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回程的路上,葉梓看時間不早了,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下午不是還有工作?”
孟慶川專心開車,回答她:“今天沒時間了,明天再去。”
“其實你根本就沒有工作吧。”
孟慶川哼笑了一聲:“那我跑這么大老遠,是為了什么啊。”
是為了什么呢?
葉梓沒這么自信說“是為了我”,但她心里想沒準真的是呢。
十年前他就為了她來過一次,十年后為什么不行?
不過這些話葉梓沒說出口,她自己都覺得太自作多情。
孟慶川開車沉穩,在盤山路上,車子速度并不很快。葉梓打開車窗,清爽的風迎面吹來,吹散了她陰郁的心。
這些年,她就像一片孤零零的葉子,在命運的翻云覆雨手下,飄搖著。一直沒回來看父母,是她多年的一個心結。而今天,那種沉重的情緒,似乎從身上抽離了一部分出去。
她一直想念卻又不敢靠近的那個地方,終于有人陪她一起來了。
孟慶川掃了眼右手邊,女孩的側臉和毛茸茸的腦袋,被路燈照成了橘色,清透而溫暖。
已經開出去十多分鐘了,葉梓忽然說了句:“今天……謝謝你。”
孟慶川有些意外,安靜片刻后回:“不客氣。”
一來一回,最簡單的禮貌用語,好像溶解掉了他們之間某些堅硬的東西。葉梓像是不常說這三個字,還有點不好意思。
過了會,孟慶川問:“想聽歌嗎?”
葉梓點頭。
孟慶川打開車上的廣播。現在他們不在安城境內,只能收到一些全省的交通廣播,在播路況信息。
他沖置物格努了努嘴:“手機在這里面,你自己找個歌單。”
就這么毫無保留地把手機交到她手上。
手機沒貼膜,也沒有殼,但機身沒有一點磕碰劃痕,跟新的似的。
葉梓打開他的音樂軟件,里面他收藏的分類挺雜的,有古典樂,也有流行和搖滾。
看沒什么動靜,孟慶川瞥了一眼右邊:“還沒找到?”
“沒。”
“你看看我的歌單。”
“看了,沒有喜歡的。”葉梓嘴硬道。
“往最下面翻。”
葉梓往下劃了幾下,到底了,她的眼睛定格在《我的野蠻女友》電影原聲帶的歌單上。
手機已經自動連了車里的播放器,過了會,ibelieve熟悉的旋律在車里播放起來。
孟慶川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相比起早上劍拔弩張的氣氛,現在兩個人的關系緩和多了。
關系緩和了,就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那么幾句。
“聽說以前王永璞也在音樂廳。”
“他跟你說的?”
葉梓點頭:“他說他當不上首席,就出去自己單干了。”
“他倒挺愿意跟你聊。”孟慶川的話里聽不出情緒,“他還跟你說什么了?”
“他說你在工作上會照顧我,過了幾分鐘你就在群里給我難堪。”
“……”
孟慶川像是吃了一記悶拳。
想不到葉梓還挺記仇。
之后車里一直播放著歌單里的歌,他聽了太多次,每一首都很熟悉。播到《卡農》時,他想欲言又止的,最后什么也沒說。
“一會兒吃什么,你有推薦嗎?”中午那頓飯是他隨便找的館子,晚飯他想讓熟悉這里的葉梓做主。
“我記得有個叫宏福的家常菜館,不知道還在不在。”
“行,一會過去看看。”
十年過去,縣城的規劃也發生了很多變化,按葉梓指的路到了地方,別說飯館在不在了,原先那排樓都被掀平了,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廣場。
孟慶川指著街對面說:“是不是那個?”
葉梓回頭,對面有一棟十幾層的樓,樓體上有幾個大字——“宏福大酒店”。
他們兩人走進宏福大酒店,這里裝潢華麗,高檔現代,很難跟當初那個小小的家常菜館聯系在一起。
一樓大廳里分了很多小桌,幾乎都坐滿了。
服務員領著他們到一張四人桌前,看菜單時,大堂經理走過來,對葉梓說:“我看你有點面熟。”
葉梓抬頭,也認出了對方。
是當初宏福家常菜的服務員。葉梓記得當時她還是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女孩,現在的她,身上是西裝一步裙,胸口別著經理的牌子,老成干練,講話爽快。
她們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卻還記得對方多年前的樣子。
天翻地覆的變化。無論是地方,還是人。
“真的是你!你有些年頭沒來過了。”大堂經理換了方言,語氣里盡是驚喜。
她記得葉梓,一是因為個子高,二是因為漂亮。
“我去外地了。”
“我記得啊,你們一家三口總是在周末來,對吧?”
葉梓笑容滯了一滯,她趕緊改了口:“你看看菜單,我們現在的味道絕對不比以前差。”
葉梓開玩笑:“你們這兒現在這么豪華,我恐怕都吃不起了。”
“怎么可能,我現在有權限,給你打七折,飲料贈送。”
葉梓說話時,也用的是方言。
孟慶川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她現在的狀態,跟在安城完全是兩個人,放松,自在。
大堂經理往孟慶川身上溜了一眼:“你都談男朋友了?真是一表人才,男才女貌。”
葉梓埋頭看菜單:“他不是我男朋友。”
其實從那女人的話語間,能聽出她文化水平并不高,人卻聰明爽朗,什么話都敢接。孟慶川覺得挺有意思,就沒反駁,還沖她笑了一下。
沒想到,那女人像是接到了什么暗號一樣,對孟慶川擠了擠眼,面帶自信說:“現在不是,不代表以后不是,你們兩個,從長相到身高,都特別般配……”
葉梓點了招牌菜,孟慶川又添了兩道菜。
大堂經理送了一扎果汁,轉身忙去了。
“想不到你人氣還挺高。”
“別瞎說。”
“怎么瞎說了?”
“你們都瞎說。”
孟慶川哼笑了一聲。
吃完飯,兩個人一起回賓館。
到房間門口,各自掏出房卡時,孟慶川問:“明天你跟我一起嗎?”
葉梓愣了一瞬,想起他是在說工作的事,便說:“不去。”
“不用覺得不方便,只有我一個。”
葉梓蹙眉,心想誰覺得不方便了。
一直到這個時候,葉梓還以為孟慶川在瞎扯。沒想到他真有工作。
“你真有工作?”
“不然呢?”孟慶川用說正事的口吻,“跟你們接下來的工作也有關,你最好跟我一起。”
“又要早起?明早有霧么?”
“不用,明天多睡會。”說完,孟慶川推開房門,進了隔壁房間。
-
第二天一早,葉梓定了七點的鬧鐘,前一天耽誤了孟慶川的事,她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洗漱完,左等右等,發現手機一直沒動靜。她自己下樓,剛到大門口,就被人從身后叫住。
她回頭,孟慶川正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他換了身衣服,深色夾克,里面是一件白色t,整個人清爽帥氣。
“又想跑哪去?”
葉梓臉一變:“我沒想跑。”
滿臉寫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孟慶川無聲笑笑:“走吧,吃早飯。”
吃完飯,兩人坐在車上,孟慶川看手機查路線。
過了將近十分鐘,葉梓終于忍不住問他:“要去哪?”
“正在找。”
“……找什么?”
孟慶川抬頭:“找景點。”
葉梓有種被耍了的感覺。
“這就是你說的工作?逛景點?”
“嗯。”孟慶川沒在意她話里的情緒,慢條斯理地說,“年底樂團跟文化旅游局有個活動,往年只在票上做廣告,今年我想把樂團搬到大自然,做個自然系列的交響音樂會。”
孟慶川一直想讓樂團有更多樣的表演呈現,擴大影響力。畢竟集團對他也有kpi考核,每年票房壓力不算小。古典樂發燒友就那么多,想讓更多大眾走進音樂廳,還是需要花點心思。
原來是真誤會了他。
葉梓心想小提琴什么的還好帶,鋼琴豎琴和打擊樂什么的,運過來都費勁。
“那些樂器怎么運過來啊?尤其是鋼琴,那么重。”
孟慶川撓了撓眉毛,目光仍在手機上:“這些不是你操心的事。”
過了會,他發現身邊的人不出聲,看了一眼。
葉梓雙手盤在胸前裝睡。
一大早的,剛起來,哪里困?明顯是被他剛才的那句話氣到了。
翻臉比翻書還快。
孟慶川暗笑,他查到幾個渭城周邊標志性的景點,一個自然森林公園,一個不大的古鎮,還有兩個人工湖景區。
他換了溫和的口氣:“你選一下?”
給了臺階,葉梓不好不下,她看了一會,指著古鎮說:“這里不是古鎮,是我小時候他們修的,沒什么意思,其他幾個還行吧。”
最后篩選出來一個地點,他們直接驅車去了自然森林公園。
說是考察場地,葉梓以為只走個過場,沒想到孟慶川帶著她,從景區門口一路往山上走。
“還要上去?”葉梓有點走不動了。
山不算高,葉梓還是體力不支了。爬上來都這么累,樂器怎么可能運得上來?
“不上去怎么知道山頂有沒有空間。”
“我小時候上去過,山頂很大很平,還有一個湖呢,辦音樂會足夠了……”葉梓俯下身,雙手撐在膝蓋上。
話還沒說完,孟慶川主動握住她一只手。
葉梓身子一僵,自動閉了嘴。
孟慶川的手很大很暖,甚至有點燙。她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后,手,脖子,臉都被燙得紅紅的。
走了一小段,孟慶川接了個電話,兩個人自然而然地松開了手。葉梓看著他講電話的側影,忽然覺得渾身都燥燥的。
正值秋天,山上的風景很好看,樹葉有黃的紅的,染了滿山。有很多周末出來游玩的家庭,有人野營,有人烤肉,還有一群老年人穿得很鮮艷,在跳舞。
“怎么樣?可以了吧?”葉梓趕緊找了個石墩子坐下,還喘著粗氣。
“挺好的,適合搞文化活動。”孟慶川看著那一堆老年人。
“這兒可以嗎?”
“我定不了。”
葉梓眼睛瞪了老圓。
孟慶川挨著她坐下,不緊不慢地說:“還要報上去給旅游局審核。”
她總是被他弄得像坐過山車,上一秒還在臉紅,下一秒就想罵人。
“那你騙我上來?”
“擔心你心情不好,想讓你放松放松。”孟慶川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往前走了兩步,“不領情就算了。”
肩頭一熱又一空。
得,她的臉又跟熟了似的。
-
晚上,孟慶川送葉梓到小區門口。
走進小區,葉梓回頭看了一眼,灰色的車還停在那,只是車玻璃沒有搖下來,看不清孟慶川在干什么。
他們之間好像有了點變化,說不上來,但她腳步輕快,走樓梯時,兩階兩階跨著上,走得飛快。
推開門,徐茜在沙發上正襟危坐,敷了面膜,手膜,還有……蒸汽發膜。
“回來了?”徐茜臉上繃著面膜,嘴只能張一半。
“你這是在干嗎?”
“變精致。”
“你戀愛了?”
“不談戀愛,就不能變精致了嗎?大廠打工妹也有追求美的權利。”徐茜自嘲道。
葉梓沖她伸了個大拇指。
葉梓周六晚上沒回來,在外面過的夜,這是她們合租以來的第一次。徐茜好奇,卻也不好深問些什么。
徐茜看著她忙活的身影,試探著問:“你這兩天忙什么去了。”
“工作上的事,去考察了個活動場地。”葉梓大言不慚地說。
這么說也不算扯謊。
“q7送你回來的?”
“你怎么知道?”
“猜的。”
葉梓聳聳肩,轉身進了房間。
她在房間里換睡衣,徐茜伸著脖子,提高聲音問:“你跟q7,是不是有點什么?”
葉梓衣服脫了一半,胳膊架在頭頂,愣住了,隨后說:“我跟他能有什么。”
“我看他好像對你有點意思。”
房間里沒再發出什么聲音。
過了會,葉梓穿著睡衣出來,才接著剛才的話:“我怎么沒看出來。”
“那他為什么總是送你回來?”
葉梓用開玩笑的口氣說:“王永璞也送過我,你怎么不說他喜歡我?”
徐茜一擺手,很老道地說:“你跟他沒火花。”
男女感情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是否能擦出火花,也就是一瞬的事。自己能感覺得到,旁人也看得出來。
但葉梓矢口否認:“我跟他們誰都沒火花。”
徐茜是真佩服葉梓,這姑娘是一點都不虛榮,不像她,一輛q7、一輛保時捷就足以讓她咋舌。反而襯得她沒見過世面,俗。
徐茜摘下手膜,兩只手來回搓:“你為什么不喜歡?因為他是你的甲方?”
葉梓:“不是。”
“那為什么?”
“他比我大好多呢。”
“好多是幾歲?”
“……四歲。”
“四歲也能叫事兒?!”
就差拍案而起給他倆指婚了,葉梓沒發現平時安安靜靜的徐茜比她還有主意。
剛到安城的時候,她才十四歲,轉到班里時念初二。周圍的小男生才剛剛開始變聲,模樣行為都還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而孟慶川,王永璞他們那時十八歲,都要上大學了,更帥氣,更成熟,舉手投足間就比小屁孩要穩重得多。
十四歲和十八歲的差距,曾經很大。
那個時候,初二的學生對高三大哥哥,只有崇拜和仰望。
那二十四歲和二十八歲呢?
孟慶川身材保持得很好,容貌也不曾有過變化,又有少年的精神氣,又有成熟男人的韻味。現在的他們,差距也許沒那么大。
徐茜在一旁煽風點火:“我覺得可以試試,你們以前就認識,他長得帥,你也好看,為什么不可以?”
葉梓聽了兀自發呆。
這些年她一次戀愛也沒談過,也不是沒有過追求者,只是最后那些人都受不了她古怪的脾氣,主動放棄了。
她像一個刺猬,沒有人能真正靠近她,也沒有人能真正了解她。
有時候,她會想起很多年前的少年時光,那段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是有孟慶川的身影的。
可回想起那時候,她瘦得跟排骨似的,跟家屬院長大的那些孩子格格不入,好像也沒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想到這些,她有點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