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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瞑試

    史彪和丁進出其不意,按照段胥的布置快速切斷了起義軍和丹支軍隊的聯系。同時在紫微的幫助下,唐德全投靠丹支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唐德全的部下十之七八都轉投了段胥麾下。唐德全還沒來得及出賣他們就已經變成了孤家寡人,倉皇地跑去了丹支的地盤尋求庇護。

    這下景州全境的三分之二就落到了段胥手里,他以歸鶴軍和孟晚的肅英軍為前鋒繼續攻打景州剩下的幾座城池。史彪曾經占山為王,對于山地的埋伏和攻擊最為熟練,戰法又非常無賴,最擅長以少勝多聲東擊西,在戰場上大放異彩。丹支最引以為傲的的騎兵乃是護具齊全的重騎兵,在山地不好施展,于是被史彪弄得疲于奔命。

    孟晚帶的肅英軍就沉穩許多,史彪善于攻城卻不善于防守,一座城能在他手上來來回回數易其主。于是他們便配合著,突破由史彪來,穩固占據由肅英軍來,半個月的時間一點點把景州吃了下去。

    在這時段胥適時地給齊州的起義軍首領趙興寫了一封信。趙興掌握齊州有一段時間了,大梁這邊交涉的使臣也去了一波又一波,眼見著蔚州的錢將軍都歸了大梁,趙興卻還含糊其辭。

    說實話,大梁給錢成義的封賞十分豐厚,趙興也絕不會少得。他明知如此還是態度曖昧,對于景州的起義作壁上觀,怕是想要渾水摸魚自己做一方霸主。

    段胥這封信語氣很客氣,但是話里的內容卻實在,叛歸丹支的唐德全被漢人義士砍了腦袋棄尸大街,趙興要是投丹支估計也是這么個下場。他段胥之后要打幽州,就需要齊州這塊地方與景州一起合圍突破,要是趙興不肯歸順,那他怎么打下景州的,就怎么打齊州。到時候趙興可就不是功臣,而是逆賊了。

    這封信到了沒多久,趙興便派來使者說愿意接受大梁的封賞,將齊州獻出。

    “趙興此人狡猾,他答應了要歸順但是此中大約還有波折,且往后看著。之后我們要打幽州,齊州是軍隊后方必須安穩。夏慶生為人謹慎認真,先讓他去齊州會會趙興,整頓他的兵馬,我隨后就去。”段胥放下趙興的信,吩咐沉英道。

    沉英點點頭。

    “紫微在齊州有可用之人么?”

    “洛姐姐說,趙興身邊的參軍張遣是紫微的人,她此前留意觀察過,此人可信。”

    “好。讓夏慶生到齊州后和張遣聯絡,若是慶生也認為張遣可用,便將趙興的舊部精銳交到張遣手里。趙興赴南都受封前,紫微要盯緊了他。”

    沉英道:“是。”

    段胥松了一口氣,突然調轉話題道:“你韓大哥現在怎么樣了?”

    這還是段胥這半個多月來第一次提到韓令秋。他一回來就把韓令秋丟進了監獄里關著,期間也沒怎么問過,對外就找了個韓令秋沖撞主帥故而受罰的說辭。

    沉英之前四個月受了韓令秋很多關照,眼見著韓令秋回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陰沉沉的一言不發。韓令秋和段胥之前的氣氛也非常奇怪,心里早就犯嘀咕,此刻聽到段胥提起韓令秋不由得一個激靈,心說三哥終于提起這茬了,急不可耐道:“還是老樣子……整天不說話,我跟他聊天他也不回應我。三哥,韓大哥到底是怎么了?”

    段胥長嘆一聲,笑道:“你叫他大哥,叫我三哥,我這輩分被你憑空喊小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伸懶腰,道:“走,我們去看看他,既然他自己想不清楚我就幫他想清楚。”

    沉英納悶地跟著段胥一路到了監獄,段胥背著手閑庭信步走到欄桿前,轉過身看著角落那個頭發散亂,神情陰郁的人。半個月過去韓令秋身上的傷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但是心上的傷顯然仍未痊愈。他和之前那個認真、誠懇又簡單的韓令秋判若兩人,仿佛有別人的靈魂被塞進了這個身體里。

    不過他的遭遇也差不多是這樣。

    天知曉為蒼神奮戰的少年不能接受大梁的將軍韓令秋。

    保家衛國的韓令秋也不能接受天知曉滿手鮮血濫殺無辜的少年。

    他有兩段截然相反,互相為敵的過往。如今那些他在天知曉受到的教育,曾經篤信的信念又回到了他的腦子里。他曾經信誓旦旦地說不論過去如何他只是大梁的韓令秋,如今看來這只是美好而一廂情愿的幻想。

    段胥打開門鎖,門鎖打開的聲音在空闊的牢房里回響,他一邊開鎖一邊喚道:“韓令秋。”

    韓令秋的目光驀然轉向他,目光里含著警惕和恨意,他冷冷地說道:“別叫我這個名字。”

    “怎么,這個名字又不是我給你起的,你現在還怪起我來了不成?”段胥走到韓令秋的面前,他俯下身去望著韓令秋,笑道:“你要記得,你還掐過我的脖子。在那樣的場面下你對我動手,我可以視作背叛。”

    韓令秋眸光動了動,繼而冷笑一聲說:“背叛?這不是你的拿手好戲。”

    段胥直起身來,他摩挲著手里的鑰匙低眸看著韓令秋片刻,繼而說道:“你用這樣的語氣對你的主帥說話,看來是完全不想做韓令秋了啊。你已經決定回丹支了?”

    韓令秋卻咬著牙,一言不發了。

    “令秋,要不要再和我來一場暝試?”段胥這樣說道,不出意外地看見了韓令秋驚詫的目光,他補充道:“暝試便是你死我活,如果你贏了,可以殺死我。”

    午后的云州草場上,淺淺的湖泊上波光粼粼地映著明媚溫暖的陽光,青色的草長得很高,能夠淹沒人的腳踝。此時無風,一切安好。

    段胥和韓令秋兩個人遙遙相對站在陽光下湖泊邊,兩個人皆著黑衣,段胥戴著黑銀交錯的抹額,便如他行走鬼界時那樣,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是一軍統帥,仿佛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韓令秋遠遠地看著段胥,仿佛隔著了九年的歲月,看見了天知曉里那個優秀得讓人仰望的對手。段胥比那時候更高大,骨骼生得更有棱角,除此之外和天知曉里那個他沒有太多區別。在天知曉的時候段胥就是這樣成日里笑眼彎彎,好像沒有任何煩惱。

    韓令秋恍惚地想他羨慕過段胥么?好像有過的,或許是因為段胥的天賦、師父的偏愛、或者是因為段胥的快樂,他已經記不太清了。那個時候他們沒有名字,沒有朋友,段胥對他來說也只是個符號。

    在那段漫長的歲月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符號,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錯誤的,什么有價值,什么沒有價值被一一標注整齊。簡單、精確、統一、根深蒂固。

    他此時非常混亂,在這半個月的時間里他時常覺得他要瘋了。無論是做韓令秋還是做天知曉的弟子,對他來說都像是背叛,他找不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屬于哪里。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段胥,好整以暇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不懂這個人,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遙遠的段胥在陽光里微微一笑,他捧著黑布將眼睛遮好,然后對他說道:“韓將軍,要專心啊。”

    韓令秋一邊將黑布蒙上眼睛,一邊想段胥要用天知曉的暝試和他比試,一邊又一直喊他韓將軍,這太矛盾了。或許在這里再一次輸給段胥,被段胥殺死是他最好的結局。

    蒙上眼睛之后黑暗的世界里,其他的所有感官都敏銳了起來。韓令秋聽見沉英喊道開始,前方便傳來輕微而迅速的腳步聲,在他遲疑的瞬間劍風便至,他立刻閃身躲避,在那一瞬間他意識到段胥是認真的。

    他被帶進了段胥的節奏里,段胥的速度太快導致他只能步步退避防守,這么多年里已經很少有人能把他逼到這個地步。在刀劍碰撞聲中,深埋在骨髓里的記憶漸漸復蘇,他仿佛回到了和段胥搏殺的那些日子里,那些不斷逼迫自己突破極限,成日沉溺于廝殺的記憶在黑暗的世界里鮮活起來。

    那七年里,好像每一天他都在殺人。

    他覺得暢快,人在他眼里不是人,而像是某種牲畜。他享受刀劍刺入皮肉的聲音,他享受哀求與哭叫,他享受鮮血橫飛,支離破碎。他以此為榮,以此為樂。

    他存在于這世上的意義就在于此。

    對于少年的他來說,殺戮是這個世上最美好之事。

    但是這些鮮活的記憶讓韓令秋覺得恐懼。

    不僅是恐懼,他還覺得惡心,他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腳,砍掉那沾滿鮮血的骯臟的手腳。他想跑回過去把那個因殺戮而喜不自禁的人摁在地上,他想封住那個人的嘴,想要敲碎那個人的腦袋。

    他想要求救。

    誰來救救這個人,誰來救救他。

    在他殺第一個人之前,如果有誰能阻止他就好了,就算是真的砍斷他的手也好,那樣他都會感激涕零。

    他絕望地想要抓住誰去拯救那個惡鬼一般的自己,然而為時晚矣。

    不僅如此腦海之中還有聲音在嘲笑他,對他說世界本當如此,那時候你不是很開心么?你現在在絕望些什么?你只要選擇回到過去那條路上,那你就可以順利成章地走下去。

    你是蒼神榮耀的戰士,你所殺之人,只是必要的犧牲。放下你扼著自己喉嚨的手,不要掙扎了,回到過去罷。

    “你怎么不殺我呢?”

    突如其來的聲音刺入韓令秋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他愣了愣,意識到剛剛在他極度絕望而瘋狂的情況下,他幾乎全憑本能不要命地在攻擊段胥。

    然后他好像贏了,他怎么會贏的?

    韓令秋把自己眼上的黑布扯下來,段胥坐在地上捂著自己的腹部,鮮血從指間流出來,而韓令秋的劍正指著段胥的咽喉。段胥吐了一口血,擦著自己的嘴好整以暇道:“你不僅沒有荒廢,還進步不小啊。令秋,你怎么不殺我呢?”

    在黑暗中韓令秋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明明只覺得過去須臾,此刻卻已經夕陽西下,天地一片耀眼的通紅。他們身邊的湖泊映著赤紅的晚霞與落日,仿佛是一潭沸騰的巖漿。

    段胥抬頭坦然地望著韓令秋,韓令秋從那眼神里看到一點悲憫。

    他驀然想起來九年之前夕陽西下的擂臺上,他在與段胥開始瞑試之前,段胥看著他的眼神就是這樣。

    他依稀記得,在之后模糊的混沌里,有人一直背著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很長的路。那個人對他說——去南方罷,去大梁,不要回來了。

    韓令秋似乎再也不能忍受,他低吼一聲,扔掉了劍拎起段胥的衣襟,他滿眼血紅咬牙切齒地質問他:“你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救我?你別告訴我是什么勞什子的惻隱之心,我們連三歲的孩子都殺過!你和我之間半點交情也沒有,你為什么不殺我?”

    段胥不閃不避地看著他,然后笑了起來,一笑便有血從他的嘴角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韓令秋提著他衣襟的手上。

    “唯一活下來的那個人會成為十七,我不想做十七,所以不能讓你死。我不是為了救你,我是為了救自己。”

    韓令秋怔住了。

    “當然,就像你說的,我們三歲的孩子都殺過。我最后救了你能改變什么?什么都改變不了,這只是一個幼稚的念頭,安慰自己的理由。但是令秋,我是靠著這么一個個幼稚的念頭支撐下來的。”

    “你說我善于背叛,在我看來我從沒有背叛過。你現在所掙扎和思索的,我早就已經掙扎過了,從那之后我就只忠于我自己。但是你和我不一樣,我因為一己之私,罔顧你的意愿,擅自替你做了這樣的選擇。”

    段胥握著韓令秋提著他衣襟的手,坦然地輕輕一笑:“令秋,我為我的自以為是,還有你臉上的疤向你道歉,對不起。”

    韓令秋漸漸松了力氣,他低眸沉默了片刻,像是覺得荒唐一般扯了扯嘴角,道:“你救了我,還要向我道歉。我總不至于這么不識好歹。”

    他抬起眼睛看向段胥,眼里映著赤紅的晚霞,瘋狂塵埃落定成更沉重的傷痕,他說道:“段帥。”

    第82章 衰退

    沉英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這一幕。天地遼闊,草原無邊無垠,血色殘陽在天邊懸著,湖泊里倒映著另一輪太陽。韓令秋方才和段胥在這里向他展現了一場精彩絕倫令人屏息的對決,他聽不見段胥和韓令秋都說了些什么,如今韓令秋卻放開了段胥,身軀慢慢矮下去,抱著頭哭了。

    沉英從沒見過韓大哥哭,在他印象里韓令秋一直是個有些沉默寡言的,堅毅而認真的前輩,有著高大的似乎永遠不被沖垮的背影。

    但是他如今披著一層紅色的夕陽余暉,渾身顫抖著,仿佛那半個月的陰郁終于找到了出口,噴涌而出將他淹沒了。

    沉英剛想問這是怎么回事,卻突然感覺到身邊多了個人,他驚詫地轉過頭去便看見了賀思慕。她一身紅衣背著手認真地看著眼前的一幕,陽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仿佛她也隨著這夕陽一起熾熱了起來。

    “小小姐姐?你什么時候來的。”

    賀思慕仍然看著那兩個人,回答道:“不早不晚。”

    段胥蹲下身去扶住韓令秋的肩膀,韓令秋抬起眼睛看著他,段胥便彎起眼睛,就像他在天知曉那樣,就像他還是韓令秋的將軍時那樣,笑得輕飄飄的。

    “你早就不是過去那個你了。若你還是,剛才就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而且你學過縮骨術,我那個牢獄是關不住你的,半個月來你卻一直沒有逃跑。”

    韓令秋哭得很狼狽,他看了段胥片刻,卻苦笑著搖搖頭。

    他不是天知曉的他,可他也不是韓令秋了。他還沒有想清楚,他也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想清楚。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便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令秋,你能答應我絕不去丹支,絕不為丹支效力么?”

    韓令秋慢慢地點點頭,鄭重道:“好。”

    段胥站起身子,道:“那我也不強求你留下了,你走罷。我們才二十出頭,人生還長得很,有很多時間去想清楚。令秋,不要害怕,慢慢來。”

    他向韓令秋伸出手,道:“站起來罷。”

    韓令秋的眸光閃了閃,無數回憶紛亂而過卻塵埃落定在此刻,血紅夕陽里的段胥。他仿佛能確定,在他二十幾歲的人生里,他最羨慕段胥的時候便是此刻。

    他伸出手去握住段胥的手,然后被段胥從地上拉起來。段胥對他說道——再見,韓令秋。

    他說——多謝了,保重,段帥。

    韓令秋走了,就這樣在夕陽里越走越遠,變成一個小點繼而消失,什么也沒有帶。

    扶著段胥回營帳的一路,沉英一直欲言又止,他十分想問韓令秋和段胥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但是又覺得時機不對,他三哥看起來也不太愿意說的樣子。

    更何況賀思慕還在一邊冷著臉一言不發,讓沉英覺得寒風瑟瑟,只好把段胥扶回營帳就趕緊溜了。

    段胥把燈點上,嘆道養弟弟一點兒也不貼心,他還受著傷呢也不知道幫著包扎一下就這么走了。一邊笑嘻嘻地把傷藥和紗布推到賀思慕面前,說道:“鬼王殿下來得正好,勞煩您幫幫我了。”

    賀思慕冷笑一聲,把他推到床上坐下,駕輕就熟地解開他的衣服,拿起紗布和傷藥給他清理傷口。一邊清理一邊說:“要是他真的沒有控制住傷到你的要害,你要怎么辦?”

    “不會的,我命里逢兇化吉,而且我知道令秋他……嘶,疼!思慕你輕點兒!”段胥吸著氣討饒。

    賀思慕抬眼看他,道:“你這個愛搏命的陋習這些年竟然一點兒改變也沒有。上次潛入敵營也是,段小狐貍,我說過遇到危險要叫我,你都忘了?”

    段胥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認真地眨著眼睛道:“你就這么擔心我?”

    賀思慕輕輕一笑,她靠近段胥看著他的眼睛,慢慢說道:“別裝可憐糊弄我。除此之外,我還想問問你,你的身體怎么了?”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他無辜道:“什么怎么了?”

    “你為什么會輸給韓令秋?”

    “他進步了我退步了嘛,而且我讓著他。”

    “段、舜、息。”賀思慕威脅性地喊著他的名字,她沒有耐心再與他繞圈子,徑直戳破了他不想說出的原因:“你的五感衰退了。”

    段胥不由地攥緊了床鋪,他心知瞞不過賀思慕便坦然道:“是有點。”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就……我也不記得了。也不嚴重,我原本五感就比常人敏感很多,稍微衰退一點也只是和大家一樣。更何況我現在為一軍統帥,原本也不打算再仗著武功去做些劍走偏鋒的事情,這樣就更沒有什么影響了。”段胥說得輕描淡寫。

    賀思慕懷疑地看著段胥,半晌才轉過目光,說道:“你我之間的結咒終究有損于你的身體。”

    段胥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從她的語氣里聽出了她此刻的情緒起伏,立刻抱住她的腰寬慰道:“我們認識頭一年就換了三次,之后的三年才換了五次,夠少的了。思慕,人原本就是要老的,身上所有的感官都會跟著衰退,這很正常。你現在就嫌棄我,以后我老了可怎么辦?以色侍人,色弛而愛衰啊……”

    賀思慕一把把他撲在床上,軍營的床硬得很,段胥喊著疼,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瞇起眼睛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段胥望著她片刻,然后笑出聲來。

    “你要跟一個傷患吵架?”

    賀思慕揉揉額角,她指著段胥逼問道:“你的身體真的沒有問題?”

    “沒有,沒有啦。你不要擔心。話說回來,你最近時不時來找我,鬼界不忙么?”

    賀思慕沉默片刻,她一個翻身躺在了段胥身邊,頭枕著他的胳膊。

    “亂成一鍋粥了。”

    段胥想了想,說道:“哦,所以你是故意不待在鬼界,讓他們更亂一點?”

    賀思慕若有所思,她轉過臉看向段胥,認真地看著他明亮的雙眸,這雙她最喜歡的眼睛。

    “段胥,你和天知曉算是做了個了結么?”

    “算是罷。”

    “感覺如何?”

    “很輕松,感覺自己又能再走很長的路。”段胥低頭吻了賀思慕的額頭,對她說道:“和你一起。”

    賀思慕于是把頭埋在段胥的胸膛里,她仿佛嘆息一般說道:“睡吧,我陪著你。明天起來要看大夫,要喝藥。”

    段胥點點頭,在不弄痛傷口的前提下以最大限度抱緊了她。他覺得賀思慕似乎有心事,她不喜歡說心事,不過一旦在鬼界不愉快了,她就會頻繁地來找他。

    他認為這是一種依賴,且暗自開心。

    最近的鬼界因為白散行的出現確實有亂成一鍋粥的趨勢。眾鬼都在尋找,可又沒誰能找到他。

    曲州在人間是大梁的轄地,在鬼界是姜艾的地盤,而那個被鬼王下令通緝的叛臣白散行,如今正坐在姜艾曲州的府邸里喝酒。

    他看樣貌是個三十多歲的英俊男子,和所有惡鬼一樣皮膚蒼白身體冰冷,不過他比尋常惡鬼還要更加白皙,頭發眼睫都為白色,整個人仿佛雪堆出來的,一伸手就能看見胳膊上的傷痕。

    其實他比段胥更像是個冰裂紋的瓷器。

    “你這次偷的可是我的百年陳釀醉夢仙,世上再沒有第二壇了,千金不換。”姜艾走進院落,看見白散行手里的酒便面有慍色。

    白散行挑眉看了她一眼,晃著酒壺道:“百年陳釀和水喝起來有什么不同?姜艾,三百多年了你怎么還在做這些毫無意義的收藏。”

    他依然是三百年前的老樣子,總是喜歡批駁她的一切喜好,冠以無意義三個字。白散行再想喝一口時,那酒壺便飄到了半空,姜艾懸著右手道:“那你就別喝。”

    白散行的目光冷下來,和姜艾對視著。那酒壺被兩人的法力拉扯一會兒左一會兒右,顫動著在他們之間來回移動。姜艾手腕上素白的手鐲上綁了個紅鈴鐺,鈴鐺在此時突然輕輕一響。

    那只是很輕的一聲響動,白散行卻如遭雷擊,低吟一聲捂住額頭,酒壺便飛到了姜艾身邊。姜艾摩挲著她的手鐲,頗有些得意地說道:“別忘了,你現在不能反抗我。”

    白散行咬牙看著她。

    “怎么了,不服氣?是誰仗著自己法力強把我囚禁了兩百年,風水輪流轉,現在終于體會到我當時的感受了?”

    “老子被關在九宮迷獄三百年,三百年還不夠?你還要怎樣?”

    姜艾的笑意變得虛浮,她微微揚起下巴,道:“是啊,我們之間還能怎樣呢。”

    頓了頓,她向庭院右邊一揮,酒壺的水如刀刃般飛去,一個身影驟然出現躲掉了那水刃。姜艾望著那個惡鬼,輕笑一聲道:“右丞來都來了,何不現身?”

    晏柯便站在院墻之上,冷眼看著他們兩人。

    白散行一看見晏柯眼里便涌起滔天怒火,他喊著“你也敢出現在我面前”,白光閃爍間與晏柯纏斗起來,那架勢完全是奔著把晏柯灰飛煙滅去的。這放在三百年前有可能,但白散行已經在九宮迷獄里消磨了三百年法力,早不比當初了。

    姜艾抬起手,隨著鈴鐺的輕響,她喊道:“白散行,回來。”

    白散行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一樣,一下子消失然后出現在了姜艾身后,無法動彈。

    晏柯審視著發生的一切,道:“當年是你偷偷保留了白散行的心燭,如今又把他喚醒,還尋到了方法控制他。左丞大人,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同右丞有什么干系呢?既然右丞來了,那我倒是想問問看,若是王上知道她父親——前鬼王殿下是死在你手里的,你該當如何?”

    晏柯的目光驟然一凝。

    第83章 前行

    晏柯的目光轉向白散行,被束縛在姜艾身后的白散行恨恨地望了姜艾一眼,再與晏柯對上目光,冷笑道:“怎么,你難道還覺得老子會替你保守秘密不成?你自己是賀思慕的殺父仇人,還道貌岸然地站在她那邊,騙她殺我這個唯一的知情者,賀思慕知道了不把你挫骨揚灰才怪。”

    姜艾笑著向晏柯走近幾步,羅裙搖曳,她悠悠道:“晏大人之前那么緊張,原來不是怕白散行去找你,而是怕王上見到白散行會知道當年的真相啊。我真是覺得奇怪,你借白散行的勢力除掉了前鬼王,又借思慕的手除掉了白散行,稱王之路上不就剩思慕這一個絆腳石了么?怎么這么多年安安分分當個右丞,果真就不再想那王座了?”

    她靠近晏柯,伸手放在唇邊,小聲說:“前鬾鬼殿主,那可憐孩子背后是你罷,右丞?你想要思慕的鬼王燈,對不對?”

    晏柯冷著臉望著姜艾,一言不發,眼里的光芒閃爍。

    姜艾掩唇而笑后退幾步,笑得風情萬種花枝亂顫,道:“右丞有這么大一個把柄在我手里,居然還敢來質問我?白散行他日做了指正你的證人,思慕還要感謝我呢。”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知道我對王座毫無興趣,這王座上是你還是思慕對我根本沒區別。不過晏大人,我看你可憐多說幾句,你又想要王座又想要思慕,可別太貪心。”姜艾退到白散行身邊,眼里含了幾分冷意:“世上并無雙全法,你總要和思慕撕破臉。若他日你為王,可別忘了今日我幫你隱瞞。”

    她伸手指向大門,做了個請的姿勢。晏柯看了她片刻,冷笑著消失在煙霧之中。

    姜艾的笑意淡下去,確認晏柯的氣息完全消失后,她解開了白散行的束縛對他說了句:“演得不錯啊。”

    白散行似乎有些憤憤不平。

    然后她走向院子后的房間,把房門打開。房門后赫然是一座華麗的翡翠鑲金屏風,屏風上施加了數道隱匿法咒,有個女子端坐在屏風之后捧著一卷書看著,腰間的燈發著幽幽藍光。

    姜艾道:“王上,他承認了。”

    賀思慕合上鬼冊,抬起眼睛穿過屏風雕鏤的縫隙看向姜艾,道:“嗯,我聽到了。”

    姜艾沉默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思慕……王上,前鬼王的事情,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猜得七七八八。”賀思慕的手指在鬼冊上漫不經心地敲著,她道:“我爹不會殉情,能害他的人不多。白散行雖然囂張叛逆但是不屑于趁人之危,當時我爹沉溺于亡妻之痛,他不應當挑這個時候對我爹下手。況且若是他做的,早就昭告天下了,怎會用殉情這個幌子。”

    “那晏柯……”

    “晏柯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姜艾愣了愣,她搖搖頭。

    “他是皇子,封王,造反,被抓,逃跑,再舉兵,再被打敗。起起伏伏三次后,終被車裂棄尸于市。”賀思慕翻著鬼冊,淡淡道:“他的執念是權力,是為至高無上天下之主,怎么可能屈居人下。”

    那些遙遠的過去或許晏柯自己都已經記不清了,但是鬼冊上記得明明白白,鬼冊上記載的都是些不會消失和改變的東西。賀思慕時常翻著那記載著所有惡鬼生平和弱點的鬼冊,枯黃的紙頁告訴她,她身邊這些惡鬼的厄運和惡意是什么,欲壑難填,無止無盡。

    其實在這個鬼域里,她只相信這本鬼冊和她的鬼王燈。

    姜艾隔著那道精致華麗的屏風看著賀思慕,她看著這個姑娘在人世里長大,又看著她在鬼界里為王三百年,卻突然覺得看不明白她了。

    “所以你說不喜歡惡鬼,其實是在折磨晏柯?”

    “讓他做我的下屬,得不到王座也得不到我,看得見摸不著,不是很有趣么。這九宮迷獄之外的迷獄,比灰飛煙滅煎熬得多。”

    賀思慕平靜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

    “不過,我是真的不喜歡惡鬼。若我能喜歡惡鬼,像你和白散行似的那也挺好。”

    這話讓姜艾想起半年之前,賀思慕突然送給她這個素白綁著鈴鐺的鐲子的時候。

    當時她問——這是什么?

    賀思慕淡然地丟出石破天驚之語——白散行的心燭。

    她驚詫不已,便見賀思慕說當年她保留了白散行的心燭,帶到了九宮迷獄外面點著,一直由禾枷一脈保管。第三十代的禾枷是個厲害又手巧的家伙,將這心燭加以改造,做成了能操縱壓制心燭之主的法器。

    姜艾便懷疑道——王上,你把這個法器送給我?

    ——其實你和白散行之間并不是完全沒有情分罷。只不過他太過自負想要控制你,把你逼得太緊了。你以為他死的時候,我見你很難過。

    ——思慕……

    ——現在換成你控制他了,他在九宮迷獄里吃了許多苦頭,我剛剛把他喚醒帶出來。若你愿意便再給他一次機會。姜艾姨,你對我很好,我希望你幸福。

    那時和此刻賀思慕除了讓姜艾感到陌生之外,還讓她感覺到有些傷心。她想這個孩子早就知道一切真相,知道自己的父親因誰而死,知道貌似親近之人的覬覦,在三百多年的時間里不動聲色,也沒有試圖告訴過誰,依靠過誰。

    可賀思慕也還是個小姑娘啊,總共活了四百歲,在人世里曾嬉笑怒罵,在父母膝頭撒嬌的姑娘,怎么就成熟到今天這個地步了呢。

    姜艾走到屏風之后,賀思慕似乎有些意外地看著她,看見了姜艾眼里的不忍,她擺擺手笑起來道:“姜艾姨,你別這樣。晏柯掌控不了你,未免節外生枝他定要加快籌備,盡早起兵反叛。正好讓我看看還有哪些有異心的家伙,省得我以后一個個去找了。到時候還需要你支持我呢。”

    “那是自然的。不過……思慕,你為什么挑這個時候?”姜艾有些不解,賀思慕畢竟已經知道這些事三百多年了。

    賀思慕想了想,道:“其實我等他謀反等了很久,一直沒等到,倒也不是很著急。”

    或許是因為不知道為父親報完仇之后,她這條路該往哪里去。原本就在大霧彌漫的路上走著,原本還有一盞復仇的燈,以后就連燈也沒有了。

    頓了頓,賀思慕說:“不過近來我覺得,或許是時候做個了結了,我該往前走了。”

    姜艾覺得賀思慕現在的神情很熟悉,她總是在提起人世里那個小朋友時露出這樣的神情。這句話里并沒有提到他,不過姜艾卻有種感覺,賀思慕是在說他。

    人世里的段胥得了景州,齊州起義軍又肯歸順,便開始琢磨起來要打幽州了。正好駐守幽州的丹支大將正是他的老朋友,當年率兵越過關河直下兩州直逼南都的豐萊。

    那場讓丹支痛失三州的儲位之爭終于落下帷幕,豐萊支持的六皇子終于坐穩了儲位,他得了無數封賞成了丹支的上柱國大將軍,本不用再親自奔赴前線。不過一聽說這次大梁帶兵的兵馬大元帥是段胥,豐萊立刻跳起來要求出征,帶著十萬精兵直奔幽州,將景州、齊州平叛不力的將軍砍了腦袋,儼然是要一雪前恥將段胥趕回去,并要他把占下的地都吐出來的架勢。

    段胥不禁替被砍頭的將軍們感到冤枉,景州那位將軍以為唐德全要歸降丹支,平叛自然平得漫不經心,誰知斜里殺出一個他把這潭水攪渾了,再想認真平叛已經來不及了。齊州那位將軍倒是盡職盡責,架不住趙家是根基深厚的大家族,齊州十個人里有五個姓趙,都沾著點兒親帶著點兒故,趙家本家從前上下打點早把齊州從官府到軍隊吃透了,揭竿而起自然一呼百應勢不可擋。

    當然最關鍵的因素還是在于幽州,幽州險要,每個關卡均有重兵把手。大梁的軍隊在云州洛州虎視眈眈,丹支這些兵力就不敢輕易分去平叛。

    段胥悠悠抵達了齊州,和趙興虛與委蛇一番,搬出蔚州歸順的錢成義的逍遙日子安撫他。趙興明里暗里的意思是不想離開齊州去南都受封,段胥知道他心里盤算什么,便說趙家在齊州樹大根深,若趙興在南都出了什么差錯齊州這邊根本沒法交代,大梁自然會竭力保他的安危。再說南都繁華得不行,日子肯定比齊州舒服多了。

    趙興和段胥都清楚,如果趙興離開了齊州,至少三十年之內是回不來了。趙興和錢成義不一樣,錢成義是忠肝義膽的綠林好漢,本身在蔚州沒有什么勢力。趙興則是盤踞齊州的土皇帝,官商軍三路通吃,留在齊州便是管不住的大患,自然要放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看著。

    正在此時南都卻傳來消息,說皇上暈厥五日方醒,欽天監算出是北邊破軍星有異象沖撞了皇上,而破軍又正好對應齊州一帶。

    皇上立刻下詔,要從齊州來的趙興暫緩入南都受封。趙興可高興得不行,而段胥則有些頭疼。好在趙興雖然不聽他的話,但至少也不會在后面搗亂,段胥便暫時也不去管了。

    “欽天監是怎么回事?風夷國師怎么會讓他們算出這么些東西?”段胥不由嘆道。

    給他帶來南都消息的洛羨坐在營帳中,淡淡道:“風夷國師已經離開南都去云游,不再是國師了。欽天監那些人卯足了勁兒要給皇上多呈些帖子,好站穩腳跟。”

    “國師離開南都?”段胥有些驚訝。

    禾枷風夷為保護王室一般不會離開南都,他此時離去,莫不是鬼界有了什么事情?此前思慕來找他的時候,也提過最近鬼界不太平。

    段胥雙手交疊于唇邊,正出神思考,卻聽洛羨繼續說道:“還有最近的消息,方大人那里出了些事情,他被降職了。”

    第84章 前奏

    “先野怎么了?”

    “南都風辭詩會里有個出名的狂士叫做范謙,五月時寫了一首叫江花子的詞,詞里對圣上有所冒犯。圣上這次暈厥醒來之后看到這首詞便勃然大怒,降罪于范謙將其問斬。方大人是風辭詩會的會長,因此受到牽連,左遷至五品禮部主客清吏司郎中。”

    段胥的眸光沉下去,他低聲道:“禮部主客清吏司……先野這是被放到了虛職上。”

    “十年前太子死后皇上就再未立儲,如今皇上雖正當年但有暈厥之癥,立儲之事迫在眉睫。如今各位皇子和麾下的勢力都蠢蠢欲動,近來朝中的形勢風云詭譎,方大人日子應該過得很艱難。”洛羨嘆道。

    這樣的形勢倒是和當年三王之亂的丹支十分相似,之前段胥還笑看丹支內部鬧得不可開交,誰知風水輪流轉便轉到了大梁這邊。目前這紛亂還隱而不發,不知之后會如何。

    段胥想到這里頗為無奈,道:“沒了你在南都疏通消息,先野確實少了太多助力。我們在邊關,波及終究是小一點。”

    “方大人來信,對于這些遭遇并未多提。”

    “他原本就不是會抱怨這些事情的人。”

    方先野遠在南都,段胥有心幫助也是鞭長莫及。洛羨將最近的重要情報一一告知于他后便悄無聲息地潛入夜色之中,段胥撩開營帳的簾子走出來,今天星河璀璨,夜色甚好。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不知想到些什么,他轉向左側的衛兵道:“你,跟我來。”

    衛兵抱拳稱是,就跟著他們的主帥一路穿過各個營帳,走到營邊草木茂盛的溪流旁邊。段胥悠悠地停下步子,回頭望著這個衛兵,也不開口說話。氣氛略顯尷尬和詭異,衛兵與他沉默無言地對視片刻,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好罷,你又發現了。”

    這漢子的身軀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紅色繡流云紋的靴子踩在了溪畔濕軟的土地上,美人在星河下愈發好看得熠熠生輝。賀思慕的衣袖飄飄,淡笑著站在他的面前。

    段胥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衛兵,嘆道:“一會兒我又要找人把他扛回去了。”

    “叫沉英來啊,他這活兒已經干得很熟練了。”賀思慕抬腳跨過男人的雙腿走到段胥身邊,段胥伸出手去便牽到了她那雙冰冷白皙,帶著琥珀香的手,十指緊扣。

    “你還是沉英的干姐姐呢,就這么使喚弟弟?”段胥眼里映著星光,笑得澄澈。

    “這么說起來,沉英可跟我告過狀,說你教他練武太嚴格了,簡直是像是虐待他。”

    段胥挑起眉毛:“他是這么說的?”

    賀思慕點點頭,靠近他身邊對他道:“我就說——你三哥干得好,嚴師出高徒,你好好練。”

    段胥不禁笑出聲來,仿佛能想象沉英委屈巴巴欲哭無淚的樣子,簡直要心生不忍了。正笑著卻看見賀思慕的目光順著他的衣領往下看去,她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襟,那冰冷的指尖觸碰到他胸口的皮膚時,冷得他戰栗了一下。

    “你上次的傷好得怎么樣了?我看看。”賀思慕說著已經把他的衣襟拉開大半,露出他傷痕交錯的皮膚,上次他的傷在腹部,她一點兒也不避諱地繼續往下脫。

    段胥雖早已習慣了她的不拘綱常,但此刻也握住了她的手,笑著含蓄地說:“殿下,荒郊野外的,您在這里脫我的衣服不合適罷。”

    賀思慕抬眼看他,他便在她耳邊輕聲說:“我一個人在河邊散步自言自語也就罷了,走著走著竟然衣服就自己落了下來,要是叫人看見,也太不成體統了罷?而且都兩個月過去了,傷早就好了。”

    說罷他便抬起頭來笑意盈盈地看著她,賀思慕望著這個少年眼里的星河燦爛,便挑眉一笑,在他被她扯開衣服因而袒露的白皙鎖骨處落下一吻,掌下的身子又是一顫。

    “也是,我們段狐貍的身體不能叫旁人看了去。傷真的都好了?還會疼么?”

    段胥將自己的衣服重新整理好,邊理邊說:“好了,早就不疼了,你之后帶來的藥管用得很。那些都是什么名貴的藥,我是不是讓你好生破費?”

    “你知道就好,多愛惜自己少受點傷罷,別仗著自己年輕瞎折騰。”賀思慕輕輕拍他的臉,段胥順從地讓她拍著,眼神認真地望著她問道:“我聽說禾枷風夷離開南都了,鬼界發生什么事了嗎?”

    賀思慕的動作頓了頓,她偏過頭笑起來道:“我這次就是來跟你說這件事兒的,晏柯前些日子行刺我奪鬼王燈不成,索性反了,他帶著四個殿主一同起兵,最近鬼界將有一場大混戰。為了防止混亂波及人間,天下幾乎所有修士法師都出動,風夷是當時最強的術士,自然要回星卿宮。”

    段胥疑惑地瞇起眼睛,道:“晏柯?那個……愛慕你的右丞?”

    “是。”

    賀思慕回答得很坦然又平靜,段胥見她似乎是意料之中,便也不再多問,只是說:“所以你是想要告訴我,你之后會非常忙,可能會很少來找我了?”

    “嗯,是這樣。”

    “唉……你們鬼界的紛亂要多久?不會要……十幾或幾十年吧?”

    賀思慕噗嗤一聲笑出來,她道:“這個也要看情況,短的幾年的也有,長的幾十年的也有。”

    “那你要多久?”

    “我啊……”賀思慕賣著關子,停頓了片刻便笑道:“半年罷。”

    段胥明顯松了一口氣,她既然這么說那就應該是早有準備,不會出什么意外。他有些遺憾道:“半年啊,那洛州的花期你要錯過了。”

    “嗯?”

    “洛州的牡丹花是最出名的,我原本想著明年春日里洛州的牡丹花開了便帶你去看,風和日麗花香撲鼻,你喜歡風我們可以騎馬從花田中過。牡丹花期洛州晚上會有游龍燈、太平鼓表演,非常熱鬧。”

    兩個人拉著手在河邊走著,賀思慕聽著段胥的描述便道:“段舜息,你聽聽看你這里面說到了多少東西?你要把色感、觸感、嗅覺一起換給我嗎?”

    “未嘗不可啊。”

    段胥回答得不假思索,賀思慕的步子卻停了下來。她瞇起眼睛望著段胥,逼近他道:“段舜息,你不要胡鬧。自從風夷把換五感的方式教給你之后,你就越發沒有節制了,你自己五感在消退沒有感覺到嗎?一下子換三種感覺給我,你不要命了?”

    段胥眨眨眼睛,笑地無辜:“但是只有一種感覺,你沒法完全感知世間萬物。”

    “足夠了,很足夠了。”賀思慕指著段胥的胸口說:“你更重要。”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笑得很開心。

    頓了頓,賀思慕仍然不放心道:“現在是敏感時期,如果發生了什么危險,你一定要喚我來,你記住了嗎?”

    段胥嘆道:“可是我也不能去找你,要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會知道,我該如何是好?”

    “你放心罷,若我有什么事情你肯定能知道。我要是灰飛煙滅了,那便是天下大亂災禍橫生,到時候大梁和丹支還打什么打,簽個盟約各自回家收拾爛攤子,先活下去再說罷。”

    人間對于鬼界來說還是過于脆弱了,脆弱得像是在過家家,若鬼界有心,仙門修士又不管的話,動動手指便可改換時局,更不要說是鬼王湮滅這樣連仙門修士都兜不住的大事了。

    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便是如此。

    賀思慕抱住她在這瞬息萬變又脆弱的人世中勇敢又脆弱的愛人,他年輕的眼睛里映著她,頭頂有星辰瀚海。

    “你會想我嗎?”她的愛人這樣問道。

    她輕笑一聲,段胥很喜歡問這個問題。他好像從來沒有執意從她這里要一句喜歡,只是經常問她會不會想念。

    她說道:“想啊,經常想你。”

    而且有時候會被你所感動。

    被人世間這短暫、渺小、愚蠢、無謂,但鮮活的七情六欲所感動。

    段胥于是也低頭抱住她,長嘆一聲道:“不想回去了。真想明天就打好仗,去你的玉周城玩去,那地方全是黑白兩色,也該建個彩色的宮殿了。”

    “彩色的宮殿?”

    “你還記不記得在扈州,我們去玉翎塔那里看到的藻井,就那個顏色。”

    “綠漆金黃回字紋茜紅麒麟和翠蘭如意鳥的藻井?你要建這樣配色的宮殿也太花了罷,是要建個開屏的孔雀嗎?”

    “反正其他惡鬼也看不見,只有我,還有換了色感時候的你能看到顏色。想來一看就很有沖擊力,在黑白的一座城里有這樣一個宮殿,一定很有趣,也方便你記顏色了。”

    “我覺得不好看。”

    “怎么會呢……”

    兩個人便這樣拉著手在河邊走了一圈一圈,在星光之下路上的人影只有一個,河里的倒影也只有一個,但是段胥手里那只冰冷的手卻漸漸被他握得溫熱起來。

    從那之后軍營里便傳出了流言,說大晚上看見段帥一個人在河邊溜圈,一邊走還一邊自言自語。結合段胥常常神機妙算有奇思妙想,士兵們便都說這肯定是段帥獨特的推演思考方式。

    于是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段胥一掀營簾,便能看見河邊不少溜圈的士兵。

    幫段胥把暈倒的士兵扛回來的沉英表示,至少他們沒懷疑他們的主帥腦子有問題,這就很可喜可賀了。

    第85章 重傷

    景州和齊州都安頓下來之后,大梁占據的地方對幽州便形成了合圍之勢。段胥的大營里,各位將軍圍著地輿圖,段胥以手在地圖上劃道:“慶生,齊州的于燕海港這幾日出海條件好,你率成捷軍從這里出海,從水路進攻北邊的豐州,半月后壓至冀縣至南益城一帶,給幽州東北部壓力。”

    夏慶生領命。

    段胥一轉過頭,就看到史彪興奮的眼眸。史彪摩拳擦掌道:“段帥,又來了一批羽陣車,除了歸鶴軍之外還可供五萬人的軍隊使用。都到這份上了咱們是不是該亮絕活了?”

    做山賊的脾氣一般都不大好,史彪也不例外。對于這個眼高于頂不輕易低頭的家伙,段胥勸降他時便悠然搬出了以后討伐丹支的計劃,還有羽陣車的模型。那時山窩里的史彪立刻覺得自己占山為王算什么英雄,真英雄就該跟著段胥打胡契人。

    后來他乖乖接受招安來到歸鶴軍,見識到了段胥設計的第一批羽陣車,并且開始跟隨段胥秘密挑選士兵演練車戰,便越發覺得段胥小小年紀能設計出這種戰法簡直是天才,佩服得五體投地,別說叫段帥,叫段爺爺史彪也認啊。

    對于史彪的盛情表揚,當時的段胥只是笑著說也有高人指點,不光是他自己的功勞。千年以前的古戰場上大規模戰役總有戰車參與,大國常稱千乘之國,不過千百年下來騎兵步卒不斷強化,車戰便慢慢沒落下去。他只是按古時的八陣圖結合丹支騎兵的戰法,制成了羽陣車。

    他沒告訴史彪的是,在翻查古籍時,他發覺很多關于戰車的設計語焉不詳,已經近乎于失傳。那時賀思慕趴在他的背上看著那些古籍,聽到他感嘆那些失傳的寶貴東西,便笑道——你把我伺候好了,這些東西就沒有失傳。

    這位活了幾百年的高人最愛去戰場溜達,可是親眼見過那些東西的。

    段胥笑起來,對史彪說道:“是時候讓他們大吃一驚了。”

    元狩六年十月,段胥兵分三路,分別由夏慶生、吳盛六和他自己親率,從三路方向攻打幽州,開始了大梁歷史上最為出名的幽州戰役。

    其中段胥親率的歸鶴軍拿出了奇特的戰車,車名為羽陣,戰車輕盈且車廂很扁,便于在狹窄險要之處行進。車廂四面開孔,士兵可居于其中,以尖銳木刺插于周身便可防御。待到地勢開闊處車與車之間便可相連,形成方陣,最多可三十車相連,如有足移動之城。

    胡契當年攻打前朝時因城墻堡壘而吃過大虧,如今段胥卻把野戰也變成了攻城之戰,綿延如城的羽陣車一上戰場便震驚了丹支守軍。經過長期的演練歸鶴軍對羽陣車使用熟練,且能車上士兵均是通過層層篩選,能至少能拉四鈞之弓的大力士,在車后箭如雨下饒是丹支騎兵再強悍也無處下手。

    羽陣車的最大問題在于速度,丹支攻不進來,撤退時段胥便迅速派上騎兵追擊,丁進所率的都是速度快又輕巧的輕騎兵,由段胥親自訓練騎射之術,一邊追擊一邊待羽陣車跟上。

    如此歸鶴軍所攻擊的號稱不破之地的季望,不過五日便城破,丹支狼狽退守,被歸鶴軍步步緊逼。

    當然段胥也沒忘了他最擅長的那些損招,天洛礦里開出了許多磁石,他將那些磁石裝備于一些羽陣車上,車上士兵皆著藤甲持木杖,而丹支士兵一旦碰到這些磁車便因為鎧甲和鐵蹄被磁石吸引而東倒西歪,舉步維艱,仿佛被施法了似的。段胥便借著《蒼言經》的內容繼續發散,把這些說成是神跡,和丹支軍隊搞起了攻心戰。

    南線和東線的戰斗都很順利,而西線的吳盛六遇到了頑強的阻擊,進度緩慢。段胥便命歸鶴軍繼續行進,他自己帶著沉英率輕騎去往西線與吳盛六配合瓦解丹支軍的抵抗。

    段胥的這些事跡在人間傳得沸沸揚揚,自然也傳進了賀思慕的耳朵里。

    賀思慕在玉周城里挑燈看著戰報,姜艾在旁邊幫著看折子,白散行百無聊賴地撐著下巴挑燈,然后驀然站起身道:“太無聊了,老子要回去。”

    姜艾笑瞇瞇地看他一眼,說:“不行,我還沒休息呢,你就想休息了?”

    “老子在這里又沒事情干!”

    “那我把這些折子分你些,讓你看看你那老部下都在干什么?”

    “這種長篇大論有什么好看的,無聊死了。”

    “哈哈,你做鬿鬼殿主時,難道不看下面的呈報?”

    白散行神色變了變,咬著牙不說話了。姜艾了然道:“都是晏柯幫你看的罷?活該被人家賣了都不知道。”

    她說著就把手里的折子堆到白散行面前,笑道:“好好看看,看完告訴我感想。”

    白散行眼神陰鷙,姜艾舉起手,晃了晃手腕上的鈴鐺,他便不情不愿地拿起了折子開始憤憤不平地看,目光仿佛要把折子戳出兩個洞來。

    賀思慕看著這兩只惡鬼,若有所思。她此前聽說白散行是個脾氣暴烈的主兒,但是在姜艾面前他頗有種有氣撒不出的感覺,若控制他的不是姜艾而是其他任何惡鬼,按白散行的脾氣怕是寧灰飛煙滅也不屈罷。

    姜艾拿起下一本折子,看著看著就感嘆道:“以前沒發現,顏璋居然這么能打。”

    “她原本是武將家的女兒,后來父親獲罪才成了官妓,又被愛人背叛,一生甚苦,怨氣極深,轉化為的法力便也很強。”賀思慕道。

    “她是你一手提拔上來的,對你很忠心。還有那鬾鬼殿的新殿主、魋鬼殿、魒鬼殿幾乎都是立刻表明忠心,討伐晏柯。”

    賀思慕翻著戰報,道:“晏柯有他的黨羽,我自然也有我的,我倒不至于像他以為的那般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這些殿主即便不用來針對他,以后也是要用的。”

    頓了頓,她抬起眼睛來看向姜艾,說道:“再過一陣,白散行就可以現身了。如今晏柯還以為我對白散行的事情一無所知,以為這會是你我之間的齟齬,他最近還在拉攏你么?”

    “我閉門謝客,他也擔心被你抓住,只是派人來傳過幾次話。晏柯如今帶領的那些殿主都是從前朝留下來的,多多少少受過白散行照顧。若白散行現身指責晏柯背叛,那他帶的那些殿主定然心里打鼓。”姜艾瞥了一眼一臉陰云的白散行,對賀思慕笑道:“思慕,你原本說打算半年結束這場叛亂時,我還以為你是夸口呢。看這樣子,說不定半年真的能結束。你是不是為了早點結束早點去見你的小朋友啊。”

    賀思慕聞言輕輕一笑。

    姜艾便說道:“我最近聽說他在人間很出名,仗打得漂亮極了。讓他也來我們鬼界幫你打打仗唄,也省得你們分隔兩地相望不相見了。”

    賀思慕擺擺手,輕描淡寫道:“他有他的仗要打,我有我的仗要打。姜艾姨,你別總是拐到他身上去。”

    “怎么,想他了?”

    賀思慕望向姜艾,望進她笑意盈盈含著揶揄神色的眼睛里。賀思慕看看她,又看看她旁邊皺著眉頭的白散行,沉默一刻后悠然合上戰報,笑道:“那剩下的戰報,就麻煩姜艾姨了。”

    姜艾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一陣青煙飄過,鬼王殿下不見了蹤影。

    鬼王殿下臨時撂挑子,去找她的愛人去了。

    賀思慕偶爾回想起這個時候,便會想她是否也會有什么感召才突然去找段胥。譬如人間的人會胸悶、心慌、眼皮跳,當然這種感覺她是絕不會有的。

    她所有的感召,便是那一刻她突然非常想念他。

    或許冥冥之中她感覺到,如果這次不去找他,便如在時間的幽冥瀚海中松開手,她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賀思慕的雙腳剛剛落地的時候,便被一個渾身血污的士兵穿過了魂魄虛體,在無數人擁擠紛亂的陌生的臥房里,她有一瞬間困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然而下一刻她就從人群的縫隙里看見了躺在床上的段胥。

    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不斷地回想起這一幕。

    燭火跳躍間,段胥的上身赤裸,頭發散亂沾著血和汗貼在他的臉側,左胸處被厚厚的紗布所纏繞,然而整條紗布已經被染透成暗色。他面色蒼白如紙,有嘴角有血液浸染過的深色,眼睛安靜地闔著。

    賀思慕很熟悉戰場,也很熟悉死亡,更熟悉像這樣的,瀕死之人。

    “大夫,快叫大夫!段帥中箭了!血根本止不住!”

    “已經兩個時辰了……會不會來不及……”

    “胡說什么!”

    “血是黑的,箭上有毒!”

    來來往往的人不斷穿過賀思慕的魂魄虛體,她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好像是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身體似的,想要往前走時卻看見大夫在翻動段胥身體,段胥的左手垂落于床側,無力地搖晃著。

    燭火的光芒跳躍,他蒼白的指尖在床緯的陰影和光明間來回搖晃,幅度慢慢小下去,靜止不動了。暗色的液體順著他的指尖流下來,一滴滴落在地上。

    賀思慕的步子停住了,她輕輕地近乎無措地喊了一聲:“段胥。”

    “段狐貍,段舜息,段胥!”

    她開始往前走,每走一步聲音就大一分,喊著除了他之外無人能聽見的,他的名字。以前無論發生什么,她這樣叫他的名字時總是能把他叫醒。她喊著他的名字蹲在他的床邊,伸出手去碰他的臉,手指卻徑直穿過了他的臉頰。

    她的手開始顫抖,心里生出一種抓不住他的惶恐。她向來覺得段胥像是鎮定燃燒的火焰,伏在他的胸口,就能聽見火星爆裂的噼里啪啦的聲音,他永遠明亮無所畏懼地燃燒著。

    但是好像就在這么一瞬間,她眨眼的剎那就看見火焰衰弱了,聲音低微了。

    他好像,就要滅了。

    段胥率軍從西線戰場回歸鶴軍時,遭遇丹支軍隊埋伏,史彪接應失時。段胥五千騎兵被困三日,終有齊州趙興率部支援,突圍之時段胥被丹支神機弩一箭穿胸,身負重傷,昏迷不醒。

    箭有劇毒,血流不止,兇多吉少。

    第86章 墓碑

    “小小姐姐!”

    人聲嘈雜之中賀思慕聽見了沉英的呼喚,她慢慢轉頭看過來。沉英還穿著盔甲身上也盡是血污,他從賀思慕震顫的眼神中看到一點絕望,無措地想要說什么但礙于別人在場只能欲言又止。

    賀思慕閉上眼睛,似乎只是片刻,她再次睜開眼睛時那脆弱的情緒便消失不見,所有的情緒都沉郁在她的眼底,像是黑夜里看不見分界的天與海。

    她慢慢站起身來,轉過頭邁步離開這個房間,期間并沒有和沉英說話。沉英急忙轉身追出去,在僻靜無人的角落賀思慕停下了腳步,沉英也隨著停下了腳步。

    “段胥怎么了?”

    賀思慕的語氣有一絲不穩,拳頭捏得很緊。

    沉英絞緊了手指,把他們這幾天來的遭遇簡單地告訴了賀思慕。賀思慕聽完之后,輕聲重復了一遍:“被困三日?”

    沉英有些迷茫地點點頭,道:“是啊……”

    “他是啞巴了嗎?三日都不知道喊我一聲!”賀思慕一拳捶在旁邊的假山盆景上,那假山立刻化為齏粉。

    她轉回頭,沉英便看見了她鬼氣彌漫的一雙漆黑不見眼白的雙目,她低下頭去揉著額角,低聲道:“他怎么樣了?”

    “那箭傷離三哥的心脈不過一寸,但請來的這位大夫是齊州最有名的神醫,大夫說了這傷他或許可以醫治,只是……只是……”沉英紅了眼睛,他咬牙道:“只是,箭上有毒……大夫說道明日還沒有解藥,三哥便……毒入骨髓,無藥可治。”

    明日。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今日她興之所至來看了一眼段胥,她以后再見的就是段胥的尸體。

    賀思慕望向那個人來人往繁忙嘈雜的地方,沉默了一瞬便道:“傷他的人是誰?”

    “丹支那邊的軍隊,不知道具體是誰,讓他們溜了。”

    “知道了。”賀思慕簡短利落地說:“你照顧好他,明日之內,我把解藥拿回來。”

    說完她便消失在黑暗之中,化為一陣青煙。

    路達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休息的時候,門窗上突然傳來異樣的響動聲,他剛一回頭便被什么東西扼著喉嚨提了起來,他艱難地掙扎著,看見房間正中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女子高挑蒼白,一身紅白相間的曲裾三重衣,華麗的銀色步搖在發間搖曳,她睜著一雙全然漆黑的眼睛冷淡地抬眸望著他。

    “我打聽了一下,射中段胥的那支箭上淬的毒,是你調制的。”賀思慕伸出手去,簡單道:“把解藥給我。”

    “鬼王殿下居然親臨……果然是公私分明……”路達輕輕地笑著,他因為窒息而面色紅紫,但仍然平靜地說道:“我還聽說……鬼王殿下在人世行事……向來是一物換一物。”

    賀思慕向他走近兩步,道:“你想要什么?”

    路達抬起指指向賀思慕腰間發著幽幽藍光的玉墜。

    “鬼王燈。”

    賀思慕的瞳孔驟然緊縮,路達被放到地面之上開始劇烈地咳嗽,鬼氣濃郁地充斥了這個房間,昭示著鬼王的震怒。賀思慕冷笑著說道:“或許,你認識一個叫做晏柯的惡鬼?”

    路達撫著胸口的手放下來,他看著賀思慕,并不說話。

    賀思慕嘲諷道:“想不到丹支的大司祭,信奉蒼神的大司祭,居然也會像他所不齒的父親一樣,投靠惡鬼。”

    路達的面色有些蒼白,不知道是因為剛剛被賀思慕扼住喉嚨,還是因為什么別的原因。他平靜說道:“我知道我所做是叛教,只要丹支能安好,所有罪罰我可一人承擔。段胥借助了你無可匹敵的力量,他必須死,或者你失去力量。”

    賀思慕偏過頭看向路達,似乎覺得荒唐:“你覺得段胥能贏到現在,是因為我幫他?”

    他若是真像路達說的那樣善于尋求幫助,她也不至于站在這里。

    路達只是說道:“鬼王殿下,毒藥是我做的,全天下只有我知道解藥。你可以做任何事,甚至把皇上綁來我也只會立刻自盡,沒有鬼王燈我是不會把解藥給你的。我雖不敵您,但是您也不能剖開我的腦子。”

    清秀又清高的白袍司祭望著鬼王,房間內的燭火不安地跳動著,映照著賀思慕蒼白的臉龐和眼里深沉的情緒,路達有些緊張地握緊了衣角。

    片刻之后賀思慕淡淡笑起來,道:“路達,你根本看不懂戰場,就不該牽涉到這里面。當然,你也不適合做司祭。你想用統一的信仰來維系這個異族統治分崩離析的國家,這種愿望本身也幼稚得可笑。”

    她靠近路達,冰冷的手指戳在他的胸口上,寒意一直透到他的心底。

    “路達,你這一生注定不合時宜,一事無成。而我……”她輕輕一笑,道:“雖然我和段胥有點情分,但怎么會為了他,把鬼王燈給你?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路達的眸光閃了閃,他仍然堅持道:“你只有一天,明天沒有解藥他就會死。”

    “人都是會死的,今日或明日,又有什么區別?”賀思慕眼神輕蔑。

    月上中天,齊州府城的喧鬧逐漸平息。沉英守在段胥床邊握著他的手,焦急又忐忑地給他擦著頭上細密的汗珠。大夫剛剛給段胥處理過傷口又重新包扎了,此時段胥面色慘白,不知道夢見了什么,眼珠在眼皮下飛快地轉動,不安逐漸上升到頂點,他聲音極其輕微地開口說話。

    沉英俯下身去,便聽見段胥用微弱的聲音喊著——思慕……賀思慕……

    沉英想,他娘死之前也是這樣喊著他的名字的。

    他忍了又忍,終究是沒忍住哭了出來,他心里不斷地祈求著,祈求他的親人不要再離他而去。他以后練功再也不偷懶了,下一次危險來臨之時,他要好好地保護三哥。

    段胥微弱的呼聲散入風中穿過無數山與河,落在了賀思慕的耳邊。

    “他在喊我。”

    賀思慕此時已經離開了丹支,她在玉周城中,一片黑暗里唯有腰間的鬼王燈發出幽幽的藍色光芒,她輕聲說道,“這個時候終于知道喊我了。”

    這是虛生山的山頂,或許是整個玉周城景色最好的地方,一邊望去是玉周城城內如大雪覆蓋的白色房屋,一邊便能看見萬家燈火的人間煙氣,一半人間一半鬼域。她把她的父母合葬在一座墳墓中,葬在這里。

    她蹲下來靠著墓碑,便如他們生前她靠著他們的肩膀似的。在外面她是萬人仰望萬鬼畏懼的鬼王,但是在這里她僅僅是某人的女兒。

    “好久沒來看你們了。我馬上就要替你報仇了,爹,你瞧你這讓人不省心的,被人算計的家伙。還要你的女兒來幫你收拾爛攤子。”

    賀思慕撫摸著墓碑上的字跡,她三百年前一筆一劃寫工工整整寫下來的他們的名字,如今已經有些模糊了。三百年好像也不是很長的時間,她好像混混沌沌地睡了一覺忽然清醒,三百年就已經過去了。

    “我真是不明白晏柯為什么如此想當鬼王,這些年我看著他,想從他身上找到一點兒能讓我對鬼王這個位置提起興趣的理由,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鬼王是什么?王座之上,唯有犧牲。”

    那些爭奪王位的惡鬼,竟沒有一個懂得。

    賀思慕抬頭望著夜幕,手指在曲起的膝蓋上敲著,她漫不經心地說道:“不就是犧牲么,再失去段胥一個又能怎樣呢?他也不過是所有犧牲里,很平常的一部分。”

    大概只是因為這個人太過鮮活熱烈,所以讓她難過。此前她從未把死亡這個詞和他聯系在一起,她短暫地忘記了他是人,忘記了他會兩鬢斑白,化為枯骨。

    既然是凡人,明天死和活了幾十年之后死有什么區別?都只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情。

    “生死往復,這世上以后還會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不過我可能要再等幾百年才能遇到下一個結咒人,只是幾百年,我也還是等得起的。”

    賀思慕靠著墓碑,輕輕摩挲著腰間的鬼王燈,輕笑著說:“這么看來,他也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嘛。”

    漫長的沉默,黑夜里起了蕭瑟的北風,把樹木吹得沙沙作響。絲線纏繞在天地之間,將賀思慕的長發和衣袂吹得飄舞,發絲拂過她的眼睛和唇角。

    “天要冷了。”賀思慕低聲說道。

    ——你的手真冷啊,不過我捂捂,就暖和了。

    “他總是很溫暖的。”

    “他還說,要在玉周城里蓋一座彩色的宮殿呢。花里胡哨的,沒想到他會喜歡這種東西。”

    “我還沒學會騎馬,上次從馬上摔下來了,他說以后要再教我。我說我不騎馬不肯學,其實我是覺得有點丟臉,我作為凡人的時候好像很笨拙。”

    賀思慕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然后又沉默了。心上好像巖漿順著地裂的縫隙滲出來,四處橫行焚草燒木。

    她慢慢把額頭抵在堅硬的石碑上,輕聲說:“爹、娘,我最近好像變得很奇怪,我以前就這么怕孤單的嗎?”

    “娘,其實我去找過你的轉世。是個很可愛很漂亮的小姑娘,我看著她走遠了,最后也沒有跟她說話。她會有新的人生、愛人和孩子,她不是我的母親,她不是你。我為你們立了墓碑在這里,但是這個世上早就沒有你們了,我永遠也找不到你們,我現在說什么也根本聽沒誰能聽見。所謂離別就是這么一回事。”

    “段胥也是一樣,段胥死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段胥了。”

    賀思慕站在她父母的墓碑前,等到晨曦初現的時候,她把帶來的美酒灑在了墓碑上,輕聲說:“這酒我有味覺的時候喝過,是佳釀。”

    “沒有鬼王燈我也能贏。不過我這樣做,你們應該會對我很失望罷。”頓了頓,賀思慕說道:“或許我根本不適合做鬼王。”

    然后她慢慢伏下身去抱住墓碑,緊緊地抱著墓碑,低聲喃喃道:“我也不想做鬼王。”

    ——終有一天,你會像你的父親一樣,維系鬼和人之間的平衡,來保護這個世間。

    記憶過于久遠,她已經快要記不得母親說這句話的聲音和樣子了。賀思慕輕輕笑起來,她直起身來,便還是鬼界那喜怒無常的強悍鬼王。

    “好罷,我會好好做的。”

    第87章 蘇醒

    段胥睜開眼睛的時候,晨光落在他的眼眸里,刺得他的眼睛輕微疼痛。但是很快這疼痛就被渾身上下尤其是心口的疼痛所席卷,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這些年托五感消退的福,他對疼痛的感知并不像從前那樣強烈,以前需要咬牙才能忍下的傷,現在竟然也覺得還好了。

    一些記憶慢慢回到他的腦海里,他想起黑夜里紛亂的馬蹄聲,飛來的箭矢,山邊的敵人,被包圍繼而突圍。記憶最后定格在那迎面而來的箭矢上,他抬起手摸摸自己胸膛上的紗布,便知大概是傷到了這里。

    可真是兇險,這伙人似乎是專門沖他來的。

    他轉過頭去想要叫沉英,卻看見了房間里坐著的女子。晨光從紙門里透過來落在他們之間的地面上,她一身暗紅衣裙在暗處,隔著塵埃飛揚淡淡地看著他,身上的氛圍和平時看起來有些不太一樣。

    段胥心道不好,思慕不是說最近這段時間都不會來找他的么?

    看到他醒過來,賀思慕卻沒有說話。

    段胥有點心虛地喚道:“思慕?”

    她在暗處眉目模糊,沉默半晌才開口說道:“你被圍困了三日。”

    “啊,這是……”

    “整整三日。你為什么不向我求助?”

    賀思慕的聲音很平靜,段胥有點捉摸不透她的情緒,只覺得她可能在生氣。他便提起一點力氣笑起來,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我也不是第一次身陷囹圄,每次都叫你過來,你怕是要不勝其擾了。”

    賀思慕并不回應,一時間房內被寂靜所充斥,竟連窗外的蟲鳴鳥叫都顯得聒噪。

    段胥開始有些不安,他繼續說道:“再說你要救也只會救我一個,頂多再帶上沉英。我是一軍之帥,總不能棄兵而去罷?”

    他說著就用胳膊撐著自己的身體,吃力地想要從床上坐起來,在這剎那賀思慕突然動了。她站起來一個閃身便出現在段胥身邊,紅衣在晨光中飄飛,她坐在段胥腰上,扣著他的肩膀把他壓回了床上。

    段胥怔了怔,抬頭看向賀思慕,才發現她的雙目漆黑,身上鬼氣彌漫。平日里她出現在他身邊時總是很注意收斂鬼氣,今天卻完全不同。

    “我……說錯什么了嗎?”段胥覺得好像有什么不對。

    賀思慕慢慢俯下身去,她冰涼的長發落在他的臉側,眼里的黑色退卻變得黑白分明。她輕輕地笑了一下,道:“你沒說錯什么。仔細想想,你從來沒有在真正需要的時候叫過我。”

    在段胥迷惑的時候她突然低頭穩住了他的唇,這個吻并不溫柔,她吻得很兇,撬開他的嘴唇勾著他的舌頭糾纏,他被迫仰著頭,呼吸亂得喘不上氣來,來不及吞咽的津液順著脖頸流下去。他抬起胳膊然后即刻被賀思慕摁下,她的身體壓得更低,力道更大,仿佛急切地想要在他身上尋找到什么,又仿佛要在此刻攝了他的魂要了他的命。

    “疼……疼……”段胥在間隙里含糊地發出聲音,賀思慕才松了力道,她低頭看去便見他胸膛上纏著的紗布又透出血來。

    “咳咳……我雖然很想……但是我現在可是重傷啊……”段胥一邊咳一邊笑著說道。

    他咳嗽的時候,胸膛就微微震顫著,好像里面那顆跳動的心臟也跟著發顫。賀思慕低頭看著紗布上的血跡,深沉的情緒含在眼睛里,片刻之后低聲說:“活人真是脆弱。”

    脆弱不敵風波,短暫不能長久。

    不可貪戀,徒增別離。

    賀思慕轉過眼睛看向段胥,說道:“剛剛吻你的時候,我什么也感覺不到。”

    她幾乎是貼著他,眼睛離他很近。很漂亮的一雙鳳目,眼下有一粒小痣,但是眼睛里沒有一點兒情緒,像是結了冰的海面。段胥怔了怔,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于是伸出手去想抱住她的后背。

    “你想要什么感覺,我現在就可以換給你。”他仍然笑得輕松,好像大難不死的某個人并不是他一樣。

    賀思慕安靜地望著他,然后在他即將抱住她的時候抓住了他的胳膊,慢慢地壓下去。她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地說道:“不需要了。不是我的,終究不是我的。”

    不需要了。

    段胥怔了怔。

    她翻身下床,站在床邊明亮的晨光之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塵埃在陽光中飛舞,她的長發和眼睫都染上了金色,只是光芒之中并沒有她的影子。她望著段胥的眼眸,不帶任何情緒地,仿佛在敘述一個事實一般道:“我們到此為止罷,段胥。”

    段胥愣住,他這次顧不上疼痛支起身體,道:“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到此為止。”賀思慕逐字重復了一遍。

    她沒有給出任何理由,沒有任何解釋,就這樣消失在一片光芒燦爛中。

    “賀思慕!賀思慕,思慕!”段胥慌亂地喊著她的名字,想要從床上起來,卻又倒回去。

    沉英聽見聲音就推開門跑進來,扶著段胥驚喜道:“三哥,你醒了!”

    段胥劇烈地咳嗽著,他撐著沉英的手說不出話來,只是捂著嘴緊緊皺著眉頭,然后嘔出血來,一片鮮血淋漓灑在地面上。沉英驚得撫著他的后背,慌道:“怎么回事,小小姐姐這次又沒有和你換五感,你怎么會犯病的……”

    段胥抓住他的手臂,抬頭看向沉英,唇邊鮮血紅得扎眼:“你把我的病告訴她了?”

    “沒有!我保證我一個字都沒有說,我沒有告訴小小姐姐!”

    段胥微微放松,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盡力平復著呼吸,然后忽然渾身一僵。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看向沉英,看向沉英背后的這個房間,目光里慢慢被茫然和惶恐所填滿。

    “我……看不到……”

    風的絲線,游魂,鬼氣,消失了。

    賀思慕把送給他的惡鬼眼里的世界,收回去了。

    ——我們到此為止罷。

    段胥低下眼眸,看著被自己的血染紅的床幃,有些不可置信地笑起來,低聲說:“不可能……她不會是……認真的罷,為什么?”

    為什么?

    段帥被從鬼門關拉回來的第一次蘇醒,因為情緒激動而再次暈倒。他并沒有注意到這次他見到賀思慕的時候,她腰上那枚鬼王燈玉墜不見了蹤影。

    這次段胥被困,史彪要負主責。原本段胥預料到可能有埋伏,換了行進線路的同時也安排史彪率軍接應,誰知史彪因為在幽州這里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段胥又不在身邊管著他,便忍不住喝酒慶祝。這一喝起來就沒了節制,直接酩酊大醉誤了接應的時間,導致段胥遇險。

    幸好趙興預先擔心出事預備了一支隊伍,察覺到情況不對便立刻去接應,才把段胥這支騎兵救下來。史彪非常自責,自請受了一百鞭刑,在營牢里待著聽候發落。

    段胥醒了之后便把他叫過來,說幽州這邊還打得不可開交,史彪是除了他和沉英之外最熟悉羽陣車的人,現在急著受罰是不是缺心眼,趕緊去前線頂著。這筆賬等戰事稍停之后再算。

    史彪紅著眼睛賭咒發誓,以后絕不再碰酒,他要再喝一次酒就剁一根手指頭。

    把史彪打發去前線之后,段胥暫時留在齊州,看著從四方匯聚來的戰報,在后方排兵布陣。這次趙興幫了段胥的大忙,也是讓段胥刮目相看,他發覺趙興頗有將才,遇事也沉穩冷靜,心中是知曉大義的。

    皇上不讓他入南都受封,倒是幫了段胥的忙。

    沉英看著段胥再次醒來之后,就沒有在他面前提過賀思慕,只是問了自己昏迷這幾天都發生了什么。他便說起小小姐姐幫忙找來解藥,除此之外也沒有什么特別的。

    段胥聞言只是點了點頭,便又投入到繁忙的軍務之中,看起來一如往昔,笑意盈盈殺伐決斷。沉英覺得他三哥和小小姐姐之間應該是發生了什么,但又不知道具體是什么。

    前線傳來消息,說丹支軍隊突然之間勢如猛虎,驍勇善戰地反撲,竟然能以血肉之軀力拒羽陣車。原本已經被打下的三座重鎮又有兩座回到了丹支手里。史彪和吳盛六還率軍在奮力抵抗。

    這消息是上午傳來的,下午前國師禾枷風夷便敲響了齊州段胥養傷之處的房門。

    禾枷風夷帶著他美麗沉默的侍女紫姬,要了趙興的好茶悠悠地喝著,說丹支軍隊是召鬼附身以提升人力,罔顧天理倫常,他們這些仙門修士絕不會坐視不管,將去往幽州前線進行驅鬼。

    “段帥不必擔心,十日之內此禍必除。原是那鬼界叛臣貪心太過,手都伸到人界來了。”

    段胥還有傷在身,他咳了兩聲道:“你們原本作壁上觀,他卻要橫插一腳參與人界之事,不是擺明了要惹你們站在思慕這邊。晏柯怎么會做這種損人不利己之事?”

    禾枷風夷瞇起眼睛,高深莫測道:“誰知道呢。”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像是不經意般問道:“思慕……最近怎么樣?”

    禾枷風夷嘆息一聲,道:“她不讓我跟你說她的事情。”

    “……她是不是在躲我?”

    “哈哈,老祖宗可不會躲避誰。”禾枷風夷這話說得意有所指,滿眼惋惜。

    段胥看著他,眸光閃爍著似乎想要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微微笑了笑。

    這天夜里,沉英被段胥支使去偷拿了趙興的一壇酒來,沉英惴惴不安地抱著酒進了段胥的房間,便看見段胥一臉病容然而興致昂揚地等著他,心里不禁覺得奇怪又莫名其妙。

    沉英小聲說:“三哥,大夫說你現在還不可以喝酒。”

    “大夫說什么就是什么?那多無趣啊,我是這么聽話的人么。”段胥理所當然地說道。

    “那你正大光明要不就是了,還讓我去偷偷拿!”

    “史彪剛剛說了要戒酒,我就在這里喝酒,傳出去了多不好。”

    段胥隨意解釋著,說要試試沉英的酒量,便和他對飲起來。因為習慣于保持知覺的靈敏,段胥平日里很少飲酒,實在躲不過也是偷偷換掉。沉英也很少喝酒,誰知他天生是個千杯不醉的體質,喝了好久也不醉,倒是段胥很快就已經微醺了。

    段胥趴在桌子上,似乎有些頭疼地把頭埋在臂彎里,低聲含糊地呻吟著。沉英擔心地湊過去,推著他的胳膊問他怎么了,便聽見他那含糊的聲音喊的是——賀思慕。

    他很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喊她,從前他只要這樣一喊,小小姐姐馬上就會出現在他們身邊。

    沉英想他三哥怕不是在說醉話,以前小小姐姐還因為他三哥說夢話把她叫來而生氣過。于是他立刻環顧四周,想看看小小姐姐這次又會從哪里出現。

    然而四下里唯有燭火幽微,燈影中他和段胥兩個人身影。直到段胥的聲音逐漸沙啞,賀思慕也沒有出現。

    沉英有些不安地回過頭來,發覺段胥枕在眼睛下的衣袖已經濕了。

    “三哥……你怎么了?”他惴惴不安地問道。

    段胥沉默了很久,在這段沉默中他不再喊賀思慕,也沒有說別的。然后他輕輕一笑,用平時那樣輕松的語調開口。

    “完了,我大概是真的被拋棄了。”

    仿佛開玩笑的語氣,聲音卻在抖。

    沉英愣了愣。他恍然意識到段胥并沒有醉,醉只是一個可以見小小姐姐的借口。

    但是她沒有來。

    她是不是,再也不會來了?

    第88章 舊病

    想到這一點,沉英真的有些慌張,他推著段胥的胳膊說道:“三哥,你和小小姐姐吵架了嗎?你們……你們要分開了嗎?”

    這句話似乎刺到了段胥。

    段胥緩緩從臂彎中抬起頭來,他的眼圈泛著紅,明亮的眼睛里含著淺淺的水澤,低著眼眸仿佛是在出神。

    沉英從來沒有看見過段胥哭。

    他只覺得心臟都要不好了,胡亂地出著主意:“……早知道,早知道我就把你的病告訴小小姐姐了,她要是知道你生病了,一定不會離開你的。”

    段胥終于抬起眼眸看向沉英,他歪著頭笑了一下,抱著酒壺說道:“不,這樣不好。”

    段胥生病的事情,沒有幾個人知道。

    他第一次發病是在一年半前,完成和賀思慕第六次交換五感之后。那次賀思慕換的是味覺,為了讓她能完全感知美味佳肴,他自作主張地把嗅覺也換給了她,然后請來了四大菜系的名廚下廚給她做菜,與她喝遍了當世美酒。

    交換結束后賀思慕很快回去了鬼界。就在賀思慕離開之后沒幾天,段胥在整理兵法戰術時突然感覺到一陣窒悶,仿佛惡心般有什么東西涌上了喉嚨,他還來不及克制便盡數吐了出來,便看見殷紅的鮮血染紅了桌上所有的紙張,慢慢洇散擴散開。

    他看著那灘鮮血愣了片刻,一時間沒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沉英正好進來看到這一幕,嚇得不輕差點當場哭出來。段胥便私下里叫了大夫過來為他診脈,那年逾七十的老大夫診了他的脈也大為吃驚,捋胡子的手也停了,面色沉重。大夫說他脈象奇異毫無章法,表征上看是臟腑突然出血,卻找不到病因所在。

    老先生怪道:“將軍吐血前腹部沒有哪里感到疼痛嗎?”

    段胥搖搖頭,老先生繼續眉頭緊鎖。段胥卻在搖頭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原因所在——或許他的臟腑已經失去感覺,所以無法感知疼痛。

    他身體的衰敗比他想象中要厲害得多。

    而后的兩次與思慕換五感,待交換結束之后五日之內他必然發病吐血,吐得一次比一次多,幸而思慕也很忙,那時都已經不在他身邊了。老大夫來診脈卻開不出方子,成日里眉頭緊鎖。

    段胥其實知道病因所在,便問大夫道——這個病如果我不治,會怎么樣?

    大夫說——你的身體會慢慢衰弱下去,或許不能安享天年。

    段胥想了想,便說沒關系,夠了。從那之后他便沒有再去見過這個大夫,也不再管這個病。只是面對擔憂的沉英,囑咐他千萬不能把這件事告訴賀思慕。

    沉英完全不能明白段胥為什么要這樣,不過這些年來積累下來的經驗讓他覺得賀思慕和段胥都是很聰明的人,他應該要聽從他們的意見。所以他除了照顧好段胥,不讓段胥再到處冒險之外,從未對賀思慕提起此事。

    在此刻沉英終于忍不住了,他抓住段胥的胳膊搖晃著,說道:“三哥,你為什么不治病啊?你為什么不告訴小小姐姐?只要你不要再和小小姐姐換五感,你不就不會犯病了嗎?”

    段胥或許是真的有點醉,平時很難撼動的一個人被沉英搖得晃來晃去。他面上還笑著,眼底一層薄薄的光。

    “這些損傷一早我就知道,我是她的結咒人,這就是我存在于她身邊的意義。”他按住沉英的手,低聲說道:“原本我能為她做的就很少,如果連這也不能做的話,我還能做什么。”

    或許他會像她所有愛人一樣在她的記憶中模糊、消散,但是這件事他是獨一無二的,在他身邊她擁有過一個活著的世界。他希望她幸福,也希望她因為這幸福而記住他。

    他的手有點冷,在沉英溫暖的手上拍了拍,有一些安撫的意味。或許是因為沉英的表情太過于傷心和沉重,段胥反而輕松了起來,他笑意盈盈地開口。

    “再說,我體會過她平日所處的那個世界,太冷寂了。我不希望她這樣,她想要五,我可以給她十。”

    段胥的話讓沉英啞然,他望著段胥半晌,有些氣憤道:“可是現在……現在連五也沒有了!小小姐姐都不要了!”

    段胥的笑容淡下去,他說:“是啊,她都不要了。”

    然后仿佛是覺得難受,他抬起手摁著太陽穴,輕聲說道:“我好像真的醉了,頭有點疼。沉英,我要睡了,你也回去休息罷。”

    沉英最后帶著一身酒氣清醒地離開段胥的房間,關上房門后他在院里站了很久,燭火搖曳中段胥的影子落在窗戶上。段胥這段時間又瘦了,身骨的輪廓看起來甚至有些鋒利,他一直撐著額頭坐在椅子上,并沒有去休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段胥突然把燭火吹熄了,影子就融進了一片模糊難辨的黑暗中。

    那一剎那沉英不知道為什么,心里覺得難過極了。

    那個夜晚之后段胥又恢復了平日里游刃有余的模樣,他傷還沒有好全便去了幽州前線,正好趕上禾枷風夷驅鬼的尾聲,他到了軍營稍微整頓一番便去找禾枷風夷。

    術士施法往往要找個坐北朝南地勢高聳的地方,禾枷風夷便挑了幽州中部的行云山,段胥登至山頂時便見那個瘦削高挑的男人站在山頂之上,及肩高的雕花木杖在他的手中運走如飛,劃出飽滿的弧度,鈴鐺有規律的發出聲響,待聲響提升至最高時,一股強勁的風從禾枷風夷的身上擴散開來。

    禾枷風夷在強風中衣袖飛舞,仿佛是個枯枝做的衣服架子,然而作為陣法核心他的力量卻不容阻擋地蔓延開來,連結著山下的陣法和各位修士,浩浩蕩蕩地綿延出去,覆蓋了整個戰場。

    段胥腰間的破妄劍似有感召,發出輕微的錚鳴聲,若是他還能見鬼,大約會看到十分壯闊的情景。

    只是這一套架勢做完,禾枷風夷仿佛泄了勁兒般歪下去,被紫姬熟練地扶穩。禾枷風夷身上開始浮現出紅色的斑斑點點,嘴里念叨著這鬼氣可真是太臟了,還是南都好,老祖宗怎么偏挑這個時候弄這么大的動作,害得他東奔西跑傷身體。

    禾枷風夷能夠做到自言自語且喋喋不休,實在是個不甘寂寞的人才。段胥走到風夷身邊,他今日穿著輕甲玉簪束發,清俊明朗地笑起來,說道:“多謝閣下相助。”

    “職責所在,無需言謝。”禾枷風夷擺擺手,從他嘴里說出這樣正經的話,確實會讓人感到違和。

    段胥便輕輕一笑。

    他對晏柯的挑釁毫不在意,但是禾枷風夷確實是引起過他的一絲嫉妒。最初是因為風夷和賀思慕親密的關系,后來明白賀思慕與風夷之間的血緣聯系后,那偶爾產生的嫉妒便是因為風夷和賀思慕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譬如這些法術、結界、法力、驅鬼是禾枷風夷的拿手好戲,然而他卻不一樣,他和思慕說起來,實在是在兩個互不干涉的不同世界里生活。

    如果是同一個世界里的人,便不會這么輕易地失去聯系。

    段胥看向禾枷風夷,他道:“國師大人,能不能幫我帶一句話給思慕,就說我心中有惑,希望再見她一次。”

    禾枷風夷面有愁容,他原本臉色就不紅潤,帶上愁容之后就更慘淡了。他嘆息一聲,他靠近段胥小聲說道:“那禁令可是雙向的,不止是我們不能在你面前提老祖宗,老祖宗也不許我們在她面前提你了。你這句話我可以厚著臉皮帶一次,不過她應該不會答應的。”

    段胥的目光暗了暗。

    “我們老祖宗是個挺決絕的人,其實之前她對你一直是很縱容的。或許等仗打完了,你可以親自去玉周城找她。”

    “仗打完了……”段胥重復了一遍,他低聲笑起來,長長地嘆息一聲:“如果你想見她隨時都可以去找她。如果她想見我也隨時可以出現,但是我做不到,這真是好不公平。”

    禾枷風夷咳了兩聲,道:“你最初便該知道了。”

    段胥沉默了片刻,笑道:“我知道。”

    他和禾枷風夷一同下山的時候又吐血了,似乎是這次重傷激發了他的怪病,即便是沒有交換五感他也開始會毫無征兆地吐血,并且并不會感受到疼痛。對于不會疼這一點,他也不知道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有時候會覺得抓不住這具身體。

    沉英拿著帕子給段胥擦去唇邊的血,段胥抬眼便看見了禾枷風夷。禾枷風夷露出憐憫的神色,指指自己又指指他,說道:“你看,這里居有兩個病秧子。段帥你傷還沒好就別勉強了,難不成真想像我似的嗎?”

    來看風夷還以為這是他受的箭傷所致。

    段胥便笑起來,笑意盈盈道:“閣下所言極是。”

    雖說答應了禾枷風夷不會勉強自己,但段胥顯然是個積極認錯從不悔改的人,并且向來十分擅長勉強自己,立刻就積極投入了前線的戰事中。禾枷風夷完成這次大規模的驅鬼卻邪活動便功成身退了,留下星卿宮的一些修士繼續在這里盯著情況,那曾經驍勇善戰到不要命的丹支士兵終于恢復正常,而且因為鬼氣上身的反噬反而戰力下降,被大梁士兵一鼓作氣打得節節敗退,把奪回來的兩座城又還給了大梁。

    除此之外,大梁還再接再厲攻下兩座重鎮。

    段胥大部分在營帳中指揮,但也親自上陣打了兩場仗,由于他聲威在丹支都傳開了,一看見他丹支軍隊便有些怵得慌,以至于效果很不錯。而沉英跟在他身邊則膽戰心驚,一邊殺敵一邊還要做好準備若是他三哥突然不行了把三哥扛回去。

    雖說他三哥就算吐完血也能生龍活虎活蹦亂跳,可能還能把他打趴在地上,他還是擔心得不行,小小年紀覺得自己都要愁得長皺紋了。

    禍不單行,幽州戰場這邊戰事進行到關鍵時刻,洛羨突然給他們來信。沉英打開那紙條臉色就變了,對段胥道:“三哥,皇上再次暈厥,半月未上朝,目前……生死未卜。肅王殿下調禁軍封鎖了皇宮,紀王殿下以擔心皇上安危為名帶著岱州、順州、益州三州廂軍圍了南都,南都……亂了。”

    第89章 不歸

    當年發生在丹支的事情,幾乎是換湯不換藥地在大梁身上重演了。如今朝中最有可能成為儲君——或者下任皇上的便是肅王韓明禮和紀王韓明成,因為廢太子謀逆之事儲位成了皇上的心病,這些年皇上一直拖延立儲之事。

    如今皇上暈厥,大部分臣子都不知道皇上是生是死。肅王率先一步控制了皇宮,紀王便索性圍了南都,腥風血雨一觸即發,兄弟相爭父子相殘在皇室不是什么新鮮事。

    段胥雙手交疊放于唇下,他問道:“先野怎么樣了?”

    “南都的消息被封鎖,已經傳不出來了。”沉英看著字條,回答道。

    他抬眼看向段胥,說:“洛羨姐姐還說,紀王包圍南都前,皇上下詔命你即刻率兵回南都,除逆臣護王都。使者已經在路上了,快馬加急,估計十日之后便能到這里。”

    段胥輕笑一聲,淡淡道:“除逆臣?語焉不詳,我可不想卷入這皇位之爭中。他使者跑死七八匹馬就能來我營中,我整頓軍隊回去至少半個月,能趕得上什么?”

    他鋪開一張紙,拿起筆在紙上畫起來:“這里是南都,岱州、順州、益州三州廂軍都被調去包圍南都,這三州無可用之兵。然而在乾州還有李澤的長明軍駐守,奚州也有一支豐南軍,這兩軍并無戰事且離南都的距離與我相當,到底是誰給皇上出的主意,調我回去不調他們?”

    沉英湊過去看著,這兩支軍隊都多年不經戰事,吃空餉的都不知有多少了,便道:“這兩支軍隊戰力恐怕……”

    “紀王和肅王的軍隊就能好到哪里去?這兩支軍隊好好整整也足夠了。”段胥放下筆,道:“現下齊州的糧倉在我們手里,戰馬有云州兵器有洛州,我擁兵在外,無論是紀王還是肅王都不敢動段府,那南都亂關我什么事?我現在撤軍就是把這半年來的所有戰果拱手相讓,我才不回去。”

    “……”

    沉英就沒見過哪個人能像他三哥這樣把大逆不道之言說得理直氣壯。段胥的言下之意不就是——皇上是死是活我才不關心,換人做我也照樣打我的仗。

    這種話說不定段胥真能說出口。

    “可是皇上已經下詔了,使者也在路上,三哥你難道要抗旨不成?”

    段胥抱著胳膊看了那隨手畫出的地圖一會兒,說道:“從南都到幽州路途遙遠,使者一路顛簸難免發生意外,不幸遭人劫掠丟了詔書和兵符,也是有可能的嘛。”

    沉英對上段胥笑意盈盈的目光不禁一哆嗦,便聽段胥說道:“這話你跟洛羨講一遍,讓她好好安排一下。”

    沉英汗涔涔地答應下來。他時常覺得哪一天他三哥一揮大旗說要反了,他都不會覺得驚訝還會跟著干。他三哥哪個王都不尊,大概也就只尊鬼王殿下。

    待沉英離開營帳,段胥低頭看著那地圖,輕輕一笑。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種權位之爭十年之內就上演了兩次,她怕是見得太多,都要看膩了罷。”

    膩了。

    這樣的可能在他的心頭滾過,他很快地收拾起來即將沉郁下去的感情,折好那張草圖再拿起新的戰報看。

    這些都是好東西,能夠讓他暫時忘記很多事情。

    而南都上空正被陰云籠罩,滿城百姓人心惶惶,平日里熱鬧的街頭看不見幾個人影。人們小聲交談著,時不時就望向皇宮,猜測著即將發生的災難。

    方先野從金安寺的大殿內走出,一路向西走繞到殿后偏僻的廂房去,那里一般是給客居于此的信徒們修行參悟用的。皇上暈厥之后一直沒有上朝,皇宮戒備森嚴,他原本在禮部也只是領了一個閑職,便索性告了假去金安寺里避避風頭。

    這看起來很正常,并沒有誰覺得不妥,陰云之下人人都想著要自保。

    剛出正月沒多久,天氣還冷著,方先野從屋檐下經過,呼吸之間水氣化為白霧。但是地面和樹梢上已經隱隱約約有了綠意,春日將近了。

    他走到一處安靜無人的屋舍旁,輕輕叩響門扉。

    “誰啊。”里面傳出一個尖細的聲音。

    “方先野。”

    便有人走過來打開了門,方先野踏入門中。開門之人乃是個將近五十歲的老者,身矮略略發福,走路不疾不徐聲音尖細,是個長居宮中的宦官。

    方先野看了一眼塌上躺著的人,低聲道:“趙公公,皇上又睡了么?”

    趙公公也壓低了聲音,愁眉不展道:“皇上一天就只能醒兩三個時辰,咱家擔心得飯也吃不下。”

    這處佛寺中的屋舍十分簡單,只有床榻和兩張桌子。榻上躺著的男人大約四十來歲,身骨高大,面色蒼白倦怠卻透出幾分威嚴之氣,正是當今圣上。

    朝文武連同肅王和紀王都沒有想到,生死未卜的皇帝陛下正在金安寺里。

    方先野卷入此事之中也純屬偶然。他此前在云洛邊境,回來之后又因為詩會之事獲罪被降職,因而并未參與儲位之爭。皇上在朝堂上暈厥后肅王封鎖了皇宮,他便和所有人一樣不知皇上的真實情況如何。但前幾日他照例去金安寺上香時卻被主持松云大師叫住了,松云大師面色如常地說想請他幫個忙。

    誰知這個忙便是把昏厥后又醒來的皇上偷偷運進金安寺里。

    松云大師年少時曾在宮中待過一陣,那時便與皇上交好。此番宮中生變,皇上既不能相信肅王也不能相信紀王,便暗中聯絡松云大師,秘密逃離王宮來到金安寺中。

    只不過皇上也沒有想到松云大師會把方先野叫來幫忙。

    那時松云大師轉著念珠道阿彌陀佛,說方先野虛懷若谷聰慧機敏,年輕人難得有這樣的心性,值得相信。果然是化外之人,天大的事情也能說得心平氣和。

    那時皇上看著跪拜于地的方先野,一時之間不知道能說什么,只好由松云去了。

    此時榻上的皇上慢慢睜開了眼睛,趙公公喜道:“皇上醒了!”

    皇上混沌的雙眸轉了轉,落在了方先野身上,便漸漸清醒起來。他淡淡道:“方愛卿來了。”

    方先野行禮道:“啟稟皇上,臣帶些藥材補品來。”

    皇上伸出手,趙公公立刻去扶住皇上,幫助他坐起身來靠著床背,又給皇上塞好手爐,照顧得很妥帖。

    皇上瞇著眼睛上下打量著方先野,說道:“我記得,你是姚建河的學生。”

    正二品尚書右丞參知政事姚建河,便是朝官口中尊稱的裴國公。

    “臣自幼失怙,赴南都趕考一路坎坷,幸得姚大人賞識收留幾日。姚大人之學問未曾習得十之二三,愧稱學生。”方先野不卑不亢道。

    “方愛卿十七歲中榜,乃是大梁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本該是意氣風發志得意滿,卻從無驕縱自得之色,常懷憂怖,心系黎民,有復圣顏回之德。此前朕有意讓你經受磨礪才將你降職,其中苦心,方愛卿可知?”

    方先野立刻行禮,道:“得圣上青眼相加,實為先野此生幸事,死而無憾。”

    便聽皇上幽幽道:“朕如今體弱衰微,恐怕時日無多,方愛卿以為大梁交給哪位皇子,最為合適?”

    這問題實在太過敏感,方先野愣了愣便覺不妙,他馬上跪下:“圣上正當盛時,必有百年之壽,臣豈敢妄言此事?”

    皇上輕笑一聲,并不饒他,而是說道:“姚建河與紀王過從甚密,方愛卿覺得紀王如何?可堪大任?”

    方先野出了一身汗,拳頭捏緊了。他知道皇上這是非要從他口中問出一個結果,猶豫再三便咬牙說道:“國公大人只是因為姻親與紀王相熟,應當并無他想。若以臣愚見……紀王與肅王雖為英才,有雄才大略,但若以文韜武功而論,晉王也不會遜色。”

    前面一陣寂靜,在這撲朔迷離的時局之中,方先野對自己的猜測并無太多把握。

    皇上看見他時并不太高興,他明面上是姚建河的學生門客,雖說并未做什么實質的事情,但看起來也是分屬紀王一派的。皇上在金安寺隱蔽多日,也未曾試圖與城外紀王聯絡,想來對紀王并不滿意。而皇上不愿意留在宮中,密謀逃脫,顯然對控制皇宮的肅王也多有忌憚。

    若他所猜不錯,皇上對這兩個羽翼漸豐的兒子都不滿意,剩下來最合適的人選,便是晉王殿下了。晉王在各位皇子中年歲較輕,寫得一手好書法,常年醉心于繪畫詩文之中似乎無心朝政,對于奪嫡的紛爭避之不及。但方先野曾偶然讀到過晉王的詩文,筆力雄厚心胸當不止于此,藏拙而已。

    “晉王……”皇上輕輕笑起來,他慢慢道:“方愛卿不必如此緊張,起來罷。”

    方先野微微松了一口氣,看起來他押對了。

    他從地上站起來,皇上擺擺手,旁邊的趙公公便搬來椅子讓方先野坐下。皇上淡淡道:“肅王、紀王想趁朕生病篡位,若非朕早有防備便要死在宮中了。這般不仁不義之輩,怎能繼承我大梁江山?方愛卿所言朕亦深以為然,晉王雖然年輕但仁厚有禮,可承大統。將來他的身邊需有能人輔佐,朕屬意于你,將來他的身邊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方先野謝恩,心中卻知這是皇上穩住他的說法。在松云大師找到他之前,皇上應該已經為晉王選好了一批能臣,他和姚建河關系密切,怕是排除在這批人選之外的。

    以皇上的態度看來,他或許是打算讓肅王紀王鷸蚌相爭,而使晉王漁翁得利。待肅王和紀王兩敗俱傷后,新皇登基,原本分別支持二王的兩黨誰也得不到好處,恐怕要就此衰落,朝中權力重新洗牌。

    那么這場變故是皇上安排的么?不,事出倉促,恐怕并非皇上本意,想來是因為皇上的病情惡化提前引發了這場變故。

    方先野的腦子快速運轉著,分析著眼下的情形。卻聽皇上在旁幽幽道:“段帥還未歸來么?”

    方先野愣了愣,暗暗捏緊了拳頭。

    “啟稟陛下,段帥還未至南都。”

    “算算時日也應該要到了罷,方愛卿覺得他為何至今未歸呢?”

    “臣不懂戰場之事,不敢妄言。許是路上時局混亂,使者還未到罷。”

    皇上輕聲一笑,他慢慢道:“甫一生變,朕便下詔讓他回來。段帥是如此消息靈通之人,怎么會至今未歸呢?”

    方先野便覺得手心都要出汗了。

    所幸皇上并未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淡淡岔開了去說別的。

    第90章 進軍

    沒過幾日,紀王終究是按捺不住率兵攻打南都,圖窮匕見,和肅王真刀真槍見血地拼殺起來。南都街頭殺聲震天亂成一團,所有百姓都閉門不出,方先野也被困在了金安寺中,便也只好日日陪同皇上。

    皇上確實已經是強弩之末,但是還硬撐著一口氣等著他的兩個兒子拼到兩敗俱傷,再現身完成最后一擊。

    方先野便同趙公公一起照顧皇上。松云大師深諳岐黃之道,日日都來把脈送湯藥。

    某日黃昏,皇上終于從成天的昏睡中醒來,目光迷茫地望著窗外的樹影,突然對方先野說道:“方愛卿此前說自己自幼失怙,這是怎么一回事?”

    方先野有些意外,他行禮恭敬道:“啟稟圣上,臣幼時家中遭遇旱災田地顆粒無收。逃荒路上一家五口三人餓死,父親將我賣給一富戶為仆,后臣又被輾轉變賣多次。幸而遇到一位教書先生憐惜臣身世坎坷,為臣贖身又教臣文章,臣得以學成趕考。”

    “那教書先生呢?你父親呢?”

    “先生病故了,后來臣再去尋父,發覺父親在與臣分別的第二年便亡故。”

    皇上沉默了一陣,轉過頭來打量著方先野,疲倦的眼里沒有什么神采。他道:“如此身世,愛卿說來卻十分淡然。”

    “世人皆苦,不獨臣一人。”頓了頓,方先野說道:“臣入仕,便也是希望世上能少些苦命人。”

    這幾日他對于皇上的問題回答總是非常得體,既不邀功也無怨言,行事極為冷靜。皇上便沉默了,他瞇著眼睛悠悠地看著陽光慢慢暗下去,待到只剩一絲昏黃的光線時,他輕聲說道:“太陽要落了。”

    待方先野抬頭順著皇上的話望過去時,卻聽皇上說道:“朕知道方卿聰明能干。你在戶部、在云洛兩州做的成績朕看在眼里,你上書的改革建議也頗有見地。可是方卿,這世上從不缺聰明人,缺的是時機二字。”

    “若朕能多活幾年,你的時機會比現在好。”

    皇上的語氣平和,仿佛是在推心置腹地與他說話。方先野想皇上所說的意思,大概是指他原本打算在這幾年里再為晉王增加一些勢力,或許可以把方先野從裴國公那邊摘出來,暗暗放到晉王麾下。

    只是如今這個形勢,這一切是來不及了。

    “你救了朕,這些時日也并未透露朕的行蹤。松云說你是可信之人,他看人向來很準,這次也沒有看錯。”皇上淡淡地說道,轉過眼睛來看向方先野,說道:“既然如此,朕便給方卿這個時機。”

    “朕擬一道旨意給你,你救駕有功,朕封你為忠和侯,提你以樞密副使參知政事。”

    方先野怔了怔,以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便是升于宰執之列,平步青云,這是他入仕以來夢寐以求的位置。他立刻叩首謝恩,心中驚訝震動之余,疑云卻蓋過了喜悅。

    他總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皇上沉默一會兒后,便幽幽說道:“朕記得你與段帥素來不睦。”

    頓了頓,皇上仿佛感嘆道:“段帥如今,還沒有回來啊。”

    那不祥的預感在方先野的心中慢慢擴大。

    皇上派來的使者自然早已到了段胥營中,也自然“不幸”遭遇劫匪,九死一生撿回一條命,但丟失了詔書和兵符。段胥客客氣氣地接待了使者,表示自己對使者的話是全然相信的,只是看不到兵符和詔書,按律例他絕不能撤軍。

    安頓好使者后他還是該干嘛干嘛,像是完全不知道南都這檔子事似的。丁進道這使者丟了兵符詔書本就是大罪,按常理早該逃跑了,但還是快馬加鞭地來這里通報消息,看來是把這個消息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消息應當是真實的。

    史彪便有些犯愁,對段胥道:“皇上叫我們回去我們卻不回去,之后不會被秋后算賬掉腦袋罷?”

    段胥抱著胳膊看著桌上畫有兵力分布的地輿圖,答非所問道:“史彪,自我們進攻幽州以來,死傷如何?”

    史彪撓撓頭,丁進看他一眼,搖搖頭然后答道:“歸鶴軍十三萬人,死者三千,傷者九千。成捷軍七萬人,死者八百,傷者三千。堂北軍十萬人,死者五千,傷者一萬五千人。總死八千八百余人,傷者兩萬七千人”

    段胥點點頭,道:“我攻他守,幽州地形復雜,我們戰損比丹支大得多。丹支被我們擊潰將幽州大半城池讓出,但主力還在,一旦撤軍我們攻下的幽州十三城立刻便會回到丹支手中,不光如此,與幽州毗鄰的景州和齊州會不會有損失還未可知。那我們這三萬多人為何而傷,為何而死?”

    南都那滿城權貴的命是命,他們在戰場死去的這些士兵的命就不是命?

    段胥到底是沒把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說出來,他只是抬眸看向史彪,笑意盈盈。

    “我的將士絕不白死,我段胥打下來的土地,誰也別想讓我吐出來。若回去要掉腦袋我第一個掉,絕不連累你,你放心。”

    史彪便有些羞赧,他高聲道:“我史彪的命是段帥的,段帥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就絕不讓大帥掉腦袋!”

    丁進冷然道:“就會說大話。”

    史彪頓時吹胡子瞪眼,段胥眼見這兩個部下又要爭執起來,便轉頭對丁進說道:“方才聽你說起歸鶴軍里有些議論,所為何事?”

    丁進想起來此事,正色稟報道:“前段時間丹支士兵突然力大無窮、刀槍不入,我們遇到了進軍以來最大的阻力,軍中士兵多有疑惑。有關于神鬼之論甚囂塵下,馬上便是最關鍵的撫見城之戰,我擔心軍心不穩。”

    段胥合上雙手放于唇邊,邊思索邊笑得明朗:“路達的策略推進得不錯啊。”

    上次他來北岸時還沒有幾個漢人知道蒼神,這次再來許多漢人已經知道了蒼神的傳說,甚至戰事遇阻也能聯想到蒼神的神跡。若他再晚來幾年,怕不是許多漢人都能口誦蒼言經信奉教義了。

    “先把戰法定下來,開戰前我會和他們談談的。”段胥指著地圖道。

    此番討論持續到深夜,段胥和丁進史彪推演著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排兵布陣。前面的戰事他們這一線幾乎是全勝,但是也幾乎都是擊潰戰,丹支軍隊主力未有太大損失。撫見是段胥為丹支選定的埋骨之地,要在此處殲滅其主力軍隊。

    段胥隨手便把撫見的地形畫得清清楚楚,史彪不禁疑惑段胥沒去過撫見城,怎么能對撫見城這樣了解。

    段胥笑道:“我說仙人托夢,你信不?”

    史彪一臉茫然。在這些方面丁進就懂事得多,他是從南都跟著段胥剿匪又到了北岸來的,早就習慣段胥的神秘,只是拍拍史彪道聽著就是了。

    待到萬事備妥之后,段胥召集歸鶴軍的精銳將士,在行云山上歃血祭拜。那日陽光明媚,無數鐵甲兵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同波濤翻覆的鐵海。

    段胥亦身披銀白色鎧甲站在高臺之上,破妄劍在他腰間隨風敲擊著鐵甲發出錚鳴之聲。天高地遠,身披鐵甲之人渺小而浩瀚,段胥望著臺下這些精兵強將,淡笑著開口。

    “歸鶴軍從創立伊始便由我統領,諸位是我親手帶出來的兵。我并不比諸位年長多少,也不是裝腔作勢抑或莊嚴肅穆之人,我從第一天開始便告訴諸位,最重要的評價并不來源于我們自己而來源于敵人。我和我們歸鶴軍的名字要成為敵人的噩夢,我們便是死也要暢快地死,要嘲笑他們,因為他們終將流血、流淚、雙膝跪地臣服于我們。”

    “我們從來沒有打過哪怕一場敗仗。在操練羽陣車的時候,你們中許多人質疑過,這樣龐大的戰車復雜的戰法,練它何用?但是我們一年年把這戰法練到純熟,以至于在北岸我們仍然未嘗敗績。丹支的騎兵強悍,確實如此,他們胡契人是馬背上長大的,他們曾經憑借著他們引以為傲的騎兵一路南下,搶了我們的十七州,屠戮千萬之眾。這千萬之眾里有或許有我們祖父母的父輩,我們無數的手足,但是如今我們回來了,我們站在這片土地上,我們也要讓他們嘗嘗我們曾經的恐懼。”

    “有人說害怕丹支的神鬼。不,該恐懼的是他們!被胡契人所殺的我們的先祖,他們的尸骨便埋在我們的腳下,他們的鬼魂填滿了山川湖海,若他們能發出聲音,必將震耳欲聾令胡契人肝膽俱裂。若天地間真有鬼神助力,我們的力量定是他們的萬倍,只待我們為他們洗雪冤屈,報仇雪恨!”

    “如今幽州的十之六七已經在我們手中,前面是最后的重鎮撫見,撫見之后拿下幽州便是時間問題。幽州在何處?這里是丹支的咽喉,可以直逼丹支上京,那些王宮里的胡契人要怕得瑟瑟發抖,我們手中的一根長矛掉在地上,他們也要從睡夢中驚醒——他們不該如此嗎?他們犯下了滔天罪惡,至今奴役著我們的兄弟,難道還能高枕無憂嘲笑我們的無用嗎?”

    段胥抬起手指指向撫見城的方向,一字一頓說:“我大梁的軍隊在此,定要滅丹支,復中原,以祭亡魂!”

    風聲將他的聲音傳得很遠,在山谷之間回蕩。高臺下的士兵們舉起手中的長矛長戈,山呼海嘯般地高喊道:“滅丹支,復中華!滅丹支,復中華!”

    他們的目光灼灼發燙,聲音因山谷回蕩而層層疊加,天地為之震顫。段胥的喉頭一甜,他波瀾不驚地咽下口中涌上的鮮血,拔劍指向撫見城,道:“擊鼓傳令,未時進軍。”

    丁進稱是。

    段胥自高臺而下,拍拍丁進和史彪的肩膀,道:“我還未傷愈,便不上戰場了。此戰就拜托你們了。”

    歸鶴軍便浩浩蕩蕩地如同一片黑云,壓向了戒備森嚴的撫見。

    于此同時,在混亂與廝殺中的南都,隱匿于金安寺的昏睡著的皇上突然從夢中驚醒,抓住了旁邊方先野的胳膊。方先野驚詫地側過身去,道:“皇上,您可還安好?”

    皇上睜著眼睛,喃喃道:“朕夢見母后了……”

    方先野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便聽皇上接著說道:“母后還在時,西河郡主偶爾進宮陪伴,朕還抱過她的孩子——段舜息,朕也是抱過的。”

    “所有的小孩都怕朕,只有段舜息不怕朕。想來段帥這個人從骨子里,對朕對皇家就沒有什么敬畏。”皇上慢慢轉過頭看向方先野,因生病而混濁的眼睛里露出一絲陰鷙的神色,說道:“他還是沒有回來。”

    第91章 政變

    方先野從皇上的眼睛里看到了驚詫與緊張的自己,他猶豫著謹慎說道:“或許是路上遇到了什么變故……”

    “這些年他想做的事,朕都由著他做。他是個將帥之才,整個大梁也沒有比他更出色的將軍,可是這樣的刀需要握在朕的手里,將來亦要握在晉王的手中。”皇上似乎根本不想聽方先野的話,他已經從睡夢中清醒過來,轉過頭去望著屋頂,冷然道:“松云看人準,朕看人亦從未走眼,段舜息這個人淡泊權勢并無野心。沒有野心,可也并不忠心。”

    頓了頓,皇上轉過頭來看向方先野,說道:“這樣的人,能留他么?”

    方先野心中發緊,他立刻起身走到一旁,一撩衣擺跪倒于地道:“啟稟圣上,如今關河以北十七州收復在望,此時對段帥動手只怕親者痛仇者快,讓丹支坐收漁利啊。”

    “關河以北十七州……”皇上的笑聲有些輕蔑,他淡淡說道:“關河以北十七州以后是姓韓還是姓段,又有誰知道呢。”

    “陛下剛剛也說了,段帥并非狼子野心之輩,想來不……”方先野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剛說出兩句話便立刻知道自己失言,停住了話頭。

    太陽完全落下去,燭光不安地跳躍著,屋內昏暗得看不清皇上的神情。在沉默片刻之后,皇上幽幽道:“看來方卿并非與段帥不睦,甚至還十分欣賞段帥。”

    方先野咬咬牙,道:“臣這都是為了大梁江山。”

    皇上輕輕一笑,話鋒一轉提起了方先野此前說過的話。

    “方卿此前說,入仕便是為了天下再少些苦命人。如今你不在晉王黨中,要完成理想怕是困難重重,但只要用朕許你的這一道旨意,你便可平步青云施展抱負。”

    “不過這旨意朕還要加一條,朕封你為忠和侯,提你以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同時段舜息救駕不及,有怠慢謀逆之心,待他回歸南都之時由需奪其兵權,將其誅殺。”

    方先野震驚地抬起頭望向皇上,頭腦一片混亂間,他顧不得禮數站起身來走到床邊,道:“皇上……段帥并非……”

    “方卿打算一輩子做段胥的影子?他有門楣家世,自有影子無數。但是你的時機,就只有這么一次。”皇上并不追究方先野的逾矩,淡淡道:“方卿,若為權勢,便是父子兄弟尚且相殘。”

    方先野怔怔地望著皇上,皇上的眼眸深黑,藏著很深的憤怒。

    還有比憤怒更深刻的,是惡意。

    待趙公公拿著晚膳歸來,皇上又讓他喊上松云,當著他們的面寫了這一道密旨并加蓋玉璽之印,交到方先野的手上。

    在眾人目光之下,方先野僵硬地跪在地上,伸手接過了這道密旨,用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說道:“臣接旨。”

    那落在他手中的詔書,一半寫著他的榮光,一半寫著段胥的墳墓,是他此生見過最惡毒的詛咒。

    待皇上再次昏昏睡去之時,方先野對趙公公說:“時機還未成熟,有關這道密旨之事還請保密,切莫走漏風聲。”

    趙公公笑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此事咱家明白,絕不會說出去半個字的。待大人需要時咱家再來為您作證。”

    方先野行禮道:“多謝公公。”

    他合上房門出來,與松云大師在佛寺屋檐下走著,樹影婆娑萬籟俱寂,轉過一個彎之后他停下腳步,喚了一聲:“大師。”

    松云大師便回過頭來看著他,這位老者須發皆白,滿面皺紋,神情總是八風不動的平靜,就和多年前方先野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

    方先野真實的過往中,自然沒有那個所謂的教書先生,他被多次轉賣后來到了段成章府上,后來被挑中作為假段胥送回岱州。十四歲時段胥救了他帶他來到南都,便把他托付給松云大師照顧,他得以在金安寺里住了一些時日,并且順理成章地“偶遇”前來上香的裴國公。

    沒人能想到不信神佛的段胥,會和得道高僧松云有交情。按照松云大師的說法,他們的結緣是段胥五歲時在路上朝他丟石子,讓他把母親還給他時開始的。

    此時松云大師望著方先野,嘆息一聲道:“阿彌陀佛,皇上是貧僧的好友,段胥亦是貧僧小友,今天這道圣旨貧僧只當不曾聽見過。”

    方先野深深彎腰,道:“多謝大師。”

    皇上的這次清醒仿佛只是回光返照,他的病情迅速惡化下去,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了,只是喉頭之間還哽著一口氣,咽不下去。

    南都經過十幾天的混戰,肅王終于得勝將紀王活捉,他宣布圣上已死傳位于他,然后以謀逆罪名迫不及待地將紀王極其軍隊和幕僚處死。

    松云給晉王送去了消息,晉王便趁著肅王松懈之時偷偷把皇上接走了。方先野終于得以從金安寺中出來,回到自己的府上。

    曾經繁華的南都街頭滿目瘡痍,到處彌漫著焚燒草木的味道,地面上還有未洗盡的血跡,仍有橫陳的尸體。從前慢慢悠悠閑適優雅的南都人,此時在街上行走都是神色匆匆,絕不停留。

    方先野有些意外地在路上遇見了段靜元。

    她裹著披風帶著婢女,匆匆地從路上走過,看見他也有些驚詫地停下步子。

    “眼下這個時局,你怎么還出來行走!”方先野不禁說道。

    段靜元摘下帽子,在一片灰暗中露出淺粉色嬌俏的面龐,她抿抿唇道:“薔薇花露沒有了,我是一定要出來買的。別人都不會挑,只有我能挑到好的。”

    “你……”方先野不知道說她什么好。

    “再說了,現在是肅王殿下贏了。肅王殿下是爹爹支持的人,時局是向著我們的。”段靜元說到這里愣了愣,有些遲疑地問道:“可你……你會不會有什么事啊?”

    方先野揉揉太陽穴,讓她趕緊回家。她手里的布袋繩子卻松了,眼見著袋子里的瓶子要落在地上,方先野忙幫她接住了,放回袋子里打好結,囑咐她最近千萬不要再出門。

    段靜元走在回家的路上,低頭看著手里的布袋,上面打著規規整整的六瓣花結。她扯扯那花結,低聲說道:“他也會打這個結嗎……”

    她還以為只有她三哥會打的。

    肅王很快開了朝會,他一身龍袍皇冠器宇軒昂地坐在龍椅之上,滿面春風得意。而方先野穿著紅色朝服,站在朝堂許多大臣之中,許多大臣臉上還掛著惴惴不安的神情,新皇上位總是要見血的,只是不知要拿誰開刀了。

    肅王殿下的心腹還在說著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話時,殿外突然傳來喧嘩聲。年輕的晉王走在最前頭,許多仆人抬著步輦將奄奄一息的皇上抬入大殿之中,朝臣立刻炸了鍋,肅王也是驚詫萬分。

    晉王慷慨陳詞指責肅王試圖將皇上囚禁于皇宮之中,意圖謀害皇上謀權篡位,也不給肅王反駁的機會,徑直朗聲問皇上道:“父皇,兒臣所言可屬實?意圖囚禁殺害您之人,是誰?”

    皇上比之前離開金安寺時更加衰弱了,他有些艱難地抬起手指向肅王。

    “父皇可要兒臣為您誅殺此逆臣?”

    皇上慢慢地點點頭。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父皇這是受了小人蒙騙,是晉王你挾持父皇!”肅王煞白著臉在王座之上大聲駁斥著,命手下將晉王拿下。晉王也不相讓,他埋伏的人手與肅王的人手混戰起來,朝臣們驚叫著四處躲避。方先野跟著眾人奔走躲避,在柱子之后站定望向步輦上的皇上,這被病痛折磨許久的天子高舉的手落在了身邊,眼神疲憊而渾濁,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他撐到現在也就是為了這一刻的,做天子的人,大抵一定要看著自己的安排成真。

    然而在一片混亂的朝堂上,帷帳被撕裂,血流成河,尸體橫陳。并沒有人發現皇上已經咽氣了,或許有人發現了,但此刻這并不是最要緊的事情。

    有人高聲驚呼,方先野轉過頭看去,只見肅王的身體以一個扭曲的姿態重重地落在地上,血從他的身下漫開沒過他墜落在不遠處的王冠。這王冠肅王戴上也不過半個時辰,如今便染上了他的鮮血。

    晉王和他的手下高聲喊著什么,方先野并沒有太注意,他只是看向死不瞑目的肅王,肅王的眼神是望向皇上的。

    方先野覺得自己的心臟聒噪地跳動著,震驚和沉郁的情緒糾纏著他,他看著這人世間最威嚴之處最骯臟的混亂。

    ——若為權勢,便是父子兄弟尚且相殘。

    正在這時一聲清脆的呼喊從混亂和血腥之中跳脫出來。

    “報!”

    跳入大堂中的士兵看到眼前的情形似乎也懵了,不過他還是盡職盡責地把剩下的話說完。

    “捷報!大梁贏了!幽州打下來了!”

    在嘈雜的議論人聲之中,方先野怔在原地,只覺得他的心落在了實處,終于能夠吐出一口濁氣。

    天元十五年三月,大梁在幽州撫見殲敵三萬,攻占幽州全境,同時豐州亦順利攻下。皇上駕崩,南都大亂兩月,紀王肅王身死。

    天元十五年五月晉王繼位,改次年年號為新和。

    天元十五年九月,大梁軍隊攻占青州,丹支求和。

    天元十五年十一月,皇上召天下兵馬大元帥段胥回南都,段胥應召。

    第92章 隱瞞

    星卿宮中,禾枷風夷穿著淺青色的廣袖長袍,衣上有墨蘭紋樣,后背繡著二十八星宿圖,乃是星卿宮的春季宮服。他盤腿坐在一個紫檀木小桌后,一邊扔著銅錢一邊道:“老祖宗,你本來說半年的,可如今已經一年多了,人家幽州都打下來了,你們鬼界的叛亂怎么還沒平息呢?”

    坐在他桌前的紅衣女子慢慢抬起眼眸,鬼氣繚繞之中,黑色的眼睫下一雙全黑的眼睛,如同深不見底的夜空。

    這一年間禾枷風夷每次見到賀思慕的時候,她的雙目都是全然黑色的。她并不收斂身上的鬼氣,任那陰森而壓迫的氣氛在她周身游蕩,只要稍一接近便會為這強大的力量壓得喘不過氣來。

    老祖宗真是強。

    原本禾枷風夷知道老祖宗丟了鬼王燈,心中緊張萬分還以為她要輸了,結果老祖宗只是丟給他一句——看好段舜息,另外我絕不會輸。

    結果目前的情況還真是如此,兩邊僵持著且晏柯還逐漸式微。晏柯明明拿到了鬼王燈但是卻不知為何沒有能法力大增威壓眾鬼,只能拿著鬼王燈當做旗幟來煽動心性不定的殿主。

    “魃鬼殿主和魋鬼殿主近來蠢蠢欲動,當心豐州和朔州。”賀思慕淡淡地說道。

    “又有新戰場了?老祖宗一邊平著鬼界的叛一邊還要護著人界,可真是辛苦。”

    禾枷風夷話鋒突轉,在正事里突然夾了一句揶揄:“所以你真不打算見段舜息一面了?”

    在賀思慕帶著刀子的眼神中,他舉起手道:“我就是問問,我答應幫他帶話總要有個結果。而且你讓我找人保護他又不讓我提他,實在是好沒道理。”

    頓了頓,禾枷風夷放下手,正色道:“話說回來,我上次見他,他身體好像不太好。”

    賀思慕眸光動了動,純黑的眼里沉著看不清的情緒,她站起身來低頭看著禾枷風夷,微微一笑說道:“看來你還是太閑了,還有功夫操心這些事。”

    說罷她也不與禾枷風夷再多說,干脆利落地消失不見了。

    禾枷風夷看著空空如也的房間,撐著下巴長長地嘆息一聲,他連個媒人的名頭都沒有,可從中撮合的事情做得可真是盡職盡責,下次若去南都定要段胥好好招待他。

    身后房間的珠簾輕響,紫姬端著藥過來,坐在他身邊簡單道:“該吃藥了。”

    禾枷風夷嘆道:“紫姬啊,世上再也找不到像老祖宗這樣完美的好鬼王了,是吧?”

    紫姬認真地想了想,然后點點頭。

    禾枷風夷的手指在桌上敲著,他瘦削而面有病容,只有一雙眼睛是亮著的,全身的精神氣就靠這一點亮吊著。他似乎突發感慨,想要長篇大論一番。

    “以無夙愿的惡鬼之主來制約因深沉欲念而生的惡鬼,以短暫的壽命制約熒惑災星強大的咒殺之力。這世間所有都被預先精心設計,環環相扣以平穩運轉。紫姬,你覺得這樣好嗎?”

    紫姬秀美的面龐上總是鮮少有表情,她幽深的眼睛眨了眨,道:“你也說了,這世界平穩運轉。”

    禾枷風夷哈哈大笑起來,他突然靠近紫姬,望著她的眼睛慢慢道:“所以我們沒有任何選擇的機會,都只是工具而已?你在人世間這么久,還是這么覺得的?”

    紫姬面對禾枷風夷的逼視,終于低下眼眸將藥推向禾枷風夷,輕聲道:“喝藥。”

    禾枷風夷看了她一會兒,恢復了平時嬉皮笑臉的狀態。

    “你明明知道喝藥于我無用,不如早點回去。”

    說完這句話,他還是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上次段胥班師回朝時還是跟在秦帥之后的將軍之一,這次他應召回南都,已然是坐擁重兵的元帥了。

    史彪原本是很不想回來的,他一心想著老皇帝被他們忽略的使者和詔令,覺得一旦回南都就等同于要掉腦袋。但是段胥要回來他又勸不住,他念及自己那“我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就絕不讓段帥掉腦袋”的誓言,便也一咬牙要跟著回來。

    回來一路上史彪都神經緊張,連沉英都忍不下去常去說些笑話安慰他,但說不了兩句史彪便會扯回來。

    “我們他娘的都打到胡契王庭眼皮子底下了,就差一鼓作氣把上京攻下來滅了那幫小雜種,這個節骨眼上停戰還把我們喊回來。丹支求和我們就和啊?和什么和,他們還有什么本事?”

    段胥笑而不語。

    在他看來丹支還有什么本事不重要,重要是這南都的新皇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盤。

    經歷過一翻戰亂洗禮的南都在新皇登基之后又快速地重建,恢復了往日熱鬧的景象,一眼望去還新起了不少樓。段胥在這熟悉又陌生的南都中受到了新皇的噓寒問暖,盛情款待,各式接風洗塵宴赴完,賞賜功勛拿完,朝會密談談完,段胥便明白了皇上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盤。

    “皇上剛剛繼位年歲又輕,自然想要打敗丹支,建功立業,青史留名。只不過他更希望率軍滅亡丹支的那個人不是我。”

    段胥穿著夜行衣坐在方先野府上,悠然地喝著他的茶說道。

    “我爹是杜相一派的,之前支持的是肅王。皇上和肅王鬧到血濺金鑾殿,他看我自然是一千一萬個不放心,定不希望我攻破上京添上一筆滅亡丹支的功績。只是我如今在北岸連得五州有功于朝,他明面上還要對我客客氣氣的。”

    一年多沒見,方先野變得沉郁了些,他低眸摩挲著茶杯,眉頭皺著,有些心事重重。他抬眼望向段胥,道:“那你還打算回前線么?”

    段胥笑起來:“當然。那些戰車、戰法還有將士都與我磨合多年,換了別人恐怕效果便大打折扣。”

    說罷段胥又指了指北方,道:“他以為北邊那些胡契人是真心求和?我太了解他們了,他們就是戰死到最后一個人,也不會輕易投降,這大概只是緩兵之計。”

    “就是因為你太獨了,先皇和如今的皇上都對你沒法放心。”看著段胥臉上的輕松自得,方先野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他說道:“你在軍隊的地位不可替代,那軍隊是你的還是皇上的?南都亂成一團,你在北岸有糧有兵有甲自顧自地打你的仗,完全不需要仰賴朝廷,那朝廷又何以掌控你?”

    段胥有些詫異地看著方先野,他不太明白方先野為什么會如此生氣,以至于露出迷惑的神情。

    方先野自知失言,他揉揉太陽穴,道:“你……要藏藏你的鋒芒,不能外露至此。”

    段胥笑起來,他靠在桌子上撐著下巴,淡淡道:“有道是將能而君不御者勝。他們懂戰局么?聽他們的我還打什么仗。”

    方先野只覺得頭疼,心煩意亂。

    段胥是肆無忌憚的瘋子,沒人能讓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他向來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他這樣處事的。

    他方先野就不可以。

    段胥仍然自顧自地說道:“我無妻無子,段府除我之外無人入仕,丹支滅了之后只要我消失皇上不就沒了心頭大患?他大概還要裝裝樣子悼念我,優待段府。”

    “你還想著以后去找你那惡鬼夫人?”

    聽到方先野這樣說,段胥沉默了片刻,笑道:“對啊,簡直迫不及待。”

    桌上的燭火安然地燃燒著,室內光線昏暗。段胥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他的茶碗,轉頭望向方先野,岔開話題道:“你那邊怎么樣了?皇上對紀王一黨的態度曖昧,我看清算并不至于連累到你,但是他也不會重用紀王的人。”

    皇上在朝中的一番任命調撥,都是在為自己黨內的人或純臣鋪路,想來之后是要著重培養這些勢力。

    方先野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慢慢來吧。”

    上個月里宮中傳來消息,趙公公突發惡疾去世。說是惡疾,說不定也是在宮內權力斗爭中被暗害了,聽說事出突然趙公公并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如今段胥已經回到南都,皇上看起來是找不到由頭打壓段胥的樣子,應當是不知道這一道密旨的存在。

    所以這道密旨,如果他不說,或許便會在這世上銷聲匿跡。

    “先野,你今天看起來有些心緒不寧?發生什么事情了嗎?”段胥叩叩桌子,將方先野從思緒中拉回來。

    他望向這個意氣風發,仍如同十四歲那樣眼光明亮的朋友,突然生出一種焦躁和厭惡。他也無法辨明那焦躁和厭惡是對于段胥的,還是對于他自己的。

    “段舜息,你就沒有想過若有一日我背叛了你,你該如何?”

    話一出口方先野就有些后悔,而段胥睜大了眼睛,笑意還掛在臉上沒有消失。在片刻的寂靜之后,段胥很快又笑起來,眼神澄澈眉眼彎彎。

    “背叛便背叛罷,我想從你這里得到的原本也不是忠誠。人總要為自己相信的事情或人付出代價,不是嗎?”

    方先野怔了怔,繼而沉默了。

    段胥面色嚴肅起來,他問道:“先野,你是不是需要幫助?”

    方先野慢慢地搖了搖頭。

    段胥還想要說什么,不過他還沒說出口便臉色一變,捂著胸口彎下腰去,鮮血毫無預兆地從他的口中涌出,濺在地上沿著磚縫間蔓延。他極力地壓低聲音咳嗽著,血還斷斷續續從他的唇角落下。

    方先野震驚地看著段胥神色如常地以衣袖擦擦嘴角,這人甚至還笑起來,指著這灘血跡對方先野說:“完了,你明天要怎么解釋你房里憑空多出一灘血?”

    方先野眉頭緊皺,他抓住段胥的袖子嚴肅道:“段舜息,你這是怎么了?”

    “生了點小病,臟腑時不時出點血,沒什么大礙。”段胥輕描淡寫地拍拍方先野的胳膊,從椅子上站起來時還略微晃了晃,幸好方先野眼疾手快地把段胥扶住。

    “你要怎么回去?翻墻嗎?”方先野問道。

    段胥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方先野看著段胥前襟和臉上的血,嘆息一聲道:“亥時了,路上行人不多,也沒人盯著我的宅子看,你從偏門走吧。”

    段胥不由得笑起來,道:“方汲啊方汲,想不到有一天我能走門離開你的宅子。”

    十四歲到二十四歲,他們之間的交往都在人們的視線之外的黑暗里進行。

    方先野送段胥從偏門離開方府,這個友人敏捷的身姿消失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即便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了,方先野還是沒有走。北風呼嘯著穿街過巷,他卻仿佛完全感覺不到寒冷。

    他到底還是沒有對段胥說出那道密旨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能說出來。原因仿佛是關在漆黑盒子里的怪物,出于莫名的恐懼,他也不敢看得仔細。

    那名為方先野的漆黑盒子。

    在街邊卻有一人吃驚地看著這一幕,心里猜測著方先野在夜晚送走的這個身上染了血跡的蒙面人究竟是誰。

    第93章 尺熱

    雖然從方先野那里出來時段胥走了門,可是回到段府他還是得翻墻。待段胥從墻上輕手輕腳地落在院子里時,意料之外地和段靜元對上了目光。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沒睡?”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段胥奇道。

    段靜元則提著燈跑過來,同樣驚道:“我想起我的菊花酒少放了一味料……不對,這么晚了你這副打扮,跑哪里去了?”

    她一湊近便看見了段胥衣襟上的血跡,臉色唰的一下白了,抖著唇道:“三哥……你……你去殺人了?”

    段胥不禁笑起來,他好整以暇地往他的院子走,順手拍拍段靜元的頭:“不是,那是我的血。”

    段靜元立刻跟上了段胥,她問道:“那你受傷了嗎?你到底去干什么了啊?”

    段胥搖搖頭,以手指放在唇上道:“秘密。”

    段靜元氣得鼓起了腮幫子,跟著段胥走進他的皓月居,邊走邊說:“你這次別想再糊弄我,你要是再不跟我說,我就去告訴爹爹……”

    她還沒說完,便看見段胥的步子慢下來,他似乎晃了晃繼而毫無征兆地一頭栽倒在地,發出噗的一聲悶響,便一動不動了。段靜元怔了怔,小聲道:“哥,你可別想唬我啊,你別裝了快起來!”

    段胥緊閉雙目地躺在院中的石板上,燈火之下依稀可見面色蒼白,像是一塊要碎的白玉。

    段靜元便慌了手腳,她放下燈籠抱起段胥,喚道:“三哥,三哥你醒醒!”

    真正抱住段胥的時候她才感覺到他身上驚人的熱度——他在發高燒,段靜元驚惶地捂著他的額頭,提高了聲音:“三哥!三哥!”

    似乎被段靜元的聲音驚擾,段胥皺起眉頭,低低地喚了一聲——賀思慕,然后任段靜元怎么喊也不再回應了。

    段靜元急得站起來就想去喊人,但是看到她三哥一身夜行衣又覺得不能驚動爹娘,在她猶豫地望向院門時,突然感覺到一股陰冷的氣息,再轉回目光時便愕然地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高挑美麗的女子站在段胥身邊,身著紅白交疊曲裾三重衣,額際銀穗搖動。北風蕭蕭,燈影幢幢,她身上的陰森鬼氣比北風還冷三分。

    段靜元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有些結巴地說:“賀……賀小……賀姑娘。”

    賀思慕周身的鬼氣迅速收斂,她的眼睛恢復黑白分明,繼而微微點頭算是應答段靜元這句招呼。她低眸望了段胥片刻,嘆息一聲微微抬起手,段胥的身體便憑空被提起來,她于是接過段胥的手臂將他架在了肩上。

    段胥的額頭抵在賀思慕頸間,他迷糊地伸出手去摟住她的脖子,閉著眼低聲道:“賀思慕……”

    賀思慕瞥他一眼,便轉身向他的房間走去,房門自動打開。段靜元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后,便看見賀思慕把段胥放在了床上,她手指一挑,他身上的衣服便自動剝落下來,露出傷痕交錯的肩膀和胸膛。

    段靜元驚道:“賀……賀姑娘你在……干什么?”

    “換衣服,總不能讓他穿著這身夜行衣。”賀思慕淡然道,并轉頭吩咐段靜元:“去喊大夫。”

    段靜元咬咬牙,轉身去拎起她的燈去找大夫了。她一面想著那可是只鬼啊,她怎么能把三哥留在鬼的身邊呢?一面又想著三哥做夢都在喊人家的名字,她還操哪門子的心,說不定就算被賀姑娘吃了三哥也求之不得。她胡思亂想著把大夫帶過來的時候,房間里已經沒有了賀思慕的蹤影,而段胥換了單衣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額頭上放著浸濕的臉帕,閉目疲倦地昏睡著。

    大夫走過去牽起段胥的手腕把脈,段胥皺著眉,低低地喚道:“思慕……”

    段靜元怔了怔,她扶著門框,心里說不出是怎么滋味兒。

    大夫并沒能看出來段胥的身體究竟出了什么問題,只能針對熱癥開了藥方。段靜元喊丫鬟將藥煮好端來想要喂給段胥,但段胥卻緊閉著唇,只要聞到藥的味道就下意識轉過頭去不肯喝。

    段靜元急出一身汗來,卻突然察覺到熟悉的陰冷氣息。她喂藥的手頓了頓,對自己的丫鬟道:“你先下去罷,我自己來就好。”

    丫鬟應聲退下。

    段靜元余光里便看見了紅色的衣角。賀思慕背著手站在她身側,目光落在床榻上的段胥身上。

    “他怎么了?”賀思慕問道。

    “不知道……大夫也看不出來,只是說……三哥身體很虛弱。”段靜元小聲回答。

    賀思慕抬手將一個藥丸丟進段靜元手中的藥碗里,然后端著藥碗走到了段胥身邊坐下。

    段靜元有些著急,阻攔道:“你丟進去的是什么東西?”

    “找仙門要的靈藥,吃不死人。”

    “你……為什么來找我三哥啊?”段靜元將信將疑。

    賀思慕抬起眼睛看了段靜元一眼,淡淡道:“是他托人說要見我一面的,我來,便算是見過了。”

    說完她便舀了一勺藥汁出來,放在段胥的唇邊:“張嘴,喝藥了。”

    段胥皺著眉偏過頭,他早就燒到神志不清,此刻本能地厭惡藥的苦味,任誰說他也不張口。

    賀思慕低聲道:“還是這么怕苦,有蜜餞嗎?”

    段靜元馬上站起來:“我馬上去買!”

    “算了。”賀思慕端起碗仰頭喝了一口,然后扶起段胥的后背,對著他的唇吻了下去撬開他的牙關,段胥的喉頭終于動了動——將那口藥喝了下去。

    她離開段胥的唇時,段胥卻伸出胳膊摟住了她的脖子。他臉上有痛苦神色,不知道是被病痛所折磨還是別的什么,他緊閉著雙目喃喃道:“思慕……好苦……唔……”

    不待他說完賀思慕便低下頭去喂他第二口,堵住了他的聲音。他胳膊在她的肩膀上沒有方向地揮了揮,修長的手指最終抓住了她后腦的頭發,他費力地仰起脖子。

    那聲音就逐漸變了味道,藥汁過渡間夾雜著唇舌交纏的水聲,賀思慕放開他時他便又開始喊她的名字,說不到兩遍就又會被她堵住嘴,這樣斷斷續續地將一碗藥喝了下去。

    賀思慕將空碗放在一邊,想把段胥放回床上,但段胥卻不肯撒手,他埋首在她的頸間,臉頰貼著她的臉,胡亂地說道:“好苦……我不要……我不想喝……思慕……”

    她安靜了片刻,終于抬起手拍拍他的后背,輕聲道:“沒有了,喝完了,段狐貍。”

    他摩挲著賀思慕冰冷的皮膚,或許是因為燒得神志不清,他格外依戀她身上的溫度,將她抱得越來越緊,像是把全身為數不多的力氣全花在了這里。

    “好熱,思慕,我好難受……”他緊緊皺著眉頭,仿佛痛苦無法紓解般,小聲說道:“抱抱我。”

    賀思慕拍著他后背的手停住了,她沉默片刻,終于嘆息一聲,慢慢挨過身去伸出胳膊抱住他的后背,將頭埋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力道有點可怕,像是收不住般緊緊地將他擁在懷里,是融入骨血的那種擁抱。

    好像她懷里這個,是她不可以失去的人。

    段靜元怔了怔,繼而低下眼眸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段胥的房間,把房門關好。

    段胥醒過來的時候天光大亮,折磨他一夜的熱度已經褪去,他有些迷茫地望著窗戶,目光在房內逡巡一圈繼而落在趴在床邊的段靜元身上。他皺著眉頭想了想,昨夜沉英住在城外軍營中,所以是靜元照顧了他一晚上?

    段靜元動了動從手臂中抬起頭來,看見段胥已經醒過來便滿目驚喜,三哥再不醒她就真要告訴爹娘去了。她伸手去摸摸三哥的額頭,長長舒了一口氣,繼而氣道:“你嚇死我了,三哥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胥撐著身體坐起來,笑道:“大夫說我這是怪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夜辛苦你照顧我了。”

    段靜元怔了怔,她有些猶豫,觀察著段胥的表情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記得了?”

    段胥有些驚訝:“發生什么事情了?”

    段靜元支支吾吾半天,終究是咬牙道:“賀姑娘來過了,你的衣服是她換的,藥是她喂的,你……你還要人家抱你!”

    段胥揉著額頭的手僵在半空,他愣了許久才道:“她……來了?我是不是喊她名字了?”

    段靜元大幅度地點頭,道:“你喊得可起勁兒了。”

    “賀思慕。”他幾乎是立刻就再次喊出了她的名字。段靜元奇怪地看了看段胥再環顧四周,恍然大悟道:“所以只要你喊她,她就會出現嗎?她昨天還說她是受人所托來見你一面呢。”

    房間里并沒有賀思慕的身影出現,看來那只是一次意外。

    段胥皺了皺眉,笑著嘆息道:“原來是這樣,只是一面么。”

    晨光把室內照得明亮,段胥身著白衣單衣面色也蒼白,他說著有些傷心的話,可那雙圓潤含光的眸子含著笑意,仿佛明朗無憂。這是段靜元最熟悉的三哥,但她卻想起來昨天夜里抱住賀思慕的段胥。

    她心中微動,思索了片刻咬咬唇問道:“三哥,你也會撒嬌嗎?你其實……是一個喜歡撒嬌的人對嗎?”

    她從來沒有見過段胥撒嬌,在她的記憶里三哥愛笑、活潑、無憂無慮,但是與父親母親絕不親昵,甚至有些客氣和疏遠。他這輩子似乎從不需要從誰那里討關愛或心疼。

    所以她覺得三哥是不會撒嬌的,不會抱著一個姑娘死死不肯松手,低低地說我好難受,你抱抱我。

    可或許他是一個喜歡撒嬌的人呢?她總覺得,她其實并不了解他。

    段胥怔了怔,他似乎覺得這問題有些好笑,剛想回答“不是”,卻不知道想到什么停下了話頭。

    他沉默片刻,眉眼彎彎道:“我習慣故意示弱來騙得一個人心軟,可能是騙得太久了,假的也成了真的。”

    想想她這么聰明的人,若不是在他偽裝的示弱里看見他真正的渴望,怎么會每次都讓步。

    “三哥,你為什么這么喜歡賀姑娘啊?”

    段靜元實在是想不明白。賀姑娘長得好看,但南都也不缺長得好看的姑娘。賀姑娘似乎很厲害,可是一只厲害的鬼,對于人來說又有什么用呢?

    段胥認真地想了一會兒,他的手在曲起的膝蓋上漫不經心地敲著,說道:“我第一次動心的時候啊,她穿著淺粉色褙子羅裙,手里拿著一支小風車,在陽光燦爛里轉著圈朝我走過來。哈哈哈,現在想想她那時候看起來真是有點傻。”

    “可是我呢,在那一瞬間覺得這個世界真是美好,她是這個世界變得美好的原因。她是個特別特別好的姑娘,我希望她愛我。”

    這樣想來,自從他七歲之后一直到現在,他就沒有再指望過任何人愛他,他這一生的愿望總是關于破壞、重建、解救、給予。

    她是他唯一關于“得到”的愿望。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有堅定的愿望,可是也演戲太久,有時候分不清臺上與臺下。

    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天才、瘋子、異類或是離經叛道者,他都希望得到她的愛。然后他要用盡他的鮮活和熱烈,他的瘋狂和熱愛,讓她在以后數百年的時間里,不得安寧,念念不忘。

    第94章 挾持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姜艾在玉周城的街上看到了賀思慕。她獨自在街上漫步,步子很慢像是散心,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艾走到她身邊,指指賀思慕的嘴角怪道:“王上,你嘴邊這沾著的是什么?”

    賀思慕摸摸自己的嘴角,說道:“藥汁罷。”

    姜艾便更驚奇了,惡鬼哪里需要喝藥?她瞬間想起了人間那個小朋友,看著賀思慕的臉色還是把自己的問題咽了下去。

    她們在玉周城的街道上并肩而行,如今鬼界紛亂,各位殿主都回到自己的領地統帥鬼軍,叛亂的叛亂,拱衛現王的聽從賀思慕吩咐出兵討伐,玉周城里沒有住著多少惡鬼了。

    “白散行最近表現得很好。”賀思慕閑談道。

    “他恨不能把晏柯生吞活剝,上了戰場自然最賣力。晏柯用不了鬼王燈,光憑自己的法力是拼不過你的。”姜艾說著說著,便好奇道:“晏柯為什么用不了鬼王燈呢?他的法力也不弱,應該能掌控鬼王燈才對。”

    賀思慕輕輕一笑,輕描淡寫道:“只要我還在,他就別想用鬼王燈。”

    她們走到空曠的街巷一角,便看見路邊開了一片秋海棠,正是花開最盛的時刻,絢爛地鋪到街的盡頭去。賀思慕的腳步停下來,她蹲下去看著這些姿態舒展的花朵,腦子里便浮現出段胥畫的那張玉周城風物地圖。

    秋海棠,相思草。這叢花是淺粉色的,像秋日落日后的晚霞,太陽落下去之后淺淺鋪在天邊的一層,氣味很淡,香氣有點冷,像是露水里摻了一點香膏。

    姜艾看到這叢秋海棠,仿佛想起了什么,說道:“你之前要的那些木料和顏料都到了,壘在后山腳下呢。朱砂、鉛丹、碳黑、石綠、雌黃,你到底是打算建個什么樣的宮殿?這么花哨的?你也分辨不出來啊。”

    賀思慕沉默著,她伸出手去撫摸那秋海棠,突然問姜艾道:“姜艾姨,你還記得疼是什么感覺么?”

    姜艾怔了怔,她思索了一會兒有些挫敗道:“忘記了,只記得是不好的感覺。”

    “真奇怪,明明我感覺不到。”賀思慕低低道。

    怎么她會覺得疼呢,從看見段胥的那一刻開始,一直到現在。

    姜艾、白散行、禾枷風夷甚至于她遙遠的父母親人都說,她力量很強,她會是最強的鬼王。

    果真如此嗎?

    她從來沒有如此迫切過,她迫切地想要擁有可以保護他的力量,將他從蒼老、疾病、痛苦與死亡之中,解救出來。

    可是她無能為力,她無法對抗凡人的生老病死。

    她痛恨她的無能為力。

    段胥這次從前線帶來一萬士兵,駐扎在南都郊外,美其名曰是得勝歸來拜見新君,可若新君不肯讓他回前線,這些士兵的作用就另說了。

    高燒褪去后段胥歇了幾天,便不顧大夫和妹妹的勸告騎馬出城,準備去城外的軍營看看。他在南都街頭只是緩行,出了城便縱馬疾馳起來,北風把他的衣服和發帶吹得飄揚,冬日里樹木蕭索塵土飛揚,景物快速地從他的身邊略過。

    離軍營還有段距離,馬卻突然嘶鳴一聲停下腳步,甚至往后退了兩步,段胥撫摸著馬的鬃毛,在塵土飛揚間看到面前憑空突然出現了一群披著鎧甲拿著武器,士兵樣貌的人,仿佛是瞬間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

    以這些士兵樣貌的人來看,他們并不是他的兵,也非城中的禁軍,以這匪夷所思的出現方式和陰森的氣息,這些面色蒼白雙目漆黑的士兵應該根本不是人。

    段胥勒著韁繩,心想看來思慕那邊的仗還沒打完。

    “段大人小心!”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一聲大喝,突然出現了三個身著道袍的修士站在了段胥馬前。

    段胥意外地看著這三個白袍的年輕人,只見他們口中念念有詞,在他的頭頂上空丟了一個傘狀的法器,于是段胥周身迅速起了一個法陣。那群惡鬼如黑云一般撲了上來,這幾個修士便揮劍而去,如閃電劈開黑云般廝殺起來,灰燼漫天。

    段胥便從馬上跳下,看看自己腳下冒著金光的法陣,再看看自己頭頂上方的法器,一時間覺得這被人保護的滋味可真是很特別。

    “三位少俠,勞駕問一句,你們是何人啊?”他高聲問道。

    “我們是星卿宮弟子,奉風夷師兄之命保護閣下。”其中一個修士一邊忙著殺鬼,一邊回應道。

    不出所料。段胥看著他們拼來殺去,這全然是他陌生的領域,于是他便抱著劍倚著馬,乖乖地站在陣法之中。凡是要接近他的惡鬼都被陣法所拒,只能張牙舞爪地在金光外狂怒。

    三人中一個瘦高的白衣修士飛來,一劍將陣法外的惡鬼斬殺,正欲轉過身去再次投入混戰,步子卻突然停下來了。

    那修士緩慢地回過頭來看向段胥,姿態有些僵硬地抬手收回法器撤了陣法,段胥的目光一凝。

    “你在干什么呢!木奚!”他的同伴喊道。

    話音未落之時段胥的破妄劍便出鞘,擱在了這修士的脖頸之處,段胥瞇起眼睛笑意盈盈道:“從他的身體里出來,晏柯。”

    修士沉默了一下,道:“你的眼光倒是很毒。”

    說罷他低眸看了一下脖頸邊的劍,抬眼道:“你要殺了這個來救你的修士?”

    段胥目光閃了閃。

    這個被鬼附身的修士揚長而去拿著劍,對剩下那兩個人倒戈相向,那兩個修士既驚詫又憤怒,在重重惡鬼包圍之中已然是勉力抵抗。

    借機靠近段胥的惡鬼士兵被他手里的破妄劍砍了個稀巴爛,他對付這種程度的惡鬼還是綽綽有余的。方才他喚了賀思慕,但現在她也沒有出現的跡象,想來是早就把他交給禾枷風夷了。眼見鬼氣森森的黑云已經要將那兩個修士也淹沒,段胥略一思索,想到橫豎他們也打不過晏柯,索性將破妄劍左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晏柯,做個交易罷。”他朗聲道。

    那被附身的修士轉過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睛看向段胥。

    “你來劫我,肯定不想只帶一具尸體回去罷?我跟你走就是了,你放了這三位少俠,還有……我這匹馬。”段胥笑著指指自己身側的良駒。

    那修士看了段胥一陣,擺擺手正在攻擊的惡鬼便停下了動作。高大肅穆的藍衣惡鬼從修士的身體里脫出,踏過地上惡鬼死去所化的灰燼走到段胥面前,冷冷道:“段舜息,我看你還能笑多久。”

    段胥歸劍入鞘,滿眼笑意卻在看見晏柯腰際的鬼王燈玉墜時淡了下去。

    晏柯說會讓段胥笑不出來,便果然沒有食言。

    段胥被蒙上雙目不知帶到了哪里,久違地迎來了一番撒氣式的嚴刑拷打,唇角被打裂了,笑起來便扯得生疼。他被綁在架子上,感覺渾身上下可能沒有幾塊好地方,上次傷得這么慘大概還是和十五對決時。也不知道剛剛吐過血發過燒又來這么一出,他的身體還能不能受得了。

    不過痛感消退或許真是件好事,不然他就該疼暈過去了罷。此刻任那些拷打他的惡鬼如何叫罵,段胥只是歪著頭——裝死。

    周圍惡鬼的聲音突然安靜下來,有腳步聲走近。

    段胥想大概是晏柯來了。

    “他怎么了?”

    “啟稟王上,打暈過去了。”行刑的惡鬼諂媚道。

    王上?晏柯已經自立為王了么,鬼王燈為什么會在他這里?思慕怎么樣了?

    一連串的問題從段胥的心里飄過,只聽得晏柯冷冷一笑,道:“思慕,你把他保護得夠嚴實的,我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得手。”

    段胥的心瞬間提了起來,時間仿佛靜止了片刻,萬籟俱寂中響起賀思慕的聲音。仿佛是從什么法器里傳出來的,顯得遙遠而模糊。

    “哦?你也知道自己要完了,都開始做這樣的勾當了。”暌違一年,賀思慕的聲音漫不經心,十分平靜。

    “你上次愿意用鬼王燈換他一命,這次你要拿什么來換呢?”晏柯幽幽道。

    用鬼王燈換他一命。

    段胥怔住了。

    一年前分別那日的一切在他的腦海中飛快輪轉,從賀思慕的目光到之后沉英的勸慰,停在沉英所說的一句話上——是小小姐姐把解藥拿回來的。

    她離開的那一天,身上好像沒有帶著鬼王燈。

    所以賀思慕是用鬼王燈換了他的解藥。在這種緊要的關頭賀思慕失去了鬼王燈,所以那半年就能結束的戰爭一直持續到今天。

    段胥的心沉下去,沉到一半冰水一半火焰的湖底,他慢慢握緊了拳頭。

    那邊賀思慕笑起來,她道:“哈哈哈,換什么?我換給你的鬼王燈如何你不清楚么?我對他已經仁至義盡,如今他與我之間也沒什么關系,你想殺便殺好了。”

    “賀思慕!”晏柯的聲音驟然提高,他似乎摔了什么東西,哐啷一聲巨響。他怒道:“你在鬼王燈上做了什么手腳?為什么?為什么我用不了鬼王燈?”

    一時間滿室寂靜,繼而有笑聲傳來。

    “哈哈哈哈哈……可憐啊晏柯,三百年了想找我的命門找不到,得到了鬼王燈又用不了。打不過我,殺不了我,又愛上我,怎么會有你這么蠢的家伙?”

    頓了頓,賀思慕淡然道:“我不妨告訴你,三百年前我生剝了自己的一片魂魄融進鬼王燈里。鬼王燈便是你夢寐以求的,我的命門啊。”

    這句話仿佛一箭穿心,晏柯明顯僵住了。

    賀思慕的聲音虛虛地漂浮著,仿佛憐憫又仿佛挑釁,她說道:“想殺了我,毀了鬼王燈便是,但你舍得嗎?”

    沒有無上珍寶鬼王燈,晏柯又怎么敵得過姜艾與白散行聯手?怎么能名正言順地做鬼王?惡鬼是欲念,爭權奪位的惡鬼有病入膏肓的貪婪,有哪個能毀了費盡心機拿到手的鬼王燈?

    可只要賀思慕還沒有灰飛煙滅,她這一片魂魄還在鬼王燈里,沒有她的許可就沒有誰可以驅使鬼王燈。

    得到鬼王燈的唯一方法,是毀了鬼王燈。

    這是她自從入鬼域開始,便為每個爭奪王位的惡鬼所設好的死局。

    第95章 代替

    隨著那邊的一聲巨響,玉周城王宮殿寶鏡中晏柯和段胥的身影消失不見。

    賀思慕勾起的嘴角平下去,風的絲線細細密密地纏繞在她身邊,房間漸漸開始動蕩起來,她身上的鬼氣大漲充斥著整個王宮,甚至如兵刃般朝整個玉周城蔓延而去,整座城仿佛地震一般震顫起來。

    姜艾被這鬼氣壓得直接跪倒在地上,她勉力地抬起頭對賀思慕道:“王上……思慕!你冷靜點!”

    賀思慕睜著一雙漆黑雙目,低聲道:“禾枷風夷,你想死嗎?”

    她身上的動蕩鬼氣直奔殿內的禾枷風夷而去,他猝不及防地抬起手杖,卻見身邊一直默默無聞的紫姬突然橫在了他面前。

    那鬼氣撞到紫姬身上便消散,從紫姬身上蔓延而出的力量如同水撲滅烈火般,壓著賀思慕的鬼氣一路擴散開來,沖散鬼氣撫平了整個玉周城的震動。力量驟然爆發,須臾便全部收回,了無痕跡。

    姜艾瞠目結舌地捂住了嘴,而賀思慕目光深深地看著毫發無損的紫姬。

    紫姬站在禾枷風夷身前,神色淡淡道:“他第一時間就親自趕來通知你,是他大意,可他知錯了。”

    禾枷風夷從紫姬身后探出頭來,心有余悸地眨巴眼睛。賀思慕看著禾枷風夷身上因為過敏而生的大片紅斑,閉上眼睛轉過頭去。

    姜艾看看禾枷風夷,再瞄瞄賀思慕,清了清嗓子試探著說道:“思慕你……鬼王燈居然是你的命門?你把你的命門告訴晏柯沒關系嗎?”

    “我不可能讓他再拿段胥要挾我。”賀思慕冷冷地說,她揉揉額角道:“他舍不得毀掉鬼王燈的,知道了這件事,為了能贏我他還會留段胥一命。”

    這是段胥的一線生機。

    晏柯所設的鬼牢里,聽到賀思慕的一番話之后他氣得砸了手中的靈器,轉過頭去便看見木架上的段胥睜開眼睛,抬起頭來望向他,滿眼暗色。

    “她不救我嗎?”段胥這樣說道,眼眸顫動,仿佛不能相信。

    看來剛剛的話他都聽見了。晏柯看見段胥神傷的樣子,從心底里升起一股惡毒的痛快,他嘲笑道:“我早說過她從來就不缺愛人,你能算得了什么?過眼云煙罷了,她是因為留了后手才肯用鬼王燈救你,若真要傷筋動骨,她馬上就會把你拋棄。你被她騙了,你就是個玩物!”

    他越說聲音越大,情緒激憤,仿佛要把他在賀思慕身上所受的屈辱都發泄在段胥身上一樣。眼見對面之人的神色越來越暗,他心里就覺得越來越快活。

    段胥低眸再抬眸,大笑道:“既然她要棄我,我便也棄她。你毀了這破燈罷,她灰飛煙滅,我便是她最后一個愛人。”

    晏柯聽到這句話卻猶豫了,眼中的憤怒被沖淡,他低頭看向腰間的鬼王燈片刻,再幽幽地抬起眼來看向段胥。

    他慢慢走近段胥,背著手神色莫測道:“你希望在你這一生里,完全擁有賀思慕,讓她不能離開你嗎?”

    “當然。”段胥回答地不假思索。

    晏柯瞇起眼睛,冷然道:“你可以和思慕交換五感,在交換五感時,思慕便失去所有法力如同凡人,是吧?”

    段胥捏緊了拳頭,眼睛卻微微睜大,仿佛十分驚訝的樣子。他道:“你是指……”

    “再過幾日有一場大戰,你按照我說的時機和她交換五感。待我打敗她虜獲她,令鬼王燈認我為主,賀思慕便必須聽命于我,我便讓她在你有生之年陪在你身邊,如何?”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道:“那待我死后,她會如何呢?”

    “你死后,她還與你有何關聯?”晏柯冷笑道。

    “也是。”段胥思索片刻,低低笑了一聲,望著晏柯的眼睛說道:“成交。”

    此時此刻南都段府正亂成一團,段胥在出城去軍營的路上突然失蹤,消失得毫無痕跡,段府沒日沒夜地找了三天都找不到人。這事兒傳到了城外將士的耳朵里,史彪立刻就跳起來了。

    他在來南都之前就尋思著皇上定要找他們的麻煩,此刻更加篤定段胥失蹤是被皇上暗害,或許已經掉了腦袋。要不是沉英死命拉著史彪,他馬上就要帶著城外的兄弟們沖進南都城圍了皇宮,叫皇帝把段胥交出來了。

    正可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原本說要求和的丹支突然之間舉兵反攻,聲勢浩大,不僅反攻了豐州和青州的一些土地,甚至在幽州也撕開了一道口子,只不過又被大梁將士們奪了回去。皇上便下令派趙純擔任元帥,與史彪沉英和城外將士一同返回前線。

    趙純此人也是武將世家,身上有些軍功,但是從沒去過北岸。他是皇上的心腹近臣,皇上是想趁這個機會扶他一把。史彪想不到這么多,他只是不服這個從天而降的主帥,不見段胥不肯回去前線,嚷嚷著他們在前線拼命,一回來卻被自己人害,他怎么也不回去犯傻。

    一時間南都的氣氛緊張,皇上轉臉便把壓力卸給段府,指責段胥無詔書無故離開南都,是對皇上不敬,怎么也不認段胥是被害或是死了。

    段府上下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段成章原本身體就不好,這么一急病得更嚴重了,還要撐著病體出來上下打點。就連那醉心佛堂的段夫人都暫時離開佛堂,擔心起家里的事情來。

    段胥失蹤的第五天,最是焦灼的時刻,月上中天之時段府的后門被敲響,來人穿著披風頭戴兜帽,說是關于段胥的事情要見段老爺相商,管家立刻把這位客人引到大堂之中。

    段靜元聽說這件事匆忙趕來的時候,正看見這位客人站在大堂里。黑色的兜帽遮住了他的樣子,段成章拄著拐杖被吳氏嫂子攙扶著走來,顫聲道:“閣下知道胥兒的下落嗎?”

    來人沉默了一瞬,伸出手來拿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張清雅俊秀的面容,鳳目薄唇,如同山石水墨,他慢慢抬起眼簾望向堂中眾人,眼里落著月光皎潔。

    他在段成章震驚的眼神中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

    頓了頓,他說道:“但是,或許你們需要一個人來扮演他。”

    段靜元怔怔地看著他,他的模樣熟悉又陌生,她喃喃道:“方……先野。”

    方先野轉過頭來看她一眼,微微點頭,繼而望向面色鐵青的段成章。

    段成章顫著手指指著他,道:“大膽狂徒,你在說什么?扮胥兒……這么多年了……你以為……”

    “段大人,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你還有別的方法嗎?”

    方先野淡淡地說道。

    他篤定自己不會被拒絕,也確實如此。

    第二日段府便傳出消息,說找到段胥了。

    段胥突發惡疾在去軍營的途中暈倒,被附近的農戶救回去治療,最近才醒來被送回家。只是他得的不是普通的病,而是傳染性極強的麻風病,只能閉門謝客。

    史彪將信將疑,說什么都要見段胥一面,哪怕是隔著房門隔著簾子,他要確認段胥還活著。眼見史彪大喇喇地直接闖到了段府上,段成章心知再阻攔便會引人猜疑,便許了史彪探視。

    段成章坐在皓月居內,一簾之隔便是“假段胥”,他有些緊張地看著那魁梧的漢子和沉英一起從外面走進來,漢子粗略地朝自己行了個禮,便迫不及待地對簾子之后的人說道:“段帥!”

    “怎么,以為我死了不成?”

    簾后那人的聲音與段胥居然有八成相像,足以以假亂真。

    史彪一聽這熟悉的聲音,這么多天提著的心終于稍安些,立刻就想去掀簾子卻被“段胥”喝止。

    “史彪!我的病會傳人,你要染了我的病再回去傳給將士們么?皇上要你回前線,你為什么不回?最懂羽陣車的便是我、你與沉英,現下我們三個都在南都,丹支反撲勢頭猛烈,你讓歸鶴軍和丁進怎么辦?”

    史彪要掀簾子的手便放下了,他有些委屈地說:“我擔心段帥,皇上要換帥,我心里咽不下這口氣。”

    簾后的人沉默了片刻,嘆息道:“史彪,上次醉酒失時你對我發過誓吧,除了再也不喝酒之外,你也說以后事事聽我的。”

    段成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轉頭望向那道簾子身后的身影,蒼老的手顫動著,離奇的猜測占據了他的腦海。

    史彪聽“段胥”提起這件事,不由得完全相信了簾后之人就是段胥。

    簾后之人繼續說:“你放心,我在南都掉不了腦袋。如今你該聽我的話回前線去,把丹支人趕回他們的老家。至于主帥是誰,眼下不是最重要的。”

    這邊史彪垂下了腦袋,他道:“段帥既然安好,我便放下心了,我這就帶兄弟們回去殺了那幫孫子!”

    史彪與“段胥”又說了幾句話便告辭離去。沉英此前一直一言不發,史彪說要走他便說他有些話要跟三哥說,過會兒再走。待史彪離去之后,沉英看了一眼竹簾,再看了一眼端坐的段成章。

    他似乎有些猶豫,話還未出口時,便聽到竹簾之后的人道:“沉英,你想說什么就說罷。”

    那個聲音已經不再是“段胥”的聲音。

    沉英終于開口道:“方大人。”

    “是我。”

    段成章直接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滿目震驚地望著沉英。

    沉英卻只是問道:“我三哥人在哪里?”

    “我亦不知,他不知去向,生死未卜。你要留在南都等他回來么?”簾后之人平靜道。

    沉英搖搖頭,他一身青衣站在從門漫進來的陽光內,說道:“我要跟史彪一起回前線去,三哥的愿望是滅丹支復中原,三哥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現如今他不在,我要替他守住他的愿望。”

    再有十幾天過年,他便要十四歲了。這些年他身子骨越發堅實,精干而高挑,不在段胥和賀思慕面前時眉目間添了堅毅和沉穩,看起來是可以依靠的大人了。

    他彎腰行禮道:“多謝方大人,保重。”

    然后轉身對段成章道:“老爺,保重身體。”

    說罷便邁步離開了房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皓月居門邊。

    方先野靠在床背上,聽見了沉英離去的腳步聲,片刻之后段成章便拄著拐杖走了過來,一把掀開簾子走到方先野面前,面色鐵青怒發沖冠,揪著方先野的領子道:“你……怎么會……這么些年你和胥兒……咳咳咳”

    段成章沒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方先野抬起頭坦然地看著段成章,把段成章的手撇開:“你猜的都沒錯,順順氣再說話罷……”

    他有些嘲諷地笑起來,望著段成章滿含震驚和憤怒的眼睛,說道:“我是不是該叫你一聲,父親?”

    趴在窗戶外偷聽的段靜元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之后的幾天,陸陸續續有探聽消息的人來到段府,要求和段胥說兩句話,甚至于皇上也親臨,隔著簾子試探“段胥”的虛實。

    而簾子后的方先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論是誰的試探都能擋回去,似乎對段胥與朝中上至皇上,下至將士每個人的交往了如指掌。隨口一提,還能追溯到入仕那年發生的往事。朝廷里的人對于段胥莫名失蹤又現身的說辭從將信將疑,逐漸轉變到深信不疑。

    而段靜元這些天里,從震驚和混亂里漸漸醒過味兒來,意識到一件事情。

    方先野和她三哥,或許并不是她以為的死對頭。恰恰相反,他們是認識多年,非常要好的朋友。

    第96章 奪燈

    雖然段胥答應了要與晏柯合作,但晏柯對段胥仍然不放心。他把段胥從鬼牢中提了出來,但是在外面行走時依然要他戴上手銬腳鏈,在他身上施加法咒令他不能呼喚賀思慕,不過免了拷打刑罰。

    晏柯一面對于段胥不屑,因為這只是個生命短暫的凡人,沒有一點兒法力,在惡鬼的面前不堪一擊,賀思慕對他的關照和愛護也只是須臾一瞬。段胥很快就會被賀思慕遺忘,而他,就算是被賀思慕憎恨,也會在她心中停留更長的時間。

    另外一面,他又對段胥抱著隱約的嫉妒,畢竟段胥曾經得到過賀思慕的愛,無論短暫或長久,那畢竟是貨真價實的愛。

    賀思慕告訴他鬼王燈的蹊蹺所在時,晏柯覺得憤怒至極,但是他又覺得果然這才是能讓他喜歡三百年的女子,能讓他暫時壓下對權力的渴望,做她的臣子的女人。

    世上沒有哪個女人能比得上賀思慕,他一定要得到她。

    段胥則表現得十分乖巧,每每提到賀思慕總是露出痛恨神色,他時常被蒙著眼睛帶到這里或那里,十幾天之后他終于聽見了震耳欲聾的戰火聲。

    他眼上的布被拿下來,適應了一陣光線,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于一座營帳之內,戰火聲仿佛是從腳下傳來的。

    段胥想他們應該是在一座山的山崖上,山崖之下便是戰場。

    晏柯撩開營簾走進來,冷冷道:“便是現在,時機到了,和賀思慕交換五感。”

    段胥伸出手來道:“把破妄劍還給我,我要借破妄劍的靈力催動符咒。”

    晏柯瞥了段胥一眼,還是叫鬼仆拿上來了破妄劍。

    段胥接過破妄劍,拿出禾枷風夷留給他的符咒。破妄劍微微閃爍起光芒,段胥卻皺起眉頭,睜眼道:“賀思慕離這里太遠了,符咒難以起效。”

    晏柯目光一凝:“你想耍什么花招?”

    段胥思索了一會兒,指著晏柯腰間的鬼王燈,說:“鬼王燈里有她的魂魄,或許我可以借它的氣息來換五感。”

    晏柯一手便掐住了段胥的脖子,眼里滿是懷疑。段胥抬起手握住他的手腕,艱難地說道:“你也知道……我沒有半點法力……也不是惡鬼……就算鬼王燈在我手上我也用不了。這里……里里外外都是你的部下……我還戴著手銬腳鏈……我怎么逃……”

    段胥的臉漲紅了,眼里一派真誠清澈。

    晏柯慢慢地松開手,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他。

    雖然他有所懷疑,但是段胥確實是沒有一點法術根基的肉體凡胎,拿著鬼王燈也無用,不可能逃脫。

    晏柯沉默了片刻將鬼王燈放在段胥手中,目光緊緊地盯著他。段胥一手拿著鬼王燈,一手拿著符咒,他將鬼王燈舉至胸前,突然粲然一笑。

    在這粲然一笑的瞬間,晏柯意識到什么不對,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段胥已經將那鬼王燈玉墜一口吞下,喉頭一動咽進了肚子里。

    霎時間從他的身體里迸發出巨大的力量,如同回山倒海般擴散開來,一瞬間壓得晏柯后退三步才勉強站住。段胥的衣服和頭發被疾風蕩得飄飛起來,他整個被籠罩在鬼王燈浩蕩的鬼氣中,如同一只真正的惡鬼。

    “抱歉,我真的能用鬼王燈。”

    段胥偏過頭,仿佛在五年前的幽州撫見城一般,微微一笑。

    當年他和思慕第一次換嗅覺時曾經吞過鬼王燈,那時賀思慕便以破妄劍的靈力為媒,讓鬼王燈聽命于他,她當時說,鬼王燈與他意外地契合,他竟然能掌控大部分力量。想來這些年里,思慕并沒有撤回這道許可。

    鬼王燈原本是她的命門,她卻在認識他僅僅半年多時將鬼王燈托付給了他。在喜歡他之前,她已經交付了信任。

    段胥仿佛摘鐲子一樣把手上的手銬摘下來,再抬腳將腳上的腳鏈踢開,微微一笑道:“還有,這些東西關不住我,抱歉。”

    烏泱泱的惡鬼涌進來,晏柯起身便要沖向段胥,段胥目光一凝周身便燃灼起藍色的熊熊鬼火,瞬間將晏柯沖開。

    段胥并不拔出劍,只是拿劍指向鬼眾之前不能靠近他的晏柯,一派明朗地笑道:“晏大人,思慕的名字從你嘴里說出來,我都覺得惡心。要奪走她的法力,要俘虜她,待我死后你要對她做什么呢?你生前就這么惡心的嗎?”

    晏柯兇狠地盯著他,簡直恨不得要把他碎尸萬段。

    段胥的笑容更燦爛,轉著手中的劍徑直撇開晏柯朝營外走去,藍色的火焰順著他的步子一路燃燒,惡鬼紛紛避讓,他邊走邊說:“我可做不到像你這樣惡心地活著。”

    鬼界事鬼界了,滅晏柯的事情,他便不越俎代庖了。

    鬼火燃灼了營簾,段胥走出營外一眼便看見了對面山崖之上的賀思慕,那紅白曲裾烏發飄飛的姑娘,如同烏枝紅梅覆白雪。隔得太遠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覺得她好像往前走了一步。

    段胥低下頭看去,果然在山崖之下便是兩邊廝殺的惡鬼軍隊,戰場上塵煙滾滾,無數惡鬼在利齒和刀刃之下化為灰燼漫天飄飛,如同一場灰白色的細雪。再這樣鋪天蓋地的灰燼之下,光線變得昏暗,世界仿佛停滯在晨昏交界的時刻。

    “真是壯觀啊。”段胥低聲說,他拿起破妄劍平舉于眼前,兩手各執一邊緩緩抽開,銀白的劍身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映在他圓潤的眼睛之中。

    “走吧,破妄。”

    他說完便徑直從山崖上一躍而下,明藍色的火焰隨他一路燒著,快落地時他以破妄劍在山壁上幾番借力,趁著鬼王燈的火氣落在戰場之中。

    他面前站著的是晏柯的兵,那些鬼兵回頭看見從天而降一只燃灼鬼火的惡鬼,不禁驚慌失措地騷動起來。段胥雙手一揮破妄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便毫不廢話地沖進了惡鬼群里。

    賀思慕站在山崖上,瞳孔一陣緊縮。

    惡鬼的視力是極好的,她便看見她的小將軍一身黑衣殺進了敵軍后方,兩柄寒光閃閃的劍仿佛疾風般卷起所有接近的惡鬼,絞成殘肢化為灰燼。他眼帶笑意,像是不知疲倦般于殺戮中盛放,仿佛永不止息的夸父,追逐太陽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樣大開殺戒。

    賀思慕的世界靜止了片刻,然后她便從山崖之上一躍而下,顧不得身后姜艾的驚呼。她以強悍的鬼力讓萬軍戰栗,如烏云壓頂一般落在戰場中,一路奔向段胥,最終在戰場中央拉住了他的臂膀,喚道:“段胥!”

    段胥舉劍的手停了下來,在這個瞬間賀思慕拉住他一閃身便回到了她原先所在的山崖上。

    段胥滿眼赤紅,如同脫了力一般跪倒在地,向前傾倒時被賀思慕抱在懷里。

    “哈哈哈哈哈……暢快……真暢快……”段胥在賀思慕肩頭大聲笑著,斷斷續續地說道。

    賀思慕扶著他的肩膀,目光顫動著,她望著他的眼睛喚著他的名字:“段胥!”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眼中的紅色慢慢退潮。他安靜地看了一會兒賀思慕,繼而笑道:“思慕,新年好呀,歲歲平安。我來給你送新春賀禮。”

    他指指自己的肚子,說道:“鬼王燈我幫你拿回來了,就在我肚子里。”

    賀思慕望著他半晌,那雙漆黑的眼眸顫抖著慢慢沉淀于黑白分明,紛紛揚揚的細灰之中,他們仿佛剛剛穿過天地燃灼的浩劫。她慢慢地將他抱緊,她感覺不到他的身體,所以要用盡自己的力氣,把他抱得緊一點,再緊一點。

    “段胥,段舜息……”她咬牙切齒地喊著他的名字,聲音顫抖著,仿佛每一個字都花掉了很大的力氣,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恨死你了。”

    段胥也抱住賀思慕的后背,把頭埋在她的肩膀里,后知后覺地開始顫動,仿佛身上的傷在這一刻都疼了起來一般,她的肩膀慢慢地被他的淚水浸濕。

    時隔一年看到她的剎那,他想他要一路殺到她面前,然后對她說——我不想跟你結束。

    我們還要糾纏一輩子,我們不可以就這么結束。

    但是現在他說不出來這句話,他只是喃喃說道:“疼,思慕,你抱得太緊。”

    賀思慕在他耳邊低聲說:“不會有我疼。”

    “你現在又不會疼。”

    “我會的。”

    是你教會了我疼。

    賀思慕覺得渾身的痛楚無處著落,只能道:“你要疼死我了。”

    段胥拍著她的后背,拍著拍著,突然渾身緊繃,掙扎著要推開她。賀思慕猝不及防地松開他,便看見段胥吐出深色的水澤,濺在她的臉上和衣襟上。

    她怔了怔,看著段胥捂著嘴,那液體源源不斷地從他的指縫中流下來,仿佛永不停止似的,他眼里有些驚惶,卻含糊地說:“你不要怕……這個……”

    “是血。”賀思慕拉開他掩著嘴的手,只覺得快要受不了這種疼痛,慢慢地說道:“你以為我看不見顏色,便不知道這是什么嗎?”

    段胥不能再捂住嘴,血便從他的嘴里大量涌出,他的目光漸漸變得迷離,搖晃著向前傾倒,倒在賀思慕的肩膀上。他低聲說:“思慕……我……我生病了。”

    在說這幾個字的空檔,他還勉強握住了賀思慕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然后松了力氣,暈倒在她肩頭。

    第97章 和解

    人間的除夕夜總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無數煙花在南都的夜空上方綻開,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放眼望去一片喜慶的紅色。方先野府上人丁稀少故而有些冷清,他便和仆人們一起布置府邸,與何知在家門口掛燈籠的時候,正好一簇煙花在遠處升空,亮起一片爛漫。

    方先野抬頭凝視了一會兒那煙花,低下頭來時就意外地看見了門口站著的段靜元。她披著件橘色毛絨斗篷,臉紅撲撲的還有些氣喘,抬起頭看著他。她的丫鬟站在她身后拎著個漆木盒子。

    方先野從梯子上下來,向段靜元行禮道:“段小姐。”

    段靜元福身行禮,有些別扭地瞥了他一眼才說道:“方大人……我們府上多做了些餃子,我想著你在南都也沒有家人,就來給你送一碗。”

    她身邊的丫鬟便把食盒遞給了何知,方先野打開蓋子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驚訝地望著段靜元,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段靜元卻以為他不相信她,準備要拒絕她的好意了。她睜圓眼睛鼓起臉,拈了一只餃子自己吃下去,因為被燙到而吹著氣,含糊道:“你看……我自己都吃了,我可沒下毒。”

    方先野怔了怔繼而忍俊不禁,他蓋起食盒,對段靜元道:“我怎么會疑心有毒?多謝段小姐厚意。”

    遠處天空的煙花照亮了段靜元的臉,她眼中波光瀲滟,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目光說:“什么厚意……就是我們家多做了一些。”

    說完她就干脆地轉身帶著她的丫鬟走上了她的轎子,打道回府了。方先野目送她遠去,一邊笑著一邊搖頭。

    何知抱著食盒,奇怪道:“段小姐怎么會給大人您送餃子?她不是挺討厭您的嗎?”頓了頓他又說:“而且段小姐分明是坐轎子來的,怎么還氣喘吁吁的。”

    方先野拿過食盒,對何知笑道:“你自己掛燈籠罷。”

    說罷他提著食盒就進了門。

    怎么會氣喘吁吁?段府離方府有一段距離,餃子還是燙的,她一定是急著剛出鍋就盛好放進食盒里,一路跑著出門的罷。

    方先野邊想邊忍不住笑意,想著這個新年過得還不錯,希望明年會過得更好。

    在人間熱熱鬧鬧的除夕夜晚,晏柯卻被縛仙繩捆住,雙手反絞跪在王宮的大殿中。這縛仙繩是禾枷風夷給的寶貝,他總算是將功補過抓住了晏柯。

    方才聽從賀思慕號令勤王的各位殿主們都在,審訊和問罪都已經結束,晏柯自然是灰飛煙滅之刑,后續收拾他的那些殘黨不過朝夕之事。

    如今大殿上只剩下賀思慕和晏柯兩只鬼,賀思慕從王座上站起來,慢慢地走下臺階站到晏柯的面前,她俯身望著他滿含憤怒的眼睛,淡然道:“晏柯,你終究還是敗了。”

    晏柯咬牙道:“生剝魂魄與鬼王燈相融,不成功便燈毀魂傷,我自然沒有你這樣狠。”

    “在你們眼中鬼王燈是心肝寶貝,無上圣物,在我眼里……”賀思慕指了指高臺上那靜默的槐木鑲銀的王座,說道:“它就跟那座位沒什么兩樣,器物而已。”

    從晏柯生前到死后,五次意圖反叛盡數失敗。是以欲望過深,生逐之死求之,自絆其足,越求之越不可得。

    晏柯低下頭,又抬起眼睛來看向賀思慕,眼里還是不變的憤怒,但聲音有了些顫抖:“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你父親是我殺的?”

    “從一開始便懷疑,將白散行放逐九宮迷獄之時最終確認。”

    “那時候你就……所以這三百年來,你對我的依賴、信任和親近……這都是假的嗎?”

    “是,都是假的。”

    晏柯的希望被毫不留情地打破,可他仍然哽著一口氣道:“但是你任命我為右丞,讓我推行金壁法……”

    “你確實很有能力,而且你很享受作為丞相推行法令時,各個殿主聽從你號令的樣子,不是么?”賀思慕蹲下來,淺淺地笑著說道:“總要給你點甜頭的,有句話說得好,物盡其用。”

    她在燭火與夜明珠的光芒之下眉眼深深,笑起來的時候很淺,隱約有些堅不可破的東西含在眼底。她還是這樣美麗,就像他第一次為她傾倒時那樣。

    就像他第一次受騙時那樣。

    晏柯的雙目漆黑,身上鬼氣高漲,大吼一聲試圖靠近賀思慕,但是被縛仙繩牢牢地捆在原地,無法動彈,暴怒的呼喊在大殿內回蕩,一重又一重。

    賀思慕也不躲避,她眨了眨眼睛,甚至于笑著道:“你看起來很痛苦,痛苦就好。”

    為了讓不能感受到疼痛的惡鬼痛苦,她可是花了一番心思以及三百多年的時間。她把晏柯架起來,將來晏柯走后還要尋一個惡鬼來填補他的權力空位,不至于造成騷亂。所以在風夷做出能控制白散行的法器之后,才真正萬事俱備。

    她的手指點到晏柯的額頭,晏柯的眼睛顫抖著,終于流露出茫然和傷悲的神情,他說道:“如果我沒有殺先王,我們之間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你能做到,便不會成為惡鬼了。”賀思慕語氣平淡。

    他低聲說道:“我是喜歡你的,我真的很喜歡你。”

    賀思慕笑了笑。

    “我知道。”

    愛慕我真且淺,貪戀權力深而長。

    “你分明就不想做鬼王。”

    “我不想做,但是我不會把這個世界讓給我討厭的家伙。”

    賀思慕腰際的鬼王燈發出藍色光芒,她的指尖燃起藍色的火焰,從他的額頭一路燒到他的肩膀和身軀,他整個人淹沒在火光之中。

    “永別了,晏柯。”

    賀思慕站起身來,與他道別。

    晏柯咬著牙不肯發出痛苦的呼聲,他穿過火光死死地盯著賀思慕,仿佛看見千年以前他被車裂的街頭,痛苦和不甘,野心和宏愿隨他的四肢和生命一起離他而去。

    好恨啊,他好恨啊,明明差一點,差一點他就能成功。

    熊熊火光吞噬了他的一切,在徹骨的痛苦盡頭他突然想,真的是差一點嗎?那真的就是成功嗎?他追求了千年的東西,得到了就能幸福嗎?

    他走得太遠,以至于失去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被禁錮在這世間的執念,在化為灰燼時重獲自由。

    賀思慕抬眼看著地上細細的灰燼,揮手打開了殿門,風卷著灰燼迅速遠離,飛到更遠的天地之間去。月光皎潔地穿過殿門落在她的腳下,賀思慕凝望著窗外的夜空,慢慢走到光明中去。

    沒有月亮,卻能看見月光呢。

    她在月光中化為青煙,再次出現時已經站在了虛生山的山頂,她父母的兩塊墓碑前。

    她蹲下來望著她父親的墓碑,伸手擦擦墓碑上的落灰,道:“爹、娘,新年快樂。你的仇我替你報完了,開心嗎?老頭子。”

    叫什么老頭子,其實她早已比她的父母埋骨于此的歲數大了。

    她沉默了片刻,輕輕一笑:“以后你們可能要多一個鄰居,等他老了,等他去世,我打算把他埋在你們身邊。他是個很有趣的人,你們一定會喜歡他的。”

    “你們走的時候我明明已經做了決定,以后我再也不要被拋棄,我要做先離開的那一個。但是段胥這個人啊……”賀思慕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打算給他這個權利,給他先離開我的權利。我想終有一天,我會因此傷心難過罷。”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對嗎?”她站起身來,看著頭頂上的浩瀚星海,涌動著銀色的光芒。

    為什么要做鬼王呢?什么時候才能出現一個能做鬼王的,更好的惡鬼呢?

    ——這些凡人愛著自己的親人、戀人、友人,連同這個廣闊的世界,如果你讓他們得以安然地愛與被愛,那么這些愛意的每一分都與你有關。

    ——或許他們不認識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幫助。但是他們愛你。

    “因為他們愛我。”賀思慕喃喃道。

    而她所愛之人,兼黑與白,赤與黃。

    為世間一切色彩之和。

    為萬籟,為冰河,為尺熱,為酒香,為珍饈。

    終為,三尺泥下骸,四寸心頭傷。

    賀思慕回到宮殿時段胥剛剛醒來,他靠著床背捧著藥碗和鬼仆說些什么,蒼白的臉上笑意盈盈,是熟悉的假誠懇真狡黠的神情。見賀思慕來了鬼仆如獲大赦,小跑到賀思慕面前說這個活人不肯喝藥。

    段胥滿臉無辜地望向賀思慕,賀思慕擺擺手讓鬼仆退下,然后坐到他的床邊。

    她問道:“你的嘔血之癥有多久了?”

    段胥自知理虧,清了清嗓子道:“有……兩年半……”

    “兩年半。第一次發病是什么時候?”

    賀思慕的語氣過于平靜,和與他分別的那天如出一轍,段胥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

    “是因為換五感給我,對罷?為什么不告訴我?”見段胥不回答,賀思慕便自行確認了。

    段胥猶豫了片刻,覺得在這個時候還是坦誠比較好,于是說道:“若是告訴你,你就不會再跟我換五感了罷,那樣你就不能再感知色彩、溫度、氣味、曲調,太可惜了。”

    賀思慕沉默一瞬,然后冷笑了一聲。天旋地轉間段胥被賀思慕壓在了床上。藥碗碎落于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苦澀的藥香撲面而來。

    賀思慕慢慢壓下身去鄙視著段胥,近乎于嘲諷般說:“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榨盡你的五感便揚長而去的惡徒?就算你死了也全然不在乎?段舜息!你覺得我就不會難過?我就沒有心嗎!”

    她一拳砸在段胥的臉側,段胥怔怔地望著賀思慕的眼睛,她的眸子顫動著,若是鬼也能夠哭的話,她現在大約就是在哭了。

    她總是從容不迫,喜怒哀樂埋得深,以至于此刻悲傷沖垮堤壩噴薄而出。

    段胥睜著眼睛看著賀思慕,看著她眼里深深的悲傷。他說道:“你是個慈悲溫柔的惡鬼,自然不會榨盡我的五感。不過那是你的意愿,不是我的意愿。我沒有想過要長命百歲,再長命百歲與你相比也是短暫的,五感對于我來說只是五感而已,對你來說卻是整個世界。”

    “什么叫只是五感而已?段胥,我一生只有這么一次,你的一生也只有這么一次,你的五感也是你的世界!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對我來說……”

    后面的話她卻沒有說下去。頓了頓,賀思慕慘然一笑,突然換了話題:“你覺得,我為什么離開你?”

    “……是因為你拿鬼王燈替我換解藥,違背了你的原則。”段胥猜測道。

    賀思慕慢慢地搖搖頭,她俯在他的耳側,低聲道:“是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已經太過喜歡你,以至于沒有辦法接受某一天,要眼睜睜看你離開我。”

    段胥的眼睛漸漸睜大了,他的聲音有點啞,喃喃道:“生老病死,你不是已經看慣了么。”

    賀思慕輕笑一聲:“是啊,我看慣了,看到膩,看到不為所動,看到不想再看!可是對于你我還是……不能接受……”

    縱然她天賦異稟,戰無不勝,沒有五感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萬鬼之主,卻仍有不擅長的事情。

    四百年了,她始終沒有學會接受離別。

    她再也不想和任何人離別。

    她離所有人都很遠,若是距離近了那就先離開。這溫度剛好不至于寒冷,如不會再度燃燒的灰燼余熱。

    段胥這只狐貍,磨著她,求著她,以從未有過的鮮活引誘她,說要溫暖她。但他卻是熊熊燃燒的火,以無法抗拒的灼熱點燃了她。

    “你終究要熄滅的。像我的姨夫姨母,我的父母一樣,消失得干干凈凈,把我一個人拋在世上。”賀思慕撫摸著段胥的臉側,她低聲道:“我知道你一直怕我會忘了你。我……我也怕,我也不想忘記你,我想記得你。”

    永遠像此刻一樣,想起你就會記得你的面容,你的笑容,你的氣息和色彩。

    記得煙花與明燈、花香與酒香、鮮血和婚服、馬球和陽光,你的呼吸、溫度、脈搏、香味、笑容、狂言與細語,討饒與撒嬌。

    不想遺忘,不想一切歸于寂靜的塵土,如同水消失在長河之中。不想變成消失在土里的塵埃,不想變成消失在長河的水。

    賀思慕輕笑一聲,道:“可我終究還是要如此了。”

    她這一生路上,盡是他人無碑文的墳墓。

    段胥望著賀思慕,沒有說話。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圓潤明亮含著一層薄薄的水氣,就像是水玉般清澈到底。那水氣顫了顫,漸漸染上紅色,從眼眶開始擴散開來。

    賀思慕的喉頭梗了一下,她低聲說:“你哭什么?”

    段胥彎起眼睛笑了,在他笑的剎那淚水順著他的眼角落下,沒入他的發間。

    “我替你哭。”他的聲音有些顫。

    為他所愛之人,如他般付諸愛意而哭;替他所愛之人,終將忍受的孤獨而哭。

    他伸出手去攬住她的脊背,她的背冰冷而僵硬,挺得很直。他拍著她的后背,說道:“思慕,我們的鬼王大人,你的骨頭怎么這么硬啊?放松,放松,我在這里呢。”

    賀思慕僵了片刻,便漸漸松了力道,順著他的力氣伏在他的心口。

    “你做什么?”她低聲問道。

    段胥于是雙手抱住了她的后背,他安靜了一會兒,輕笑著道:“抱著你,讓你暖起來。”

    雖然他刻意不去想那些事,可他也知道,他這一生其實充滿了種種不如意,而且將來還會這樣坎坷下去。

    可是抱著她的時候,他就想起那逢兇化吉的判詞。

    這些坎坷的盡頭,會不會是她。

    她會是他這坎坷一生的幸運。

    即便是被拒絕,被遠離,憤怒和悲傷時,他仍然覺得值得。無關結局,若重來千百次,他也希望能夠遇見她,每一次,千百次。

    “你會后悔遇見我嗎?重來一次的話,你要認識我嗎?”段胥輕聲問道。

    賀思慕沉默著,她閉上眼睛躺在他的心口,長長地嘆息一聲,抱住了他。

    “要的。”

    無論重來多少次,她都會在那個除夕握住他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也會在此刻抱住他,決定陪他過完這短暫一生。

    她會傷心,但是絕不會后悔。

    他們在這一點上是全然相同的,或許這樣便足夠了。

    段胥低低地笑了一聲,道:“你剛剛說的只說一次,包含第一句么?”

    “什么?”

    “你說你喜歡我。”段胥道:“我第一次聽你說喜歡我。”

    賀思慕抬起頭來望向他,她說:“你也沒問過,我以為你不想聽。”

    “我想聽,怎么會有人不想聽呢?”

    賀思慕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抱住段胥的肩膀,低下眼睛道:“我喜歡你。你若想多聽聽,就要長命百歲。”

    段胥抱著她的后背,低聲說:“好呀。”

    因為失血過多段胥身體虛弱,姜艾的大廚便做了許多補氣補血的食物,禾枷風夷也派人送了些靈丹妙藥來,更是說段胥的病與五感符咒有關,人間的醫生怕是看不出問題,過幾日讓星卿宮精通醫理的師兄過來給段胥看病。

    段胥在賀思慕的威逼下喝著藥,皺著眉說:“思慕,我在鬼界停留太久,南都那邊不知道情況如何,我得回去。”

    “你吐了那么多血又暈倒,剛醒沒多久,走路還搖晃著。就算回去了能做什么?”

    那一日冬日的陽光溫暖,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正是世間好時節。賀思慕倚在段胥身邊,半邊身子被他暖得溫熱,她捧著鬼冊翻開新的一頁,目光順著書頁看下去。在看見某行文字時她突然僵住了,伸手去擦新出現的那幾條記錄,仿佛不能相信。

    段胥有些奇怪地望過去:“怎么了?”

    便看見她手指摩挲過的那行文字。

    薛沉英,天元二年生人,卒于新和元年正月初三,幽州撫見。

    第98章 前線

    趙純回到自己的營帳中時,只見燈火幢幢中自己的衛兵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他心中一緊正欲高呼,卻瞬間被軟鋼絲勒住了脖子,身后之人一踹他的膝蓋他便跪倒下去,被反絞雙手捆在身后,軟絲仍然勒緊著他的脖子讓他呼吸困難,發不出聲音。

    那個突襲他的人走到了他面前,他便驚得睜大眼睛。

    段胥臉色蒼白,步履還有些踉蹌,似乎剛剛的偷襲耗費了他一番力氣,他蹲在趙純面前扶著他的肩膀,笑得天真無邪:“趙帥,許久不見,你可真是越發厲害了,讓段某瞠目結舌望塵莫及啊。”

    趙純想起段胥的外號“笑面閻羅”,不禁身上發寒。段胥怎么會突然出現在前線邊關?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青州沒了,豐州丟了一半,要不是我大梁將士死守你連齊州和幽州都保不住!幽州是什么?是咽喉!齊州是什么?是糧倉!你腦子都裝的是什么東西!你以為北方的戰場是過家家嗎?你以為我能一年半拿下五州,你也可以嗎?你是一軍統帥,多少人的命系在你的身上,北岸的將士們跟我打了多少場仗,你的那些命令多么愚蠢他們比你更清楚,他們的話你聽了嗎?你是要立威,可是他們是被你推去送死!”

    “歸鶴軍折損三成,踏白軍折損三成,成捷軍折損二成。我弟弟……”段胥的眼睛紅了起來,他的五指深深地扣在趙純的肩膀里,他一字一頓道:“我弟弟他今年還沒滿十四周歲,在我身邊六年,我都還沒舍得讓他去最兇險之處拼命!居然……他要為你的愚蠢而死!萬箭穿心!沒有他你連幽州都要丟了!你知道自己廢物,就算撞死在金鑾殿上也不該接下任命的圣旨!”

    幽州駐軍因聽從趙純命令主動進攻,中了丹支軍隊埋伏,沉英帶著一隊騎兵繞后偷襲,以千人殺敵十倍,使大梁軍隊得以突圍回城固守。但是他帶去的一千人連同他自己全數犧牲,無一歸來。

    段胥揪著趙純的領子,看著他因為不能呼吸而逐漸青紫的臉龐,笑起來說道:“你覺得你是皇上的人,怎么胡鬧皇上也不會殺你,甚至不會責怪你?可惜了,皇上不會殺你,可我敢殺你。”

    趙純睜大了眼睛,含糊不清地嗚咽著,搖著頭似乎想要喊叫,卻見段胥伸手抓住了他脖子上的鋼絲兩端,毫不留情地收緊。

    他脖子一歪,倒在地上。

    “趙帥,趙帥!”

    營外有人喊著趙純的名字,撩起營簾走進來,段胥淡淡地抬眼看去,便與身披甲胄的丁進對上目光。丁進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趙純,再看了一眼段胥,瞳孔一陣收縮。外面似乎有校尉想要跟著一起進來,丁進喝道:“不許進來!去把史郎將叫來。趙帥帶來的常將軍、孫將軍現在何處?”

    “在西營。”

    “盯緊他們,每刻來報。”

    “是。”

    營外的校尉領命而去,丁進走到段胥面前,單膝跪地拜倒,喚道:“段帥!”

    段胥拍拍丁進的肩膀,丁進抬起頭來,平日里冷淡話毒的一個人眼眶已經紅了。段胥輕輕一笑,伸出手道:“扶我站起來。”

    丁進怔了怔,他才注意到段胥的虛弱,便更驚詫于這一地死在他手下的尸體。他扶著段胥站起來,讓他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段胥剛坐下史彪就臉色不善地一撩營簾走了進來,嘴里嚷嚷著:“找老子……”

    他看到段胥時便瞪大了眼睛,丁進一個躥步上去捂住他的嘴,道:“不要聲張。”

    史彪甩開丁進的手直接撲了上來,道:“段帥!段帥你可算來了!他娘的趙純根本就沒和丹支人打過仗,蠢得連驢都不如!兄弟們說兩句他就說我們不服號令,我們被害慘了啊!就連……就連沉英都……”

    段胥臉色暗了暗。

    史彪注意到段胥臉色蒼白,便更憤恨道:“段帥你身體怎么了?是不是遭那皇帝老兒暗害了?我們……我們滅了丹支就別回去了!反他娘的!”

    “史彪!”段胥和丁進同時喝道。

    史彪被他們喝得憤憤停了話頭,方才一番慷慨陳詞之后才他注意到死在地上的趙純,他虎目圓睜恨不得踢趙純兩腳,站起身來道:“段帥你說要怎么辦,我們聽你的!”

    段胥瞥了一眼地上的尸體,道:“趙純因北岸戰事連連失利,引咎自盡。他帶來的那幾個人……”

    他望向丁進,道:“戰死前線。”

    丁進彎腰領命道:“是。”

    “把趙純和地上衛兵的尸體處理一下,然后讓信得過的校尉叫過來。”段胥對丁進說道,轉而對史彪說:“把地輿圖打開,我們分析形勢,討論應對之策。”

    丁進和史彪各自領命,營帳內燭火跳躍著,映著段胥疲憊的神情,他的手一直緊緊握成拳,不曾松開過。

    史彪鋪開了地輿圖,段胥撐著桌子站起來,慢慢走過去。史彪將前線的情況一一告訴他,原本段胥料想到丹支只是假意求和,離開前線時曾經有一番排布,囑咐各地守軍若丹支反攻則先據地固守,先耗著丹支。

    但是趙純一來徹底打亂了段胥的安排,急于立功的他令軍隊主動出擊,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幾次戰役打下來前線盡是缺口,損失慘重。

    幸好幽州還在。

    那是沉英用命救下來的。

    段胥閉上眼睛,他握緊了拳頭,指尖扎到肉里的痛感令他睜開眼睛,重新整理戰局。他正與史彪討論著,丁進便帶人進來了。

    “段帥,這次……除了我軍將士,我還帶了一個人過來。”丁進轉過身讓開路,段胥便看見了他身后的那個人。

    燭火跳躍下,那個人身形高大,臉上有一道斜跨整個面部的猙獰傷口,眼里卻只有沉痛。

    段胥沉默了一瞬,喚道:“令秋。”

    韓令秋走上兩步,他喉頭哽了哽,輕聲道:“我聽說幽州遇險的事情便趕過去了,但還是晚了一步……沒救到沉英。”

    那個孩子叫了他四個月的韓大哥,算他半個徒弟,最后卻死在了他面前。

    就差一步,他早去半個時辰就能救下他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帶血的令牌,交到段胥手里,道:“沉英死前讓我給你的,他說……他沒有食言,你的愿望,他守住了。”

    段胥看著那個染血的踏白軍令牌,恍惚間想起他還是踏白軍將軍時,沉英說過他以后的愿望就是要保護他和賀思慕,他只覺得是孩子話。

    但是沉英當真了。

    甚至于死后執念仍不能化解,變為游魂,出現在鬼冊之上。

    段胥握著那個令牌,身體晃了晃便彎下腰,吐出一口血來。周圍一陣驚呼,韓令秋扶住了他,他握住韓令秋的手,抬起眼睛望著韓令秋道:“這個令牌,你拿著。”

    韓令秋怔了怔。

    “踏白軍將軍戰死,將令牌托付給沉英,沉英又托付給你。你原本就曾經是踏白軍將軍,現在,你仍然是。”

    韓令秋紅著眼睛,低聲道:“你知道我……”

    “我相信你。”段胥說道。

    韓令秋沉默一瞬,從段胥手上拿過踏白軍的軍令,俯身道:“是,段帥。”

    段胥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擦擦嘴邊的血,指著地圖道:“看地圖。”

    “如今青州已失,豐州丟了一半。幽州雖然還在,但是之前一戰損失慘重,且敵人攻勢猛烈。讓孟晚派一萬肅英軍去支援,從齊州過,問趙興要半年的糧草。豐州和青州那邊先佯裝不敵撤退,把丹支軍引到禾虞山東側谷地,吳盛六帶人從后面包抄過去圍敵,力求全殲。若能全殲則趁豐州兵力空虛,奪回失地。”

    燭火給段胥蒼白的臉染上幾分暖色,他指著地圖一一排布,令丁進和史彪通知各地駐軍。

    “趙純死的事情先不要聲張,待吳盛六包圍成功之后再說。最近這段時間隨機應變,統率全局之事丁進你來,但是命令通過史彪的口而出。最近南都形勢復雜,丁進你有家人在南都,行事小心些。北岸的將士大家都相熟,我這番排布下去他們心里便有數,自然會聽你們的。”

    聽到這話史彪有些驚訝,他問道:“段帥,你不留下來嗎?”

    段胥有些疲憊地低下眼睛,揉揉太陽穴:“我沒有任命,私來前線已然是死罪。今日我在這里的事情你們絕不能聲張,我得回南都,請皇上下旨重新任命我為帥。”

    史彪十分氣憤,眼看就要把那大逆不道之言再說一次了,便聽段胥道:“我不想和朝廷自相殘殺,將士們很多人的家鄉也在南岸。”

    頓了頓,他苦笑道:“我的家人,也還在南岸。”

    段胥回到南都的時候,南都正在下雪,積雪剛剛到了腳踝這么深,天色昏暗。他剛一進南都便先把寫好的請戰奏章送給通政司遞交圣上,這才回到段府。

    他回南都之前聽說了“段胥”生麻風病閉門謝客的傳言,所以回來的時候包裹得很嚴實,進家門的時候管家差點沒認出來,見他摘下面巾和兜帽之后簡直喜極而泣,跑回去告訴段成章少爺回來了。

    段胥走進院子里的時候便看見了段成章,段成章站在屋檐之下拄著拐杖,面色鐵青地看著他,用拐杖敲著地道:“你還知道回來。”

    段胥面色白得仿佛要和雪地融為一體,他嘆息著揉著額角,說道:“爹,我很累,有什么事之后再說罷。”

    “跪下!”段成章怒道。

    段胥抬眼看向段成章,段成章以拐杖搗著地面,氣憤地說:“逆子!你要氣死我嗎!跪下!”

    段胥沉默了片刻,便撩起衣擺后撤一步,面朝段成章跪在了雪地之中。

    段成章沉聲道:“你這段時間去哪里了?”

    “抱歉,我不能說。”段胥回答得很干脆。

    “當年方先野為什么沒有死?”

    段胥看向段成章,他似乎已經沒力氣偽裝,只是淡淡道:“你兩次要殺他,是我救了他。是我把他帶進南都,是我讓他跟隨裴國公,到邊關為將是我與他演戲讓他參的我。這十年來,我們一直在合作,他對我所做的事情一清二楚,洛羨也是我們的人。怎么樣,還有什么其他想知道的嗎,爹?”

    段成章氣得走進雪地里拿拐杖打他的背,被段夫人攔住,段夫人道:“成章!終究是我們對不起他!”

    段胥也不躲避,只是默默承受著,想著母親居然會從佛堂里出來,可見之前家中應該真的非常混亂。

    段成章被段夫人拉回屋檐下,段夫人想去拉段胥卻被段成章喝止。段成章拿拐杖指著他,道:“所以你一直佯裝乖巧,都是在騙我們?你為什么要這樣!十年間你居然沒有透露半個字,你還是我兒子嗎!”

    段胥抬眼看向段成章,輕笑道:“你若知道了,多傷感情。”

    “一派胡言,我現在知道,難道就不傷情嗎?”段成章怒喝道。

    段胥沉默了一瞬,他眼里的笑意逐漸冷下來。

    “若你一早就知道,不僅傷感情,你也會阻止我。你現在知道的話……就只是傷感情而已。”

    第99章 丟失

    段成章被段胥這番話說得怔住。他們一個站在屋檐下,一個跪在雪地里,隔著茫茫紛飛的雪花,仿佛隔著深不可見、底無法跨越的鴻溝。

    他們其實長得很像,倔強不肯服輸的性子也很像,鴻溝兩端的人憑著血緣這道繩索,莫名地緊緊聯系在一起。

    段成章心底生出憤怒和悲愴,只能道:“你給我跪在這里,沒有我的允許不許起來!”

    雪落在段胥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睛,輕輕地一笑。

    陽光一點點暗下去,風越來越蕭瑟,雪花在天地之間飄飛,落在段胥的發間、肩膀、袖子上,他身上漸漸覆蓋了一層薄雪,臉色越發蒼白下去,目光遠遠地落在遠方。

    段成章坐在屋里,鐵青著臉看著段胥,似乎是等著他主動說什么——道歉請罪或者是求饒。

    但是段胥沒有,他甚至沒有看段成章,他的目光落在庭院內一株梅花樹上。那株梅花樹梅花開得早,幾抹紅色綻放在枝頭,花里含著雪,冷冽動人。

    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

    “賀思慕……”

    他喃喃道,眼睛漸漸低下去,身體向一邊歪倒。

    在庭內眾人的驚呼聲中,他落在一個人的肩上。這個人的身體是冷的,替他拂去身上的落雪,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他便閉著眼睛,低聲在她肩頭說:“思慕,我好累啊。”

    賀思慕摟著他的肩膀站起來,段成章反應過來,且驚且懼道:“你是何人?”

    賀思慕抬眼望向段成章,她思索了一下,淡淡道:“在下鬼王。”

    她臉色蒼白,脖頸上是筋絡也是紫青色的,大白天憑空出現在庭院里,確實不像是活人。

    聽到賀思慕這番說辭,段成章更加驚詫,他道:“你放開胥兒!他是我兒子!”

    “是你兒子?”賀思慕笑起來,她突然把手放在了段胥的脖子上,道:“不然我現在就掐死他,他成了鬼,便不再是你兒子了。”

    段成章擔心她真的下手,上前幾步急道:“你休要傷他!”

    賀思慕的手便從段胥的脖子上放了下來,然后她挑起段胥的下巴,側過臉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滿庭嘩然,剛剛趕過來的段靜元一個頓步,捂住嘴驚得心跳都要停了。

    這是一個深吻,段胥閉著眼睛十分順從地張開嘴接受了賀思慕,與她唇舌交纏,甚至緩緩抬起手握住了她的胳膊。他們在庭中交換了這樣一個纏綿的吻,分開的時候段胥的喘息甚至有些急促,他仍然閉著眼睛靠在賀思慕肩上。

    賀思慕轉過臉來,望著說不出來話的段成章,淡淡道:“看明白了嗎?我不會傷他。段胥現在身體很差,你要他跪在雪地里,我看是你要傷他。若真的關心他就不要自尊心作祟,裝腔作勢。”

    段成章被她噎得差點氣倒,還不等說些什么,她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和段胥消失在了院子之中,留段府眾人驚詫無言。

    賀思慕也沒有把他帶得很遠,直接把他放在了皓月居的房間里,給他換好衣服蓋上厚被子。

    “風夷找的大夫一會兒就來了。”賀思慕俯下身去抱住他,輕聲說道。

    段胥身體和精神損耗太多,神志已經有些模糊,他費力地抬起胳膊放在賀思慕的后背上。

    “我小的時候,曾經掉進我們家后院的一個地洞里……”他聲音很輕,仿佛囈語般說道:“那個地洞,真黑啊,墻壁又滑,洞口又高,我嚇壞了就哭著喊人。”

    賀思慕拍著他的肩膀,安靜地聽著。

    “然后我就看見了我父親,他站在洞口外面低頭看我,他說他不會拉我的,也不會讓任何人下來救我。我要學著自己爬上去,如果我爬不上去,就餓死在洞里吧……”

    “我哭著求了他很久,但是他走了,沒有理我。后來我爬了很多次,摔倒在地上無數次,最后真的自己爬出了那個洞。我就想,原來我不需要求人,我自己可以把自己救出來……沒有別人會來救我,父親也不會……”

    賀思慕想,怪不得他從未怨過他父親不救被綁架至丹支的他,他們的隔閡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等我十四歲回來的時候啊……幾乎沒有人記得這件事了。”段胥蹭了蹭賀思慕的臉頰,低低地說:“有一次我跟管家說起來,他想起來了。他告訴我其實那天,父親一直在不遠處守著這個洞口,太陽底下站了幾個時辰,直到看見我從洞里爬出來才離開……”

    賀思慕拍段胥肩膀的手就停住了,段胥長長地嘆息一聲,他抱著賀思慕,說道:“或許他是愛我的,他應該是愛我的罷。”

    比起幾乎從未給過他關注的母親,至少烈日下那幾個時辰中,他的父親付出過真心。

    “但是太遲了,所有的時機,都太遲了。”

    父子之間,血脈相連,恩重如山,卻心有罅隙,所求各異。

    太遲了。

    賀思慕吻了他的額頭,輕聲道:“好好睡一覺,休息一下,不要想這些事情了。”

    段胥慢慢地點點頭。

    方先野在城外金安寺探望松云大師時,收到了段靜元托丫鬟帶給他的信,信上說段胥回來了,但是目前昏迷不醒。

    他將那信放在燭火上燒了,低聲道:“消失一個多月,盡給人添麻煩。”

    這下他終于不必再隔三差五到段府假扮段胥了,方先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一樁事情過去另一樁事又浮上心頭。那道仍被他保存在家中的圣旨梗在他的心里,如鯁在喉。

    “大師,我該如何?”方先野望向對面的松云大師,這樣問道。

    他雖沒有說是什么事情,但松云大師卻清楚。這位長年波瀾不驚的老者捻著佛珠,嘆道:“阿彌陀佛,薪火不停,識性相攻,安得不危?無愧于心便是。”

    “無愧于心……”方先野喃喃重復。

    可是人心復雜,即便是自己的心,又有幾人能看透?

    方先野告別了松云大師,從金安寺回到府邸時便見管家驚慌失措地跑來,對他說道:“大人!大人不好了,您出去的這半天,家里遭賊了!”

    方先野怔了怔,忙道:“丟什么東西了?”

    “大人您的書房和臥房被翻得一塌糊涂,您平時不讓我們收拾,我們也不敢……”

    方先野目光一凝,他立刻大步跑過廳堂直奔臥房,關上門后摸到貼著床底的暗盒,打開暗盒拿出藏在其中的那道密旨,打開確認它安然無恙,一顆瘋狂跳動的心才算安穩下來。

    門外有仆人問道需不需要收拾房間。

    方先野道不用,然后把密旨放回暗盒中重新嵌回床底。

    房間里被翻得亂七八糟,丟失了許多他收藏的名貴畫作和瓷器,方先野一邊將房間內的東西都歸置整齊,一邊思索這次失竊難道真的只是意外遭了賊么?

    在這個時局下,每個意外都要謹慎對待。

    他親自把臥房收拾干凈再去書房查看損失,走到書房剛看了一圈。他便心中一緊暗叫不好,疾步跑回臥房去,低頭去看床底。

    那裝著密旨的暗盒,已經不見蹤影。

    這是個局!以失竊引出他的心急,讓他去查看自己最要緊的秘密,便知道他的秘密藏在何處,趁他再次離開時才實施真正的偷竊。

    方先野只覺得心下一陣冰涼,他扶著床板慢慢直起身來,有跟著他跑來的仆人問道:“大人?怎么了嗎?”

    “沒有。”方先野冷冷地說。

    是誰盯上了他?那個人之前就知道密旨的事情么?

    他……要去找段胥么?但是段靜元的信上說段胥昏迷不醒,現在便是他去找段胥也無法商量。

    想到不用把這件事情告訴段胥,方先野莫名松了口氣,又因為自己的逃避而更加焦灼。他嘆息一聲揉著太陽穴,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壺與瓷盤相撞發出刺耳的聲響,正如他此刻煩亂不寧的心緒。

    段胥病情加重不省人事的事情傳出了風聲,說是千里迢迢請了極為高明的大夫,在皓月居里為段胥診治,平日里不讓人隨便靠近。方先野試著用之前他和段胥約好的方式給段胥傳了信,但是并無回應,想來他是真的病重失去了意識。

    四五天的時間過去,傳來了趙帥在前線畏罪自盡的消息,一時間朝野震驚。但是趙純自盡之后,大梁軍隊反而仗打得比之前還要好,將豐州的土地又奪了回來。

    這天退朝時,林鈞突然叫住了方先野,說皇上有事要秘密召見他。

    林鈞已經不復當年方先野把他從北岸帶來時那般拘謹的樣子,已然官拜四品通議大夫吏部侍郎。他原本來南都時只是做了個上不了朝的小官,不過由于喜愛花鳥的緣故與當時的晉王交好,悄無聲息地成了晉王的心腹。待晉王奪權繼位后,他便一路扶搖直上,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紅人,朝中大臣們少不得要巴結他。

    不過林鈞早就有意疏遠紀王、肅王兩派的臣子,方先野又被降閑職,兩人這一年以來并沒有什么交集。

    方先野看了一眼林鈞,行禮道:“勞煩林大人帶路。”

    他并非皇上的心腹臣子,之前皇上有意冷落,怎么會在此刻突然秘密地召見他?

    林鈞同他并肩朝皇上的寧樂殿走去,笑著說:“當年方大人從北岸將我帶至南都,對我有知遇之恩。林某無以為報,只能略盡綿薄之力,以后恭喜方大人要平步青云了。”

    方先野轉過頭來看向林鈞,不動聲色道:“林大人在說什么,方某聽不懂。”

    林鈞神色悠然,意有所指道:“方大人不是有一道圣旨么?一道扶君子,懲反賊的圣旨。”

    方先野停下腳步,他盯著林鈞,咬著牙說:“……是你?”

    “什么是我?現在是方大人的話讓我聽不懂了。方大人這里有一道圣旨托我轉交給圣上,以全先皇遺愿,難道不是這樣么?方大人還會私藏圣旨,密而不發不成?”

    第100章 煎熬

    林鈞望著方先野,笑得高深莫測。

    他夜晚常睡不安穩,某夜夜游時竟看見一方先野送一黑衣人出府,借著月光依稀能看見此人身上血跡。

    他驚訝萬分,后來聽說段胥當夜病倒,那夜段府叫去的大夫正是平日里給他診病的大夫。這位大夫和他頗有交情,在他的利誘下說出了段胥的病情,且說他當晚應該是受了寒,暈倒前吐過血。

    林鈞便立刻想起了當夜從方先野府上出來的黑衣人,那人的身形和段胥十分相似,而且吐血和暈倒的時間也對得上。他便懷疑那人是段胥,或許段胥和方先野之間有什么蹊蹺,如今段胥正是皇上的心頭大患,若能抓到點什么便是大功一件。

    他便從方先野這里入手,沒想到竟挖出了這樣一道厲害的密詔。段胥如今是有功之臣,皇上難以找到把柄降罪,又不想放他回北岸。而這個先皇御筆親寫的詔書,是個絕好的契機。

    方先野的目光暗下來,他冷冷說道:“我還以為林大人心系北岸,畢生所愿乃是北岸收復。”

    林鈞若有所思,笑道:“方大人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才隱藏至今的么?如今北岸雖還剩九州之地沒有收復,但北岸漢人起義如星火燎原,而上京便在眼前。大梁已有肅英、踏白、鶴歸、成捷、堂北五支裝備齊全的邊軍,對戰丹支的戰法布陣軍隊早已熟稔,還有孟晚、夏慶生、吳盛六、史彪、丁進等一干經驗豐富的將領,趙純是不堪大用,推舉新帥便是。收復河山只是早晚的問題,難道非要他段胥不成?”

    林鈞上前一步,在方先野耳邊輕聲說:“更何況你我皆知,他的身體壞了,早就大不如前,已經沒有什么價值了。”

    “段胥可以死了。”

    這句話如同一聲驚雷,在方先野的耳邊轟然炸響。

    方先野攥緊了拳頭,他道:“段胥有恩于你。”

    “段胥是對我有恩,但是我忠于的是皇上,自然以為皇上分憂為先。方大人你也是心有宏愿之人,如今皇上多疑,你就甘心作為紀王舊人一輩子被冷落,甚至害及性命,那些政策籌劃救民之策完全無法施展嗎?你甘心嗎?”

    林鈞如今正是春風得意,一步一步的勸導亦是篤定。他悠然笑道:“這可是個絕好的機會,段胥此刻正昏迷不醒,你不必擔心與他翻臉扯出自己的舊賬,還可以靠著扳倒段胥獲得皇上的信任,成為我們的人。以后這樣的機會,可不再有了。”

    “方大人或許是念及舊情心里難受,但是很快就會釋然的,到時候你還會感謝我呢。”

    方先野面色不虞眉頭緊皺,上下打量著林鈞,林鈞果然是商人出身,每一筆賬算得精明,不拘手段。

    ——若為權勢,便是父子兄弟尚且相殘。

    方先野驀然想起來死去的先皇,這宛如詛咒般時常盤旋在他腦海中的話。南都是個泥潭,朝廷是泥潭中的深淵,這幾個月間更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白紙丟進去瞬間便污糟得掉泥,更不用說是有雄心的白紙,大約恨不得自己能更污糟一點。

    他這樣看不起林鈞,可自己又有多干凈呢?

    他們不可能讓皇上久等,最終還是走進了皇上的寧樂殿,那年輕的君主一身姜黃龍袍,眉目堅毅且不怒自威,高高坐在堂上,神色莫測。

    方先野不動聲色地與林鈞一道跪地行禮,道:“臣方先野,參見陛下。”

    皇上淡淡道:“愛卿平身。”

    方先野從地上站起來,抬眼時便看見了皇上從桌上拿起的明黃色的絹帛。他聽皇上道:“愛卿有這樣一道圣旨,為何現在才請林卿送到朕的面前?”

    方先野立刻再次跪于地上:“臣自以為德不配位,不堪先皇賞識。且北岸未歸,懲治段帥時機尚早,唯恐打草驚蛇。”

    林鈞便在一旁笑道:“方大人總是太過謙虛,以至于該得的功勛都推讓。”

    皇上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他將那密旨放在桌上,淡淡道:“段帥如今身在南都昏迷不醒,城外的大軍已全數開赴北岸,還有比此刻更好的時機么?”

    他站起身來,背著手悠悠地走下臺階,邊走邊說:“趙純死了,死在歸鶴軍里,據說是畏罪自盡。歸鶴不愧是段胥的親軍,膽子可真大。那討伐北岸的大軍,莫不是都姓段?”

    皇上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方先野抿了抿唇,道:“段帥確實……年少輕狂,鋒芒畢露。”

    “同是年少,方卿卻比段胥不知沉穩了多少倍。朕相信先皇不曾看走眼,朕也不會。”皇上話鋒一轉,夸獎起方先野。

    方先野便立刻行禮,他低下頭道:“臣承蒙先皇與皇上厚愛,定當忠君報國……聽從皇上旨意。”

    皇上滿意地收回目光,仿佛閑談般開口:“最近朕還聽說,段將軍其實不是段胥,他從岱州來南都時被貍貓換太子,其實是個胡契人。”

    方先野心中一緊,卻聽林鈞在旁道:“這么說來,段胥家世代文臣,他去踏白軍前也沒有去過北邊,卻武藝高強精通兵法,屢立奇功,若說只是天賦確實有些勉強。依臣在北邊所見,段帥對胡契人是十分了解的。”

    “此事并無實證,更何況段將軍將丹支打得連連敗退,若以此發難恐怕站不住腳。”方先野不動聲色。

    皇上點點頭,冷然道:“眼下有愛卿這道圣旨便已足夠。無論段胥是不是胡契人,朕都絕不能再放他回北岸。兩日后的早朝,方愛卿可要好好準備。”

    段胥的身份如何也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權之下已經容不得他。所謂忠君愛國,君臨天下者必要求臣子先忠君,才談愛國。

    方先野沉默一瞬,拜倒在地:“臣,領旨。”

    這天夜里方先野做了噩夢。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看見了十二三歲的自己在一片微弱的燈火光芒伏案寫著文章,他寫得很開懷,待到最后落款之時筆卻頓住了。

    然后他寫下了“段舜息”這三個字。

    那個少年抬起頭來看著他,面色冷峻,淡淡道:“你還要這樣繼續做他的影子么?七年不夠,你還要繼續做幾年?”

    少年站起身來,向他走過來。

    方先野后退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覺得分外畏懼,這明明是他自己少年時的臉龐。

    “那密旨又不是你逼著先皇寫的,更不是你交給當今圣上的,是段胥鋒芒太露咎由自取。更何況丟了密旨的時候,你本也想和段胥商量,但是他昏迷不醒無法回應你,他運氣太差了,你有什么辦法?”

    “他是榜眼你才是狀元,憑什么他就能建功立業名垂史冊,而你卻要錯失機會寂寂無名呢?你能給大梁的,難道會比他少嗎?”

    方先野輕聲說道——你不要說了。

    那少年望著他半晌,道:“你敢說這些想法,你沒有想過嗎?”

    “承認罷,方先野,你心底里就是這么想的,根本不是林鈞的話動搖了你。如果你真的護段胥,為什么趙公公死的時候,你不把密旨給毀了呢?為什么你不告訴他這件事呢?你從一開始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那少年已經走到方先野面前,他退無可退,便聽那少年蠱惑道:“你也有你自己的夢想,段胥算什么,丟棄他,背叛他,他死又如何?”

    方先野從夢中突然驚醒,他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只覺得一身冷汗涔涔,仿佛有千斤大石壓于心口,無法消解。

    他從床上坐起來,披上衣服下地,推開窗戶想要透透氣。窗外有清冽的梅花香,混雜著寒冷的風,方先野望著月光下的庭院,默然無言。

    突然空中升起一朵煙花,繼而此起彼伏簇簇綻放起來,方先野怔然地抬起頭,眼里映著那夜空中的璀璨煙花,已經這樣晚了,或許是哪家的孩子偷著放的罷。

    他驀然想起許多年前放榜之日,南都夜里放了盛大的煙火慶祝。他作為狀元郎跟在裴國公身后,在玉藻樓的宴席上觥籌交錯,與各位貴人結識,說些互相奉承言不由衷的話。

    其實他不喜歡這中場合,后來借口醉了找了間房間休息,正在房間里閑看煙火時,突然從窗口出現了一個人影。

    來人正是同榜的榜眼段舜息,段胥一個翻身從窗戶里跳進來,背后便是絢爛煙花,晃著手里的酒說道:“岱州的神仙醉,狀元郎要不要賞個臉,和我喝一壺啊?”

    那時候的段胥比現在還要年輕,意氣風發,勇往直前,段胥一直都不曾改變過。

    方先野想,雖然他很不愿意承認,可是他知道他一直對段胥抱有嫉妒之心。這嫉妒之心甚至是在他還沒有見過段胥,只是以這個人的名字在這世上生活時就開始萌發的,后來被段胥所救后,這中嫉妒摻雜了感激和憧憬,變得更加復雜起來。

    這個人出生于高門貴族,有無數家人,不用努力就可以站在權力中心,率性而為無所畏懼,像一片陰云一樣籠罩著他。

    那時他和段胥倚窗喝酒,心里暗暗想他終于撥云見日,贏了段胥一次。

    可是又想著,或許段胥是那一天里,唯一真心替他高興的人。

    他過早地失去雙親,或許就有點骨子里帶出來的孤僻,與誰都不太熱絡。想想看這么多年里,他真正的朋友,親人,知己,不過就那么一個人。他喜歡的姑娘,也是那個人的妹妹。

    仿佛他上輩子欠了姓段的一家,這輩子糾纏上了,甩也甩不掉。

    如果真的甩掉,方先野還剩了什么?

    如果連方先野都面目全非了,他的那些所謂理想,又何以依憑?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我來做那不祥之器,你來做那君子之器,如何?

    ——我為將軍執劍策馬打天下,你為宰執執象牙笏板治天下,我不介意飛鳥盡良弓藏,到時候我退隱你好好治理天下就成。

    ——背叛便背叛罷,人總要為自己相信的事情或人付出代價,不是嗎?

    方先野舉起雙手捂住眼睛,慢慢地弓下身去。

    “段舜息……該死的家伙!瘋子!”

    方先野咬牙切齒道,仿佛恨不得把這個人碎尸萬段。

    人總要為自己相信的東西付出代價。

    若他相信段胥,又該要為此,付出什么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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