確實不像傳聞中他懶散的風格。
聶清舟接著說:“他昨天今天身上都有沐浴露味道,他居然天天洗澡了。”
“……”
秋季學期開學以來的第一個大事,就是校運動會。一班體委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在體育上一向和他們爭奪年級倒數第二,去年校運會被他們踢下去墊底的二班新來了個體育特長生。
二班沸騰了,誓要一雪前恥,爭前五保前十,把倒一丟給一班。
其實對于這些實驗班來說,大家也沒想要在校運會里名列前茅,腥風血雨的廝殺在于“逃脫倒數第一”。
去年二班和一班殺得難解難分,最后4x400米混合接力跑,兩邊都跑得要吐,兩個班的啦啦隊杠得比爭第一的還厲害。最后一班和二班的隊員疑似相撞了一下,二班的同學跌倒在地,一班就此保住了倒二的位置。
二班的同學堅持跌倒是被一班同學的手肘懟的;一班的同學堅持她們只是離得近,她根本沒有碰到二班同學,是二班的自己絆了自己。
雙方各執一詞不了了之,這梁子就算結下了。
菜雞互啄能啄成這樣,也屬實是奇觀。
今年的新二班就跟新一班一樣,都是物化班實驗班,人員變動都不大,舊怨被完美地繼承下來。得知二班新進了體育特長生的消息后,一班的危機感油然而生。
一班體委付子明是個一米八五健壯的大塊頭,性格風風火火,成績也屬于劇烈起伏,不停蕩秋千的那種,好險才保住一班的席位,但是在班里人緣很好。他在課間慷慨激昂地動員大家積極報名參賽,并且指著聶清舟說:“班長,我可看過你打球,就你這身體素質不報滿三項說不過去吧?”
聶清舟舉起手:“我先報個3000米,其他什么項目缺人,你把我報上就行。”
付子明伸出大拇指,說:“班長好樣的!”
付子明充分發揮了殺熟的策略,每個課間都不消停,仗著自己在班里攢下的人緣到處拉人參賽,煽動競爭情緒,散播“仇恨”種子。
最后他來到了夏儀面前,一反之前口若懸河自信滿滿的樣子,清了清嗓子有點緊張地說:“夏儀……同學啊,你能不能也報幾個項目啊?”
夏儀抬起眼睛來看向他,那雙黑色的沒情緒的眸子讓付子明退縮了一下。
說起來丟人,他有點怕夏儀。夏儀高一一進校,胳膊上就帶著明晃晃的刀疤,沒多久她又把聶清舟揍翻在地,關于她還有她家庭的流言甚囂塵上,班里沒人敢跟她說話,高一的校運會他也沒找夏儀報名。
但是此一時彼一時,當時他也沒想到他們班體育這么弱啊!今年二班這么囂張,別說夏儀是胳膊上有疤,就算她是疤臉大漢,他也要硬著頭皮勸一勸。
“我……我們班女生本來就少,有很多項目都缺人,我看你體育好像挺好的。就是說……你要是不參加,我和班長還得去挨個求人……”付子明磕磕絆絆地說。
夏儀眸光微動,她平靜地問:“哪些項目缺人?”
付子明的眼睛亮了:“你擅長什么?4*400米接力,800米,400米行不行?”
“都可以。”
“那就都報了吧!”付子明一邊興奮,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夏儀的表情。
夏儀點點頭:“好。”
付子明想,她說好哎,她居然答應了。
就這么簡單?就這么簡單!
付子明心情飄在半空,拿著報名單喜氣洋洋地去找聶清舟,跟他說:“班長班長,沒剩幾個空缺了,咱們再努把力就填滿了!我是真沒想到,夏儀居然這么好說話,我跟她說報三項她眼睛也不眨就答應了。”
“那當然,她又不是什么洪水猛獸,你們把她想得太可怕了。”聶清舟拿過名單,笑著往下看。
付子明拖長了聲音,揶揄道:“對哦,夏儀的脾氣,班長你最清楚了。”
聶清舟啞然失笑,擺手:“去去去,別開玩笑。”
常川一中的體育課向來散漫,一般來說慢跑完做完熱身運動就自由活動了。愛運動的去運動,不愛運動的同學多半會掏出單詞本、練習冊,坐在操場邊把體育當自習上。
以前聶清舟和一班同時上體育課時,就看見過一班整班的人拿出各種習題冊學習的盛況。
就這情形,運動會一班不倒一誰倒一?
這天的體育課,熱身結束之后大家果然三三兩兩地掏出書坐下了。付子明揪著他的幾個鐵哥們和聶清舟、夏儀找體育老師輔導練習,付子明他有點犯愁地對聶清舟說:“這大好的時機,大家應該都練練啊。”
“那你怎么不動員一下?”
“會被懟。”付子明搖搖頭,勾著聶清舟的肩膀道:“新班長你不了解情況。有句老話叫斷人財路猶如弒人父母,在我們班阻人學習就如斷人財路。說不聽的!”
聶清舟想了一會兒,跟體育老師說了兩句,就走到操場邊正在背英語單詞的聞鐘面前。
聶清舟對他說:“聞鐘,你是不是還欠我個人情?你暈倒那次。”
聞鐘抬起頭,隔著眼鏡冷冷地看著他:“你要干什么?”
聶清舟微微一笑,指著遠處的體育老師:“我們田賽項目還缺個跳高,老師說你的身體條件很適合,你要不報個跳高?趁現在練一練?”
聞鐘愣住。
正在操場上學習的一班同學,被鄭佩琪一聲響亮的驚呼所喚醒:“那不是聞鐘嗎?”
大家三三兩兩地抬起頭來,看到不遠處的聞鐘一躍而起,輕松地越過架在半空的桿子,后背落在厚厚的墊子上。
體育老師跟他說了些什么,然后把桿子架得更高,聞鐘點點頭然后爬起來重新助跑,一躍而起——居然又過了。
“我靠我沒看錯吧……聞鐘在練跳高?”
“別人也就算了,聞鐘都去練習了?”
“他這么厲害啊!”
“你們看那邊!”鄭佩琪一聲呼喊,大家又紛紛轉了視線,就看到跑道邊付子明他們正在練4*400米混合接力。
在操場上三三兩兩懶散慢跑的隊伍中,付子明身手矯捷,嗖嗖地超過無數跑步的隊伍,風一樣地沖過去,極具視覺效果。已經有不少在操場上閑逛的人停下來看著他。
不過付子明的體力分配有點問題,一開始沖得太猛,后面明顯慢下來了,不過他后面一棒就是聶清舟。
聶清舟一拿棒,瞬間像子彈一樣飛了出去。一班同學安靜了一瞬,繼而爆發出一陣“臥槽”“媽呀”的驚呼。
“我眼睛是不是加了快進鍵了?”
“我還以為付子明跑得夠快了,但聶清舟和他簡直不是一個級別啊!”
“他一開始就沖這么快,后面……我靠怎么還越來越快了?去他的二班保十爭五,咱們班才是保十爭五吧!”
一班的人沸騰起來了,正好體育老師走過來,跟他們說:“還有沒有要練項目的,抓緊時間啊!二班有體育特長生還每節課都練呢,你看你們班聞鐘,練這么會兒提了十公分!”
“走走走!”
男生們聽到周圍人說聞鐘、聶清舟和付子明他們帥,再看看場邊好多別的班的女生圍觀,早就按捺不住,再加上和二班的舊怨,紛紛出動。女生們也被這氣氛帶動,沒一會兒報名參賽的人都起來去練習了。
鄭佩琪笑嘻嘻地站在原地,遠遠地跟夏儀和聶清舟揮了揮手,比了個耶。
第60章 、比賽
夏末九月的天氣不熱不冷, 常川一中的校運會就此開幕。
一班的位置很不錯,就在主席臺右邊,放眼望去就能看到整個操場上的形勢。付子明指揮啦啦隊拉起橫幅, 紅底黃字明晃晃地寫著“一班一班, 絕不一般!一班一班,勇爭桂冠!”
一班再右邊緊挨著的就是二班,他們班做的是一人拿一個的手牌, 連在一起就是“超越一般, 卓越非凡,青春飛揚,看我二班!”
付子明看到二班的標語,立刻怒目圓睜:“什么超越一般,他們明擺就是要跟我們杠嘛!”
聶清舟站在看臺下面,扶著付子明的肩膀認真道:“人家這個標語,看起來是更有內涵一點。”
付子明幽幽地轉過頭來看向聶清舟,聶清舟立刻舉起手比劃:“不多, 只是一點點。你說呢夏儀?”
夏儀正在原地做熱身運動, 她今天扎著馬尾辮, 用卡子把所有碎發卡好,穿著校服T恤和校服短褲, 顯露出修長的四肢。
她聞言抬頭仔細看了兩個班的橫幅,說道:“我們的更押韻。”
付子明舉起拇指:“還是副班長有眼光。副班長, 你的比賽最早開始, 加油!”
付子明話音剛落, 廣播就響起來高二女子400米預賽檢錄的通知, 夏儀沖付子明和聶清舟擺擺手, 就準備往檢錄處走。
“夏儀加油!打頭陣啊!”付子明突然一嗓子喊出來。
聶清舟把手放在唇邊, 跟著喊:“夏儀加油!”
夏儀愣了愣,就聽到一班的人群中傳來好幾聲響亮的呼喊。
“夏儀加油!”
“夏儀加油!”
“加油啊!”
夏儀在原地望著這些熟悉的同學,和他們陌生的熱情的眼神,有點懵地機械地跟他們也揮揮手,往檢錄處去了。
她不太適應這種熱情。
但事實證明這種熱情已經是矜持的了,當比賽槍響,夏儀像是破空而出的一支箭迅速甩開對手時,一班的人都瘋了。
“夏儀!夏儀!夏儀!”
“快快快!甩掉她們!甩掉她們!”
“噢!哇!第一!”
“一班一班,勇奪桂冠!”
“看到沒有,我們上來就拿了第一!”
二班的人跟一班嗆聲:“預賽第一有什么了不起!”
“就了不起!比你們預賽淘汰的厲害!”一班的人迅速還回去。
這一天下來,一班的瘋就沒停下來過,從“夏儀”喊到“聶清舟”,再喊到“付子明”,再喊到“聞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勤加練習的緣故,除了夏儀和聶清舟這兩匹黑馬之外,一班其他選手的水平也提高不少。
年級的幾個女體育特長生在100、200短距離和800米長距離殺得昏天黑地,倒讓夏儀拿到了400米比賽的高二女子組冠軍。而在高手云集的800米比賽夏儀也拿到第四名,一班開心得不行,直接把夏儀捧到天上去。
聶清舟則拿到了男子1500米的第三名。
除此之外,一班的參賽選手還有好幾個取得了能贏積分的名次。付子明實時盤點著大家的名次積分,仿佛對著燭燈數錢的老財主,激動地兩眼放光。
第一天結束的時候,主席臺廣播了第一天比賽下來每個班的積分,當一班的積分在第八位報出來時,一班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聽到沒有!聽到沒有!我們現在第八!”
“這次我們肯定不可能是倒一了!”
“本來就是,我們可有一個全年級冠軍!還有一個季軍!怎么可能倒一!”
付子明卻沒有忙著慶祝,他把明天4*400米混合接力的人都叫到一起,鄭重地講述了他的研究結果。
“二班靠那個特長生今天拿了兩個冠軍,加上其他的積分,目前排名是第七,我們和他們就差一位。我盤算了一下,明天班長的3000米沒特長生,進前五沒問題,還能賺個積分。二班那邊有個人田賽不錯,去年他們就靠他撐著,所以他們明天的鉛球和跳遠應該還有積分可拿。”
“除此之外,明天二班的體特還剩個4*400混合接力的項目,這個比賽就是我們超越二班的重中之重。我們要進前五,而且一定要超過二班!”
付子明仿佛排兵布陣的將軍似的,指揮道:“第一棒是我,第二棒是宋雨曦,第三棒是夏儀,第四棒是聶清舟。我觀察了一下二班的水平,他們第二棒和宋雨曦速度差不多,第一棒和第三棒都不如我們,但是第四棒就是那個體育特長生了。”
說罷付子明目光灼灼地看向聶清舟:“你今天看他比賽,感覺怎么樣?”
聶清舟思考了一會兒,比了個手勢:“如果你們能給我留出三十米的優勢,我應該可以試一試。”
付子明爽快地說道:“就這么定了!”
第二天4*400米比賽,兩個班的隊伍碰面時,火藥味兒格外濃重。別的班之間的氣氛看起來都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這兩個班之間的氣氛看起來就是“去他的友誼,不服就干!”
號令槍一響,所有人都奔了出去,觀眾席上的比賽也打響了,一班和二班的加油聲沖天響,頗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架勢。
付子明果然如他所說,一下子甩開了二班第一棒十來米。但或許是太過緊張的原因,交棒的時候他和宋雨曦沒配合好,居然掉了棒。
宋雨曦慌慌張張地撿起來棒再往前跑的時候,已經被二班的趕上來了。付子明在原地急得直跳,喊著:“完了完了!”
宋雨曦越慌越不行,沒能咬住二班。棒交到夏儀手上的時候二班已經超過去一大截了。夏儀拿過棒然后頭也不回地沖出去。
她的衣服里灌滿了風,馬尾在風中飄揚,像是一匹矯健的鹿,和二班的距離被她極速縮小。
觀眾席上一班的人喊瘋了,這可是400米年級冠軍!
就在夏儀即將超越隔壁賽道二班的同學時,意外發生了。
她們靠得很近,她們身影驀然重合,夏儀突然跌倒在地,而二班的女生踉蹌了一下就繼續往前跑去。
一班的觀眾席爆發出巨大的驚呼聲,聲音還沒有落下的時候,只見夏儀拿著交接棒從地上爬起來。她跑得比之前還要快,如同乘著風的離弦之箭,在半圈內連超四人——包括二班的女生。夏儀神情平靜,看也不看那個女生一眼,就把她遠遠甩在身后。
“血!血!夏儀在流血!”
鄭佩琪喊道,一班的同學跟著驚呼。夏儀的膝蓋上破了一大片,此刻隨著她快速的奔跑,血已經沿著她的膝蓋往下流,分成三股支岔,沒入她腳腕的襪子,把襪子染得通紅。
聶清舟在第四棒的位置等著夏儀,有那么一瞬間他看不到別的東西,眼睛里只有刺目的紅。
直到那紅色鋪面而來,夏儀把交接棒交到他的手上,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字,宛如巨雷響在他的耳邊。
“跑。”
聶清舟攥緊了交接棒,轉頭沖出去。
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去他的三十米優勢,去他的體育特長生,他要贏。
在極度激動的腎上腺激素加成下,聶清舟跑出了此生最快的沖刺速度,跑過終點時他的大腦因為缺氧而短暫地空白了片刻。
然后他立刻回頭去找夏儀,他的目光茫然地在人來人往的操場上巡視,周圍的人聲鼎沸都變成了底噪,只有他劇烈的喘息聲震耳欲聾。
直到付子明激動地摟過聶清舟的肩膀說:“我去他大爺的,我們找二班理論去!二班那人肯定是故意的!我跟你說,她就是去年摔倒的那個,她肯定是懷恨在心,報復到夏儀頭上!”
“夏儀怎么樣了?”
“鄭佩琪已經把她送到醫務室了。”
聶清舟定了定神,他跟付子明一起走回觀眾席,一班已經和二班已經為這事吵得不可開交,要是有臭雞蛋現在已經砸出花了。付子明正擼起袖子正準備加入我方勢力,就見巡邏的高娟梅戴著個紅袖章,兇巴巴地走過來喊道:“吵什么吵!再吵紀律分扣光!”
看在高娟梅的面子上,兩邊的罵戰有所停息。高娟梅把兩個班的班長叫過來,讓他們管理好班級,不要再大聲喧嘩。
聶清舟冷靜地說:“老師,如果惡意撞人,是可以取消成績的吧?”
二班的班長看了一眼聶清舟,語氣還算平和:“你不能下定論說我們班惡意撞人,老師都沒有這么判。再說了,我們班本來就沒有成績,有什么好取消的?”
聶清舟愣了愣,他回到一班觀眾席上,問付子明道:“剛剛接力賽結果是什么?”
“班長你不知道?”付子明驚訝地睜大眼睛,他說道:“我們班第三!我們班掉了一次棒,跌了一跤都能拿第三!你和夏儀超常發揮啊,特別是夏儀,她超人的時候可太熱血了!”
聶清舟擺擺手,他問道:“那二班呢?他們怎么樣?”
付子明嗤之以鼻:“他們?三四棒交接的時候掉棒了,棒滾得可遠了,這就是報應啊!就算有體特有什么用?還不是第六,沒積分。”
聶清舟驀然想起,在剛剛結束奔跑,所有遙遠模糊的畫面和聲音里出現過一個身影。那個高個子精壯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說了一句——對不起啊。
那個人是二班的體育特長生。
按理說他不該掉棒,也不太可能只拿第六名的。
聶清舟揉了揉太陽穴,對付子明說:“賽場上的事情,賽場上解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