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譚廷展信一眼看到底,整個人愣在了那里。
宜珍的親筆書信,他們已經將那位太太順利救出來的,但是萬萬沒想到,那位太太竟是被人囚困成了外室。
而囚困她的人,不巧,是林大老爺林序。
譚廷眼睛被扎了一下。
姑母與那林大老爺林序,年少成婚,相敬如賓,即便是姑母嫁過去多年未有身孕,林姑父也從來都沒有為難過姑母。
先不說旁人艷羨他們夫妻的感情,只說作為譚家人,也不免心生感激。
譚廷自然處處以這位姑父為尊,只是后來他入了朝,漸漸與姑父政見不同,但也總是當做長輩敬著的。
可現在呢?
他姑母還以為自己的婚姻是門當戶對、最能長久,事實恰恰相反。
林序有外宅近二十年,姑母根本就被他蒙在鼓里!
譚廷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別說姑母,只怕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大多數人,都看不清這位林大老爺到底是什么人吧。
譚廷不由地想到了那封殘信。
儒雅尊長的皮囊之下,林序到底是怎樣的人?
林閣老和昌明林氏呢?
譚廷是第一次收到了妻子的信。
她明明知道,自己和林家和姑母的敏感關系,但還是第一時間給他報了信。
譚廷在林序暗中作為的驚詫泛寒之外,心里又因著這封第一時間到來的妻子的信,有些暖意在慢慢聚集。
可惜這信不能留,譚廷默了半晌,終是嘆氣燒了。
這若只是她給他的家書該多好
下了衙門,譚廷回了府,不想路上恰好就遇到了那位林姑父。
街上人流不息,譚廷甚至一度下馬牽著慢慢走,免得撞到了人。
而那位林姑父竟然打馬往城外而去,在街上亦打馬奔馳,險些撞到沒來得躲避的小孩。
他這般匆促,自然是看不到譚廷了。
但譚廷卻看得到他,看得到他溫和儒雅的臉上,今次緊緊繃著,明明日頭還亮著,他臉上陰云密布。
譚廷負手回了自家府邸。
只是想想那位姑父的手段和勢力,又怕在溫泉山莊的妻子露出什么馬腳來。
這層窗戶紙,他還沒準備立刻捅破,所以暫時并不便告訴自己姑母。
換句話說,其實姑母不知道,一直活在林序制造的假象中,反而安穩。
他翌日抱了病沒有上衙,悄悄去了一趟溫泉山莊。
還沒上山便察覺到了十足的戒備,不過這畢竟是林序的隱秘事,不能大張旗鼓。
譚廷喬裝打扮回了自家的山莊。
項宜正在門前同門房交代事情。
她看著一個粗衣布衫的長須男人走了過來,眨了眨眼沒認出來,還甚是謹慎的讓人過來問,問他是何人,來做何事。
譚廷:“”
他瞥了門房一眼,門房就反應了過來。
但他向她走了過去,她還訝然地睜大了眼睛。
譚廷只得低聲道了一句。
“宜珍緣何連自己夫君都不認識了?”
他不高興地瞧著她。
項宜:“?”
她實在沒想到,這位大爺還沒休沐就回來了。
“額是妾身眼拙了。”
項宜連忙將他拉進了家中,到了無人處才問。
“大爺怎么過來了?”
那位大爺還是不悅,長須下的嘴角不高興地壓著。
項宜不知道他怎么這么大的氣性,只好柔聲又問了一句。
“元直擔心我,才專程過來的?”
她叫了“元直”,譚廷心里已經暗暗高興起來了,但他還是繃著嘴角,心想她會不會這時候叫他夫君。
但她沒有了,只是看著他。
譚廷只得放棄,低聲回了她。
“自然是擔心你,我派人悄悄盯了盯那林姑父,這兩日他因著找不到人,煩躁了不少,我只怕他手段輩出,對你們不利,所以抱病前來了。”
他言語比從前稍多了些,項宜卻在他的話中,心安了不少。
慢慢開始信任他,項宜甚至都不曉得從何時開始
譚廷回去換了衣裳,才見了沈雁。
這幾日沈雁都是和寧寧在一起。
母女倆親近又陌生,時常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沈雁只要能看著女兒在身邊,哪怕她一句話都不跟自己說,也沒關系。
這樣的日子,是她這十幾年做夢都要擁有的。
不過這回見譚廷親自來了,她還有些難為,畢竟她是林序的外室,而譚廷的姑母林大夫人是正妻。
然而這位譚家宗子并沒在此處多說一句話,反而問她接下來準備怎么辦。
沈雁知道自己這身份再不能用了,“若是可以,改名換姓去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過后半生,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事并不難辦,譚廷一口應了下來。
倒是項宜看了一眼妹妹,但見妹妹臉上有些迷茫,想問她要如何的話也就沒問了。
不過譚廷另問了一件事。
“太太知不知道,我岳父項大人的事情,和林序是什么關系?”
這件事,項宜在之前已經問過了。
沈雁直言林序就在陷害項直淵的行列之中,“他陷害過的忠臣良將何止一個兩個,只不過害了項大人的不止他一人,他們是緊密相連的一群人!”
可惜林序在外的事情,亦不拿回來告訴沈雁,至于到底是怎樣的一群人,便不曉得了。
譚廷隱隱猜到了,這其中根本不止林氏和程氏,他們還有更多的黨朋,或者說是世族出身的黨朋
他沒再繼續問,沉默地思量起來。
沈雁卻看到了一旁迷茫的女兒身上,她看了寧寧半晌,道了一句。
“我想我自己走就夠了,寧寧有項家女兒的身份就很好,讓她繼續留在項家吧。”
小姑娘看過去,她母親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長發。
“項家很好,你留下來”
這是小姑娘從小就熟悉的環境,若是一下讓她換了環境,她反而要不適應了。
小姑娘還有些猶豫,但沒說什么。
但項宜卻聽到沈雁的話時,暗暗嘆了口氣。
她也覺得寧寧能繼續做她的妹妹很好,只是這樣一來,恐怕弟弟這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了。
畢竟是自己的弟弟,項宜有些替他難受。
但他這樣一廂情愿的暗戀,這一口苦汁只能他自己默默咽下去。
晚間,譚廷和項宜單獨吃了飯。
說起要給沈雁安排旁的身份,譚廷也提及了同樣需要離開的程大小姐程云獻。
程云獻暫時還沒有離開程家,她已經開始收拾母親的遺物,為自己鋪墊后路。
她明明是程家大小姐,但她已經對這個家毫無留戀了。
項宜和譚廷皆是一陣唏噓。
正是因為林序、程駱這樣的濫用權勢的人存在,哪怕是身邊的人,都不能安穩地自由地生活。
這樣的族長,這樣的家族,又能行什么善呢?
林家的人還在嚴密監控山莊各家的莊院,項宜也擔心再這樣下去,沈雁會暴露,但給沈雁安排一個穩妥的身份,也不是立刻就能辦成的。
譚廷干脆叫了項宜。
“宜珍明日回京城吧,先給沈太太安排一個專司寧寧藥膳的嬤嬤身份,等之后穩妥了,再送出京城去。”
林序怎么也不會想到,沈雁能反過來去京城譚家。
項宜也覺得好,吩咐人收拾行裝,準備第二天就回京城。
不過譚廷第二日還要上衙,當天晚上就離開了。
項宜送他去了門口,他又貼起了胡須來。
項宜瞧著他這樣子覺得有趣,他卻哼哼道了一句。
“宜珍下次若是再認不出你夫君,我可是不饒的”
他這話說到尾兒,有些奇怪的調調。
項宜兩腮熱了幾分,連忙推著他走了。
*
朝中近來事情頗多。
先是黃河地區今歲降水極其豐沛,各地方衙門都認為需得加固河堤,以防黃河水因暴漲決堤泛濫。
一旦黃河泛濫成災,百姓本就艱難維系生存的口糧,就全都沒有了,流民立刻多起來,接下來的事情便更為復雜。
除了黃河洪訊,北面的韃子今歲也不消停,頻繁騷擾邊境。
更不巧的是,皇上竟然病了。
雖則皇上多年龍體欠安,但也都慢慢養在宮中,尚算穩妥,但昨日京突然昏倒在地,驚得紫禁城顫了一顫,還在太醫妙手及時,已經醒過來了。
譚廷在通政司消息最是靈通,連幾位通政司的老大人都道。
“今歲恐是個酷暑,再有許多事情都聚在一起,說不準要出事啊。”
譚廷亦覺得不妥。
世族和庶族的事情,如今只是堪堪壓了下去,但尚不到解決的地步。
若只有這些也就罷了,只怕還有有心人在暗中盯著,伺機攪弄風云。
譚廷本想今日早早回家,但還是在衙門做了半晌的事,眼見著老大人們都離開了,才快馬回了家。
妻子果然回來了,譚廷進了正院,就看到了窗下坐著的人。
她還沒看到他,只是坐在窗下給一盆茶花修剪枝杈。
譚廷沒有人讓人通稟,只這樣看著妻子坐在窗下,便覺得自己一顆因著朝中繁雜事務高懸的心,放了一放,緩了下來。
他這才走了過去,撩了簾子,她立刻就看了過來。
譚廷沒讓她動,自己換了衣裳,就換了她給她做的那件夏裳,走到她身邊坐下來。
項宜仔細看著他穿了新衣。
“宜珍的衣裳自是好的,只不過就一件,沒得換。”
他說完,瞧了妻一眼。
項宜見他得了便宜還賣乖,嘴角輕翹,拿了針線筐過來。
“那我再給大爺做一件”
譚廷希冀地看過去,聽妻子俏聲笑著開了口。
“再做一件襪子好了。”
話音落地,男人哼哼笑出了聲來,但卻一把將她抱到了自己身上。
項宜被他一驚一乍,嚇得摟住了他的脖子。
“天太熱了,大爺別鬧!”
譚廷反而看著妻子柔妹帶著些羞澀的眉眼,輕問了一句。
“是天太熱,還是宜珍熱了?”
項宜被他瞧得眼角都熱了起來。
但這會天還沒黑,又是在京城府邸,她連忙推了他。
“大爺別鬧了,有事要同大爺說呢。”
譚廷這才將她放了下來,問是何事。
項宜說今日她回了府,恰遇到了族人。
“是替宣二老爺來的,道是宣二老爺家添了長孫,要上族譜。我又問了一句,這位二老爺孝期已經過了,好似要來京準備起復了。”
她說了這話,就見譚廷剛才和緩的神色落了幾分,他嗓音沒有什么起伏。
“上族譜的事情,照著族規來辦就是。至于他起復,既沒來同我商議,我們便也不要管了。”
項宜明白他的意思。
這位宣二老爺的情況和旁的族人都不相同。
這位宣二老爺守孝之前,官位至正三品的工部侍郎。
前任族長譚朝寬突然身死,譚廷彼時年紀尚輕,還沒有進士功名在身,族人不免輕看,就有人提出譚氏宗子應該易位,由同樣出自嫡枝的二老爺譚朝宣來做。
而譚朝宣本人,也是頗有此意,甚至來信暗示譚廷將位置讓給自己,大家都便宜。
說起來,他亦出自嫡枝,與譚朝寬乃是叔伯兄弟的關系,只不過因著他父親一意孤行,在外經商出事沒了,他那一枝才沒落下來。
但這位宣二老爺仕途極其順暢,彼時就已經是工部看好的接替侍郎的人選。
他與譚廷共爭宗子之位,若非是譚廷出身更加名正言順,小小年紀就在科舉中有所作為,再加上三老太爺、五老太爺兩位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力挺,而譚廷嫡親的姑母又是昌明林氏的宗婦,譚廷這才當上了宗子。
他做了宗子之后,那宣二老爺就不太同清崡譚氏本家聯系了,但也沒有單立一枝。
若是譚廷一旦沒了,而譚建又沒有建樹,那么這宗子之位,還是要落在宣二老爺頭上的。
換句話說,宣二老爺仍舊虎視眈眈宗子之位。
譚廷對此沒什么好說的,
“他不認我做宗家,我也不必上趕著認他做堂叔,日后再見真章便是了。”
譚廷不欲多說此事,只同項宜說起了接下來給沈雁安排的去處。
“林序還在找她,我們還得確保萬無一失。”
兩人又說了一陣子話,譚廷因著朝中的事情多發起來,吃過飯就去了外院的書房,接連給清崡和幾個譚氏族人的聚集地去了信。
譚家族人的聚集地,距離黃河都不遠。
他讓族人這邊準備起來糧食、水甚至一些防身兵器,一旦黃河水患出現,他們也能有個應對,甚至還能接濟周邊庶族一二。
他是一族之長,處處須得操心,有備無患。
這般一直忙碌了好幾個時辰,待到項宜親自過來看他了,才意識到深夜的更鼓都響了起來。
接下來幾日,譚廷都甚是忙碌。
項宜俱都看在眼里,盡量從旁幫襯他一二。
但這日下了衙,項宜在院門口見到他的時候,便見他臉色陰沉起來。
“怎么了?”她迎過去。
譚廷亦上前握了她的手,他神色嚴肅。
“今日的加急奏報,黃河到底是決堤了,不要說周邊府縣,清崡這次都要受災了。”
“啊”
譚廷安撫地拍了拍妻子的肩頭。
“沒事。皇上臥病,太子監國,想要派欽差前去治理水患,安置災民”
他看過來,項宜看到男人眼眸深邃中映著天光。
“我已自薦前往。”
作者有話說:
晚安,明晚9點見~
第82章
“我已自薦前往。”
項宜聽到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幾乎沒有太多意外,但心口還是急縮了一下。
她不由地就想起了譚廷的父親譚朝寬。
他正是在那次旁人都莫名沒有去的治疫之事上,染病沒了。
只不過這次不是治疫,而是治水。
項宜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她沒說話,但下唇輕輕顫了一顫。
她是如何神色,譚廷俱都看在眼中。
譚廷牽了她的手去了外書房里,他看著妻子靜靜看著他的目光,心下軟的不行,伸手撩起她耳邊的碎發,挽在耳后。
“宜珍莫怕,我也曉得那些人多半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但是你夫君也心里有數,會萬分謹慎行事,暗中做好安排,不會讓他們得逞。”
只是他越是這么說,項宜便越覺得眼睛發酸。
本身去治理黃河泛濫,安置災民就已經很難了,清崡也在受災之列,他作為一族宗子還得照看家族。
這些也就罷了。
偏偏,還有人在暗中盯著他,隨時可能行刺。
她嗓音啞了起來。
“大爺還記不記得,在京畿安撫考生回來的路上,有人要取你性命?那是多兇險?”
譚廷只見妻子低啞著聲音說完了這話,眼淚啪嗒就落了下來。
譚廷心口都顫了,伸手將妻子抱在了懷里。
她身上總是泛著細微的涼氣,此刻纖瘦的身子還在因落淚而抖動。譚廷只想把自己的溫度盡數給她,就留在她身邊,替她遮風擋雨。
可外面的危險一日得不到平息,他們就一日過得提心吊膽。
他也知道今次出京會有許多危險,但是若經了這一次波折,能就此安穩下來,如何不值得他頂風冒雨地走一遭呢?
譚廷握了妻子的肩頭,低頭吻在了她發間。
“宜珍,這些事情你夫君都記著呢,別擔心,我心里都有數。”
項宜知道他是一定要走的,只是禁不住眼淚還是掉落下來。
譚廷心疼地抱緊了妻子,半晌兩人才和緩下來,慢慢說起話來。
宅院里的鳥雀安靜地停駐在枝頭,探頭探腦地看著書房里的那對夫妻,聽他們握著彼此的手,說許多它們聽不懂的言語。
庭院靜靜的,熱辣的暑風里,也有些許清涼的柔和。
*
譚廷翌日并未一早啟程。
他先應召去了東宮。
太子心系黃河水患,記掛著災區的黎民百姓,特特囑咐了譚廷許多話。
譚廷一一記下,讓太子放心。
“殿下心系百姓,臣必會讓災區百姓明白殿下的恩澤。”
他說完,又想起了皇上近來龍體欠安,病情加重已經無法上朝的事情,低聲提醒了一句。
“殿下也當謹慎小心,殿下安康,臣等才能安穩。”
太子聽了,看著譚廷笑著點了點頭。
“孤曉得,卿放心吧。”
譚廷這才行禮告退。
皇上身子不濟,只有東宮安穩坐鎮京城,那些另有打算的人,才不至于翻出什么大浪來
離了東宮,譚廷又見到了顧衍盛。
顧衍盛一直沒有好的時機出手救出顧先英,還在等待機會。
此番譚廷又要出京,顧衍盛是特來送他的。
上次,譚廷還著意讓這道士,在他不在京的時候,清心寡欲些。
但這次,譚廷不由地同他道了一句,還換了個稱呼。
“還請舅兄幫忙看顧拙荊,”說著,又點了一句,“看顧一二即可。”
誰想他這樣客氣地說了,卻聽見那道士笑了一聲。
“宜珍自是要看顧的,至于看顧多少貧道也說不好了。”
譚廷:“?!”
這妖道!
但顧衍盛又笑了一笑。
“不過譚大人若是早日回來,貧道還是可以收斂一下的。”
譚廷半晌不想說話。
但他也隱隱知道道士的意思。
“道長不用操心,譚某自然會早點回來!”
譚廷說完,哼哼兩聲,同他行禮打馬離去了。
這番宮里走了一遭,回到家時已經不早了。
今日恰好是薄云書院休沐,譚建和項寓正好到了家。
譚建也聽說大哥又要出京的事情了。
上前來行禮便急急問了他幾句。
“要不要讓弟弟請假同大哥一起去,好歹幫襯一二。”
他這么說,譚廷便著意多看了他兩眼。
不知道是不是快要當爹的人,他只覺得弟弟身高好似快要與自己齊平了,身子也豐偉起來,有了些能支應門庭的男人的感覺。
譚廷暗暗點頭,看了弟弟一眼,道。
“算了,你還是不要跟著我幫倒忙了。”
譚建聽見自己大哥說了這話,不由地落了幾分神色,自己是在不如大哥良多。
誰想,接著,大哥特特叫了他一聲。
“譚建,我不在家的日子,你要留在家中代我行事,料理庶務,照顧親眷族人,自身讀書亦不可懈怠,能做到嗎?”
大哥是在問他,可也是覺得他能做到,才特特問了他。
譚建一個激靈挺直了脊背。
“哥,我能做到!”
這句洪亮有力,連譚廷也不由地與他一道,提起了氣來。
他又看了看弟弟,緩緩點頭,說了好。
“記著你的話。”
他說著,目光落在一旁的妻子和懷了孕的弟妹身上,又特叮囑了一句。
“照顧好你妻子,亦照看好你嫂子,有什么為難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
譚建明白,俱都應下了。
譚廷已經不能再多停留,這邊交代完了事情,便收拾行囊要離開了。
項寓和項寧亦上前來給他送行,項宜更是一路將他送到了城門口。
譚廷再不許妻子出城了,讓她止步在城門口,只同她道了一句。
“宜珍記著多念著你夫君些,你夫君亦念著你。”
他這般言語,連離別的悲傷都沖淡了不少。
項宜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男人倒是笑著上了馬。
但他正要打馬立刻的一時,卻聽見馬下的妻子應了一聲。
“好,我聽夫君的。”
然而譚廷那一鞭子已抽出去了,馬兒吃痛狂奔出了城,他想多看她一眼神色都沒來的及。
只得驚喜又匆忙回了一句。
“宜珍,我聽見了!”
說完,馬兒就帶著他跑遠了。
但她溫軟的嗓音就在譚廷耳邊回蕩。
終于,她也能在平日里,叫他一句“夫君”了。
男人打馬走了,項宜稍稍有些臉紅,看著他身影越過城門漸漸沒了影,才慢慢轉身回了府。
她沒想到回府的時候,正遇見弟弟拿了換洗的衣裳要離開。
“寓哥兒去哪?這兩日不是休沐嗎?”
項寓回家的時候并沒想到,這次休沐長姐又帶著寧寧回來了。
他道與幾個薄云書院里的同窗約好,要在京城小聚。
“他們也都是憑本事考進來的寒門學子,他們本因著父親的事,對我有些不喜,但后見我真才實學,才與我走近了。我與他們說了父親是極有可能被陷害的,他們中有些人便信了我,說可以幫我收集證據,為爹翻案。”
項寓說這次眾人約著在京里小聚,便是說此事。
“他們有的人,在京城還有些關系,或者父輩祖輩也在京城為官,我想這也許是個好機會,能查到我們之前查不到的事情。”
關于父親項直淵的事情,項宜這邊已經有眉目了。
但若是項寓能找到更多證據,亦是好事,況且弟弟這樣的年紀,只讀書也不好,借此機會了解一下朝中事,也算得上歷練了。
項宜點了頭,讓喬荇拿了些錢來項寓,讓他在外行事方便一些。
不過少年沒要,跟她行禮就出了門去。
項宜在門口張望,看到不少與項寓一般年歲的書生。
一群年輕人站在街上,言談之間,周遭都熱了三分。
這么多男孩子在,項宜也不好說什么,只能回了府里。
倒是那些書生拍著項寓的肩頭同他道。
“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呀?她真的是世家的宗婦嗎?你們家竟然和世家走這么近?”
有人問了,眾人都看了過來。
他們這個年歲,懂事的時候,世家和寒門之間已經漸漸疏遠了。
像寒門女子嫁進世家做宗婦的事情,掰著手指都也數不出來幾樁。
項寓無意多言,只是道,“這是家父早年給長姐定下的婚事。”
可還是有人又說了一句。
“這么看來,項大人在世的時候,與世家走的很近呀?那緣何出事之時,沒什么世家大族的人替他說話?”
項寓說不好父親與世家關系到底近不近,也回答不出來同窗的問題。
他們都是寒門庶族出身,科舉路上的不易多少都和世族有關系。他們說著項家和世族的事情,說著項寓長姐是世家的宗婦,說著說著,言語之間就有些不和善了。
不過項寓的人品他們還是知道的,有人站出來道了一句。
“好了,婚約是以前定的,當時還沒怎么樣呢,你們在這論這個做什么?咱們都覺得項大人是被冤枉的,現在找證據要緊,別忘了咱們的目的!”
這人這么一提醒,大家才都回了神。
剛才說的話,多少對項寓有些冒犯,好在他們都是熱血又爽直的年輕人,立時就跟項寓道了歉,轉了話題說起找證據的事了。
項寓一直抿著唇,眸色沉郁。
世庶關系如此,長姐在世家難為,同樣的,她在寒門人眼中也是異類。
好在這些同窗不再說起此事了,他這才松了口氣。
*
項宜回了府里,先見著譚建有模有樣地開始吩咐做事了,第一件事便是讓人去書院替他請了假,他這些日子要替長兄在家理事了。
項宜暗暗好笑,但看著二弟確實大人模樣了,也覺得安心。
楊蓁雖然肚子挺了起來,但精神甚好,也在旁幫襯。
她放下心來,就去了妹妹的院子。
譚廷已經安排好了人手,明日就要送沈雁離開。
只不過她到了妹妹的院子門前,看見小姑娘正坐在院中荷花池旁走神。
項宜驚奇,沈雁瞧見了她,走過來與她小聲道了一句。
“寧寧不知怎么了,在那荷花池旁坐了半晌了。”
沈雁舍不得驚擾了女兒,只在旁邊看著她坐著,怕她掉進池子里。
倒是項宜想到了項寓今日回來的事情,略一思量,走上了前去。
她亦在項寧身邊坐了下來,看著池水里倒映著的小姑娘的影子,才問了她。
“寧寧在想什么?”
項寧這才回了神,轉頭看到了項宜。
“姐姐來了?”
項宜跟她點頭,柔聲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不要跟姐姐說說?”
項寧被這一問,心里方才的思緒翻了上來。
今日她見到阿寓回來,便忍不住如往常一樣,急忙朝他招手。
但他向她看了過來,卻沒有走上前來,反而垂下了眼眸,規規矩矩地跟她行了禮,叫了她一聲“二姐”。
這一聲把她叫愣了。
她以前老抱怨臭弟弟不肯叫她姐姐,但他今日叫了,她竟不習慣了。
她正要把他叫過來,問問他這是要弄什么幺蛾子嚇唬她,可他卻沒再多看她一眼,低著頭到了句“去外院了”,就轉身走了。
他轉身離開的那一瞬,她莫名就有些委屈,但又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他待她已經夠好夠親近了,她還能讓他怎么樣呢?
畢竟,自己和他其實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
念及此,她沒有安慰到自己,反而心里突然升起一種失落之感。
以后她和阿寓,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親密,像從前那樣打鬧拌嘴、無話不說了
只是這些話,項寧莫名就不想說出來。
她看到項宜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想了想,道。
“姐姐,明日就要送我母親離開了,是嗎?”
項宜說是,但又道,“只是暫時送走,不過寧寧隨時可以過去住些日子,不必擔心。”
她這么說,卻見小姑娘搖了搖頭。
“姐姐,我想和母親一起過去。”
她說完這句,只怕項宜誤會,連忙又道。
“我不是想要離了姐姐和項家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可能要有些時間,適應一下”
雖然看起來,她的生活在母親和姐姐的呵護下,沒有什么大變化,可到底不一樣了,她要適應自己原本的身份了,以及,和身邊的人的新關系。
項宜沒想到她是這樣想得。
她連道沒關系,讓妹妹不要多想。
“你想去住隨時去住。”
說著,見小姑娘眼眸里還有些迷茫的神色,又道了一句。
“如今這些事情都是我和你母親替你安排的,你若是不習慣,想怎么改都可以。若你想要改姓沈,姐姐也是同意的總之別讓自己太為難。”
改姓
項寧從沒有想過,但聽了這話,又落進了思緒。
她“嗯”了一聲算是應了,同項宜確認了自己真的要陪沈雁離開。
也算是讓她母親不要太孤單。
沈雁聽了,眼淚都落了下來。
項宜覺得這般也算可以,著手安排了起來。
*
譚廷奔赴災區當晚,又有另一隊人馬也往同一個方向奔馳而去。
當頭的人比之從前瘦削不少,眼窩深深凹陷下去。
他已經失了在錦衣衛里的差事,這半年幾乎被囚禁起來懲罰,直到昨日,才又得到了出來的機會。
陳馥有快馬加鞭地馳騁在馬上。
他知道這是宗家給他的戴罪立功的機會。
之前他被譚家干擾,抓東宮道士不利,他受盡了懲罰,今次,宗家又給了他新的差事,正是與那譚家宗子有關。
他若是再失利,恐怕不用再回家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久等了,這一章評論前排有50個小紅包~
接下來是本文最后一個波折了,作者君努力收尾中。
心急的各位朋友,可以等大概一周左右過來看,應該就更新到結局章的前后了。
習慣看晚9點更新的朋友,超級感謝大家的支持,不定時有小紅包掉落哈!
晚安,明晚9點見~
第83章
沈雁和寧寧母女離開,項宜特特換了打扮,出京送了她們一程。
小姑娘還沒有適應自己的身份,好在沈雁是真心疼愛女兒,也算是老天眷顧。但這種事情旁人都幫不了寧寧,只能她自己慢慢理清楚。
項宜讓她不用太糾結,又囑咐她好好吃藥調養,最后問了蕭觀安排保護沈雁母女的人手。
譚廷給她們找了個來往人口頗多的縣城,雖然來往的人多雜,不過也正好能掩藏她們母女的身份。
譚廷甚是謹慎,將他們母女連同譚家保護的人手,全都安排上了另外的身份,既不易查出沈雁和寧寧,也不會查到譚家項家頭上。
那位大爺做事穩妥,項宜暗暗放心,送走了母女兩個便又換回了譚家的車馬,回了府邸。
她還沒有將沈雁出現又帶著寧寧離開的事情告訴寓哥兒,一來,還沒想好怎么說,怕少年人聽到這般消息有什么沖動行徑,畢竟一切未定,二來,寓哥兒近日都同薄云書院的寒門同窗在一起,項宜也沒有找到機會。
她想著這些事情,坐在馬車里一路往回走。
不想路過的街道恰好有新店開張,進出的人擋了半條路,不巧的是,對面恰也來了輛馬車,同項宜的馬車對上了。
路上行人太多,兩輛馬車,進是沒法進了,退也不好退。
恰這時,車夫瞧見了對面馬車上刻著的姓氏,有些意外。
車夫連忙轉頭稟告了項宜。
“夫人,對面好像也是咱們譚氏的馬車!”
京城為官的譚姓官員,絕大多數都是清崡譚氏的族人。
項宜聽了便笑了笑,“這倒是巧了。”
她叫了車夫,“不知道是哪一枝。”
照理,項宜的車夫要通報自己是宗家的馬車,對面也通報一聲,大家誰讓誰退都無所謂,總歸是一家人,不能讓路人看了笑話。
誰想對面的車夫沒下車,高高的坐在馬車上,甚至不問項宜這邊是誰,只道了一句。
“我們是宣二老爺家的馬車,此番可是接了我們夫人進京的。”
宣二老爺譚朝宣,近年清崡譚氏官位坐的最高的人。
譚氏的族人聞他大名,一如宗家一般響亮。
若是尋常譚家族人,此刻必然是退了。所以宣二老爺的車夫才如此趾高氣昂,說完了話,就等著項宜他們這邊讓路。
項宜坐在車里,就聽見聲音了。
她微頓,沒有出聲。
倒是項宜這邊的車夫愣了一下,不可思議地看著對面的車夫。
那車夫還以為他驚怕了,越發抬起了下巴。
不想他直接道了一句。
“那有怎樣?我們可是宗家的馬車,宗家夫人就在車中。”
話音落地,對面的車夫瞬間怔在那里。
他們在京城的年月里,可從來都沒有見過宗家的夫人,一直都是他們最大,這下
世族的規矩,宗家為大。
譚氏的宗家不是難為族人的宗家,但族人也必得敬著才行,畢竟得罪了宗家,被逐出宗祠可不是開玩笑的。
對面的車夫不敢亂說話了,連忙去請示了馬車里的人。
車簾被風吹動,里面坐著個貴婦人,這般熱的天氣也穿戴得整整齊齊,規矩姿態便是在無人處也一分不落。
她閉著眼睛聽見車夫的話,這才緩緩睜開,問了一句。
“難道讓我下去,給一個落魄庶族女行禮嗎?”
她目光往對面看了一眼,只在車窗邊緣的細縫里看到一些光景罷了,路兩邊站了不少人,其中一些已經看過來了。
宣二夫人抿了抿嘴。
“不論怎么說,我總是她長輩。”
她這么說了,便是不讓的意思了。
他們這邊的車夫聽了,也一動不動地坐在馬車上,但看項宜這邊要如何。
項宜這邊的車夫還從沒遇到過這般情況,傻了一下才趕緊回來請示項宜。
“夫人,他們態度高傲的很,還不讓路。”
項宜聞言,低聲笑了一聲。
眼見著路兩邊的路人好些都看了過來,嘰喳著議論兩個譚姓馬車相遇了,似乎誰都不讓誰,不知是什么情況。
但瞧好戲的人立刻多了起來,議論聲也響亮了不少。
項宜低頭吩咐了車夫,又轉頭同一旁的喬荇囑咐了兩句。
對面的車夫正想著,今次少不得要對峙一陣,不想就看見對面二話不說就向后退了過去,一口氣退了七八丈遠,把道路讓了出來。
這車夫立刻亮了眼睛,還同車內的宣二夫人道了一聲。
“夫人,宗家那邊讓了。”
那車夫說著,還補了一句。
“說不定那位宗家夫人,還要過來給您行禮呢。”
宣二夫人沒想到項宜讓的這么爽快。
不過轉念一想,那女子雖然占了個宗婦之位,但出身太低,在她臉前如何抬得起頭來,低頭讓路也是應該。
不想她正捋順了這道理,有丫鬟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過來,那聲音著實不小,滿街上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今日天熱,宣二夫人又是剛進京,想必一路舟車勞頓也是累了,夫人請您早早回去歇著,改日再遞帖子到宗家拜會不遲。”
這說說完,還道了一句。
“一筆寫不出來兩個譚字,都是自家人,夫人讓您不必客氣了。”
話音落地,周圍剛才議論紛紛的人,口中風向立刻轉了。
“嘖嘖,原來是宗家和高官族人對上了,譚氏的宗婦可真有氣度,二話不說就讓他們先走,又把話說得這么客氣漂亮,不愧是做宗婦的人。”
有人這么說了,便有人嘀咕著笑道,“反觀族人的夫人,似乎就”
那人都沒說下去,但眾人都在這話的尾音里,呵呵笑了兩聲。
宣二夫人坐在暑熱的車里、穿著體面厚重的衣裳,都沒覺得熱,這一下聽見外面的閑言碎語,臉立時熱辣了起來。
她實在沒想到,那庶族女竟還是個厲害角色,一分都不肯向她低頭!
但事已至此,宣二夫人再多說多做,就更難看了,只能讓車夫立刻駕車駛了過去,路過項宜馬車的時候,宣二夫人禁不住稍稍撩了簾子,往項宜這邊看了一眼。
她只看到風吹起對面馬車的簾子,一個年輕女子嫻靜大方不失氣度地坐在車里,目不斜視地看向前方,卻根本連與她對個眼神的意思都沒有。
那一瞬,宣二夫人心口一堵。
馬車很快就遠去了,方才的吵雜和熱辣都漸漸散開。
丫鬟趕忙遞了涼茶讓宣二夫人順順氣。
“您何必要跟一個庶族女一般見識呢?生氣傷身,萬不值得。”
宣二夫人將一盞涼茶飲下,才稍稍覺得舒緩了些。
她道也是,“我就看看她那宗婦,還能做幾天?”
說完,宣二夫人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一聲
項宜的馬車也很快通過了那窄道,馬車跑起來,風也清涼幾分,從外面呼呼啦啦地吹進來,項宜沒怎么在意那位宣二夫人,倒是想起了自家的大爺。
公爹譚朝寬剛去世的時候,族里有關譚朝宣繼任族長的呼聲最高,彼時譚廷才剛束發年紀,而從這位宣二夫人的態度,也能看出來譚朝宣是什么樣的人了。
那時候,譚廷在族里,該是受了多少刁難,才挺過來的。
他這宗子之位,坐的當真不易
念及此,項宜心緒也飛了起來。
不知道,他在災區治水如何了?
*
災區。
譚廷到任的當日,便同當地各府州縣衙和河道上的官員,細問了一遍災情,接著又親自去了下面巡視河道,和被淹的糧田、村莊。
災區百姓已經流離失所了,還有好些干脆被洪水沖走,至今沒了下落。
如今水還沒退,官府只能組織搭起棚子給災民暫住,但各地糧食有限。
原本去歲末就遇上了奇寒,地里產出薄了起來,各地百姓賣田賣地才能過日子,今歲他們還沒緩過這口氣來,又遭遇了洪水,當真是流年不利,不少人已經餓了好幾日,才喝上一口湯水。
好在譚廷來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預備,一路從各地征調糧食,先行的一批,緊跟在他之后一日就到了災區。
有了這批糧食,緩了當下之急,當地大小官員也都累壞了,譚廷更是近三日沒有合眼。
正吉催著他吃完了飯,連忙道。
“這會總算是無事了,爺快睡會吧!”
若說無事還差的遠,接下來災民怎么安置,糧食從哪里調配,黃河水往引去何處,都是待解決的問題,不過此時恰能歇息一時了。
譚廷吃過了飯,又同當地治水的能手談了一陣,天都黑透了,眾人都疲累地不行了,他才歇了一歇。
四下里吹起夜風,還有洪水泛濫的潮腥味,譚廷坐在樹下,蚊蟲在周邊嗡嗡轉著,暑熱之氣陣陣裹挾而來。
他從腰間佩囊中取出自己的小印,那小印刻的光滑圓潤細膩,上面“元直”二字更不是一般的刻法,是她多次改功打磨出來的,專門替他設計的樣子。
譚廷將那小印握在手中,絲絲涼涼從小印傳了過來。
就一如妻字平日身子總是微涼的一樣。
若是此時她在他身邊該多好
正吉還沒來得及給自家大爺點一盞安神香,讓大爺好生睡會,就見大爺坐在樹下,倚在樹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夫人親手刻的小印。
正吉連忙走過去,先試著要把小心拿出來免的摔了,誰想他這么一拉,大爺沒松手,竟醒了過來。
但有些迷糊地道了一句,“你怎么同我搶東西?”
“沒有沒有!”正吉哪敢呀,“夫人給您的東西,小的哪敢搶呀!”
這么說了,這位大爺才同意的嗯了一聲,嘟囔了一句“誰都不能搶”,手里還攥著那小印,一低頭又睡著了
如此幾天,賑災的事情還算順利。
只是日頭一天比一天大起來,不下雨的時候,人間似乎進了火場,火辣辣地從天上下著火。
日子不好過,更在于譚廷最初帶來的糧食,兩三天的工夫就消耗殆盡了。
沒有賑濟糧,安撫災民無從談起。
譚廷只能讓人去催促后面的糧食,盡快運來。
不想天有不測風云,當天晚上又下起了雨來。
蒸人的暑熱雖消減下去,但譚廷看著頭頂密布的烏云,不免憂慮。
“決堤的地方可都堵上了?會不會又被沖開?”
當地治水官說問題不大,“這雨也不是很大,還不至于再決堤一次。”
誰想這話剛說完,第二天一早,洪水似從天河上來一般,嘩啦全都自河道沖了出來。
譚廷衣裳沒來得及換,就趕到了沿河前線。
這次倒不是之前決堤的地方了,是另外一處,看起來也沒有薄弱或提前開裂,可卻是決堤了。
不巧的是,這一帶突然決堤,把后面糧食的運輸路給截斷了,不僅如此,還有一隊運糧車馬,直接被洪水從沖沒了影。
譚廷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臉色變得鐵青。
明明糧食快到了,這一下突然就沒了著落,災民要么餓死,要么只能流竄各地,災民變成流民再流寇,都是不好說的了。
其他各地的賑濟糧都還沒到,當地政府的糧食又用光了,若是本地還有糧食沒動,那么只能是各個世家儲備的糧了。
譚廷當即就給清崡寫了信,要調糧過來應急,但信還沒送出去,竟然就有當地的大世族主動找了過來,表示可以出族內糧食賑濟災民。
譚廷很是驚訝。
不是譚廷不信任他們,而是這些世族中大部分,據他了解,不像是如此心系黎民的做派。
譚廷不動聲色地,以官府的角度問了他們,需要怎樣的市價買糧。
這種情形,他們多半是要抬價的,世族怎么可能愿意吃這么大的虧?
然而他們竟然都愿意主動獻出屯糧,賑濟百姓。
沒有抬價,甚至不要錢。
譚廷看了他們半晌,笑了一聲,一口應了下來。
“諸位宗子、族長能有這般心胸,可真是天下人的福氣,那不若就從明日開始放糧吧!你們放出多少糧,譚某俱會記下稟報朝廷,朝廷定會記你們一大功的!”
他還要給他們按照放糧量記功,這一來便不能少放了。
當下譚廷就看到幾人臉色變幻了一時,但誰也沒有退縮,都說這是世族該為庶族做的。
但他們也問了譚廷,“不知道譚大人的家族,清崡譚氏,準備放多少糧啊?”
譚廷笑了,“自然是有多少放多少。”
眾人皆道佩服,又道,“其實我等手里的糧食也十分有限,譚大人若能率領宗族身先士卒地賑濟百姓,定能引來中小世族也如此作為,屆時糧食必然不缺了。”
譚氏是這次災情波及中最大的世族了,當然要身先士卒地作則,譚廷當時就應下了,接著便同各路賑災的官員道了一聲,要先去一趟清崡縣,調動譚氏宗族的糧食,一部分留在本地賑濟,一部分運到災情最重的地方。
他是欽差,眾人自然聽他安排。
虧得譚廷之前便安排族人屯了不少糧米,這次真是派上了用場。
但他想著今次這些世族突然自發好心要幫庶族度過難關,不由好生思量了一番,先是派人又去了一趟二次決堤的地方,看看第二次決堤是不是有什么貓膩。
接著又讓人提前回了清崡傳話,自己才安排好事情,起了程。
他一動身,就有人收到了消息。
陳馥有把手中的紅纓槍磨得锃亮瓦光。
曾幾何時,他是想要上邊疆作戰保衛家國的,可如今,這槍也只能用來聽從宗家的調令,對向自己的同胞了。
可他不過是一小卒罷了,作為宗家的庶子,只能聽從宗家的安排,再沒有反駁的余地。
聽到消息,他便叫了人手,跟在譚廷身后,也向清崡奔去。
作者有話說:
前排前50的朋友紅包收到了嗎?其實作者君發了60個哈哈~
晚安,明天9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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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清崡縣。
大水泡了縣城,如今水退去,四處也都一片狼藉,不少房屋坍塌,百姓無處可住,只能沿街搭棚,在熱辣辣的日頭下茍活。
老天爺不會因為人的富有和權勢而眷顧一二,萬物皆為芻狗。
清崡譚家的宅子也受災嚴重,尤其地勢偏低的幾家,至今房中還有水。
虧得宗家的地勢偏高,宅院沒有進水。老夫人趙氏只能把族人安排到宗家來。
幾天的工夫趙氏已經忙得頭暈目眩,請了好幾次大夫了。
有譚家陸陸續續施粥了幾次,縣衙才能面前支撐,但能撐多久,知縣本尊也不曉得。
況且水患退去,人死傷畜生也都死傷,這關頭不少人都病了,最怕最怕的,就是再有疫病就此傳播起來。
知縣今日站在縣衙門口,看著滿縣城流離失所的百姓,惆悵不已。
偏他這里又不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朝廷就是派人過來賑災,他還得排在其他府縣后面。
不想就在這個時候,有衙役飛奔過來通報,當先就道有一隊人馬飛奔著向縣城而來。
知縣嚇了一大跳,若是此時還有流寇進縣城打劫,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他嚇得不輕,立時就想讓人去急急關上城門,不想那衙役一口氣喘上來又道了一句。
“看著好似是譚氏的宗子、譚廷譚大人回來了!”
“啊!”
話音一落,知縣急著催人去備馬,他要出城迎接。
譚大人是這次治水的朝廷欽差,又是清崡譚氏的宗子,他若是回來了,自己眼前這些解決不了的事,還不立時都能解了?!
知縣簡直眉飛色舞,但不等他的馬備好,只聽街上一陣急促的開道之聲,知縣朝著城門口的方向望去,正見著一人飛馬而來。
路兩邊的百姓看著騎著高頭大馬的人,穿著朝廷的大紅緋袍到了城中,眼睛里都迸出了光亮來。
他們主動讓開道路,退避兩旁,甚至有些餓的饑腸轆轆的人,直接跪在了路兩邊。
“欽差來了!欽差大人來給我們做主了!”
譚廷甫一進城,便感覺到了百姓們的激動,在到了縣衙門前,見知縣都說不出話來了,他直接翻身下了馬。
“大家快快請起,譚某領朝廷之命救災,必不讓大家的日子難以為繼。朝廷的賑災糧馬上就到了,在賑災糧來之前,譚某會放譚家屯糧接濟大家!”
他只說了這么兩句話,眾人非但沒有起身,反而全都跪了下來,砰砰地給他磕頭。
“不是欽差,是天神來了!”
一時間聲浪如嘯。
譚廷亦跟著心頭快跳了起來。
他連忙喚著眾人起身,“都是皇上和太子殿下的福澤,譚某居不得功。”
他說完,就請知縣將粥棚搭起來,派官差來譚家領糧。
知縣甚至不用開口,他的難處便消減了大半,一時間激動萬分,想說什么,只見這位譚大人甚是雷厲風行,轉身回譚家調糧去了。
天又熱,事又多,趙氏吃了藥迷糊了一會,就夢見了項宜。
她想若是兒媳在,這些讓人為難的事情,兒媳早就料理好了。
她以后可得待兒媳再好些才行。
她迷迷糊糊聽著有人喊“回來了,回來了”,下意識竟然以為是項宜回來了,不過嬤嬤道了一句。
“是大爺回來了!”
趙氏“呀”了一聲,瞬間醒了過來。
她急忙換了衣裳去了,譚廷這會就在外院,趙氏到的時候,不少族人也都聞訊到了。
一眾族人見到宗子回來了,一顆因著受災懸著的心都安實了下來,眾人紛紛上前給譚廷行禮,將他層層圍在了中間。
譚廷當即就把朝廷接下來的安置事宜告知了眾人,還有后續朝廷賑濟的糧食,也都很快就要到了。
有他在,又聽見他說了這些安排,眾人原本愁苦的臉上也都露出了安心之意。
接著譚廷又提及了暫時調出譚家的屯糧,賑濟周邊百姓的事情。
譚家不缺糧食,事先譚廷也囑咐族人多買糧屯糧,眾人聽到他說要拿出譚家的糧食去賑濟百姓,都甚是淡定。
畢竟譚氏一向與鄰為善,災難年月都不曾壓價屯田,此事讓糧于民,大家也都可以接受。
若是只譚家一家富庶,外面的庶族百姓吃不飽飯,流離失所,待他們成了匪賊盜寇,譚家又怎么可能不受其害?
見眾人都能接受,譚廷大松了口氣。
比起旁的世族,尤其是那些暗地里有陰暗主張的世族,清崡譚氏他自己的族人,才是世家大族的人該有的樣子。
不過盡管如此,還是有人有些異議。
“我們可以把糧食給他們,卻引起他們的妒忌,看到我們有糧食,不論三七二十一來搶怎么辦?”
這人問了,就有人回答。
“我們譚家有糧又不是一天了,他們能不知道嗎?要搶早就搶了,還等到現在嗎?”
也有人道,“庶族吃我們的糧,還能再搶我們嗎?那也太沒良心了?相反,我們捂著糧食不放出去,才可能會招來搶糧的人。”
對這件事,眾人倒也沒什么疑問。
只有剛開始提問題的那個人嘀咕了一聲,“總要防他們一手,畢竟世族和庶族還是有別的”
這個人也沒再多說下去,聲音很快就被眾人其他的議論聲淹了下去。
譚廷分派了人手去和衙門對接,今天先放粥水讓城中百姓吃上一頓,接下來再說接濟城外百姓的事情。
但方才那族人嘀嘀咕咕的言語,譚廷亦聽見了。
彼時他沒有多說。
他從京城離開好些天了,這些天多半與災民吃住一處,照理說最好下手。
但暗中盯著他的人,一點動靜都沒有,是還沒找到好的時機嗎?又或者還有旁的打算?
譚廷暗暗琢磨了一番
清崡譚氏放出屯糧賑濟百姓,此事一出,清崡譚氏盛名一時,不少世家大族尤其是之前和譚廷約好的那些,也都陸陸續續放糧。
有大世家打頭,小世族自然紛紛效仿,一時間因著洪水泛濫受災的這片土地,反倒解了圍。
譚廷收著各路消息,在這一片“和諧盛景”之下,亦另外做了些旁人皆不知道的安排
陳馥有在一處不起眼的田莊里,停留了好些日,天氣熱辣,他也有些急躁。
早早下手,定下勝負,總比在這酷暑里煎熬好一些。
有人見他焦慮起來,走過來瞧了瞧,安慰了他一句。
“我們為宗家做事,還是要沉下心來,能把事情辦成最要緊,慢些等些難些都不重要。”
這人說著,嘆了一句,“似我們這些做旁枝做庶子的人,一輩子也就是為宗家嫡枝辦事罷了。”
陳馥有轉頭看了他一眼。
他身邊這上了年歲的人叫做陳胡燕,他該稱呼一句七叔,從前也是宗家的人,但后來他們那一枝逐漸成了旁枝,而他又是庶出,連自己之前在錦衣衛的正經差事都沒有過。
這位七叔鬢角隱隱有些發白了,卻還是沒能逃脫為宗家做事的命運,宗家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一輩子都是這樣。
陳馥有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這一瞬他竟有些難言的迷茫。
恐怕能如這位七叔一般還是好的,若是不能呢?他今次若是又敗在了譚家手里呢?
不知道是不是讀懂了他的些許心思,陳胡燕道了一句。
“清崡譚氏倒是不錯,就是做族長宗子的人,太仁慈了些,總要為庶族說話。如今的譚氏宗子是這般,他那英年早逝的父親更是”
陳胡燕沒有說下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陳年舊事,神色有些變化。
恰在這時,有人過來報了一聲。
“收到了清崡的消息,明日有幾個鎮子里的流民到縣城討飯吃,屆時城門大開,無有阻攔!”
陳馥有一聽,整個人精神皆是一震,詢問地看了一眼陳胡燕。
一旁的陳胡燕也在這消息里,慢慢點了點頭。
“正是我們的機會了!”
*
京城。
項宜和譚建坐鎮京城譚氏。
比起難免大小洪災不斷,京城似是進入了干熱的秋冬一樣,又干又悶,令人喘不過氣來。
好在除了暑熱讓人不好過意外,其他還算平順。
除了項宜能聽到京畿還有些寒門書生要求朝廷開恩科,補償他們之外,倒也沒有旁的事情了。
項宜的消息有滯后,她尚不曉得那位大爺到了何處。
她也不好連連寫信打擾他做事,便另外扯了布給他提前做秋日的衣裳。
若是衣裳能順順利利地一件一件做下去,也算是她給他做齊了四季衣裳了。
免得他又暗暗鬧脾氣,悶聲悶氣地指責她待他不好,順便要求另外的補償
項宜剛把秋裳的料子裁剪好,念及此,不由有些好笑,又禁不住向外看了一眼。
視線被四角庭院阻隔,項宜是如何都看不見那位大爺了。
但這時,譚建和楊蓁忽然來了。
楊蓁肚子挺了起來,項宜怕她不便,連忙起身出門去迎接,那小兩口倒是不在意這些,譚建見了她便道。
“嫂子,方才楊家伯府、林府姑母那,還有在京的族人,都傳了信過來,”他說著,聲音壓了一下,“皇上今早又昏迷了,至今未能醒過來。”
項宜訝然。
這會太陽都快下山了。
皇上若是從早間昏迷,直到這會還沒醒,只怕要麻煩了。
楊蓁從小住在京城,對這樣的事情有所耳聞。
“嫂子也不必擔心,皇上早早就立了東宮,若是一旦薨逝,自然有東宮坐鎮,咱們只要不亂來,便沒什么相關。”
一來,皇上其余幾位皇子都不及太子正當年歲,照理說不會有什么奪嫡大亂,二來,皇上也未必就在這時薨了,說不定太醫院妙手回春又救回來了。
項宜點頭應了兩人的話,只盯叮囑譚建近日小心謹慎守好門戶之類,一旦紫禁城里有變,他們也有個應對之策。
兩人走了,又剩下項宜一個人留在正院里。
悶熱的傍晚,項宜卻有些冷冷清清的感覺,她坐回到了窗下準備繼續做衣裳,但不知怎么就有些心神不寧起來。
皇上薨了還有太子,但太子殿下仁和是明君,那些人真的能讓這樣與他們的意志相沖的太子上位嗎?
若是一旦太子出事,這朝野又該是什么樣的光景?
項宜想,太子應該也能想得到這一層,而那些人也未必有那樣大的膽子,謀害太子吧
當天,這件秋裳便沒有做下去,項宜胡七胡八地想了許多近來的人和事,天色就已經不早了。
好在紫禁城里也沒有不好的消息傳出來,京城亦沒有響起喪鐘,項宜稍稍松了口氣,早早歇了下來。
但這一覺睡得極其不好。
項宜恍惚之間夢見了自己不知為何,站在了譚家的門前,她分不清這是清崡譚氏的門前,還是京城譚家老宅的門前,但迷惑地站在門外,看著門匾上碩大的“譚”字。
那似乎還是譚字,卻扭曲的不成樣了。
而門忽然吱呀一響,她看到了宣二夫人從門里走了出來。
宣二夫人一身華服錦緞,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哼哼笑了一聲。
“譚廷已經不是譚氏的宗子了,如今是我們家老爺做宗子,你還想要賴在譚家做什么宗婦嗎?若是識相,快快走開!”
項宜怔住,一時頭腦混亂的不行,急急問了一句。
“大爺怎么了?你們緣何能取代了他的宗子之位?”
她問了,就見那宣二夫人又笑了起來,精致妝容下,目光好笑地落在她身上。
“這就要問你們庶族了反正他不能再做這譚家的宗子,而我家老爺才是命定的宗子,譚廷就等著被宗族除名吧!”
宣二夫人說完就叫了人,話音落地,就有許多人沖了出來趕她離開。
一陣喧鬧聲中,項宜驟然清醒過來。
偌大的正房,她一個人坐在床榻上,旁邊沒有人,探手摸去空落落的。
而此刻的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暴雨,雨滴如散彈一般,砸的屋檐咚咚作響。
雨聲之外,電閃雷鳴。
項宜在方才亂七八糟的夢境里,起身給自己倒了杯茶。
她這邊有了動靜,守夜的丫鬟就聞聲詢問了來。
是春筍。項宜叫了她進來。
她問項宜,“夫人怎么起來了?天還早,快回去睡吧。”
項宜喝了口茶,搖了搖頭。
“不睡了。”她說著,讓春筍去磨墨。
“我給大爺寫封信。”
作者有話說:
天好熱呀,大家注意防暑~
晚安,明晚9點見~
第85章 【二合一】
京城轟轟隆隆下起了雷雨,項宜挑起一盞如豆小燈,未及光亮盛起來,她便沾了墨落了筆。
清崡縣。
在洪水過后,潮氣似是被無形的幕布裹住,沉沉地壓在半空。
四處放糧還算順利,譚廷畢竟是欽差大臣,不能只留在自己族中,翌日一早就要到災情最重的地方。
不過在離開之前的一日,譚廷去了一趟宗族祠堂。
天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天剛放亮,還能隱隱察覺一些清晨的清涼。
譚廷沒有讓人跟隨,請了守祠堂的族中老人開了門,正經向著祠中行禮,才踏了進去。
他給先人們上了香,便走到了自己父親譚朝寬的牌位前。
父親驟然離世的時候,他那年才剛剛束發,父親突然重病的消息傳過來,他還想以父親的身體一定不至于出什么大事,那時他還不曉得,那根本就不是病,而是有人想要父親的命
那么多年,他一直以為是世族庶族的沖突,導致同知楊木洪那樣的人出現,父親才出了意外。
后來,就在顧衍盛和楊木洪逃到清崡,他無意插手,卻因著宜珍莫名同楊木洪有了關聯之后,才驚詫曉得,父親的死同鳳嶺陳氏、甚至與陳氏休戚相關的那幾個世家,都脫不開干系。
如今他已經多少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后面興風作浪了,可惜手里暫時還沒有證據。
當年在楊木洪耳邊故意誤導的人,他這幾月已經查出來是誰了。
但那到底是陳氏的人,那人不出現,不替陳氏行壞事,他就沒有機會抓人。
他抬頭看向父親的牌位。
但是,只要讓他抓到此人現行,連帶著父親從前的事情,就可以一起翻出來了。
父親一定愿意看到,那些暗中作祟的人無法真正得逞,站在天光下的人,永沐天光之中!
譚廷的手攥了起來。
高闊的祠堂里,點燃的香緩緩漫在堂中,站在譚氏祠堂一排一排的先人牌位前,譚廷的心慢慢沉定下來。
他看著外面的天光,沒在祠堂更多停留。
譚廷再次行禮退出了祠堂。
他剛走到院門前,就有見蕭觀忙來報。
“爺,發現有人混在來領糧的災民里,進城了!”
陳馥有和陳胡燕穿了災民的衣裳,一前一后進了清崡城。
他們的人手不少,但是不敢張揚,免得事情還沒有開始做,便露出了馬腳。
陸陸續續進城一個時辰,陳家來的人才到齊。
陳馥有和陳胡燕碰了個頭,兩人早已約好,陳馥有打頭,先沖過去,直沖譚家的糧倉。
譚家要放糧,他們就搶糧,把糧食全都散出來。
而陳胡燕就負責領著那些災民往散出的糧食奔去。
陳馥有這邊再借機放火殺人,引起喧鬧,率人趁亂沖進譚家。
這便是他們來之前,宗家給他們的吩咐。
鬧成大亂,趁機殺了譚氏宗子、治水欽差譚廷,他們的任務就成了!
兩人碰了頭,見著一切如他們預料一般發展,并沒有人發現他們,兩人立時分頭行動起來。
陳馥有先親自去了一趟譚家的糧倉附近。
不想剛到了糧倉,就見那譚家宗子譚廷,竟就親自站在糧倉前,給前來領糧的災民放糧。
陳馥有連忙遮掩了連忙,見沒有人發現他,暗暗松氣的同時,又驚喜起來。
他率人作亂,沖了譚家的糧倉容易,但若是想要再趁亂找到這位宗子,取其性命,就不乏難度了。
但這譚宗子就在糧倉,他豈不是能一舉兩得?
陳馥有這次比上次更加小心謹慎,又記著七叔陳胡燕的話,沉下心穩住,四處安排清點了一番,見著來領糧食的災民越發多了,而官府來守此地的兵正值換人休歇的時候。
陳馥有湊準時機,一聲令下。
災民隊伍里立刻喧鬧了起來,在此之前,陳氏的人手就已經在災民中傳播譚氏糧食眾多,搶了譚氏,糧食就都到了他們手里。
只不過這些百姓雖然也有幾個心動的,但大多數都道譚家是好人家,萬不能這般不講規矩,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
陳馥有沒想到,清崡的百姓竟對譚氏如此友善。
可這些百姓說是這么說,若是一旦譚家糧倉里的糧食散落出來,他們餓了這么多天,見到糧食,怎么可能不搶?
當下,陳馥有一聲令下,他手下的人直接擁著前來領糧的百姓,在一片喧鬧之中,向著糧倉撲了過去。
那些百姓被他們這一沖,也全都毫無章法的亂了起來。
陳馥有眼見著一切順利的不行,再見那糧倉前的譚家宗子還沒有離開,立刻叫了身邊的高手,直奔譚廷而去。
他們不時就到了譚廷身后,三人幾乎是同時暴起,齊齊拔出刀劍,向著譚廷砍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萬分混亂的人群里,忽然跳出了六七個人來,不等陳馥有三人反應過來,這六七人直接提刀上前,直奔他們三人而來。
陳馥有大驚,一瞬間回過了神。
“有埋伏!”
可他這話已經說完了,下一息,刀架在了他的肩頭。
他看到那譚家宗子信步走了過來,正正經經看了他一眼,笑著哼了一聲。
“陳五爺,許久不見。”
陳馥有沒有能刺殺到譚廷,甚至連沖了譚家糧倉的事情都沒有做成,就被提前有所提防的譚氏眾人,直接壓了下去。
陳馥有聽著外面有條不紊地災民領糧道謝的聲音,知道自己兵敗如山了。
他不禁看向那胸有成竹的譚家宗子,想到自己兩次在他手中挫敗,竟然有些悲涼地想笑。
他露出苦澀的笑意,見譚廷走了過來。
“是你宗家讓你來的?你們陳氏要沖了譚家的糧倉,然后嫁禍給災區的百姓,擴大世族庶族之間的矛盾,我說的對嗎?”
他都猜對了,陳馥有禁不住笑了笑。
“既然譚大人都知道了,要殺要剮隨意吧。”
就算譚家放了他回到宗家,宗家只怕也不會饒了他。
他雖然也生自世族,甚至生在宗家,可不過是宗家嫡枝的仆人罷了。
他倒是羨慕譚家的人,譚氏的宗家就不會強迫族人做事,可惜他不姓譚啊
只是他那樣說了,譚廷卻只搖了搖頭。
陳馥有不知他是何意,卻見有一陣混亂之后,更多他們的人手被抓了過來。
陳馥有回頭看去,見七叔陳胡燕也沒能幸免。
只不過,當陳馥有看向譚廷的時候,卻見這位譚氏宗子的臉色變化了起來。
譚廷猜到這次還會有人來趁機作亂,當他知道是陳馥有的時候,心里就有一種特別的預感,待他此番見到與陳馥有一同前來的那人,忽然就笑出了聲。
陳胡燕,正就是楊木洪告訴他的,當年陳氏派來誤導楊木洪作亂,害死了他父親譚朝寬的人!
譚廷緊緊看住了那陳胡燕。
而陳胡燕在見到譚廷的一瞬,也曉得自己這么多年為陳氏做了那么多陰暗之事,終究是逃不脫命運的鎖鏈了。
他低聲道了一句,“我有罪啊”
譚廷看著此人,沉默了良久,聲音低沉入谷底一般,道了一句。
“將此人押去祠堂之外,令他跪在譚氏祠堂前。”
讓他跪在父親面前。
話音落地,周遭濁氣一清。
這么多年,他終于抓到了當年陳氏謀害父親罪證。
陳胡燕也曉得自己逃不過被問罪的宿命了,反復念著。
“這是我的命啊,我該想到了”
譚廷緊緊抿著嘴,再不想看此人一眼。
可陳馥有卻在陳胡燕的話語里,看到了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影子,他忽然生出不甘之心。
陳胡燕一輩子都在為宗家做陰暗事,到頭來卻還是宗家的棄子,宗家不會來救他的,說不定還會極力撇清。
而自己年紀輕輕就已經成了棄子,接下來又要如何?
陳馥有叫住了譚廷。
譚廷在這一瞬心里突然閃過光亮。
“陳五爺可是有什么話要說?”
他一問,那陳胡燕便立刻叫了陳馥有。
“你可別傻,壞了宗家的大事,更有你受的!”
陳馥有卻看透了,“我如今沒有做成宗家吩咐的事,已經有的受了,我還有什么可怕的?左不過一個死罷了!至少在死前,我不想再為他們保守秘密!”
陳胡燕張口結舌。
陳馥有轉頭看向了譚廷,“我若能說出緊要之事,還請譚大人放我一條生路。”
譚廷二話不說,直接應了。
“譚某說一不二,你講便是。”
他的話擲地有聲。
比之自己宗家,這樣的宗子才更令人心頭一震。
陳馥有是沒有機會投生譚家了,但他問向了譚廷。
“譚大人有先見之明,能料到了我等作亂,只是不曉得,譚大人有沒有料到,還有旁的人在旁的地方,也做了亂呢?”
話音落地,譚廷立刻意識到了什么,神思一震。
陳氏今次若是做了成了這亂,以庶族災民的名義,搶了譚家的糧倉,沖進了譚氏的門里,再殺了他這宗子。
那么好意放糧的世族,和這些庶族災民,立刻就會對立起來!
不止洪水淹沒的災區,只怕整個朝野的情緒都會被挑撥開。
譚廷之前多少是猜到了的一些,所以才有了安排。
只是那些人要就此做壞世庶關系,未必就只安排了攻破譚氏一族。
這次不少世族都主動請放糧,這些人家必然是得到了似陳氏或者四大家族的號令。
有這些大世族在前,不少小世族也跟在后面放出各族救濟糧。
這些小世族是真心善意也好,或者是被大世族引導、迫于形勢也罷,但都切實做了有益庶族的事情。
但若還有人偽裝成災民,哄搶了他們的糧食,世族的人必會立時對庶族仇視起來。
而在災區無糧的關頭,世族對庶族惡劣,那些吃不上飯的庶族,就未必能仁義禮智當先,只要稍稍有人引導,甚至不用引導,他們便會伙同流寇盜賊,沖向各地世族,搶糧殺人
譚廷幾乎能想到那場景了。
他只想到那些人會來害他,萬萬想不到這些人已經泯滅了良知與人性,以這些小世族的人命為餌,連與他們同樣出身世族的同胞都不肯放過!
譚廷臉色沉到了極點,幾乎沒敢再多停留一分,厲聲叫了人來。
“快快!告知官府、告知各地世族,小心有人以災民的名義搶糧作亂!”
接下來三日,毒辣的日頭炙烤著洪水退去后的大地。
譚廷在那消息發出去后的第二日,急回了重災區坐鎮。
各地官府聽到他的消息都不可思議,什么人會不擇手段到這種地步?
可是當又兩日,消息傳過來的時候,眾人都震驚了。
譚廷派出去的人,提前知會了不少人家,其中有三個世族因為譚廷的通知,提前預備,幸免于難。
可還有兩個偏遠一些的世族,還沒能接到消息,就被沖了。
一夜之間,那兩個好心放糧救濟百姓的小世族,闔族被流寇和災民所沖,糧食被哄搶一空,連綿的房屋被燒毀,不少族人被打殺燒死在了自家的庭院中,不少人跪地求饒、奉出所有的金銀,才留下一命。
譚廷知道,那根本不是流寇,但餓極了的災民都跟在后面一起搶糧,也是真的
雖然只是兩個小世族,可消息傳來的時候,但凡是世族官員都臉現驚怒,還有人不由地辱罵出聲。
而庶族災民們聽聞也都驚怕,他們驚怕的不是流寇和搶糧的災民,而是眼前的世族官員。
這些世族官員是不是就此恨上了他們,還愿意繼續放糧嗎?他們還能安心吃世族放出來的糧食嗎?
所有人都驚懼起來
兩個小世族被沖的事情一出,朝野便引發了不少喧鬧之聲。
若非是譚廷提前布置,譚家逃過一劫,而他又及時傳信,讓世族小心防備,那么混亂只會更大,大到所有的世族和庶族,都在彼此警惕中,向對方豎起矛和盾。
世族庶族的矛盾會一觸即發,屆時兩族是如何光景,像項宜、譚廷這般跨在兩族之間的人又如何自處,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好在,當下雖然世庶關系又惡劣了起來,但還不到這般地步。
譚廷只怕那些人不達目的不肯罷休,想著之前二次決堤,阻隔了救濟糧的事情,他特意誰也沒有提前告知,突然下令調出人手去守河堤。
一眾官員都不知道他這是何意。
河堤又不是邊關長城,派人去守,真的有用嗎?
不想就在譚廷派人守堤的第二天,竟就抓到了一波蓄意攻擊河堤的人。
這些攻擊河堤的人在被抓時就畏罪自殺了。
越是這般,越令人驚訝。
那些災區官員聽聞此事,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什么人要禍國殃民?!沖了世族的事,是不是也是這些人做的?!”
這些官員越發產生了疑問。
在世族和庶族的矛盾之外,還有藏在暗處的黑手攪弄風云。
而這只黑手漸漸暴露在人前了。
譚廷并沒有回答他們的疑問,但又想到了彼時,岳父項直淵任上的潮云河決堤的事情。
潮云河決堤,是不是也一樣,其實不是被大水沖垮,而是人為。
所以,從那么早之前,那些人就開始謀劃了,對嗎?
譚廷攔住了破壞大堤的人,順利接到了朝廷給的賑濟糧草。
世族不用膽戰心驚地繼續放糧,庶族也不用再吃世族給的糧,一時間雙方間各自警惕的情緒,才稍有緩解。
譚廷不敢松懈,寫了長長的折子細述此事,遞去東宮。
那些人要做的事,被譚廷攔下了七七八八,他們達不到目的,還不曉得有什么后招。
河堤守住,洪水退去,災民有糧可吃,譚廷亦讓各地惠民藥局放藥防疫,最后安排各地官員,逐步修繕百姓房屋。
災情總算是緩了下來。
可惜因著兩個小世族被沖的事,世族庶族的矛盾又上了一層。
譚廷有些擔心妻子在京如何了,畢竟她身份實在是太敏感了。
這會他正準備去寫信詢問。
不想有幾個官員在論事,見了譚廷就想問問他的意思。
但這些人還沒來及說,就有譚家的仆從跑來找他,來人手里拿著一封信。
譚廷一眼看到信封上娟秀的字跡,心跳都快了起來。
他不由抬手,朝著仆從招手。
“我在此處。”
那幾個論事的官員見他著急,還以為是什么緊要的事情,不由問了一句。
“譚大人,是不是有京里的消息?”
只是他們問了,卻見拿到了信的譚大人,頭也沒抬,只看著信道了一句。
“是拙荊的家書你們論你們的,我先去了。”
說完,抬腳走了。
幾個官員都愣了。
他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呢。
眾人疑惑著相互看了幾眼,但再看向欽差譚大人離開的方向,人影都沒了。
災區比不上衙門,譚廷無處洗手,卻還是用絹帕擦了手心的汗,才在意僻靜的樹下,拆了妻子的信。
信甫一拆開,便有清涼的風從樹蔭下掠過。
譚廷眼中映出那些干凈娟秀的字跡,看見當先第一句——
大爺安否?不知賑災之事可否順利?暑熱正盛,大爺記得及時消暑。
只不過兩句問話一句叮囑,便看得譚廷一顆焦灼的心都柔和舒展了開來。
他又把這行字看了一遍。
上次不算。
這次才是她第一遭給他寫信。
譚廷一連把第一行字看了三遍,嘴角禁不住翹了起來。
她定是想他了。
但信的內容不少,譚廷還是又往下看了下去。
她在心里說起了近來的事情,提及的幾樁和譚建之前來信告訴他的差不多,但她又另外說了一件。
她遇見了宣二夫人。
譚朝宣提前進了京,而后宣二夫人才帶著兒女仆從到了京城。
宜珍不是會計較的性子,卻在信里特特提及了宣二夫人的傲慢。
她并不是向他告狀,雖然譚廷希望是這樣她專門道:
恐他們夫婦對宗子之位,還另有打算,大爺務必上心。
雖不是告狀,但也是如此專門提醒了他。
譚廷心下柔軟的不行了,又在她那提醒的話里,停留了幾息。
不過她往下又說了一樁事。
道是皇上昏迷不醒,情況不容樂觀。
說起來,她這封信先就到了他坐鎮的重災區,可惜他又去了清崡。信又去了清崡,不巧他又返回了這里,所以遲了幾日才看到信。
譚廷想到妻子的信晚了好幾天才道,有些郁悶,但這么多日了,他這里并沒有聽到皇上薨逝的消息,看來還在診治當中。
皇上不能理事也算不得大事,只要太子穩妥就好。
不過這多事之秋,他最好還是能盡快料理完手上的事情,早早返回京城。
他想著,目光就落在了信的尾處。
信的結尾,妻的字跡似乎越發柔和了——
庭院墻角的一簇早菊已含苞待放,盼元直勿誤花期
只在這句話中,譚廷幾乎看到了信紙上,妻子嫻靜地坐在庭院廊下賞花的模樣。
風從她腳邊吹過,輕輕撩動她的裙角。墻角的早菊悄然開了,她輕輕低頭聞了那菊花第一縷清香
譚廷的心都要飛回家了。
可惜他一時間還走不了,只能將信細細收好,貼身放進了懷中。
然后給她寫了回信。
*
京城。
有人再次與漆黑的深夜,悄然聚在一起。
程駱自然再次赴約,他剛到,便聽見有人說了一句。
“陳氏這次可算是把事情辦砸了,除了那兩個世族,其他可都沒能成。”
之前那哼哼提醒著他們不要退縮的人,這次語氣沒之前那般傲了,哼哼道了一句。
“誰能想到,那譚廷竟是個難辦的。”
他說著,看了一眼上首老者和他身邊的人。
“若是早早就除了這譚氏宗子,就沒有這么多事了。”
程駱聽了嗤笑一聲。
陳氏無能,還怪旁人。
不過那“旁人”也實在沒辦成事。
在座的人里,辦不成事的可真不少
他如何想,那上首的人并不在意,只是蒼老的聲音道了一句。
“事已至此,再從旁處下手也是一樣的。”
他一說,眾人都向他看了過去。
那老者淺笑一聲,在漆黑的廳中有些陰冷。
“皇上昏迷近半月了,后日,太子可得去城外的藥王廟祈福了。”
話音落地,廳中人皆眸中抖出光亮。
作者有話說:
收尾期時間可能不太穩定,大家見諒哈~我也想早早把劇情走完,給大家寫甜甜番外,不過咱們還是要好好收尾噠,很快啦~
*
晚安,明晚9點見~
第86章
京城。
項宜連著幾日睡得都不太好,時常夢到一些亂糟糟的場景,就如同初春進京的路上,那突然鬧起來的領水縣,到處都是暴行,一把火燒了半個縣城,所有人都在喊著世庶兩立。
混亂的夢境里,有人在路中央畫了一道長線,這一筆畫完,一條路竟劈成了兩半,世族庶族各占一邊,沒有人可以越過那條線。
項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耳邊哄哄鬧鬧著,好像是在讓她決定,到底要站哪一邊
項宜每每從這樣的夢中驚醒,便不由合十祈禱,千萬不要出什么事。
這幾日還算平靜,可天上像捅破了火窟窿,要將人間徹底點燃。
楊蓁肚子越來越大,火辣的天氣她最是耐不住,但又不敢大量用冰,項宜見她難受的緊,就把她搬到了后面一個綠樹環繞的院子,好歹陰涼一些。
今日是個黃道吉日,連太子都選在了今日去城外的藥王廟給皇上祈福。
皇上昏迷多日,不論是挺過來還是挺不過來,作為太子必得要有祈福這一舉才行。
項宜也選了今日,收拾了那后面的院子,親自陪著楊蓁過去。
兩人還沒剛坐下來,譚建突然疾步來了。
一眼看見譚建的臉色,項宜和楊蓁皆是一頓。
項宜立時便有不好的預感。
“怎么了?”她急問
她只見譚建不敢聲張,令丫鬟仆從全都下去,才開了口。
“出事了!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眾流寇,竟要刺殺太子殿下,太子大駕被沖,殿下下落不明。”
消息是兩路傳來的,一路是譚家在朝中的族人,另一路是楊蓁的娘家。
這種事情再不敢亂傳,可見太子確實被流寇沖撞,祈福不成,反而不知所蹤了。
暑熱的空氣里,項宜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眼前一直打晃。
皇上昏迷,太子失蹤,這朝廷又該由誰執掌?!
楊蓁甚覺驚詫,“京畿怎么會有這么利害的流寇?!這不對呀,東宮出京,那得是多大的陣仗,各地怎么還敢放這般厲害的流寇進來?!”
她是武將人家出身,對京畿防衛還是了解的。
譚建說不知道,“倒是出了事,才想到去抓人但太子殿下人在何處,確實沒人知道了。”
項宜半晌沒說話。
流寇不會是突然出現的,必然是有人精心策劃,窩藏京外多時。
那些人這個時候謀害太子,只怕要接管朝政了。
只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想要直接至太子于死地,但太子目前的情況,卻是失蹤
但不管怎樣,太子沒有回京,沒有回朝,朝野的動蕩只怕回驟然四起
項宜所慮果然不差。
接下來的兩日,太子依舊下落不明,朝野的聲音卻雜亂了起來。
朝廷抓到部分刺殺太子的流寇,這些人竟然聲稱,朝廷氣數已盡,所以災害頻出,只有改朝換代,才能讓百姓都過上好日子。
這些人自然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出身,都是些百姓草莽,他們要刺殺太子,要改朝換代,所以才行刺,至于太子如今身在何處,他們并不曉得,只道:
“定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收了狗皇帝父子的命,讓我們這些草民翻身!”
這般言論傳的快極了,只一兩日的工夫,就傳遍了京城大街小巷,似乎是承著一陣疾風來的一般。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些流寇如此言語,直激得人心底的火氣大出。
世人皆知太子心懷天下,哪怕是與盤根錯節的世家對抗,也要為庶族爭取利益。
可這些庶族草民出身的流寇,卻要殺害太子,取其性命。
不少世族人直接鬧了起來。
“太子處處為這些庶族賤民著想,卻落得這樣的下場,若是還護著他們,不嚴加懲治,讓他們看到惡果,這些庶族是不是真的要打殺造反,把我們這些世族人也全都害死?!”
本就從未真正接受過寒門庶族的世家子弟們,一下子似乎找到了能立住腳的地方。
他們紛紛跳出來指責庶族,以怨報德,毫無良知,居心叵測。
可庶族有怎么肯背下這樣的惡名,一邊質疑那些流寇是如何進到的京畿,另一邊又道。
“百姓是百姓,賊寇是賊寇,和庶族又有什么關系?若是你們世族想要趁機打壓,不妨直言,何須弄這些借口?!”
皇上昏迷,太子失蹤,幾位東宮輔臣失蹤的失蹤,受傷的受傷,還有些在極力尋找太子下落,再沒有人來極力平息兩族矛盾。
其他朝廷官員要么啞聲,要么各有立場。
無人彌合,不過幾日的工夫,兩方之間的吵嚷甚囂塵上。
兩族之間的裂痕終于在相互潛在水下多年之后,徹徹底底地翻了上來!
譚建一連幾日替譚廷給族人傳信,讓譚氏族人不要攪合到這件事情里面來。
可就算譚氏不攪合,旁的世族卻不這般想。
黃河泛濫之前,東宮為了彌合兩族關系,出了舉措讓世族為庶族提供便利,比如讓寒門學子來世族讀書,讓寒門書生、匠人、農戶,投靠到世族來。
兩族之間慢慢建立和諧互助的聯系,才能真正緩和關系。
然而太子被刺的事情一出,兩族關系迅速惡化,不少世族竟然直接將那些投靠在自家的寒門子弟,徑直攆了出去。
這些寒門庶族的人,多半是在外面沒了出路,所以投靠到世家來,這般直接將人攆出去,幾乎是斷了他們的路。
如此也就罷了,項宜竟然聽到了消息,說有世族不再雇傭佃戶為他們做事,除非這些佃戶愿意賣身為奴,以后世世代代地做世族的奴隸,不然就等著餓死街頭
這樣的事情,簡直如挑破了膿瘡一樣,以最惡心最丑陋的方式,一股腦地全都暴露了出來。
連譚建和楊蓁聽了,都覺得不可理喻,但世族的人紛紛將庶族趕出自己的領地,都是事實。
那些人行動之快,如同得到了授意一樣,令人咋舌。
而庶族寒門又怎么可能就背了這鍋、咽了這苦果、向世族低頭?
當先就有薄云書院的寒門學子罷了課,將那些深受世族欺凌的人,都聚攏了起來。
朝中無人當政,只有素來不理事的一位王爺臨時監國。
這些寒門學子一面要寫萬民書狀告世族,一面大肆在京畿呼喊游行,呼喊著庶族寒門,堅決與世族斗爭到底。
不知為何,京畿各地官府,竟然都袖手旁觀,只有少數的州縣父母官,勸他們不要在這個時候鬧事,可擋不住這些熱血青年的勢頭。
兩族誰都不肯屈服,各處情形越演越烈。
連之前領頭鬧事的何冠福他們,都覺得這般勢頭又快又烈地不對勁,來了譚家想要找譚廷,可惜譚廷在外,根本不在家。
項宜卻一下想到了弟弟項寓。
她第二日便親自去了一趟薄云書院,她找到項寓的時候,項寓竟然一宿沒有睡覺了,同他那些志同道合的寒門同窗一起,商量要如何從京畿擴大開來,讓所有的寒門庶族都加入他們,為寒門抗爭,與世族分庭抗禮。
這些年輕人一個個眼里似冒火一般,便是一夜未睡,也萬分精神。
項宜看見他們,便覺得不好,待把項寓叫了出來說話,徑直便道。
“寓哥兒也要同他們一起‘抗爭’?”
少年渾身散發著騰騰的熱氣,他說那是自然,“姐姐可能不曉得,我們前些日查到了不少當年與父親不對付的人,那些人每一個都是壓死父親的稻草,他們幾乎都是世族的人!”
少年手下緊緊攥了起來,“世族要害我們不是一日了,我們怎能甘心被他們所害?!”
項宜對他的話并不意外,但她卻禁不住問了項寓一句。
“寓哥兒有沒有想過,這只是部分居心叵測的世族人的想法,而你們現在這般喧鬧,完全無人阻攔,或許正中他們的下懷?”
她說著,叫了弟弟一聲,“你冷靜下來想一想。”
項寓不止一日沒有好好睡覺了。
兩族矛盾爆發,就這樣對立了起來,他和寒門同窗們都憤恨而熱血,發誓要為庶族掙得利益。
但從沒有人跟他說過,他們的行徑,可能正是有些人期盼的事
項寓愣了一下,“長姐說得,是真的嗎?”
項宜見他還能聽得進去話,大松了口氣。
她不由道,“世家大族是什么樣,你那些同窗不曉得,你還不曉得嗎?似清崡譚氏、海東齊氏、槐寧李氏這樣的人家,何曾欺壓過庶族?世族不盡然都是壞人,只是有些人為了自身利益,暗中布局罷了。你要好生想清楚,要把世族和居心叵測的人分割開來”
只是她這話還沒說完,忽然有幾個少年人竄了出來。
他們都是項寓的同窗,方才聽到了項宜的話。
只是他們卻不似項寓這般尚能思考,反而一下指認了項宜。
他們問項寓。
“我記得你姐姐是清崡譚氏的宗婦吧?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竟只一心向著世家大族,枉顧庶族利益!”
他們說著,便攆了項宜。
“你可以向著你世族,但項寓可是正經的寒門學子,你還想要禍害他不成!快走快走!這里再不歡迎你!”
他們竟還要推搡項宜,卻被項寓一把將自己長姐護在了身后。
他急了幾分,“你們這是做什么?就算世家有罪,我姐又有什么罪?我不許你們這樣說她!”
少年的身高不知何時早已長過了項宜良多,項宜抬頭看到他的后背,一瞬間似看到了從前將他們護在身后的父親背影一般。
她鼻子一酸,眼見著那些寒門書生目光中的怒氣,漸漸從她身上轉移到了項寓身上,項寓獨自一人與他們對峙。
想要只怕項寓再與他們起了大沖突。
她并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出事情,連忙拍了拍項寓。
“弟弟,無妨”
她說著,正經看了那些年輕的書生們一眼。
“我是庶族出身,這一輩子都是庶族人,我并非要為世族說話,但朝中紛亂復雜,確有些人包藏禍心,你們要好生想清楚,萬事三思后行!”
項宜已經盡力提點了,但這些寒門書生卻似完全沒聽進去一般,哼哼兩聲而已。
項宜只能又點了項寓一句。
“阿寓,小心別沖昏了頭腦。”
她說完,曉得此地再不歡迎她,若是強行帶項寓離開,只怕另要生事,只好留下了人手自己離開了。
薄云書院以外,到處也都亂糟糟的,仿佛暑熱天氣燒起了每個人的心。
她一路回京的路上,也發現不少吵嚷喧鬧,平日里路邊賣瓜賣茶的人都不見了,所有人似乎都心浮氣躁起來。
她亦有些心神不寧,不知那位大爺到底能不能在這個關頭回京。
不過她倒是在路上,遇到了李家的馬車。
馬車里的恰是槐寧李氏的大夫人苗氏,苗氏不知怎么,好似被嚇到了似得,神色有些不太對勁,看見項宜愣了半晌才認出來。
苗氏道自己因著染了風寒,怕過病起給家中的孩子們,所以暫時去莊子上避一避。
項宜見她神色甚是不好,眼中似有驚慌一般,特特邀了她去路邊的茅亭下說話。
她還沒問起苗氏病情如何,反倒聽見苗氏問了她一句。
“你在譚家還好嗎?你家大爺不在家,你們族人有沒有為難你?”
她這么問,項宜倒也不太意外。
她聽說,已有不少人家,將庶族妻妾送去了旁處,或者將嫁到庶族的姐妹女兒,接回世族里來。
世庶矛盾鬧到此處,這些幾乎是必然會出現的事情。
項宜說自己還好。
“譚家的族人還算敬著大爺,并沒有人前來鬧事。”
不過項宜說完這話,一下就想到了譚朝宣夫婦,他們倒是也沒有動靜,這就有些奇怪了
但她又想起苗氏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只是西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世族的女子,因為虎口救了槐寧李氏的宗子李程許,才嫁到李家做了宗婦。
她不由問了苗氏一句。
“姐姐遇了難事?”
可苗氏并沒有回答她,反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似得,支支吾吾半晌,突然問了項宜一句。
“若是、若是譚家的族人都不敬著你家大爺了,他們認為是你的出身讓你家大爺不配做宗子了,你怎么辦?”
她說著,似乎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實在是不好聽,又急忙彌補,“宜珍,我、我不是認為你出身不好的意思?”
項宜知道,給她投去安慰的眼神。
但苗氏的問題,她卻一時間沒有回答上來
辭了苗氏,回了京城,譚家還是如前幾日一樣尚算平靜。
可只一日的工夫,兩族之間的狀況又起了變。
竟有一地的庶族百姓結成了起義軍,要征討世族,當先就攻破了本地的世家大族的聚集地,搶了金銀散給百姓,號召更多的人加入他們。
他們要清理罪惡的世族,為庶族爭奪更多的利益。
哪怕是被扣上造反的帽子,也在所不惜!
第一支造反軍就這么出現了。
此事一出,滿京嘩然。
項宜只覺一顆心跌至了谷底。
這恐怕是世族那些包藏禍心的人,最想見到的事情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要寫點大事,嘖~都穩住哈~番外有很多糖~
晚安,明晚9點見~
第87章 【三合一】
造反軍甫一出現,便在京城引起軒然大波。
翌日,監國的王爺便在朝中問及如何處置,若是全力派兵剿除造反軍,必然要引起庶族百姓更大的反抗,一支造反軍倒下,萬千造反軍形成。
可若是不管不問,若成了氣候,撼動皇權,更是大患。
寒門官員們主張鎮壓但非殺掠,可世族官員的卻普遍認為決不能手軟,必殺雞儆猴,以絕后患。
監國的王爺召集閣臣商議此事。
最后的結果,還是鐵腕鎮壓
項宜聽說的時候,腳底有些打晃。
這怕這般關頭,鐵腕下場不是鎮壓,而是要徹底激起民變。
徹底民變,將所有寒門庶族的人都卷入造反的波濤之中,屆時誰都不能脫身,朝廷必得將整個寒門庶族都給以重罰,這是那些人想要的了嗎?
項宜特特問了一句,“緣何這般快就決出了此事?”
譚建告訴了她,“此番,是首輔林閣老親自提的。”
林閣老
項宜沒有任何意外,這等關鍵時刻,林閣老怎么還能穩居幕后,自然要一力成事才行。
項宜禁不住想到了譚廷,她問了譚建,然而譚建也不知大哥目前身在何處,只聽到有清崡過來的族人說,他似是要回京了。
要回來了嗎?
項宜聽到這話,心下才稍稍松了些
太子一直沒有下落,林閣老等人已經完全控住了朝政。
世庶之間的對立越發深重起來,連京城的幾個穿插混居的坊間,都鬧到了要劃清地界的地步。
有一個住在寒門聚集的房間的世家院落,被人半夜放了火,幸虧宅院里沒人,只有借住的寒門鄰人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
鄰人去衙門報案要嚴查縱火之人,卻被坊間的庶族人圍了起來,反而紛紛指責此人,因著借住在那世族人家,便一心向了世族,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像喪家之犬一樣攀附。
他們一邊罵此人,一邊將他綁起來,扔出了京城。
此事一出,便有不少庶族的人呼喊起來,凡是這般時刻還要維護世族的人,庶族亦不容。
如此一來,世族也不敢再收留寒門的人,不少人家,連教書的寒門西席都辭退了回去,寒門的書生亦不再認世族先生為師。
兩族之間的那道線越畫越清晰。
沈雁和寧寧都聽說了此事,寫信來問項宜有沒有遭遇什么為難,但不知怎么,譚家一片寂靜。
項宜卻在這日,見到了親自前來的李程允的妻子,秋陽縣主。
秋陽縣主嘴角都起了燎泡,項宜見到她這般,下意識就想起了她長嫂苗氏。
“是不是苗姐姐出什么事了?”
秋陽縣主一步上前握了她的手,連忙問她是不是見了苗氏,知不知到苗氏的下落。
“嫂子不告而別,大哥尋她都快尋瘋了!”
可惜項宜見苗氏,已經是好幾天之前的事情了,當時苗氏只說自己病了,怕過病氣給孩子們,所以出京暫避。
這件事情,秋陽縣主也是知道的。
但秋陽縣主連聲嘆起氣來,“那幾日大哥不在家,嫂子要走我便也沒多想,我實在沒想到,嫂子是怕她的出身連累了我們”
她說這都是槐川李氏暗中使壞。
苗氏一直自稱是西南一個小世族的族人,李程允是槐寧李氏的宗子,若非是苗氏好歹也算世族女,只救命之恩這一條,族里也不肯同意宗子娶她。
但現在,槐川李氏的人,竟然請來了來中原做生意的那西南苗氏的族人,說要來京里與苗氏團聚。
苗氏本來就膽子小,更糟的是,她確實不是什么世族的女子,根本就是個無根無基的孤女,別說是世族了,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槐川李氏的人一下子戳破了苗氏的身份,弄得槐寧李氏族人全都怒了起來,都要求李程許立刻休妻!
項宜聽了,愕然不知該說什么。
秋陽縣主告訴她,“大哥自然不愿意休妻,其實大哥早就知道大嫂不是苗氏的人了,可大嫂確實是他的救命恩人,兩人恩愛相伴多年,和她是不是世族出身有什么關系?”
她說李程許不肯休妻,李氏族人便要鬧著換宗子。
而四大家族之一的槐川李氏,早就想把槐寧李氏并到自己的族里來,只要槐寧李氏并過去,那么槐川李氏幾乎能越過林閣老的林氏,成為當今最龐大的世族。
他們用心險惡,在其中攪弄起來。
苗氏得了消息,知道是自己隱瞞的身世釀成了這等局面,她直接從京外別院不告而別了,只留了一句口信,讓李程許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他們的女兒。
“到處兵荒馬亂的,大哥都快急瘋了,今日一早還咳了血”
項宜想起從前聽譚廷說的,李程許在西南山間出了意外,落下山崖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意外,十有八九就是槐川李氏所為。
槐川李氏欺李程許、李程允兄弟年紀輕、輩分小,早就想要將他們一族并進自己家族,李程許不答應,緊接著就出了意外。
苗氏定也是知道李氏兄弟的困境,又不想連累自己唯一的女兒,這才一走了之。
項宜想到那日見到苗氏時,苗氏害怕又恍惚的樣子。
本是好好的家,就因那些人的險惡用心,只能四散零落開來。
以林、陳、程、李四大家族為首的大世家們,眼中再沒有旁的東西,只剩下自身的利益了
項宜不知道苗氏的下落,只能把當時的情形原本給秋陽縣主細述了一遍,秋陽縣主還得繼續找人,但走之前,拍了拍項宜的手。
“姐姐萬千保重。”
項宜的處境比苗氏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譚家并沒有什么動靜。
鐵腕鎮壓造反軍的事情定了下來,兵部征調的恰是距離造反地最近的兩個千戶所的兵力。
不巧這兩個千戶所的兵,都是楊蓁娘家忠慶伯府帶出來的楊家軍。
可林閣老用心極細,另外點了與林氏交好的鎮國公府領兵,反而將熟悉兵將的忠慶伯府防在了外面。
忠慶伯府一向中立,這次更是認為朝廷不該立刻大肆出兵,應該徐徐圖之,林閣老自然不會讓這般態度的人領兵。
可他是閣臣首輔,誰又能將他告發,道他用心險惡?反而那臨時監國的王爺,事事拿不定主意,只能請內閣做主。
林閣老和林陳程李四大家族的人,不過半月的工夫,都握穩了權利。
但太子也好,譚廷也罷,都沒有消息。
項宜焦急起來,可她現今能做的只有等,可她沒能等來譚廷,卻在這日一早,就見到不熟悉的面孔上了門。
項宜看到那對夫妻帶著人上門的時候,懸了許多日的心,忽然有種落下來的感覺。
該來的,終是避不開的
這是項宜第一次見到譚朝寬。
這位譚氏闔族目前官位最高的人,今日竟然將京城及京畿的所有譚氏族人都請了過來,還不知從哪里請來了兩位族老坐鎮。
他們今日來只有一件事,要換掉譚氏宗子!
譚朝宣直截了當地提出了此意,譚建和楊蓁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譚建一步走上前去。
“譚氏一族延續上百年,也未有中途換掉宗子一事,敢問我兄長是做了什么,諸位竟起了此心?”
只是譚朝宣既然敢來,便不是隨意上門。
他輕蔑地看了一眼譚建,想到自己當年,正是與譚建這般年歲的譚廷爭奪宗子之位,卻最終敗北,心中多年恥辱一般的滋味泛了上來。
他嗤笑了一聲,嗓音陰冷三分,與譚廷譚建有三分相似的臉上,因著這份陰冷,與他們再不相同。
他開了口。
“譚廷若是穩穩當當做他的宗子,必不會有人要來將他換下。可是他做了什么,你們還不知道吧?”
他說著,目光從譚建楊蓁身上掠過,目光直直落在項宜身上。
“他如今就在那造反之地,干擾朝廷出兵鎮壓反軍,還妄圖為那些造反的庶族言語,請宮中三思。他這是要置譚氏一族于死地!”
話音落地,項宜和譚家夫妻皆是沒有想到。
可再一想,項宜又好像覺得并不意外了。
林閣老匆忙下令出兵,鐵腕鎮壓庶族,若是沒有人上前制止,一旦在這個關頭激起民憤,后果不堪設想。
必然有人會上前阻攔,但項宜沒想到,這人就是自家的大爺。
項宜一時間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可譚朝宣卻目光落在她身上,繼續把話說完。
“譚家宗子譚廷,多次為庶族寒門奔走呼喊,枉顧家族利益,此次又挺身阻攔朝廷鎮壓反軍,其身不正,其行有缺,如何能繼續做一族宗子?”
譚朝宣說著,目光從一眾前來的譚氏族人身上掃過,最后哼笑了一聲,看向了項宜。
“私以為,譚廷自娶了這貪官門庭出身的庶族女子之后,便已經不再適合做宗子了,更不要說如今又將此女帶進京城,放于身邊。有庶族女在他耳邊擾其行志,他如何還能一心一意領好族人?譚氏已經沒了昔日光輝,若再這般由著譚廷將宗子當下去,只會分崩離析,乃至闔族遭難,也未可知!”
譚朝宣說了長長一段,最后歸于那句話。
“今日,譚氏必須換了他這宗子!”
話音落地,今日前來的不少族人都皺了眉,隱隱露出些贊同來。
畢竟一族宗子,為家族利益著想,才是最應該做的事情。
見狀,譚建臉色青白了幾分,楊蓁禁不住看了自家嫂子一眼,看到項宜眼眸垂落了下來,立在一旁沒有言語。
宣二夫人卻在項宜的反應里,嘴角高高地翹了起來。
她揚著下巴,眼眸向下看著眼前的庶族女。
一個污名在身,拿著婚書上門的庶族女子,當初在京城路上與她的馬車相遇,竟還拿出宗婦的架勢,在她臉前耀武揚威。
那時候她就想,這卑賤的庶族女,到底還能趾高氣昂到什么時候呢?
恐怕根本就不知道,她那宗子夫君,馬上就做不了這宗子了。
譚氏也是泱泱大族,不可能輕易散落一地,他們這次進京,早就接到了四大家族的意思。
宣二夫人看向身邊的丈夫,她的丈夫亦是宗家的出身,是譚氏最高的官員,更是四大家族都看好的譚氏的宗子。
她心潮澎湃了起來,終于覺得自己在這庶族女面前揚眉吐氣了。
而譚朝宣,則完全十拿九穩,由著在座的族人好生想明白,接下來應該選誰來當這個宗子。
一旦京城定下來,他身后有這些在京的官員支持,清崡那邊就不在話下了。
譚朝宣悠悠喝起了茶來。
四大家族要將庶族寒門徹底壓在身下,就此徹底成為世族的努力,他那堂侄譚廷什么都不懂,還順著東宮的意思,要替寒門做主。
想不到吧,如今東宮也失蹤了。
失蹤了那么多日,結果只能是另立東宮。
這樣的時候,那譚廷還去依靠誰呢?
林陳程李四大家族,只要經此一役站穩了腳跟,以后千千萬萬年,便是這片土地最尊貴的存在,哪怕是換了皇帝,他們也已然是尊貴的姓氏。
姓氏高低貴賤一分,一人從出生便定下了這輩子的身份。
譚氏不跟緊四大家族,難道還與他們作對,淪落成卑賤的庶族嗎?
不過,四大家族未能成事之前,這話譚朝宣不便說出來,說出來也未必有人信。
但這已經是大勢所趨了。
他再次提醒在座眾族人。
“不說旁的,只說世族庶族如此矛盾,譚家也容不得一個娶了庶族女做妻子的宗子吧!”
外面的世家子,連寒門出身的西席先生都攆了出去。
而他們的宗子還娶了庶族女做正妻。
這讓他們在其他世族子弟之間,在世族的官員之間,亦不好做。
眾人目光紛紛落在項宜身上,目光里敵意重了起來。
譚建一步上前,將自己嫂子擋在了身后,楊蓁更是握緊了項宜的手。
但他們站在她身邊,也擋不住旁人質疑與不看好的眼光。
項宜心里有什么決定漸漸形成了。
只是她一時還沒有言語,恰有侍衛過來通稟了事情。
是有關項寓的事情,項宜立刻示意侍衛去一旁說話。
她一走,眾人不必當著她的面,更是低聲討論起來。
世庶之間如今是何情形,眾人心里都有數。
譚朝宣夫婦越發氣定神閑起來。
今次換宗子,對一眾族人百利而無一害。譚朝宣必須要趁此時機,在譚廷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就一舉拿下宗子之位。
待譚廷回來,族人已經奔向了他,自然就不可能再回頭了。
譚朝宣是做了十足的準備,也無意再拖下去,他見族人漸漸都質疑起來,他與特特請來的族老暗暗對了眼神。
夫婦二人都站了起來,譚朝宣更是向前走到了堂中。
他聲音寬和起來,盡量讓自己表現的更像一個寬和而平易近人的一族宗子。
“諸位,今次譚氏可是站在了風口浪尖,稍有不慎,便是闔族災禍。諸位可想好了沒有,可還容得那與庶族從往過密的譚廷,繼續做宗子嗎?”
這話一出,他便看到不少還有些猶豫的人,似乎有了決定。
譚朝宣眼中喜意都要溢了出來。
而宣二夫人轉頭,恰看到項宜又返回了堂內。
那譚建夫妻都有些亂了,連聲讓族人們再三思量。
可再怎么思量,宗子譚廷與庶族從往過密也是事實。
宣二夫人就等著看接下來,譚廷被革除宗子之位,那項氏是什么表情了。
想必一定能讓她心滿意足
她神思一閃的工夫,譚朝宣就讓人拿了兩個匣子上前,一個紅木匣子為空,另一個雞翅木匣子則是裝滿了刻了譚氏字樣的木牌。
“凡是同意今日革除譚廷宗子之位的,請親手將木牌放到紅木匣子里。木牌有半數以上,則譚廷的宗子今日就坐到了頭。”
譚朝宣胸有成竹地伸了手,“諸位請吧。”
他說完,直接示意兩位族老先來,幾乎是給眾族人打樣。
這樣一來,更是板上釘釘了。
誰料就在此時,忽然有人道了一聲。
“且慢。”
眾人紛紛朝著聲音的源處看了過去,目光都落到了項宜身上。
譚朝宣別打斷,瞇起了眼睛。
“怎么?我們世族做事,你這個庶族人要來橫插一杠?還是說,無知婦人要哭哭啼啼,干擾家族大事?”
他一臉的蔑視。
楊蓁險些上去與他爭吵,卻被項宜抬手止了。
她自然沒有哭啼,也沒有吵鬧,只是稍有幾分低沉。
她笑了一聲,目光亦從眾人身上掠過,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宗子譚廷,到底配不配當這個宗子,他這些年又為譚氏一族做了多少事,譚氏這些年在各世家之中又怎樣的名聲,子弟又有怎樣的進益,我想各位應該比我清楚吧?”
她這么一提,堂中靜了一時。
一眾譚氏族人在她這話里,臉色都有幾分變化。
譚廷確實做了不少,當下看來不利于世族只利于庶族的事情,但這做宗子的這么多年,為族里盡心盡力的作為,謹守祖訓,帶領宗族一次一次避過災難,安穩向上,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項宜一開口,眾人便都猶豫了。
譚朝宣再不許小小庶族女,壞了自己的大事。臉色一冷,徑直便道。
“可那都是他作為宗子該做的事,彌補不了他犯下的大錯。”
他說著,叫了眾人,“譚廷與庶族從往過密,在當今就是大罪,你們可要想明白!”
他這么一說,又將猶疑的眾人叫回去了幾個。
譚朝宣心下稍寬,瞥了項宜一眼。
他倒是看看這庶族女,還有什么話可說?
只是他卻見那女子,纖瘦的身子立在堂中,在一眾人復雜的目光里,穩穩站著沒動。
她沒有哭鬧,反而輕輕笑了起來。
“其實,此事很簡單。”
她抬起了眼眸,看向了眾人。
眾人亦向她看了過來,聽見她嗓子低啞,卻定定開了口。
“宗子譚廷,不該因為與庶族從往過密而被革除。我愿與譚廷和離,就此離開譚氏,不再相擾。”
話音落地,譚建和楊蓁都慌了神。
“嫂子不可!”
一眾族人也都驚訝。
不過這樣一來,譚廷還是他們的宗子,他們其實多半還是認可這位年輕有為的宗子。
連兩個族老也都猶豫。
宣二夫人不可思議地驚詫了起來,她完全不敢相信,這個卑賤地攀附譚家的女子,竟然會主動和離離開?
她急急去拉譚朝宣,讓他想辦法。
卻被譚朝宣煩躁地一下撥開了她的手。
宣二夫人臉色一僵,但譚朝宣顧不得許多了,他直接道。
“就算如此,譚廷也為庶族牟了不少利,當不得宗子”
但話沒說完,就被譚建打斷了。
“不管怎樣,也要等我大哥回來吧!宣二叔如此著急忙慌,不敢等我大哥回來,是何居心?!”
他在人前一向是溫吞的性子,此時疾言厲色,反倒把譚朝宣堵得說不出話來了。
項宜看著這個她親眼看著長大又娶了妻的弟弟,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眾族人也都陸陸續續點了頭。
“確實,至少要等宗子回來,宗子并未犯下大錯,我們亦不能傷了他的心。”
但他們也都看向項宜,雖然沒說什么,項宜卻明白他們的意思。
如今世族庶族是怎樣的光景,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半垂了眼眸,卻做了保證。
“諸位放心,今日我便離去。”
她這話說完,眾人再沒有多言了,陸陸續續離開了譚家老宅。
兩族族老見沒能成事,也連忙走了。
譚朝宣夫婦本來想著今日必能換下宗子,如何能料到這般情形。
眼下大勢已去,兩人在譚建夫妻的怒目而視中,心有不甘,卻不得不也快步離開了。
那宣二夫人走到門檻處,還絆了一腳。
她如何,旁人并不在意。
只是眾人一走,譚建楊蓁就急忙叫了項宜。
“嫂子真要和大哥和離,離開譚家嗎?”
項宜垂著眼眸,溫和地笑了笑。
“要離開的。”
不僅和那位大爺有關,剛才侍衛來傳了信,項寓與人起了口角,那些寒門書生翻出她在譚家做宗婦的事情,認為項寓作為庶族的身份亦不單純,還言語提及項直淵的死或許不值得可惜
那些人越說越過,甚至要將項寓綁起來游行。
項宜說著,聲音越發低了下來,啞啞地露出些許輕顫。
“我必須要從譚家離開了”
她說完,讓丫鬟拿了紙筆。
風從四面八方吹進窗戶大開的廳堂,將廳堂中的濁氣一掃而空。
項宜默然提起筆來,右手卻止不住地發顫。
她有左手扣住了右手的手腕,強行穩住了自己的手。
風吹起濃重的墨香,沖著人的鼻腔,又沖進了眼中。
項宜極快地眨了眼睛,盡力讓視線清晰一些,她再次穩住了自己的手,提筆下寫三個大字——
和離書
楊蓁氣得哭了起來,要去提劍砍了外面的人,譚建一邊拉她,一邊叫了項宜。
“嫂子大哥臨行前專門叮囑我照看好你,如今”
項宜讓他們夫妻都不要生氣自責,“怪不得你們,”她盡量一如往日溫和,“阿蓁月份大了,不要亂來動了胎氣。”
她說著,微微頓了一下,壓下翻涌的情緒,才道。
“我走之后,你們要守好門庭,一切等大爺回來再說吧。”
項宜知道自己不能停留。
她已經做了保證,若是不離開,反而落了口實。
項宜轉身離開了大堂,吩咐了喬荇去給她收拾東西。
說起這話,她眼前劃過從前的事,不由地就有些想笑。
喬荇幫她收拾了那么多次東西,每一次都被那位大爺又勒令放回原處了。
但今次不能了,她今次是真的要走了,真的要離開譚家,離開他了
正房。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項宜的東西越來越多,越放越零散了。
她嫁進譚家的八抬嫁妝箱子,早就已經放不下如今的東西了。
項宜看著滿屋子的東西,站在門口怔了半晌,她眼中溢出水幕,被她壓下來,再溢出,又被她壓了下來。
只是當她收拾柜子里的玉石、小印,無意間發現一個小匣子的時候,項宜愣了一愣。
那匣子里用絲綢蓋住了一只小印。
項宜從細滑的絲綢里,取出那方印的時候,整個人怔在了那里。
那是一方不怎么貴重的黃色玉石,經過細細雕花打磨,刻成的小印。
而印上是一個不甚常見的古體字——和。
和字印,她早在去年就托吉祥印鋪賣出去的和字印,姜掌柜還告訴她,買印的人珍惜這印,特特開了一個高價。
因為那一筆賣印的高價,她暗暗開心了好久。
那時她怎么可能會想到,買下印的識寶之人,其實就是那位大爺
和字印就臥在項宜掌心,項宜看著那個她親手刻下的“和”字。
眼眶酸到了極點,再也持不住眼中的淚,一顆淚珠倏然滾落了下來。
正正砸在和字小印上。
喬荇進來的時候,看見自家夫人坐在了柜子邊的繡墩上。
高高大大的一旁木柜下,她低頭坐在小小繡墩上,側著的臉上,眼睛紅的不行。
喬荇心酸的不行,想到自己跟著姑娘,從老爺離世之后,看著她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委屈,還以為如今終于苦盡甘來了,萬萬想不到
喬荇止不住抽了一下鼻子,項宜聽見她的聲音,便急忙擦掉了那行眼淚。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收拾起來東西,只是轉頭的時候,看到了喬荇手里還拿著兩封信。
“那是什么信?”她的嗓音還有些啞。
喬荇回答,“是齊老夫人給夫人的,說是好不容易找出來的兩位老爺的信。”
項宜接過信想起來了。
那天,她和譚廷去齊家,齊老太爺和老夫人想起了他們這樁姻緣的由來,說起彼時,兩位父親不甚能拿的定主意,為了這樁婚事,都寫了信給齊老太爺,問問齊老太爺的意思。
后來兩家結成了親事,各自都給老太爺送了一車的酒。
老太爺還笑著同她說,“你爹送的酒,比他爹送的好喝多了!”
項宜緩緩拆開了兩封舊年泛黃的書信,屬于兩位父親的完全不一樣的字跡,似乎伴著兩位父親慈祥的身影,就這么出現在了她眼前
那是十三年前的某天,一場大雨將人攔在了路上。
兩位父親在一間茶館避雨時突然相遇。
起初并不熟悉只是互聞其名良久的他們,因著客桌已滿,不得不坐到了同一張桌上。
項直淵話少些,低頭品茗不怎么言語。
譚朝寬并不介意,反倒點了兩盤茶點,主動開了個話頭,與他攀談起來。
兩人起初不過聊些閑事,畢竟出身完全不同,在朝中也不熟悉。
直到話題料到了齊老太爺身上。
就此,他們共同的話題越發多了起來。
那天淅淅瀝瀝的小雨不停,他們從茶館一直聊到了酒樓。
兩人單開了一間,項直淵點了滿桌子的菜,譚朝寬要了一長排的酒。
兩人聊著學問,聊著時局,聊著朝中事,聊起世族庶族矛盾漸起,都各自感嘆,卻驚奇發現,與對方觀點竟暗暗相合。
他們聊了許多,半晌,倒也聊起了各自的子女。
譚朝寬突然問了一句,“項兄有沒有女兒?”
項直淵點了點頭,“我有兩顆明珠,小明珠才三歲,大明珠已經八歲了。”
他說起大女兒,眸中滿是愛憐,“可憐她母親沒了,她這般年歲,便已經開始照看弟妹,幫我操持家中”
說起女兒,項直淵獨自飲了一杯。
譚朝寬聽了,眼眸亮了亮,“項兄長女小小年紀便如此通透懂事、善解人意,不知兄日后要為女兒擇怎樣夫婿?”
項直淵還沒想過這事,聽他問起女兒嫁人的事,還有些不舍的不快,但還是順著譚朝寬的話想了想。
“她同我一樣,是個寡言的性子,偏偏心思通透,事事看得明白,又只肯萬事往自己肩頭扛,我總怕她活的太累,若能找個穩重可靠,能替她撐起一片天的夫婿,我想我的宜珍,便能松快多了。”
他也不知道這樣的女婿去哪兒找。
不想他說完這話,譚朝寬突然站了起來,正經給他行了一禮。
十三年前那日的雨,不知道何時早就已經停了。
窗外的天上,日頭從云層后悄然跳脫了出來。
譚朝寬正經行了一禮。
“愚弟長子譚廷,恰比令千金年長兩歲,尚未定親。他是我譚氏一族繼我之后的宗子,還算的上是可靠穩重的性子。只是他脾氣硬些,不善變通,我只盼能為他聘一位溫柔通透、善解人意的姑娘為妻,必然能夫妻琴瑟和鳴。”
他說著,叫了項直淵。
“我今日見了項兄,便一見如故,再聽聞兄家中千金,正同犬子性子互補,不知你我兩家結為親家,項兄意下如何?”
“啊?”
項直淵都被他說蒙了,他可沒想過這事,“可你家要的是世家宗婦呀?不娶世家之女嗎?”
譚朝寬擺手,眼眸亮了起來。
“正因如此,更該娶寒門女子才對。只有這般,世族庶族才能慢慢相和。”
這話說得項直淵動了心。
那天,他們喝了一宿的酒。
項直淵都喝迷糊了,眼神打晃間,見譚朝寬推過來一張紙。
“是我草擬的兩家締結婚約之書,項兄回去好好看看,若能結締此婚,必是兩族之喜!”
他說完,就道還要趕路,不便多留地走了。
項直淵拿著那婚書,眼神恍惚著看了良久,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長女宜珍,穿著大紅嫁衣,站在一個高挺的男子身邊。
雨幕里,男人為她撐起傘,他護著她,將風雨悉數擋在了身后
醉眼朦朧著,項直淵看著那婚書,笑了起來。
“看來,正是我宜珍的良緣了。”
悶熱到了極點的天氣,不知何時亦下起了細細密密的小雨。
項宜看完兩位父親的信,眼淚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全都滾落了下來。
她還想再壓制自己,可終是壓制不住了。
她捂起了眼睛,趴在了書案上,將臉埋進了自己的手臂里,壓制不住地哭出了聲來。
她的哭聲與窗外的雨聲交混在了一起,又被雨聲淹沒。
項宜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外面天都要暗了下來。
她知道還有許多眼睛盯著她,她不能再留下了。
項宜站起了身來,慢慢收起兩位父親的信,將那兩封信封存起來,從懷中掏出另外一封信。
她指尖發顫地將那信放在了書案之上。
和離書。
十三年前,兩位父親替他們結締的這場婚姻,終究是,走到了盡頭。
項宜一遍一遍擦掉不停滾落的眼淚,看著自己親手寫下的和離書,嗓音嘶啞地輕聲道了一句。
“譚元直,別生氣”
話音落在寂靜無聲的房間里,融于了寂靜之中。
項宜萬不敢再停留一息,最后看了一眼這間房,轉身快步離開。
門咣當一響。
屬于兩個人的房間,空落落地再沒有剩下一人,只有那書案上獨獨放著的一封和離書。
作者有話說:
救命!我本來準備一更,結果寫了三合一!!!
朋友們,收尾期的劇情量實在不好控制,經常越寫越多,大家別卡著晚上9點來等,不一定能寫完。
可以到十點以后再看,或者早上過來~
晚安,過幾天正文完結,給大家搞抽獎哈~
第88章
黑駿馬馳騁在無邊曠野之上。
有人快馬加鞭,趕回京城。
造反軍和當地官兵暫時休戰,譚廷自不能再多留,他身上另有君令,須得盡快返回京城。
只是越靠近京城,沿途各地的情況便越是令人驚詫。
譚廷回京這一路,便遇上三宗當地庶族和本地世族之間的沖突,其中就有世家將招來的寒門贅婿攆出了門去,寒門庶族卻不接納,反而嗤笑那人當年攀附世族,如今便是惡果。
事情到了這般地步,有太多的人投身進此,拉扯著世庶之間矛盾的溝壑。
有些人是自以為是,有些人是盲目跟隨,有些人則是暗藏私心,但他們高呼的聲音太大,讓太多本就看不清想不明白的人,越發地沒了主張,而他們則高舉清除異己的大旗,凡是與他們意見不同的,便是惡人惡鬼,完全不能容。
京畿都成了這般,而被四大家族臨時掌控的京城如今是何模樣,譚廷難以想象。
他回了京。
進京的城門處便盤查極其嚴格,再進了京城內,許多平日里車水馬龍的街道都空了大半,店面要么關門,要么只留一條縫隙。
譚廷再不及細究這些,急忙回了譚家老宅。
譚家自外間聽來沒什么動靜,此處一如往日整齊,他快步走上前,門房見自己大爺回來了,又驚又喜,急著往里面通報。
“快快告訴二爺,大爺回來了!”
譚廷一聽譚建穩在家中,當下放了半邊心。
他想他那回了京城的堂叔譚朝宣,必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毫無動靜,他只怕譚建沒經過這樣的事,做不好,如今看來譚朝宣也沒有掀出什么浪來。
譚廷沒得工夫在門口等譚建,他擔心家中的妻日子不好過。
剛才在城門口,他遇到了槐寧李氏的人,李家仆從在各處找人,見了譚廷都連忙行禮。
譚廷問了一句他們在作甚,得了回應才知曉,槐川李氏搞鬼,逼得苗氏不告而別,李程許連著找了好些天的人,至今還沒有苗氏下落。
兵荒馬亂,一個女子如何在外行走?
譚廷念及此,便也想到了家中的妻,他回正院的腳步加快了起來。
不過他還沒有到正院門口,就見到了幾乎是跑過來的弟弟譚建。
“大哥!大哥回來了!”譚建一眼看到自己大哥,止不住激動起來。
譚廷見譚建周身穩妥,也松了口氣。
“看來沒出什么大事”他說著,已經到了正院門前。
譚建都聽說他回來了,宜珍一定也知道了,譚廷不由地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院子里一如尋常,庭院墻角,她說得那只早菊開出了小瓣,可他卻沒有看見她的身影,正房的窗子關著,他亦看不到她在窗下的樣子。
“宜珍?”
無人回應。
譚廷心頭快跳了一下,轉頭問了譚建一句。
“你嫂子呢?”
譚建嗓音有些發緊地回了他大哥。
“嫂子沒、沒在家”
“你把她送走了?”
譚廷皺起了眉來,但想到苗氏的事情,又覺得若是送走了也好。
他問了這句,還是禁不住往正院走了進去。
“是送去溫泉山莊了嗎?”
譚建聽到大哥這般問話,要說的話都快不敢說出來了。
可他知道,這事是根本不可能瞞住大哥的。
“哥”他突然叫了譚廷一聲。
譚廷在這聲里,腳步停頓了一下,一種極其不安的感覺涌上了心頭,他盯住了譚建。
“你要說什么?”
他的聲音有些低,一路趕過來的嗓音,干涸而沙啞。
他問了,見譚建臉色難看極了地說出了口。
“嫂子、嫂子她走了,留下和離書走了”
譚建話音落地,整個庭院里安靜到了極點。
譚廷在僵硬的一頓之后,一把推開了正房的門。
門咣當一響,而房里空空蕩蕩的,可譚廷卻一轉頭,看見了安安靜靜被放在書案上的一封書信。
“和離書”的字樣,刺著他的眼睛。
房間里已經清了,屬于她的所有東西,她都帶走了,除了和離書,她什么都沒有留下。
譚廷怔怔立在那,不敢相信地看著那封和離書。
她與他和離了
譚廷耳邊轟轟一陣亂響,喉頭有發緊的擰痛感。
她又給他留了信就走了……
他們這樁婚,成得艱難,過得搖晃,如今終于兩人心有印照,卻還是走到了和離的地步嗎?
父親當年早早為他定下這樁婚,應該就是盼著世族庶族能漸漸和睦。
可兩族卻越走越遠,而他們的婚事,如懸絲而行,終是在這一日,潰然碎裂了嗎?
譚廷心頭一痛。
可他不甘心!
若是之前,他恐怕會以為,她是真的不再看好這樁婚事,又退縮了,又想離開他了。
可如今,譚廷想到她給自己送的那封信,她明明說,庭院早菊就要開了,盼他勿誤花期,怎么會隨意拋夫?!
譚廷心口一緊,不禁想到什么,轉身問住了譚建。
“是不是譚朝宣來了?!”
“是譚朝宣!”譚建立時回應了譚廷,“大哥,正是他欲替下大哥坐上宗子之位,口口聲聲稱大哥與庶族從往過密,嫂子這才”
“果、然。”譚廷攥緊了手。
譚建把當時的境況都說了,說起京城瘋魔一般的狀況,說起譚朝宣招來了許多族人,說起譚朝宣夫婦幾乎指著項宜,鄙視她庶族的身份
譚廷聽著,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妻挺著單薄脊背,就那么一個人站在一群世族人面前,沒有人在她背后替她撐腰,只能被譚朝宣為首的那些人言語鄙夷,最后又不得不在那些人的目光里,離開譚家
心口一陣一陣的酸澀發疼,譚廷手下緊緊攥了起來,指骨噼啪得響亮。
他只想立刻去把她接過來!
但這個關頭,接回來項宜,只會把她更架到了火上烤。
譚廷臉色緊壓著,先問了譚朝宣夫妻的情況,又問了他請來的兩位族老,還有當時在大堂里替譚朝宣說話的人。
譚建早就把這些人名字記好了,當下一個不漏地將譚朝宣和擁戴他的人,名字全都說給了他大哥。
譚廷恨聲冷笑。
“拿紙記好他們的名字!真勞煩他們記掛我這么多年,待過些日,我必讓他們知道,譚氏宗子到底有怎樣的權柄!”
他道完這句,指骨又是一陣噼啪作響。
譚廷抿嘴沉默半晌,想到妻子在京里沒個去處,又細細問了譚建。
“你嫂子離家去了何處?你可派人跟著了?可否穩妥?”
譚建回道。
“嫂子去薄云書院了,寓哥兒因為替他書院世家出身先生說話,與那些同窗吵了幾句,又被人提到了嫂子在我們家做宗婦的事,被那些發了瘋的學子綁了起來游行,嫂子怕寓哥兒出事,離開咱們家就去書院了”
譚廷皺起眉來。
這件事他也聽說了,薄云書院有不少世家出身的先生,他們不受林陳程李挑唆,冒著與各自宗家作對的風險,在這個節骨眼還盡力說和,卻被書院里一部分癲狂的年輕寒門學子不認可。
項寓許就是為這些理智的先生,說了幾句理智的話,所以才被挑了錯處,綁了起來。
宜珍素來把自己弟弟妹妹當作眼珠,如何能不心急去救弟弟?
譚建又說了些話,見大哥臉色一直不好,便一時沒再多言,請大哥先休息,自己快步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下譚廷自己了,他一直盯著那封和離書,走到了書案前,嘴角壓成了一條冷直的線,拿了起來。
前些日,她給他寫的那封小信,他來來回回看了好些遍,心里還想著,她的字寫的那么好看,話說得那般好聽,緣何不多給他寫幾封?日后在家中,他也要讓她多寫一些心里的話給他才行。
誰想到,他再次見到她又給她留下的書信,竟然,是和離書?!
譚廷嘴角越壓越緊。
他知道她是無奈之舉,她亦受了那些人的委屈,只是,她就不能再等他幾日?
等他回來,一切自有他想辦法!
可她沒等他回來就走了。
譚廷心下莫名郁郁,他不曉得,她這般與他和離,究竟,多少是為了項寓,多少是為了他
念及此,男人聲音啞而沉,在被他周身的不善之氣蕩滌的空氣里,悶悶地盤旋。
“項宜珍,你有沒有想過,我會生氣。”
譚廷令又派了人去護著他離家出走的妻,在譚建問他接下來怎么辦的時候,他沒有回答。
當天,他接到了一個特殊的傳信,換了衣裳,悄然出城去了。
*
項宜去了薄云書院。
她是以和離之后的身份出現的,那些要綁著項寓游行的人見了,竟也無法反駁了。
只是項寓聽說姐姐是和離之后來的,震驚不已。
從前長姐在譚家過得不順的年月,他幾乎天天想著早早中舉,把姐姐接回來,可后來看到譚家大爺對姐姐亦有了真情真意,他那和離的念頭早就沒有再起了。
長姐能過得好,便是最好的。
可如今,她竟然還是和離了嗎?!
“是不是我替先生說話,連累姐姐了?!”
項宜連道不是,一邊拿了帕子替他擦了被打傷的臉,一邊簡略說了兩句譚家的事情。
項宜無意多言自己與那位大爺和離的事情,只是看著弟弟笑了笑。
“阿寓做的對,那幾位世族的先生,能在這般關頭暫時脫離宗族的干涉,來彌合兩族關系,他們又被寒門的學生們冷眼看待,若是再沒有人肯替他們說話,該是何其寒心?”
項宜拍了拍弟弟肩膀,“我的阿寓能替先生們說話,可見并沒有被沖昏了頭腦,你年紀雖輕,卻能看得清事情,姐姐自是欣慰的。”
弟弟從小就是沖動的性子,這一次,那么多人被憤怒沖昏頭腦的時候,他還保持了理智。
項宜是真心感到欣慰。
她護在羽翼之下多年的弟弟,到底是長大了!
只不過,可還是有太多寒門書生們,和叫囂的世族子弟一樣,已經喪失了理智。
項宜項寓姐弟的身份太敏感了,項宜一來,便有書院的先生,讓他們姐弟不要多停留,免得被人盯上,再遇無妄之災。
況且項寓也被那些書生們推搡得,身上多處青紫傷痕。
項宜干脆帶著弟弟一起走,“我們暫避風頭,先靜觀其變吧。”
但她剛帶上項寓,項寓就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寧不,二姐呢?她沒有跟你離開譚家嗎?”
寧寧早就離開譚家了,只不過項宜都還沒來得及告訴項寓。
她此番見到項寓在這般事情上,大是大非已經能分得清,想了想,與他俱都實話實說了。
她說起寧寧的身世,說起她生母本與自己母親是故友,又說起了在溫泉山莊,她們找到了寧寧母親,并且順利救出來的事情。
少年聽到這里,眼睛騰的一下亮了起來。
“她母親將她認領走了?!她不是我們家的人了?!”
項宜見他這般,當然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得,但卻還是給弟弟潑了一盆冷水。
“她母親沒有將她認走,寧寧還是姓項。”
話音落地,項寓身形僵了一僵。
項宜暗暗嘆氣,莫名地竟想到自己那日寫下和離書的情形。
她眼睛有些紅,拍了拍項寓。
“阿寓,姻緣不能強求,就算這些都不成問題,寧寧要不要接受你,還是另外的事我想,以后等你大一些再說吧。”
她說完,怕弟弟還是心有不甘不能接受,正欲再勸兩句,卻聽見少年人,嗓音不知何時發生了變化,變得似乎沉穩起來。
他微落兩分神色,緩聲開了口。
“我曉得的,本就是我肖想了不該想的事。以后,我會更多心思放在舉業上的,長姐不用擔心。”
項宜聽得心頭軟成了一灘水。
她細細撫了撫弟弟的肩頭。
離開薄云書院,她們姐弟一時也沒有旁的地方去了。
項宜準備帶著弟弟返回老家,這樣的情形何時能停止,項宜不知道,他們若能在老家安穩的閉門讀書,也不失為一個度過難關的辦法。
項宜想到這,也想到了那位大爺,向著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他回來了沒有,看到她留下的和離書,會不會生氣
但走之前,項宜又提了一件事。
“我想去看看寧寧母女,順便同她們辭行。”
她這般說了,就見弟弟垂了眼眸。
他說他就不去了,“我在外面等姐姐。”
“好。”
姐弟兩人離開薄云書院,就暗暗換了裝扮,去了沈雁和寧寧住的地方。
譚家暗中保護的人手都喬裝打扮,沈雁和寧寧更是改名換姓,項宜此番前去,也做了多番遮掩。
前些日,她們母女還來信問她有沒有被為難,還說,若是在譚家不合適,就與她們一起暫住些日子。
項宜彼時覺得,她們母女應該在新地方過得不錯。
可誰想,項宜今次到了,院子竟然空了。
譚建留給她的侍衛連番確定,確實是這里,怎么可能沒有人。
直到突然有人從暗處上了前來。
來人正是譚廷安排在此處保護沈雁母女的人,他受了重傷,見了項宜認出是夫人,連忙行禮。
“夫人贖罪,昨夜來了一伙人,他們的人手是我們的三倍,我們實在沒能抵擋得住,他們已經把太太和姑娘掠走了!不知夫人今日前來,早間也回京傳了信!”
項宜聽完,一陣頭暈目眩。
“是林府的人?”
受傷的侍衛說是,“約莫正是因為這些日四下里亂得不行,不少人在街上亂竄亂鬧,也令太太和姑娘的處所走漏了風聲,所以才”
如今亂成這樣,而京城又是林陳程李掌權,林序要找到沈雁母女,正是時機。
可沈雁才跟那個逃離魔爪,此番竟又被抓了回去。
這次連寧寧,都一并被抓走了。
*
京城,一處門頭上沒有匾額的隱秘院落。
林序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看著她白凈的小臉上,五官幾乎與沈雁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而細細看去,小姑娘的眼睛又生著與自己一般無二的樣子。
林序又驚又喜地都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他只見著她滿眼警惕地看著自己,忍不住同她放柔了聲音,輕輕朝她招手。
“寧寧,是爹爹,快到爹爹這兒來”
他一副儒雅模樣,又這般柔聲開了口。
可小姑娘卻驚怕地,向后連退了兩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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