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帖子送到孟家的時候孟半煙并不在家,是孟大接的帖子。來送帖子的是陪著武承安去潭州養病的安福,孟大隨武承安的車隊走了那么久,兩人也都很熟悉了。
“大爺爺今天怎么沒出去遛彎兒,我還說今天天氣這么好,過來肯定碰不上爺爺。”
“你這鬼精鬼精的,有什么話要問就直說,我們家的規矩向來都是能說的就說,不能說的你問我我也半個字不能答。”
過了早上那段有風的舒服時間,太陽一出來天很快就熱起來。孟大把安福拉進門房里,又把剛從井里鎮過的蜜瓜切了一個,一半留下一半讓小玖來拿到后院去吃。
“爺爺,還是你這里舒服。孟老板是個大方人,在潭城縣的時候我們就沾著我家少爺的光,吃了孟老板不少好東西。”
帖子是武承安親自寫的,囑咐的話卻是秋禾說的。秋禾私底下拉過安福,一再叮囑不能光送帖子,要是能行就多跟孟家人說說話。人家剛到京城,有什么難處別等別人開口,只要不是太為難的都能答應下來。
武承安久病多年,早已習慣了收斂情緒。對孟半煙的那一絲情愫更是強壓在心底并不曾透露半分,孟半煙的人生已經夠難的了,武承安自覺不能再給她添麻煩。
但這世上最藏不住的除了咳嗽便是愛意,即便只有幾分也總能被人窺探出一二來。
回京那一路,武承安雖不曾主動過一次去跟阿柒孟大幾人說話,但每次在驛館休息,要是遇上兩邊一起吃飯,阿柒他們聊天說話武承安就總是聽得入迷。
尤其提到孟半煙時,就更認真了。他不插嘴也不多問,只是會在適當的時候喚人去添幾個菜或是再拿一壺酒,美曰其名大家一路辛苦,少喝一點酒解解乏不妨事,其實還是在留人多說說話罷了。
武承安的心思秋禾看得清楚明白,更知道自家主子遞帖子上門肯定是要勸孟半煙拒了這場親事。
人的心都是偏的,秋禾的心就偏向武承安。她不敢置喙武承安的決定,只好私底下動一動心思,讓安福先上門去套套近乎,萬一孟姑娘那邊其實也愿意這門親事呢,豈不兩全?
安福是個機靈小子,雖還拿不準孟半煙知不知道孟海平和侯府的打算,但要哄好一個孟大還是手到擒來。只要真心誠意說些孟半煙的好,就保準能讓孟大喜笑顏開。
“可說呢,我們搬過來才多久,兩邊鄰居都說咱家伙食開得好。姑娘怕咱們受不了暑熱,又囑咐廚房每天多備冰鎮的果子和酸梅汁,吃得比尋常人家的主家還好。”
孟大說起這個就忍不住連脊背都挺直了些,人活一輩子說到底不過吃穿二字。滿足了這兩條才能有心思考慮別的,他跟了孟家這么些年,從未在肚皮上吃過虧,也是他向來引以為榮的事情。
“之前咱們回京那一路相處得多好,我還跟阿柒姑娘說,要是等孟老板來了京城住進侯府,再要見面恐怕就難了。沒想到孟老板真有這般志氣,不去那侯府里住,往后咱們兩家可千萬別疏遠了,要勤來勤往才好。”
“行了你小子也別跟我這兒耍嘴皮子,我們姑娘今天是真不在家,她是個閑不下來的性子,來了京城總不能見天待在家里。帖子我收下你放心,等姑娘回來看過了許是明天就有回帖。”
孟大人老成精,看安福這幅做派就知道他是在故意拖時間想要等人回來。見他吃了瓜收了汗便也不多留,幾句話就把人給打發回去了。
孟半煙還不知道武承安打算給自己來個坦誠相待,一早便帶著阿柒出了門。
“姑娘,今兒怎么打扮得這么隆重,以往不是向來嫌金簪壓得頸子疼的。”
今天出門,孟半煙身著湖色繡白蝶鑲金絲暗繡的衣裙,腳上穿的繡花鞋鞋尖上一邊一顆隨步伐輕顫的南珠,發髻上除了一圈掐絲花鈿,還簪了一支喜鵲登梅金簪,整個人看上去是掩不住的富貴風流。
偏她又不像尋常未嫁女子那般頭戴帷帽,身邊還帶著一身勁裝腰佩長刀的阿柒,走在街上就更加打眼。即便是見多識廣的京城百姓,也多有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的。
“南城和西城咱們都看過了,咱們今天往東城去走走。”
說是說京城里除了皇城分成南北西東,但哪朝哪代也沒有在城里再修城墻把坊巷隔開的道理。
東城再貴也不是沒有沒有商鋪集市,只不過都是做買賣,買煎餅的跟賣海參翅肚的,這其中的差別又海了去了。
才來不過幾日,孟半煙只囫圇個兒的逛了逛,著重把南城和西城幾個有名的賣酒鋪子看了看。雖然之前聽武承安說過京城酒多,但真正親眼見到,孟半煙還是被酒肆里各種品類的酒晃花了眼。
京城不比潭城縣那樣的小地方,釀酒的和賣酒的沒有一個東家的道理。
京城地貴,釀酒的酒坊都在城外,聽說有幾個村子里全都是做的釀酒的生計,每家都是靠著獨一份的釀酒方子吃飯,只有專攻一樣的做法,最忌諱東一榔頭西一錘子的搗鼓。
或有外來的商人會帶些酒來京城,也是直奔各個酒肆酒鋪而去,酒肆酒鋪就專做買賣,說起釀酒大多只懂些皮毛,只要不被哄騙了去也就夠了。
像孟家以前那樣前店后坊的生意,在京城只有兩家。背后站著的都是大商賈,才能兩頭維系。孟半煙還想像以前那樣把孟家的買賣重新張羅起來,純粹是癡人說夢。
不過漲了見識的孟半煙并不泄氣,反而覺得這一次來京城是真的來對了。在東城和阿柒逛過幾條街之后,就隨意找了個酒樓坐下吃飯。
“阿柒,你去過武承安家里嗎,離這里遠不遠。”
“姑娘,再往前走兩條街就是武府了。”
“喲,那他家離皇城可夠近的。”
東城的府邸起碼有三分之一是御賜下來的,剩下的也大多都是開國時勛貴皇親們的府邸。過了這么些年府邸的主人換來換去,離皇城最近的那幾條街里住著的,一定都是陛下最親近的臣子愛卿。
“我之前去茶館,他們都說這幾年內閣那些老大人里只要有人告老還鄉,就該輪到武大人就晉尚書了。這樣的天子近臣哪能住得太遠,到時候說不得還要水漲船高,弄個御賜的府邸住一住。”
自從孟半煙說出自己心里的猜測之后,阿柒對武承安的態度就起了微妙的變化。她看不上武承安,一副病病殃殃的樣子年紀又比孟半煙還大四五歲,怎么看怎么不行。
可她又不得不承認,武承安的模樣性情都算得上好,不管是之前在潭城縣主動幫了孟半煙一把,還是回京那一路的舉止坐臥,看上去都不是那等蠻橫無理的人。
都說久病之人性子難免乖張,可武承安除了性情冷淡些,實在是挑不出什么錯處。況且還有那樣的家世家底,孟半煙要是躲不過孟海平的算計非要嫁人,嫁他也總好過嫁京城那些招貓逗狗的紈绔混賬。
“你這口氣怎么回事,之前不還跟我夸武大少爺是個好人來著,怎么現在又這樣了。”
孟半煙對京城大多數都算滿意,只有兩樣還沒習慣。一是處處花錢都比潭城縣多,哪怕孟半煙從小大方,每天臨睡下也忍不住在心里盤算一遍,這一日又花了多少銀錢。
再有便是飲食習慣實在差得太遠,北地不怎么吃辣,菜色也多是濃油赤醬,有的菜竟還帶著些甜味。孟半煙好幾次在酒樓吃飯,看著色香俱全,一吃進嘴里差點沒一口氣上不來直接厥過去。
也囑咐過小二讓廚房多放些辣子,可京城的辣椒和潭州不一樣。有辣椒的味兒卻沒有辣椒的辣,看著放了不少吃進嘴里跟嚼蘿卜差不多,吃得孟半湮沒滋沒味的,實在有些難熬。
今天又是這樣,東城的酒樓比南城的從外面看上去就更貴,進了門找地兒坐下,一聽伙計報菜名就更沒了興致,隨便撿了幾道以前沒吃過的嘗嘗味,囫圇就著一碗飯便放下碗筷,又算湊活完一頓。
“好人是好人,可這世上好人多了去了。我是跟著姑娘的,是好是歹都得從姑娘的立場去看,可不就看他不順眼了。”
倒是阿柒來得早習慣得也更好,在她看來每頓有得吃吃得飽就比什么都強。跟著孟半煙這么久也用不著客氣,踏踏實實坐在她對面,把飯菜都吃凈了才輕聲問孟半煙:“那姑娘的意思是?”
“來都來了,去武府拜訪一下老鄰居唄,說來這也是禮數,來京城這么久了也該去看一看他。”
“啊?就這么去啊。不得再準備些什么?”
“我今天都穿得這么鄭重了,哪里去不得。等會兒沿街看看有沒有賣點心糕子的地方,各色包上一些也就夠了。”
要去武府見武承安是孟半煙早就打算好了的,但眼下決定過去確實也是臨時。主要是這會兒的天氣太熱,難得自己好生打扮一番,就這么回去也是浪費,不如順道去一趟武家倒是正好。
第32章
武承安本就心細,碰上孟半煙的事就更是處處熨帖。之前說是要送帖子去孟家,又怕孟半煙剛到京城忙不過來。
等了幾天秋禾來催,又覺著孟半煙那人到了個新鮮地方,一定要先熟悉地頭,京城這么大光是走遍也要好幾天,自己送帖子過去得耽誤她的功夫,不妥不妥。
就這么著又等了幾日,等得孫嫻心差人來問兒子身子養得怎么樣,新昌侯府三房的贅婿已經回了京城,要是兒子能出門,孫嫻心就要下帖子給新昌侯府,去相看兒媳婦了。
眼看著母親對親事步步緊逼,武承安這才下帖子請孟半煙來武家一見。
寫帖子的時候他也想過自己登門拜訪,可京城認識自己的人多,萬一被熟人看見再傳揚開來,那到時候用不著孟半煙和自己同意不同意,這門親事也得被侯府和自己母親弄成板上釘釘的事。
還是把人請過府來更好些,畢竟侍郎府每日都少不了上門拜見的人,家中也不少女眷,孟半煙腦門上又不曾寫是來見自己的,就算被外面人看見,也只會把她當做家中女眷的客人。
原本見面的事武承安是處處都想周到了,卻沒想到孟半煙是個不著調的。
自己這邊剛聽安福回來說她不在家,帖子被孟大收了,后腳就見門房上的奴仆急匆匆過來,說是門外來了兩個女子,拿著武承安的私印當拜帖,要見大少爺。
孟半煙今日打扮得大方明媚,阿柒又是早前往府里送過帖子還見過秋禾姑娘,門房上的不敢耽誤,一路都是小跑著過來的。
武承安身體弱,府里沒人跟他講究規矩。向來都是他想幾時起便幾時起,起不來睡到日上三竿是常有的事。偶爾身體好心情也好,早起一回去正院給父母請安,都能把孫嫻心哄得喜笑顏開,連夸兒子孝順。
一日三餐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他的院子里有個單獨的小廚房,一天十二個時辰不熄灶火,時時有廚娘守著,就為了能讓武承安隨時能吃上熱湯熱飯。
今日又是這般,前一晚為了給孟半煙下帖子在書房里折騰半宿,早上自然起不來床。
門房來回報的時候正端著一碗撇了油的老鴨湯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里送,看著奴仆手里捧著自己小印說是孟半煙來了,噗嗤一聲就把含在嘴里的湯全嚇吐了。
“快、快快,趕緊收拾收拾。”門房上的小廝已經領著春柳去門口接人,留下武承安急得在屋里直打轉,看什么都不順眼。
“趕緊把桌上碗碟收拾了,這個時辰才吃午飯叫人瞧見像什么話。”
這話從武承安嘴里說出來,聽得滿屋子人都是一愣,本就性情最跳脫的夏荷更是噴笑出聲來。自家這位爺,什么時候也知道這個時辰不該吃中午飯了?
武承安卻是顧不上計較丫鬟們的戲謔,又指使冬麥去開窗通風。病得久了自己屋子里難免有股子藥味兒,平時不覺得如何,此刻卻嫌起難聞來。
“秋禾,你快把我前陣兒新做的那件丁香色的長衫找出來,頭上的冠子呢哪去了?哎喲,襪子,襪子也沒穿,這可沒法見人。”
武承安平時不出門的時候只愛用一根木簪挽發,身上穿著的也是半舊的褚色衣裳,再赤著腳踏一雙千層底的布鞋,端的是隨心極了。
以往孫嫻心往兒子這院子里來,也要嘮叨他這幅不修邊幅的樣子,可武承安總拿身上憊懶當借口敷衍。時間一長,孫嫻心也不管了。
秋禾見他這幅模樣除了手忙腳亂替他收拾,心里也有些暗自痛快。平時多念叨幾句就頭疼頭暈心里悶著喘不上氣兒,這下好了,總算有個能制得住他的祖宗了。
侍郎府前后四進帶東西兩側跨院,武承安的院子在第三進,前面是孫嫻心和武靖的正院,要繞過正院來武承安這里也得需走上好一會兒。
春柳知道自家少爺還在梳頭穿衣,便故意帶著孟半煙沿著抄手游廊慢慢走,還順道把西側的小花園指給孟半煙看,十足一副慇勤模樣,看得遠處幾個婆子丫鬟都驚詫得緊,不明白孟半煙是哪路神仙,能讓大少爺房里的人這么小心對待。
孟半煙看出來春柳在拖時間,她不問更不著急,春柳讓她看花就看花,讓她看水就看水,反正侍郎府里雕梁畫棟繁花似錦,處處都是孟半煙不曾見過的亭臺樓閣,多看一看也無妨。
抱著看稀罕的心態一路走到武承安院里,定睛一看瞧見站在院門臺階上的清雋俊朗的病美人,原本走得有些發熱的暑氣都散了大半。
“大少爺近來可好啊,許久不見,大少爺可想我了不曾。”
孟半煙見人三分笑,跟著武承安進屋還沒坐下,就笑得眉眼彎彎地問他想沒想自己。
這本是商賈之人在外寒暄的客氣話,但聽在武承安耳朵里就變了味兒,紅了臉有些怔愣看向孟半煙,還是秋禾干咳兩聲,才叫他回過神來,起身拱手作揖。
“在潭州的時候承蒙孟老板看顧,今日本該是我登門拜訪,不曾想倒累孟老板走這一趟,是我的不是。”
“不累不累,我今天正好出門,想著來東城逛一逛漲漲世面。這邊的鋪子實在是貴,除了酒樓和點心鋪,別的地兒我看得起也買不起。”
隨手把包好的點心遞給秋禾,就這么幾小包糕點就去了她五兩銀子,即便心里早有準備也不免肉疼。這會子親眼看著秋禾把點心拿好收進次間去,才收回注意力繼續跟武承安說話。
“你瞧瞧我今天這打扮,就是生怕來東城穿得寒酸了遭人白眼。沒想到人家掌柜都熱情,是我囊中羞澀實在花不起,就干脆來大少爺這里討一杯茶,正好也試試大少爺留給我的那方小印,到底好不好用。”
這會兒留在屋里伺候的夏荷沒跟著去潭州,她沒見過像孟半煙這樣講話隨意的人,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和排斥。倒是武承安聽了這話笑得花枝亂顫,仿佛今天孟半煙能‘順道’想起他來,是一件多光彩得意的事情。
不過武承安也沒忘了正事,本來下帖子請孟半煙過來,就是要把話跟她說清楚。現在既然孟半煙自己主動來了,他也不愿意拖拖拉拉。
兩人寒暄過后,武承安便再忍不住滿臉的凝重與忐忑,“孟老板,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明白,只盼你聽完了別遷怒我才好。”
“大少爺有事盡管說,既說是遷怒那就要看大少爺的話,說得有沒有道理了。”
孟半煙笑著接過丫鬟剝好的荔枝放進嘴里,這東西在南邊并不少見,雖產地不在潭州但每年夏天街面上總有不少賣的,算不得什么。
倒是來了京城以后還沒見過,在武承安這里吃到,才想起那個‘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典故來,看來荔枝在北地還真是個稀罕物。
“新昌侯府想要結親的人家,是我家。你爹想要你嫁的人,就是我。”
武承安這些天一直在想該怎么把這事告訴孟半煙才好,畢竟要不是有這么一樁親事,孟海平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回潭州,這么算起來,不管是不是自愿自己都成了這一場鬧劇的起緣。
他想過解釋,解釋自己并不知曉此事。但轉念一想,不管是孟半煙還是上一門親事,又有哪次不是因自己而起呢。
當年那一樁退了的親事平息后,本該在京城找個官宦人家的女子,也只能被家里尋了個外放的官員,匆匆送出京城外嫁。
如今又多了個孟半煙,原本能自己立戶當家做主的人,莫名其妙被一樁不知道香臭的婚事羈絆,離了故鄉舍了親娘棄了買賣,武承安想一想都替她憋屈。再想要說自己無辜,也怎么都開不了這個口了。
索性把心一橫,老老實實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我母親只我一個兒子,這些年為我籌謀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她總怕我哪次一病不起就這么走了,連個孩子都沒留下,往后沒人祭祀掃墓,連口身后飯都吃不著,才想出這么個法子來。”
孟半煙聽得認真,漂亮的杏眸更是一眼不錯看著武承安,像是在探究他說這話是真是假,又或是想要看清他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在想些什么。畢竟生意場上見多了,這以退為進的法子真真算不得什么。
不過聽到武承安說起身后事,她倒是認同著點點頭,“夫人這么想倒也沒錯。想當初我給我父親辦喪葬事宜的時候,就不知多少姓孟的在一旁指指點點,說的都是可惜了我爹沒個兒子,死了也沒人打幡摔盆。”
“那話我是沒往心里去,但每年清明中元過年祭日,我也都要去祭祀掃墓。不是為了別的,就總想著萬一真有陰間地府那一說呢,萬一燒下去的紙錢他們真用得著呢。總不能旁人都有,就我爹少了香火紙錢。”
再說起孟海平,孟半煙的平靜不似作偽。武承安不好意思問她現在對她父親是個什么態度,但她說的話卻是觸動了他。
武承安從小錦衣玉食父母雙全,自然不能切身體會孫嫻心的擔憂。倒是孟半煙當了八年沒爹的孩子,她更明白對于自己至親,真的不止活著的時候,就連死了也總是忍不住操心的。
“不過夫人要給你找個厲害女人做妻,連我這種商賈出身的女子都能捏著鼻子答應相看,除了傳宗接代,更希望的還是要給大少爺找個能管家能掌事的妻子。”
孟半煙接過武承安的話繼續往下說,“當娘的沒有說真心實意替兒子琢磨身后事的,況且都說大少爺身子差,可再差你不也好端端活到現在了,那怎么就不能繼續往下活了?”
“人活在世,只要還有口氣兒就少不了吃飯花錢。你們這樣的人家比我更是不同,我有銀子傍身就覺得萬事大吉,你們還得有爵位有官職,要考慮的事就更多了,對吧。”
人怕死,更怕人沒死家產卻沒了。侍郎府庶子姨娘虎視眈眈,孫嫻心眼下最要緊的并不是給兒子找妻子,而是給兒子找個幫手,找個能有共同利益的伙伴,只是這個伙伴的身份是妻子而已。
被娶妻嫁人等層層遮羞布掩蓋得喜慶體面下的真實,其實很簡單,就是利益交換,就是尋找一個最合適的結盟伙伴。
但親手撕破了遮羞布的孟半煙并不覺得這種交換有什么羞恥,她輕笑著把自己真實來意說明,“我沒住去侯府,還沒來得及去侯府認門,父親也還沒告訴我是要跟你成親。是我自己猜出來了。”
“今天過來也是想看看你什么態度,要是你裝傻也把我當傻子,這事不用大少爺操心我也有法子攪黃。
但大少爺你這般坦誠,我今天也給你一準話,我有能力也有膽識,或許眼界還不夠京城那些貴女們廣闊,但我能學。
我這人其實跟孟海平挺像的,逼急了什么都敢做,做你的妻子和你一起守住你該得的家產地位,我覺得我能行。你我這樁親事只要你愿意,我就也愿意。”
第33章
這話說出來,整個屋子里都靜謐了一瞬,仿佛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只剩下窗外的蟬鳴陣陣。
武承安出生的時候在孫嫻心肚子里憋得太久,從小到大心肺就比常人更脆弱些。
這會兒被孟半煙嚇得連呼吸都止住,直到孟半煙用如蔥指段輕敲在小幾上,才猛然回過神來爆發出陣陣嗆咳,幾乎要背過氣去。
幸好反應過來的丫鬟并不慌亂,秋禾找來銀勺從鼻煙壺里?出一點兒藥粉,搓在掌跟揉散了再涂到武承安人中和太陽穴上,旁人家爺們拿來把玩消遣的鼻煙,到他這兒卻成了裝藥粉的匣子。
藥粉的味道不難聞,只是帶著淡淡苦澀。不過看起來效果很好,至少武承安漲紅的臉和急急起伏的胸脯,很快就平復緩和下來。
“你,你是不是沒聽懂我話里的意思!”
武承安算得上一個性子很好的人,面對孟半煙的時候就更加從未顯露過半分脾氣。今天孟半煙上門他本是心虛,但這會兒聽她說愿意跟自己成親,卻氣得眼尾緋紅,一副十足羞惱模樣。
“我把話跟你說明白,是想告訴你不用怕你父親威脅。只要我不答應這樁婚事,你父親也不能再勉強你什么。”
武承安的想法很直接,既然這事是由自己而起,那就該自己了結。孟海平對于孟半煙來說有天生的壓制,但自己卻不怵他,惹急了武承安當眾給他個沒臉,新昌侯府那破落戶也拿自己沒法子。
“這門親事不成我就能一勞永逸了?大少爺想沒想過,我父親還會給我尋摸人家。也許京城不好找,但他想攀上武侍郎的高枝,就保不齊有人想攀附新昌侯府的姑爺。
做不成侍郎府大少爺的岳父,那退而求其次,把我許給富商如何?又或者給外放官員做妻做填房,我想總歸會有我的去處的。”
孟半煙說起自己的下場時,神色里半點憤怒都沒有,一看就是早已把這些可能再心里翻來覆去想過無數次。但武承安沒有啊,他只想到自己可以借府里的勢壓制孟海平,但以后,他確確實實沒有想過。
就好似當年那門親事,人家不愿自己就好心主動退婚,到最后那姑娘不也落了個離京遠嫁的下場。說到底,這世道對女子還是太苛刻了些。
孟半煙簡簡單單幾句話惹得武承安心里又多想了好些,通紅著臉跟孟半煙道歉。孟半煙也不同他掰扯這事到底誰對誰錯,反而回過頭安慰他,畢竟當初在潭城縣要是沒有他的信,自己說不定比現在更被動。
“活這一世只要我還是孟半煙,就總逃不過是他生的女兒。即便我眼下跟他鬧出個結果,可我的下場呢,我又憑什么為了這么個父親把我的前程都搭上呢。”
說完這話,孟半煙目光灼灼看向武承安,把剛才收進袖袋里的小印又重新拿出來,“武承安,我已把我自己的誠意擺出來了。你呢,你愿意嗎。”
看著孟半煙放在手心的小印,武承安忍不住紅了耳尖。他沒想到兩人會把話說到這份上,但到了這個地步再矜持再繞彎子也沒什么必要,自己的私印都還在人家手心里攥著,是什么個意思就不用她再戳破了。
武承安沉吟片刻,又深深吸了口氣,才鼓起勇氣抬眸對上孟半煙的目光,“那我呢,我能為你做什么。”
聽到武承安的回答,孟半煙原本挺拔的脊背才微微松動了些,整個人也從極度緊繃的狀態里緩和了一點兒。
“我這人小氣,成了親大少爺不能有妾也不能有通房,只你我二人一條心過日子。若有一日你起了旁的心思,或納妾或娶妻前要跟我說,先與我和離才行。”
“我不求大少爺高官厚祿,但你別讓我困囿在內宅里,我想做的事你讓我去做,府里的事我也自不會拋到腦后不管。
你只放心,只要我在一日,這府里就誰也不能占了你的便宜去。我也不是空口白牙許諾哄你,孟家的買賣在潭城縣做了這么些年,許多事我見過也經歷過。
那些人是不比府里那些公子小姐尊貴,但耍起手段來,怕才是你們聽都沒聽過的。我能從他們手里搶一口肉吃,總也有我的本事。”
武承安見她說這話的時候眉宇間帶著幾分飛揚神色,實在沒忍住勾了勾唇角,又拿手掩住干咳了幾聲才強壓下來。
“這兩條你放心,我這身子旁人看了都恨不得繞著走,生怕一個不小心我再倒他們腳下,到時候有理說不清。我這院子里本就沒通房妾室,日后若你來,自是也不會有。”
“我能與孟老板相識相交,就是因為孟老板與尋常女子不同。成了親幫不上忙便罷,自然不能拖你的后腿。只要你不去造反起兵,其他事情但憑你愿意,我武承安只有替你高興的。”
武承安本還想再跟孟半煙說,這些事本不需要她提就該是自己要做的,他要問的是孟半煙對自己有什么期許。以前總想著自己活不長久不去想以后,現在突然生出些期盼,心也跟著活泛了。
但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一臉菜色推門進來的安福給打斷。跟在后面進來的是早不知站在門外聽了多久的孫嫻心,唬得屋里秋禾幾個臉都白了。
“好一個孟家的姑娘,孟海平向來心機深沉嘴里沒幾句實話,沒想到還真生出這么個有膽色的姑娘。”
別看孟半煙現在主動找上門來跟武承安談兩人的親事,其實她才是毫無退路的那一個。
這門親事若不成,武承安照樣做他侍郎府的公子,到那時,自己除了跟孟海平拚個魚死網破,怕是就沒第二條路了。
見了孫嫻心不免有些心虛,說到底這件事自己并不占理。只不過是仗著窺探到了武承安對自己起了男女知情,才找上門來。
但眼下并不是露怯的好時候,孟半煙起身給孫嫻心道了個萬福,等她坐下便主動把孟家的事都給一五一十說了個清楚明白。
“孫夫人,我不知新昌侯府那邊是怎么跟您說的,但我不能在這件事上瞞著您。我是孟家的姑娘,沒道理說為了攀高枝就去做他新昌侯府的人。所以今日我厚著臉皮上門來,自己給自己說一門親事,望夫人莫嫌棄。”
孟半煙已經很客氣了,要真不客氣她就得說與其讓她爹賣了自己得好處,就還不如自己上門來賣,好歹還不叫新昌侯府和孟海平占了便宜。
孫嫻心沒見過這般如刀劍一般鋒利的女子,一時間也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號。還是武承安在一旁扯她的衣袖,才重新聚攏精神仔細打量孟半煙。
“這事孟姑娘你能做主?”
“夫人放心,我娘已經再嫁了,我父親已經做了旁人家的贅婿。我孟家的事,我孟半煙一口唾沫一個釘,說話算話。”
“好,那這門親事咱們兩家可就說定了。改日我帶官媒去府上擺放,還請孟姑娘耐心等一等。”
聽完這話孫嫻心原本緊皺的眉頭松了大半,其實對于要跟新昌侯府做親家這事,孫嫻心也不大愿意。現在能在中間隔一個孟家,人卻還是那個人,倒也不錯。
事情比孟半煙想像的要順利許多,被孫嫻心身邊的媽媽送出侍郎府,又坐上侍郎府的轎子從城東到城南半點沒避諱人,孫嫻心的態度孟半煙還算滿意。
倒是侍郎府里孫嫻心坐不住,好不容易熬到吃過晚飯,又起身去了兒子房里,正好碰上在指揮丫鬟把快積灰的書房收拾出來。
孟半煙白天說得沒錯,她是能干也有膽識又心機,但對于京城她了解得太少也見得太少。武承安打算先給她找些書出來送過去,再自己幫她捋一捋往后來了侍郎府,要打交道的人家與關系。
“就這么高興?”孫嫻心看著精神頭十足的兒子,心中有些好笑。人家都把算盤擺到明面上來了,自己這兒子卻還樂呵呵的不知多心甘情愿。
“娘不也高興。”武承安笑著扶孫嫻心坐下,竟是難得的慇勤,“這門親事還是娘先打算的呢,兒子如今歡喜豈不正好。”
“孟家大姑娘人看著是不錯,說話有理有據大大方方的,又不是個傻大膽心里沒個計較的。可娘想來想去,又覺著她這心思會不會太……”
孟半煙在潭州的買賣與為人處世她之前都找人打聽過了,算不得十全十美,但總比找個張口規矩閉口賢惠的花架子回來強百倍。
可就是這做派,實在是太市儈了些。說起自己的婚事來不像要成親的姑娘,倒像是在跟自家做買賣,那氣勢只差沒再簽個契書了。
“母親這是嫌她愿意嫁給兒子只是權宜之計,不是真心喜歡兒子。可娘忘了想你兒子是個什么樣子,她那般人物憑什么無緣無故就喜歡上我。”
“這話說得,你怎么什么樣子了。我兒性情好模樣俊,家世人品哪樣拿不出手,只這身子差一些,倒也用不著你來自慚形穢。”
孫嫻心沒說出口的話,武承安倒是坦蕩蕩說了出來。不光說出來,還能反過頭來勸孫嫻心。
“我性情好,這世上性情好的人多了去了。模樣俊,孟老板難道容貌不好?連她爹都能被新昌侯府的姑娘看中招贅,一副皮相罷了她早看盡了。”
“家世好是我投胎好,人品好是我活了這么多年沒吃過苦沒遭過罪,連讀書科考都不曾去,從不用爭什么人品自然端正,人品這一說得遇了事才能見真章。”
“你瞧瞧,我才說了一句就惹出你這么多句來,這還沒成親呢。”兒子很少跟自己這般說話,孫嫻心嘴上假模假式的嗔怪,但心里其實是高興的。
“娘,你別老看你兒子處處都好,您想找一個能干厲害的,但是又不想找個太精明刻薄自私的,最好模樣也別差了去,頂好還要心儀于我處處以我為先的。要真有這樣的人,您也不想想能瞧得上我嗎。”
第34章
在孟半煙和武承安毫無約定下見了面,甚至還自己把自己的親事說定的時候,另一邊的孟海平卻格外焦頭爛額。
武家又要給長子說親的消息,雖沒擺到明面上來,但其實該知道的人家多多少少也聽到了些風聲。
孫嫻心有個堂妹在宮里為妃,這事連宮里都聽見風聲,孫嫻心進宮看妹妹的時候,還被拉著手悄悄囑咐這回可不興再說不成了。
為此,堂妹又托人給侄兒另相看了一戶人家。兩年前剛才從地方調進京城的六品武將府里的姑娘,據說性子潑辣為人厲害得很。
前幾年定下過親事,但未婚夫死在邊關了,便傳出那姑娘命硬克夫的流言。之后說親就一直艱難,她家看上的不愿結親,想去求娶的她家又看不上,時間一長就拖成了個老姑娘絕了嫁人的念想,在家替母親掌家管事。
直到調回京城,聽說戶部侍郎府的夫人在給唯一的嫡子相看人家,才起了想要結親的心。那武將說話倒是直接,只要武家不嫌自己女兒命硬,她家就也不嫌武承安是個吊著一口氣的病秧子。
這話傳來傳去傳到新昌侯府,侯府三房的大姑娘郭珍氣得連摔了兩個瓷杯,她為了攀上侍郎府是臉面也丟了,那么大的閨女也咬牙認下了,現在說有人要截胡,她如何能甘心。
孟海平人在潭州的時候,才會接到一封連著一封的家書催他趕緊帶孟半煙回京。郭珍已經受夠侯府其他人近段時間的陰陽怪氣冷嘲熱諷,她迫切地需要一樁跟侍郎府的聯姻,來提高自己在侯府的地位,來告訴眾人她的選擇沒有錯。
誰知孟海平是把人帶回京城了,卻沒能帶回侯府,一個鄉野村姑,還說什么不愿意當侯府三房的姑娘,要嫁可以,只能以孟家女的身份嫁的瘋話。
這可把郭珍給氣了個倒仰,當初孟海平跟她坦白他在潭州有妻有女的時候,郭珍已經很膈應了。
她一個侯府嫡子所出的獨女,要不是寡居在家父親又沒能再生個兒子,自己也不至于要招一個來路不明的孟海平當贅婿。
當年兩人成親之前是私底下就已經勾搭上了,自己也確實是喜歡孟海平那張臉,比起她早死了的丈夫,孟海平聰明有野心又英俊風趣,怎么看都叫人歡喜。
但這樣的歡喜又不能當飯吃,廝混的時間長了再刺激的情愛也不過是那么回事。
要不是自家這一房人單力薄,要不是父親生意場上少個能靠得住的幫手,要不是父親一再勸自己孟海平沒了記憶沒了故土,才會死心塌地替三房賣命的好處,郭珍大概是不會招他入贅的。
后來成親以后也過了幾年好日子,女兒出生之后人人都笑話三房都沒個生兒子的命,只有孟海平照舊把女兒捧在手心里,整天心肝肉的疼呵著。
郭珍心疼女兒,再看看孟海平掌家以后自己日漸充盈的私庫,才算順了大半的氣兒。覺著日子能這么湊合過下去,也不是不行。
誰知‘無根無故土’的丈夫,突然有一天就有了妻子有了女兒,雖言辭鑿鑿對自己發誓,把女兒帶來京城只是為了結親,但郭珍并沒有漏看他眼底的那一絲希冀。
是啊,都說血肉骨親,孟海平再是個沒良心的又如何。嘴上說著是為了三房以后的利益,可這么好的親事不也是歸了他的女兒。
況且情分是處出來的,孟海平失憶在侯府生活這些年,對于遠隔千里的妻女再有愧疚,也如同蒙了一層紗不疼不癢并不真切。一旦把人接到眼皮子底下養著,那就又是另一說了。
只是新昌侯府里的爭斗日益激化,侯府宮中還有多少家產人人心里都有數。老太太年事已高,還能再活幾年誰也說不好。
老太太一死新昌侯府要改換門楣變成新昌伯府,嫡庶好幾房人,撇開鐵定襲爵要占了大半家產的大伯一家不提,剩下幾房誰又是肯吃虧的。
郭珍清楚三房的短板,即便心里恨毒了孟海平和即將進京的孟半煙,但也只能強顏歡笑把丈夫送出京城。
誰知現在人回來了,卻把那么大的女兒留在府外。郭珍早就準備好要給孟半煙一個下馬威的各種手段,想借她出身商賈需重新學規矩來調教一番的打算,也都成了笑話。
郭珍氣不過,拉著剛回家的孟海平吵了一場又一場,但孟海平皆默不作聲,吵得狠了才會冷冷回上一句‘武家那邊還沒見過人,這般著急做什么。’
再逼得急了,也只不過是悶頭反駁上一句,本就只他一人入贅侯府,孟家的女兒又不曾賣身給郭家,憑得什么就一定要入府來。
一句話又能把郭珍說得暴跳如雷,偏他照舊那副淡淡模樣,自顧自做自己的事,讓郭珍所有的憤怒都像是一拳打進棉花里,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今日又是這樣,郭珍已經送了兩回帖子去武家,想要請孫嫻心過府來商量結親的事,但侍郎府那邊卻一直以武承安回京累著病了為由,一拖再拖。
郭珍怕到了嘴邊的鴨子再飛了,顧不得心里的膈應,又一再催促孟海平去孟家把孟半煙勸進侯府里來。這一次郭珍也不說要她搬過來,只想著先把人哄進府來,到時候能不能再出去可就不是她說了算了。
卻不想還沒等夫妻兩個吵出一個結果,就聽見外面匆匆而來的腳步聲。來的是孟海平派去守在孟家外的仆人,一路跑回來急出滿頭的汗也來不及擦,跪在地下先磕頭,隨后只一句話就把郭珍和孟海平都給聽傻了。
孟海平聽到這話的時候臉上沒多余的表情,似乎管事說的話他沒聽懂。還是一旁的郭珍騰一下從椅子里跳起來質問:“你說誰,去了哪兒?說清楚些,有半句假話仔細你的皮!”
跪在底下的奴仆心中發澀嘴里發苦,但是也不得不抖著嗓子回話,“回大姑娘的話,是、是侍郎府的武夫人帶著官媒去了孟家,奴遠遠地聽見他們說話,像是要說媒提親。”
“什么孟家,孟家老爺在這兒呢!她孟半煙一個女子賃的一個宅子算什么家。”郭珍聽了這話氣得手發抖,也顧不得面子拔高了聲調,“她、她她……”
郭珍還想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孟半煙要嫁也得要孟海平出面主持才對。再說她都已經退讓一步同意孟半煙入侯府從侯府發嫁,要不然她一個商賈人家的獨女,憑什么嫁進侍郎府去。
“行了,氣有什么用。你在家等著,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許是這奴沒用,聽錯了呢。”
孟海平知道再讓郭珍說下去,自己的臉皮就要被扔在地上踩了。他也清楚郭珍貴為侯府的姑奶奶,一定不會這個時候紆尊降貴去孟家,所以干脆抬手攔下她接下來的話,只說要自己去看個究竟。
郭珍已經氣得沒了理智,前一句要孟海平趕緊去把孟半煙帶回來,后一句又開始翻來覆去的咒罵孟半煙這小雜種果然不是個好的。
‘小雜種’這話郭珍不知在心里默默罵了多少回,但說出口還是第一次。
覆水難收,這話說出來整個房間里都靜了一瞬,一向強勢的郭珍看著臉色鐵青眸色凌厲的丈夫,終于服軟不再言語,直到看著他甩袖而去,才一屁股坐下趴在貴妃榻上啜泣不止。
在侯府跟郭珍耽誤了點時間,等孟海平趕到孟家的時候,孫嫻心和孟半煙已經把正事都談完了,見他熱得一臉通紅地趕過來,孟半煙甚至還難得貼心的讓丫鬟給他上了一盞香茶。
進門的時候孟海平已經看見堆放在院子里的各色禮物,心也愈發往下沉。見到屋里有說有笑的孫嫻心和女兒之后,再也端不住‘侯府姑爺’的架子,直接質問兩人為何越過侯府和自己,就說起親事來。
“孟掌柜這話說岔了,當初你府上與我商量的便是要迎娶孟家的姑娘,我家同侯府的關系說到底還是維系在孟掌柜身上。
等日后我兒與孟姑娘成親,孟掌柜作為父親自然還是侍郎府的親家,你既入贅去了侯府,侯府雖與我家隔了一層,卻也能當做半個親戚往來,豈不兩全。”
孫嫻心做了這么多年的侍郎夫人,心性手段都不差。孟半煙家世不夠那就用從別處下功夫,把孟半煙和兒子的八字拿去城外金蘭寺合過,又擺在菩薩面前供著求簽。
求得個上上簽,再同眾人說自從武承安去潭州養病,湊巧與孟家家主孟半煙做鄰居,身子就一天好過一天。后又知道孟家有個在侯府當姑爺的父親,這才請他牽線搭橋,和孟家做成這門親。
整樁事情里人還是那些人,只是換了個說辭,就把侯府徹底撇開來,可又不能說半點關系都沒有,侯府即便想翻臉恐怕也要再三掂量。
孟海平沒想到侍郎府的夫人厚起臉皮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比自己也不差,臉色越發難看。還想跟她好好分辨起初兩家私底下的約定,卻又被孟半煙強行打斷。
“父親,之前你回潭州的時候不是親口同我說過,是為了我好才要把我帶來京城嫁人。如今我婚事定下,您不該為我高興嗎。”
孟半煙見孟海平彎來繞去的就是不肯把心里話說出來,干脆替把話挑明,“我嫁給武承安,不管是以孟家女的身份嫁還是以侯府姑爺女兒的身份嫁,與父親而言應該沒區別吧。您現在生氣,又是為了什么。”
孟海平要攀上侍郎府的高枝,是為了方便做生意,侯府那些人是死是活,孟半煙不信他會放在心上。
只要他成了侍郎府大奶奶的岳父,不管孟半煙是以什么身份出嫁,哪怕嫁過去不是給武承安做正妻,外面那些人都會給孟海平他想要的體面與便宜。雞犬升天罷了,誰會在意這雞犬是怎么升的天。
“你是故意的。”孟海平后背緊緊貼著圈椅,抬頭看已經走到自己跟前的女兒,孟半煙眉眼中的舒朗與暢意一絲都沒有隱藏。
“對,我是故意的。”把這話說出來孟半煙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父親,我就是要越過你和那勞什子新昌侯府,叫你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父親,是你先做的初一,就不該怪我做了十五。咱倆可是親父女,您忘了嗎。”孟半煙的話簡直就是奔著氣死孟海平去的,要不是屋里人多,今日還不知要如何收場。
“你!”孟海平沒想到孟半煙會把心里話直接說出來,瞬間臉色鐵青連舌頭都發麻,再轉頭看看屋里或喜或嫌惡的眼神,確定今日之事再無轉圜的余地,才踉蹌起身狼狽離去。
孫嫻心看了場大戲,心滿意足從孟家出來坐上回府的馬車,等不及回家就拉著自家陪房慶媽媽的手,一個勁的感慨。
“咱們今兒可算開了眼了。孟半煙這脾氣這小嘴兒,真夠厲害的。瞧見孟海平那臉色沒?都綠了。”
“怎么沒瞧見,孟海平那碗大的拳頭攥得死緊,我還生怕他要動手。”慶媽媽從小跟著孫嫻心,這么多年也自詡見過大世面,但今兒這般熱鬧還真是頭一回。
“我起先也嘀咕那孟姑娘怎么膽子這么大,感情身邊還帶著護衛。夫人您瞧見她身邊那阿柒了嗎,她手上的刀可不是樣子貨。我看今兒要是孟海平真想耍渾,阿柒就真敢動手。”
慶媽媽越說越覺得自己看得沒錯,又不免擔心孟半煙這個性子會不會太厲害了。倒是孫嫻心對此并不在意,“咱們家也不過是羊糞蛋子表面光,等她嫁進來還有得鬧騰,有這么個脾性是好事,起碼能少吃些虧。”
第35章
孫嫻心帶媒人上門提親后沒多久,便帶著問名納吉后定下的聘書,再一次來了孟家。
這一次同來的還有武承安,兩人自孟半煙上次去侍郎府之后就沒再見面。孟半煙繼續忙著熟悉京城,武承安忙著在家給孟半煙準備聘禮,誰也沒功夫想著是不是要再見見面。
武家的聘書和聘禮準備得很周全,跟在孫嫻心和武承安的馬車后面一路從侍郎府走到安寧坊,惹得沿途許多人都駐足看熱鬧。
有些消息靈通些的還要跟身邊的人繪聲繪色的講,侍郎家的公子是如何在潭州尋到了旺夫又厲害的孟家女,那情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跟著武承安一起去的潭州。
“真能旺夫?怕不是討回去沖喜的吧。”人群里也有不信這話的,揣著手笑聲反駁,“誰不知道武大人家有個病少爺,這些年京城哪個好大夫沒去他家看過病,這等病秧子能活著就不錯了,還旺什么?別再一把火給燒過頭了。”
尋常百姓調侃起人來,才不管是達官顯貴還是皇親國戚,總之到了他們嘴里,一氣兒全是那沒德行的蠢物,自己嘴上怎么痛快就怎么來。
“這話你可別胡說,我聽說這孟家女是潭州那邊有名的厲害人,武家那少爺見了她病就好了大半。你看往年咱們哪里見過那少爺出門,今天都能自己去孟家送聘禮了,想來還是有些說頭。”
搭茬兒的又是一個陌生婦人,在她嘴里孟半煙成了天降的福星,說不定天生就是要來搭救武承安的。
這樣帶有神仙色彩的傳言對于婦孺來說吸引力更大,口口相傳間又總免不了一再夸大,等到傳言徹底荒腔走板時,也就成了人們最想聽最愛聽的故事了。
孟半煙的出身到了京城怎么都擺不上臺面,既然還要弱化新昌侯府在其中的存在感,那思來想去便只能從兩個孩子的關系入手。有什么樣的婚姻,比上天注定來得更名正言順呢。
這些流言說到底,不過是孫嫻心主動放出去的障眼法,只是高僧合出來的八字又怎么比得上福星下凡,人人都只想聽自己心里的話,事實究竟如何,也就沒人在意了。
孟半煙知道孫嫻心的動作,她并不在意這些。只要她別傳自己的肉吃了能長生不老就行,剩下的不管是福星還是旺夫,于自己都沒什么區別。
所以等聘禮送到孟家時,孟家上下依舊高高興興,孟半煙更是作為家主雙手接過屬于自己的聘書,又把扶著孫嫻心進屋奉到上首安穩坐下。
“夫人今日來得正好,前些時候我托人從潭州送來的剁椒臘肉和酒都送到了,等會兒留下吃頓飯吧。”
“知道你禮數周全,只是今天府里還有事,實在無法多留。”
孫嫻心給兒子定下這么一門親事,侍郎府里幾乎炸開了鍋。謝姨娘先是偷笑竊喜,自己兒子雖是庶子,但娶進門的兒媳婦是太常寺寺丞家的女兒,說出去怎么也是正經六品官員家里的姑娘。
現在輪到武承安那吊著一口氣不死不活的病秧子,本來只能娶一個侯府三房贅婿的女兒,就已經夠是笑話了。如今竟然連侯府這層遮羞布都不要,明擺著就要娶一個商賈人家的女兒進門做長房長媳,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但等到事后反應過來,又恨得牙癢癢。新昌侯府那樣的親家不要又不是壞事,可孟半煙跟新昌侯三房的關系又是切切實實存在的,真有什么事,孟海平那當爹的難道還能不幫自己的女兒?
孟半煙這女人也不簡單,自己一個人撐起一個家不說,還半點虧都不肯吃。連她父親在她手里也討不著好,這么厲害一個人真要讓她進了侍郎府的門,自己和兒子豈能有好日子過。
謝氏想明白了關竅,這些日子一直都在明里暗里給孫嫻心使絆子。今天來下聘武靖在家沒出門,孫嫻心不放心謝氏,琢磨一路還是準備早些回去。
“不過長安今日無事,我留他在這里你倆正好多說說話,可好啊。”
長安是武靖給武承安取的字,父母對他的殷切期盼從來都只有一個,那就是長長久久平安康健地活下去,便再無多余的奢望。
本朝的男女大防算不得嚴苛,要不然縱使孟半煙再潑辣百倍,也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合過八字下過聘禮,兩家在名義上便算得上正經親家,未成親的小兒女湊在一起說說話,算不得是失禮的事情。
武承安雖病弱,但膽子其實賊大,雖讀了不少圣賢書,卻也沒幾分迂腐敬畏的心。
當年才十三歲的武承安便跟自己的老師說過,自己說不好還能活多久,再處處拘泥死板,豈不是誤了來人間走這一遭。
這會兒雖是孫嫻心有意調侃兒子,武承安卻裝作什么都察覺一般,就坡下驢應了孫嫻心的話,起身跟在孟半煙身后就走,半點客氣羞赧的意思都沒有。
看得幾個丫鬟婆子都忍不住捂著嘴笑,阿柒更是差點拔刀把自家未來的姑爺給砍了。還是利媽媽板著臉把幾個小孩兒全轟走,才沒讓小玖小拾跟在未來姑爺身后,偷去聽墻根。
孟家人連同廚娘都比別家的膽子要大,見孫嫻心不能留下吃飯,也不覺得這會不會是侍郎夫人的推托之詞。反而從廚房里特地挑出幾條熏得極好的臘肉,和一大袋子曬干的各色辣椒粉出來,遞給孫嫻心身后的婆子。
“聽我家姑娘說了,夫人老家也是咱們縣里的。這些東西夫人莫嫌棄,都是我家舅爺做好托人送來的,和別處的味道肯定不一樣。”
“好好好,別的東西不好讓你家姑娘替我操心,這些個吃食你家姑娘不給,我也是要厚著臉皮張嘴要的。”
隔著布袋孫嫻心已經聞到辣椒粉那沖鼻子的香味兒,眼睛一下就亮了。她小時候出生在潭州,長到八歲隨父母一起搬到京城,之后長大嫁人便再沒有回去過。
這些年父母回鄉,平日就算有往來也多是書信,就算要寄東西也多是銀錢寶器。爹娘操心孫嫻心只怕她在侍郎府過得不夠好,口腹之欲這等小事,沒人提起也沒人記得。
如今有了孟半煙這么個兒媳婦,還沒過門就先得了她這好處,孫嫻心心情大好,人都走出孟家門上了馬車,又把伸出頭來囑咐秋禾,“別著急催長安回府,今天天氣好多待會兒。”
孫嫻心這個做派,看得利媽媽和孟大稍稍放心了些。他們對于孟半煙自己上門和武家說親的事一直不放心,即便孫嫻心找了官媒來說媒也一樣。
直到這會子親眼看了她的態度,又把主動把武承安留下來,才放下大半的心,轉過身回家去找又偷摸溜走去聽墻根的幾個小混賬。
孟半煙心里清楚家里人的擔心,也沒攔著他們去試探孫嫻心。不管是做生意還是結親,總有個互相試探互相了解的過程,只要不是心存惡意,都無傷大雅。
“你放松些,我這里又不是別處,你總挺著脊背干什么,以前去那兒吃飯喝酒也不這樣啊。”
“以前是以前,如今你我都到這份上了,我不得注意點兒才好。別顯得跟個二世祖似的,不好看。”
武承安聽了孟半煙的話臉頰緋紅,嘴上卻振振有詞。之前去孟家兩人都是在書房說話喝酒,現在孟半煙直接把人帶到自己閨房里,武承安屁股只挨了圈椅一半坐著,都覺得刺撓。
背脊稍微垮一垮怕體態姿勢不好看,怕蹭皺了衣裳不像話。想細細打量一下孟半煙起居坐臥的屋子,又怕自己四處張望顯得太過孟浪遭她的嫌棄。
總之方才還高高興興跟在孟半煙身后屁顛屁顛的武長安,此刻又成了含羞帶怯的武家公子,只剩一張嘴還是硬的,給自己找起理由來一套一套,把孟半煙都聽笑了。
“隨你吧,反正我可懶得這樣。在潭州我連你在床上什么樣子都見過了,這會兒想起來不好看,是不是晚了些啊。”
孟半煙說的是兩人第一次見,那會兒的武承安還是倚在香榻風姿慵懶的病美人,孟半煙也只是借口瞧稀罕其實心有盤算的登徒子,誰又能想到這般天差地別的兩人還能有今天呢。
武承安聽孟半煙這么一說,也泄了大半的氣。自己病重醉酒的模樣都被她看過了,現在才想起來挽回些形象,著實是晚了些。
好在武承安這些天在家也不是白待的,不端著了就干脆起身去開門,朝正躲在門外偷聽的安泰把一狹長的匣子要來,再重新關上門,把人晾在外面。
匣子里裝的是一張輿圖,擺在桌上鋪開幾乎占了大半張桌子。惹得孟半煙忍不住湊近了看,“這什么啊,哪來的輿圖這么大。”
“這是父親前幾天給我的,說要趁著天熱把東小院重新翻修一遍,以后等你搬過來好住。”
武承安從小身體不好,孫嫻心不放心兒子離自己太遠,七歲從正院搬出去之后,就一直沒舍得讓兒子住到前院里去。直到這回真的要成家了,才主動找到武靖要把東小院撥給兒子住。
侍郎府前后四進,中間一路前院書房和后院歸心堂都歸武靖和孫嫻心,第三進的院子和最后的小花園便都給了武承安。家里其他幾個姨娘與武承定、武承憲和家中兩個姑娘武承宜、武承蔻都住在西邊跨院里。
西邊跨院前后也有四進,但后面挨著仆役們住的倒座和后巷,前面又有府里的馬棚,怎么住都覺得擠得慌亂得慌。
起初侍郎府里幾個孩子都沒成家,就這么住著倒也還行。隨著武承定成親生子,謝姨娘的心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整個東跨院除了最后一進設成佛堂祖堂是年節里祭祀的去處,其余幾個院子就都是還空著的。
武承安那病秧子眼看著要咽氣,成親更是沒影的事,憑什么一個人占著那么大的地方,讓其他幾個弟弟妹妹們全擠在西跨院。
謝姨娘心里不甘,這兩年為此鬧過好幾回。武靖礙著孫嫻心的面子沒松口讓武承定帶著妻兒搬過去,心里有沒有動搖心思誰也說不好。
直到這回武承安和孟半煙把親事定下來,武靖這個做父親的才一錘定音,整個東跨院都留給大兒子用。
兩人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初八,從這會兒起開始翻新東跨院前后兩進院子,來得及就把東跨院布置成新房,來不及就還在武承安現在住的院子里成親,等都翻修好了再搬過去。
前院給武承安做書房中間的一進給夫妻兩人住,后面還空著的院子就先放著,等日后有孩子了,留給孩子們住。安排得挺好,就是一點念想都沒給謝姨娘和武承定留。
“今天出門的時候遇上我二弟,臉色看著比我的還白。我家的情況你肯定都打聽過了,以后……”
“不用老提醒我這個,你們家我上次去了。大是大但耐不住人也多。你爹把整個東跨院都分給你,不用你說我也能猜著你的弟弟該是什么心情。”
說是明白武承定的心情,不過孟半煙也沒打算擺長嫂如母端莊大度那一套。
這世道本就分嫡庶分長幼,孫嫻心嫁去侍郎府帶了多少嫁妝,孫家又給了武靖多少助力,武承安就該享受什么樣的待遇。
武承定娶妻生子地方不夠住,就把心思往武承安身上打。那以后自己和武承安要生了孩子,難不成侍郎府的地方就光看哪一房孩子生得多就給誰?
要是按著這樣的道理,男人也別出去建功立業入仕科舉,留在家里生孩子多好啊。生他十個八個的,整個侍郎府都該歸了他。
第36章
孟半煙心里怎么想的也就怎么說了,一番道理聽得武承安一愣一愣。
他從小就聽慣了下人們的竊竊私語,多是說自己身體不好卻占了嫡長,往后侍郎府是個什么光景可就不好說了。
就連孫嫻心也難免因為這事氣短心虛,在府里被謝姨娘弄得處處掣肘,像孟半煙這樣別的什么都不管,白的黑的道理全是自己的,還真是頭一個。
“你這話要是被謝姨娘聽見,還指不定怎么生氣。”
“聽見就聽見,你還怕她?”
孟半煙正認認真真看著輿圖,畫在紙上不過手指大小的方塊都是以后自己要住到要用的地方,這可不是能馬虎將就的事。
“談不上怕,只不過她是我爹的姨娘,擺在臺面上也算得半個長輩,不好與她計較的。”
武承安本來端坐著,架不住孟半煙為了看輿圖大半個身子都撐在桌上,搞得他也忍不住和她擺出一樣的姿勢,好方便跟她解釋,哪一處的布置是什么用途。
兩人人前一個大老板一個病美人,這會兒都撅著屁股一邊討論哪個屋子怎么改,一邊嘀咕武家的姨娘怎么弄,那場面著實有些擺不上臺面。
“五年前,我跟我表舅做過一樁買賣。做之前說得千好萬好,一年里前后三趟送了酒去他的鋪子里,等年底要結賬的時候三百兩銀子的酒水,他只肯給我一百八十兩,說親戚一場就別賺他的錢了,收回個本就好。”
孟半煙一聽武承安的話就不樂意了,隨口撿了當年自己同王家表舅的一樁買賣當故事說給他聽,“那可是我正兒八經的親戚長輩,你要不要猜猜,我是怎么辦的。”
孟半煙不算那種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至少武承安能看出來她此刻對自己的不滿。
“我不猜,反正你不會吃虧,就算吃了虧也會拉著你那個表舅一起,大不了破罐子破摔誰也討不著好,對不對。”
這話從武承安嘴里說出來,雖問著對不對但其實眼神語氣里滿是篤定,聽得已經做好準備給武承安講一講道理的孟半煙都泄了大半的氣。
“我先收了他給的一百八十兩銀子,等到年三十那天帶著人直接去他家里要賬,他不給我就堵著他的門。迎來送往的,正好讓他家親朋都看看,他是怎么欺負我家孤兒寡母老的老小的小。”
孟半煙說起往事半點愁容都沒有,反而顯得有點點得意,“你不知道,后來我大舅也來了,先是想拉我回去又是要替我進去討個公道的,大冷的天硬是急出滿頭的汗。”
“那最后呢,銀子他給沒給?”武承安聽故事聽得認真,半點不覺得孟半煙這樣做有什么不好,更在意該她的銀子要沒要回來。
見他這個態度,孟半煙心放下了些,就怕這病秧子是個嘴上懂禮心中迂腐的。孫嫻心娶自己去武家是要開疆辟土收拾人的,萬一他跟在后面這不行那不許的,就要命了。
“起初還不想給,又反咬我一口,說什么親里親戚的沒有年三十堵門要賬的道理。既不肯少銀子,那之前的一百八十兩又收了做什么。”
武承安一聽這話也笑了,“一百八十兩本就是他該給的,你去要的是他沒給足了,這兩廂里又不沖突你憑什么不要。你不要恐怕連一百八十兩都沒了,虧得這人還做表舅的,把你當傻子哄啊。”
“可說呢,你府上的東跨院本就該是你的,你沒搬過去房子放在那里也不會壞,即是朽壞了也有公中出銀子修整,憑什么要你讓出來。虧得那謝姨娘還是半個長輩,怎么也把你當冤大頭哄呢。”
這話說出口,兩人都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兒來。原本要說的大道理要表明的心意,也盡在不言中無需多說。兩人又默契的把心思放回輿圖上,細細討論到底該不該把武承安院子里的幾顆茶樹,挪去東跨院。
隨著‘武承安那個病秧子又要張羅娶妻了。’‘侍郎夫人不知怎的豬油蒙了心,不要六品武將家的嫡女,居然找了個商賈人家的姑娘做媳婦。’這樣的話流傳開,新昌侯府也徹底成了京城世家中的一個大笑話。
人人都知道孟家的姑娘是個厲害角色,不但不進侯府借勢,還狠狠抽了新昌侯府一大嘴巴子,打得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侯府算盤落了空。
偏新昌侯府一群人到這份上了還舍不得侍郎府這門親戚,又派人送了東西去侍郎府,擺出一副‘自家姑爺的女兒要做侍郎府里的大奶奶,侯府和侍郎府也不是外人’的樣子。
好在孫嫻心沒打算一氣兒把新昌侯府得罪死,孟半煙也不打算現在就跟孟海平斗個魚死網破。兩家越過侯府把聘書下了之后,又依著說好的日子,一起往侯府遞了帖子準備登門造訪。
帖子是遞給侯府老太太封氏的,前幾年老侯爺去世,整個新昌侯府徹底失了倚仗,如今就像是風中燭火自身難保。干等著哪天侯老夫人去世,新昌侯府就改換門楣變成新昌伯府。
孫嫻心帶著孟半煙從同一輛馬車上下來時,等在侯府二門上的世子夫人小封氏立即笑意盈盈迎上來,“夫人可算來了,我們老太太今日一早盡盼著您和孟大姑娘來,問我好幾遭了呢。”
“我們本是來給老夫人請安,世子夫人何必這般客氣,還叫你站在這里等我們。”
孫嫻心嘴上說著客氣客氣,但話也只說了一半,剩下一半既不說今天的來意,也不說孟半煙一個小輩兒擔不起小封氏這般鄭重對待。
好在小封氏這人向來精明又大度,聽了孫嫻心的話也不往心里去,只賠笑著跟孫嫻心和孟半煙繼續套近乎。
“早就聽說我們三房的姑爺有個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一直就盼著他把人接來,也好叫咱們家的姑娘也多個伴兒。”
“侯府的姑娘金貴,我們這個是操心勞碌的命。她父親忙著貴府的事,孟家便只她一人能拿主意。整天介風風火火沒個歇息的時候,不敢讓她住進府里來,再沖撞了夫人和小姐們。”
小封氏對三房沒什么惡意,畢竟如今公中每年的收入有大半都是三房翁婿兩個賺來的。如今府里人人都在看三房的笑話,也就小封氏厚道些,還愿意替郭珍先來打頭陣會一會孟半煙。
卻不想孟半煙并沒有見誰咬誰的毛病,從始至終她都清楚自己心里恨的是誰,又是誰把自己逼得不得不走到今天。新昌侯府本就存在,當年失憶的孟海平想要攀高枝,不是新昌侯府也會有別家,都是一樣的。
所以,此刻跟在孫嫻心身后的孟半煙顯得格外嫻靜,不多說不多問,就當是來侯府見世面的,溫順乖巧的樣子全然不像外面傳的那么邪乎。
老封氏今年七十五了,正經八百的老封君。底下兒孫那點破事她不想管也管不了,今天見孫嫻心只是為了維持兩家之間的和睦。
不過是三房的贅婿嫁個女兒,是從哪里出嫁又或者是不是下了三房的臉面,其實又有什么要緊。想要靠一個孟半煙巴結戶部侍郎,也要等孟半煙真的能在侍郎府站穩腳跟再說也不遲。
有了這樣的態度,孫嫻心和孟半煙在封氏這里并沒有待多久,與封老太太寒暄過幾句,收下老太太給的一個水頭不錯的玉鐲當見面禮,孫嫻心和孟半煙便又坐著小轎去了三房。
新昌侯府祖上不愧是開國的功勛,即便現在成了有名的破落戶,府邸也還是比侍郎府都大不少,要不然老侯爺那么能生,別說吃穿花用,便是住也是不夠的。
孟半煙坐在軟轎里心里默默數著數,等到下轎時,便徹底明白了她爹到底是再爭什么。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孟海平被侯府的煊赫富貴迷了眼,確實說得過去。
進了三房的院子,氣氛就遠不如封氏那里了。孫嫻心先帶孟半煙去的三老爺郭玄和三夫人那兒,進門就見著一個笑面虎和一張死魚臉,看得孟半煙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尤其張氏,看向自己的時候眼里的敵意幾乎要從眼眶里溢出來,等轉向孫嫻心的時候又擺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看得人直犯惡心。
孫嫻心跟她打過交道,卻不曾見過她這幅樣子,一時間也有些尷尬。之前怎么就豬油蒙了心要跟這樣的人做親家?幸好孟半煙主動搶先一步,要不然往后豈不是要處處受侯府三房的鉗制。
孟半煙坐在孫嫻心身后不久,就有郭珍身邊的丫鬟來請,孟半煙本就是要去見一見侯府三房的太太,把話說個清楚分明。孫嫻心也知曉她的打算,便沖她微微點頭,讓她放心過去。
孟半煙跟著丫鬟身后走,倒是那丫鬟總忍不住轉頭來看她,眼神里有戒備也有好奇,看得孟半煙忍不住沖她彎彎嘴角,也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嚇得她再不敢回頭。
第37章
三房的院子不大,勝在人少住著還算寬敞。孟半煙跟著帶路的丫鬟一路走到郭珍的屋外,也不等人通報就邁過門檻進了屋。
孟半煙能明顯感覺到自己進屋以后整個屋子里的人呼吸都停頓了一瞬,還是站在郭珍身邊的一個媽媽干咳了一聲,才讓眾人重新活過來,各自擺出一副假惺惺的客氣熱情模樣。
孟半煙卻不愿意在孟海平的妻子面前裝什么假惺惺一團和氣,著翠云把早準備好的見面禮遞給郭珍身邊的丫鬟,又抬手撫一撫未曾又皺褶的衣袖,便搶在郭珍之前淡淡開口。
“來京城時我就跟父親說,等安排妥當家里就會抽空上門拜訪。今日我來了,郭夫人可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孟半煙簡簡單單一句話,把郭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假笑徹底擊破,端坐在上首的侯門貴女臉色比鬼還難看,一雙眼看向孟半煙時像是淬了毒。
“姑娘為何不聽你父親的安排進侯府來,新昌侯府難道還高攀不起你?”
郭珍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的一再退讓為什么孟半煙還要將自己給到的臉面扔到地上踩。
況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孟半煙有正經的大道不走,非要自己上門去自薦枕席。現在外面傳得有多難聽,她不信孟半湮沒聽說過。
“況且你一個未嫁的女子不在父親跟前伺候,反而自己另賃宅子,與武家的婚事也不說來侯府請教長輩,難道你孟家的家教就是這樣的?”
“夫人說笑了,我要是個事事都要問了長輩才能做的人,恐怕你夫君回潭州時,見到的就是我的一座墳了。”
孟半煙忍不住嘆口氣,有些道理實在就如同和尚頭上的虱子,她真不明白怎么有些人就非要裝聾作啞,還覺得旁人也會跟著他們一起坐念唱打,真當是自己哄著自己玩兒呢。
“在夫人眼里我進侯府當一個人人心知肚明的假千金是高攀,我卻只覺得這是把我的臉面往地下踩,此事無關于你我之間瞧不瞧得上,只是從根子上你我就不是一路人罷了。”
“你!”郭珍沒想到會從孟半煙嘴里聽到這樣的話,一時間想反駁又不知該怎么說,憋得臉色紫紅也只能干巴巴拋出一句。
“沒規沒矩的鄉野之女,你父親替你謀求個好婚事,倒成了錯處了。你父親這么多年在外面也多有難處,你是做女兒的,難道就一點都不能體諒。”
“夫人,這話哄哄外人就算罷了,同我說這些不覺得可笑嗎。”孟半煙本不想跟郭珍吵,但見她是個油鹽不進的蠢貨便也沒了耐心,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再不打算壓抑自己的憤怒。
“體諒他什么?體諒他拋棄妻女,體諒他明明恢復了記憶不回家,體諒他沒給家中老父老母送終。
還是體諒他恬不知恥,把主意打到親生女兒身上,嘴上說得好聽嫁去侍郎府做大奶奶,這么好的親事你怎么不去,你和他不還有個小女兒嗎,這么好的事怎么不留給自己的姑娘,反來便宜了我。”
有些話起了頭就沒有半路停下的道理,孟半煙欺身上前幾乎把郭珍堵在榻上,美目上下打量像是在挑揀,眸子里全是毫不掩藏的蔑視。
“侯府家的姑娘這么懂禮數,招贅的時候不看年紀的嗎?孟海平他只是失憶了,不是投胎重新生過一回,三十幾的男人又不是人事不知的,你們家難道就沒一人想過,他也曾有過妻兒老小?”
“夫人自己要投機取巧,找個能幫你賺錢的男人回來,就該食得咸魚抵得渴,想到有一天他找回記憶,又多出個妻子和孩子來。”
孟半煙其實真的沒明白,這么大一個侯府到底有多缺人才會讓孟海平進門當贅婿,不是高門大戶勛貴人家嗎?怎么這般不講究。
“當然了,這些都是馬后炮,既找了那就找了,捏著鼻子哄著自己過日子不好嗎,非又要轉過頭來招惹我,我一個清清白白人家的女兒,憑什么要跟著贅婿來過寄人籬下的日子。
夫人莫忘了,我才是你夫君原配生的孩子,從我這頭論先來后到的理,你才是后來的。從你那頭論你不過是招了個贅婿,就如同旁人家娶妻,娶了妻難道就算把我整個孟家都奪了去?
我孟家的人又沒死絕,祖父祖母是我給養老送終安墳立碑,我才是孟家的當家人。我要嫁人只能由我自己說了算,一個拋妻棄子的贅婿,和他不知道哪里來的夫人,怎么配插手我家的事。”
有些情緒壓抑久了,會被誤以為從未有過,但其實只要一個引子就會徹底決堤。孟海平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的,又或者他本來就躲在屋里哪個角落。
他一臉菜色地拉住孟半煙的腕子,攔在雙眼猩紅的女兒和已經被孟半煙嚇得兩股戰戰的郭珍中間,他毫不懷疑要不是今天是在侯府,孟半煙一定會動手。
“半煙,你我父女一場,我知道你會為了此事恨我,可到底從小到大我也把你捧在手心里養過,就沒半點情誼了?”
孟海平一直嘴上冠冕堂皇,直到此刻才算說出幾句心里話,“我是利欲熏心,但你能不能想想以前,把這事兩廂抵了,你我父女往后日子還長。你都已經到京城了,怎么就不能往前看。”
“你要不要聽聽你說的什么屁話。”孟半煙差點被孟海平的話給氣笑了,“我要不是念著你我父女一場,要不是你以前對我那么好過,你以為你能活到今天?早在潭州我就有千百種方法弄死你。”
孟半煙冷冷看著孟海平,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弒父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孟半煙本想就藏在心里想一想算了,何必說出來傷人傷己。
“這些年我每一次覺得撐不下去了,就自己跟自己說再忍一忍吧,我是你的女兒,我不能叫外人看了你的笑話。我不能讓以前那些笑你只有一個女兒的人,在你死后還背后說你:看吧,果然沒個兒子,果然撐不起這個家。”
“爹,你怎么要活著回來呢?你都選擇死在外面了,為什么要回來。我沒覺得你是我爹,你現在不過是披著我爹的一張皮罷了。”
孟半煙的話是一把刀,捅傷了孟海平之余也把自己傷得鮮血淋漓。父女兩個這一路吵也吵了恨也恨了,此刻把心里話全攤開來,反倒平靜下來。
孟海平胡亂摸了摸滿臉淚水,“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示弱放你母親離開,再跟著我一起來京城,就是為了這一天,對嗎。”
“是啊,那天我就說過我是故意的,父親不記得了嗎!”見孟海平還在喋喋不休自己越過他和侯府擅自跟武家定親的事,孟半煙甚至有些想笑。
他終于和自己一樣,嘗到了被至親欺騙出賣的苦頭,終于耿耿于懷過不去這個坎,真好啊。
孟海平看到女兒眸中毫不遮掩的恨意時,他才后知后覺自己做錯了什么。他有些艱難地開口問,“那這輩子,咱們父女就這樣了?”
“就這樣了。”這話說出來孟半煙也心尖一窒,她看著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父親,心里惦記的卻是老家那座至今還留著的孟海平的墳,“父親,我若稀里糊涂原諒了你,便對不起我活的這八年。”
“沒有半點補償的余地了?”孟海平嘴里盡是苦澀,他還攥緊了女兒的手腕,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女兒和自己徹底離心。
“父親,就這么著吧。這世道總歸是站在你這邊的,只要你我還姓孟,我又做不出那等剔骨還父的事,到了人前不還要顧忌那份面子情。
外人不會管這么多的,等我跟武承安成了親,在旁人眼里你和侍郎府也是板上釘釘的親戚關系,這些還不夠嗎,還要什么呢。”
極度的憤怒過后,便是無邊蔓延的疲憊。孟半煙懶得再和這侯府三房的人拉扯不清,把自己的手從孟海平掌心掙脫出來,又轉過頭去看早已嚇傻了的郭珍。
“往后別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我們倆本沒仇。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過好你的日子,我走好我的路就行了。別逼急了我,赤腳的不怕穿鞋的,您這種貴人可跟我耗不起。”
說完這話,孟半煙也不再等屋里一眾人反應,便轉身離開。
郭珍這邊的熱鬧,早有好事的婆子傳到郭玄那里去。孫嫻心本就有準備,見郭玄和張氏難色極難看卻不準備插手的樣子,也放心起身不緊不慢跟著侯府的丫鬟往郭珍這邊來。
等她走到郭珍院子門口,正正好碰上出來的孟半煙。孫嫻心都不用問,只看一眼就知道孟半煙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并不多問什么,只伸手在她手背上安撫著拍了拍,便出了侯府。
強撐著挺直腰桿從侯府出來,孟半煙氣得眼睛漲疼連路都要看不清,腳底下更是踉蹌兩步差點自己踩著自己裙擺,好在身側突然多了一雙手扶住了自己,“別急,我扶你上車。”
來的是武承安,今日是后姹女眷見面,武承安本不用來。但他一想到孟半煙今天要見孟海平和三房的人就不放心,思來想去還是跟來了。
到了侯府門口他也不進去,老大個馬車就杵在侯府門前等著,惹得侯府門房一個勁的往外看,找來管事迎上前去問,武承安也不搭理,只讓安福敷衍幾句打發了便罷。
直到孟半煙從侯府出來,才顛顛地從馬車上下來。他太清楚自己對于孟半煙來說最大的作用,就是給她當個牌面掛件,要用的時候擺出來給人看,用不著的時候老實在家養著,別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再早早的走了。
武承安的手很涼,骨節分明有些硌人,不像孟半煙從小就是一雙肉手,那時候人人都說這小姑娘長大了有福氣。
可如今長大了,福氣沒見著,反到時候只能從武承安這一雙瘦得骨節嶙峋的手中汲取點點安心,“武承安,我胃疼。”
第38章
孟半煙不能發大脾氣,每次發完脾氣就胃疼。
整個胃脘痙攣成硬硬一團,疼得她連呼吸都不敢用力,上了馬車全身弓著蹲著,頭死死抵在武承安膝蓋上,像一只蝦米一樣動都不敢動。
王家從大舅王春生到王蒼,都為了這事發過愁,孟半煙也因此吃了不少苦湯子。吃來吃去作用也不大,還是老爺子王茂林一錘定音,吃什么吃,平日里養一養脾氣別動不動發火不就好了。
胃疼起來的滋味不好受,孟半煙吃過幾次虧也學乖了。遇上事情能解決的想辦法解決,解決不了的擺到一旁晾一晾,等有辦法的時候再說。天大的事只要等上幾天回頭再看,也就那么回事。
近幾年孟半煙見得多了經歷得多了,脾氣也漸漸小了許多。只這一回,孟半煙實在沒忍住。氣撒完了才在心里默默罵自己一句活該,知道要吃這個苦頭還非要找罪受。
武承安不知道她有這個毛病,端坐在馬車里也不敢亂動,更不再多嘴問她哪里不舒服。他自己就是久病之人,最清楚這會兒不管說什么都很遭人煩,只好一個勁地朝翠云使眼色,讓她趕緊想想辦法。
“大少爺別急,這是我們姑娘的老毛病了,動不得真氣,氣急了就胃疼。”
武承安的馬車里常年備著一紅泥碳爐,專門供他不舒服臨時要吃藥的時候用。翠云瞧見了也不客氣,問過秋禾茶壺里裝的只是溫熱白水,便倒了一盞喂到孟半煙唇邊。
“姑娘,先喝口熱水壓一壓,等回家讓蒼少爺給您開副藥就好了。”
翠云日夜伴著孟半煙,哪里會不知道她心里的苦楚。老爺是混蛋,可老爺做混蛋之前卻也結結實實給姑娘做了十二年的爹。
十二載寒暑又不是假的虛的,或者換言之孟半煙之所以能養成如今這幅性子脾氣,一大半都是孟海平一手嬌養出來的。
背棄了孟半煙的與成全了孟半煙的都是他,孟半煙就像被夾在磨盤中間,不斷被拉扯不斷被割裂,直到此時才算真正宣泄出來一小部分。
孟半煙疼得出了滿頭冷汗,張嘴去喝茶時抖得停不下來的唇齒磕在瓷杯邊緣,發出聽著叫人牙酸的脆響。
胃里的痙攣又還在繼續,孟半煙下意識奪過茶盞一口喝盡了杯中的水,喝完才想起來等會兒已經沒什么事需要自己再強撐著。
武承安見狀眉頭皺得死緊,第一次主動伸手拉開孟半煙握成拳還死死抵在自己胃脘上的手掌,“半煙,你別著急。離回家只有兩刻鐘,你靠在我腿上伏一伏,我替你揉揉。”
武承安這輩子吃過的藥怕是比孟半煙吃過的飯還多,他也不啰嗦什么要她伸直身子的屁話,胃疼起來就得這么蜷著才能舒服點兒。
“你怎么來了。”
“不放心你,擔心你在侯府氣急了把人打殺了怎么辦。”
武承安手涼,瑩潤修長的手指剛觸碰到痙攣得如同石塊的胃脘上時并不算舒服。但他打著圈按揉的力度節奏確實好,好到孟半煙剛剛自己給自己揉胃的動作,都像是在虐待自己。
“那要是、嘶……”都趴在武承安腿上,還忍不住說個不停。在外面做生意久了,孟半煙受不了讓話掉在地上,“要是我真的殺了人呢。”
武承安一聽這話忍不住低低笑出聲,“好叫大姑娘知道,我這人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寸箭之功,你真殺了人我也只能耍個橫,帶人闖進那侯府去把大姑娘搶出來。”
“到時候咱們先躲進府里,新昌侯府就算要來拿人,也不敢直闖侍郎府。”
“要是他們糾纏不休,到時候就花銀子贖。新昌侯府的人看銀錢那般重,想來遑論什么人命也該有個數。”
“那要是還不行呢?”這些年孟半煙習慣了自己處理所有事情,哪怕跟武承安定親,她對自己的定位也是嫁去侍郎府替武承安守家,現在突然聽到武承安替自己謀劃,即便只是嘴上說說孟半煙也聽得津津有味。
“要還是不行,那我就只能帶著大姑娘走了。”
“走去哪里?”
“先回潭州,大姑娘的母親還在那里,或走或帶上總得有個交代。況且我外祖也在潭州,白麓書院也不是個擺設,說不定也能保下你我。”
“要是還不行呢。”
問到這份上,孟半煙多少有點不講理了。偏武承安不覺得,輕蹙眉頭認認真真想了片刻,才一字一句跟孟半煙說。
“去南疆。”
這話起頭本是說來緩一緩孟半煙的情緒,誰知武承安自己越說還越像那么回事。垂眸認真看著孟半煙露在外面白皙后頸,和疼得有些泛紅的耳垂。
“我早些年也難得有過兩年身子還算好的時候,府里曾把我送到四皇子身邊一起讀書。只是書沒讀成身體就又漸漸差了。”
武承安骨子里頗有些左性,當初與四皇子一起讀書時,人人都說武家這個長子以后不愁沒有倚仗。偏他病得久了總不愿事事麻煩人家,四皇子幾次三番上門來探望他也總是淡淡的,兩人就也漸漸疏遠了。
直到兩年前四皇子生母去世,后又被排擠去軍中歷練鎮守南疆,當年風姿綽約的鳳子龍孫成了人人躲避的大麻煩,只有武承安差人送帖子去皇子府,問他有沒有能幫他做的事。
一個是失了勢要離京還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回來的皇子,一個是病骨支離離不開藥罐子的病秧子,這兩人湊在一起,又還能做成什么呢。
隨軍出發那天,武承安去送了他。卻又因著下雨連馬車都沒下得來,還得四皇子穿著厚重的鎧甲從馬上下來,光嘰光嘰走到馬車旁來,兩人才認真道了個別。
“這兩年書信往來雖少,但我要是厚著臉皮去投奔他,想來他也不能真把我從他府里扔出來。到時候我倆都走那么遠了,還怕什么新昌侯府。”
武承安說了這么多,所有話總結起來也就一句:幫親不幫理。管她孟半煙是發了瘋還是殺了人,道理孝順在他這里都是放屁,人武大少爺且管不得那么多。
因著一個還未發生的假如,武承安絮絮叨叨說得認真,孟半煙沉默不語聽得更仔細。直到馬車停在孟家門口,沉默了許久的孟半湮沒動,武承安這才輕輕揮手示意秋禾與翠云先下去。
隔著衣裳,武承安已經能感受到溫熱的濡濕,孟半煙略顯單薄的肩胛也在細密震顫,背后凸起的骨節如同振翅欲飛的蝶,看得武承安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又耐心等著孟半煙盡情哭過一場,才緩緩開口。
“其實,東小院的那兩進院子,不是我爹留給我的。”想要安慰孟半煙,武承安心里不知打了多少腹稿。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說出口的卻是這話。
武承安活著總離不開生病,但病得久了有時候也不全是壞事。至少武承安就覺得自己變得越發耳聰目明,有時候哪怕什么都不說,他也能從細微末節里發現一些東西。
“我爹其實早就被謝姨娘說動了心,想要把那兩個院子給老二住。是我不愿意,每次他要提這事或是謝姨娘和老二說西跨院太擠,不過了兩天我就一定會病一場。”
武承安也想過據理力爭,但自己一個病得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的人,又怎么能跟已經成家生子的武承定相提并論。
“我在我爹眼里看到過許多次失望,他知道我在拿身體做筏子寸步不讓,我也知道他心里早對我不耐煩。只是我們父子兩個誰也不說,就等著熬著,看到底是熬到我先病死,還是二房先分家出去。”
這話是憋在武承安心里的毒,憋得越久越傷人傷己。此刻的武承安和孟半煙像極了兩只小獸,蜷縮在馬車里依偎成一團,終于交換了彼此的脆弱與不堪。
身體上的反應沒那么快消散,下了馬車回了家讓王蒼把過脈喝了藥,胃里還是疼得厲害,只能側身蜷在貴妃榻上一動不動。
武承安不放心走,孟半煙也不舍得把人往外推,拉著他的手讓他就坐在榻旁陪自己,“別說話也別問,坐煩了或是時辰遲了你再回家,行嗎。”
“嗯。”一路回來武承安扶抱著孟半煙,緊張得手心里都沁出一層汗,這會兒老實聽話坐在她身側,想說自己不會煩可又不敢說,就老老實實嗯了一聲,乖順得厲害。
獨處的時間過得很快,黃昏的陽光透過窗欞撒進屋里,散了大半的暑氣只剩一股子懶洋洋的味道,讓人不想起身。
小小一張榻上一人躺著一人坐著,生氣過后的孟半煙只覺得渾身沒力氣,連手指都不想動。武承安難得跟孟半煙這樣獨自相處,更是不愿起身回家。
還是孟半煙聽見窗外廊下顯得有點著急的腳步聲,才坐起身來主動勸武承安回家。
“快天黑了,要不你還是先回去吧,再晚夫人怕是要擔心了。”
“不怕,我娘巴不得我能在你這里多待待。”
這話說出口本是想安慰孟半煙,想告訴她自己母親對兩人的親近樂見其成。但話說出口又覺得有歧義,怕孟半煙以為他家覺得她輕佻,又結結巴巴解釋半天。
“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不過今天真的晚了,等明天吧,明天你再來,正好陪我一起出去逛逛,聽說南市明天有個大集,在京的番人會去的很多,我想去看看。”
“好,那就這么說定了,我明日早些來。你早上少吃點東西,我帶府里的桂花糕和櫻桃煎給你。”
第39章
也許是孟半煙在侯府發的瘋太兇,又或者是武家和孟家的婚事已定,沒有再轉圜的余地。
總之夏去冬來,孟海平和侯府都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上門來自討沒趣,就連孟海平原本撒在孟家門外,日夜守著的奴仆也盡數撤了回去,仿佛孟半煙的事真的與侯府再無半點瓜葛。
不過孟半煙倒也不在意侯府的反應,下聘之后,兩家把婚期定在來年春天,三月初一,那時候天不那么冷了又還沒過三月三,是個適合辦喜事的好時候。
剛定下的時候孟半煙覺得留給自己的時間很寬裕,正好還能趁著沒嫁去武家,好好安排一下自己的生意和產業。
豈料時間這玩意兒是真的不經過,還沒等武承安領著孟半煙把京城仔仔細細摸透,一陣秋雨落下來就冷得連冰碗都不能吃了。
孟半煙這才恍然自己還有一大堆事情沒辦,不肯讓武承安再見天過來,被他哼唧纏磨著定下五天見一次,才騰出些功夫安排自己的事。
武承安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少爺,即便病弱眼界格局也是從小養出來的,并不是真的五谷不分不通俗務。
孟半煙與他說了眼下自己能動的銀錢頂多也就六千兩,武承安便十分堅定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孟半煙近幾年要在城里開鋪面,那是想都別想。
武承安雖不管家里的事,手里也還有幾個鋪面莊子,他的意思很直接,要是孟半煙愿意他可以立馬騰出一個鋪面來給孟半煙用,但鋪子在侍郎府公中的賬冊上是有數的,以后不管是賺是賠都繞不開侍郎府。
要是不用他的鋪子,六千兩銀子不如留著,去城外專門開酒作坊的那幾個村子里轉轉,或尋一個別人要賣的或自己看中哪處院子,多花些銀錢買下來。
頭兩年不用張羅多大的排場,先釀幾批酒出來試試,京城的人喜歡自然皆大歡喜,不喜歡總歸還有個酒坊在手里,到時候或賣或留賠也賠得有數,產業全是她自己的,不用混到侍郎府那一堆子里去。
武承安這話算得上掏心窩子,但凡有一點私心,都該為了示好主動把鋪面拿出來給孟半煙,至于往后的麻煩那就往后再說好了。
反正兩人是要成親的,等那時就算有什么糾纏不清的,一句大家都是一家人就足夠糊弄了。
孟半煙只考慮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從武承安那里把彩藍借了來,他一向替武承安管著外面的鋪子莊頭,去城外買酒坊有他帶路要方便許多。
“要我說姑娘就不該把自己逼得這么緊,這才松快了多久又忙上了。不如等成了親,到時候跟大少爺商量著,再定下也不遲。”
“孟家的產業從來都是我說了算,要跟他商量什么。”
翠云這話說了也是白說,孟半煙照舊日日帶著彩藍和阿柒出門,有時候回來得早也是下半晌了,有幾次耽擱久了連進城都是踩著關城門的點,幾次下來跟守城的士卒都混了個臉熟。
就這么一直忙到京城下了第一場雪,天氣徹底冷下來,才騰出幾日功夫留在家里。
一來把要過冬過年的東西置辦齊全,二來開了庫房挑出幾樣拿得出手的山珍,配上眼下京城時興的布料和潭州新寄來的土儀,去了侍郎府給孫嫻心請安。
侍郎府已經見識過新娘子自己當家做主給自己定親的世面,現在未過門的大奶奶提著大包小包來府上,竟也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對。
孫嫻心更是高高興興拉著孟半煙挨著自己身邊坐下,字字句句問的都是她在京城過冬習慣不習慣。
“京城跟潭州還是大不一樣,這地龍火墻恐怕你就還得適應一陣子才好。”
“不瞞夫人,我現在嘴里還起著泡,就是烤火烤太多撩起來的。”
孟半煙聽說過京城冬天冷,但真見識過以后還是忍不住為此頭疼。不光家里新找了兩個本地的婆子做事,好教一教家里眾人這北地冬天的各種習慣。
新買下的作坊這會兒也壓根用不了,得過了這個冬天,等開了春孟半煙琢磨清楚釀酒的方子該怎么改,才能慢慢試釀起來。
“慢慢來不著急,從南到北處處都是不一樣,當年我父親進京也蟄伏了幾年才尋到門路。攢一份家業不容易,往后的日子還長。”
孫嫻心知曉孟半煙的打算,也知道自家兒子給她出的主意。她沒打算插手,在她看來六千兩銀子隨他們怎么折騰,哪怕全賠了也不算多大的事。只要兒子和孟半煙是一條心,就比什么都強。
“夫人放心,只要酒坊安置好了我就不著急了。倒是夫人這邊我來得少,也不知有沒有失禮的地方。來了幾次也沒見過府上那位謝姨娘,她到底是長輩,說來也該見一見請個安。”
“在我這兒還七拐八拐繞什么,你放心吧,等明年進了門有的是你見她的機會,到時候你不見她也得天天往你跟前湊。現在能過些舒心日子就過安心過,這么大個侍郎府,往后有得你忙的。”
自己與武承安的婚姻,更多的是各取所需。孟半煙現在每一步走得不算踏實,她不愿意在這件事上出什么岔子,才會選擇主動詢問孫嫻心有沒有什么事是需要自己現在就做的。現在聽到孫嫻心明確的回答,才算安下心來。
“夫人待我以誠,我往后也必定不負夫人。前幾日我接著家中來信,說我娘已經帶著我的嫁妝從潭州出發,年前一定能到京城,等我娘來了,到時候再一起來府上拜訪夫人。”
“好,好、好。”孫嫻心能接納孟半煙的家世,但兩家的親事全都要靠孟半煙自己出面還是太勉強了些。現在孟半煙愿意把王春華接來,那就好辦多了,有了她這個當娘的在,新昌侯府那邊再想插手就更加名不正言不順了。
孫嫻心的重點是在這上頭,但孟半煙其實想說的是自己的嫁妝。當初在潭州的時候孟半煙和孟海平之間約定過,孟家的家業是她的,嫁妝孟海平另備。
現在孟半煙直接踹開新昌侯府,以孟家的名義跟侍郎府結親,孟海平的嫁妝也就無從說起了。
好在孟半煙還留著后手,自己的嫁妝從八歲起家里就已經開始準了,好些木料都是孟海平當年出去行商帶回來的。
其中最好的黃花梨被用來做了張千工拔步床,做成那天孟海平拉著孟半煙里里外外都看遍了,父女兩個稀罕得不得了。
后來孟海平不在了,孟半煙就自己給自己準備。倒不是盼著嫁人,就是總想著得全了爹的一番心意,卻不想世事難料,親父女走到這步田地,只剩下那一副嫁妝沒被浪費。
孟家的馬車是十一月到的京城,原本王春華接到女兒的信以后是早就要來的,但架不住孟半煙實在把自己親娘的性子摸透了。
信里一再叮囑,讓她等秋收過后再出發,張家的藥材自家糧食都要靠天時吃飯,沒有為了自己那點子嫁妝就誤了買賣的道理。
王春華看了女兒的信又高興又忍不住抱怨,高興女兒說定了親事又沒被孟海平那王八蛋鉗制,轉過頭又忍不住跟張楊埋怨,孟半煙實在管得忒寬,連什么時候出發都要管著,都分不清自己與她誰是女兒。
張楊接過信也仔細看過,見孟半煙信里還提到自己和鶯兒,說要是他們愿意便邀他們一道去京城轉一轉。信里寫得很客氣,但張楊知道這是孟半煙想要他放心。
張鶯兒的婚事也在明年,不過是在明年年底,去一趟京城也不是不行。正好也能見見世面,畢竟孟半煙往后是要長留京城了的,要是以后自己也能藉著這個道兒把生意做去京城呢。
一家三口在潭州一拍即合,等過了秋分便帶著孟半煙的嫁妝高高興興出發往京城來。孟半煙接到書信也提前給他們在長青巷另一頭賃下一個宅子,家里太小實在住不開,況且張家又不是來投奔的,自然是多準備給宅子更好。
孟家因為王春華的進京一派喜氣洋洋,另一邊的侍郎府里卻一派肅殺,武承安院子里和西跨院都煎著藥請著太醫,前院書房里更是一片狼藉,狼藉里坐著臉色鐵青的武靖,和沉著臉倚在榻上孫嫻心。
“今天這事你先別急著說什么家門不幸,該怎么處置武大人得給我個準話,別話還沒說明白就氣得頭暈眼花理不得事,又這么混過去了。”
孫嫻心跟武靖是正經的少年夫妻門當戶對,這些年談不上多恩愛也做到了相敬如賓。這些年吵架的時候有,但都是吵完就算,像今天這樣動了真火還是頭一次。
武靖面上也很難看,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姨娘,因為忌憚孟半煙嫁進來,會伙同兒媳柳氏,要設計把柳家庶女送去武承安床上,弄一出生米煮成熟飯的戲碼。
最好的結果是孟家那姑娘真就容不下武承安有姨娘,這門親事雞飛蛋打。要是不成,退一步讓柳家姑娘以姨娘的身份先進門,也不算太吃虧。
畢竟孟半煙只是商賈人家的女兒,小柳氏再是庶出也是六品太常寺丞家的姑娘。姨娘的出身比正妻還高,就武承安那破爛身子,哪里經得起這般磋磨。
總之謝氏見不得武承安這個病秧子一天好過一天,更見不得自己以為唾手可得的家產又歸了武承安,才想出來這么個惡心人的法子。
第40章
武承安沒想到自己會被謝姨娘用這般下作的手段算計,雖沒能成事但還是又氣又急,回到自己院子當天晚上起了高燒。第二天清早天才濛濛亮,小拾就被一陣急促的砸門聲給吵醒了。
“阿柒,去看看外面是誰來了,怎么這么早。”
孟半煙睡覺向來警醒,前后院又只這么點大,小拾起身開門的功夫孟半煙也已經下床披了衣裳,拿過枕頭底下長年備著的匕首站在廊下,沖已經執劍到了院中的阿柒點點頭,讓她放心去看。
門房上的小拾動作更快,還沒等阿柒出去就一溜煙跑進來,“姑娘,是安福來了,說武少爺那兒出了點事,孫夫人請您過府去一趟。”
孟半煙聞言下意識看看天,這個時辰武家來請自己過去,肯定不會是小事。她不多問,進屋穿好衣裳連發髻都來不及梳,就綁了個大辮子垂在身后,又把匕首藏在腰間遮掩好便出了門。
“阿柒你跟我一起去侍郎府,小玖你去前院讓王蒼去一趟楊家,就說我今天去侍郎府賞梅,讓我娘不要過來。”
“孟叔,你和謝鋒今天守在家里別出門,要是有事我會讓小拾回來報信。”
孟半煙邊走邊交代家里的事情,腳下的步伐快得翠云要小跑幾步才追得上。孟大見這陣仗并不想她過去,跟在身邊結結巴巴的勸,連什么成親前不好總上門去的借口都拿出來,把孟半煙都逗樂了。
“前幾天武承安過來的時候你怎么不說這話,現在又拿這個當借口,真把侍郎府當成軟柿子捏了?”
孟半煙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孫嫻心會點頭讓武承安經常在孟家出入,一半是隨了她兒子的心意,一半也是在向孟半煙示好,讓她能放心嫁進武家為她所用。
現在真到了要緊的時候,自己要是往后退,那孫嫻心還有什么能指望得上自己的。自己又不是公侯勛貴府上的姑娘,帶上萬金嫁妝就足夠有底氣,自己可是要去侍郎府上干活的!
孟半煙心里有準備,等到了侍郎府看見前院仆人神情慌張腳底匆忙,也沒覺得意外。反而還能安慰著拍一拍出來接自己的秋禾的手,“不用什么軟轎,我走路快,正好你也仔細跟我說說到底出了什么事。”
秋禾眼眶通紅一看就是整夜沒睡,領著孟半煙繞著抄手游廊往后院走,邊走邊低聲把昨天的事仔細說了。
“這幾天下雪,少爺犯了咳疾怕耽誤去姑娘那邊,就哪里都不敢去,悶在房中養了幾天漸漸好轉了,才打算去正院請安。”
一入冬武承安的身子就眼看著虛弱下來,每次出門去見孟半煙都得穿上大氅捧著手爐,連腳上蹬的都是加了兔絨的軟羊皮靴。原本挺清瘦的人裹得跟個球似的,不知道被孟半煙打趣了多少回。
即便這樣,次次出門都這么大陣仗,孟半煙去摸他的手也總是涼得跟個冰坨子一樣。所以之前孟半煙跟他商量,讓他五天去一次她那里他也同意了,要不然這人正是心里眼里全是孟半煙的時候,哪里會肯。
“剛去正院的時候都挺好,還留下陪老爺和夫人吃了早飯。可飯剛吃完就有二少爺身邊的小廝來請,說是二少爺邀了幾個舉子來府里聽戲作詩,想請大少爺也去聽戲。”
這府里燒火的丫鬟都知道,夫人和謝姨娘不對盤,大少爺跟二少爺關系也不好。平日二少爺仗著他先成家生子,處處都要壓正院一頭。
老爺這兩年也抬舉二爺,把武承安夾在中間進退兩難,兄弟兩個除了面上的那點假惺惺,早沒什么情義可言了。
“偏昨天老爺也在,老爺一向講究兄友弟恭,主子再是不愿還是去了。西院的戲臺又小又窄,擠了一屋的舉人學子,又是吵著要烤肉吃,又是喊著要酒喝。吵吵嚷嚷的別說作詩,就是聽戲都聽不清臺上在唱個什么。”
武承安被他們吵得心口憋悶腦仁兒都疼,強忍著不適坐了一會兒就起身要走。這一次武承定沒再強留他,只是剛走出小院,就又被武承定妻子柳氏的庶妹攔住去路。
武承安之前常年養病,今年出去的多也都是奔著孟半煙去的,家里西院這邊的事他向來不管不問,柳娟兒嫁進門幾年,他這個當大伯的連說話都少,她的庶妹就更是不認識,還是柳妙菡自報家門,他才知道是誰。
“少爺本想著就在府里還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么蛾子,身邊就只帶了個安泰。誰知他們竟是把主意打到少爺身上,非要拉著少爺去什么她屋里坐一坐吃茶暖身子。”
“那起子賤人,看少爺不愿竟還想來硬的,幾個小廝死皮賴臉圍著人不讓走,安泰扯著嗓子喊,隔壁那些聽戲的愣是硬說沒聽見,可安泰回來說明明都已經聽見他們的哄笑聲了。”
秋禾一說到這里就氣得柳眉倒豎,謝姨娘和柳氏是豁出去了不想要孟半煙踏實進門安心替長房賣命,這次也是顧不得臉面了。
“那后來呢,后來你家少爺怎么脫的身?沒傷著自己吧。”
“這次還是幸好姑娘,上回少爺去您那里玩兒,瞧見您隨身帶著的匕首,不還多問了一句。回來他就也開庫房尋了兩把,一把自己帶著一把想著下回送給姑娘,沒成想這就用上了。”
孟半煙的匕首是防身用的,帶在身上許多年。那天被武承安見著了,他也不覺得一個女子天天在身上帶著匕首有什么不對,回來就給自己也弄了這么一個。
本是弄著玩兒,想著一對匕首正好一人一個。沒想到這么快就派上用場,也合該武承安就得是孟半煙的人。
“那就行,只要沒吃虧就好,其他的事和人慢慢收拾吧。”
聽完秋禾說的,孟半煙倒是不怎么生氣。只是真心有些疑惑,原來大戶人家算計人的手段也這么粗糙的嗎。
她還以為只有自己被別人半路截了貨單,會氣得帶人直接打上門去,原來這些高門大戶也這般行事,倒是讓孟半煙又少了許多負擔,那以后自己要動手就更沒顧忌了。
從秋禾嘴里知曉了今天過來是因為什么,孟半煙心里安定了大半。進屋看見躺在床上孱弱的病美人也不太著急,挨著床沿坐下,都還有心思問秋禾把他的藥方子拿過來看一看。
武承安睡得并不踏實,墊得厚厚的棉被褥躺久了還是硌得渾身都疼。起了燒又一直沒退,即便睡得昏昏沉沉地也還在不斷翻身。孟半煙進屋坐下沒多久,就迷迷糊糊醒了。
“怎么把你也驚動了,我這里沒什么事,喝幾天藥就好了。”
“不把我驚動你還想驚動誰?人都差點賠進去還叫沒事,那有事得什么樣子,大少爺心還挺寬。”
孟半煙嘴上不留情,手里的動作卻輕柔。扶著武承安瘦骨嶙峋的背脊抬起來些,往他背后塞了兩個軟枕,確定他靠踏實了又接過丫鬟端來的藥碗,“還沒見過大少爺吃藥,是要一勺一勺喂還是?”
孟半煙坐在床邊伺候自己起身、吃藥,這話放在一天前跟武承安說,他都得罵說這話的人腦子不清楚。現在自己燒得昏昏沉沉看著坐在床邊的孟半煙,又覺得她就該來的,自己都這樣了她怎么能不來呢。
“你就知道拿我打趣,這么苦的湯汁子一口一口喂,苦也苦死了。”
武承安發燒燒得手上沒勁兒,接過孟半煙手里的藥碗都直哆嗦。還得孟半煙托著他骨節分明手背扶著,才三兩口把藥給喝了。
“要不要吃個甜嘴的。”
“要,不要帶核的。”
武承安半靠在軟枕上神情懨懨,卻沒跟孟半煙客氣。見她把果盤直接端過來,又強打起精神挑挑揀揀捻了一塊蜂蜜漬過的梅肉,放進嘴里抵在舌下含著。
“還想不想睡?”
“嗯,你多陪我會兒,等我養養精神,這次的事我在慢慢跟你說。”
自己是個病秧子的事沒瞞過孟半煙,這會兒身上又疼得厲害,也就不打算硬撐。跟孟半煙說過幾句話,藥勁上來就又稀里糊涂睡過去。
武承安睡著沒多久外面又隱約傳來爭吵呵斥的聲音,孟半煙起身往外走,才見著了傳說中知書達理溫柔和順的柳妙菡。
人被武承安院里的丫鬟攔在門口進不來,可她也不走,就這么楚楚可憐站在垂花門外,擺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站在垂花門里的還有孫嫻心身邊的周媽媽,周媽媽平時統管著后宅大小婆子與丫鬟們,是個非常不茍言笑的中年婦人,就連孟半煙也跟她沒說過幾句話,在孫嫻心那里見著了就打個招呼。
這幾天被孫嫻心派到武承安院子里守著,就是怕謝姨娘和武承定處理不了柳妙菡,再吵著武承安。
柳妙菡是家中庶女,生母是樂坊女女支,只不過六品寺丞的府上比王家家風更嚴,容得下出門狎女支的男人卻容不下懷胎生子的女人。
被抱回柳家的柳妙菡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家里的污點,她曾想過去出家可家里又不讓,也不曾替自己許配人家,就這么不明不白養在家里,直到這一次被送來侍郎府,她才明白了自己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