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少年太子 · ✐
子時過, 失蹤近十日的柳八重和楓幽主找過來,讓她把獨孤極的心交給他們。
白婉棠并不驚訝,輕輕將獨孤極的尸身放下,隨他們離開都城。
在她去到獨孤極身邊之前, 她去找過楓幽主。
楓幽主同她說, 即便她什么也不做, 獨孤極也終將因命脈受損, 在痛苦和折磨中死去。
那一刻她有點怨恨。
恨自己,恨楓幽主毀了獨孤極,最后卻是他們兩個平安無事, 獨孤極死。
楓幽主對她道, 他有辦法糾正一切。只不過,他需要獨孤極的心。
她隨楓幽主和柳八重到城外。
一眼望去,天地間是無垠的黑。
楓幽主催促白婉棠把獨孤極的心交給他。
二人合力阻止這顆心的消散。至日出時分, 楓幽主帶著那顆已經化到只有指甲蓋大的心,和柳八重一起, 對著西方跪下。
他們背著破開黑暗的晨曦, 一步一叩拜, 試圖請出浮屠塔。
這世上,除了獨孤極這位三界帝君,無人能確保一定能夠見到浮屠塔。
所以,他們需要獨孤極的心。
白婉棠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后,手在胸前攥城拳, 心懸起。不斷在心中祈求浮屠塔的現世。
柳八重與楓幽主叩到第八十步。
獨孤極的心似抓不住的流光,徹底從他們手中消散了。
他們衣衫破損臟污, 額上滿是血。宛若乞丐般渴求地看著西方,渾身都在顫抖。
就剩最后一步。
柳八重與楓幽主重重跪下, 低頭,長叩不起。
他們不敢再抬頭看。
白婉棠盯著西方。近乎絕望之際,終于看到天光云影中,一座金塔若隱若現。
她欣喜地叫二人起身,眼里蓄滿了淚,跌跌撞撞地朝著塔跑去。
到了塔前,她腳步頓住。
遠看金光流溢的塔,近看仿若只是普通古寺,干凈祥和。
那一層層不染塵埃的臺階上,染著斑駁的血。鮮艷的仿若剛剛才留下。
一層,又一層……
這樣的血,除了獨孤極,不會再有旁人有了。
她耳邊響起駁曲對她的怨懟,仿佛看到獨孤極,一步又一步地對著他最怨恨的“神佛”跪下。
白婉棠邁開步子想上臺階。
她踏了個空,身子趔趄,跌坐在地上。
這不是她求來的,她進不去。
她頭撞到木塔邊,透過木塔的縫,她瞧見塔內有字。
她竭力地想看清,但是只能看到那些字都是鮮紅的。
是他的血寫下的。
柳八重與楓幽主互相攙扶著走過來,走上臺階。
看到階上血,他們愣了下,跪下,一步一叩首地上去。
白婉棠失魂落魄地道:“幫我看看,他在里面寫了什么,好不好?”
柳八重和楓幽主沉默片刻,點頭。
她在階下坐下,靠著塔,盯著塔內密密麻麻的紅。
不知過了多久,她瞧見兩道身影進了塔中。
他們站在那些字前,怔然良久。
楓幽主道:“白婉棠……”
白婉棠應聲:“我在。”
他接著道:“我的仙仙,回來。”
白婉棠,我的仙仙,回來。
白婉棠,我的仙仙,回來。
白婉棠,我的仙仙,回來。
……
他一遍又一遍地念。
白婉棠倏地明白,他在念塔內的字。
她合上眼,眼前滿是他一次又一次叫她白仙仙的模樣,耳邊是他的聲音……
“別念了。”
她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聲音輕得像風。
楓幽主不再說話。
過了會兒,請她離塔遠些。
白婉棠踉踉蹌蹌地遠離,在路邊的草堆里坐下,守著那座塔。
日夜輪轉,晝夜交替。
偶有行人路過,有的看瘋子似的看她一眼,有的面露不忍,拿出干糧開分她一半。
白婉棠干涸生裂般的心得到一絲慰藉,對那人道:“謝謝。”
“煜王殿下說,是您和三界帝君犧牲自己,救了我們。很多人不信,但我每天出來砍柴,確實是自帝君離開后,就沒再看到過邪祟了。”
他躊躇著道:“若煜王殿下所言不虛,終有一天,天下人都會明白,您很好,帝君也很好。”
眼淚在她眼里打轉,她笑道:“是啊,他很好……”
他的本性從來沒有變過。他至始至終,都是書里那位愿以身庇護蒼生的三界帝君。
只是,曾經因她,走過一些錯的路。
砍柴人忙于生計,嘆了聲,離開。
白婉棠握著他給的干糧,滿眼里看到的,卻都是獨孤極。
她身體顫抖著,忍了又忍。
終是像無家可歸的人,坐在路邊,嚎啕大哭起來。
*
楓幽主和柳八重從塔里出來時,白婉棠已經不記得自己等了多久。
他們兩個宛若受盡折磨的死刑犯,遍體凌傷,唇色灰白,對她道:“接下來,就靠你了。”
白婉棠站起身走向他們,還沒來得及說話,二人便隨著浮屠塔一起,煙消云散,灰飛煙滅了。
她的心抽搐地發疼。
她不敢想,獨孤極為求她回來,在塔中又是怎樣受盡了百年折磨……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世界也變得離她越來越遠。
她墜入黑暗之中,徹骨的寒將她吞噬。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記憶都變得遙遠模糊。
她聽見吵嚷的聲音,感到陽光落在自己身上,久違的溫暖。
“……仙尊,您來了……”
“就是她……”
有雜亂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白婉棠眉頭緊皺,怎么也睜不開眼。
直到感到手里有東西被拿走,她宛若沖破漁網的魚般,身體猛地往前一沖,就看見許多人圍著她。
模樣如謫仙的男子對她彎下腰來,溫聲道:“姑娘,你……”
“楓幽主……”
她看著他的臉喃喃,目光定在他手中那卷書上,一把搶了過來,斥道:“你怎么能隨便拿我東西!”
楓幽主愣了下,自知理虧,道:“抱歉,我……”
“仙尊只是看你昏迷,怕你東西被別人偷走,暫且幫你保管罷了。”
“你從哪兒來的?怎么穿成這樣睡在這兒?”
周圍百姓維護楓幽主,問起她的情況。
白婉棠打開這卷書看了眼,一眼看到上面寫的獨孤極三個字,抱緊書道:“這是我一位好友編寫的故事,是我對他唯一的念想,所以……”
楓幽主表示理解,溫和地問她需不需要幫助,請她先跟他走,免得打擾周圍百姓。
白婉棠點點頭,跟在他身后正要離開。
有百姓追上來,拿著兩個紅瓷瓶遞給她,“姑娘,你東西掉了。”
白婉棠接過紅瓷瓶,連聲道謝。
楓幽主停下腳步等她,帶她回去的路上,問道:“姑娘那兩瓶子里裝的是忘塵緣嗎?”
白婉棠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楓幽主:“我有個徒兒最近在研究這藥,你的藥和她研究出來的藥氣味大體相似,只是比她的多了樣東西。”
“丹方上說,忘塵緣需以神血為引,如今世上無神,我徒兒缺的就是神血。不知姑娘你手上的那瓶,用的是什么珍寶作為替代?回去我也好教教我徒兒。”
“我也才剛剛知道,忘塵緣需要神血。”
白婉棠摩挲著藥瓶,笑道:“是我夫君給我的,里面摻了他自己的血吧。”
她目光悠遠,回憶著某個再也見不到的人。
楓幽主不再詢問。
她跟在他身后,打量著這千年前的世間,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
白婉棠的任務,在從楓幽主手中搶回書時便結束了。
書是她的手機順應這個世界變的,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楓幽主拿走了書,她也不會想到這一點。
也不知道等她回去的時候,它還會不會變回手機的樣子。
她不再被這世界排斥。
因柳八重、楓幽主與浮屠塔的祈愿,還保留了仙體。能在人間用點微不足道的法術,不受人間的法則影響,不老不死。
只待時機合適,她就能回家。
楓幽主邀她留在仙府,她拒絕后回到人間都城。拿著楓幽主給她的銀兩,在都城租了間小宅院生活。
都城最近很喜慶熱鬧,聽聞帝后誕下一名皇子,取名獨孤極。
帝后伉儷情深,對這唯一的皇子十分疼愛,不久后便封他為太子。
白婉棠不能再去干預他的命途。
她努力讓自己以旁觀者的視角,來看待有關獨孤極的一切,就這樣在人間過了十五年。
獨孤極在百姓們的口中,也漸漸成了玉質金相,霞姿月韻,絕倫逸群的少年太子。
聽聞見過他的人,無不稱贊。
她時常翻著書想,沒有被篡改過命運的他,真是比書上還要好。
不過這一年,獨孤極將會遇到波折,從此離開都城,踏上尋仙問道之路。
他的命運就此踏上正軌,白婉棠覺得自己也該是時候去游歷玩樂,是時候放下,那些已經不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有關獨孤極的過往了。
她收拾行囊,打算第二日出發。當夜卻有宮里的人找上門來,請她入宮,說是楓幽主的弟子蒼雨請她。
蒼雨說,獨孤極血脈顯出非凡之態,被魔物覬覦。
她擔心自己一人應付不了,楓幽主又忙于對付魔物不能趕來,聽聞她是仙體,便請她來相助。
白婉棠斟酌片刻,同意和蒼雨守東宮。
她和蒼雨一同進入寢殿,隔著琳瑯的珠簾紗帷,瞧見內里站著個清貴的少年身影。
他身量高瘦,發束金冠,著一身玄金刺繡的太子服制。
聽得她們過來,他撩開簾幕出來行禮。雍容爾雅,豐姿冶麗,臉上有點奶膘,嗓音還帶著少年氣,恭敬道:“辛苦二位仙人了。”
這是白婉棠十五年來,第一次見到他。
也是她活了這么久,第一次聽到他這樣溫潤的語氣說話。
她以為時間已經磨平了她所有的心潮澎湃。
可一見他啊,她眼眶頓時就有些熱。
她含笑望著他,滿心都在想——他如今,真好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緋絮、有一個小亦 10瓶;歪水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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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長夏與湘 · ✐
獨孤極安排蒼雨和她在外間歇下, 為此特意叫人重整外間,讓她們盡可能舒適。
他自己就此回屋休息,拿著本書在一旁看起來。
妥帖知禮,蒼雨板著臉低聲和白婉棠夸了他一句。
白婉棠扯唇笑了笑, 不語。
后半夜, 魔族突襲, 輕而易舉掠過凡人的守衛, 直沖寢殿。
蒼雨應對魔族,獨孤極也提劍迎戰。
白婉棠目光追隨著在魔物中奮力廝殺的少年,手掌暗暗攥緊, 卻不出手相助。
她不能插手任何事, 可不知為何,她還是來了。
不多久,有魔偷襲, 直奔獨孤極而去。
與獨孤極交手的、身材纖細的魔反身替他擋下攻擊,獨孤極的劍于此時挑下了她的面罩。
那是名姿容美艷的魔族少女, 年紀與獨孤極相當, 十四五歲的模樣。
少女見大勢已去, 傲慢又驕矜地對獨孤極道:“你是第一個能和我打平手的人族,日后我定會親自殺了你。”
說罷,她率領魔族撤退。
這是獨孤極與書中女配宓媱的相識。
白婉棠垂眸,出神地看著自己雪白的手腕,盡力忽視心里生出的異常。
“那小女魔是魔皇最小的女兒, 宓媱。她從魔域來到了人間,這說明在人間潛伏的魔必定不在少數。”
蒼雨對獨孤極道:“我會盡快請師尊來人間, 同帝后說清楚,讓殿下去修真界歷練。以殿下的天資, 殿下該去修道才是。”
獨孤極對蒼雨頷首,又看了在一旁安安靜靜的白婉棠一眼。
她除了初見那一刻,似哭似笑地瞧他一眼,便再不看他了。
*
白婉棠打算清晨出宮,蒼雨硬要留她到楓幽主過來。
好在她與蒼雨皆為女子,不方便和獨孤極同住的。守了第一夜后,便住到東宮其他殿去了。
她不出門,見不到獨孤極。直到楓幽主來,才見他第二面。
獨孤極已得帝后同意,隨楓幽主去修真界,拜入玄鴻宗掌門門下。
白婉棠與他打了個照面,一句話也沒說上。
他自她身側走遠,隨蒼雨去修真界。
白婉棠和楓幽主道別,去游歷,就此出宮,拿上行囊離開皇城。
她突然想明白,既決定絕不插手,為何還是想要進宮了。
她想再見他一面的。
見他過得很好,就安心了。
此去一別,余生再難相逢。
*
三界雖亂,主戰場還是在魔域與修真界。
白婉棠游歷人間這些年還算安寧,見過不少千載難逢的美景,聽過不少奇人異聞,結識了不少友人。
她不想在這世界留下痕跡,旁人問她名姓,她都說自己叫阿鶴。
凡人命數短,她不老不死,免不了要在漫長的歲月里,親眼看著一位又一位友人離世。
不過很神奇的是,她又遇見了長夏。
她想要暫且休息,恰好租住在了長夏的藥鋪附近。
看著長夏在藥鋪里忙碌,時不時逗逗家里養的老貓,那一刻她忽然發覺柳八重,或者說藤穹,無時無刻都在愛著長夏。
那一世,他才會在陰陽關開藥鋪,化作貓妖。
沒了那些意外,長夏與無相城少主藤穹相遇,相戀。
后來老貓死了,藤穹不得不回修真界前,他要將孤身一人的長夏帶回去。
長夏離開的那天晚上,來和她告別,贈她一枚傳音木牌,道:“阿鶴,待我成親,一定邀你。你可一定要來啊。”
她知道白婉棠參加過太多白事,喜事卻寥寥無幾。
送走了老貓,懂得了親眼目睹友人離去的孤寂,她總想給這位鄰居帶來一絲喜慶。
白婉棠頷首答應。
長夏走后不久,她繼續踏上旅程。
路上,她遇到一對駐守人間,總是斗嘴的師兄妹。
二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而且很眼熟。
問清姓名,師兄叫崔虛,師妹叫北冥湘。
雖互稱師兄妹,一個卻是玄鴻宗掌門之子,另一個是北冥家的小姐。脾氣比她記憶里的鬧騰得多。
白婉棠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她和他們一起對付附近擾民的妖魔,在荒野住了兩夜。
離去前,還是沒忍住,問崔虛道:“你可聽說過獨孤極?”
崔虛驚喜道:“你認識我師兄?”
“不認識,只是我曾住都城那時,聽說過他是太子。”
崔虛驕傲道:“我師兄可厲害了,雖不知為何,他的修為總是難以提升,但他當初僅是筑基,就能在秘境里,憑一己之力從大魔手中救下數十位宗門弟子……”
崔虛臉上寫滿了對獨孤極的崇拜和自豪,一說就停不下來。
聽他滔滔不絕許久,北冥湘打他一下,調侃道:“都是一個師父教的,你師兄那么厲害,你怎么就那么笨。”
崔虛氣鼓鼓地站起來追打她,二人圍著篝火嬉笑打鬧,充滿生氣。
白婉棠獨坐樹下,看著他們,眼前浮現出二人共同戰死的場景,不自覺眼淚模糊視線。
這一次,他們都會過得很好。
除完妖魔,她繼續啟程。
北冥湘給了她一塊北冥令牌,讓她以后若是去了修真界,拿著令牌去北冥玩。
白婉棠道謝,帶上令牌啟程。
她迎著朝陽,走在寬闊官道上,晨風吹動衣衫。
北冥湘心中莫名五味雜陳,叫住她,高聲道:“待我,我舉辦道侶大典的時候,我請你啊。”
白婉棠停下腳步,回過身來點點頭。
*
她在人間游歷五百年。
第五百年的時候,四方仙尊為鎮壓魔族殉道了,修真界與人間都暫且安寧。
不多久,白婉棠收到長夏的傳音,說她要和藤穹成親了。
北冥湘也通過北冥令傳信,說她要和崔虛結為道侶了。
白婉棠為此去了趟修真界。
修真界比起五百年前,繁榮昌盛得多。
茶樓里的說書人,都在傳頌四方仙尊為蒼生殉道的事跡,也會提起如今修真界最威名遠揚的弟子們。
其中魁首,便是獨孤極。
白婉棠已經很久沒聽到這個名字。
乍一聽,不禁恍惚。
茶樓里又有幾名其他宗門的弟子不服氣旁人對獨孤極的盛贊,和另一幫維護獨孤極的玄鴻宗弟子吵起來。
這種炮灰要被打臉的鋪墊場景,讓白婉棠沒忍住低頭笑起來。
果然不一會兒,一名玄衣少年走入茶樓,整間茶樓瞬間靜了下來。
維護獨孤極的弟子們,叫著師叔,沖向少年,控訴那群人的囂張。
另一邊氣焰囂張的弟子們,縮成了王八樣。
眾人都望向少年,認出他就是獨孤極。
白婉棠低頭轉著茶杯,心就像茶水一樣泛起漣漪。待平復下來,她才看向他。
獨孤極因身懷神骨,又修道,模樣生長緩慢,如今瞧著只有十七八。
他和她記憶里的不一樣了。
那雙煙墨的瞳,不再冰冷如冬霧,而如春日遠山。氣質溫煦矜貴,從容自若,宛若眾星捧月般被簇擁著落座。
他也有少年人的意氣和桀驁,處變不驚地駁回那群炮灰的話,不再將他們放在眼里。
“師叔,咱們還有多久到無相城?這次無相城城主舉辦成親大典,說是順著他夫人的意思,要按人間的規矩辦。你是從人間來的,人間的婚禮是不是很熱鬧啊?”
玄鴻宗弟子們邊吃邊問。
獨孤極道:“我剛剛聯系過無相城的人,待會兒會有人來接。人間的親事……”
他回憶了一下,搖頭笑嘆:“離開人間太久,人間的事,很多我都記不清了。”
白婉棠轉杯盞的手停下,禁不住想——能忘記,真好。
而她呢。
五百年過去了,她還記得,那個會叫她白仙仙的獨孤極。
“阿鶴。”
門外有人喚她。
是長夏和北冥湘,還有無相城派來的侍從。
侍從們瞧見玄鴻宗等門派弟子,走過去接引。長夏與北冥湘則過來迎她。
白婉棠有些驚訝,長夏竟然親自過來。
長夏道:“五百年不見,當然要親自來接。”
北冥湘同她打招呼,指了指獨孤極,道:“你瞧,那就是你問過的獨孤極。”
白婉棠感覺到有數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硬著頭皮轉過身,對獨孤極等人笑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獨孤極定定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竟走過來問道:“我們是不是見過?”
他不記得人間事,又怎會記得只見過兩面,未曾說過一句話的她?
白婉棠道:“記不清了。那時是知道你曾是太子,才問的。”
說罷,她和北冥湘、長夏離開。
獨孤極了然點頭,回弟子們那兒去。
他們一個朝著茶樓內,一個朝著茶樓外,背對著,漸行漸遠。
*
北冥湘與長夏如今是很好的密友。
白婉棠和她們之間的關系相比,要疏遠得多。
一同來接她,更多的是二人覺得在人間相識了同一個人,甚是有緣有趣。
長夏的婚禮很是喜慶,滿城紅燈籠。
白婉棠換下了身上紅衣,穿一身鵝黃,在城主府的院里落座。
人間的婚事講究的就是喜慶,從未體驗過的這番熱鬧的修士們,趁此時機都鬧騰起來,不復往日莊重。
長夏和北冥湘喝得有點醉,勾肩搭背地邊唱邊跳,和賓客們一起鬧。
藤穹與崔虛跟著兩位小祖宗,怕她們傷著了,碰著了。
但看著她們兩個歡喜的模樣,他們不自覺地笑瞇了眼睛。
大家都有親朋相伴,交頭接耳,滿面喜色。
無人識得白婉棠,白婉棠與他們也不相熟。
她靜靜地坐在人少的一隅,獨自飲茶,吃點心。
她不敢喝酒。
怕醉了,會忍不住說出什么胡話。
她一個勁兒地喝茶,喝著喝著,飲入口中的茶,越發的苦。
她終是忍不住,看他一眼。
他身邊有許多人簇擁,對他敬酒,或崇敬,或討好。
紅燭光照,他一身玄金長袍,腰配長劍,意氣風發。
她和他,隔著算不清的距離,隔著數不清的人。
她垂眸,拿出紅瓷瓶,想要在此一飲而盡。
又擔心忘卻塵緣后不能立刻回家,再相逢,還是會喜歡他。
“鶴姑娘。”
突然,她聽見他的聲音在耳側,仿若幻覺。
白婉棠收起瓷瓶,抬眸,竟真看到他拿著杯酒站在她身邊。
他半彎下腰,身上苦冷的淡香占據她的呼吸,“鶴姑娘,我想起來了,在人間時,你和蒼亭主前輩護過我。”
他舉杯到她面前,“鶴姑娘,我敬你。”
白婉棠眨了眨眼,淺笑著舉起茶盞,應道:“好。”
城中放起了煙花,與明月交輝,點亮夜色。
歡聲笑語,鑼鼓喧鳴。
有人高聲祝福新人:“祝二位鴻案相莊,如鼓琴瑟,白首齊眉,鴛鴦比翼,永生永世,莫失莫忘……”
他與她在這冷清的一隅,杯盞相碰,各自飲下酒茶。
他道:“多謝鶴姑娘。”
她道:“獨孤道友客氣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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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歸去 · ✐
接連兩場婚事, 洗去了大戰后的沉重。
萬物欣欣向榮之時,獨孤極在率弟子歷練的途中,遭遇數位殘存在修真界的大魔埋伏,為護弟子們跳入萬魔淵。
無相城、北冥和玄鴻宗都派人尋找, 就連八位仙尊之徒也出手相助, 然而他像是人間蒸發了。
只有玄鴻宗微弱的魂燈能夠證明, 他還活著。
白婉棠初聽到這個消息, 眼前浮現的是在玄鴻宗、北冥湘的道侶大典上,與他的相逢。
他避開眾人,落座于她身側, 道:“鶴姑娘, 你的名字就叫鶴嗎?”
她對上他的目光,在他的眼底,看到少年人的悸動。像春日初綻的花蕾, 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她想了想,答非所問:“論起來, 你該叫我鶴前輩才對。”
少年最是聰慧, 明白她的意思, 又執拗地不改口,道聲:“冒犯了,鶴姑娘。”起身離開。
她看著他走入人群的身影,禁不住笑了。
她耳邊響起他的聲音——我會喜歡你,不論我們是如何相遇。
只是少年的情愫到此為止便夠了, 她亦滿足了。
白婉棠甚至會調侃著想:書中他從出生至登上帝位,未曾動過情。只三次相逢, 他便又要喜歡我了,我可真好啊。
想著想著, 他的身影被眼淚模糊不清,可她還是笑著的。
如今,他失蹤,是注定要經歷的劇情。
乍聽聞,她還是有點脆弱,慌了一陣。來回地翻書,才安下心來。
他此次失蹤是墜入了魔域。
世人不知,他這五百年間與不少魔族成了友人。
其中有叩音,駁曲,奇炎,檀羅,宿羅等目前還名不見經傳的魔族小兵,也有魔皇最疼愛的小女兒宓媱。
他在魔域,會有一番特殊的歷練,他的友人會陪伴著他,助他最后獲得全魔族的尊敬,風光歸來,為未來一統三界打下伏筆。
不過這會是段很漫長的時間,足有三百年。
三百年后他再回修真界,就會遇到年方十五的驕縱大小姐崔羽靈,比崔羽靈大不了多少的北冥珞之子藤千行,還有繼他之后被當作又一玄鴻宗大師兄的柏懷……
白婉棠重溫一遍后續的劇情,收起書,以還要繼續游歷為由,收拾行囊離開玄鴻宗。
在修真界玩樂,一路向北。
她想去北冥看看北冥桐,北冥家的老祖宗。
北冥桐身子還很康健。
北冥珞不必嫁入無相城,已與化作人形的行鈞情愫暗生。
行鈞雖為妖,但在鎮壓魔族一事上立下赫赫戰功。
北冥之人并非頑固不化,白婉棠到達北冥時,他們正要為二人舉行婚禮。
白婉棠是拿著北冥令過來的,被北冥當作貴客,在北冥特有的婚禮上吃喜酒,在無數歡呼的人中,目送北冥珞與行鈞執手相望入洞房。
她坐回桌邊。
此處無人識得她,她也不必顧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趴在桌上哭起來。
有人坐到她身邊,將她摟住,慈愛地問道:“怎么了?”
她淚眼婆娑地看見北冥桐慈祥的臉,依偎進她懷里,道:“都終成眷屬了,真好啊……”
北冥桐像奶奶一樣輕輕拍拍她,“你也定能同你愛之人終成眷屬的。”
白婉棠拿起酒杯,一杯一杯地飲下,“是啊,待我忘了他,回到家。我也許會有一個喜歡的人,我會和那個人成親生子,吵吵鬧鬧,又互相扶持,像普通夫妻那樣過一輩子……”
“這樣不是很好嗎?”北冥桐哄她。
白婉棠靠在北冥桐懷里抬起頭,望著遙不可及的明月,道:“可那個人,不是他……”
*
白婉棠在北冥呆了很久。
北冥在書中沒有什么戲份,她無需害怕在此留下痕跡。
北冥珞與行鈞畢竟年輕,還要歷練,成親后不久離開了北冥。
北冥桐的孩子也大多成年,有了各自的家與生活。
白婉棠不常和北冥族人來往,北冥桐會帶著她在北冥逛逛。
她會帶她去北冥的草原,在草叢里坐著,給她用草葉編螞蚱。
白婉棠接過螞蚱,好好地收起,像小孫女對奶奶撒嬌,說:“我喜歡蝴蝶。”
北冥桐就笑呵呵地給她編蝴蝶。
她還會帶她去打獵,去冰原上縱馬馳騁。
就好像這一次,她白婉棠不再是被北冥桐抱回來的北冥仙,也依舊是北冥桐疼愛的“小孫女”。
只是她不能告訴北冥桐,她可以叫她仙仙。
北冥桐只能叫她,阿鶴。
*
三百年仿若彈指一揮間。
白婉棠離開北冥,暫居幽州小仙境時,聽聞魔域與修真界的結界又動蕩了。
不多久,獨孤極回來了。
他修為大減,要隨這一代玄鴻宗弟子一起再次重新歷練。由此結識崔羽靈、藤千行和柏懷。
炮灰反派們等著看他笑話,對他極盡嘲諷,都被他一一打臉。
眾人這才發覺,他不是修為退化,而是有了和他們不一樣的道。
他依然是當年那個風姿無雙的獨孤極,甚至比當年更令人望而生畏。
作為這類升級流文的男主,修真界自然少不了有關于他的流言蜚語。
聽聞他和魔族公主關系匪淺了,又聽聞他和玄鴻宗大小姐崔羽靈互生情愫了,還有數不清的小配角,其中還有熟悉的名字——巫婭,烏尤……
白婉棠與修真界許多在書中無名無姓的人,被“眾人”二字概括,在茶樓酒肆聽他的故事。
一邊聽,一邊翻翻書。
她能感覺到,很快她就要回家了。
突然有一天,茶樓里來了個販子,手持一卷畫,道這是獨孤極失蹤前,遺落在玄鴻宗未完成的墨寶,起價拍賣。
眾人紛紛圍上去。
高高踩在桌上的販子展開卷軸,畫卷上,是一抹紅影,只起了個形,看得出是名女子。
眾人驚嘆這人是誰,這人才是傳聞中獨孤極真正心儀的那位。
白婉棠手持北冥令出來,奪走畫道:“我在獨孤極失蹤前與他認識,這畫根本不是他的筆墨,是假的。若你有不服,就隨我一起去玄鴻宗對峙。”
這畫是真是假,難以分辨。
販子也是從別人手上買來的,說是從玄鴻宗偷出來的,不能鬧大,一見北冥令就慫了。
白婉棠不與他計較,還大方給了他些靈石,當作買下這幅畫,這人連聲道謝離開。
茶樓里的人一哄而散,都發出掃興的噓聲。
“倒也是,三百年前,我也沒聽說過獨孤極認識什么紅衣女子。崔羽靈那幾個,也沒有穿紅衣的……”
說話的人忽然話音停下,看向持畫離開的白婉棠。
她一身紅衣,默然離去。
*
那是他的畫,上面還寫了“鶴”字。
入夜,白婉棠在自己院子里,用火盆把它燒了。
這世上不該有“鶴姑娘”。
她帶上收拾好的東西,離開小仙境,回到人間都城,和守姻緣樹的老人一起,守起姻緣樹。
人間是最適合她的地方。
生老病死,童老更迭,不會有多少人記住她。
她不老不死,或許會成為傳說異聞。
但人間傳說異聞太多,她終將淹沒在歲月洪流中,被人遺忘。
她和老人一起,春夏給樹修枝,秋在樹下掃葉,冬給樹干保暖。
像照顧孩子一樣。
這時候守姻緣樹的,還不是那較真的老頭,是個和藹的老奶奶。
最初幾年乞巧節,白婉棠都會拿塊姻緣箋,寫些字,然后燒掉。
后來的乞巧節前,老奶奶會為她備一塊姻緣箋,備一個小火盆。
乞巧節當晚,老奶奶會在樹下走來走去,安慰那些未等到愛人的失意人。
她就坐在樹下,在牌子上寫字,
后來老奶奶快死了,臨了把她單獨叫進屋里,握著她的手道:“婉棠,我走了,你就一個人了。你去找你的那個獨孤極吧,”
每年,她在牌子上,寫下獨孤極、白婉棠,祝福的話一字都寫不出,就這樣燒掉。
白婉棠對她笑道:“這就去找了。”
老奶奶點點頭,合上眼。
她和其家人送其入葬。
守姻緣樹這枯燥乏味又不賺錢的活兒沒人干了,她就開始獨自守著姻緣樹。
每年乞巧,還是會寫姻緣箋,然后燒掉。
只是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看到她寫的字,知道她叫白婉棠。
后來,她遇見一個小孩兒。
小孩兒住在她家隔壁,一板一眼的,不許別人做這,不許別人做那,
獨孤極就要成為三界帝君了。
那段時間三界歡騰,人間亦是如此。
小孩兒也長大了,年輕時愛慕的女子,未等成親便病死了。他終身不娶,和白婉棠一起守起姻緣樹。
白婉棠的身子越發飄渺如幽魂,直到某天誰也看不見她。
小孩兒成了老人,以為她逝了,在她院里給她燒紙,喃喃道:仙人也會死嗎?
白婉棠飄渺的手摸摸他的腦袋。
他感到頭頂有風,抬手摸了摸,“仙人,你回來了?”
白婉棠笑道:“仙人走了,要回家了。”
他聽不見。
她就此去了上界,去找獨孤極。
*
獨孤極在登天臺舉辦大典。
近日來,他總是分外陰翳茫然,無人知曉他為何會突然這樣。
白婉棠知道,楓幽主同她提到過的,觸碰到世間法則就會知道一些不可思議的事。
獨孤極現在已經超越這世間的法則,到達了無上之境。
他堪破了一切,知道了那些不存在于這世間的過去。
知道了白婉棠,也知道了白仙仙。
但他終究是這個世界的三界帝君獨孤極,不是魔祖獨孤極。
那些過往于他而言,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個人生。
雖略有受影響,但不會成為那樣的人。
白婉棠的兩瓶忘塵緣,就是為此準備的。
獨孤極在登天臺舉行大典的那天,她站在帝臺旁看他走過來。
他華服琉冕,模樣褪去了稚氣,輪廓更為鋒利深刻。
他瞧見她,眸底閃過一絲驚訝,登上帝臺,在她身邊站定。
除了他,已經無人能看到她了。
繁復的頌詞過后,他端起酒來。
臺下諸位大魔、老祖吟誦道:“帝君敬天地。”
他看向她,將酒遞給她。
白婉棠略一訝異,拿出紅瓷瓶,將其中液體倒入其中,鉆入他懷中,在他廣袖的遮掩下,將酒一飲而盡。
那些過往,在她眼前閃回。
她不知他此刻是否也有憶起,但知此刻他之意——她就是他的天地。
“眾生敬帝君。”
臺下,一眼望不到盡頭,是萬萬千千崇敬他的蒼生。
他們舉杯邀他同飲。
白婉棠將第二瓶忘塵緣倒入他的酒中。
他深深望她一眼,垂眸,將酒飲下。
她在他懷里與他對視著,離得極近,稍微再靠近一點,就能親到了。
誰也沒有再向彼此靠近,但彼此都知道,他們想要親吻對方。
這就夠了。
“獨孤極,我回家啦。”
她對他笑起來。
也許是淚,也許是她正從這世界抽離,他的模樣在她的視野里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獨孤極站在帝臺之上,宛若雕塑,一動不動。
臺下人又吟唱頌詞,見他眼眶泛紅,毫無反應,喚他:“帝君,帝君?”
“帝君你怎么了?”
他手垂下,沉聲道:“無事。”
只是他的仙仙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歪水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佛系養生 30瓶;大樹好乘涼 3瓶;墨潑弦斷 1瓶;
(* ̄3 ̄)╭
84.她的世界 · ✐
白婉棠做了個夢。
夢里她去另一個世界轉了一圈, 具體發生什么事她給忘了。
醒來發現自己手機沒了,她就忙著找手機。
找一圈沒找到,她想是自己不小心將手機弄丟了,就再去買一個。
她在一家親的微信群里吐槽自己倒霉, 丟了手機, 又說自己做夢去另個世界轉了圈。
她爸發了三千塊錢。
她媽說她小說看多了, 這么大人了一天到晚想七想八, 也給了她三千。
奶奶給了她一千,讓她開心一點,和朋友出去吃點好的。手機掉了就掉了,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她開心地嘿嘿笑, 收了錢發了好幾張親親的表情包。
只是突然,看著爸爸媽媽奶奶一家人合照的頭像,她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陌生和思念。
她打字:“我想辭職回家了。”
她突然好累, 全部力氣都被抽空了。
她感覺自己遺忘了一些人和事。
可連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忘了什么,都不能確定。
*
她當然是沒有辭職回家的。
作為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社畜, 她經常在“我是個廢物”和“我要發憤圖強”之間反復, 她的家人都習慣了, 她自己也習慣了。
第二天是周六,她癱在出租屋玩手機,看電視,吃薯片,點外賣炸雞, 打游戲,和朋友聊聊最近的熱搜。
都是以前稀松平常的日常, 她此刻做起來,卻覺得無比生疏。
虛度一天, 晚上和朋友互道晚安。
她閉上眼睛,睡不著。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在海上漂泊了很久很久的人,終于到了家,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可明明她只是睡了一覺,明明她的爸媽奶奶和朋友,都還和昨天一樣。
她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才適應回以前的生活。
朋友察覺到她的異常,頻繁地約她周末出去玩。
同事有意幫她分擔工作任務,領導時不時找她談談心,讓她有困難就說,也可以請年假出去散散心。
她第一次感覺到,原來她的公司這么有人情味,辭職的心都消退了一大半。
公司里來了個剛畢業的男大學生,白白凈凈,高高帥帥,挺自來熟,還特得領導照顧。
白婉棠和幾個公司老員工,休息時在茶水間討論這人。
白婉棠聊著聊著就開始走神想今晚吃什么。
再回過神來時,同事們都走出去,那新來的男生站在茶水間門口扶著門,對她笑:“王姐叫你帶帶我,以后我叫你師父?”
白婉棠“嗯”了聲,“可以。”和他一起回辦公室。
他一口一個師父叫得很勤,晚上加班她還沒來得及點外賣,他就給她帶了蒸雞回來,說從同事那兒聽說她喜歡吃雞。
她道謝,要轉錢給他。
加了微信,他又不收錢,讓她請他喝杯奶茶就行。
晚上回去她和朋友說了這事,朋友說:“這小男生很會嘛。”
白婉棠和朋友聊了會兒,睡前她媽給她推了個微信,說:“你小學同學,還記得不?前幾天我遇到他媽了,說他現在和你一個城市工作,你倆認識認識唄。”
她還沒加對方,就收到了好友申請。
對方赫然是她媽推的這個微信。
*
秋天都快到了,可白婉棠最近的桃花開得格外旺盛。
先是公司殷勤的新人小弟弟,再是跟她說其實以前暗戀過她的小學同學,后來她和朋友出去玩,還認識個業內知名公司的主管。
周末她和朋友打游戲,朋友和她一通分析,說這三人條件都很不錯,讓她好好把握。
她有點糾結,“他們長得不符合我的喜好。”
“哪兒不符合?這仨哪個長得差了?都身高腿長又白白凈凈的,這不就是你以前喜歡的款嗎?”
白婉棠用游戲捏小人,捏出張臉來。
水墨瞳,長眉挺鼻薄唇,膚白如雪,束金冠高馬尾……她總覺得還差點什么,但記不清,也懶得捏了,和朋友說:“我現在喜歡這樣的。”
朋友盯著電腦屏幕看了會兒,道:“你清醒點,現實里哪有人長這樣。要真有人長這樣,肯定早就當明星出名了。”
白婉棠也覺得不現實。
退出捏臉界面,繼續和朋友游戲。
那三人,也都是在順其自然地發展。
*
很快到年關,白婉棠放年假,蹭了小學同學的車回家。
路上他一邊開車,一邊同坐在副駕駛位的她閑聊,問她初幾要去拜年,哪天有空。
白婉棠:“初四以后吧。”
他想約她出去吃頓飯。
白婉棠考慮了下,點頭答應。
他開車送她到家門口,幫她把行李和年貨都放進家里。
她媽熱情招待,樂得合不攏嘴。她爸和她奶奶客套地和他說話。
“你們看看人家小劉,一表人才,年紀輕輕事業有成。家就住隔壁小區,父母都是大學老師,以前他媽媽還教過仙仙的。前兩天碰到了,他媽媽提起仙仙,還夸仙仙……”
白婉棠把行李放回自己屋,就聽她媽話說了一轉,對她道:“仙仙,你年紀不小了,該留意了。”
白婉棠敷衍地點點頭,心里也計較起來。
三個人中,確實是這小學同學和她最合適。
如果非要在他們之中選一個人結婚,那大概就是他吧。
奶奶剝了個沙糖桔遞過來,小聲說:“你還小呢,別聽你媽催。你媽也就是嘴上說說,你不結婚她也不會把你怎么樣的。”
白婉棠點頭,“我知道的。”
她媽要是真急著讓她結婚,早就逼著她到處相親去了。
不過作為父母,他們還是希望她能早點找個人成家,互相扶持的。
他們年紀大了,陸陸續續送走了她的外公外婆和爺爺,很怕有一天他們不在了,她這個從小被慣大的小姑娘一個人該怎么辦。
白婉棠吃完沙糖桔,接著給奶奶爸媽都剝了一個,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劇,看累了就玩手機,聊聊最近的新聞,問問她的事。
奶奶去了趟房間,回來拎著一件紅色長羽絨服,笑呵呵地說:“我和你媽逛街的時候,給你買的新衣裳。紅色,喜慶,你最喜歡的。”
白婉棠開心地抱過去,“謝謝奶奶。”
一家人都在笑。
日子一晃,到除夕,白婉棠起大早,換上紅羽絨服,和她媽一起貼福字,弄春聯。
他爸在廚房里忙著準備年夜飯,奶奶則在客廳把外公外婆和爺爺的遺照放在香案上。
一家人忙碌一天,晚上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
雖然白婉棠已經成年了,但爸爸媽媽和奶奶還是給她準備了紅包。
她拿完紅包,和小時候一樣敬酒道謝。
不過她喝的不是酒,是某從小喝到大品牌的椰汁。
吃完飯,出門遛遛彎,到了春晚開始的時候,一家人就在家里看春晚。
同鎮的叔伯姑姑,都陸續上門給奶奶拜年,不大的客廳,被一大家子人擠得熱熱鬧鬧的。
外面下雪了。
茶幾上堆滿堅果、零食、蜜餞點心和糖。
白婉棠和堂哥堂姐一邊打牌一邊吃,都心不在焉地聽著春晚,時不時還是會被小品逗樂,客廳里充斥歡聲笑語。
快到半夜,積雪深了,叔伯姑姑一家人趁著雪小的時候回家。
白婉棠站在陽臺上看雪。
快到十二點,雪越下越大。
有個身影跑近,在她家樓下站定。
天黑漆漆的,雪蒙蒙的,路燈的光在雪花里微弱。
白婉棠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看見他對自己揮了揮手。
過了會兒,那人打起電話,她手機響起來。
她接起,對面說:“白婉棠,我……”
他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
白婉棠有點走神,眼睛沒有焦距,發呆似的:“你?你喜歡我啊?”
對面笑了,“嗯”了一聲,道:“做我女朋友好嗎?”
她有點恍惚,抬起頭看著飄下的雪花,遠處放起的煙花。
手機對面的人喊她:“仙仙。”
“……”
“白仙仙,我喜歡你。”
“……”
白婉棠深吸口氣,冷風灌入喉中讓她說不出話來。
她拿著手機跑下樓。
那模糊的身影向她走來,她朝著他走去。
在路燈下,他的臉清晰了。
她停下腳步,又后退兩步,掛了電話,看著他的臉說:“抱歉,我暫時沒那個想法……”
他怔了怔,笑道:“沒事兒,是我太急了,我們再相處相處吧。”
雪越下越大,他送她到樓下,朝她揮揮手,在雪中跑遠。
白婉棠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跑出去,追著他的背影跑到空曠的雪地上。
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飄雪中。
她好像想起了她的夢,又仍然不記清那是怎樣的夢。
她仰起頭,看著那路燈,亮得仿若一輪月。
她想,在夢里,她一定遇見過一個人。
她與他,相逢在下雪的時候。
她已經忘了,但心還記得。
四野白茫茫,各家燈都亮著,沒人出門。
她獨自站在雪地中,穿著紅色羽絨服,是白雪皚皚中唯一一點模糊的紅。
她仰起頭閉上眼睛,有淚順著眼角滑落。
你那邊,下雪了嗎?
她捂住仿佛要窒息的胸口,在心里問。
過了會兒,又羞恥且好笑地捂住被凍得冰涼的臉笑起來,低聲喃喃:“神經病,我在想什么。”
十二點到,炮仗聲、煙花聲噼里啪啦地響。
她跑回家,頂著滿身雪說:“新年快樂!”
媽媽和奶奶過來撣她身上的雪,嗔她出去瞎跑。
她被拍打著身上雪,考慮著要不要答應小學同學。
戀愛,結婚,成家……
她仿佛能看到她這一生的盡頭。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本來想設定仙仙忘了之后回歸正常生活,她會無憂無慮,開開心心。
但她好像有自己的思想。
我一遍一遍刪掉劇情,重新寫,讓她受歡迎,好多人都照顧她,好多人都喜歡她,她越過越好,想讓她開心。
她確實開心了,可她心里藏著什么。
我寫了一半想歇一歇,聽了甜甜的歌,出去散步,再回來繼續寫她的美好生活。
可她還是會在下雪的時候,想到那個她根本記不起來是誰的人。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歪水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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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他的世界 · ✐
鶴姑娘, 你在另一個世界還好嗎?
我是守姻緣樹的那個老頭啊,你還記得我嗎?
崔羽靈要和宿羅成親了,三界許多人都覺得很驚訝。
不過我不了解那些恩怨,所以我覺得還好啦。
聽說, 檀羅和烏尤在一起了, 駁曲和巫婭也在一起了。長夏懷孕了, 再過一段時間, 就要生了吧。
柏懷成了玄鴻宗下任掌門候選人,藤千行和叩音在帝君手下當差。
他們這些年一直在尋找讓陰陽關的路顯現出來的方法,因為帝君想讓陰陽關融入三界。
還有宓媱, 聽說她可能有機會繼承魔皇之位。
他們過得都很好, 很幸福。
三界也很太平。
……
其實我不知道這些人是誰,這都是帝君和我說的,我想他的意思應該就是想讓我告訴你吧。
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你走之后,帝君來了。他把你的所有東西, 都移到了城郊的海棠林去。
那片海棠林像一片墜入人間的紅云海, 現在你的院子就坐落在那里。
他請我照顧那片海棠林, 還有你的院子。所以我現在時不時就會到你的院子里去打掃。
我曾很好奇帝君和你是什么關系,為什么他在你死后要親自來人間,處理的你的遺物。
我問他,和他說,你死了。
他的臉一下子冷了下來, 說你沒有死。
我問他,“那她去哪兒了?”
他說, 你只是回家了。
我問他:“她的家在哪兒,你為什么不去找她?”
他不說話, 坐在你屋里發呆。
不用他再說什么,憑我守姻緣樹多年的經驗,我就知道,他和你一定有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我又問他:“為什么她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你?”
他不語。
我繼續問:“是不是你做過什么對不起她的事,和她分開了,現在得知了她的死訊,就又找過來懷念她了?”
“她沒有死。”他冷著臉同我又強調一遍,然后溫聲道:“是,我做了件對不起她的事。”
他隱晦地笑起來,眼神幽遠,像是想起了某件讓他難過又高興的事。
我問:“是什么?能告訴我嗎?”
他說:“我沒有喝那杯酒,我把酒吐了。”
“什么?”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但他不再和我說話。
*
白姑娘,祝你在另一個世界安好。
帝君安排好的你的東西,平時就很少來人間了,所有人都說他很忙。
人間的皇帝都忙得腳不沾地,我想他身為三界帝君更是如此吧。
三界之內,到處都是夸贊他的聲音,無人對他不崇敬。
我有點怕他,不敢說他壞話,但我惦記著他說對不起你的事,所以即便他讓我做了守姻緣樹的仙,讓我可以長生不死,我也是站在你這邊,不喜歡他的。
只是最近,我開始迷茫了。
他每年春節,都會來你的院子,在你的屋里,掛上一些畫。
那些畫,畫的是另一個城鎮,另一片樹林,另一個山崖,山洞……
畫上都有個紅衣女子的背影,但是我總覺得很違和。
我問他:“這些地方是哪兒?”
他說:“那是陰陽關。”
“這女的是誰?”
他冷冷掃我一眼,道,是你。
“為什么不畫她的臉?為什么她總穿這紅衣服?”我問。
他盯著那一幅幅畫,道:“那時候,我看不見她的模樣。我不知道她在那里穿什么樣的衣裳,是什么顏色,我只記得,我會給她梳發髻,她總是在頭上插兩根筷子當發簪……”
他看著畫,和我說了很多,很多。
他說,他記得你那時候很愛笑。很多時候,他完全不理解你在笑什么,覺得你很傻。
他說,他記得你很愛吃雞,不知道你回家之后,是不是天天吃雞。他還記得你說過,你家鄉的雞比陰陽關的好吃。
他說……
他還說了很多很多,他和你的過往。
到了除夕夜晚上,他就去海棠林里,掛起他親手寫的紅綢箋。
他離開后,我去打聽他的事跡。
帝君的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茶樓里說書的,把他從出生到如今這千百年的經歷倒背如流。
他的這千百年里,有四大魔將,有如今修真界赫赫有名的正道修士們,有魔域公主,有一些小道消息里的人。
就是沒有你,也沒有陰陽關。
但我相信,他一個帝君,沒有必要向我這樣一個老頭說謊。
可是為什么,他的故事里沒有你?
我開始為你不忿,為什么他和你有那樣的過往,卻不向任何人提起你。
為什么他每年都來你的院子,表現得那樣懷念你,卻不告訴任何人他和你的事情。
他是不是不想活在一個到處能聽到你的世界。
他是不是想在無人記得你的世界,慢慢將你遺忘?
我想了很久,在我向別人提起你,別人卻問你是誰的時候,在我看到他寫你的名字,寫的是白婉棠,白仙仙,而不是鶴姑娘的時候,我突然好像明白了。
你在人間待了幾百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連真名都沒告訴過我。被遺忘,就是你想要的吧?
他無法告訴任何人你的存在,因為你不想讓任何人記得你。
可是你知道嗎,他有多想記得你。
他畫了許多關于你的畫,寫了許多次你的名,告訴我許多有關于你,白婉棠,白仙仙的故事。
我老了,還沒成仙的時候,年少時愛人的模樣,漸漸地在我漫長的歲月里,變得模糊。
我有時在夢中遇見她,醒來時,她好像也成了我虛假的夢,讓我有一種不知她是否來過這人間的不真實感。
帝君的壽命比我長得多得多。
我想他也在怕。
怕他記憶里的你,在這無人記得你的世界漸漸變得模糊。變得讓他分不清,你究竟是他的幻夢,還是他真實的過去。
他希望有人能記得你,就像我很希望有除我以外的其他人,能夠記得我那已經逝去百年的愛人一樣。
我多么愛她,不希望她存在過這件事被所有人遺忘。
可我已經做不到了,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幫他記住你。
白婉棠,白仙仙,白姑娘,新年快樂。
今年春節他又來了。
他不再說別人的事。
但我有去打聽,他提到的那些人,都有親朋好友,愛人子女相伴,此時此刻,大概在家人身邊歡度節日。
三界太平,盛世安寧。
我聽見人間的歡聲笑語,所有人都很幸福。
帝君在你院子旁的紅海棠林里,一個人看城里的煙花。
他知道了我用你留下的那本空白書寫這些信給你的事,他什么也沒說。
我猜他在幻想,你真的能收到這些信。
*
所有人都說,帝君每年春節來人間,是在為三界祈福。
我把真相憋在心里,憋得難受,只能寫信告訴你。
帝君每年春節來人間,只是來你的院子。
他每次都會帶來很多新畫的畫,畫上的你,從陰陽關到了修真界,又從修真界到了人間。
你的臉出了陰陽關之后就變得很清晰,笑的,怒的,哭的……
我問他那些畫上的你的故事。
他避而不談。
他畫得每一個你都惟妙惟肖,只是后來你很少笑。
我便知道,那段時間,他一定做了很多惹你不高興的事。
可我不太想幫你討厭帝君了。
修道之人,皆為逆天而行。他們不會向天地低頭的。
身為帝君,更該是如此。
但他會向天地祈福,每年春節都會。
三界眾生以為他是為他們。
但我看見了,他每年的紅綢箋,寫的都是你。
百年,千年,數千年……每一年他都在為你祈求天地。
他是很不會寫祝福的一個人。
那么多箋,幾乎掛滿了棠花林。
寫多了,他好像就不知道寫什么了,就開始寫一些重復的話,還有他遇到的一些事。
年年春節都下雪,今年亦是如此。
我寫信給你的此刻,他正在外面掛給你的祈福箋。
城里煙花一陣一陣的,絢爛瑰麗,映照著飄搖晶瑩的雪花,真的很漂亮。
我去給你抄幾個他寫給你的祝福吧。
……
老人一手拿著空白書,一手拿著筆墨,踏著雪向獨孤極走去。
他站在一樹樹棠花間,著一身朱紅鴛鴦翎袍,微揚起臉,看城中的熱鬧繁華。
老人走近了,看著他的側臉,又在書上添上一筆:
……
對了,我忘了說,很早的時候,我就相信你沒有死,你只是在另一個世界。
我從前一直以為他來到這里,是在懷念你。
后來我發現我錯了,他在想你,他是來見你的。
此時此刻,雪下大了。
棠花被雪掩蓋,他是天地間唯一一抹紅。
雪落在他發上,好似白了他的發。
他站在那兒,好像又在雪中遇見了你。
又下雪了,白仙仙。
我聽見他對你說。
你的世界下雪了嗎?
我聽見他問你。
附:這位帝君的祈福。
白婉棠,我的仙仙,福壽安康。
白婉棠,我的仙仙,長命富貴。
白婉棠,我的仙仙,太平無憂。
……
白仙仙,我喜歡你。
白仙仙,我好像從來沒有主動且明確地對你說過,我喜歡你。
白婉棠,我的仙仙,我喜歡你。
我此刻,不止喜歡你……
愿你壽終正寢前,我們能再相遇。
那時你白發蒼蒼,鶴發雞皮,是個老太太了。
我會變成一個老頭子,遠遠地不打擾你,陪你一起走。
下輩子,你不能讓我遇不到你。
作者有話要說:
只想看BE結局的看到這兒就可以了
我后面本來是想寫到祝福那兒就到此為止,但獨孤極也有自己的想法似的……
尤其寫到“白仙仙,我好像從來沒有主動且明確地對你說過,我喜歡你”的時候,我自己突然有點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沒主動且明確地說過。
回頭搜索了下“我喜歡你”這四個字,才發現,他真的沒有主動且明確的對她說過,我喜歡你。
要么是仙仙說“你喜歡我嘛”,他表示肯定,要么是仙仙問“你喜歡我?”他說“自然”。
就連后面讓仙仙教他怎么喜歡一個人,他都沒有明確主動,簡簡單單地對她說一句“我喜歡你”,他說的最接近這句話的,是“我會喜歡你”……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野指針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電子蝦會夢見仿生兔么、歪水、我錯過你曾走過的路啊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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