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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2章 荒唐

    謝宥只一臂抱她, 卻越抱越緊。

    崔嫵感覺到了一絲窒息,急跳的心臟帶著鮮血涌動,腦子里?的熱度不斷升騰。

    衾被翻騰, 他一聲聲“阿嫵”喊著,讓思緒脫韁的崔嫵心口漸熱,不等?他求要,已經把什么都給出去了。

    炙杵同潤熱軟沼相抵,急撞而去, 兇得漿瓊點點飛濺。

    到這么不管不顧的程度,才領略到一絲妙處來。

    崔嫵嗯呀個不住, 惹得謝宥分神, “官人……夫君,阿宥……求、求……”

    求什么?

    喊成這樣?,成心是要人溺愛她的,謝宥哪里?還舍得留力氣,還將她汗津津的臉定住,恨得咬了她下巴一口。

    “喊得很好?, 以后就這么喚我,嗯!”

    呼吸又被奪走,崔嫵只張著口,已被他橫掃席卷過一次又一次, 她眼簾低垂, 仰頸承受。

    掌心的傷口刺痛,被他撞得壑間也疼, 但?漸漸一處疼得麻了, 從這麻木里?萌發一陣陣月汐,汐漲汐落。

    她小心忍著呼吸, 像按住裝滿水,但?裂口的缸,還被他搖來動去,就怕奔潰在一息之間。

    崔嫵不想再抱他了,抖簌得想把自己蜷起,結果成了無意的送合,與那?悍莽莽的相對撞近,宛如銜吻在一起。

    他看?得眼中生火,磨頭嚕嚕吐露,再被瀝瀝打成了漿酪,成絲縷。

    “阿嫵,阿嫵……”謝宥呼吸更?深促。

    崔嫵沒有回應,逐漸迷茫的視線之中,謝宥體魄修健漂亮,她怔怔望著,腦子里?逐漸清晰的,是他深栽的炙杵。

    過分清楚的模樣?,那?熱杵上盤踞的青筋突兀,來去之間刮過,引得陣陣泛酸。

    “阿宥……”她抱住他的脖子。

    “別?著急。”

    謝宥腰腹清晰,有力地復搗不休,起初沉緩,隨著呼吸越來越急,他的腦子被擱進蒸籠里?,恨不得跟她化在一塊兒,難舍難分。

    直到山崩海潰時,燈花也炸了一下。

    崔嫵驟然?被死死抱緊,被謝宥的呼吸燙著頸窩,巖漿將她淹沒,蒸煮掉理智,夜風穿簾過帳,吹在肌膚上,又如置身冰涼的海水之下。

    “呃——嗯!”

    月汐退去,崔嫵閉緊了眼,低頭在他懷中。

    待得收歇,崔嫵像滾水里?煮過的面人一樣?,沒骨頭地窩在他堅實的胸膛上,熟軟的唇輕呵出氣兒,謝宥眉梢還掛著汗。

    見到處是斑斑的血痕,才反應過來他們做的事有多荒唐。

    夫妻倆對視一陣兒,齊齊悶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帶得燭火又晃動了一下。

    崔嫵笑累了,把臉埋住:“天亮時楓紅她們進來,一定會嚇壞的。”

    謝宥唇瓣貼著她的發絲,眼眸溫柔如水:“咱們的事不須同別?人解釋太多,且起來,我給你手上藥。”

    崔嫵哪起得來,只能躺著將手遞給他。

    謝宥將藥膏細細鋪在她手上,輕輕吹氣。

    想起來都覺得荒唐,夫妻倆半夜沒事把手割了,歃血為誓,說出去誰會信。

    崔嫵躲著臉,只露出一雙烏亮的眼睛,見他饜足時眉眼平和,跟瓷人一樣?光彩玉潤。

    她突然?反應過來,謝宥也許很喜歡這種?事。

    平素凜若冰霜,唬得府里?大小丫頭都不敢近前,現在跟只偷腥的貓兒吃飽了一樣?,讓人想撓他的下巴。

    崔嫵突然?生出點滿足和得意來,連不適都淡了許多。

    “對了,同你說個好?消息。”他道?。

    “嗯?”

    崔嫵毛茸茸的頭發被他撥開,眼睛烏亮明潤。

    “靈則來信,說遇見了一位神醫,腿上傷已快好?了,他去見了官家,官家很高興,想等?他好?了,就去萬年縣做縣令。”

    萬年縣緊挨著季梁城,仍舊算天子腳下,這是厚恩了。

    若能做出政績,往后仕途不必發愁。

    崔珌總算想清楚了自己該做的事,崔嫵也松了一口氣。

    “阿兄早前也同我說了,他能重新站起來,是天大的好?事。”

    謝宥上好?藥,將被子換下,又重新睡下。

    胡亂鬧了一場,平日?相處的客氣消失,崔嫵親昵地蹭蹭他。

    “妾剛剛……不該沖動。”

    她今夜露了本性,賢惠的娘子,不該要求夫君只能有她一人,也不會突然?給自己手掌劃一刀。

    也可能是,她不想在謝宥面前偽裝了。

    謝宥未放在心上,他被枕著手臂,還能支起和她的拉在一起,輕輕搖晃。

    “你的性子我早就知道,這樣?也好?,凡事與我不必藏著掖著,只是在外邊,還是得穩重行?事。”

    “這些我當然?知道?,這一年不都這樣?……”她喃喃道?。

    “阿嫵辛苦了。”他親親她的額頭。

    “你也辛苦了。”

    夫妻倆又說了一會兒悄悄話?,才抱在一塊兒,相繼睡了過去。

    —

    有人能枕上鴛鴦共枕眠,有人卻只能凄涼還自遣。

    倒霉了一路的徐度香,被趕上了離開季梁城的貨船。

    入夏的季梁城一如既往地熱鬧,行?人衣衫漸薄,腳夫光著膀子在運河上忙碌。

    蕈子一雙眼睛深凹,嘴巴分外刻薄:“這次就放過你,再在季梁城見到你,見一次打你一次,廢了手賣到南風館去!”

    對著這地頭蛇,徐度香敢怒不敢言,轉身進了船艙。

    沉重的鐵錨被起到船上,徐度香抱著新得的畫箱,暗中觀察岸邊還在守著的地痞。

    一切還要從他離開季梁府衙門說起。

    見過謝宥之后,他躲到巷子里?,反倒被這個叫“蕈子”的地頭蛇抓

    住了。

    蕈子是定力院那?邊管賭場的,人脈暢達,那?個假冒他老?鄉的騙子以為徐度香要報官,就是找了這蕈子教?訓他。

    一群人把徐度香圍在巷子里?,正準備打他一頓,再賣出去,徐度香雖有些拳腳,但?難敵四?手,眼看?要落敗,沒想驚動了隔墻的住戶。

    一位穿著直綴錦衣的相公露面,圍著他的人立刻散開了,從蕈子等?人恭敬地稱呼為“相公”來看?,想是個做官的。

    徐度香當機立斷,向這位相公求助,說清了來龍去脈。

    那?位相公也是古道?熱腸,當即仗義出手,騙子不但?賠了他銀子,蕈子也放過了他。

    徐度香用?得來的銀子,終于又能把畫箱置備起來,可沒過幾天走后,蕈子又抓住了他,要把徐度香趕出京城去,永遠不準他在季梁城出現。

    這次沒有義從天降,徐度香沒奈何,被提著去了碼頭。

    但?他也有自己的犟脾氣,這些年走南闖北,膽色還是有的,別?人要趕他,他撐著一口氣,偏要留下,非得在季梁城出人頭地不可。

    況且現在又有了畫箱,徐度香進畫院之心不減,理想和心上人都在這,他不想離開京城。

    這里?還有他惦念的人,就算沒有緣分,能在一座城里?守著她也是好?的。

    看?著船離了岸,蕈子拍拍手,終于算是演完了這出戲,他還要去和二娘子稟告。

    過了觀音院橋,他說道?:“你們回去把場子看?好?了,我先去回話?。”

    那?群嘍啰也不知道?老?大的上頭是誰,更?不敢問,勾肩搭背地走了。

    徐度香看?到岸邊的人已經離開,想跳進水里?游回岸邊,又怕鬧出來的動靜把人引回來,一時逡巡。

    猶豫間,一條游船徐行?經過,船距不過一臂。

    二層坐著個氣質出塵、溫潤俊秀的白衣秀士,徐度香定睛一看?,高揚起手招呼道?:“崔兄!崔兄!”

    聽得長喚,崔珌看?了過來,收起手中折扇作揖:“徐賢弟!”

    在杭州時,徐度香仰慕他的才華,崔珌敬慕徐度香的畫技,二人也算知交好?友,崔珌忽逢故人,又快治好?了腿傷,心甚快慰,讓親隨福望將徐度香請到自己的船上來。

    徐度香登船,遠遠就見崔珌坐著輪椅,快步走了過來:“崔兄,你這腿……是怎么了?”

    崔珌擺手:“無事,已經快好?了,倒是徐兄你怎么在這兒?”

    “我……我游歷至此。”

    “來了季梁也不同我說一聲,差點就同你錯過了。”

    徐度香嘆了一口氣:“當年杭州匪患,你我失散,崔家不知搬到了何處,崔兄也未給小弟留個音信……”

    當年崔家離開杭州匆忙,徐度香又湊巧在外地,二人便斷了音信,徐度香記掛崔嫵,這才踏上游歷四?方,尋找崔家的路上。

    崔珌賠禮:“怪愚兄走得匆忙,來不及知會你,賢弟這是要往哪兒去?”

    “我……唉,真是一言難盡……”徐度香將季梁之行?所遇一一道?來,當真是命途多舛。

    他的畫箱倒是重新置辦了,只是這些年畫的畫全都沒了,最重要的是嫵兒的畫像也沒能救回來,現今他連個唯一的念想都沒有了。

    “我本不想離開,無奈惹了人禍,被人趕出來了。”

    “沒想到季梁城地痞猖獗到如此地步,賢弟若是不嫌棄,可以到我家中落腳。”

    “罷了,我怎么將麻煩帶給崔兄,只是這陣子不見嫵兒……不,不是,我是說崔二娘子,不知道?她怎樣?了,進來可好??”

    徐度香一時恍神,趕緊改口。

    “你喚她什么?”

    涉及崔嫵的事,崔珌是何其敏銳。

    他眼神銳利如刀,溫潤公子的表象褪去,是一等?一的不好?惹。

    “沒什么,只是那?時她年歲小,我跟著崔世伯喊習慣了,如今已知她嫁人,一時不及改口,崔兄勿怪。”

    徐度香心虛,不敢直視崔珌,他在崔家人眼皮子底下和嫵兒往來的,當年不敢提,現在更?不能提。

    崔珌只是盯著他,沒有說話?。

    他一眼看?出這徐度香在說謊。

    兩個人的關?系定然?不簡單!

    可阿嫵怎么能這樣?對他。

    崔珌握在椅臂上的手繃起了青筋,他在回想,當年徐度香和崔嫵到底有沒有背著他私下往來,嫵兒到底是何時勾搭上徐度香的?

    處處都是疑點,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哪里?都不對!

    對面的人已經許久不說話?,徐度香不尷不尬咳了一聲,只能喝著茶,望向運河上的片片白帆。

    故友重逢的場面就這么冷了下來。

    “你和嫵兒……從前交好??”崔珌終于開口。

    “只是、就是說幾句話?。”

    崔珌沉沉看?了徐度香一眼。

    舊事早已無法查證,但?眼下,崔珌未嘗不能再試探出來。

    他嘆了口氣:“若是杭州未生匪患,愚兄本想做主將嫵兒許配與你,畢竟高門大戶里?的日?子總是不易過,不如嫁予一個知根知底的人,小兩口平淡度日?,與家人見面也容易,想來她一定是開心的。”

    聽到這樣?的話?,徐度香哪里?坐得住,手緊握成拳,眼底全身憾恨:“只恨我當年遠游,才未能在二娘子身邊保護,致與她離散,這是某此生憾事,今日?又聽崔兄此言,更?是夜不能寐,余生抱憾,為何……為何當年……”

    徐度香將他當知交好?友,說出了心中郁郁難平之事,更?潸然?淚下。

    可崔珌只是試探出自己想要的。

    果然?……

    原來謝宥不是她第一次這么干了,那?除了謝宥、徐度香之外呢?崔嫵這些年為了活下來,為了過得好?,到底勾引過多少人!

    哪怕是自己,也受她蠱惑,幾次掙扎游移。

    或許她本性就是這樣?,為了一口吃的,為了活命,不知廉恥,只要能往上爬,她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男人都能攀附。

    到底是他疏忽了,讓她繼承了親妹妹的身份,進入崔家,又讓她當上了謝三夫人。

    這樣?的女人,實在不該再放她出去勾三搭四?,招搖撞騙。

    崔嫵該身敗名裂,被謝家棄了,到時候所有人都知道?她水性楊花,阿嫵無處可去,沒有依靠,只能由自己這個哥哥將她接回崔家。

    他會給她備一間小小佛堂里?,就關?在里?邊,讓她每日?誦經理佛,誠心懺悔自己的罪過,哪兒也不許再去,誰也不準再見!

    崔珌戾氣暗自瘋漲,幾乎有要付諸行?動的沖動。

    不過這個人到底有什么值得阿嫵看?上,就憑他這樣?女人一樣?的面皮,還是油嘴滑舌?

    此人分明怯懦無能,軟弱不堪!

    “既然?有緣無分,賢弟還是要學著開解自己,早日?放下才好?。”

    “是……”徐度香再難過,也只能接受。

    “不過阿嫵嫁人也是好?事,她穩重了不少。”崔珌牽唇一笑,面容恢復了和煦,“對了,我正好?要去一趟翠萍山崇德寺,徐兄可愿同游?”

    “崇德寺?”

    “正是,那?處環境清幽,正好?養傷,徐兄既然?仍想留在季梁,不如在翠萍山小住,等?城里?風頭過了,再回去不遲,而且畫院畫諭正常帶學子到翠萍山去,或許會有門路。”

    最重要的是,崇德寺和水月庵所隔不過半個時辰的腳程。

    當年兩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暗通款曲,這次會不會也忍耐不住呢?

    聽到能得進畫院的門路,徐度香怎會不心動。

    他欣然?答應:“我舊作盡毀,正好?也想畫些季梁城郊的好?山好?水,好?的投于畫諭正門下。”

    崔珌真想看?看?,崔嫵若是再見到徐度香,會是什么表情。

    若是謝宥也知道?了二人曾經的關?系,他又是什么表情呢?

    _

    去往翠萍山水月庵的蔥蘢小道?上,一輛簡樸馬車行?走得不緊不慢。

    崔雁聽聞謝家大夫人去了水月庵,怎么會放過這么好?的獻殷勤的機會,借口為崔信娘祈福,也跑到了翠萍山來。

    劉選還特意請了一日?假,護送女兒上山。

    “我

    知道?你們娘倆在圖謀些什么,”劉選眉頭不展,“女兒,你當真想要謝三郎的正妻之位?”

    心思突然?被爹爹戳破,崔雁很慌張,不大敢吱聲。

    劉選加重語氣:“你只須回答我,是,或不是?”

    崔雁偷看?了爹爹一眼,他好?像不是生氣。

    她深吸一口氣,點頭:“是,女兒想嫁給謝三郎,從前正妻之位沒來得及抓住,繼室難道?還沒有機會嗎?

    爹爹,若是不能嫁得比二房好?,那?女兒這一輩子也沒什么意思了。”

    “繼室,你們是打算殺了二娘子?”劉選后槽牙已經咬緊。

    崔雁縮了縮脖子:“不不不,殺人,我……我當然?不想,只是崔嫵若自己身體不好?,生不下孩子”

    “她好?好?在謝家待著,怎么會身體不好??你告訴爹爹,你阿娘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崔雁手攥住膝上衣裙,抿緊了唇。

    阿娘囑咐過,這件事誰也不能說的,但?爹爹又不是外人,他都要幫她們了,一家人還需藏什么秘密嗎?

    當即將崔信娘在崔嫵嫁妝里?做的手腳說了,說完就聽到劉選冷笑了一聲。

    崔雁惶惑不安:“爹爹,怎么了?”

    “這樣?下藥,不過是讓二娘子不能生孩子,謝家可是有家規的,四?十歲之后方可納妾,謝家三郎最守規矩,你等?不起,也賭不起。”

    這畢竟是他親生的女兒,劉選苦口婆心。

    可惜崔雁早被寵壞了,眼紅嫉妒崔嫵一個二房,一飛沖天嫁給她仰慕的夢里?人,這口氣她一輩子咽不下去。

    她扭身不理劉選:“若爹爹是勸我的,那?就什么都不必說了!”

    劉選閉了閉眼,崔雁性子和她娘如出一轍,二娘子已經被她們害了,

    “爹不是在勸你,只是在同你分析利弊,下藥讓二娘子不孕,太慢了。”

    “難道?爹爹有辦法讓女兒立刻嫁出去?”

    是什么辦法,崔雁當然?知道?,她的心跳加快。

    劉選說出了她想聽的那?句話?:“讓二娘子死不就好?了。”

    “這……殺人,終究不好?吧?”嘴上說“不好?”,她身子前傾,已是很感興趣。

    劉選毅然?道?:“你放心吧,這件事爹爹會給你辦好?。”

    “爹爹……”他也為自己籌謀,崔雁高興不已,這樣?她的勝算又多了幾分,“那?爹爹打算怎么辦?”

    “這翠萍山,山高林茂,人跡又少,一個弱女子出些意外總是難免的,到時候,你身為姐姐,就替了二娘子照顧之責,謝三郎要再娶,肯定要聽自己母親的意思。”

    崔雁激動得手指都在抖,“女兒一定會照顧好?謝家大夫人的,那?咱們要怎么做?”

    連自己生病的娘親都丟在家里?,上趕著來照顧妹妹的舅姑,竟還不覺得荒唐。

    劉選閉上眼睛,握緊了拳頭:“不著急,到了水月庵,我先去踩踩點,再做打算。”

    “好?,女兒都聽爹爹的。”

    —

    料理了春柔的事,崔嫵就跟著云氏上了水月庵,而季梁府衙那?邊,又要開堂審案了。

    衙門比起先前更?加熱鬧,不過百姓們的注意大多已不在王謝兩家的案子上,只等?著瞧瞧俠盜的廬山真面目,看?他會不會又一次絕地翻身。

    “要是這次也能化險為夷,我就信他!”

    “肯定可以,你忘了,極北之境多驚險的情況,俠盜還不是化解掉,救出那?位娘子,這次也不會有問題的。”

    “來了來了!”

    “哪個?”

    “肯定是戴木枷那?個!”

    “生得怎么一個模樣??”

    有眼神好?的說道?:“劍眉星目,身軀凜凜,似有萬夫莫當之勇,儼然?一位少年將軍啊!”

    李灃這次頭發倒不蓬亂,反而梳理過,胡子也刮了,露出英俊硬挺的眉眼,雖木枷加身,身形蒼勁如松,打眼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趙琨都要相信這李灃就是俠盜李三豐了。

    外頭百姓見這漢子氣宇軒昂,果然?有大俠風范,滿足了心中幻想,更?是群情激動。

    這次上公堂的,除了李灃和王嫻清,上次的人都沒有出現,趙琰不來看?熱鬧,崔嫵、謝宏也缺了席。

    趙琨環視了一眼,來的是謝家行?二的謝宸,另一個就是王家的管事,姓莫。

    趙琨問起謝宏的下落,謝宸道?只說謝宏病了,連起身都不能,更?吹不得一點風,才托了他來。

    替大哥上公堂,謝宸是滿腹牢騷的,但?又不敢忤逆父親的意思。

    他領了宮觀承務郎的閑職,平日?的正經事是幫著謝家打理各處莊子和鋪子,其人巧舌如簧,精于算計,比謝宏機靈許多。

    驚堂木壓下外頭七嘴八舌的說話?聲。

    李灃似是根本不在意謝王兩家的案子,拱手道?:“草民仍要提請重審當年葉家舊案!”

    他這句話?抑揚頓挫,外頭圍觀的百姓都聽到了,馬上又激動了起來。

    “俠盜李三豐又來為民請命了!”

    “咱們得給李大俠聲援,伸張正義!”

    “就是!到時候進了戲文里?,咱們季梁百姓胸懷大義明事理的美名也能傳頌出去!”

    “讓他說!讓他說!”

    “就是!讓他說!”

    趙琨道?:“罷,你且說來,為何要查葉家舊案?”

    “草民要告葉廣之子葉景虞搶奪軍功,又假傳圣旨,致使下屬被牽連,草民因此父母雙亡!”

    在李灃的自述之中,他是葉廣家中的管事之子,自小跟隨少將軍葉景虞在軍中習武,葉家假傳圣旨之后,葉家滿門抄斬,連同下人都沒能幸免。

    當時葉景虞在定州軍營之中,未能及時收到家中消息,被就地擒住斬首,李灃被驅逐出了軍中。

    “原來葉家并無冤屈,而是葉家的下人有冤屈!”

    “呸!葉家真是壞透了,”

    李灃聽著背后唾罵著葉廣和葉景虞的名字,手緊緊攥成拳,因過于用?力而微微抖著。

    趙琨早知道?李灃會這么說。

    此案一出,趙琨就稟告了皇帝,只等?李灃說出來,直接挪交大理寺去,誰知李灃說的這個案子事關?葉家,卻根本不是要為葉家翻案。

    他能有機會在公堂上將冤屈說出來,當然?是趙琨私下先審過了一遍。

    本以為這個平頭百姓要說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原來只是虛驚一場罷。

    怪不得李灃想去找謝溥主持公道?,哪個文官聽到葉家的事,都避之不及,謝溥剛正不阿,又位高權重,不與葉家交好?,確實敢聽完他所求之事。

    這樣?的案子,反而是官家樂見其成的。

    把葉家的罪過再坐實一點,官家當年因怯懦優柔做下的丑事,就永遠不會被人翻出來。

    誰會想到,葉景虞這個葉廣的親生子,會死里?逃生,又把自家往更?深的坑里?推呢。

    趙琨道?:“此案與王謝兩家的案子并無關?聯,本府會另擇日?子審理,今日?只說王謝兩家這一案。”

    李灃依言讓到一邊,好?似王謝兩家的案子與他無干,他不是案中“奸夫”一樣?。

    “李大俠這一看?就不是奸夫嘛!”

    “就是啊,李大俠這顯然?是被牽連的,他一心為自家申冤,沒想到又被卷進了這樁亂事里?來。”

    “我看?那?個謝家大官人,瘋瘋癲癲的,連親生孩子都想拉上來,反倒是王家娘子,一心護著孩子,還說他府里?有多少小妾,這娘子是不是偷情還兩說呢。”

    案子回到了王嫻清和謝宏兩人身上。

    莫管事趁熱打鐵,說道?:“小人聽聞謝家大公子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一直在用?了一種?藥粉,整日?精神恍惚,連人都認不清楚,儼然?成了一個瘋子,才不敢出來見人的,那?是否,當日?這李灃和大娘子根本沒有抱在一起,而是謝大公子的發病,產生了幻覺呢?”

    此話?一出,滿堂嘩然?。

    謝宸咬牙說道?:“三大王明鑒,微臣大哥確實病重,但?絕不是瘋病,他騎馬受傷未愈,那?些藥粉只是鎮痛罷了,何況,無憑無據就臆斷我大哥產生的幻覺,定是王家早有預謀,設計暗害我大哥。”

    “哦,那?謝宏的小妾分明說,謝宏沒有墜馬之前,就已經用?那

    ?種?藥粉了,而且此藥在煙花之地十分風靡,男子服食之后,不但?飄飄欲仙,還能看?到平日?不能見到的綺麗奇景……”

    趙琨即刻傳了人證。

    不管是謝宏的小妾,還是見到他服藥的雅妓,都說謝宏手中的藥并不是鎮痛的藥,他已經用?了好?長一段時日?了。

    這小妾想來就是王靖北早安排好?的。

    謝宸仍舊負隅頑抗:“我大哥用?的藥只是尋常金櫻子、雷公藤、馬錢子等?藥物研磨成的粉,這些人是被收買了,陷害謝家!請三大王明鑒,這個女人服侍我大哥,本該向著謝家,偏偏為王家說話?,可見她有私心。”

    那?小妾道?:“奴婢只是憐惜主母平白被冤枉罷了。”

    莫管事道?:“要知謝宏所用?的是不是鎮痛藥粉也好?辦,那?藥用?久了再離不開,若斷一日?,形容癲狂,只需將謝大公子拿來,關?上幾日?,就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用?過此藥了。”

    王家的人格外強硬,非逼著謝家將謝宏抬到公堂之上來。

    謝家也不是好?惹的,不但?將王家上門的人擋住了,只道?謝宏被氣得已是急癥,太醫院的醫官已經來診過,說謝宏命在旦夕。

    若是大公子讓王家磋磨死了,這筆賬謝家無論如何都要算。

    莫管事陰陽怪氣道?:“謝大公子之前剛出了衙門就能去喝花酒,這才幾天就命在旦夕了,還真是出人意料啊。”

    這么多人圍攻謝宸一個,他實在是雙拳難敵四?手。

    幸而,謝宸出門前,謝宥曾教?導過他,在絕路時要如何應對。

    他當即不甘示弱道?:“王家和葉家當年曾定過親,人選就是王嫻清和葉景虞,李灃這個人是葉景虞親隨,偏偏死里?逃生活了下來,進了謝家,

    又哪兒都沒去,偏偏就摸到了王氏的屋子里?,讓我大哥看?見了他們抱在一起之后,誣蔑我大哥生了幻覺,這難道?不是做賊心虛嗎?

    三大王,此人身份疑點頗大!微臣懷疑他根本不是李灃!”

    趙琨舉驚堂木的手一頓。

    葉景虞和王嫻清有婚約之事已經過去太久,尋常人都難記起來,謝家提了出來,確實關?鍵。

    對啊,若這李灃……其實就是葉景虞呢,他會不會揣著別?的心思?

    但?……可能嗎?

    葉景虞不為葉家沉冤昭雪,反而幫著落井下石?

    可不管怎樣?,有人提了,李灃的身份一定要先徹查清楚,不然?兩個案子都是無法成立。

    見主審動容,謝宸的心才算放下來些,三弟教?得果然?沒錯,不然?今天在王家“圍剿”之下就要敗下陣來了。

    “李灃,你當真是葉家管事之子?”

    李灃拱手道?:“草民的身份經得起查,草民只是懇求三大王,弄清草民身份之后,能查清舊案,還李家應有的……哀榮。”

    “好?,今天暫且到這兒,等?查清你的身份,再審不遲!”

    總之,這次公審又是不遜于第一次的跌宕起伏,撲朔迷離。

    但?同樣?沒有審出個結果來。

    也是趙琨故意不給出結果,不是他不敢得罪兩家,而是官家刻意要放著此事。

    看?清局勢的人都知道?,下一次就是終審。

    至于終審的日?子,端看?朝堂上王謝兩家誰能贏了。

    —

    水月庵里?,崔嫵正聽著蕈子繪聲繪色講公堂上的事。

    山中瓜果甜涼,也最多蚊蟲,屋里?熏了薄荷香,她一下一下搖著扇子,有些百無聊賴地聽著,道?:“李灃也不傻,怪不得還有命活著。”

    誰都知道?,要是他真為葉家請冤,沒等?把話?說出來就橫死在獄中了。

    畢竟,葉家是皇帝不可觸的逆鱗。

    聽說當年,官家的舅舅,三鎮節度使李仲山曾有起兵謀反之意,在中秋家宴時,官家收到密報,李仲山無故返京,他手下的衛隊也有了動靜。

    官家當機立斷,調集親信衛隊先下手為強,葉家受命沖在最前面,圍了李氏家宅。

    葉景虞的父親葉廣當著李仲山家人族親的面念了圣旨,就地格殺了李氏族人,人才殺完,后腳又有一道?圣旨傳來,點的是葉家“假傳圣旨”,謀害皇親之罪。

    如此大罪,落個滿門抄斬。

    葉廣在朱雀門前喊冤,自刎而死,其三族被夷,照理說無一生還。

    這是開過國未有之大案,牽涉兩個顯貴家族,死了幾百人,后來,葉家到底有沒有假傳圣旨,成了一時懸案,也成了今朝的“不可說”。

    其中內情風云變幻,沒有點人脈,根本打聽不出來。

    崔嫵問:“你說葉家到底冤不冤?”

    蕈子膽子也大:“皇帝諱莫如深,不正說明問題了嗎?”

    是啊,這案子根本不復雜,皇帝當年年輕,帝位不穩,其實手中證據并不充分,不知道?是不敢背負殺親舅舅的罵名,還是心軟了要給舅舅家留點名聲和血脈,抑或要連葉家一起除掉,總之前后兩道?圣旨,直接格殺了兩大武將家族。

    正是此舉,讓他少了外戚干預,把皇位坐穩當了。

    “葉景虞會不會以為是我把他的身份泄露出去的?”崔嫵這下可冤了。

    畢竟她和謝宥可是夫妻。

    “這就不知道?了。”

    “算了,李灃的案子我不關?心,可這王嫻清的案子……看?來官家是真的不想結審,謝宏又被王家害成這樣?,大相公怕是不會放過王家了。”

    那?她答應救王氏的事就不劃算了。

    崔嫵有點煩。

    蕈子也有些眼界,說道?:“這種?案子哪里?找得到什么證據,就看?朝堂上兩家誰先扛不住,低頭罷了。”

    “我只能幫她到這兒了,你可同她說了?”

    蕈子點頭:“說了,這就是王娘子送來的東西。”

    妙青將蕈子手上東西呈到崔嫵面前,她打開一看?,竟是王嫻清的手信!

    那?就是說,現在季梁河邊的兩間鋪子都是崔嫵的了!

    她心頭一喜,拿起來,輕嗅起上面的油墨味兒,喃喃道?:“這兩間鋪子得來不易啊,也不枉我殫精竭慮,給李大俠寫了那?么精彩的故事。”

    楓紅有些擔憂:“王氏不該懷疑娘子嗎,還送這手信來,其中會不會有詐?”

    葉景虞身份暴露,王嫻清難道?不會懷恨在心?

    “她不在乎這兩個鋪子,若是不送來,就是徹底和我沒了關?系,送這兩個鋪子,還算有些把柄在她手里?,往后還會有來往的,等?著吧,

    不過我管她是什么心思,鋪子給了我,就是我的了!”

    崔嫵已經琢磨著派誰去經營了。

    “這又是什么?”旁邊還有一個小木箱。

    蕈子打開小木箱:“王氏還送了金子來,說是多謝娘子寫的那?些戲文。”

    崔嫵喜歡這意外之財,她抬手撥亂碼得整整齊齊的金子,聽到碰撞聲,耳邊回蕩起的,卻是當年阿娘錢袋子叮鈴聲。

    笑意淡了下來,手仍舊撥弄著金子。

    她喜歡沉甸甸的錢袋子,金銀、銅板、交子……聽它們碰撞在一起的聲響。

    幼時阿娘的錢袋子都是癟的,幾枚銅錢她能翻來覆去數一天。

    家破之后,崔嫵連飯都吃不上,從來只能看?別?人身上掛著錢袋子,偶有人看?她可憐,取出一枚銅板來,給她買個粗面饅頭。

    家貧時銀錢珍貴,每一枚都要細細摩挲,到了如今,仍舊不舍得放過一毫一厘。

    崔嫵自知,她早晚死在自己的貪婪上。

    王嫻清想結過善緣,她哪有不肯的道?理,讓楓紅把金子收好?,才對蕈子道?:“辛苦你跑這一趟了。”

    “娘子何須同我客氣了。”

    蕈子出了門,懷里?揣著崔嫵給的賞錢,對待自己人,娘子給銀子一向大方。

    走出院子,就看?到為娘子守門掌馬的周卯正在井邊打水,他笑嘻嘻地走了上去,把一個錢袋子拋給他,“娘子掙了好?處,這是賞你的。”

    周卯面無表情地接住,將錢袋子收起,跟著捶了他肩膀一拳。

    蕈子齜牙咧嘴:“你這頭蠻牛,力氣還是那?么大啊,行?了,得空喝酒,晉丑祝寅不在,我一個人喝著實沒意思。”

    周卯只道?:“悄悄下山,別?太招搖,給娘子惹麻煩。”

    “知道?了。”

    待蕈子離開之后,崔嫵大手一揮,讓楓紅將自己收藏的季梁城地圖拿了出來。

    “等?我派兩個厲害的掌柜過去,先把貨船的價碼談下來,咱們五個鋪子一起壓價錢,把旁邊賣生藥的鋪子全弄死,哈哈哈哈,我的鋪子就全都盤活了!

    到時候,這個、這個、這個,這一片就是我的!再瞧瞧季梁商會里?那?群老?東西誰最好?欺負,把他們生意搶過來,一個個踹到河里?去!”

    崔嫵本來就管著季梁河碼頭的三個鋪子,但?她野心大,三個鋪子實在施展不開,有了王嫻清給的兩個鋪子,局面立刻盤活了,讓她的生意布局更?加從容。

    “這是賺大錢的地方,輕易馬虎不得,可惜晉丑不在,別?人當不得這么大的事,我又不能親自出面……”

    她指點江山正是起興,又聽到敲門聲。

    崔嫵一看?窗戶上印出的人影就知道?誰來了,十分不耐。

    陪云氏來水月庵的息婦不止崔嫵,高氏帶著自己的一歲的兒子謝筱也湊了過來。

    一進門,才膝蓋高的小子就先竄了進來,高氏進門更?是連招呼也不打,就左看?右看?,打量著屋子里?的陳設。

    “這屋子真是又大又敞亮,我帶著筱兒住那?間小屋子哪哪都不方便,這兒正合適,弟妹,讓一讓我們吧。”

    “不是二嫂先挑的屋子嗎?”

    水月庵最大的客房給了云氏,剩下的都是自己挑的,高氏分明早早占了屋子,在最偏僻的角落不說,還緊挨著茅房。

    崔嫵還道?她是腦子有毛病,原來在這兒等?著她呢。

    要是高氏一早挑了,崔嫵不過就是撿個次一點的,但?現在大家都住滿了,崔嫵被趕出來,就只能去住茅房邊的屋子。

    高氏假裝為難道?:“我也很喜歡那?個屋子,僻靜、風景也好?,但?筱兒出去玩了一圈,回來一進屋子就哭個不停,二嫂這不也是沒辦法了嘛,筱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早不說晚不說,所有人都收拾停當了才說,故意找茬。

    高氏嬌生慣養的,生的兒子也驕縱自私,不知是不是高氏授意的,謝筱一進門,鞋子沒脫就蹦上了床。

    山間剛下過雨,他鞋底不知沾了多少泥,一床被子眼見就被糟蹋完了,還掃落了崔嫵床頭的插花瓶。

    青瓷碎裂的響聲讓崔嫵眉毛一跳。

    她就是喜歡那?花瓶,才擺在床頭的,這小兔崽子死定了!

    “娘,你看?外面的樹好?好?看?啊!”謝筱拍著手。

    “筱兒就要這間屋子!”

    “筱兒就要這間屋子!”

    高氏假裝為難:“弟妹你看?……”

    最終,崔嫵還是讓出了屋子。

    妙青不服氣:“娘子,難道?就這么算了?”

    “當然?不能就這么算了,被子、花瓶的賬都記下了,”崔嫵還在撥著算盤,“既然?她兒子一進那?間屋子就哭,那?這幾天就讓他哭個夠吧。”

    裝神弄鬼的事,她也不是沒干過。

    第023章 齊聚

    蕈子沿著小路下了山, 路上還遇見了劉選和崔雁父女?,二人并不認識他,只擦肩而過而已。

    他的馬還拴在?官道邊, 由小弟守著。

    “老大,我也有賞錢啊!”小弟接住老大拋過來的銀子,嘿嘿笑著,這趟跟著出?來真不虧。

    蕈子很有排場,“得了, 趕緊回去吧,天黑了城門都不給你進。”

    “是, 老大您上馬小心。”

    還沒扯韁繩, 就聽?到幾聲馬嘶,一駕青布馬車從折道轉出?,正?往這邊來。

    蕈子撩眼?皮看了一眼?,卷起的車簾里坐著兩個人,立刻跌下了馬,躲到一旁草里。

    青布馬車同樣停在?翠萍山前的空地上, 和蕈子的馬相?隔不遠,徐度香先下了馬車。

    蕈子定睛一看,怒上心頭。

    那個長得跟女?人似的小白臉!他怎么又回來了?膽子不小啊!

    完了完了,娘子會不會找他算賬?

    想到崔嫵發怒的樣子, 蕈子身子抖了抖, 樹枝跟著顫。

    “什么東西!”崔珌立刻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小弟不知道老大為什么躲了起來,眼?珠子往草里轉了一下, 又移向另一邊, 不知道怎么辦。

    “去把人抓出?來!”

    福望應聲上前,把樹叢里躲著的蕈子抓了出?來。

    “干嘛!干嘛!我這兒?上茅廁呢!”蕈子實在?掙扎不過這頭蠻牛。

    福望看他褲子還好好穿著, 把人雙臂鉗了,帶到崔珌面前。

    徐度香馬上認出?了他:“這就是那個逼我出?季梁城的地頭蛇!”

    蕈子在?季梁城算小有名氣,崔珌識得此人,皺起眉:“你為什么會在?翠萍山?”

    蕈子被戳在?了地上,兩腿發麻,他整整衣服,哼了一聲:“我的小弟說你賴著不走了,你怎么回事,真想去南風館里討日子?”

    徐度香氣急:“我本就沒想走,季梁城我待定了!”

    “喲,找到了靠山就是不一樣,看來生得像個娘們,還是有好處的。”蕈子混市井的,說話轉揀難聽?的。

    “你胡說什么!”徐度香最恨別人說他像女?人,當即就要揍他,之前只是他們人多,自己才?打不過。

    崔珌抬手阻住:“賢弟,不必跟他一般見識。”

    “可是這人嘴里不干不凈的,我給他洗洗嘴!”

    “何必臟了自己的手,”崔珌掃了一眼?這個人,“你們就兩個人來找麻煩?”

    蕈子假裝不認識崔珌:“你是誰,想跟他一起挨揍?”

    見他口出?狂言,福望伸手捏住他的后?頸,他跟小山一樣,顯得體格強壯的蕈子都瘦小了不少?。

    “我是官家去歲欽點的狀元,想來游街的時候,你不在?。”

    “狀元……不就是狀元嘛,有些什么了不起。”蕈子還嘴硬,但囂張的氣焰已經沒有了。

    崔珌示意福望松手。

    “哼!別當我怕你,我場子里還有事,不跟你一般見識。”蕈子得了自由,邊拉著韁繩邊上馬,“駕——”一聲絕塵而去。

    徐度香握著拳踏出?一步:“崔兄,怎么把他給放了。”

    “罷了,他以后?應是不會再找你麻煩了,既然到了這兒?,旁的事都先放一放,走吧,不然天黑都到不了崇德寺。”

    崔珌都發話了,徐度香不得不放下舊怨,跟他上山去。

    然而蕈子并非走遠,等徐度香等人沿著山道攀登的時候,他沿著小道又上了水月庵。

    —

    “你說什么?”崔嫵把香爐撂在?窗欞上。

    蕈子一路狂奔,氣都沒喘勻呢,“那、那個徐度香……又回來了,還是娘子你那個便?宜哥哥帶來了,如今就在?崇德寺住著。”

    “崔珌?”

    二人在?杭州是算舊識,這次是巧遇,還是另有圖謀,而且崔珌不是要赴萬年縣做縣令了嗎,怎么又出?現在?這兒?,還帶著徐度香,難道說他還要搞鬼?

    陰魂不散,不外如是!

    崔嫵快速地搖著扇子,滅掉涌上來的邪火。

    自己已經給了徐度香兩次機會,奈何他不知道珍惜,還在?往自己跟前湊。

    這一次,就怪不了她了。

    “你先下山,什么都不用管,記住了,避開人。”

    “是是是。”

    蕈子這回招呼都顧不得和周卯打,屁滾尿流地下了山。

    —

    然而崔嫵先等來的是不是徐度香和崔珌,而是崔雁和劉選。

    一進主屋,就看到崔雁對著云氏獻殷勤,劉選坐下首正?喝著茶。

    “只可惜你來得晚些,這院子才?住滿,我這屋子原該給你留一張床,只是老婆子夜間咳嗽,不好打擾了小姑娘清眠。”云氏有些可惜。

    崔雁哄她開心:“雁兒覺沉,外面打雷都不醒呢,何況醒了更好,哄大夫人喝藥,還能陪著說說話,打發長夜呢。”

    “那怎么成,你正?當花齡,可別熬損了容顏,還是住到隔壁院子去吧,我讓人給你收拾好,往后?只每日來同我說說話便好了。”

    “雁兒?雖住得遠些,但心和大夫人是在一處的。”

    水月庵是一座尼

    姑庵,據聞從兩代之前就已存在?,曾經有公主在?此出?家,先皇妃子也曾在?此修行,因而幾經擴建,占地頗廣,且只留宿女?客。

    百年古剎掩映在?重林之中,輪廓若隱若現,入夏之后?滿目翠綠,碧湖青階,蒼山薄霧,比季梁城里更清涼幽靜,每年都有權貴夫人娘子在?此小住消暑。

    云氏雖是宰輔夫人,但清貴之門素奉低調簡樸,她只要了水月庵一個最大的院子,和息婦們分?住。

    崔雁來了,自然還有屋子住,卻是另一個小院子了,見云氏還得在?院外通傳。

    崔嫵倒是想住到外邊去,她寧愿和崔雁換呢,可惜不好開口。

    她眼?珠子滴溜溜轉,看到外頭生的盧會(蘆薈),心生一計,跟楓紅耳語:“那問問舅姑的藥熬好了沒有,好了趕緊端上來,趁熱,越熱越好。”

    “是。”楓紅轉身朝廚房去。

    崔嫵這才?進門,給云氏請了一聲安,在?劉選對面坐下,親戚之間免不了寒暄了一陣。

    她問道:“聽?說大伯母身子不好,如今怎樣了,可有人伺候湯藥?”

    明面上是關心,實則奚落崔雁連自己生病的親娘都不照顧,趕著來給別人的親娘獻殷勤罷了。

    崔雁面色立刻有些勉強,還看了劉選一眼?,才?說:“我在?家中日日伺候羹湯,如今阿娘已經好了許多,已經停了藥,這趟上山來,還存了為阿娘祈福之意……”

    劉選聽?著女?兒?撒謊,低頭默然不語。

    崔嫵點頭:“那就好。”

    崔嫵也不想一下把人折騰死了,既然大好,該她出?面的時候,可不能躲了。

    云氏欣慰地點頭:“你是個有孝心的孩子。”

    “雁兒?沒準真有幾分?微福,照顧好了阿娘,再來照顧大夫人,想來大夫人很快就能大好,同雁兒?一塊兒?游山玩水去了。”

    “哈哈哈哈哈,哎喲,那我真要多謝你了。”

    屋子里笑聲不絕,丫鬟適時端著藥出?現:“大夫人,藥來了。”

    崔嫵已經悄悄把盧會汁液抹在?指腹了,起身端起藥碗,說道:“時辰正?好,息婦伺候舅姑喝藥吧。”

    崔雁不肯挪窩,何況喂藥這么種事,正?是獻殷勤的好機會,她怎么會放過呢,“還是讓我來吧,我在?家中伺候阿娘都習慣了。”

    崔嫵笑笑,把藥碗放回托盤里,“那就麻煩姐姐替我盡孝了。”

    說完回去坐著。

    丫鬟把托盤端到崔雁面前,她剛一碰到碗壁,面色就變了,猛地看向崔嫵。

    怎么會這么燙!

    云氏問:“怎么了?”

    “沒事……”

    崔嫵能端起來,崔雁哪里肯推脫,咬牙端起藥碗。

    五指連心,她死死扣住碗底,不敢將藥打翻了,將勺子里的藥吹涼,喂到云氏口中。

    好不容易喂完了藥,溫度不再滾燙,她也已經麻木了。

    崔雁把碗放下,將手藏回袖中,五指疼得扭曲成了雞爪,回去肯定要起水泡了……

    這個崔嫵!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真是又蠢又壞!

    她喂藥的工夫,劉選起身要走,崔嫵將他送出?庵門。

    回來的時候,看向崔雁的眼?神又冷了幾分?。

    外間的小丫鬟進來,稟道:“崔家二郎君游歷至翠萍山,途經水月庵,遣人問候大夫人。”

    “二哥也來了!”崔雁納罕。

    崔珌的狀元之名格外得云氏看重,她點頭道:“崔二郎有心了,今天還真是熱鬧,只可惜我身子不好,喝過藥很快就困了,你們小輩自說話去吧。”

    幾人這才?告退。

    崔雁在?崔嫵身后?說道:“為了戲弄我先自找苦吃,崔嫵,你覺得自己很聰明嗎?”

    崔嫵訝異:“很燙嗎?我竟不覺得,姐姐為何不把碗放下,強撐什么呢。”

    崔雁氣得快步往前走。

    妙青真是不明白:“大夫人為什么這么看得起大娘子呢?”

    崔嫵道:“遠香近臭,今天若崔雁做了她息婦,她同樣看不順眼?,除了公主郡主,誰嫁進來,她都覺得會怠慢了她兒?子。”

    廊廡盡頭是一片蔥蘢綠蔭,歷經風雨的青石階下,崔雁正?和來到水月庵的崔珌說話。

    他們寒暄了幾句,崔雁還要收拾屋子,就先走了。

    “妹妹,真巧。”崔珌看到了廊中的崔嫵,笑得比花魁還招搖。

    他還坐在?輪椅上,徐度香就站在?他身邊。

    崔嫵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視線,既不驚訝,也不像認識。

    她在?石階上站定,婆娑樹影落在?臉上,如同過分?清透的池水。

    徐度香見到崔嫵,眼?睛先是一亮,見她不理自己,繼而泛紅。

    第024章 安撫

    徐度香自小?雙親不?在, 是由?叔叔養大的。

    可他到?底不?是親生的孩子?,在叔叔家中總覺得自己是外人,便一直喜歡往外跑。

    遇見崔嫵以后, 兩人情投意合,他是將崔嫵視為未來娘子?,企盼著能重新有一個?家的,誰料命運弄人的,兩人竟一別多年。

    韶華易逝,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求娶,嫵兒就已經嫁了人。

    往后天地茫茫, 所遇盡是陌路之人, 連她都已不?再愛自己,徐度香想到?此節,不?免苦澀悵惘,紅了雙眼。

    崔嫵假裝沒看見他:“阿兄怎么會在此處?”

    “我和?徐賢弟在季梁碼頭巧遇,誰能想到?,一別幾載, 大家又在這水月庵團聚了,真像回到?了江南的時候。”崔珌話中滿是懷念。

    崔嫵懷疑徐度香把一切都告訴了崔珌,不?然他說話怎么陰陽怪氣的。

    “是嗎,那倒是巧, 阿兄繼續玩吧, 我先忙去了。”

    “妹妹怎么也?不?問問我的病情?我住在崇德寺中養病,可是聽說你和?雁兒在這兒, 特意過來探望。”

    “官人已經同?我說了, 今日又看阿兄面色紅潤,我已不?必再問。”

    她提起謝宥, 階下兩個?男人俱是一僵。

    崔珌回轉過來,道:“就算不?問問我,怎么也?不?問候一下徐賢弟,你不?記得了?從前你們很是要好。”

    崔嫵這才看向徐度香,行了一禮:“我記性不?佳,不?記得跟誰要好,徐官人見諒。”

    “沒、沒事。”徐度香擺擺手。

    “沒什么事,我先走了。”

    裙裾在背后飛揚,她走得一點也?不?留戀。

    崔珌見徐度香失魂落魄,有心給他機會:“我想去看看這庵中的墨玉池,賢弟,少陪了。”

    崔珌一走,徐度香步隨心動?,立刻朝崔嫵離開的地方追去。

    “嫵兒。”

    遠遠看到?她的背影,他喚了一聲。

    崔嫵早知?道要與徐度香有一番對峙,是以跟著的人都到?各處守著了。

    她回過身,神情依舊冰冷,“你喊我什么?”

    “崔……二娘子?。”

    她大步走了上來,迅速地靠近,驚得徐度香后退幾步,結果衣襟被她揪住。

    “我說了絕不?能再跟你有牽連,你還三番五次出?現,這是巧合嗎?”崔嫵語氣咄咄逼人。

    徐度香搖頭:“不?是巧合,但也?是……嫵、二娘子?,我并非刻意來見你的……”

    他長得本就好看,這驚惶紅眼的樣子?,輕易就能讓女人心軟。

    可崔嫵沒有絲毫動?容:“那就消失,從我眼前,從我認識的所有人面前,徹底消失!”

    徐度香聽得酸楚,眼眶更紅,弱聲說道:“可我想留在季梁城……我想……”

    崔嫵不?想聽,松開了手:“不?若我去投井,遂了你心意。”

    “不?要,嫵兒,你莫尋死,我走,我馬上就下山!你別想不?開。”徐度香怕她真去尋死,趕緊拉住她的手。

    但貪婪作祟,他把人拉得撞在了自己的懷里,雙臂鎖住了她,埋首就能嗅到?清淡的薄荷香。

    “嫵兒,我會走的,我真的會走……”

    可他一點也?舍不?得走,只?盼這一刻能一直延續下去。

    為什么嫵兒這么兇他,難道她的心已經徹底屬于謝宥了嗎?

    想到?那個?在季梁府衙門口?見到?的,白馬絨座上的少年公卿,嫉妒又成?倍漫了上來。

    他不?甘

    心,真的不?甘心。

    軟弱的骨架壓著他的胸膛,徐度香的臉壓在她頸窩里,他們從未如此親近過,情最濃時,也?只?是牽過她的手。

    可嫵兒現在已經是別人的娘子?,和?他連單獨待在一起都已經不?合規矩。

    謝宥一定在新婚夜占有了她,這一年來,他們同?房過,嫵兒對自己的夫君定然不?會小?氣,任他予取予求……

    腦中浮現她和?別的男人的綺麗畫面,徐度香氣息不?穩,更控制不?住自己,扣在她腰側的手往上摸去。

    崔嫵只?覺得毛骨悚然,手握成?拳,正待打這登徒子?一拳。

    “聽著喊打喊殺,過來一看竟抱在了一起,這是怎么了?”

    一句問話,凍住了兩個?人。

    見崔珌來了,徐度香趕緊松手,崔嫵卻?不?意外。

    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嗎?

    徐度香慌忙分辨:“我只?是,只?是和?崔二娘子?……偶然碰到?。”

    崔珌眼神像一條冰涼的毒蛇:“我聽到?了,你喊她嫵兒。”

    “我……崔兄,對不?住,但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徐度香結結巴巴地解釋。

    “還請你先走吧,我同?我妹妹有話要說。”

    崔嫵不?語,徐度香在二人之間看了一眼,誰都不?打算再說話,只?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待會兒我說的話會不好聽,我們要站在這兒,等下一個?人來嗎?”

    崔嫵抬步往前走,進的是一間空屋子?,輪椅自背后傳來滾動時的吱吱細響。

    門在背后關上,隔絕了稀薄的陽光。

    崔嫵拿帕子?輕掃灰塵,在椅子?上坐下:“阿兄今遭是什么意思?”

    崔珌問:“你同?謝宥說過自己的舊事嗎?”

    “沒有,你知?道的,我嫁進謝家已經花費了不?小?的力氣,怎么還會和?他說起那些舊事。”

    “哥哥,阿嫵曾經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幸好得哥哥可憐我,才有了片瓦遮頭,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所有一切都是哥哥給的,你只?要動?一動?嘴,妹妹在謝家就再無立錐之地了。”

    崔嫵說得坦誠又可憐,一如當年扯著他的衣袖喊他“哥哥”,問能不?能帶她回家。

    當年他家中剛夭折了一個?妹妹,崔父崔母一直不?能釋懷,后來崔珌牽著一個?衣衫破爛、唯唯諾諾的孩子?回來,說要她當自己的妹妹。

    二老是難得的善心人,給她取名“崔嫵”,當成?自己親生的孩子?養,這件事就是連大房都不?知?道。

    “往后你就叫崔嫵,是我的妹妹。”

    一直唯唯諾諾的小?娘子?聽到?這句,高興得撲過來抱住少年的脖子?,那一刻,崔珌是真心要護她余生的。

    這些年,他們兄妹二人從江南到?季梁,再去各處游歷,親密無間,他和?崔嫵曾經是最親近的兄妹。

    不?知?何時起,說要她當妹妹的崔珌,早已忘了初心。

    在謝宥上門提親的時候,金榜題名的喜悅被沖淡個?干凈,崔珌在她屋外徘徊了一夜,到?底是將她送上了花轎。

    原本以為崔嫵是個?安分的,嫁給謝宥,一是年紀到?了,女子?總歸要嫁人;二是為了謝宥的家世?容貌。

    這些理?由?崔珌都能接受,不?嫁謝宥,也?會嫁別人。

    可不?管如何,自己才是她最親的親人,那些算計、隱瞞的伎倆,都不?該用在哥哥身上。

    結果她小?小?年紀就會勾搭人,原來一直是個?拈花惹草的性子?,自己不?過也?是受騙的一個?罷了。

    那顯得為了成?全她,狠心割舍的自己格外愚蠢。

    徐度香抱著她的樣子?,那發情的眼神,崔珌一個?男人怎么會看不?明白,他憋了一股火:“你說這些,是要哥哥心疼你嗎?”

    “過來。”他伸出?手,“你也?不?想阿兄跟謝宥提起徐度香這個?人吧?”

    “天氣燥熱,阿兄自己在這兒冷靜一下吧。”

    崔珌果然想用徐度香拿捏她!

    崔嫵起身就走,在經過他時手腕被擰住,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道將她扯向崔珌。

    一陣天旋地轉,已經坐到?了他的腿上。

    這死瘸子?!

    “放開我!”

    崔嫵力氣怎比得上男人,站不?起來,索性坐實了,讓這個?瘸子?的傷再重一點。

    “呵……”

    柔彈地壓在他腿上,崔珌輕笑一聲,把她拖得更貼近自己,抱緊了往下壓,“喜歡坐,就坐得結實一點。”

    “松手!你個?畜生!”

    “且等一等,好妹妹,告訴畜生阿兄,這些年為了活下去,勾引了多少男人?”他跟她咬耳朵,“你老實交代,我不?會去同?謝宥說的。”

    “沒有!一個?都沒有!”

    “那阿兄換個?問題,你和?徐度香睡過沒有?”

    崔嫵掙扎的身子?一頓,說道:“無利可圖,我為何跟他睡?”

    “那什么樣的好處,才夠讓你把衣服脫下來。”

    “阿兄,你就這么對自己的妹妹嗎?阿爹阿娘知?道了會生氣的。”

    可惜這些年崔珌在家中一向強勢,“阿兄只?是好奇,請妹妹解惑而已。”

    崔嫵見他如此執迷不?悟,扭頭與他對視,笑著說道:“我來翠萍山前一日剛與官人同?房,阿兄可以猜一猜,是什么緣故?”

    話音才落,頸間忽地一涼。

    衣襟已被崔珌扯到?了肩頭,他的臉貼在那片雪白肌膚上,深深嗅了一口?:“你故意惹我?”

    “我說實話而已。”

    崔嫵心底已經慌了,掙扎得更加用力,但仍舊被他困住,不?得脫身。

    一個?兩個?,都這么下作無恥!

    她冷冷開口?:“狀元爺要強迫自己的妹妹茍合嗎?”

    這話很管用,直直扎在了崔珌心口?。

    “你一直很聰明,我帶你回家,不?該讓你做妹妹……”

    童養媳、通房……什么都行。

    崔珌鼻梁戳著崔嫵溫熱柔膩的鎖骨,唇貼上鎖骨下那片平滑雪白的肌膚,“嫵兒,何必在謝家心驚膽戰地過日子?呢。”

    危險之下,崔嫵快速思索脫身之策。

    “哥哥抱得太緊了,我呼吸不?過來……好難受。”

    崔珌真的松開了些許,大手覆上她的脊背。

    “啪——”

    干脆利落的耳光,崔嫵一點也?沒有留情,崔珌的臉歪向一邊,迅速腫了起來。

    察覺到?他松手,崔嫵迅速站遠,握緊發麻的手。

    她將衣襟拉上,蹭去那點讓人惡心的溫度。

    “崔珌,你十年寒窗,好不?容易中了狀元,卻?斷了雙腿,當日的痛苦歷歷在目,現在前程失而復得,就這么不?珍惜嗎?”

    “說的也?是……”

    幾縷發絲遮住了臉,他仍不?抬頭。

    崔嫵想一走了之,又知?非得安撫了他不?可。

    她重新靠近,拉起崔珌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哥哥,你也?打我吧,從前和?徐度香的事沒和?你說,是我的不?是。”

    “但我并非喜歡他,只?是覺得他可憐,我曾經是個?無父無母的孤苦之人,但我有了你和?爹娘,才更可憐他和?自己從前一樣,那時年幼,錯把這種可憐當成?了喜歡,就想陪著他……”

    “但我與他在一起,時時恪守禮數,從未越雷池一步。”

    崔珌還是不?說話,她淚珠滾下,抱住了他:“阿兄,我生氣、傷心,是因為相?信誰都可能傷害我,唯獨你不?會。”

    “可是連你也?把我……當成?一個?隨意欺辱的女人,那我往后還有誰能相?信?”

    “哥哥,阿嫵還能再繼續依靠你嗎?”

    長久的沉默之后,那只?手終于又貼上她的背,這一次輕得像一片羽毛。

    崔嫵強忍下顫抖,喊他“哥哥”。

    “放心吧阿嫵,我很快就去做縣令了,我的抱負……是青云直上,怎可能會和?自己名義上妹妹不?清不?楚。”

    “我剛剛只?是太生氣,嚇唬你而已。”

    第025章 除祟

    夜里, 屋中一燈如豆,崔嫵盯著出神。

    她洗了半個時辰的澡,泡在水里, 指尖蒼白發皺,虛偽的眼淚已經擦干了,崔珌離開時的話,讓她安心了些。

    崔珌往后要做官,有?自己的忌憚, 就算要使壞,也只敢偷偷動手腳,

    尚能控制。

    她說把崔珌當親人, 也不是假話,這么多年的關愛陪伴,崔嫵感念在心,但從他犯了神經病,一切都變了。

    至于徐度香……

    他的所作所為稱得?上該死?!

    崔嫵給?過他機會,既然他不珍惜, 也不必留這個不受控制的隱患。

    “讓周卯去瞧瞧,徐度香到底下山了沒有?。”

    “要是他還沒下山,離開季梁城……”她閉上眼睛,“把他處置了。”

    “是。”

    已是深夜, 窗戶輕響, 翻進來一個人,黑發披散遮住了臉, 白紛紛的寬大衣服, 任誰看了都得?嚇一跳。

    楓紅嚇得?差點摔了水盆子。

    “別喊別喊,是我啊。”來人撩開頭發, 不是妙青是誰。

    楓紅稍稍一想就清楚了:“娘子又交代?你去作怪了?”

    妙青“嘿嘿”一笑,顛顛去跟崔嫵稟報:“香爐里的香已經換了,大人吸多了沒什么事,只是小孩吸了,會體熱多眠,白天沒什么精神。”

    楓紅擔憂:“藥不會有?問題吧?”

    妙青拍拍胸脯:“是娘子從前裝病配的藥,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辛苦了,早點去睡吧。”崔嫵說罷,撐頭看向窗戶。

    楓紅已將紗窗重新?放下,外頭茅廁的已經用?結實的木板擋住,氣味消減了不少,茅廁影子黑黢黢的,像只趴著的大黑狗。

    周卯出去一趟,到了第二日才回來。

    “徐度香已獨自下了山去,小的跟著一路,看到他在城外碼頭登上一葉小舟,南下了。”

    走了?

    走了就好?。

    “娘子,可要追下去收拾掉?”

    “不必了……”

    崔嫵吐出一口氣,希望自己來日不會為這次心軟后悔。

    —

    第三日請安的時候,高氏沒有?來,聽說謝筱病了,還一個勁兒地說胡話。

    云氏心疼孫子,讓人攙扶著過去探望,崔嫵自然得?跟著。

    謝筱躺在床上,前日在床上亂蹦的混世?魔王,現在眼皮子撐不起?來,看上去虛弱極了。

    他小臉通紅,渾身的衣裳都被汗浸透,高氏弄不清他是什么的毛病,屋子里也不敢用?冰,只能擰帕子擦汗,就這么熬著。

    沒有?了第一天來時的精氣神,他要哭不哭,聲音細弱地說:“婆婆,白衣服……鬼啊,在外邊飄來飄去……”

    一句話讓云氏面色驟變。

    高氏擦著眼淚,“他還總說屋角有?人……”

    “這是佛門?凈地,哪里有?什么邪祟!”云氏面色極差,又去哄孫兒,“筱兒告訴婆婆,是什么樣的東西,它?是不是嚇唬你了?”

    這句問得?太長,謝筱腦子昏沉答不上來,又是哇哇大哭。

    庵里的庵主被請過來,聽說小公子沖撞了不干凈的東西,口中念一聲佛號,還算鎮定:“或許小公子睡得?昏昏沉沉,看花了眼也說不定。”

    云氏也不肯相信孫兒會撞鬼:“神鬼之說太過縹緲,先請郎中看過,正經用?藥吧。”

    高氏一早就請了郎中,只是水月庵在山上,過來不易,到了午飯時辰才到。

    剛爬完山的郎中汗都不及擦,就給?謝筱把脈,又是一頓望聞問切,說道:“似乎不是風寒熱病,查不出什么異樣,有?些像……失魂之癥。”

    高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謝筱被吵醒,眼皮沉甸甸的,視野也模糊,看到窗簾被風吹起?,跟著哇哇大哭:“鬼啊,鬼啊……阿娘,鬼來了。”

    一屋子人手忙腳亂,到處看也看不出什么來。

    “我苦命的孩子……”高氏抱著兒子,哭得?停不下來。

    郎中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更不敢亂開藥,屋子里除了哭泣的高氏,人人都默不作聲。

    一個小尼姑從側后邊站了出來,遲疑道:“說起?來,昨日貧尼瞧見小公子跑著到處玩,還看到他進了西南角老?槐樹蔭底下那間?屋子去,會不會……惹了什么東西?”

    說到這個,庵主臉上劃過一絲異樣。

    云氏問:“那屋子有?什么不對?”

    小尼姑說道:“聽說那間?屋子是那位出家?的亡國公主上吊的地方,怨氣很大,在屋子住過的人,總……免不了要生病,私底下大家?伙兒都說是公主幽魂作祟,小公子怕也是……”

    高氏咬牙恨聲道:“既然是晦氣之地,怎么也不上一把鎖。”

    庵主叫苦不迭:“小謝夫人,這是座幾?百年的庵堂,幾?朝風雨變幻,哪處地界沒死?過人啊,那間屋子也就是供上山送菜的貧戶歇腳用?的,本就勞累,屋子又年久失修,窗戶漏風,才會生病而已。”

    “我兒子可沒在里邊睡,這大夏天的,你的意思是說我兒子晦氣?”

    “這、當然不是……可那屋子確實比別處陰冷些。”

    一直沒說話的崔嫵開口:“妾記得?高家?在前朝曾有?皇室公主下嫁,帶有?前朝皇室血脈,莫不是那亡國公主見筱哥兒親切,如遇后人,才會纏著他?”

    高氏面目猙獰:“你又胡說什么!”

    不過祖上娶過公主這事高氏倒是知道,只是高家?綿延百年,關系盤根錯節,她又頭腦簡單,哪里算得清兒子和那公主是什么關系。

    庵主反而點頭:“應是如此,應是如此!”

    崔雁道:“要不請個法師來去去晦氣?”

    庵主道:“崇德寺離這兒近,里面有?位見悟法師,是專為人做法事的。”

    如今也沒什么別的辦法,云氏道:“那就快去請吧。”

    去的人腳程快,沒一個時辰就背來了見悟法師。

    老?和尚瘦高瘦高的,一身大紅袈裟洗得?發白,眼皮耷拉,瞳仁的里不見什么神采。

    他被人放下來,在屋子里兜了一圈,搖搖頭:“這間?屋子不干凈了,鬼魂已經跟著人進了屋來。”

    高氏指甲都要掐斷了:“那我們立刻搬出去。”

    見悟法師搖頭:“不可,怨魂知道這屋子沒了活人氣兒,肯定又要追著小公子去的。”

    “那要怎么辦?”

    老?和尚讓人去找紅線,浸了香灰,伸出黑糙的手,眾人這才看見,他的右手缺了兩根手指。

    老?和尚面不改色,把紅繩系在了門?框、窗戶上,“這樣,就算令公子出去了,怨魂也難離開這間?屋子。”

    “好?好?好?,那咱們快走吧。”

    “還不行,請將小公子的八字寫來。”

    缺指的老?和尚拿著八字說道:“要找個八字相近的守在這兒,才好?哄住那怨鬼不會發狂,往別處去,最好?是成年男子,鬼魂不好?近身。”

    庵主為難:“可水月庵沒有?男子啊。”

    連謝家?的護衛都是守在水月庵外邊的。

    法師沉吟片刻:“女?子也可,只是弱些,要再外邊灑一圈百年香鼎底的香灰才夠,庵中可有?葵丑年臘月十七寅時出生的?”

    這日子有?零有?整的,哪里會有?這么湊巧的人呢。

    云氏著人問了一圈,竟然一個八字合的都沒有?。

    老?和尚嘆了一口氣:“只要最近的便好?。”

    崔嫵不著痕跡后退了半步。

    崔雁眼珠子一轉,說道:“那不就是嫵兒妹妹了嗎?”

    屋子里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了過來,崔嫵避開眼睛,默不作聲。

    高氏將她扯了出來:“這屋子本就是你住的,我兒子替你受了”

    崔嫵道:“二嫂,這屋子本來是干凈的。”

    “你……你怎么可以這么冷血!”

    云氏發話:“三息婦,你就說愿不愿意。”

    “我……不愿,”她害怕地看了屋子一眼,“息婦不愿和鬼待著一間?屋子里。”

    “施主安心,睡時將此平安符帶上,怨鬼不敢近身,更不會折損壽數,待大暑之日開壇,就能徹底驅散怨鬼。”老?和尚老?神在在道。

    高氏道:“就是,你看我都沒事,你怕什么!”

    “可是……”

    “好?了,”云氏不

    想聽她們爭吵,“三息婦,大師也說了,不會有?什么事,”

    在她心里,孫子的命比一個從來看不上的息婦要重要,崔嫵絕不能推脫。

    崔嫵將云氏的心思看得?明白,心中冷笑,不過舅姑都發話了,她還能如何,便裝作不情不愿地應下:“息婦知道了。”

    “這樣我兒子就有?救了?”高氏問。

    法師還是搖頭:“怨鬼糾纏不了他了,但已經沾了晦氣,輕易是去不掉的。”

    “那要怎么辦,你快說呀!”

    筱兒可是她的心肝肉,遲遲沒有?救他的法子,令高氏焦心不已。

    老?和尚念了一聲佛號,掏出一本皺巴巴的經書,“要他自己在佛前誠心禱念經文?,方能祛除邪晦。”

    “筱兒才兩歲,不會念字啊!”

    “有?人替他念也行,但他要在一旁聽著,才能得?佛光庇佑。”

    “我抱著他,我抱著他念!”高氏怎么敢假手于人,只要能治好?兒子,就是讓她抱著孩子念一整夜,她也愿意。

    云氏道:“有?得?治就好?,到隔壁置備個小佛堂,讓丫鬟們都小心伺候,別孩子沒好?,你自己先累倒下了。”

    “嗯。”高氏含淚點頭。

    “送法師出去吧。”

    山門?外,老?和尚拒絕了下人相送,自個兒背著手,兩顆骰子在掌心轉啊轉。

    他沒往崇德寺走,而是沿著下山的路,一路進了季梁城,身上袈裟早就剝了,藏在城外草叢里。

    日頭落了又起?,一個晝夜了,才從定力院搖搖晃晃走出來,剛收的銀子又揮霍一空。

    老?和尚連板車都坐不起?,只能緊了緊草鞋,走上官道,從草堆里掏出自己的袈裟套上,趕著霞光回崇德寺去了。

    剛從官道轉到山道,就聽得?一聲駿馬嘶鳴。

    和尚心道“好?馬”,回頭一看,來的是位駿馬輕衫的少年官人。

    落霞之中來人樣貌漸顯,恰似玉山照人、俊美奪目,腰上掛著金魚袋,身份必非尋常。

    老?和尚念了一聲佛號,二人互道了姓名,老?和尚才知這是謝家?那位聲名遠播的“謝三郎”來了。

    他翌日休沐,出了衙門?也不回家?,騎馬徑直出了城門?。

    山路不好?行馬,謝宥下了馬與老?和尚同行,二人一路閑聊,老?和尚自然要將水月庵里發生的事同他說起?。

    聽說娘子住在那間?有?鬼的屋子里,謝宥皺起?了眉。

    什么亂七八糟的?

    第026章 良夜

    兜兜轉轉, 崔嫵又搬回了這間屋子。

    套間寬敞軒亮,對窗的梧桐如一穹綠蓋,將?日光篩漏, 光斑明亮。

    她坐在躺椅上,吹著山林間瀝過的涼風,妙青在外頭粘知了猴,楓紅拿拍打晾曬著被子,崔嫵翻了個身睡過去。

    午睡醒來?, 妙青提著一個水桶那么?大的筐子跑了回來?。

    “娘子!娘子!”

    楓紅拍打她:“噓——別咋咋呼呼的,娘子還在睡覺呢。”

    “怎么?了?”崔嫵揉著眼睛起?床。

    妙青把手里的寶貝筐子擺出來?, 給崔嫵和楓紅細數:“山里有?幾戶人家, 那些小孩爬樹下水一等?一的厲害,奴婢給他們糖吃,他們就把采摘來?的野蕈、鮮筍、香韭、蕨菜嫩芽兒都給拿出來?了,還有?腌的野豬肉和一尾魚呢!”

    “都是些好東西啊,今天不吃就不新鮮了,”崔嫵拳頭一敲掌心, “楓紅,去廚房把鍋子和炭取來?,妙青,去把銀子拿給他們。”

    “是!”

    主仆三人忙忙碌碌, 把房門一關, 在屋子里吃起?了鍋子來?,這個吃法最能體現?鮮味。

    但吃著吃著, 妙青的興奮勁兒下來?了:“這么?熱的天……”

    “是吧。”崔嫵苦著臉。

    “這么?熱的天……確實不該吃鍋子啊。”楓紅下巴上的汗滴在地上。

    崔嫵只穿了抹胸和半透的褙子, 最是輕薄涼爽,將?嫩筍咽下, 她擦擦頭上汗:“熱死?了!”

    炭盆賣力煮著鍋子,山珍在鍋里咕嚕咕嚕地滾開?,三個人齊齊發呆。

    “娘子且等?奴婢去去就回。”

    妙青又鬼鬼祟祟地出去,把一大缸的冰搬了回來?。

    “尼姑們苦修,大夫人和二房都不敢用冰,冰就都是娘子的了,可勁兒用,別心疼!”

    畢竟崔嫵正替高?氏“受罪”呢,云氏對她用冰也沒什么?意見。

    風把冰塊的涼意送滿了整個屋子,三個人立刻舒坦起?來?,胃口也回來?了。

    妙青往嘴里塞肉,“這樣,才不算辜負了美味。”

    崔嫵點?點?頭:“這樣的日子怎么?不多來?幾天呢。”

    水月庵因為鬧鬼的事,來?這屋子的人更是沒有?,云氏還吩咐崔嫵不用到跟前伺候了,估計是怕沾了晦氣。

    正好讓三個人自在悠閑。

    吃上了鮮美醒脾的山珍,崔嫵滿足地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只怕自己再出門,臉都要圓上一圈。

    “明天吃什么?呢?”妙青發著飯暈,喃喃道。

    屋檐和樹蓋將?視野圍成?了一口井,崔嫵看見著青藍的天空上飛過一只不知名的鳥兒。

    她眨了眨眼睛。

    想謝宥了。

    莫名涌上來?的思念,像淡淡的山嵐,抬手就能揮散開?,又慢慢浮現?。

    山嵐在這山里,本?就是無處不在的。

    她的思念不多,但無時?無刻。

    楓紅:“娘子,你在笑什么??”

    崔嫵笑顏更開?:“吃了好吃的,開?心啊。”

    妙青揉揉肚子:“我也開?心的,哈哈!”

    到了入夜,沐浴之后,崔嫵在涼榻上臥著,絳紗袖輕籠如霧,整個人慵懶又嬌艷。

    旁邊重新擺了花瓶,楓紅給她擦頭發,妙青從瓷碗里捻洗好的葡萄喂進她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崔嫵瞇著眼睛,愜意極了,“高?氏怎么?樣了?”

    “佛經念到現?在都沒敢停,嗓子啞得厲害,今晚怕是都不敢睡覺。”

    崔嫵欣慰地點?頭:“她那么?喜歡說話,這回總算能一次說個夠了。”

    所幸,搬去佛堂之后,謝筱的病就慢慢好了。

    高?氏再不敢讓他亂跑,就拘在屋子里看書習字,只等?精神些了就下山去,這些也是后話了。

    閑話到二更,崔嫵困得瞇起?了眼睛,打了個哈欠。

    “困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頭,崔嫵順著手望過去,怔住了,白天思念的人就在眼前,讓她一時?反應不過來?,表情有?點?傻愣。

    楓紅和妙青遠遠站著,顯然是謝宥示意她們別出聲。

    “怎么?上來?了也不說。”回過神來?,崔嫵伸手拉他坐下,“妾還以為是在夢里呢。”

    楓紅妙青知趣地趕緊退了出去。

    謝宥把一個長木盒子放在一旁,將?她攬進懷里,“明日休沐,我得空就來?看看,不然怎會得知發生了這樣的事。”

    自崔嫵和他鬧過脾氣,兩人“歃血為盟”之后,關系就親密了不少,私底下親近之舉與日俱增。

    崔嫵委屈道:“你都知道了?”

    謝宥低頭看她納涼的衣裳,肩頭和整個手臂一覽無遺,道:“只一味貪涼,別真染了風寒,讓人以為這屋子里真有?鬼怪。”

    她被夜風和冰鑒吹得手腳冰涼,謝宥懷里還有?夕陽的余溫,她忍不住蜷起?手腳全窩了進去,“病就病吧,病了舅姑還能記得妾一點好呢。”

    “凈說胡話。”

    “官人不信鬼神嗎?”

    謝宥說不信,但仍要帶走她:“今日城門已關,明天一早你就隨我下山,我讓別人上山來?陪母親。”

    崔嫵不肯:“若一走了之,舅姑定要生氣,還會說妾吹枕邊風,蠱惑官人為我出頭,何況在這兒,妾也沒吃什么苦。”

    “母親還想說些什么??我倒要去問問她,你何處做得不好,為何如此薄待你。”

    謝宥一路聽老和尚說起?水月庵的事,只覺得荒唐,又內疚。

    自己娶她回家本?該護著,怎么?任她被人欺負。

    從前的事他多不知道,又有?崔嫵阻撓著,這一次,他斷不能坐視不管。

    崔嫵抿嘴笑:“可官人分明不信那些神鬼之說,做什么?非要帶妾走?”

    謝宥頓了頓,嘆了一口氣:“雖然不信,卻不想將?你置于這般處境。”

    不想她忍氣吞聲、逆來

    ?順受,也可能是……即便神鬼的說法荒誕,謝宥也會擔心那個萬一。

    崔嫵聞言,腦袋都蹭到他肩上了,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經此一程,將?來?舅姑和二嫂還能念我些好,”

    何況還有?一個崔雁沒收拾,她可不著急回去。

    “那我在這兒陪你,不然晚上你總想著屋子里有?什么?東西,怕是不得好眠。”

    “水月庵不留男客,我阿兄來?都得住崇德寺呢。”

    為她做什么?都被拒絕,讓謝宥眉頭緊鎖:“你難道不生氣嗎?”

    這好像戳中了她的傷心事,崔嫵低下頭,“當然生氣,舅姑心疼二嫂,一點?也不心疼妾,不過當初嫁過來?時?,妾的身份就不合宜,官人已經違背父母之命,妾哪里還敢讓你和舅姑生隙。”

    這話格外落寞,聽得謝宥堵心。

    他是知道自己的母親的性子,但為晚輩,輕易不能開?口指責,只好努力對阿嫵好些,再好些。

    “這幾日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不如我再請個外任,帶你到外頭去,不讓你操心這些瑣事了。”

    官家想讓他去江南巡查鹽務,謝宥想處置王家的事就去。

    阿嫵本?就喜歡游山玩水,帶著她,也好遠離家中瑣碎的煩心事。

    崔嫵倒搖頭:“你心疼我些,我就什么?苦都不怕了。”

    她可不走,季梁城還有?大生意等?著她做呢。

    謝宥細細撫摸她的眼尾,“我娶你進門,何嘗是想你吃苦的。”

    “妾知道,是為了當初的承諾,為了妾的名節……”

    他久久未說話,冰鑒外壁凝成?的水珠滑下,滴落在盛水的器皿里的聲音,在靜謐中格外清晰。

    “早已經不是。”

    “嗯?”

    “我娶你,或許不是為了什么?承諾、名節……”

    只是愿意、喜歡,是崔嫵給了他一個能去請旨的借口。

    謝宥只說了,轉頭抱住她的腰,臉埋在她的頸窩里。

    崔嫵突然被抱住,又聽他這么?說,竟難得的不好意思起?來?,可惜比她怕羞的人先躲住,她就不躲了。

    謝宥的耳朵又紅起?來?。

    她忽地生出一股勇氣:“那……我跟你說個事。”

    “什么?事?”

    這是很重大的事,崔嫵跪起?來?,捂著他的耳朵悄悄說:“我今天一直在想你。”

    “想我什么??”

    謝宥根本?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經揚起?。

    “就是……想你,”崔嫵眼中浮現?一絲迷茫,“我沒這樣想過別人。”

    一縷暖陽照在心底,謝宥道:“我今日也在想你。”

    所以才一下值就往城外跑,想看她在寺中過得好不好。

    兩情相悅,動人情腸。

    想念的人也正好在想你,這真是一件想起?來?就高?興的事。

    崔嫵心中柔軟,低聲道:“這大概就是‘我思君處君思我……’”

    他點?頭:“正是如此。”

    阿宥真的是個一點?也不掃興的夫君,想她就會說出口,才不會秉著所謂大男子的威嚴,嫌棄想來?想去的是“女兒家心思”。

    “你有?沒有?覺得,‘我’比‘妾’要好聽?”謝宥突然問道。

    “是嗎?妾也喜歡,但總不夠柔婉、順從。”

    崔嫵想裝成?一個遵從俗世規訓的女子,“妾”字便不離口。

    謝宥的額頭輕輕碰碰她的,“你只需自在。”

    兩個人隔著須臾的距離,眼睛亮晶晶地溢滿了笑,唇角半天也下不來?。

    “要親嗎?”她悄悄地問,大膽又真摯。

    謝宥明明意動,還要說:“不成?,這兒是水月庵。”

    “我就問問……”話未說完,臉頰得了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不待她指控,謝宥一臉高?深莫測,“這樣的不算。”

    崔嫵咬著唇,靠在他肩頭。

    阿宥其實很重規矩,所以見為自己破例,才格外打動崔嫵。

    這種?情愫美妙又帶著危險,讓她擔心自己為了感受到他的偏愛,往后會一再得寸進尺,早晚貪心不足,撕破自己的偽裝。

    暗自警醒了自己半天,崔嫵才問出一句閑話:“這是什么??”

    她指的是謝宥剛剛放下的木盒子。

    “我也不知道。”

    這是謝宥出城門之時?,一個小廝塞到他手里的,然后就跑了,還匆忙道了一句“這是我家家主送予官人賞玩。”

    不用問也知道,又是那些過賬的官員討好,只是送禮的人生怕謝宥當場退回去,跑得飛快。

    崔嫵打開?來?看,絲綢里臥著一根……金剛黑木飾金的手杖。

    木杖有?二十二寸左右,和一把劍差不多長,入手冰涼,沉甸甸的,木杖通體烏黑,卻被打磨得如同?琥珀剔透,漆黑的杖身透著絲絲金石的冷光,沉穩華貴,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崔嫵是見過好東西的,也不免對這手杖心生喜愛。

    謝宥道:“這些人為了鉆營出門道來?,送禮的法子花樣百出。”

    “那怎么?辦,送回去嗎?”崔嫵將?手杖放回去。

    “查清了是誰就退回去。”

    崔嫵也不再多言,看謝宥張開?懷抱,又靠他肩上去。

    索性不要睡了,兩個人就這么?坐到天亮,不用分開?。

    夫妻正是蜜里調油的時?候,妙青探頭看了一下,才走了進來?:“大夫人知道三郎君上山了,請三郎君過去。”

    崔嫵訝異:“官人還未去見過母親?”

    “這便去。”他整袖起?身。

    第027章 毒計

    到了云氏面前, 幾?句寒暄之后,謝宥直入主題:“母親為了二房的事,反讓兒子?的發妻住在危險不?明之地, 請問母親置三房于何地?

    還是母親是覺得我們?母子?自幼久別,不?比與二哥親厚,才連同崔氏也?看不?起嗎?”

    謝宥何其聰明,一句話就將夫妻倆和云氏的矛盾,變成了他?自己不?滿云氏薄待三房, 消減了婆息沖突。

    果然,一提起這個云氏就心虛。

    讓崔嫵住鬧鬼的屋子?, 她是有些理?虧的, 若是謝宥為崔嫵的委屈來?,她還可說崔嫵攛掇他?,但他?改口將此事定在云氏偏私謝宸薄待他?,云氏就有些招架不?住。

    她忙道:“哪有這么嚴重,你和宸兒,阿娘當然更向著?你些, 而且法師也?說沒事的。”

    謝宥字字清楚:“這就是母親的偏向!那屋子?是怎么到二嫂手里?又怎么推到崔氏身上的,您知道,卻一再不?管不?問,

    兒子?若不?是上山與法師同行, 真?不?知道還有如此荒唐之事, 生辰之說不?是非得崔氏,恕兒子?愚鈍, 不?明白這不?是偏愛二房, 那什?么才是偏愛?”

    “正是因為心疼你,總覺得她處處配你不?上……就算這回她真?有什?么不?好, 大人總比小孩好照看些,要當真?不?行了,母親也?能給?你尋摸更好的……”

    云氏不?小心說出了心里?話。

    謝宥霍地站了起來?:“夫妻一體,崔氏沒有任何錯處,母親不?替兒子?心疼還罷了,反倒將兒子?往薄情寡義,千夫所指的地步推,難道兒子?先前所讀的圣賢書全?是錯的?”

    他?是當真?動怒了。

    云氏當著?他?的面都敢說這樣的話,平日他?看不?見的地方對阿嫵該有多過分,竟恨不?得她去死?

    云氏被說得低下頭,敗下陣來?。

    是她錯了,兒子?本就是仁人君子?,秉公守矩,便是有算計,也?不?該在他?面前提及。

    “好了,往后我會多對你息婦好些,她不?用住那屋子?了,我這就讓人給?她收拾好的來?。”

    “不?敢勞煩母親,她已經睡下了,既然母親現下不?用崔氏孝順,兒子?明日就帶她下山。”

    云氏被噎了一下,也?不?得不?答應:“行,不?過水月庵你是不?能住的,到崇德寺去住。”

    謝宥面色冰冷,起身告退。

    等他?走了一陣,云氏才后知后覺:“這話……不?會是崔氏教他?說的吧?”

    不?待貼身婆子?回答,她自己先否了:“不?,那孩子?從小送去了龍虎山,一定從那時就怨我了,這次就是由頭,他?這些話怕是藏在心里?很久,到了今日才發作。”

    這是云氏的一塊心病,總覺得謝宥待她客氣?,難以親近,因此云氏就是偏心,那也?是偏心他?的,什?么都要給?小兒子?最好的,可他?性子?寡淡,什?么都不?要,連息婦都不?要她做主。

    若不?是驕縱他?,當初就算是跟官家請旨,她都不?會讓崔氏進?門。

    這些年忍耐了那么多,宥兒卻都看不?到……

    云氏默默抹了一陣兒眼淚才睡下。

    —

    謝宥出了主屋的門又去找了崔嫵。

    他?不?能睡在水月庵,便想坐著?陪她,崔嫵心疼他?,說什?么也?不?愿意。

    夫妻倆說了一陣話,他?才被趕著?離開了水月庵。

    崔雁在屋子?里?張望,目送謝宥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焦躁地來?回踱步,每隔一會兒就問自己的貼身丫鬟:“這幾?天正是好機會,爹爹有消息嗎?”

    此時崔嫵要是現在死了,就能直接推到鬼怪作祟上,誰都不?會懷疑她。

    等了好久,丫鬟才悄悄說:“主君來?了。”

    劉選進?了屋子?,警惕地朝外,說道:“這水月庵前后我都看過了,北面有一處懸崖。”

    “那咱們?要怎么把她殺了?”

    晃動燭火自上而下,將崔雁的面容映得猙獰,眼里?都是惡毒。

    劉選看著?她,喉嚨哽得難受,久久,才說道:“直接把人推下去就好了,這樣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還有,辦事的時候不?要稱呼彼此,以免出了疏漏,暴露身份,到時不?好脫身。”

    見他?思慮如此周全?,崔雁更有信心,用力點?頭:“好,爹爹,女兒都聽你的。”

    想想馬上就要嫁給?謝宥做繼室,她壯了壯膽子?,“我去把她引出來?。”

    “你想好了?”

    崔雁有些得意:“當然,我早就想好了。”

    劉選已不知再說些什么。

    —

    謝宥走后,崔嫵摸了摸痛麻的唇,有些摸不?著?頭腦。

    官人不是說佛門靜地,不?能做這樣的事嗎?

    半夜涼風乍起,妙青進來說道:“周卯說崔雁要過來?了。”

    她果然等不?及了,崔嫵笑了笑,起身將外衣穿上。

    她費那么大的周章,還支走謝宥,可不?只是無聊為了戲弄高氏,也?是在給?崔雁做鬼的機會。

    回廊上很快出現了一個鬼鬼祟祟,四處張望的黑影。

    窗外遠遠傳進?崔雁嬌嗔的說話聲:“謝三郎,不?成,嫵兒是我妹妹,我不?能與你……我們?還是走遠一些說話吧……”

    崔嫵乍然聽到這話,殺心都起來?了。

    待看到遠處現身的劉選,她就都清楚了。

    怪她關心則亂,眼里?揉不?得沙子?。

    崔嫵氣?得冷笑了一聲:“這樣誘我跟出去捉奸,她也?算聰明的,去請童大娘過來?,要快點?,不?然可趕不?上好戲。”

    童大娘是云氏房里?的管事娘子?。

    妙青應是,快步朝云氏的屋子?去了。

    另一邊,崔雁自顧自演完戲,看到屋子?里?的人影動了,立刻往水月庵外邊跑,方向正是劉選所說的懸崖。

    她走得也?不?快,就故意等著?,也?不?打燈籠,反正夜色昏暗,崔嫵看不?見幾?個人,總要出來?一探究竟的。

    等到了懸崖邊,崔雁躲進?了樹叢去,靜候著?崔嫵跟過來?。

    夜幕漆黑,只有月光勉強照亮視野,一切都很模糊,崔雁要努力看,才能看到懸崖邊已經站了兩個人。

    只見提早埋伏的劉選站了出來?,直接將二人撞了下去,崔雁心突跳一下,繼而一喜。

    崔嫵摔下去了,這么高,她一定摔死了!

    崔雁趕緊從藏身之處出來?,摸到劉選身邊去:“崔嫵掉下去了嗎?”

    話里?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黑暗里?,劉選含糊地“嗯”了一聲。

    “太好了!現在崔嫵死了,只差怎么搞定謝宥。”

    “咱們?什?么時候,才能請阿娘跟大夫人提續弦的事呢?”

    “明日謝宥會不?會難過,我該怎么安慰他?,我此刻相?伴在他?身邊,到時他?更愿意我嫁給?他?吧?”

    崔雁激動得聲音都變尖了,忍不?住絮絮叨叨,琢磨著?怎么把戲做得天衣無縫。

    見劉選不?說話,她疑惑:“你怎么不?說話,嚇著?了?”

    她還記得劉選的囑咐,沒有喊出稱呼。

    “你說誰要嫁給?謝宥?”

    風里?傳來?輕快的一句話,如同灌進?身體里?的冰雪,讓崔雁從頭僵凍到了腳底,怎么也?動不?了。

    “你……”

    火把點?亮,眼前本該死在崖底,摔得血肉模糊的人出現,崔雁幾?乎要尖叫出聲。

    而崔嫵身邊站著?的,正是大夫人身邊的,那個她以為是劉選的人,長著?一張方臉。

    喜悅登時土崩瓦解,崔雁面如死灰。

    完了,完了,她完了!

    童大娘冷冷看著?平日在云氏面前賣乖討巧的,真?想不?到是這么一條毒蛇,還想禍害謝家門庭?

    “此事老奴一定會一字不?漏地稟告大夫人。”她說完,轉身快步走了。

    “別!不?要走!求求你們?……”

    崔雁想要追去求饒,讓她不?要告訴大夫人,卻被周卯抓住。

    崔雁怎么都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我爹爹呢!”

    “只是一個草把子?,讓你失望了,至于你爹,早就一起抓起來?了。”崔嫵好心替劉選開脫了一下。

    “崔嫵,你設毒計害我!”

    “所以我該進?你的圈套,死在山崖底下,才算趁你的意,是吧?”

    和她斗嘴永遠贏不?過,崔雁呼哧喘著?粗氣?,“你想把我怎么樣,送到官府去嗎?”

    “官府自然是要送的。”

    但對于怎么處置崔雁,崔嫵還沒有想好。

    她覺得崔雁死了最好,但自己總不?能在劉選知情之下殺了她的女兒。劉選雖然向著?她,但斷不?會答應送出親生女兒的性命。

    崔嫵敲著?手指苦惱,暫且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

    她從發髻上拔下一根發簪,舉到她面前:“你認得這根發簪嗎?”

    這是阿娘的遺物,崔嫵一直帶著?身邊。

    崔雁瞳仁驟然緊縮。

    看來?是知道。

    崔嫵惋惜地看著?她的寶貝簪子?,成親的時候,她把這簪子?送去了首飾行清理?,才讓崔信娘鉆了空子?,悄悄挖空里?頭,填上烈性的避孕藥材。

    這還不?夠,崔信娘還好心幫二房置辦嫁妝,將崔嫵裁做里?衣的綢料在全?浸了藥。

    她裁成衣裳穿在身上,這些藥日積月累進?去肌理?,和謝宥房事也?少,兩相?作用下,崔嫵更難成孕,所以崔雁才敢信誓旦旦地說,她生不?出孩子?。

    若不?是劉選告訴她,崔嫵永遠也?猜不?出來?。

    “這東西?我隨身帶了十?幾?年,我想姐姐一定喜歡,就送給?你吧。”她拆下簪子?上朱紅的珠子?。

    “不?,我不?要!”崔雁后退了一步。

    “姐姐是看不?上我的東西??”

    崔雁拼命搖頭,可周卯輕松鉗制住她,她想求救,卻連下巴都被撬開,這兒離水月庵很遠,呼救也?喚不?來?人。

    紅色珠子?被碾碎,直接丟到了崔雁嘴里?。

    她整個吞下去,比崔嫵只是戴在頭上,藥性更烈,這藥毒辣,崔雁眼睛圓睜,卻什?么都阻止不?了,不?禁滾下眼淚。

    爹呢,爹去哪兒了?

    阿娘,阿娘,誰來?救救她……

    “啊啊……”崔雁不?知道要說什?么。

    崔嫵拍干凈手:“我總覺得還不?夠,不?過罷了,先關起來?,”

    —

    劉選并沒有被抓,給?崔嫵指明了去路之后,就靜靜等在了庵中。

    不?知等了多久,夜幕中繁星點?點?,他?有些茫然,自己這么做到底是對是錯。

    聽到腳步聲,劉選看了過去,崔嫵的身后空空如也?。

    “我不?是崔雁和崔信娘,不?會草菅人命,只是

    關柴房去了。”崔嫵戳破的他?的擔憂。

    “不?,不?是……”

    一見到這個女兒,劉選總會在她過于嚴厲的態度里?變得拘謹,好像她是長輩,而自己是個后生。

    僻靜的古松下,二人隔著?石桌對坐。

    崔嫵凝視著?桌角,道:“父親,這次真?是多謝你了。”

    沒有他?,崔嫵怎么也?猜不?到,她的藥就下在阿娘留下的遺物之中。

    聽她喊一句“父親”,劉選眼淚都下來?了:“是爹不?好,這么多年都沒能照顧你,往后你要做什?么,爹爹都會幫你。”

    崔嫵在心中冷笑。

    阿娘當年懷著?身孕,劉選說要多積攢些銀錢,讓母子?過上好日子?,于是北上經商,將她獨自一人留在信州。

    去了三個月,音訊全?無,阿娘只打聽得他?的船沉在了運河之中,尸骨無存。

    她成了一個寡婦。

    一年之后阿娘有了一個孩子?,母女二人守著?一方小院,慢慢過日子?,沒想到,“死掉”的劉選又給?她們?帶了大禍。

    第028章 處置

    原來劉選沒有死, 而是被太師之門招了贅。

    說是太師之門,其?實已經沒落了,崔信娘對劉選一見鐘情, 死活要嫁給他,劉選被所謂高門大族震住心神,半推半就之下?入贅崔家,還當?上了官老爺。

    商賈低賤,一躍成?了帶印的官吏, 劉選被權勢和富貴迷了眼,后來即便有過?后悔, 也不?敢再和潑辣的崔信娘提起發妻。

    但他和發妻感情不?淺, 這件事也讓他時時趕到痛苦。

    幾年之后,崔信娘才得知劉選在老家還有妻兒,劉選想接發妻到季梁過?日子?,崔信娘表面上答應,實則派心腹丁婆子?去處置,便是崔嫵從門縫里看?到的就是那個女人。

    阿娘在一無所知之下?, 就這么屈辱地被害死。

    崔嫵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等劉選派人到信州接她們?的時候,找到的只剩一個住著陌生人的院子?,妻兒早已不?知去向,一問都說不?知下?落, 恐是死了, 劉選只能死心。

    可在顛沛之中,崔嫵卻倔強地活了下?來, 也有了更多助力。

    她出現在崔珌面前根本不?是巧合, 崔嫵就是處心積慮讓他帶自己回了崔家,成?為二房的女兒, 在杭州住了幾年,舉家遷到了季梁城崔家。

    從此,崔嫵就時時都能盯著崔信娘了。

    她不?想要崔信娘立刻就死了,而是要慢慢折磨,不?止是殺了,連同?崔信娘在乎的,崔嫵都要搶走?。

    崔信娘后半生越痛苦,崔嫵才越痛快。

    甚至嫁給謝宥,也有些非要搶走?崔雁喜歡的東西的緣故。

    彼時劉選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當?她是二房的侄女,給了見面禮就離開了。

    崔嫵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獨自追上了他。

    她問他:“大伯可還記得老家信州遺了一位發妻,和一個孩子??”

    聽人提起舊妻,劉選面色陡變:“你!你是什么人?”

    崔嫵將那根發簪拿出來:“我阿娘叫單名一個‘萍’字,住在信州柳條巷子?,這是她一直戴在頭上的簪子?,她說這是阿爹送她的,只可惜阿爹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去季梁經商,再也沒回來。”

    崔嫵那時年幼,為了安葬阿娘,將家中一切變賣,有沒有被人哄騙都不?知道,只有這一根簪子?,常年戴在阿娘發中,她死活都不?肯賣掉。

    劉選閉上了眼,發妻溫柔的面龐重又浮現,他忍著哽咽,問道:“好孩子?,我原還去找過?你們?,你阿娘呢?”

    “死了。”

    即使有猜測,劉選仍舊傷心不?已:“萍娘是怎么死的?”

    一開始,崔嫵怎么都不?肯告訴他是誰殺了阿娘。

    在劉選經年累月地追問下?,崔嫵才勉強相信了他對阿娘的真心。

    她站在大房屋外,指著里頭成?群奴婢簇擁的崔信娘:“就是她,指使丁婆子?帶著兩個地痞,闖進家中侮辱了阿娘,將她折磨死,丟在了水里。”

    “那時我八歲,在東間午覺才躲過?了一劫,我怕他們?殺人滅口,只能變賣家中所有,獨自收殮了阿娘,就葬在信州城外,一路乞討過?活,得崔家二房收留,當?做親生女兒養大。”

    那兩個地痞是信州本地的,崔嫵已經尋得契機殺了,把他們?的腦袋割下?,丟進臭水溝里。

    她的仇人就只剩下?丁婆子?和崔信娘。

    劉選聽到她這些年的遭逢,仍不?住淚如雨下?。

    親生的女兒,萍娘給他生的這么好看?的女兒,這些年竟是靠乞討才能活下?來,劉選一想到親骨肉沒了爹娘,流離失所,就如剜心一般,恨不?能割自己的肉補償她這些年受的苦楚。

    是以一聽到女兒要報仇,劉選毫不?猶豫就答應幫她。

    況且他對崔信娘也從未有情愛,從前是懼怕,現在更是只余仇恨。

    無論是把丁婆子?的手指放在崔信娘枕邊,還是將她們?母女的的假話,只要是崔嫵的要求,劉選無有不?應。

    只是,崔雁到底也是他的女兒,劉選終究還是心軟。

    見崔嫵在走?神,劉選打破了短暫沉默:“我已經做主為雁兒定了一門親事,嫁給崔家舊友之子?,在密州做令史,她以后不?會待在季梁了,嫵兒,你就原諒你妹妹吧。”

    崔雁比崔嫵年幼,這是劉選和崔嫵才知道的事。

    畢竟劉選當?年離家之時,她阿娘已經有身?孕了,半年之后,崔信娘才懷了崔雁。

    聽聞崔雁還要嫁給令史,崔嫵勾起了唇,“把她送到官府去,到時候那位令史還會娶她?”

    劉選道:“嫵兒,你不能把事做絕。”

    “爹爹,她要殺我。”崔嫵加重了語氣。

    “爹爹這是為你著想,把她逼到絕路,不?管不顧說出了給你下藥的事,你在謝家如何立足?”

    她又沉默下?來。

    這話說的倒也不錯,只是諷刺。

    “爹爹難道不?是在心疼另一個女兒嗎?”

    “爹……從前做錯過?事,失去你娘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往后,這條命就是用?來守住你的,雁兒自小被崔信娘寵偏了性子?,我對她亦十?分失望,只望她吃過?這次大虧,以后能小心過?日子?,你若不?肯讓她嫁人,那就……讓她出家吧。”

    這是劉選最?后的求情。

    “好啊,我可以放過?崔雁,但是你給我記住,給我下?藥的人不?是她,她只是得利者,真正的主使是崔信娘,我要她死的時候,可別再攔著了。”

    劉選攥緊了拳頭:“崔信娘害死了你娘,沒想到連你也不?放過?,眼見你嫁了這么一門好親事,又想奪了去,爹是不?會放過?她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崔信娘的凄慘下?場。

    四野昏暗寂靜,聽得此話,崔嫵只是扯唇冷笑了一下?。

    若非他一己之私,阿娘怎么會慘死?

    她的仇人,可不?止崔信娘。

    “爹爹以身?入局,女兒感激不?盡。”

    —

    第二日天亮,謝宥已經聽聞了崔雁的事,一路過?來,眉頭就沒有松開過?,怎的阿嫵遇到了所有禍事,都是因他而起?

    元瀚本想開個玩笑,但見主子?面色,知道事情不?妙,跟著緘默下?來。

    天還沒亮,崔嫵就見謝宥大步流星地趕到,要往柴房去,她擋住他:“你去見她做什么?”

    “我總該弄清楚她如何會想害你。”

    若說平日的他是靜流之下?潛藏的玉石,今天就是一柄寒芒畢露的劍。

    崔嫵盯著他與平日相比堪稱失態的面色,勾起了唇角。

    他要是不?著急,崔嫵的火氣才要起來。

    “是傳話的人沒說明白嗎?說出去真是的聳人聽聞,我家官人一個粗魯男子?,都能惹得女子?爭風吃醋差點鬧出人命,若是一個女子?,真不?知是一株怎樣?的禍國名花,

    昨夜我要是真的上當?,今天官人就可以派人到崖底收拾我的碎骨頭去了,還能得一個美嬌娘柔聲安慰你喪妻之痛。”

    崔嫵陰陽怪氣地埋怨。

    這話刺耳難聽,但一聽到碎骨頭那句,謝宥立時穩不?住氣息。

    確實,昨夜要是崔雁陰謀得逞,今日……他當?真就見不?到眼前人了。

    什么都“萬物清靜,道來自居”都忘了,謝宥被激出火氣,打定要殺一儆百。

    “你既這么說,我更要去見她!”

    崔嫵還是不?愿。

    崔雁一點腦子?都沒有,要是謝宥出面,把崔雁逼急了,將下?藥致她不?孕的事說出來,于崔嫵是大大的不?利。

    她使勁推了他一把:“你去吧,去了別來見我!”

    說完就要走?。

    謝宥不?知她態度為何如此激烈,將鬧氣的娘子?拉住,有些低聲下?氣道:“我是你的夫君,我不?替你出頭,何人還能替你?”

    “要是你出面,她又要哭天喊地地自作多情,我不?想看?!這件事我自己都能處置。”崔嫵就是不?肯讓他見崔雁。

    “罷,我不?見她,那我總不?能什么都不?做,我讓人下?山把崔家的人提上來,一道上衙門去。”

    他張嘴說“提”,彪悍得像個武將。

    崔嫵知他熟知法典,崔雁去了公堂,等她的就是秋后處斬。

    “你殺得完崔家人嗎,大伯母把崔雁看?得跟眼珠子?一樣?,殺了崔雁,那我哥哥怎么辦?

    他好不?容易復用?,大伯母本就懷恨在心,一定會不?管不?顧鬧大此事,到時候哥哥的差事就黃了,現在崔家的事越少?越好。”

    這件事只能私了,崔雁的命還是得留著。

    “你便是自私些又會如何,我去進言,官家不?會因這種事牽連靈則。”

    正說著話,童大娘也來了。

    崔嫵問:“舅姑怎么說的?”

    她道:“大夫人說不?想見這晦氣陰毒的東西,隨娘子?自己處置。”

    云氏果然推諉掉此事。

    等童大娘走?了,崔嫵推推謝宥:“好了,你先回去吧,如今府中事已經夠多了,咱們?還是……息事寧人吧。”

    “既不?想鬧大,兩家商量過?就處置了她吧,我這就去讓人傳話給崔家。”

    這已經是謝宥最?大的讓步,此事他非辦不?可。

    最?終,還是崔嫵一個人進了關押崔雁的柴房。

    她道:“方才外邊那些話,你聽到了?”

    崔雁眼眸暗淡,她聽得清清楚楚。

    謝宥力主要殺了她。

    他不?但半點不?喜歡她,此刻更恨不?得殺之而后快。

    她被堵住了嘴,吃了那藥之后,腹部絞痛,疼得蜷縮在地上,沾了半張臉的塵土,此刻淚水滾下?,滑出一道道臟痕。

    她從沒有這么狼狽過?。

    “官人雖恨不?得殺你,但我不?會殺人,如今送你去京城外三?百里的廟庵去,剃度出家,在青燈古佛之前,好好懺悔自己的罪過?吧。”

    剃度出家?不?,她不?要!

    崔雁不?肯相信,自己這一輩子?就這么毀了。

    她掙扎著,想要說出些話來。

    屋外,又有一個人靠近這邊。

    高氏本是不?打算出佛堂的,但謝筱已經病好,又聽丫鬟說崔雁竟要殺崔嫵,被發現了,好奇之下?,忍不?住過?來看?看?。

    她來柴房時,謝宥匆匆自身?邊經過?。

    高氏從未見過?三?弟如此動怒,更想知道發生了些什么。

    可她要靠近時,就被妙青攔住了:“娘子?不?能過?去。”

    “為什么我不?能進去?”

    一個丫鬟也敢攔她。

    妙青確實沒什么理由攔住的高氏,只能硬著頭皮說:“里面腌臜,娘子?還請留步。”

    “閃開!”高氏推開她的手,剛靠近,就聽到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崔嫵,你根本不?可能有孕!”

    妙青等人心頭一震。

    完了完了,闖大禍了。

    第029章 眾判

    崔雁塞嘴的東西松脫, 在崔嫵的意料之外。

    劇烈的疼痛讓她緊抵著地,將自己把塞口的布蹭松了,崔嫵嫌腌臜不想?去碰, 只等她說完話,讓周卯進來把她嘴再堵住。

    “崔嫵,我絕不會出家!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我去佛堂,你在謝家就好過了嗎?崔嫵,你是不是忘了, 你根本不可能有孕!”她破罐子破摔大喊,“我要去告訴大夫人, 你在謝家也待不成了!”

    說到此處, 她才覺得自己贏了一籌,哈哈大笑起來。

    崔嫵一點也不慌,慢悠悠道:“這樣也好,我不用再保你了,數罪并罰,判個秋后處斬應是不難。”崔嫵瞳光冷冽, “我知道這件事不是你一個人能做的,崔信娘、劉選,你們全家都得下獄,什么太師之門, 都不復存在。”

    “你……我、都是我做的, 跟我家人沒有一點關?系!”

    “有沒有關?系,不是靠你的嘴說的, 現?在我松了你的繩子, 盡可以到大夫人面前?說,你除了要害我的命, 還?早早給我下了藥,看季梁府一查,能不能保住你爹你娘!”

    崔雁身子縮了縮,殺崔嫵是罪,下藥是罪加一等,她不敢。

    而在門外聽到秘密的高氏,現?在也不想?進去了。

    她眼珠子滴溜一轉,快步往外走。

    妙青趕緊又攔住,楓紅進門朝崔嫵急喊了一聲:“娘子!高娘子剛在門外。”

    壞了!

    崔嫵心一沉,立即走出門去,道:“二嫂留步。”

    這時候走,傻子都知道高氏要去找誰,高氏被?妙青攔著,轉身站定,神?情睥睨:“怎么,我來不得,也去不得?”

    看她表情,崔嫵知攔人已是無用,此刻她還?無法?隨意殺了高氏的滅口。

    崔嫵默然片刻,開口:“妙青,讓她走吧。”

    這樣也好,她也不是那么想?留崔雁的性命,是她自己作死,劉選應無話可說了。

    況且,崔嫵也想?看看謝宥知道這件事……會是什么反應。

    回到柴房,她看崔雁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現?在,你連最后一點生機都沒有了。”

    崔雁不知道高氏怎么會在外面,她剛剛說出那些,只是想?威脅崔嫵放她一馬,現?在事情無可挽回,崔嫵再無顧忌,哪里還?會對自己心軟。

    她不想?死!她怕死!

    “崔嫵,你不是要我出家嗎,我去!多遠都行!”

    崔嫵兀自陷入沉思中,并沒有答話。

    “我……”崔雁越來越惶恐,索性什么也不管了,張口罵她:“我死了倒干干凈凈,可崔嫵,你一輩子注定無子無女?,不會有人要你了!”

    “就算謝家可憐收留你,早晚也沒有你的立錐之地!”

    “紅顏未老恩先斷,你注定一輩子徒有正室虛名,只能孤獨終老,看著謝宥和?妾室生兒育女?……”

    崔嫵靜靜聽她咒罵,思索著應對之策。

    她性子如?此,就算到了絕路,也不會輕易認輸,非得找出一條生路來不可。

    “你從何?處聽說我此生不會有孕?”她出聲問道。

    “……”

    崔雁不知她為?什么還?要這么問。

    高氏果然把云氏和?謝宥帶了過來,進來的人恰好聽到這句話。

    在路上,二人已經知道了前?因后果。

    謝宥心中百味雜陳,這就是阿嫵怎么都不肯讓自己見崔雁的緣故嗎?

    一進了屋子,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崔嫵。

    在問完之后,她眼睛就紅了,那一瞬間?的凄惶、不安、慌張……看得謝宥的心隱隱生疼。

    他什么都顧不得,踏步越過了云氏,將崔嫵拉到身邊,讓她躲進自己的懷里,手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腦袋。

    “還?是說,你恨我,才故意說出這樣的話來嚇我?”

    崔嫵這是在給她遞臺階,崔雁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下去。

    “雁娘子,你說三息婦不會有孕,到底知道些什么?”云氏手中念珠捻得很快,顯然憋著大火。

    “我、我只是胡說八道而已。”她答得飛快。

    崔嫵擦著眼淚,如?釋重負道:“姐姐,你沒事為?什么要說胡話嚇人呢?我知道你是一時糊涂,已經答應不追究你……”

    高氏卻不肯放過她:“雁娘子說的真?是胡話?不會是怕罪加一等,不敢說吧,還?是崔氏拿你

    的命在威脅?事關?謝府子嗣,可不能輕易聽信一面之詞,還?是要查證清楚的。”

    崔嫵實在想?把高氏打出去,只可惜找不到借口。

    “有人要你的命,弟媳還?如?此寬仁,不就是有把柄在手里嘛。”高氏突然迸發出急智來。

    謝宥道:“無論阿嫵身子如何,這都是三房的私事,還?請二嫂先出去。”

    他不滿高氏的咄咄逼人,說話也不客氣。

    “你……”高氏不怕崔嫵,但對謝宥還?是有忌憚的,“嫂子我也是好意,三郎君怎不領情,難道真被弟妹蠱惑了神志,要蹉跎二十載光陰?”

    這話戳到了云氏的命門,她今日非要徹查不可。

    “雁娘子,你若是還?不說實話,我就讓人用刑了。”

    崔雁有些茫然,她要反口嗎?

    眼前?的謝宥一如?既往,是她心中的寒山冷月,即使這么近的距離,崔雁仍舊發覺與他隔著天塹,無論怎么努力,也靠近不了他。

    偏偏能站在他身邊那個,是自己最討厭的那個!的

    從進屋到現?在,謝宥一眼也沒有看自己,而是在給崔嫵輕輕擦拭眼淚,把她小?心護在懷里,萬般疼惜。

    要是承認了,他們夫妻又復往日恩愛,自己茍且下一條性命,困在山里,有意思嗎?

    崔嫵怎么能過得比她好,怎能一輩子得謝宥偏私愛護,那她崔雁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健奴已經上前?將崔雁架了起來,要開始動刑。

    崔雁忽地笑了一下,眼睛發紅,“沒有,我沒說胡話,我想?嫁給謝宥,所以偷偷給你下了藥,所有你不管是成親一年、十年,都不會孩子,你根本就不能生了!”

    “崔嫵,你為?什么問我,你自己不是知道嗎?那發簪上裝藥的珠子你都喂到我嘴里,現?在,我也跟你一樣了,你為?什么要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她說完了,只覺得痛快。

    反正都是要死,索性把罪全攬自己身上,絕不牽連家人,往后,爹娘一定會給自己報仇的。

    崔嫵第一時間?不是辯駁,而是抬頭看向?謝宥的反應。

    她害怕從夫君眼里看到驚詫、失望、厭惡……但長久的生存本能又逼她必須去看謝宥的表情,認清他的態度。

    要是謝宥知道這些之后,對她的感情變了……

    那就變了,崔嫵攥緊拳頭,她絕對不會對他留戀半分?!

    崔嫵淚眼之下,藏著熊熊待燃的火。

    可謝宥神?色未有半分?變化,懷抱像繭一樣護著她,堅實可靠,甚至低聲安慰她:“別怕,阿嫵別怕。”

    他偏愛她。

    明白這一條,那火沒有燃起來,崔嫵的心算定了一半。

    這謝家,還?有些待下去的價值。

    沒有人管崔嫵給崔雁灌藥的事,那只是她咎由自取罷了。

    云氏拍得案幾“砰砰”作響:“去把崔家的人叫過來!”

    下人連滾帶爬下了山,兩個時辰之后,人就被?請上來了。

    崔信娘沒來,來的人是劉選,還?有崔雁的親弟弟崔瑋,另外,就是崔珌。

    崔瑋卻沒有進屋,而是被?劉選留在了外頭,看來是難堪大任。

    因為?崔嫵的刻意隱瞞,童大娘并不知道劉選和?崔雁“合謀”,還?以為?他是從山下趕上來的。

    劉選彬彬有禮道:“信娘實在起不了身,大夫人請勿見怪。”

    云氏高居主座,說話更?是毫不客氣:“你一個贅婿,能做自家的主嗎?”

    “信娘纏綿病榻,家中一應事務都是小?老兒打理,不知雁兒惹了什么事,讓大夫人如?此生氣?”

    崔嫵站出來,說道:“崔雁昨夜伙同丫鬟要謀反我的性命,方才她又說給我下了藥,會致我終身不孕,此事你可知曉?”

    劉選立刻滿頭大汗,“小?老兒怎么會有這種事!”

    雁兒怎么連這件事都讓謝家人知道了!

    劉選沒有把責任歸咎到崔嫵身上,是深信此事絕不是嫵兒故意誘雁兒說出來的,畢竟對她沒有半點好處,反而將她置于尷尬之地。

    雁兒怎么這么蠢!自己好不容易為?她求出一條活路,把這件事都說出來了?

    那她會不會氣急了,把自己也供出來?

    劉選知道,自己現?在平安無事,是嫵兒在幫自己隱瞞,但雁兒是個沒有遮攔的……

    自己昨夜逃走,若見了雁兒,尚可以解釋為?被?嫵兒提前?捉拿,謝家沒有證據,不能扣押朝廷命官,只能放了他離開,如?此還?能安撫住她。

    但謝家若聽見了,只怕會連自己一起追究。

    他官職定然不保,家中就沒了支應門庭的人……

    “能不能……再饒過雁兒一回,什么罰她都肯受,只要留她一條性命就好。”劉選到底不忍心。

    崔嫵又哭了起來:“大伯,我是打算饒過雁兒一回,可她又自己說出了對我下藥一事,二嫂嫂聽到了,我是瞞也瞞不得,況且……要是我真?被?害得的,真?的……”

    她伏在謝宥懷里嗚嗚地哭,再也說不下去。

    眼淚打濕衣襟,謝宥眼眸垂下,掩住里面漫無邊際的心疼,抬眼時,里頭化作堅冰:“阿嫵因我才受這么大的委屈,我不會讓崔雁平安無事地離開。”

    就連云氏聽到兒子這話也如?寒氣覆面,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遑論其他人。

    劉選神?情更?加凄惶。

    崔珌已經觀望了一陣。

    今早謝宥匆匆出了崇德寺,他還?什么都不知道,沒想?到稍晚就有人請他過來了。

    得知緣由,他心緒復雜,見著夫妻共度艱難,更?不是滋味。

    他知道謝宥在人前?謹守禮數,就是夫妻之間?,在人前?也絕不會有親密之舉,現?在讓崔嫵靠在他懷里,還?將她抱緊,一定是心疼得什么都不顧了。

    嫵兒說他是她最親近的人,怎么傷心的時候,找的不是哥哥呢?

    見劉選不知道說什么,他開口問道:“這兩樁事可有證據?”

    兩房分?開多年,崔珌對崔雁沒多少手足感情,但知道她蠢,是以尚能公正看待此事。

    云氏道:“害人是昨夜我手下的婆子親眼所見,親耳聽到,下藥的事是她自己說出來的,崔二郎要是不信,盡可去問她,謝家沒有動她一根汗毛。”

    崔珌道:“不必了,若果真?如?此,謝家要怎么做,崔珌沒有二話,請不用顧忌在下。”

    若她真?的害了阿嫵,自該償命。

    “那世伯您的意思呢?”謝宥問劉選,眼神?里是寸步不讓。

    劉選抖著唇,低頭想?不出對策。

    雁兒是自作自受。

    而且她只怕還?以為?自己也被?關?著,難保什么時候又要說漏嘴。

    眼看女?兒已不能救,還?白搭自己進去做什么?

    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隨謝家處置,保全自身,但雁兒畢竟是自己的女?兒……

    天下哪有老父親能親手推自己的女?兒去死呢?

    劉選面如?死灰。

    謝宥道:“既如?此,晚輩讓人將她帶下山,咱們到季梁府衙里公審吧。”

    云氏卻不贊同:“你還?嫌謝家的事不夠多嘛。”

    謝宥態度是從未有過的強硬:“兒子不管那些,只要給我娘子尋一個公平,來人——”

    “山高——”劉選喊了一聲,所有目光匯聚在他身上。

    他眼睛全紅了,聲音顫抖著:“山高林險,雁兒,不慎摔下了山崖,也是有的。”

    崔嫵揪緊了謝宥的衣襟,聽到這句,閉緊了眼睛。

    第030章 恥辱(加更來了)

    臨走之時, 劉選看?了謝宥一眼。

    “此事是大房的錯,崔嫵這?孩子打小就……可憐,我就這?……一個侄女, 她乖巧懂事,就算……身子不好?,也還請你善待她。”

    謝宥只?是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對這?位長輩還有印象,成親當日?他?過來敬酒, 拉著謝宥說了很多讓他?對阿嫵好?的話,當時謝宥只?當他?是一個關愛晚輩之人?。

    但這?人?的女兒傷害了阿嫵。

    見謝宥不應聲, 劉選有些尷尬

    , 勉強的笑意下?是掩飾不住的蒼老?。

    這?人?本該是他?的女婿,在婚宴上給他?敬酒,恭敬聽他?訓話,承諾會一輩子對他?女兒好?,只?可惜……

    “罷了,都是我孽, 我的孽……”

    他?走出門?去。

    崔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迎上來問:“爹,咱們上山來做什?么,姐姐呢?”

    “你姐姐, 她不小心跌下?了山崖, 咱們……”他?咧開嘴,眼淚就流了出來, “咱們得給她收斂尸骨。”

    四十來歲的男子說完這?句, 蹲在原地,嗚嗚哭出了聲來。

    崔瑋傻愣住, 而后也擦起了眼淚。

    屋里,云氏環顧了一圈,道:“好?了,今天的事情也夠多了,各人?回自己屋子去,今日?就下?山,不準再生事端。

    這?兒發生的事若讓我在外邊聽到半句,通通家法處置!宥兒夫妻倆留下?。”

    崔珌告退。

    高?氏稱心如意,帶著勝利的眼神看?了崔嫵一眼,也走了。

    劉選父子先?回家報喪去了,崔珌由福望推著,回崇德寺收拾行李。

    徐度香在寺門?口守了許久,遠遠看?到崔珌,迎了上來:“崔兄,是發生什?么事了嗎?”

    見了崔嫵之后,他?根本沒離開過崇德寺。

    謝宥昨夜住在崇德寺里,徐度香也是知道的,二人?相見,甚至寒暄了幾句。

    謝宥過目不忘,問起那日?在衙門?的相逢,徐度香解釋自己初到季梁,被人?騙了個精光,本想去報官,但礙于面子,終究還是跑開了,幸好?后來和崔珌重逢,才解了困窘。

    謝宥信了,只?當徐度香是和崔珌同游的友人?。

    其實在見過崔嫵之后,當日?徐度香答應了她,是決定要走的。

    崔珌卻攔住了他?。

    “你和我妹妹已無?可能,但你尚有進畫院的抱負,難道因為失去了一個女人?,連抱負也丟了,蹉跎半生?這?樣我妹妹才是一輩子瞧你不起。”

    徐度香有些慚愧:“我這?般哄騙嫵……崔娘子,她怕是更要惱我的。”

    他?一想到崔嫵要尋井自盡的樣子就后怕。

    “她住在深宅后院,成日?有仆從跟隨,你在外天地廣闊,若非刻意相見,在一座城里,一輩子都遇不著,何必被她拘束了一生,賢弟,我慕你才華,不忍見其埋沒,才要勸你。”

    經過崔珌循循善誘地開導,徐度香終于決定留下?。

    只?要小心避開崔娘子,就萬事大吉了,他?這?么跟自己說。

    崔珌為了幫他?,在崔嫵派人?過來察看?的時候,甚至讓人?假扮成徐度香,登上了南下?的渡船,可謂周密。

    見徐度香問起水月庵的事,崔珌指節輕敲著膝蓋,將前因后果慢慢同他?說了。

    “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那崔娘子怎么樣,她可還安好??”徐度香踏出一步,他?更想過去親眼過去看?看?。

    一個女子失去生育能力,實在是悲哀可憐的事。

    只?是她有了夫君,怎么都輪不到自己關心了。

    崔珌道:“只?怕……”

    “只?怕?”

    “我妹妹怕是在謝家難再待下?去了。”崔珌慢慢說出這?句話,似笑非笑。

    就算謝宥心疼她,云氏也不會容她。

    再恩愛的夫妻也會慢慢消磨掉感情,來日?必彼此埋怨,與其在謝家受苦,不如回崔家來,害她的人?已經死了,自己往后也能護住她。

    徐度香同樣心念一動。

    是啊,嫵兒如今情況,他?只?怕又有機會了,謝家是高?門?,定然在乎子嗣,但他?一點也不看?重子嗣。

    將來,他?們還是能走到一起的。

    “崔兄,若是……將來崔娘子真的被遣返歸家,我、我……”他?指著自己。

    崔珌面色立刻陰沉下?來:“你?還是照舊待在崇德寺里,找門?路進畫院吧,旁的事以后再說。”

    “就算我妹妹身子有恙,現在的你,也配不上她。”

    徐度香被澆了一盆冷水,也不好?再開口,只?想立刻跑回去背起畫箱,拿起畫筆證明自己。

    —

    “你們倆坐下?吧。”

    主屋里多余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了云氏、謝宥和崔嫵三人?。

    云氏看著還在拭淚的崔嫵,心里暗暗思量著如何開口。

    她喝了一口茶,思定了,方開口:“既然崔氏身子有恙,宥兒,你房中之事也該早做打算。”

    謝宥面覆寒冰:“崔氏好?好?在這?兒,兒子不知要做何打算。”

    兒子不肯聽從的態度刺到了她。

    今日?他?種?種?舉動,云氏早有不滿,就算關心崔氏,何必從頭到尾抱著哄著,一個正妻,弄出這?副不入流的寵妾做派來,成什?么樣子!

    來日?宥兒還不知要被崔氏蠱惑做出什?么荒唐事來。

    “怎么,你想守著她,浪費二十載光陰,到四十了才去求個一兒半女?宥兒,母親知你情深義重,輕易不肯改口,今日?才站出來做這?個惡人?,就是為了你來日?不會后悔!

    難道你要不孝不成?”她扣下?帽子。

    謝宥軟硬不吃:“規矩是大爹爹立的,若不遵循亦為不孝,兒子不知該遵從哪個,才能做一個孝子。

    況且,母親昨日?才同我許過諾,為何不經查證,又為難起兒子的息婦來了?”

    云氏沒有被打退,改口道:“不必你納妾,只?放幾個干凈懂事的丫頭在房里,到時候有了一子半女,都歸到崔氏膝下?養著,生母打發走,崔氏既免了生育之苦,又得了倚仗,豈不是兩?全其美?”

    崔嫵一直低著頭,什?么話都沒說。

    她身子單薄,又哭了一場,坐在交椅中縮得小小一個,好?像她犯了什?么錯一樣,教人?疑心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了。

    聽到這?話,崔嫵才抬頭看?謝宥。

    若是她真不能生,云氏說的辦法確實兩?全其美,既保住了她的位置,又讓謝宥能有后嗣。

    好?事……啊。

    崔嫵眼神發冷,可謝宥若敢點一下?頭,他?敢有一下?動搖……

    淚珠還掛在睫梢,崔嫵心底發狠,她絕不會讓謝宥好?過!敢惡心她,謝家一家子都得付出代價!

    謝宥余光里,是她倔強沉默、閃動著淚光的樣子。

    “兒子不同意。”他?說道。

    眼底蓄著的一滴淚順著臉頰緩緩滑落,崔嫵扭過臉去,用手背擦掉。

    見她如此,謝宥心里也是一片濕漉漉的,抬手撫摸著她的腦袋。

    云氏百思不得其解:“你難道要一生無?嗣?還是崔氏蠱惑了你,教你這?么來忤逆親娘的?”

    她調轉槍頭:“崔氏,我問你,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你如此霸道,難道要害我兒子絕嗣嗎?”

    謝宥起身將崔嫵完全擋住,道:“這?是個天大的罪責,崔氏擔不得,她平日?里就是遇著委屈,也不肯與我多說過一句話,正是因為這?份規矩,兒子才覺得愧對她,不愿再負她。

    而且兒子不過二十,母親何故下?此論斷,難道僅憑崔家大娘子的一面之詞?”

    “崔雁難道還會撒謊,自毀名?聲不成?”

    “兒子還年輕,子嗣本就不急在這?一兩?年,既然害人?之物已除,崔氏的身體將養一陣,不愁沒有后嗣,母親且再耐心等等。”

    云氏被勸動了,這?事確實不該如此武斷。

    “去請郎中來,要季梁城里最好?的!”

    “不必了。”

    “去請!”云氏態度強硬,一定要把人?請來。

    上下?山又是好?長一段路程,三個人?就在堂中坐著等,謝宥道:“母親病中,還是先?用飯吧,白挨著對身子不好?。”

    總算還會說句好?聽的話。

    云氏也不是故意磋磨崔嫵,開口道:“你們也去用飯吧,等郎中上山了再過來。”

    崔嫵起身木然往外走,一路都沒有說話,吃飯時謝宥也不多言,只?是把她愛吃的菜夾到她碗中。

    等飯吃完,郎中也來了。

    “可能查出她的身子,還能否生育?”云氏著急道。

    郎中抬起手搭在崔嫵手腕上,良久,問道:“這?位娘子的身體并無?問題,不知夫人?為何有這?樣的憂慮?”

    云氏道:“她被人?下?了藥,說是不能生育了。”

    “下?的什?么藥,怎么下?的?”

    云氏看?向崔嫵,她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那人?說,在我裁穿的衣料上浸了烈性有損肌理的藥粉,還有常戴的發簪也填了藥粉,已有一年之久了。”

    袖子下?,謝宥一直握著她的手,給她力量。

    郎中笑道:“只?是這?般下?藥,再烈的藥也無?大礙,藥性輕緩,往后只?需遠離便?好?。”

    云氏身子往前探:“就是說以后還能孕育子嗣?那到底要休養多久?”

    郎中說道:“老?夫只?能診出她身子康健,照理來說,應是能孕育子嗣的,再看?看?吧。”

    “總要說個日?子!”

    “好?好?將養,正常行房,這?個年紀的夫妻,應是不超過一年。”

    謝宥阻住了云氏的追問,作?揖道:“母親,這?其中也有兒子的問題,請再給我們的一些時間,也算是安慰崔氏無?端被兒子牽連。”

    云氏不說話,她還在考慮。

    屋子里是令人?窒息的寂靜,崔嫵直直盯著桌角發呆。

    “好?,我只?再等兩?年,若崔氏再無?所出,就照我說的做!”她語氣已是不容商量。

    云氏已經退了一步,此時答應才能息事寧人?,不然又要折騰

    謝宥不看?娘子,只?道:“兒子答應母親。”

    崔嫵始終未有半個字,她閉了閉眼,穩住要晃動的身子。

    今日?的恥辱,她絕不會忘記,一定要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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