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酥山甜膩, 酥與糖霜混在一起, 吃完了之后嘴巴會有些粘。
管家端上了兩份酥山,貴妃紅的是公主那份,眉黛青的是宋洵的。
大師對這些甜滋滋的東西不大愛嘗試, 索性叫人去冰窖鑿了些碎冰,放在青飲中,喝得更加清爽暢快。
公主跪坐于方木案幾的正中前, 蘊空與宋洵相對, 分跪于案幾左右。三人臨門而坐, 樹蔭下的風穿過回廊吹了進來, 絲絲清涼。
三人不語, 有護花鈴的叮鈴之聲飄了過來——
公主莞爾, 側頭對蘊空道,“第一次進到佛子宅院的時候, 便聽見院落中有這樣細細碎碎的瓷鈴聲,覺得很是新奇。宋公子告訴我,這叫護花鈴,風吹鈴動, 蚊蟲驚走, 滿院的花花草草也就周全了。是這樣嗎?”
大師撫上青飲,杯壁上的寒意透入掌心,淡淡道,“回公主,是。”
“哦?我倒是第一次見到。看成色, 大概是定窯出的白瓷吧。想不到佛子對花花草草這樣好。” 公主看著大師,送了一勺酥山入口,淺淺笑意如糖霜一樣甜,“這樣別致有趣的法子,也是佛子你想出來的嗎?”
“是。”
公主聽出大師聲音中的不同尋常,也能察覺到他的不自在,大概是她的突然到訪叫他失措了,她淡淡一笑,“你家下仆做的這份酥山滋味不錯,難為他們準備了,一會兒下去領賞吧。”
門外的高內侍覺得很是奇怪, 平日這個時候,佛子一般都會留在中書省前殿, 繼續處理那些不大緊急的瑣事, 可今日卻有些反常, 居然大門緊閉, 一個人悶在屋里, 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高內侍在門口聽了半天, 卻也沒得到什么吩咐,只得又問道,“大師, 您今夜是否留宿?尚食局那邊,用不用咱家替您叫一品飯食。”
“先不必……呃……此事再議……”
公主這種事情學得很快,她以唇含住了那耳垂,吻了吻,然后又慢慢放開,再蹭到他的脖頸處,親昵地用鼻尖刮了刮。
這些舉動叫一向巧舌如簧的佛子啞了聲,甚至不敢輕易開口說話,生怕泄露了什么可怕的聲音。
高內侍總覺得不大放心,殷切追問,“大師是否病了?咱家聽著……大師為何聲音不大好?”
那頭卻再也無人回應,空蕩蕩的長廊里,有斑駁的光影灑下來,高內侍等了半天,也不見動靜。
可高內侍不知道,就在此時,僅僅是一門之隔的內室里,正春光無限,繾綣旖旎著……
榻上對峙的二人早已換了姿勢。
方才,是她跨坐在他的懷里,抱著他的脖子親個不停,可現在,剛剛還得勢處在上風的公主已經被壓在了榻上,而佛子正居高臨下地盯著她。
浮玉正被佛子按著,一絲也動彈不得,她試圖掙扎了幾下,雙手又推又捶,兩只腳在空中胡亂蹬著,可惜如何也擺脫不了他。
佛子現在是很羞怒了,眼尾泛著幾分忍耐又焦躁的紅,將她的纖腰往懷里按了又按。
大概他是被她的吻撩撥得有些欲罷不能,了了的數下勾引就將他內心的雜亂全數點燃。若是再不加以制止,恐怕他半天也無法完完整整地說出一句話來——那高內侍也就一時半會兒走不掉了。
幔帳后,佛子他啟唇喘息,他目光深深,眼里倒映著公主畏懼的身影,然后輕嘲一笑。
外頭的人不肯走,敲了好幾下門,總算得了一句回應。
“內侍不必擔憂,某不過是小憩片刻,內侍下去吧!”佛子總算不必受方才的壓抑之苦,這話說出口的時候,言語變得流暢而夯實,倒真不像是高內侍猜測的\'病了\'。
高內侍一聽,這佛子終于開口了,于是在門躬身連連賠禮,道,“擾了大師您休息了,咱家這就告退。有事,您隨時喚。”
“勞煩。”
一切倒是如常了,高內侍緩緩起身,對著內室搖了搖頭,終究也搞不懂方才那股怪異勁兒是哪里來的。可但聞佛子一切如故,倒是像他自己多想了,于是不再偷聽,沿著長廊走出去了。
浮玉一直支著耳朵聽著,直到那腳步聲遠了,這才松口氣,頷首沖身上那人沒好氣道, “人已經走了,你還不快起來!”
公主她是有點掃興的,正撩撥他在興頭上呢,忽然被他翻身壓下,實在是壞了她想看熱鬧的小心思,于是又撅嘴嘀咕了一句,“無趣……”
佛子一聽,定然是沒有好臉色的。他沖她挑了下眉,低沉道,“無趣?”
看來外頭的人總算是走了,可身下的人卻不可放過!
他寬大的手掌撐在她的耳畔,以尊卑顛倒的姿態,低聲訓斥道,“你可真不知道分寸!若是再如此這般,下次,不必再來找我!”
公主被他這么一說,只覺得臉色微紅,她一看這事態,知道佛子大概是真的生氣了,抿唇抬手拽上他的袖角,晃了一晃,“不要。”
他翻身躺了下去,抬起半臂遮住眼睛,沉沉道,“真是太冒險了……”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刺激嗎?當然刺激。可是除此之外,最可怕的是他從中嘗出了幾分異樣,是沉淪還是懼怕已經說不清了,總之他身體的本能對她做的那些事情并不是那么拒絕。
欲罷不能,這才是最令他難以控制的。
這次總算過去了,那下一次,再下一次呢?他們二人躲在這公務之地,光天化日之下行如此春光之事,這是從前的那個自己所不能原諒的事情。可是現在,因著感情的加深和身體的親密,他也在一點點被那些世俗**所侵蝕著,改變著。
佛子正苦悶著,忽然感到袖子晃了一晃,他知道是她,于是不理睬。那頭再不懈地努力晃了晃,誓不罷休的架勢,他被她磨得無奈,總算在手臂下露出半支眼,睜開一條縫,虛啞著問道,“怎么?”
“我下次不那樣了。” 她可憐巴巴地輕聲道了一句。
他怔怔地看了她半晌,隨后淡淡笑了一下,展開手臂,然后她默契又順從地鉆進他的懷里。
佛子把自己的胳膊給她當枕頭使,自己凝望著窗外一點余暉,道,“下個月便是千秋了,公主可有為陛下準備禮物?”
浮玉點點頭,迎著夕陽的光瞧他的側臉,“我要為父親彈一曲臥箜篌。你知道嗎?從前母親就喜歡彈臥箜篌。”
“哦?” 佛子眼神看向她,“臣倒是不知道,你還會臥箜篌?真是……刮目相看了。”說著,他眸中泛起幾絲贊許之意。
“皮毛罷了。” 浮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論才學謀略她自然比不上他,詩詞文史也是差強人意,唯有一點點拿不出手的琴技,居然也叫他\'刮目相看\',她自己倒覺得有些難登大雅之堂。
“其實,我是為了讓父親可以想起母親罷了。從前,母親總會在屋子里給父親彈奏《錦瑟》,那些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浮玉又補充了一句,說完,那一瞬間她有些失神……
佛子看在眼里,卻也沒說話,只是將她輕輕擁入懷里,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肩頭,安慰似的。
“到時候,你可不要笑話我呀!” 她半伏在他身上,警告道。
佛子哼笑了一聲,說那可不一定,“臣當然不會明著笑,只會偷著笑……”
她抓住他的手,氣呼呼道,“你再笑,再笑我就掰斷你的手指,讓你永遠都寫不了字了!”
“你可真狠心!” 佛子倒吸一口氣,趕緊抽回來手掌,攏住她的五指,詫異道,“臣怎么覺得,公主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浮玉有些緊張,生怕他發現重生的秘密,佛子是個連欽天監都不怎么相信的人,若是知道了重生一事,保不準會將她當作妖魔抓起來。
她生澀地笑了一笑,尷尬道,“有什么不一樣的。我不是一直這樣嗎?”
佛子垂眼打量起來她,樣子的確是與從前一模一樣的,只不過眼角眉梢因為充滿了感情而顯得嫵媚起來,不似上輩子見到她的時候那么的高傲冷漠。
可除此之外,大概是她的性情,似乎變得比從前更加的濃烈,熱情時幾乎不可阻擋,可決絕時又變得狠戾果斷。比如,處理涇陽縣主那事情的時候,她甚至想將整個侯府連根拔起……
是他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她,還是她真的與從前判若兩人了?
“說不出來……臣只是覺得,你好像變了很多。”他怔怔地和她對視片刻,除了一雙純致的眸子,卻看不出什么,于是自嘲一笑,然后搖了搖頭,道,“大概是臣多想了!”
浮玉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揚起唇角,不經意地松了口氣,低語道,“你這樣說話,倒是奇奇怪怪的。”
佛子看了一眼天色,對她道,“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她一聽,立即不管不顧地纏上他的脖子,腿往他腰身一搭,賴著不走,道,“不要。我要在這里過夜。”
佛子嘆了口氣,“臣不是說了,不在朝朝暮暮……眼下并非好時機,也并非……合適之地。” 他說完有些難為情,其實他話里的意思是,在宮里是斷然不行的,若是在宮外,倒也無話可說。
浮玉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才親昵一會兒,又要分別了,下次再見又要過多久?
“我會聽話的,我保證。” 她說著,單手舉起,對天發誓似的。
佛子苦笑一聲,道,“這里沒有宮人,你半夜若是醒了,誰伺候你去起夜?”
她一聽,瞬間臉紅了。這倒是有道理,她宣徽殿的廁床是很柔軟舒適的,那樣好的條件想來在中書省是沒有。
她心一橫,死死把著他的肩膀,固執道,“那你和我一起混進內禁!你扮成內侍,跟著我!”
佛子差點背過氣,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揚聲道,“叫臣扮成太監?臣可是佛子啊!公主忍心叫臣斯文掃地嗎?”
浮玉的膝蓋不安分地溜到了他的腿間,扭扭捏捏起來,“你不說,誰知道你是假太監呢?我今夜打發那些宮人都走開,我們一起睡……”
佛子上了公主的床榻,成了公主的寵臣,這說出去大概要成了香艷無邊的風月之事了。
佛子感到腿間的中書君被她頂撞起來,于是抬手扒拉開她的膝蓋,失笑著勸了起來,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轉日你也睡不了懶覺,臣還得天不亮就偷偷出來,何苦?”
她被他說得也謹慎起來,反覆又問了幾句,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可,于是忽然半起身,道,“我拿著你的玉香囊,夜半總是會想起來你。那你呢?我什么都沒給你,你拿什么想我?”
他笑她的孩子氣,“公主這個人,就夠讓臣想的了,不需要別的。”
蘊空放下杯子,環袖高高太過頭頂,對公主虛禮一拜,道,“臣替他們謝過公主。”
然后他緩緩放下手,抬起頭,滿眼復雜凝重地看著她,仿佛有萬千疑問和不解,幾乎要將她看透似的。
浮玉見他的眼神太過意味深長,不由得心虛地笑了一下,低頭用勺子慢慢戳著層層疊疊的酥山,飛速地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佛子怎么怪怪的?如今弘文館也停了,應該不是課業的事情吧。難道,是佛子覺得我吃酥山也是個靡費的事情嗎?”
蘊空垂眸,“臣不敢,公主覺得好便……”
話還沒說完,只聽她轉頭又朝宋洵說起話來,笑道,“公子的皮影戲從哪里學的?我瞧著,不比上次進宮表演的那些伎人差啊。”
宋洵清秀的眉眼垂了垂,微笑道,“在下兒時的時候,常同父親去街坊里看皮影戲……看得多了,也就會了一些。公主若是喜歡,有機會在下進宮為公主表演。”
浮玉皮笑肉不笑地滿意看他一眼,溫聲道,“好。那我等你。”
蘊空一聽,手里的杯子幾乎快要捏碎,他暗暗抿了下唇,拂袖將杯中剩下的青飲一飲而盡,然后不輕不重地將杯底按在木案上,發出不愉快地一聲“啪”。
那兩人談笑的很投入,并未注意到一旁大師神色郁結的模樣。每一句笑意和每一個上揚的嘴角,都叫大師看得刺目,聽得亂心。
他悲極反笑,垂眼看著杯中青飲里自己的倒影,無奈地扯了扯嘴角,才發覺自己真是太蠢!
先前她多次的撩撥,他都淡定地應對了。本以為這些紅塵糾纏之事他能看得很通透,可不知什么時候起,自己竟然淪陷在她的這些圈套里,在情海里翻了船。
可悲的是當他終于要鼓足一點勇氣邁出一步的時候,卻被她的多情狠狠打了一巴掌。
越浮玉口口聲聲說有多喜歡他,可她除了對他動手動腳,還有什么?這場糾葛里,自始至終真正動心的,恐怕只有他自己吧!
那時候他就猜對了,公主年輕,猶尚多情,對他不過是一時興起……
大師坐在那,不與那兩人吃酥山,也插不進話去,只是一杯一杯地喝著青飲。他懷著這些糾結不已的心思,只是覺得窘迫又有些心酸。
若按照平時他清高疏淡的性情,自己早就拂袖走人了。既然看得堵心,何必還繼續在這兒找不痛快呢?
可也不知道怎么,這一次,明明心里是萬般哀凄,郁郁寡歡,可腿腳像是粘在墊子上似的,仍舊都不大想離席。
他倒要看看這倆人到底能笑出什么名堂。又或者,干脆將她這樣的姿態盡收眼底,好叫自己徹底死了心。
浮玉感到背后一涼,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蘊空,只見他雙目沉沉之色呼嘯而過,簡直像是要發好大的怒氣似的。
她看得愣了一下,想不到大師還有如此奇特的神色,淺淺笑著試探道,“佛子怎么了?是身體不適么?你日理萬機,要不然,先回去休息吧。”
“臣好的很!” 蘊空當即揚聲接話,暗暗哼了一聲,道,“臣身體很好。只是青飲喝多了,難免有些沉醉。”
浮玉被他的話逗得差點一樂,她道,“青飲?梅子泡的淡酒,也能叫佛子醉么?” 她笑容可掬起來,又道,“我聽人說……佛子在大典那夜,于紫宸殿推杯換盞,將整個朝野喝了個遍,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呢……”
蘊空立即臉色微紅,也不知公主如何知道他那一夜從光順閣出來后故意買醉解憂的,他抬起雙眉,冷著臉道,“竹露滴聲,夏木茵茵,如此良辰美景,酒不醉人人自醉罷了。”
宋洵在一旁聽了,不由得也接了句話,道,“公主有所不知,義父酒量一向很好。竇尚書從前來看望義父的時候,總會帶些西域的佳釀,那胡人釀的酒總是烈一些,每次都是竇尚書喝得暈了,可義父依舊正襟危坐,面不改色。”
蘊空垂了眼眸,淡淡道,“洵兒,勿在公主面前夸大其詞。”
宋洵微微一笑,遵從道,“是洵兒多語了。”
公主坐在中間,默默聽完他們父子的對話后,嫣然不語,低頭間眉目里卻含有一絲疏淡之色,似乎有難解的心事。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幾乎快要融塌的酥山,就著盤子往嘴里送,可不知是她一時失神還是怎樣,勺子下頭融化的酥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啪嗒幾聲剛好灑在公主衣衫和廣袖上。
“啊!”
浮玉低頭一看,不由自主地低呼一聲,只見白色的酥頓時洇透了妃色的紗料,那一小片剎那間變為深紅色。
“公主沒事吧!”
“小心!”
蘊空心里一空,也不多想立即抽出自己的青帕,下意識地按在她的裙衫的污漬上,喃喃道,“你這紗衫若不趕快擦干,就會留下印子……”
說著,他抬眼,卻發現公主的面前還有另外一只手遞過來一絹月白色的帕子,順勢看過去,那是宋洵。
公主靜靜地坐在那,而房家父子同時拿出帕子要替她擦拭,一青一白,都在她面前等待著被她選擇。
“主人。主人——”
不巧,這時候家仆遠遠地走了過來,有要事通報。剛一走近門口,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得愣愣地,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但見此時,自家主人正用青帕按著公主的衣裙,而自家的公子也滿目誠懇地為她呈上一襲方巾……
房家的一對義父義子,同時這般為公主獻上慇勤,這樣詭異而曖昧不已的畫面實在令人引發遐想。
家仆怔驚了一下,聲音也弱了下去,仿佛撞破了什么不可言說的事情,他蔫聲道,“主人……外頭……外頭有人找宋公子。”
蘊空一如既往地毫無表情,重新端方坐正,側頭問道,“來者何人?”
家仆猶豫地看了一眼宋洵,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只是說“那人沒說,奴也忘了問了。”
宋洵神色一緊,當即明白過來,朝公主和大師道,“公主,義父,我去去就來。”
蘊空不解,問道,“這幾日似乎總有人來找你?”
“是侯家庶女,侯婉盧吧?”
一聲嬌笑將真相說了出來,公主微微一笑,道,“佛子,你的義子大概被侯將軍的女兒纏上了,你作為他義父,居然不知道嗎?”
蘊空很驚訝,眼神漫向宋洵,卻見他臉色微白,心中也知道的確如此,他問,“洵兒,侯將軍的女兒找你做什么?”
宋洵也不知道公主是如何知道的,眼神一虛,立即道,“洵兒和她從前無意中相識,如今算是朋友,偶爾談一些詩詞心得,也就熟悉了。”
公主輕輕譏笑一聲,抬起彎睫秀目,看向宋洵,“是嗎?你不是和她在交往嗎?”
“啊……公主,”宋洵猛然錯愕地回望過來,臉上紅白不定,很是尷尬,他無措地笑道,“公主多慮了。也不知這是誰傳出來的話,婉盧姑娘還未定親,這般傳言實在于她不好。”
浮玉銜了一絲笑,不再說什么,只聽蘊空道,“你去吧。看看她有何事找你。”
宋洵應聲而退,走出門外立即消失在石屏后頭了。
大師府的前堂里就剩他們兩人了,家仆趁機小心翼翼地收拾著碗碟杯子,可眼神卻奇怪地偷瞄起公主和大師的神色,誰知,提溜到主人家的臉上的時候,卻被他狠狠一瞪,那家仆嚇得趕緊垂眸走了。
望著宋洵張皇失措地跑出去的背影,公主輕輕一嘲。
果然啊,侯婉盧不會善罷甘休的,宋洵不去,她就會登門而來,親自詢問。等她知道這個宋洵居然敢拋下自己,來陪別的女人,這滋味恐怕很難消受了。
浮玉滿意地低下頭,拿起蘊空的青帕輕輕擦了擦自己的裙擺,又拿起宋洵的月白帕子沾了沾唇角。這一流的動作輕柔嫵媚,帶著一種睥睨似的驕傲,仿佛不把任何人當回事似的。
也不知為什么,蘊空看得直生氣,暗暗咬了下牙,沉沉打破寂靜,道,“公主就這樣爭強好勝嗎?”
浮玉一愣,隨后不冷不淡地字字拉長道,“大師多慮了——,最好,別管我的閑事。”
大師?
他一聽,連這稱呼都變得這樣生疏了!心頭不禁沉了下去,慪著好大一口氣,緩緩自嘲道,“呵,是啊……臣當然不會管公主的閑事,也不敢管!臣就是一把刀,公主需要的時候,就拿出來砍幾下,等不用臣了,便會毫不留情地扔到土堆里去。”
浮玉被他一席話弄得有些不解,她抬眼望了蘊空一會兒,見大師面色陰沉不定,好大的怨氣和郁結。
她心中了然似的笑了笑,聲音嬌柔輕呢,仿佛夏日里的清荷滴露,噠噠地——字字打在大師的心頭,“怎么,你吃宋洵的醋了?他可是你的義子啊……”
大師聞言驚懼不已,被公主這幾句話氣得不行,他忽然猛地起身,拂袖從廳堂走到茶室那頭,一路怒道,“公主真是瘋了!!!”
浮玉見他走了進去,也慢慢起身,一步步地繞過紅柱跟了過去,見大師停在層層帷帳后,負手而立,微微垂著頭,一襲身影對著墻壁,很是羞愧似的。
公主輕笑,抬指挑起紗帳的垂邊繞了進去,站在大師的背后,淡淡道,“你這是被我說中了?我倒是很好奇,這一輩子,如果你和宋洵同時喜歡上我,你是依舊會推開我,還是,和他爭奪?”
“爭奪?和他?” 蘊空猛然回過身子,衣袂飄飄然又落下,他目光深邃極了,幾乎要吞噬了她似的,終于掩飾不住心中的憤怒,爆發道,“公主不想和親,臣為了你三番五次進言陛下,與長孫新亭多次當朝對立!公主思念生母,臣為了你冒著觸動陛下逆鱗的危險,提出遷徙大慈恩寺睿夫人的陵墓!”
浮玉一言不發,微微昂著修長的脖頸看他,蘊空臉色怒極,眉頭緊鎖,眼眸幽深,此時眉目似刀刻一般,起伏如巒,她細細端詳片刻,啟唇一動,“這些事情,我也沒有親口要求你做。和親,遷陵,我何時說過了?”
蘊空聽了惱羞成怒,高聲道,“公主心思深沉何須親口說!先前多番撩撥臣的思緒,聲東擊西,終于叫臣于心不忍看公主在宮中無依無靠孤獨一人,這才頻頻替公主進言。這時候公主當然不會承認什么!”
她頷了頷下巴,抬眼冷漠地看他,道,“蘊空,你到底想說什么?”頓了頓,揚唇道,“所以,你還是吃了宋洵的醋了?上次寧九齡也是這般。怎么,宋洵的醋比寧九齡,更叫你難受么。”
大師被戳中心事,臉色升騰起一陣赤紅,他嘩啦一甩袖子,道,“公主不是凡人,沒有心嗎?宋洵是臣的義子,就算不是親父子,可誰都知道,臣是他的義父!”
“義父義子而已,那又如何?”她嫵媚地笑了笑,不以為然,喪盡天良,叫大師看得心驚肉跳。
他震驚道,“這話臣要問你!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從前你不喜歡宋洵,臣替你推辭了陛下的好意;你……你說你喜歡臣,卻又暗暗對宋洵言笑晏晏!只是因為侯將軍的女兒喜歡宋洵?你就要去爭?去搶?你這樣……你究竟還要玩弄臣多久!臣是一朝國宰,統領朝廷百官,你……你置臣的顏面于何地!”
浮玉看著大師氣得嘴唇發抖又語無倫次的樣子,實在想笑,可眼下不該笑,她只好悲傷地抬眼看他,噓聲道,“我是喜歡你啊……我也沒有騙你。”
她一聽,瞬間臉紅了。這倒是有道理,她宣徽殿的廁床是很柔軟舒適的,那樣好的條件想來在中書省是沒有。
她心一橫,死死把著他的肩膀,固執道,“那你和我一起混進內禁!你扮成內侍,跟著我!”
佛子差點背過氣,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揚聲道,“叫臣扮成太監?臣可是佛子啊!公主忍心叫臣斯文掃地嗎?”
浮玉的膝蓋不安分地溜到了他的腿間,扭扭捏捏起來,“你不說,誰知道你是假太監呢?我今夜打發那些宮人都走開,我們一起睡……”
佛子上了公主的床榻,成了公主的寵臣,這說出去大概要成了香艷無邊的風月之事了。
佛子感到腿間的中書君被她頂撞起來,于是抬手扒拉開她的膝蓋,失笑著勸了起來,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轉日你也睡不了懶覺,臣還得天不亮就偷偷出來,何苦?”
她被他說得也謹慎起來,反覆又問了幾句,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可,于是忽然半起身,道,“我拿著你的玉香囊,夜半總是會想起來你。那你呢?我什么都沒給你,你拿什么想我?”
他笑她的孩子氣,“公主這個人,就夠讓臣想的了,不需要別的。”
說著,她鬼魅柔軟的手自蘊空的下巴慢慢撫了上去,整個手掌緊緊貼著他的臉頰,像是安慰個孩子似的,來來回回地撫摸著,她盯著他的激動的嘴唇,仰臉輕聲道,“可是啊,你不懂我,也沒人會懂我的。我這一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然,白白活一次,我實在是不甘心。我在龍首殿的時候說了,希望你和我一心,其實也是希望你不要阻止我。明白嗎?”
蘊空沒有躲開,只是怔怔地垂眼看她,見她的嘴唇因為剛才吃了貴妃紅而變得鮮紅欲滴,像櫻桃似的奪目誘人,他緩緩吞了一下嗓子,道,“那……那公主把臣當什么了?你從前輕薄臣的所作所為,臣一概不管,就想知道,你把臣當做什么了?”
浮玉忍不住嗤笑了一下,看著可憐兮兮的大師,拉著他的袖子晃了晃,反問道,“那你想讓我把你當成什么?駙馬?面首?還是……禁/臠?” 她紅唇一笑,“那樣的話,你愿意永遠和我住在宣徽殿嗎?”
公主的不以為然,叫蘊空渾身一震,他聽出最后一句的玩笑之意,頓時眸色盡失。
他全都想起來了,他最討厭上輩子越浮玉從他身旁漠然地擦肩而過,而他只能低頭行禮,等到她的背影行進到身后的時候,他才能抬頭回望一下。他也最討厭她一言不合就扭頭離去,消失在人海中,叫他再也抓不住。
可是,蘊空最恨她這樣漫不經心地樣子,說著那樣過分的話,可眼底疏遠淡漠,叫他如何也分不清是真是假。正如他曾經固執的認為她是在玩笑,可當他真的意識到自己心動的時候,她卻這樣給他當頭一擊。
公主的指背蹭了蹭他的臉,溫溫道,“駙馬?你忍心放權嗎?面首?呵,你可是堂堂大師啊,肯屈居做我的裙下之臣?……如果都不想,那就什么都別阻止我,按我說的做。”
他咬牙,感到屈辱。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怎么會看不出來,公主一直在以色惑人,企圖掌控他的大師之權滿足私欲。他目前不清楚她同侯婉盧究竟有什么過節,可是他清楚的知道了,她也許喜歡他,但是她也在利用他!
就算如此,他怎么又會甘心?
蘊空感到公主微熱的指尖在他的嘴唇停留片刻,絲毫察覺不到危險,他輕佻揚唇一下,冷笑道,“公主就這么希望臣做到父子奪愛的地步嗎?”
說著,他一把抓過她的纖纖手腕,另一只手環上她的腰身,輕輕往懷里一攬,一下子就將她帶了過來,他涼薄地一笑,帶著周旋魏闕之中的運籌帷幄,貼著她的耳邊道,“公主那么想看,臣就演給你看。和宋洵爭?臣為什么要爭,臣愿做公主‘三十門客之一’,還不夠嗎?臣好歹也是男人,公主的小伎倆,臣都看厭了,不如今天臣來教教公主吧。”
蘊空眉頭輕皺一下,隨后立即恢復無所畏懼的模樣,反問道,“公主這是真打算以色惑人威脅么?”
她心虛地垂下眼眸,被他說得臉色發燙,硬著聲道,“不錯。”
他聽完,輕蔑地呵笑一聲,然后慢慢以額頭抵住她的,疏冷道,“臣行走朝堂多年,這還是第一次被女人威脅。你覺得,就憑你,威脅的了本相嗎?”
浮玉如夢初醒,怎么能忘記姓房的在官場上可是個老狐貍,她猛地抬頭看他,“你這是何意?”
蘊空垂視她,道,“臣是男子,公主是女子,公主認定臣是君子,相信臣事后就會全都聽你的嗎?就不怕,臣當做什么都沒發生?”
她聽得暗暗咬了下唇,恨恨地看了他一眼,“無恥!”
他聽后也不生氣,手上松了懷抱,見她立即像兔子似的往后跳開,懷里方才柔軟的觸感瞬覺消散,他中衣明明已經有些汗濕,可還是從容地微微揚了下嘴角。
大師道,“魏闕之中,無恥不是無恥,叫膽識;而算計也不是算計,叫籌謀。論情場,臣比不過公主;論朝堂,呵,臣不想和你一個小姑娘斗。”
越浮玉沒好氣地瞪著他,高傲地整理著凌亂不堪的衣領和外衫,冷冷嘲了一下,“大師運籌帷幄,好生教了本宮一課!哼,受教!”
說著,她扭臉拂袖出了茶室,只聽大師在身后警醒道,“但愿今日之事是臣教公主的最后一課!如果公主忘了,臣愿自薦為師!”
公主聽得停住腳,紅著臉回頭狠瞪他一眼,薄怒著回擊,“是么,到時候,還望大師不吝賜教!”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跑掉,直直往院中的牛車里鉆,然后簾子里揮了揮手,車夫便趕著出府了。
蘊空立在那,見車慢慢悠悠地掉頭離開,她卻始終沒有探出頭,果然,翻了臉,她連個道別都不和他說了。
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鳥頭門外,蘊空才如釋重負地長長舒了一口氣,幾乎快要昏厥似的晃了幾下,好不容易才站穩。
大師重新整理一下衣襟,不小心摸出了早上在東市給她買的那個玉香囊……他掂在手心里看了片刻,想起她方才的種種言論,不由得苦苦一笑。
如果她當時收到了這份禮物,恐怕更是覺得自己將他牢牢握在手心了吧。那他自己呢?想到這,蘊空沉沉閉上眼,到了那時候,他怕是真的徹底淪陷在她的溫柔陷阱了。
蘊空失神地走出廳堂,一步一步,負手慢慢地踱到院后的池邊,滿池青蓮盛開,碧藕瀲滟,他看得刺目,忽然抬手,狠狠地將那小巧的香囊拋了進去,那玉香囊在水面上冒了個泡,立即下沉消失不見了……
他恍惚一下,然后回去重新在案幾旁坐好,眉頭舒展著,平靜地重新倒了一杯茶。
恰逢宋洵自門外一路回來,只見他跨門而入,臉色很是不好看……
第42章
宋洵一進門, 見廳堂的案幾前只剩下義父一人, 四下一望不見公主身影,失落道,“義父, ……”
“她走了。”
不待他說完,蘊空毫無情緒地直接說了一句,手持著茶碗抬眼看向宋洵, 淡道, “門外侯家四娘子找你所謂何事?”
蘊空打量著宋洵, 心中卻是搖頭。他自從收養宋洵之后, 無不認真教導撫養, 可就算如此, 卻始終不知道他于感情之事上,怎是個三心二意的性子。
他就算多獨身三十載, 可也不是太上忘情。他怎么會看不出來,宋洵現在是身心兩居,所思所想,很是危險。
宋洵垂眸答道, “侯姑娘她…她想叫洵陪她去西市。但因公主到訪, 所以洵推辭她了。”
蘊空道:“如此說來,公主不在,你就會去了?”
宋洵被蘊空如此直白的問話問得一愣,臉色漸漸沉下去,緩緩道, “洵不好拒絕侯姑娘的好意。”
蘊空靜靜坐了片刻,院中繁花隨風搖曳,在眼前慢慢的沖他招搖,他看得入定了,想了很久,才對宋洵道,“方才,我已問過家丞。這位陳國公的侯姑娘——也就是涇陽縣主,似乎不是一次兩次來找你了。”
宋洵聽后默然,一言不發地在案幾旁坐下來,沒有再否認什么。
蘊空見他承認了,了然地點點頭,聲音緩和下幾分,溫然道,“男女相戀,人之常情,我也不是不通理的人。你要是真的心悅于縣主,此事我會替你向陳國公述明的。待到你……”
宋洵聽得臉色蒼白起來,抬起眼道,“不必了。義父,這件事無需您多慮,請您也暫時務必不要與陳國公說起。”
蘊空的余光瞥見了他倉皇的神色,百般推脫,似乎另有心思,生怕他叫人知道他和涇陽縣主之間的關系。
“你年輕氣盛,難免容易被貴仕間的風流性情所影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也不為過……” 蘊空淡淡說著,然后轉頭看向他,“可是你不該心猿意馬,如果不喜歡縣主,為何還與她私交甚密,叫她誤會?”
宋洵喃喃道,“義父可告訴我,何為喜歡?”
蘊空怔了怔,說,“相思了無益,悔當初相見。”
大師和公主異口同聲地回答了一聲,叫兩人都嚇了一跳,詫異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對視上,卻又在數秒內雙雙彈開,各自別過臉誰也不再說話,又尷尬又彼此瞧不上似的。
陛下以為是公主又做什么任性的事情,叫大師批評了,于是笑笑道,“佛子,永陽公主朕算是慣壞了,偶爾性情嬌扈些,你看在朕的面子上,不要為難她。”
蘊空心里翻涌苦澀,從頭到尾,是她在為難自己還差不多,可眼下能說什么?他只好抬了抬袖,硬著頭皮沉沉道,“臣不敢。”
公主按壓著心里的悸動,故作淡定地扭頭不看他,轉而問起父親,道,“兒聽見大角觀有怪僧念經,父親,這些丹藥實在怪的很,你不要再食用了。”
陛下溫然地笑著從她手里拿回來木盒,道,“父親無礙,倒是你,你的終身大事是不是該定下來了?”他說完,看了下蘊空,道,“聽佛子說起他的義子宋洵今年要考明書科了……年少有為啊。”
浮玉搖頭不喜,喃喃道,“明書科有什么好的?有志之士都去考進士科了!” 她朝下看了一眼大師,將話頭往他身上引去,“父親總想著給我做媒人,不如給佛子做一做,佛子勞苦功高,府上連個侍妾都無。”
蘊空暗暗抬眼睥了她一眼,連忙推辭,“陛下!臣一個人習慣了,再多一個人,臣會不自在的。”
“鳶兒說的倒是有些道理,以后宋洵成親了自立門戶,早晚從你的府邸搬出去,到時候偌大的院子佛子孤單身影,朕看著也很難過啊。” 說著他微笑著看了看身邊的浮玉,似乎下了什么決定。
公主與大師都不再說成親這個話題,各自進言陛下少食丹藥后,雙雙退出含涼殿。
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天上的炎炎烈日被烏云遮住,風過云卷,天色轉陰。
浮玉與蘊空并肩走下宮階,倆人立在那沉默一會兒,卻誰也沒走,仿佛都在等著對方說話。
公主性情急了些,見大師穩如泰山,實在扛不過他,終于還是先不冷不熱地開口了,“聽說翰林院那頭都散了,佛子一會兒要回去了嗎?”
蘊空也不看她,眼神發虛地飄向遠空,淡淡回答道,“臣還有些事務處理……”
說完,他似乎覺得對自己的回答不大滿意,于是負著手,進一步解釋道,“臣一會兒先去弘文館取些書簡,然后給崔內侍和竇尚書各送去,這些都是今年科舉的題目出處,需要共同商議;之后臣就回中書省忙了……大概會忙到過了夜禁,走不了的話,就還在內室睡一晚。”
蘊空說完,又覺得自己好像話有些太多了,她不過是客氣問一句,自己卻解釋了一大堆,連行程打算都告訴她了。
公主倒是有些不可思議,問道,“送書簡這事情不都是叫內侍做就可以了么?佛子何必親自跑動呢。”
大師心虛地咳了一聲,嘴上虛應著說其實不遠,“走動走動也好。” 他想,其實還是他自己心里過意不去,上次在府中出了那種事情,他后來回想起來也覺得萬分窘迫,總想著哪日在宮中偶遇她的話,可以親自解釋幾句。
誰想,她倒好,消失了似的,他再也沒有在中庭見過她。本來想著會不會在太極宮那邊遇見她,這才打著送書簡的旗號,在太極宮和大明宮之間奔走。若不是這次陛下召他入內朝,他還真的碰不上她。
公主不說話了,大師以為自己又說錯了什么,垂眼偷瞄她的神色,只見公主臉色淡淡,倒是沒不高興。
總之,還是自己被她討厭了吧。大師不由得苦笑,只好認命。
回想起上次,他的確是氣壞了,誰叫她那時候說了那么多傷他心的話!將他的一番心意踐踏了,還說是打算以色換權。
想想他也是較真……一個小姑娘,拿著這么大的權力,能干什么?
蘊空等了一會兒,見公主沒有打算繼續談話的意思,心里有些沮喪,只好躬身淡淡道,“公主無事,那……那臣這就走了。” 他說完,悄悄抬了一眼看她,卻不見她有任何動容。
“那我送送佛子吧。”
這一聲柔麗總算將大師從谷底救贖出來了,仿佛將他赦免了似的。
蘊空按捺住幾分心亂,趕緊垂眸應聲說好。
兩人慢慢走著,浮玉走在他先前半步,而他和她不遠不近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其實浮玉也是有些想念他的,不知道那次之后他過得如何,她走幾步便會微微偏頭,看看蘊空是不是還跟在她的身后。
蘊空余光瞧見她回頭,于是也愣愣地抬起臉看她,然后彼此間多了幾分無措與茫然,仿佛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公主……” 其實他都明白,她很聰明,大概知道了涇陽縣主做的事情,因此那天才變得有些激進和不擇手段,“上次花宴的事情,臣大概已經有所了解了。”
“哦?” 公主慢慢停了步,回過頭等他跟上來,然后并肩與他繼續走,她故意問道,“你知道什么了?”
蘊空沉聲道,“公主很生氣,臣理解。好友背叛,暗箭傷人,若非人海量,誰都容不得。”
“你這是夸我呢,還是說我小氣呢?” 浮玉輕笑起來,自己這些話里有話的能耐都是跟他學的,有時候同聰明人說話,還是有幾分意思的。
大師淡淡揚了下嘴角,道,“此事牽連陳國公家事,公主上次借臣的府邸已經給了一次回擊,若是還要繼續,恐怕就會出事了。”
公主略沉了下臉,“怎么,你這是替別人說話?”
蘊空生怕她誤會,忙解釋道,“臣和公主是一心的,怎會替外人說話?公主可曾想過,事情牽連陳國公,鬧大的話,陛下也會知道兩難。更何況這事情是紅塵糾葛之事,若是真的拿此事來質問國公,恐怕也勝算不多。不過,臣擔保,此事以后不會再有了。”
公主嗤笑一聲,帶著點輕嘲,打量著蘊空道,“先倨而后恭,思之令人發笑。佛子這是想替誰擔保呢?” 說完,她波瀾不驚道,“人心險惡啊……不急。”
她嬌憨,但從來不愚蠢,就是在撩撥他心思的事情上做的有點賣力,叫他難以應對。蘊空聽了她的話后,忽然覺得,若是智慧上的較量,她也是不克小覷的。
不說倒好,一說公主卻臉紅了,被揭了丑事似的快步走,心突突地跳著,一面回頭喃道,“你以下犯上,我可以叫人砍你十次腦袋!你現在又提起來做什么。”
蘊空心中寒涼,這個女子當真翻臉無情啊,他徐徐跟了上去,想說些什么,卻又有口難開,此時一想,隱隱后悔自己把買的那個玉香囊扔后院的池塘里了。
忽然,地面啪嗒啪嗒地濕了起來,兩人抬頭一看,只見豆大的雨點愈來愈快地落下來,驟雨急發,一場暴雨將至。
林間有沙沙作響之聲,這里前后皆空蕩寬敞,也沒有亭子可避雨,雨點迅速打落在衣衫上,濕透了大半。
公主今日出來散步,怕熱所以穿得極其薄透,還沒反應過來,那急急的雨滴子已經浸濕了她的衫衣,衣下的弧線若隱若現地勾勒出來,婀娜生姿,撩人心弦,實在是沒眼看。
蘊空只覺得臉上發熱,連忙挪開眼,揮袖脫下自寬大的外衫當作斗篷披在她頭上……
第43章
四面八方涌來的風雨, 在一瞬間都被他的大袖衫擋在外面, 周身被一陣冷香所環繞著,很是熟悉,可聞著依舊叫她心中跳躍著。
浮玉被他七手八腳地裹成了個包子, 她抬眼看到大師的進賢冠的長簪上,不斷地有雨滴凝結又滴落下來,急道, “那你怎么辦?”說著, 回頭高聲喚道, “還不快去給佛子拿傘來。”
方才他們二人說話的時候, 隨行的人被公主差遣地老遠, 這時候聽見公主傳喚, 又趕緊舉著華蓋跑過來,遮在公主與大師的頭頂上, 道,“公主,幼蓉跑去附近的殿內借傘了,您先在這下頭避避雨。奴看前頭是自雨亭, 要不然去那避避雨!”
華蓋并不大, 所能遮蓋住的只有一人,除非兩人擠一擠。公主見大師雙肩濕透,伸手就要拉他站進來一起躲雨。
大師不經意地避開她的手,看了一眼內侍,然后道, “公主不必擔憂。臣有冠帽,再說了,拿芴板擋一擋,也是可以的……” 說著,大師舉起那一條可憐的象牙芴板遮蔽在頭上,顯得有些窘迫。
公主看得哭笑不得,失笑道,“罷了。咱們快些走去自雨亭吧!” 說著,她披著那大袖衫自己先跑進雨里,沖身后那內侍道,“你把華蓋給佛子打著吧!”
大師聽了公主那句話,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陣暖意,他想,或許越浮玉真的想過利用他,可是歸根到底,她還是在意著他的。
“哎公主——”內侍左右為難,也不知是該追過去,還是該給大師打著,“佛子,您……”
“你自己打著吧。” 大師淡淡一聲,拂袖轉頭也走入雨里,快步往那小亭子去了。
自雨亭孤零零地就坐落含涼殿與太液池之間,仿佛是知道有人會在此躲避驟雨似的,故而命名自雨亭。
大師的大袖衫雖然薄,但是對公主來說已經足夠,一路小跑直至亭子里,沒有再濕透得更厲害。
她立在那,見大師舉著象牙芴板疾步而來,有些不快,揚聲道,“我將華蓋給你用,你怎么不用?佛子若是淋雨得了風寒,父親可要怪罪我了。”
說著,她見大師有些狼狽地站了進來,衣角濕噠噠的雨水沒一會兒就將彼此腳下的地面打濕了。大師低頭一看,有些覺得不成體統,于是默默往旁邊錯了一步,和公主離遠一些,免得把這雨水的寒氣過給她。
“華蓋乃天家之物,公主怎可以隨意給臣使用?”他喃喃說著,一面仰頭看雨,一面撣了撣衣袖上的雨珠。
在宮里其實她還是不太敢這樣做的, 若是自己徹夜不回宣徽殿,怕是白櫻幼蓉她們也會四下找起來, 所以, 她也不好冒險。
然后思緒想到了南山的紫竹林, 想來這個時候, 南山別苑應最是清幽。皓月當空, 竹影搖曳, 想想都覺得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
宮里留不得,她還可以把他拉到山上。
浮玉這般想著,臉上就浮起了欣慰的笑容。不論怎樣, 重生之后她至少爭取到了喜歡的人,也沒有再錯過,這便是最大的幸運。
至于旁的,她當然沒有忘記。只是如今宋洵隱于國子監,而婉盧又很久沒有出現過了,一切前世的恩怨仿佛就此斷了似的。
她在月下不禁迷茫,望著窗外的一輪嬋娟開始陷入沉思。
重活一世,她在努力改變自己,變得脾氣好一些,對周圍的人也寬容一些。不得不承認,她一開始回來的時候,是滿腔恨意,只想盡快找到一切事情的真相。
可她所尋求的那份真相仿佛是個無底洞似的,她越往里深入,反而更覺得不著邊際。出手之后,總覺得有一種無力感,像是眼前有層層迷霧似的,叫她如何也不知道怎樣才能看清一切。
再加上她當時又見到了佛子,滿心歡喜地就要撲上去。她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終于到了如今,總算到手。
佛子雖然看著疏淡苛刻,可私下里是個很溫柔的人,只是一沾那種事情,總是容易沒好氣。
她想到此,忍俊不禁,其實他比她想像中的要更好,完全沒有想到他是個可以為感情讓步的人,三番五次地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違背一點他自己的原則。
她日漸沉淪于與他的癡纏中,每天總想著下次如何與他見面,做些什么,所以,對于‘仇恨’這兩個字的感觸似乎變得淡薄了些。大概是他的愛意實在叫她歡喜,更將她治愈了不少,所以她仿佛從以前那些苦澀的過往中走出來了。
可公主畢竟是經歷過一世了,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是通透,而且,一個人在夜里醒過來的時候,也會變得清醒幾分,知道自己下一步想要什么。
感情是感情,這不耽誤她繼續探尋她想知道的一切。這大明宮是她十三歲之后的家,她很清楚,她的一切寵愛和榮耀全部來自于那場洛陽之戰。
大概她是唯一親眼目睹了那場驚變的孩子,更比別人更清楚,是父親殺害了隱太子,也就是她的叔叔,然后獲得了皇位。
大概父親是對她有所愧疚,或者,像是一個在孩子面前做了錯事的大人似的,從此將一切能給的物質和名號全部賜給她,仿佛是希望告訴她,他走出殺戮后,還是她的父親。
她睡不著,披發起身,赤足踩在月光如水的地上,立在窗前仰頭看了很久。然后,從懷里拿出佛子送她的玉香囊,就著月光看了又看。
浮玉偏著頭打量起蘊空,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一向運籌帷幄,云淡風輕的大師,居然也有被一場急雨淋得如此窘迫的模樣,只見他圓領外衫濕了大半,衣袖也不再有飄逸之意,像個落湯的兔子似的,耷拉在他的手邊。
有時候,這樣的大師反而更接地氣,叫人才會意識到,原來他也是個凡人。
蘊空無意中側頭看見公主正仔細端詳自己,不由得有些無地自容,慢慢別過臉,難為情地抬袖半掩著嘴悶聲道,“公主不要再看臣了。如此狼狽之態,實在是難以入目。”
浮玉聞言輕笑起來,“如何難以入目?我倒瞧著甚好。大師淋成了落湯雞,那該多難得啊。”
她在不輕不重地奚落他,大概是因為上次的事情在堵氣,蘊空沒再說話,任憑她對著他的窘態發出輕輕笑聲。忽然,他想起她在陛下面前要給他說媒的事情,面色不豫起來,“說起來,臣想提一句,今日公主又在陛下那胡言亂語了。”
公主眨了眨眼,不解問道,“我又如何了?”
大師期期艾艾地說不出口,輕輕一拂袖,終于難為情道,“如何了?亂點鴛鴦!什么侍妾,什么美人,臣對此事還什么都沒說呢,倒讓公主自己決定了。”
公主輕聲嗤笑,笑彎了身子,然后直起來,望著蘊空道,“怎么,這也有錯?難道你真的打算孤單一輩子嗎?” 說著,她有些不情愿,抿嘴喃喃道,“你連我都看不上,真不知道你以后會喜歡上誰……”
蘊空雙手攬袖立在那,斜眼瞥了她一下,然后沉沉嘆口氣,揚聲道,“也許陛下說得對,以后宋洵早晚出去自立門戶,大師府太大了,一個人住著,好像是少了點意思。若是以后臣病了,連個近身照顧的紅巾翠袖都沒有,著實可憐。上一次,中書省打理雜物的高內侍還與我提起過,他有個遠親……是個姑娘……”
浮玉聽了立即調轉過視線看他,眼神兇巴巴的,問道,“什么!高內侍已經給你找姑娘了!什么時候的事情?”
大師忍住上揚的嘴角,故作思考,半天才喃喃道,“約莫好幾個月了吧……聽說賢良淑德,很會照顧人……”
這些內侍真是慣會往王侯將相身邊塞自己人,是不是照顧完筆墨紙硯,就要照顧到床榻上去了?
公主沒好氣地瞪著他,急著戳破真相,道,“你還感動了嗎?也不想想,她要是照顧你,那是因為你是一國大師,你若只是個街邊賣餅的,你看她還會不會那么\'賢良淑德\'。”
“真的假的又如何呢?世上本來就是真假參半,感情也是這樣。臣要是真的需要,侍妾也好,夫人也罷,是哪戶都無所謂了。”
浮玉冷冷地哼了幾聲,嘴唇一撇,調侃道,“真以為佛子與眾不同,獨善其身呢,原來也不過是爾爾——”
蘊空揚聲說誒——,搖了搖頭道,“公主不要把臣想的太高,其實,臣也是常人罷了。”
大雨落在飛檐上,順著弧度滑了個半圈,然后滴落了下來,在眼前形成了一幕雨簾。
自雨亭不遠不近的回廊處站著兩人,男子收了傘,見自雨亭里有兩個背影,不由得留意幾分。
“佛子?……那他身邊的那位是誰?” 九王李睿瞇了瞇眼,卻看不見大袖衫下面的臉。
周英娘柔柔道,“方才妾身也看到了,似乎是永陽公主。”
“哦?” 李睿很是意外,佛子與永陽公主的關系這般的好嗎?
正想著,忽然聽聞身后有人噠噠的跑來,李睿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宮人打著傘一路奔了過來,她急不可待地沖進回廊,氣喘吁吁,迎面差點撞上他。
幼蓉抬起臉,大吃一驚,連忙低頭行禮,“九大王……奴沒有看見,還望九大王恕罪。”
李睿說無妨,“你是……鳶妹妹身邊的幼蓉?” 那頭說正是,待到她抬起臉,李睿卻凝神了,只見雨水打濕了她臉龐和發絲,顯得楚楚可憐,李睿看得失神了一下,道,“你這傘算是白打了,鳶妹妹性情兇點,你侍候她,恐怕不簡單吧。”
幼蓉微微一笑,“公主對我們很好。”
“那就好,你去吧——” 李睿說著叫她下去,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背影看了過去。
周英娘站在一旁看在眼里,一陣酸楚之意涌上心頭,她勉強笑了笑,拉拉九王的衣袖,道,“我們去那邊等雨吧。看來永陽公主同佛子有話要說,咱們不要去那邊了。”
李睿回過頭,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就依你。”
雨下了兩日,終于在這一日黃昏的時候,雨過天晴。
一片日落平西的斜陽下,浮玉坐在宣徽殿的門口看流云。滿目晚霞落入眼中,仿佛破碎的琉璃似的,看得人有點沉醉。夏天的日落總是拉得很長,白晝的時間比夜晚要久,尤其是下午這段時間,明明已經是酉時,可天色還早著。
“哦?前幾天九兄和英娘入宮了?還要小住幾日?我怎么不知道呀。” 浮玉正跪坐著飲茶,聽了這個消息很是驚訝。
幼蓉答道,“奴也是上次送傘的時候剛好碰上的,大概是九大王不想打擾公主與佛子談話,所以才沒有過去招呼。”
公主哼笑一聲,九兄他要是真的那么好心就好了。從前他就最愛挪揄她,總是說些不冷不熱的話,若是真的過來和她打招呼,那他們兄妹才更尷尬呢。
不過,照這么說,父親和母后當真是喜歡九兄,明明他在宮外有了自己的府邸,卻還是要時不時奉召入宮陪侍在側。看來這一次,九兄還是要問鼎皇位了。
說起來,周英娘的父親正是宗正寺卿,大大小小的王侯貴仕的譜碟都經他手一一記錄審核,從高宗皇帝到如今,不論是舊府邸的侍妾還是后妃,應該都有記錄在冊。也不知通過周英娘的話,能否叫宗正寺卿將母親的庫檔調出來給她看一看?又或者,周英娘本身也知道關于母親的事情?
浮玉思前想后片刻,想著還是不要先打草驚蛇的好,與其直接找周英娘拜托查譜碟的事情,不如先問一問蘊空……
公主漫不經心地用勺子攪了攪茶湯,說道,“幼蓉啊,明日你再陪我出宮一趟……我有幾件事要與佛子相商。”
幼蓉剛要說好,白櫻卻剛好端著點心過來,聽見了公主的話,于是插了一句,道,“公主要去大師府么,不過,奴倒是聽在太醫署打雜的田公公說,這幾日佛子都沒有回去了。佛子似乎染了點風寒,一直在中書省里的小內室臥病休息。”
公主很是驚訝,喃喃道,“哦?佛子病了?”說完,她意識大概是上次他將大袖衫給了她擋雨,自己卻挨了淋,這才得了風寒的……可是,公主依然很疑惑不解,問道,“佛子病了……為何病了不告假回府去休息呢?”
這一下白櫻幼蓉倒是不得而知了。
多奇怪啊,哪有生病不回自己府邸好生休養,還喜歡賴在公府不走的?
浮玉若有所思起來,捏著下巴凝眉思索,忽然,她茅塞頓開,心道糟糕!
這大師生病都不舍得離開中書省,還能因為什么?定是因為有那位高內侍打算送過去的,什么“姑娘” 在照顧著!若是回去,大師府的一群男人哪有\'賢良淑德\'的姑娘照顧得妥帖舒服呢!更何況,這些內侍人脈很通,偷偷把一個女子混送進中庭一日半夜的,也不是什么難事……
想到此,公主面色不快,頓時渾身充滿了戰斗力,連剛上的點心也顧不得吃了,忿忿起身道,“速速把上次我沒用完的參燉了,我要親自去中書省看望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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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最美的時候大概就是這個季節,長長的甬道寬大而筆直,與飛霞滿空幾乎相通。公主挎著食盒一路穿過宮門,路上倒是沒碰上什么人。入了夏,誰都不大愛走動,這個時候大概都在各自宮里吃冰桃子。
出了延英門就是中庭,公主探頭探腦地往外頭一望,果然甬道上也不見其他朝臣在。她放心地跨過門檻,倒是要感謝這些人,還好不是人人都像大師那般嘔心瀝血,否則,她想溜進去哪有那么容易。
中書省已經空無一人,算起來今天不是朝參日,天熱,官員也都不想來。公主冷冷哼了一聲,果然她猜的不錯,若不是有姑娘在,大師那般畏熱的人怎么可能還會留在這。
本想高聲喚一句嚇唬嚇唬里頭的人,后來一想,若是想捉奸,怎么能如此招搖過市?浮玉穩了穩心神,偷偷摸摸地貓進了殿內,依稀記得那間內室應該在東南處……
她悄悄地壓著步子溜到拐角,屏氣凝神地貼在墻壁上,大氣也不敢出,等了片刻,只聽里頭果然傳出來幾聲輕咳,大師低啞著嗓子道,“不必叫尚食局送吃食了,某現在沒有什么胃口。”
浮玉輕輕皺眉,鼓足勇氣往里頭扒頭一看,只見大師坐在小榻上將藥碗放回木漆,而帳幔后頭站著個人影,也分不清男女,只是舉手投足之間倒是很有陰柔的儀態……
公主盯了一會兒,臉色越發很不好看,終于掀開幔帳忍不住走了進去,揚聲問道,“聽說大師病啦?真是病得也有福氣呀!連家都舍不得回了——”
簾子后頭卻是一聲尖細的“哎喲喂”,那聲音分明是個小內侍,一回頭,見永陽公主氣沖沖地闖了進來,著實嚇一跳,端著木漆案退了幾步,垂頭道,“公主萬福……”
內侍緊張地答道,“奴是太醫署的田公公,佛子染了風寒,所以奴被派來……”
大師方才喝了藥,這時候正打算歇息,眼下他坐在塌上只穿著一層中衣,公主突然走進來,他看得眼睛都愣了,驚駭道,“公主……?公主為何來了?”
公主卻不理睬他,把食盒往旁邊案幾上桄榔一放,四下就搜索起來。一會兒打開柜門看看,一會兒撩起簾幕查查,最后干脆將直欞窗支起來,順著窗縫往后院瞧,可中書省的后院空空的,始終不見有什么人。
田公公畏懼公主,看情形不對,悄咪咪地趁著公主翻箱倒柜的時候溜走了,內室只剩下公主和大師,一個怒氣沖沖,一個不知所措。
說著,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師單薄的白色中衣,只見交領處還微微敞開著,喉嚨處居然還有一處紅紅的印子!
大師被她兇巴巴的目光盯著有些害怕,可又不知道自己做錯什么了,慢慢地把被子拉起來遮蓋住上身,只露出個腦袋,怔怔道,“公主不要亂來,這里可是中書省。”
作者有話要說:不止一次寫到 直欞窗了,今天寫一點這個吧。
窗框內用一條條長方形的細木片,豎著排列,像小柵欄的窗戶。會有紙糊在上頭,擋一擋風沙,冷氣,可以搜搜佛光寺,這個就是直欞窗。這個窗戶是唐朝最普遍的窗戶,很簡單,但是看著很有美感。色澤也會隨著日光的光影產生角度上的變化。日本的古老的街上兩側的小房子還有這么用的。
宋朝的時候,還是用這個,不過花紋多了起來,也用格子窗,檻窗
唐朝這個直欞窗是不能打開的,是固定的,其實這樣很受限制。我看著實在是不通風,所以給架空了一下,改成直欞窗可以支開 (考究黨求放過哦~~)
第44章
中書省內特設有一間隱蔽的內室, 專門給在這里偶爾值夜的官員用來休息。大師事務繁忙, 又沒有家室,因此這件屋子幾乎成了他的專門休息的地方。
浮玉拂了下廣袖,四下里環首將這個內室看了一圈, 的確是藏不住人的。目光又落在旁邊的案幾上,只見擺著手巾,木盆, 藥碗還有一碗白粥, 浮玉看了心里隱隱不快, 道, “我是不是打擾你們病中敘情了?”
蘊空微微抬起頭朝那木案看了一眼, 長長閉目嘆口氣, 又躺了回去,道, “公主從內禁跑來中庭,就是為了問這句話的嗎?” 他渾身還有些虛弱著,按理說一場雨不是什么大問題,可是偏逢他回來之后又熬了夜, 身體撐不住, 這才有些昏昏沉沉。
浮玉一下子坐在榻邊,抬眉嘲弄道,“大師好風流啊!如此別有洞天之地,竟悄悄塞了溫香軟玉過來伺候。”她抬手扒開他的被子,一指那脖子上的紅印, 沒好氣道,“你這個怎么回事?”
蘊空一手抓著被子,一手詫異地摸上喉嚨處,愣了一下,才慢慢道,“臣嗓子處不大舒服,所以田內侍就掐了掐臣的頸部,發散發散寒氣……”
公主瞥見大師一臉無辜,似乎真的有些冤情,這才稍稍松懈下來,可心里依舊有些懷疑,于是忽然傾身向他,仔細審視起來那個紅印子,只見上頭的確有些發紫的輕痕,公主詢問道,“不會是蒙我的吧?這真的不是親的嗎?”
大師一聽,忽然臉色微紅,什么親的?怎么親的?話說,她一個未出降的姑娘,這些事情都是從哪里看來的?
渾渾噩噩想起來上次弘文館的避火圖,蘊空絕望地咽了一下嗓子,想,越浮玉的廣聞博濟是不可輕視的。
公主要檢查,大師只能躺在那,也不敢亂動,她的腦袋幾乎趴在他的胸前,他只好僵著身子,難為情地點點頭,說句句屬實,“公主不信可以將田內侍叫回來,一問便知。”
浮玉一聽,覺得沒什么意思,只好把參湯放在一旁,垂眸靜默地坐了一會,可憐兮兮地抬頭道,“那你下次再生病,我還來照顧你,行不行?”
大師聽罷,二話不說,眼睛一閉,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裝暈,公主叫他,他也不應,推他,他也不理采。
最后,終于在公主死命的狂風暴雨般的晃動中,蘊空的眼睛才勉強睜開了一條縫。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同意了。下次你再染疾,叫高內侍趕緊去宣徽殿通傳我一聲,我好過來看著你呀。”
大師抿了下嘴唇,強睜著干澀的眼睛想再爭取一下,道,“可是臣還想多活幾年……”
公主撅了撅嘴,喃喃說至于嗎,她干脆跪坐在榻下的墊子上,整個人往榻沿上一趴,半截手臂支棱著腦袋,一面歪頭瞧他,一面問道,“那照這么說,你生病了,回大師府休息不是更好嗎?有家丞和內仆侍奉你,何必一個人躲在這里生生熬著?”
斜陽自直欞窗的縫隙里照了進來,把公主的臉映出一片彤色,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似的,她的影子掛在旁邊的墻上,輪廓柔柔的。
大師被問得心虛,默默瞅了她一眼,然后調開視線,應付道,“沒有為什么……臣就喜歡在這養病,清凈。”
他說完,微微向里轉身而去,側臥著身子背對著她,一副不打算細談的樣子。
其實,這種事情的原因能說嗎?他那天因為她,在大師府同自己的義子吵了一架,生平頭一次對宋洵言辭激烈,想想都有點掛不住臉。所以,他這幾日都在中書省呆著,其實也是為了避免回府之后,兩人碰上彼此尷尬。
公主對著他生冷的后背很是不耐煩,頗為纏人地喚了他幾聲,他也懶得搭理,依舊悶著頭背對著她,一個人難為情地面壁。
可浮玉從來都是越挫越勇,大師越是不理人,她偏就要他理。
蘊空閉著眼,只是感到她在他的身后蹭了又蹭,一會兒只覺得肩上一沉,然后一聲得逞的笑傳了下來,“啊!我說呢,原來你躲在這,是因為臉紅了!”
大師驚聞,回頭一看,只見自上而下的嬌靨正趴在他的肩頭沖他嘿嘿笑。
公主一手攀著他的肩,一手撐著身子貼在他身后,左瞧右瞧,終于又確定了幾分,她傾身而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大師的臉,認真道,“你也有臉紅的時候嗎?怎么,難不成這幾日你同什么人吵架啦?不會是不好意思回去吧?”
蘊空掙扎地抬了抬肩頭,回過身一看,只見公主不知什么時候悄悄溜上了他的榻,這時候她的大半個身子正懶洋洋地橫臥在他身后,羅綢外衫七纏八繞地攤散在榻上,她斜撐著腦袋,一臉理所應道地瞧他。
“你!!!”
大師驚起,頓時臉色大變,揚手拉著被子把自己一卷,一下子往后挪了過去。
他磨蹭到角落,后背抵靠著墻角坐起身子,抬袖一指,羞怒道,“越浮玉!你、你這么快就忘了臣是如何教你的了?啊?你怎么能……和臣同榻。”
“我就忘了!”
浮玉忍著幾分緊張,揚聲壓了下去,然后四腳并用爬到蘊空身邊,一下子坐在他的面前,“你那天不是很厲害嗎?怎么現在又不敢了?你想嚇唬我,我現在沒有那么容易被你嚇住了。”
公主大師四目相瞪,誰也不讓誰,這般僵持了一會兒,彼此卻都沒有再做什么。
浮玉等了半天,終于繃不住了,眼見蘊空對她還如此防范,不禁失望透頂,渾身一松,癱坐下來,懊惱道,“都到現在了,你還把自己裹成粽子,就這么怕我嗎?”
大師哼了一聲,擰過臉,別扭道,“怕你?呵……你一個小小女子,臣怎么會怕你?”
浮玉見他神色扭捏,轉而微微一笑,伸手拉過他的袖子晃了一晃,軟聲央求道,“佛子啊………我只是喜歡你,這樣佛子也要和我生氣嗎?你忍心這樣對待一個這么喜歡你的人嗎?這么久了,你應該明白我的。”
她見他微微放松下來,于是悄悄順著他的袖管摸上他的手,大師的手因病微微發熱,手心里潮潮的,她把手貼合在他寬厚的掌心里,繼續央求道,“愛慕你的人肯定很多,可是像我這樣百折不撓的,肯定就一個。為什么對我這么苛刻呢?”
“佛子啊………” 她軟軟的手拉著他的,又軟聲叫了他幾次。
他抿了抿嘴,明明已經心里被她那柔軟的一聲叫得融化,可依舊淡著臉,低沉道,“不要這么叫臣……”
浮玉嬉皮笑臉地往前湊了湊,那翠云香的味道叫蘊空聞著有些飄飄然,只聽公主探聲道,“你不許我叫你佛子?那我叫能什么?佛子?房六?對了,你排行第六,那我以后叫你六郎吧!”
好一個……六郎……
大師聽得幾乎要跳起來,頓時臉上乍紅不已,活了三十年,再算上上輩子,還沒有一個人這么曖昧的稱呼過自己。
只有情人,愛人和夫妻之間,才會用這般親密的叫法。她居然就這樣臉不紅心不跳地叫他……“六郎”,聽得入耳后,叫人渾身酥酥麻麻的,說不出的朦朧意味,整個人仿佛被釘在那似的,帶著些難以抗拒的意猶未盡。
公主叫完,自己也捂著嘴不好意思的笑了,她見大師癡癡傻傻地坐在那發怔,輕輕戳了戳他的前胸,慢慢道,“怎么,是不是高興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說著,浮玉慢慢蹭到他身邊,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頭,環手抱住他的臂膀,道,“你看看,這段日子,我抱過你,你也抱過我了,其實你也是很喜歡我的,對吧?上次你自己都說了,為我做了這些啊那些啊,難道你不覺得,這就是喜歡嗎?你怎么就感覺不到呢。”
大師呆呆地不說話,他自己能不知道嗎?他為她做的,何止是因為淺淺的喜歡……簡直是………快要鬼迷心竅了。
這么說,她是無師自通了?蘊空心里不大高興,一個女孩子,嘴上抹了蜜似的……也不知是不是曾經有旁人對她講過這些話?總之,還是叫人如此的不安心……
浮玉看出來點他的心思,不以為然,笑著問道,“你可是大師!大師總不會如此小心眼吧!”
可大師也是男人!誰愿意自己喜歡的人周圍有一堆轟不走的追求者呢。
蘊空悶悶的,睇了她一眼,想給她講清楚出道理,可剛伸出二指停在半空,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結果對上她眨了又眨的秀俏的眼睛,一瞬間看得失神,居然忘了自己想說什么了。
浮玉拉扯了下他的衣袖道,“六郎,你怎么了?你要說什么?”
“臣……” 蘊空本來就太緊張,結果她這一聲六郎又將他叫得忘了神兒,支吾了半天,輕聲道,“臣……沒什么。”
所以,他這是也默認喜歡自己了,也不再反駁辯解了嗎?
浮玉心里打鼓,他不承認,也沒否認,這樣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公主想不出什么辦法再探究他的感情,沉默一陣,忽然湊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稱呼2:注意過嗎~文里,很多自稱都不大一樣。
蘊空對皇上公主稱“臣”,偶爾對公主稱“我” ,對宋洵稱我(我其實就是熟人之間),對外人自稱“某”,生氣的時候稱“本相”
寧侍郎寧九齡對佛子經常自稱“愚”; 而佛子的管家家丞對佛子自稱“下走”
公主對外稱“本宮”,熟人稱“我”,對皇上自稱“兒 ” (唐朝時沒有'兒臣'這個稱呼的)
內侍自稱咱家或者奴,宮人自稱“奴” “婢子” (而不是奴才)
元洛(皇上的貼身太監) 叫皇上為“大家”,只有最親近的太監才這么叫; 其他宮人稱呼皇上為'圣人', 百官上朝稱“陛下”,而'萬歲'這個稱呼,是很少用的,除非老百姓非常的興奮激動,才會叫萬歲。(唐朝更沒有萬歲爺,這個稱呼)
唐朝的時候雖然已經有了老公老婆這樣的稱呼,
但是最普及的還是女的叫男的 x郎,x是排行。
楊貴妃叫李隆基 “三郎”,。李世民被叫做“李2”,也被他的后妃皇后叫做二郎。佛子排行6,所以……嘿嘿。
男的叫女的就也有很多了,夫人,娘子,或者是小字,昵稱。唐朝人多浪漫啊~
所以問題來了,如果按照“從此蕭郎是路人”的稱呼,叫對方,李郎,陳郎, 那如果此人姓張……??
第45章
公主十七歲, 還很年輕, 做事總是帶著些孩子氣的沖動。先前剛說完一番柔情蜜意的話,轉臉就要欺上身,得寸進尺。
大師還有些恍惚著, 忽然見她翹著嘴不管不顧地朝他撲了上來,輕輕一偏頭,她湊上來的唇一下子就落了空, 只是蹭上了他的唇角, 在大師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點不深不淺的胭脂痕跡。
公主的唇飽滿柔軟, 快速在皮膚上蹭過, 只覺得心弦猛然一顫。
又是投懷送抱, 又要紅唇相贈, 如此殊榮,蘊空實在是吃不消。
浮玉沒有得逞, 卻也不生氣,因為大師的臉又紅了起來。
斜陽窗下,公主眼睛華光閃爍,她在他身旁依偎著蹭了蹭, 下巴抵著他的肩頭, 笑嘻嘻地看向他的側臉,“佛子這是偷吃了誰的口脂,居然還留下證據?”
大師埋怨似的瞥了她一眼,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后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她的腦袋在他的肩上晃來晃去, 蘊空也不趕走,只是深嘆了口氣,沉沉閉目。
他想,這次大概是真的認栽了。一顆小心翼翼的心被她強取豪奪去,恐怕日后自己要難以自控的聽之任之。
也許,她依舊窺視著他手上的權利,想著在哪個當口再次利用一番。可是,他那還能怎樣。
他希望她過得好,過得開心,最好是無憂無慮,就算她不去謀算他的權力,恐怕他自己也會終有一天為了換她一笑,去以公謀私……或許,又甚至會為了她,背上污名……
原來從認識她的那天起,兩人的命運不可逃脫地困在了一起,難舍難斷,注定要糾纏下去。
蘊空銜著一絲自嘲的笑,想,大概為了這點糾纏,他居然也是心甘情愿的。
公主依舊停不下來,蘊空忍不住有些難為情了,悶悶地正了正交領,道,“公主笑夠了沒有?臣乏得很,需要休息,恕不起身相送了。”
“不回答,就要下逐客令嗎?” 浮玉問。
他悻悻道,“你不說,臣大概也知道答案了。”
寧九齡和宋洵年輕力壯的,正是和她年紀相當的時候,她若是先喜歡上旁人,他不得不心酸的承認,也不是不可能。
再說了…寧九齡這個事情,本來也是他自己作繭自縛。本來以為給她介紹個別人,轉移了注意力,她也就不會再對自己這么糾纏了,誰想當他看見她真的走向那人的時候,心里原來是這么的難受。
正如她當初說的那般,真的很吃味。
大師習慣一個人思考一個人糾結,更不善表達,也不愿意多說。就算心里已經波濤洶涌地想了這么多,可臉色依舊是毫無波瀾的。
浮玉看了半天,品不出什么滋味,趴在他耳邊輕聲道,“其實…你不如讓我親一下,親一下我就告訴你,先喜歡的誰。”
“你……”
大師聞聲,猛地一抬頭……只覺得嘴上一軟……后半句話生生卡住。
“吧咂———”
云卷云舒,潮起潮落,蝴蝶在他的唇上輕輕點足,不等他回過神來,卻又振翅飛走了……
你……簡直不可理喻了,越浮玉。居然,她趁機偷吻了他一下。
蘊空渾身一顫,一陣麻麻的感覺從唇上蔓延到全身,控制不住的熱氣涌上頭……
“啊………你……”
蘊空掩著嘴,支支吾吾地驚駭看她,“你……怎么可以……”
“怎么了,我當然這是……” 她說完,又忽然湊了過去,仰臉看他,字字道,“……回、答、你。”
蘊空半掩著唇,悶著聲窘迫道,“公主這不是回答……這是偷襲!”
“難道這樣的偷襲,還不能當作你想要的答案嗎?”
浮玉說完得意笑了笑,然后露出頗為可惜的神色,“哎……沒想到還是我先主動了。不過,看你的臉色,比我方才見你的時候紅潤很多,看來我一來,你真的大好了!”
好什么?
不好。很不好。
不如說是變的卻更糟糕了。
蘊空現在只覺得渾身上下更加燥熱,氣息微亂,必須要深深吸一大口氣,才可以喘勻些。
她竟然就這樣偷親他一下,如此狡猾,又突如其來,叫他幾乎防不勝防。
蘊空只覺得身子漸漸燒熱起來,一些可怕的想法自下而上地蔓延開來,他自己都解釋不了這樣沖動的原因,只想一頭扎進冰室里叫自己清醒清醒……
這樣的感覺是從未有過的,如果她再這樣胡亂的“偷襲”他,保不準兩人今天在這中書省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來……
與其說擔心她,不如說他擔心的是不可控的自己。
喜歡上她,真的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可是明知道前路晦暗,他依舊不自知地甘之如飴,被她引誘著慢慢走向她。
蘊空終于緩下了一口氣,往離她遠點的地方坐去,抬手拿了把小扇輕輕打起來,微風徐徐,總算送走些糟糕的熱氣。
只聽她道了一聲“我來。”,然后手中的扇子又被她奪去,經由她纖纖手腕一上一下,那扇子就在她的手中送來陣陣清涼,還夾雜著她身上的翠云香氣。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公主慣都是由下人打扇的,怎能可以給臣子做這種事呢?
大師說臣惶恐!“公主怎么可以給臣搖扇?臣自己來就可以了……”
他說著伸手去拿,卻被她輕巧地避開,揚聲道,“誒——六郎是病人,我替六郎打扇,有何不可呢?”
六郎……又來了。
他聽得又別扭又心里滋生起異樣,實在拒絕不了這樣殷切的她,手在那懸了一會兒,然后垂下來,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她目光柔柔,望了大師一陣,說,“一會兒我看著你把粥吃了,晚上再陪你說會話,好不好?”
他垂眸看她,忍著頭疼昏昏沉沉道,“公主回去吧。今夜你不能留在這,如果叫人發現你在中書省過夜……萬萬不妥……”
浮玉遺憾地嘆口氣,眉間染上幾分悵然。
人總是貪心的,有了一就想要二,她如今在他身邊了,可是居然發現還是不夠,想時時刻刻的和他在一起。
“那我多留一會兒好嗎?我想天天看見你。”
她心底蔓延起一陣悸動,伸手握住他的手掌,鄭重道,“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
手心的柔軟觸及到心尖上,暖意留過心頭。公主言語純致而認真,大師居然有些感動。
他沉默一陣,終于反手虛握住她的五指,說出一句安慰的話,回應了她,“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他第一次真正握了公主的手,那樣小,那樣柔軟,纖纖玉指被他包含在掌中,叫人不忍心攥得用力。
與上次在這里拉著她的手帶她摸黑走出去不同,這一次他掌心多了幾分憐愛和曖昧,總算和她心意相通了。
浮玉聽罷有些不依,“我不管,我偏要朝朝暮暮,我要時時刻刻。人生苦短,你我有多少日夜可以荒廢?”
公主像個孩子似的任性,蘊空淡淡一笑,他還能如何呢,除了像往常一樣,一一應她……他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想了很久,才難為情地擠出來一句話,“會的。臣答應你。”
“我不信!” 她搖了搖頭,眼神飄向他們握住的手,抿嘴道,“你看,一直都是我緊緊握著你,你卻松松垮垮的……”
他聽罷,心里緊張起來,咽了口嗓子,鼓足勇氣將手攏得緊些,問道,“臣這樣,可以嗎?”
浮玉微微一笑,只覺得手上的力道比方才加重些,心里的那份安全感也更踏實了下來,她卻故意搖搖頭,依舊道,
“不夠。再緊些。”
大師在情/事上很老實,聽公主說不滿意,立即又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公主安心否?”
他試探地問著,應該總算可以了吧!再緊些的話,他真的很擔心會把她的手攥疼了。
浮玉曖曖一笑,順勢往他懷里靠過去,臉貼在他的脖子上,半仰著頭開心不已,道,“你的手真暖!我盼了很久,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這樣握著我的手,帶我走出從前那些不幸的日子……今天我終于等到了!”
“從前?” 蘊空眉頭皺了一下,喃喃道,“公主總在說從前……”
浮玉一驚,發覺差點就說漏嘴了,忙笑著打岔,“是我高興的語無倫次的。我沒有什么從前,我只有現在!我要現在!”
她依偎了他一會兒,然后又抬起頭,見夕陽下他的眉目英朗,長睫微垂,曾經在心底獨自苦思冥想的人,終于近在咫尺了。
這一次不是夢,也不必再重蹈覆轍了!
浮玉想起長久以來的心酸和忍受過難捱的絕望,終于難掩激動,眨了幾下眼,一行清淚順著眼角就流了下來。
她怔怔仰看他,道,“我突然覺得,如果我現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蘊空愣了一下,接下來沒有遲疑,伸開寬廣的手臂環住她,安慰似的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頭。
他忽然覺得心安,嘴角欣慰地舒懷淺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肩頭承擔了比這朝堂更為重要的事情。
前路漫漫,而走到這一步,他也沒法后退。或許他注定要成為她的傘、她的刀,為遮風擋雨,為她披荊斬棘。
或許他日后會為了她身敗名裂,甚至墜入萬劫不復之地,他想,他都會一輩子被她困住,再無退路了。
想到這,他沉沉嘆了口氣。
浮玉聽見了,抬頭緊張地問怎么了,“你這是……后悔了嗎?”
大師說臣不會后悔,“只是……陛下那里……臣不知道如何解釋。”
她破涕為笑,“我會同父親說的,他最看重你,一定會同意的!”
會嗎?自古以來哪有大師尚公主的?權上加名,陛下雖然是明君,可也難免會忌諱……
“罷了。” 蘊空的手劃了劃她的肩,不想讓她擔心太多,安撫道,“不急于一時,一切都會有出路的。”
浮玉聽得忽然感到天地廣袤而寂寥,這條路,他們注定要走得艱辛漫長一點了……可是那又如何,只要身邊有彼此扶持,無論永夜怎樣無邊無際,她都是知足的。
她忽然從他的懷抱掙脫開來,正色地較真起來,“你還沒有主動親我……這樣我心里不平衡……”
作者有話要說:更晚了,感謝支持~
第46章
親一下才肯罷休, 不親就干脆不走。
她總是很巧妙的審時度勢, 在拿捏他的七寸這種事情上,總是很有一套。
蘊空頗為頭疼的發現,恐怕日后他要常常被這種問題所困擾了。
“你想怎樣?”他淡淡問了一句, 語氣里帶了些由著她的意味。
浮玉一聽,往前撲了過去,輕聲道, “我要你像方才那般, 也親我一下。”
“現在不行。” 他板起臉來, 微微直起身子避開她, “臣, 做不來……”他說完, 自己也有些難為情。
浮玉聞言,耷拉了嘴角, “一直都是我主動伸出那只手,可是你知道嗎,如果伸得久了,對方不過來握住, 那只手等著等著也會累的。”
“臣不是也應了公主嗎?” 他說著, 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浮玉說要的不止這些,“那上次在大師府算怎么回事?你那天……在茶室摟了我的腰,還偷親了我的脖子!你不會要不承認吧?那時候,算是你第一次主動吧?不管怎么說,我是個女子, 你覺得應該總叫我主動去抱你、親你嗎?這樣也太本末倒置了。你倒好,一直是不主動、也不拒絕,你最奸險了!——”
奸險?
蘊空被她數落的失神一笑,抬了抬嘴角,加重聲音道,“公主乃貴胄!怎么能容臣說怎樣就怎樣?”
“那上次算什么?我當日要是沒有推開你,你會怎樣?”她糾纏上他的話,非要弄個明白,“其實我那日離開后,心里居然有些后悔……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我如果留在那,一切也就順水推舟了。可惜,這樣好的機會,竟被我錯過了!”
蘊空聽得有些心虛,當日那些實在是氣急之舉,他腦子一個沖動,什么都沒有想就那樣做了。雖然當時的種種實在是出格得很,但事后,其實他比誰都要暗自傷神。
她倒好,落入那樣危險的境地,居然還想著再回來看看。
他剛想說什么,只見她已經朝他微微抬起了小巧的下巴,夕陽在她的眉眼鼻子上勾勒出一圈淺淺的金色。
“六郎……”
她啟朱唇喚了他一聲,以仰視的姿態看他,“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如果和你在一起,一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你的官職、我的身份,還有這大明宮,處處都是你我的阻礙。我知道你每天都很忙碌,父親、六部、百官那些事情,你都要一一留意。若是再分心一個我,恐怕會更辛勞。你放心,我不會成為你的負累的。”
她這樣仰臉對他輕語曼聲著,目光純善而真摯,他聽得心里亂的一塌糊涂,是感動還是欣慰已經分不清了,下意識地喃喃了一句,“雖然如此,不過,臣一直是愿意有你這個‘負累’的……”
其實浮玉心里明白,永陽這個封號,或許不只是永遠光明之意。
陽,洛陽也。父親心里對那場事變還是幾分負罪感的,他教史官寫此舉是為了‘安社稷,利萬民’,可終歸做得還是弒兄謀位之舉。
所以,永陽——正大光明,磊落奇偉,這是父親作為上位者,對王朝和他自己的全部希冀和要求。
他渴望天授君權,渴望名正言順,更渴望光明磊落。
或者,父親對她這個洛陽之變的目擊者之所以如此疼惜,只是因為他內心的懺悔和不安,他無比希望一切都如他給她的封號那般,堂堂正正,無可置喙,從此獲得他自己的解脫和新生。
大概,這也是他沉迷丹藥和長生之術的原因吧。
浮玉覺得有一陣子沒有去看望父親了,于是擇了天氣還算舒爽的一日往含涼殿走去。這還沒到,石子甬道上有個眼熟的小內侍上前朝她行禮。
“公主留步,圣人含涼殿傳召。”
浮玉驚奇地看了下白櫻,笑了笑,道,“真是巧了,本宮正要去含涼殿找父親呢。”
內侍躬身,“公主請。”
那含涼殿離大角觀最近,這段時間,父親總會在那里休息。
一走近,只聽大角觀里頭的怪聲似乎沒有了,她似笑非笑地對白櫻調侃一句,“倒是奇了。那天竺方士駕鶴西,神游去了么?”
白櫻答,“聽聞他前幾日就離開大明宮了。”
浮玉點點頭,“總算走了。”
這方士成天在宮里裝神弄鬼,蠱惑圣心,她早就看著不喜。可陛下想求長生不老之術,誰阻攔,誰就會被懷疑有不軌之心,哪里還有人敢諫言呢?
內侍先與公主行禮后,進殿通傳,得了陛下傳召后,浮玉提衫走了進去。
繞過簾幔,越往里走去,聞到的那御前香沉沉的味道越是發重。她覺得頗有些怪異,可還是喚著父親走了進去。
皇上正靠在榻上的案幾旁閉目養神,神色安寧淡然,浮玉看了一眼,不再像往常那般笑鬧著跑上去,而是規規矩矩地行禮,低聲道,“父親安好。”
這話是問候,又像個問句。
皇上自然聽得出來,微微一笑,睜開眼道,“朕很好。鳶兒不必擔心。起來吧。咱們父女之間,何時這樣多禮,你不胡鬧些,我倒是不適應了。過來坐。”
浮玉聞言后,轉而微笑起身,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坐在案幾的另一旁,看了看四下里燃燒的金籠,還是忍不住道,“父親這是怎么了?含涼殿的熏香似乎……比往常的量重了些?”
皇帝按了按太陽穴,道,“這幾日總有些困倦,也不知是夏末神思綿長,還是秋初人都愛乏累,總是覺得,打不起精神來。”
他說完,沖浮玉擺了擺手,輕呵道,“你不必太過緊張。年紀大了,總是多多少少有些不爽利。”
浮玉趕緊反過去安慰起父親幾句,然后頓了頓,鼓起勇氣試探道,“父親,兒聽聞,那天竺方士,走了?”
“嗯。朕,準許他暫時出宮修行……”
浮玉聽后立即沮喪,喃喃道,“他還要在中原呆多久?真是禍害人。”
陛下揚聲誒了一句,“鳶兒如何說話呢?怎能叫國師是禍害?”
這一下更叫公主目瞪口呆了,“什么……父親居然還封他做了國師?他既無欽天監觀星斷事之術,又沒有佛子力纜狂瀾之能,他何德何能,能做我大華的國師。再說了,他可不是中原人呀!”
皇帝望著浮玉一通抱怨,她說完后,他不由得揚唇笑了笑,“聽聽,朕的女兒,邏輯如此犀利,可惜了,只是個公主。”
浮玉道,“父親莫要說笑。我是認真的,他做國師,恐有不服。”
“只是個虛頭的封號罷了。我自有要事交由他,礙不到朝堂上那些人。”
光影自窗縫中散了進來,映在他們身上,然后投射在白壁上。
他想到了什么,回頭看,只見壁上,他和她的影廓清晰地勾勒出來,從發冠,到側顏……
蘊空微微一笑,側頭去看她的影,長睫微翹,鼻尖小巧,還有那之下的充滿誘惑的唇。
浮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禁笑了起來,“影子!早知道把皮影拿來玩了!”
她看著他的影子,不禁起了點玩心,試著微微撅了撅嘴,只見影子上的她就那樣親上了蘊空的臉。
浮玉看著甚是有趣,笑了出來。
蘊空卻忽然道,“站在那里,不要動。”
她很詫異,卻還是依照著做了,規規矩矩地像方才那般站好。
也不知他要干什么,她微微昂著臉,余光只見自己已經站進了他巨大的影子里,被他盡數包圍著。
大師坐在榻上,而公主站在地上。他們的影子卻剛好一同投在壁上,仿佛兩人相對而坐似的。
然后,蘊空側頭看著他們的影子,遲疑了一下,慢慢抬起雙手,他的影子就那樣剛好捧上了她的臉。
這看起來,就像是他的影子在觸摸著她真正的臉一樣。
她的身子在他的影子前顯得那樣嬌小,他的一雙手裹上了她的臉頰,捧在了手心。
大師忍著心顫,輕輕抬手,影子的指尖就那樣滑過了她的眼角眉梢。
浮玉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
大師道,“閉上眼。”
她心跳加速,順從的閉上了眼。
明明并沒有真的吻上,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反而更叫她緊張得快要窒息。
蘊空的影子觸摸著她的發髻,然后滑過公主的下顎,他慢慢垂頭,影子也一同慢慢低下……
然后,寬大的影子終于吻上了她的唇,就這樣,停留了很久很久。
即便是他的影子,她也仿佛能在虛空里感受到他的溫度似的。她心快要跳脫出來,似乎感到他的指尖劃在她一寸一寸的皮膚上,也能感到他的手掌覆蓋在她的臉頰。
她配合地仰著臉,承接著他落下來的吻,然后緩緩抬起胳膊,踮腳摟住了他的影子。
不論是怎樣的接觸,她都是喜歡的,也都會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蘊空余光看到這樣的畫面,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禁忌的感覺。
以他們的身份,如今做任何太過親密的舉動,都是要被人議論的。所以,他們的相戀,注定要冒著幾分風險,直到有一日,守得云開見月明。
在那之前,他們必須要小心翼翼的見面、相處……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再叫她背負那些她不該背負的流言蜚語。
這一次,他一定要叫她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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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漸移,影子也變得依稀模糊了。和她相處的時間不知不覺過得如此之快,再過一陣,怕是天要黑透。
蘊空拉過她的手在榻邊坐下,低聲道,“天晚了,公主該回內禁了。過不了一會兒,高內侍就要來掌燈了。” 說完,他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安慰道,“放心,臣會好的很快。”
她都明白,艱難地點了點頭,說,“我知道……”忍了片刻,終于抬手摟住他,依依不舍,“下次什么時候還能見到?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又要分開了。我真不想走……”
他身上一暖,軟軟的身子又撲進懷里,蘊空嗯了聲,撫了撫她的背,道,“聽話。回去吧。”
浮玉也不想因為自己拖累他,所以知道今日必須要走,她抱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一臉期待地問道,“不如,以后我再偷偷溜出宮去,去你家找你!”
他深吸一口氣,卻是慎重又慎重,只得又抱了抱她的肩,“臣……臣看情況吧。如果有機會,一定還會這樣見的。”
她頗為惆悵地答應了他,然后有些擔心地問道,“在那之前,你會不會又清醒過來,反悔了,或者忘了我?”
蘊空聽得直緊眉頭,“怎么會?不清醒的是過去的臣。現在,臣再清醒不過了,又怎么會反悔,忘了你。”
他說完,反倒是對自己憂心起來,怔怔道,“那你呢?你會不會突然又有了新歡,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寧九齡,就這么忘了臣了?”
她本來聽了方才那些話心里頗為感動,忽然又聽大師莫名杞人憂天起來,不禁笑了出來,推了推他,道,“所以子彥到底成了你的憂慮了嗎?你是不是一輩子都要留下這個心結?”
蘊空哼了聲,“豈止是心結,都快要成了臣的陰影了……”他悶聲道,“當初臣也不知道為何,偏生向公主舉薦了他……事后真是,悔不當初。”
她笑著捧上他的臉,親了又親,安慰道,“你放心。你在我心里一直是獨無可替代的。就算有一天你不再是中書令,不再是大師了,你也依然是我的獨一無二。”
獨一無二。
多好的詞啊。
蘊空臉色稍稍緩和,點點頭道,“若是這樣,臣就安心多了。”
還是那句話,論朝堂,他運籌帷幄;論情場,他在她面前總是敗下陣來。
雖然他是國宰,手上有權,這張臉也依舊可以經得住細看,可是畢竟年齡不是什么優勢了。保不準哪日她厭煩了,對他棄之如敝履,恐怕到時候再糾纏的,就成了他自己了。
想到這兒,蘊空不敢細品了,覺得還是有必要再鄭重提點一下她,于是一邊回憶,一邊沉聲,“臣還記得……在大慈恩寺,公主與子彥相見甚歡,言笑晏晏間,一時激動,他居然按住了你的手!這可是不敬!……公主心性單純,以后這種事情,還是自己要多注意一些。”
她咧著嘴笑了,瞥著他道,“那他要是不敬,佛子你做的那些,不就是大不敬了?”
“那臣能和他一樣嗎!”
蘊空有些激動,忿忿不平地反駁道,“除非是公主喜歡的人,不然這樣拉拉扯扯,成何體統……臣不在公主身邊的時候,公主還是多加小心。”
其實她真的要是喜歡誰,他怎么攔得住呢,不過是給自己加些保障罷了。
她笑著嘀咕道,“誰想到在朝堂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大師,居然是個醋精——”
他怨懟地虛看了她一眼,伸手一拉,將她又拉入懷里,靜靜地摟了一會兒,低聲貼在她耳畔,嘆息道,“你回去之后,多加留意。如有任何事情,記得來找我。”
她安心的說好,然后故意戲弄道,“如果沒事情,能來找你嗎?”
他淡淡笑道,“只要你別叫臣在百官面前下不來臺就好。”
蘊空無奈地揚了揚嘴角,大概這一刻,他整個人,整顆心,都要隨她而去了。
宮外有人唱時辰,入暮酉,掌宮燈。她真的該走了。
她拉著他的手慢慢起身,退了兩步,道,“你多保重。有空我會跑出來找你的。”
蘊空淡淡笑了笑,握緊她的手指,囑咐道,“找我可以。一定小心為上,不要心急……以后的日子,還很長。”
浮玉鄭重點頭,“我都聽你的。”
分別是多么的不舍。雖然她知道他今夜依舊會在此留宿,而內禁也好,中庭也罷,兩人不過是一座皇城,一墻之隔,可是她仍然怕這一松手,以后就見不到了。
宮道上有內侍舉著燭火開始為各個宮殿掌燈添火了。浮玉再望了他一會兒,終于咬了咬牙,提起食盒扭頭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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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外,甬道上晚風過境,她深呼一口氣,理了理自己的衫裙,壓抑著心中的歡愉之情獨自離去。
他的樣子此時刻畫在她心里,反而變得又遙遠,又親近。
這樣的感覺多么奇妙啊。朝思暮想的人終于得到了,這一刻,竟然又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不知道如何相處才是。
浮玉不禁無奈,好言勸慰起來,“父親可是萬歲,何需丹藥呢?上次大師勸父親的話,父親都忘了嗎?”
皇帝聽后奇怪地笑了笑,有些困惑地望著她,喃喃道,“你倒是與往日不大一樣,我怎么聽著,鳶兒總是提及佛子。”
浮玉一聽,立即有些難為情了,垂眸有些心虛,小聲辯解起來,“大師是國宰,號令百官,也曾經是我的少師,所以,我和他,多少有些交情在。大師是個良臣,自然說的話要有些道理。于父親和我大華,總是好的。”
皇帝哦了一聲,慢慢點點頭,道,“其實我今日叫你來,正是因為他。”
浮玉心里猛地沉了一下,可還是臉色掛起一層笑容,乖巧道,“因為他?不知父親想說什么?”
人總在心虛的時候最緊張,開始懊悔從前種種是不是做的太過火了。浮玉的腦中細數她與佛子見面的過往,總是擔心是不是哪次被發現了什么。
含涼殿大殿寬廣,漏夜一滴一滴的打在銅碗里,仿佛砸在她的心上似的。
時間無比漫長。
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一會兒浮玉,終于緩緩開口道,“我聽說,你前些日子去大慈恩寺了?”
浮玉一聽,稍稍松了口氣,笑道,“是。母親忌日的那天,我去大慈恩寺祭拜,父親知道的,每年我都會去的……”
皇帝道,“是該去看看你的母親……” 他眸中神色哀傷,有追思之意,流轉片刻,他皺眉疑聲問道,“有人說……是佛子同你一起去的?你們,又同車而歸?”
此話一處,宛若晴天霹靂似的,叫她瞬間怔住。
浮玉身子一震,萬萬沒想到會有人傳出來她和佛子的風言風語。
不過,那所傳的事情倒是虛妄之言了!可是,她雖然不是和佛子一同去的,可那日她與佛子一直在一起倒是真的。
她的確是在大慈恩寺遇到了佛子,或者說,是他來尋自己的……
“嗯?此事是真的?” 皇帝見公主不說話,又問了一句。
浮玉片刻間語塞,對于此,竟不知道怎么樣的回答才是萬無一失的。
父親先是君王,再是父親。好在這一點,她從未忘記。
浮玉到底是摸不準這事情,更擔心拖累佛子,立即舒懷一笑,堂堂正正地解釋道,“這事情是不假。不過,兒是在大慈恩寺偶遇大師,而并非是一同去的。大師那日剛好也在大慈恩寺辦點事情,與兒也就碰上了,是個巧合罷了。事畢,大師又送兒歸宮,這之后,也就分道揚鑣了。”
她說完,不自覺地吞咽了下嗓子,然后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眨了眨眼,試探道,“怎么,旁人以為是……?”
公主忍不住的淺笑盛開在嘴角,宮人見到她后垂首行禮,她也頗為和氣地點頭示意,叫見到她的那些人都奇怪公主為何今日心情這樣大好。
她余光看見那些人怪哉的目光,忍不住偷笑。心情當然是沒得說,誰叫他們崇敬仰慕的國宰如今成了她的情人了呢?
一路輕快地繞過回廊,走進了延英門。
她剛走進內禁沒幾步,忽然聞見有細碎的抽泣聲從哪個角落里傳出來。
莫不是哪個宮殿的宮女被娘娘責罰了?
浮玉抿了抿唇,順著聲音摸了過去,終于在一座假山后頭瞧見了個柔柔的背影。然而觀之衣著,卻不是宮人的襦衫。
公主蹙眉,等了片刻,終于輕輕開口探聲,“你是誰?為何躲在這里?”
那人立即止住了哭聲,猛地回頭一看。
這倒是叫浮玉嚇一跳,忍不住失聲道,“英娘?你怎么在這里?九兄呢?”
英娘紅著眼圈擠出個笑容,用帕子點了點眼角,哽聲道,“啊……公主……我沒事。”說著,她望了望延英門的方向,“倒是公主,你怎么在這里?”
浮玉想也不想,晃了晃手里的食盒,答道,“我方才是悄悄去了一趟中庭的尚食局,想看看她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點心。你知道的,千秋節快到了……”
英娘也沒有多想,嗯了一聲,說是啊,“千秋節乃陛下生辰,必定會好好熱鬧一番的。”
浮玉打量了一下英娘,她孤零零地一個人躲在內禁中庭之間,大概是有什么委屈事不想讓別人知道。
眼下九兄也不在,或許是他們吵架了?
浮玉曾經對她很兇,其實想想也是自己不對,于是溫和下聲音,問道,“是宮里人欺負你了么?你告訴我,我替你出氣。”
英娘溫婉笑了笑,垂頭低語說沒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別人沒有什么錯。”
浮玉上前一步扶了扶她的胳膊,安慰道,“定是九兄欺負人了,我就知道,他總是這般。走,我帶你去找他問個明白。”
剛要轉身,忽然衣袖被英娘拉住,“公主,不必去的。我真的沒事,這件事也怪不得九郎。”
“好哇!果然是他!” 浮玉氣鼓鼓地走回來,問道,“他對你不好了嗎?你們才成婚沒多久,這樣不行,你必須告訴母后。”
英娘卻搖了搖頭,獨自攬袖望向天邊,走了幾步,默默道,“若是皇后娘娘,她也會認為,我這是心胸不寬,不為女德的。”
浮玉聽不懂,只是看向英娘,她無奈一笑,道,“其實,我有幸得九大王喜愛,納為側室,已應該知足。九大王天家貴子,我知道,他早晚會有一位更為匹配的正室,甚至府邸里還會有更多的妾侍,御妻。是我奢望太多罷了……”
浮玉大概聽明白些了。其實,父親何嘗不是如此呢,坐在這些位置上的男人,大多是要三妻四妾的,能得一顆唯一的心,是多么奢侈而不易啊。
她沒辦法做什么,只好靜靜地攬住英娘的手,安慰道,“英娘,你雖然是九兄的側室,可是你是他第一位納入府邸的女子。不論之后他有多少女人,我心里永遠只認定你一個九嫂。”
英娘頗為感動地抿了抿嘴,低頭道,“原也是我不爭氣,見識太少,入宮的時候給公主添了不少麻煩。日后我回想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有些窘迫。”
浮玉道,“誰都有第一次呢。你且要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你一定會更加堅強的。”
她想,你何止是堅強,日后你將會登上皇后之位,母儀天下,甚至掌控了半壁朝堂,扶持申帝。
英娘聽罷,只是溫溫一點頭,靦腆地說多謝公主。
浮玉陪她回住處,走到小路上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來什么,側頭道,“對了,還沒有機會恭喜令尊做了宗正卿,想來他會忙碌不少吧?”
英娘道,“一切全托陛下恩典。家父從前是宗正少卿,那位老宗正卿告老還鄉了,這才有機會叫家父去做。”
“如此。”浮玉沉默片刻,幽幽嘆息道,“原來,從前的那位宗正卿告老還鄉了……可惜啊。”
英娘果然不解,“怎么?公主有事情找他么?”
浮玉笑了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的母親……我是說,我的親生母親,我前些日子去祭拜她,忽然見她碑上記錄的生辰不大清晰了,想托人修理一番。可惜,我那時候還小,對于母親的記憶已經不大有印象了,所以想托宗正寺卿幫忙調取一份母親的庫檔,借我看一看……”
英娘了然地點點頭,“原來如此。倒也不是什么難事,若是公主不嫌棄,我可以替公主給父親帶一句話。”
浮玉心里一喜,嘴上卻說倒不必那么麻煩,“我不便與外臣接觸,因為此事算是我的私事,不想驚動太多。”
“公主放心,我明白的。” 英娘微微一笑道,“到時候我會尋個理由……就說,是九大王要看的,到時候悄悄謄抄一份給公主,再把原件還回去。”
浮玉微微一笑,“那倒是個好主意,不過,就要勞煩我這九兄,替咱們背鍋了!哈哈。”
二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浮玉將英娘送了回去后,一個人順路又回了宣徽殿。
剛一進門,便煽了煽手,喚道,“好熱呀!冰室弄來的冰都用完了嗎?為何不續上?”
白櫻聞聲快步走出來,一瞧殿內堆放冰塊的大瓷杠依舊空著,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道,“方才幼蓉說她去叫人取,都這個時辰了,怎么還沒回來?”
話音剛落,外頭有咕嚕咕嚕的聲音傳了進來,只聽院子里幼蓉道,“勞煩公公把冰抱進去吧。”
“哦?”浮玉倒是很奇怪,“他問你什么啦?”
幼蓉道,“回公主,他問奴是不是您身邊的宮人,又問了問千秋節公主為圣人準備了什么賀禮。”
浮玉點點頭,沒再說什么。這個九兄,為何變得沒話找話起來,若說從前,她的事情他才懶得過問呢。
“那你下去吧。”浮玉揮了揮手,轉身道,“對了,叫人備水,我要沐浴了。”
“是。” 幼蓉一如既往地應答,仿佛方才真的什么都沒發生似的。
第47章
過了兩日, 大師總算病體痊愈, 與近來關照他的高內侍客套一番后,打算回府邸去了。
臨別前,高內侍立在中書省的前廊下, 依依不舍地瞅著大師,再三提議道,“佛子若是改了主意, 隨時與奴講, 奴立刻托人書信一封引那位姑娘來見佛子。”
蘊空抬手停在唇邊, 尷尬地清了兩聲嗓子, 垂眸道, “此事高內侍作罷吧。某在府邸有家丞, 有奴仆,人手是足夠的。若是多個姑娘, 某倒是不大自在了。”
高內侍面露可惜之色,連連嘆息,大師生怕他再說個不停,于是所以應付了幾句, 趕緊轉身離去了。
多個姑娘, 那還了得。現在宣徽殿的那位,才是大師的第一要緊事。上次他那么不經意地一試探,就激起了她不小的火氣,若是叫她再知道高內侍三番五次的還不罷休,恐怕她就要直沖沖地跑過來對峙了。
想到公主那張氣鼓鼓的臉, 大師無奈地搖頭淡笑了下,拂袖出宮了。
策馬穿行過街坊,一路行至大師府,他拉住韁繩穩了穩,小側門那頭立即有外仆出來迎接。
“主人,您可回來了!”
大師如將馬繩交由他手里,頷首道,“公子在否?”
外仆答,“近日公子未歸,一直在國子監與舉生溫習。”
未歸?蘊空沉了下臉,說是未歸,恐怕還是因為上次那些事情鬧著不快。也罷,未歸也好,省的父子相見尷尬。
他要考明書科,便由著他去,找點事情做,總比無所事事好。國子監那附近都是來長安準備考試的各地考生,他愿意與他們同吃同住,倒也不錯。
大師嗯了聲,提衫往里走,繞過蕭墻,直入正堂,一路道,“國子監那頭,派人常過去看一看,若是公子有任何需要,一定替他準備好。” 大師說著,抬了抬手,“跟我來。”
外仆答是,納悶地跟著主人直行到后院池塘,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見主人伸手那么一比畫,道,“去尋個長些的竹竿來,我現在要用。”
大師將袖子卷至肘部,頗有一種要大干一場的準備,下仆道,“主人這是要做什么?奴替主人做吧。天熱,前堂已經為主人備下了冰好的青飲。”
大師面無表情地說不必,揮揮手道,“你且按我說的去就好。”
不一會兒,管家拿著一根青竹過來了,見大師叉著腰站在青荷池塘前久久注視著,上前殷切道,“主人,竹竿尋來了,您看這個行嗎?”
蘊空聞聲回頭,上下打量了一下,點頭說甚好。然后接過竹竿,小心翼翼地探進池塘,開始搜尋什么。
管家站在一旁左右看了看,皺眉道,“主人在尋物么?要不奴來吧。您一向怕熱,這功夫下去,怕是又要出汗了。”
大師置若罔聞,依舊固執地自己攪著竹竿,在池塘底慢慢探尋。
這池塘雖然不算大,那玉香囊也不是多么容易找到。
可就算再難,他自己扔進去的物件,總要他親自尋回才算有意義。
日頭漸上,大師握著竹竿一下一下地在水下攪動,時不時觸及到什么阻礙,挑起來一瞧,只是普通的水草,于是抖落在一旁,繼續耐心地重新將竹竿伸下去,重復著一樣的動作。
家仆看得臉都驚呆了,沒一會兒,見大師額頭上冒了點細汗。忍不住想奉上一方汗巾,然而見大師面色嚴肅專注,叫人看了也不敢上前打擾。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師神色一喜,站在池邊彎身去撈什么,再起身時,只見他手上握著個玉琢的香囊,很是別致。
大師看著玉香囊舒心一笑,轉身直往書房走,腳下帶風,一路不忘吩咐道,“去取些清水,還有干凈的布,速速送過來。”
家仆不敢怠慢,急忙按著大師的要求做了,一一送進去之后,退出門前悄悄往里頭睇了一眼。
只見大師坐在案前,探著脖子,聚精地擦拭著那個玉香囊。一面擦,還一面時不時還左右看看,然后用嘴吹了幾下。
真是要變天了!家仆知道大師的脾氣,也不敢多問什么,無聲地趕緊退出去了。
玉沉入塘底,可謂‘沉壁’。好一個‘沉壁’,如今玉失而復得,沉壁重新回到他手上,不正是個好兆頭嗎?
蘊空很滿意,攤開手掌呈著玉香囊左看右看,正想著日后如何送過去給她。
忽然門外有人急沖沖地闖了進來,一個身影直接跳入書房,朝他揮揮手,“房六,你可算回家了。”
蘊空握住玉香囊抬頭看,只見竇楦一身常服地走了過來,他一皺眉,“你怎么進來的?”
家丞和管家這才跟了過來,連連道歉,“主人,竇尚書來得急,等不得通報就進來了。奴跟不上,主人恕罪。”
竇尚書揮了揮手叫他們下去吧,然后轉頭撩袍在他案幾對面坐下,笑呵呵道,“這幾日我都在找你,你家仆人說你一直在中書省未歸,我一想,再等等。這不,今天聽說你回來了,我趕緊就過來了,怎么樣,是不是很想我!”
蘊空冷不丁地抬起眼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想。甚至有點煩你。堂堂尚書令二話不說的闖入別人家中,真希望御史臺的人好好管管。”
竇尚書神色很受傷,黯然探口氣,忽然見蘊空往袖子里塞東西,伸手一指,“你在干什么?”
蘊空眼神慌亂了一下,不冷不熱著說沒什么,“倒是你,有何事一定要來我府說?”
大師似乎不大好客,若不是竇楦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恐怕這次真是更要被他嫌棄了。
竇楦咽了下嗓子,眉目低沉地悄聲道,“還記得上次我在白鶴樓同你說的么?”
“突厥王阿史那?怎么,他生了場病,現在又要對之前答應的事情反悔了?”
竇楦沉沉嘆了口氣,“非也。他,死了。”
蘊空忍不住驚訝,“死了?何處的消息?”
竇楦道,“隴右將軍前天剛傳過來的,兵部直接交給我,我有呈給了陛下。年紀大了,終歸是沒有熬住。”
“這么說,現在的突厥王已經不是他了么。那是誰?”蘊空沉吟片刻,道,“是阿史那思力。”
皇帝聽后,神色稍微緩解幾分,覺得這倒是順理成章,點著頭道,“如此……朕還以為是他和你一同單獨前去的。” 說著,他呵笑一聲,“這些宮人的口舌啊,就是三人成虎,起初我聽旁人給我說起來的時候,還以為你和佛子……”
他欲言又止,隨后笑著搖搖頭,繼續道,“上次你們二人下雙陸的時候,朕在旁邊瞧著,總是有幾分疑惑,似乎是說不來的感覺。前些日子,又聽宮人說起大慈恩寺那事,更是有些驚訝。我如何也想不到,你和他佛子,會出現在一處。”
浮玉心里忽然一窒,偷偷觀察起父親的神色,卻怎么也捉摸不透那笑容背后的寓意。
父親難得說起她和佛子的事情,這個機會倒是很不容易。只是,父親的態度卻是并不明朗的。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介紹大唐棋牌廳……
唐朝的這些東西叫博戲,深受廣大群眾貴族喜愛。
1.雙陸
是唐朝皇宮最流行的一種棋。設定里頭公主最愛玩雙陸,而且玩的很好。最著名的雙陸故事就是唐朝狄仁杰與武則天的男寵張昌宗賭雙陸(武則天要求的)張昌宗用進貢的集翠裘為賭注,而狄仁杰就用朝服下注。武則天覺得價值不大一樣,狄仁杰說,再貴重如何比得過公服!結果當然是神探狄仁杰贏了,隨手把贏來的集翠裘給家奴穿了,因為他很鄙視這個男寵。
雙陸的玩法其實有的已經失傳,有記載說是黑白兩色的棋子各15,叫 馬。 左右有棋道。骰子x2,扔骰子,決定行棋,一方棋子如終點的6個棋道內,就是勝。(聽起來有點像飛行棋……)
吐魯番有出土的唐墓中就有這樣的雙陸棋盤,云頭飛鳥花朵雕刻,異常精美。
2. 握槊
這個基本失傳了。年代更早。也是用骰子來玩。
3.采選
唐朝鼎盛。在畫著百官進退的圖上,用骰子來決定行棋,依照骰子,進選官職。唐朝68個官職按品階排列在盤面上,中部為最高官職,往外圍越小。(意思大富翁之類的?)
4. 葉子戲
就是麻將紙牌的前身。這是用單片紙做成的,所以叫葉子戲,屬于超級時髦的小資活動。上頭畫著金盆,獅子,鳳凰,等等。
如果唐朝人會上網,估計一窩蜂的全都奔著"□□棋牌廳",“聯眾世界”之類的地方去了,而且玩的還是那種飛行棋,大富翁,簡易紙牌之類的小游戲。哈哈哈哈
第48章
扇賜方空描蛺蝶, 局看雙陸賭櫻桃。
可惜, 今日沒有櫻桃可做賭注,倒是公主要拿出宮玩一天當作和大師下棋的籌碼。
前有陛下“不要輸”的圣旨,后有公主帶有暗示意味的邀約, 大師實在很難抉擇。
他泰然地撩袍入座,垂眸見公主纖纖玉指快速地分著棋子,她執白, 將黑子盡數推給他。
看來, 她這還是要搶個先手!
“公主先請。” 他雙手按在膝頭, 溫聲恭敬了一句。
兩人關系變了, 在陛下面前卻要有些\'做賊心虛\'似的裝不熟。圣上眼皮底下, 他們更得小心行事了。蘊空也不多言, 只是等著浮玉先走棋。
浮玉悄悄沖他一笑,揚腕扔了把骰子, 她一見那數目,不禁大喜,合掌開懷,忍不住脫口而出, “斬黑五, 開門大吉啊!佛子,要小心了。”
不知不覺的對弈殺到如火如荼,最后那一子,就看誰贏誰輸了。
公主把對出宮的期盼全都壓在這一手了,對著骰子又吹又許愿,嘴里嘀嘀咕咕低聲念叨了半天,一揚手——
唉呀,運氣不佳!就差三步了。剛開局殺的很猛,誰想最后英雄卻黯然落敗!好一個\'李項羽\'。
浮玉眼見就要輸了,瞬間沒了精神,幽幽地看了看大師,只待他一拋骰子,這勝負即分了。可瞧了很久,大師只是一直凝視了棋盤,也不再繼續走下一步。
大師沉吟良久,徐徐抬目,對公主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里盡是說不出的縱容,繾綣道,“棋局已定,是臣輸了……”
他說著,溫和地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長,然后又轉頭看向陛下,緩緩一垂袖,揖手淡道,“臣不才,有負陛下所托。今日總算對公主棋技甘拜下風。”
皇帝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置信,明明蘊空還是有贏的可能性的,不等大師再開口說什么,皇帝揚眉,不可思議道,“輸了?房卿卻不再看看局勢了嗎?”
大師故作思索,左看右看,搖著頭,一并二指,指著幾路棋道,“這里,還有那里,都已非上上策。無論臣投擲幾點,勝算總是與公主差了兩分。”說完,他朝陛下一躬身,正色道,“臣不打無準備之仗,這局棋,臣自己認輸。”
浮玉聽得心里歡喜不已。本來方才對他\'無情無義\'的絕殺逼得快要絕望,誰想最后關頭,蘊空居然向她低頭了。
公主仰首對皇帝道,“父親您瞧,連佛子都輸給我了!”
皇帝聽了卻是無奈地嗤鼻笑了出來,搖著頭道,“你啊,還看不出來嗎。是房卿讓著你的。”
浮玉聞聲垂眸笑了笑,一絲只有她自己才品出的甜意蔓延上心頭,又是喜悅又有點害羞。
無論她想出宮玩也好,還是想和他在宮里偷偷見面也罷,如今他已經不再像從前那般,對她總是拒絕和推辭,反而是默默的接受,甚至無條件地答應著她的愿望。
她已經能感受到他不經意間的脈脈溫情,何必還需要什么聽那些虛無的言語呢。
公主有些不好意思,低頭也不再看蘊空,耳邊卻聽見父親悠悠道,“房卿運籌帷幄,必定教子有方!日后宋洵想來也會成大器。說起宋洵,宋將軍他……唉,宋將軍他若不是拒不投降,何嘗不是我大華一員猛將?朕時感人生勞苦,思及從前種種,竟頗生悔意……”
蘊空聽罷,端方地環袖,勸道,“陛下切勿憂思過多。如今國泰民安,萬民仰慕陛下恩澤,陛下何來悔意?” 他頓了頓,又道,“陛下真龍護體,無須丹藥,亦可長壽。”
皇帝點點頭,說心里明白,“年輕的時候,想著只爭朝夕,如今將近天命之年,才知敬畏生死。”
“陛下,千秋節前的大赦天下之事,大理寺與吏部侍郎皆已安排好,臣已擬旨,過幾日呈給陛下過目。” 蘊空說完,抬眼見皇帝淡淡頷首,并沒有再說什么,于是繼續道,“關于大慈恩寺一事……”
皇帝遲疑片刻,看了一眼浮玉,大概是想起了前塵往事,他皺著眉頭嘆了口氣,許久,才道,“便按著房卿提議的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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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聽后,神色稍微緩解幾分,覺得這倒是順理成章,點著頭道,“如此……朕還以為是他和你一同單獨前去的。” 說著,他呵笑一聲,“這些宮人的口舌啊,就是三人成虎,起初我聽旁人給我說起來的時候,還以為你和佛子……”
他欲言又止,隨后笑著搖搖頭,繼續道,“上次你們二人下雙陸的時候,朕在旁邊瞧著,總是有幾分疑惑,似乎是說不來的感覺。前些日子,又聽宮人說起大慈恩寺那事,更是有些驚訝。我如何也想不到,你和他佛子,會出現在一處。”
浮玉心里忽然一窒,偷偷觀察起父親的神色,卻怎么也捉摸不透那笑容背后的寓意。
父親難得說起她和佛子的事情,這個機會倒是很不容易。只是,父親的態度卻是并不明朗的。
出了清輝閣,蘊空立在回廊下,對公主恭敬道,“公主也聽見方才陛下所言了,臣先回中書省忙了,微臣……告退。”
他依照禮節地說著,聲音里卻是帶著幾分融融溫柔之意,仿佛在安撫她似的。
公主聽后,有些惋惜,可只能端雅地點頭,道,“有勞佛子。”
四下里還有宮人站著,再加上皇帝還在清輝閣沒走,兩人不能太明目張膽地親近,只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只能叫他一聲佛子。
嘴上雖然都是守著體統規矩的,可畢竟是心中彼此有愛慕,就算不說話,可都是心照不宣的。二人站在那雙目對視久了,漸漸就生了幾分糾纏的情愫。
浮玉被他直視得有些不好意思,別開臉,攬著袖低語道,“母親的事情,多謝你了。” 她說著,板過身子,迎面朝向前頭。
蘊空依舊立在那不動,眼里映著她華美的側顏幾乎舍不得眨眼,“臣做的都是分內之事。”
浮玉聽罷有些忍俊不禁,抿了下唇,然后趕緊肅正了臉,偏頭問,“方才那盤棋,是不是你故意讓著我!好沒意思。”
蘊空愣了愣,明明他是想討她歡心,誰想她居然又不知好歹了,于是直挺起腰身,一拂袖,淡淡揚起嘴角,道,“罷了。大概臣會錯了意,也好,這幾天恐怕要忙得很……”
浮玉原本的滿臉期待頓時消散開,低聲道不行!“輸了就是輸了,我豈會給你耍賴的機會!” 她說完,輕輕一踮腳,沖他俏皮一笑,道,“后日清晨,我在建福門外等你……記住了,是建福門。”
公主盎然明艷的姿容叫大師移不開眼,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被她吸引,大師聽了她為他們私會定下的時間,忽然心里緊張不已,仿佛是偷偷摸摸地要去做壞事似的……
可這個\'壞事\'又叫他難以拒絕,明知前路不易,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繼續走下去,恐怕,他真的要在她那里萬劫不復了
蘊空應約地點點頭,顫著聲道,“臣明白了。”
浮玉等了一會兒,忽然笑嘻嘻地調皮叫了一聲,“六郎——”,聲音極輕,又快,只有他們兩個人之間才能聽見。
這樣危險的稱呼,此時在這樣岌岌可危的境地里被她冒險地喚了出來,叫大師差點嚇一跳。
蘊空被她這一聲弄得有些無措而難為情,雖說對這樣的稱呼已經有些習慣,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前冒險,還是第一次……
公主性情活潑又愛捉弄人,慣喜歡有事沒事找點刺激。她孩子心性還沒有散,他很理解,可是他不能這樣和她沒個邊際地胡來,他要替她想得周全,替他們的未來想得周全。
蘊空摸了摸鼻子,臉色已經紅了,裝作公事公辦地樣子,溫柔地責備了一句,“不要在這胡鬧。”
浮玉起了點玩心,大著膽子從袖子里悄然朝他伸了手,暗聲道,“臨別前,你拉拉我的手好么?或者,我假裝摔倒,你抱我一下。你不知道,我可想你了……”
蘊空怔驚地倒吸一口氣扭頭看她,卻對上她似笑非笑地眼,也不知她是要來真的,還是只是在說玩笑話。
他的一雙手縮在袖中,正猶豫著是不是真的要上前假裝\'扶\'她一把。
浮玉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宮人們的目光一下子朝這邊看了過來,她立即假裝大聲道,“佛子言之有理,不日本宮就等著討教雙陸了。” 說完,朝蘊空彎眼笑了笑,心滿意足地負手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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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的清晨,浮玉安頓好一切后,自己鉆進牛車,自西邊側宮門建福門的甬道緩緩而出。
她輕衫薄裙,口點丹朱,眉心貼了淺淺的花鈿,在腦后挽了個普通的盤髻,只別了幾只玉簪。出行在外,不易盛裝,以這般普普通通的裝扮與他見面,倒是第一次,也不知他是不是會喜歡。
浮玉挑開簾子往外看,只見朝陽漸升,晨露微茫,霞光下,一扇扇宮門緩緩為她打開,她離那建福門徐徐的近了,心跳也越來越快,仿佛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沖動似的,一個勁兒的要從胸腔中沖出來。
她舍不得放下簾子,就這么半探著頭去看,忽然又擔心他會不會失約。
這般反覆糾結中,她目光望得極遠,牛車走出建福門的時候,她目光一亮,終于看見了他。
蘊空青衫烏帶,負手而立,早早地在約好的地方等著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今天有點眼脹,所以文瘦。明天會多一些
第49章
初嘗感情, 誰都有個開始。
起初, 隔著游廊的輾轉,遠遠地看上一眼,便能自己笑上一整天。再后來, 好不容易挑明心意之后,心底便是知足的,開心得宛如胸中開了大片大片的花。
可男歡女愛這種事情, 一如蜜毒, 叫人很容易上癮, 且欲罷不能。到最后只會發展成飲鴆止渴, 漸漸的連看一眼, 說幾句話都不再滿足了。
然后便要偷著見面, 最好是去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獨處,到時候, 牽手擁抱,或者再親密點,衣襟連著衣襟,依偎在一起, 再說上一整天的話, 才可一解相思之苦。
公主挑開了簾子,從車里探出頭來招呼大師快上來。車夫朝大師一點頭,卻也不說話。蘊空看了一眼,感到有些奇怪,卻還是扶車登上, 坐了進去。
剛一鉆進車里坐穩,立即有一雙柔軟的胳膊纏了上來,直接往他脖子上一掛,人就靠在他肩膀上了,委委屈屈道,“我還擔心你不會來呢。見到你在門外等著,我才松口氣。真好!總算可以和你單獨相處了……”
蘊空瞥了她一眼,垂眸道,“這可是車里……公主,竟欲放縱至此嗎?”
車里?浮玉一聽,不禁心里發笑,她不僅要在車里,還要在野外呢。好不容易才將他約了出來,見了面,難道他真以為只是并肩走走路、看看花就完事的嗎?
南山下,有雀鳥飛過。大概是遠離了內城,這里顯得頗為涼爽清幽,時不時林濤陣陣,聽了叫人有幾分沉醉。
在往里走,牛車就行不得了,車夫敲了敲車門,示意公主到了。
車門一開,大師先扶車探出身,攬衫落地下來,四下一望,不禁感嘆了一句“好境地。”
元珞對父親很是忠誠,若是從別人那聽說了她和佛子的風言風語,就此悄悄地稟告皇帝,倒也不是什么怪事。他作為父親的心腹,是一定會將所看所聽,全數告知的。
可是,他究竟是從何處聽來的,源頭又在哪里,便不得而知了。
就她和佛子在大慈恩寺一起同行這事情,算起那些目睹過他們的人,若較真的一一細想,也是有一些的。
比如,當日去拜佛的香客,寺院里的和尚,隨侍的幼蓉,她的車夫,還有臨走前遇到的寧九齡。
懷疑香客和和尚,這似乎不是個明智之舉。天南地北的香客那么多,且大多是百姓,應該是不會認出來公主和佛子的樣子的。
而寺院里的和尚,這些紅塵之外的人,一向講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便是看見了,也不該會如街頭婦人一般喜歡嚼舌根。
那剩下的,只有幼蓉,車夫,和寧九齡了。
浮玉回了宣徽殿,屏退了左右,自己則進入書室。
浮玉隨之其后,聽見了他這一聲忍不住揚了揚嘴角,她找的,可不就是好境地,怕是一會兒還有“好風情”呢。
也不知是不是大師太久沒有出遠門縱情山水了,來到此處后,他整個人都松懈下來幾分,心情也輕松起來。
蘊空看了片刻風景,隨后拂袖轉身,向車內的浮玉伸出手掌,道,“來,臣扶公主下輦。”
浮玉笑著將手放在他手心里,被他緊緊一握,提裙踩著矮凳走下來,道,“我知你不喜歡熱鬧繁雜,所以特意想到南山。此處清幽無人,想來你會喜歡的。”
蘊空聽后有幾分感動,她總是這樣,雖說有時候慣愛氣人,可歸根到底,總是很細心,又很會為旁人著想。
公主回頭吩咐車夫在附近尋個茶館等著,不必跟上去。那車夫很忠厚,明白地深深躬了個身,牽著牛車去一旁的柳樹蔭下休息去了。
南山石階蜿蜒地隱于山林中,若要登高,必須尋石階而上。
公主先走在前頭,一路看花撲蝶,東顧西盼,又回頭朝大師揮揮手,叫他快些跟上。而大師提衫一路跟在她后頭,視線里始終跳躍著她的身影,他淺笑望著,只覺得她的到來給這寂靜的山林添了一絲靈動。
一路走著,也不知怎么,和她這般游覽于南山中的情形,總叫他生出幾分告老還鄉的想法。若是能和她像尋常人家一般,擇一席方寸地,朝朝暮暮地相伴,也倒是不錯。
他想罷,不禁自嘲笑了笑,曾經自己一直對這種家長里短的日子嗤之以鼻,更喜歡獨善其身,如今反倒是對那種生活有著隱隱的期盼之意了。所以,他和她再這么在一起下去,他還會再改變多少呢?
浮玉好久沒有這么自在地縱情于山水間了,宮內的奇山異石堆砌出來的風景雖然華貴,可總不如宮外的山林多了幾分野趣和自由,叫她覺得一呼一吸之間,都充滿著生命力。
她一會兒蹲在山間小溪旁玩水,一會兒指著一叢沒見過的小白花給蘊空看,纏著問他花的名字,“你瞧,這個像漫天星子一樣。”
蘊空走過去看了看,說那叫蛇床子,“相傳秦朝的時候,有人得了怪病。農人聽說這種小白花可以治病,千辛萬苦采來,一試果然有效。因為蛇常常喜歡臥于此花之上,就像他的床榻一樣,所以才叫蛇床子。”
浮玉聽了他的話,驚嚇地一下子跳起來,雙手緊緊勾住了大師的脖子,戰戰兢兢在他胸前埋頭道,“我最討厭蛇了!你不要嚇我!快幫我看看,那花叢里是不是有蛇?” 說著,閉眼伸手朝身后一指。
誰想,頭上卻傳來幾聲輕笑,她慢慢抬起臉,卻見蘊空正溫然垂眸看她,淺淺勾著唇角,安撫道,“那只是古人的傳說而已,早就不知真假了。你不必怕。” 說著,他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繼續道,“說起來,此花還可入藥。對醫工來說,可是大有用處的。”
她才穩下了心神,可手臂依舊掛在他脖子上,此時聽聞了他的話,不由得又起了好奇,認真地歪頭問道,“入藥?做什么的?”
蘊空沉吟了一會兒,道,“嗯,臣記得,可殺蟲、可祛濕,還有……”他皺眉思索,忽然想到了什么,剎那間變了臉色,卻不再說下去了。
浮玉不解,貼在他身前晃了晃他,問道,“怎么了?繼續說啊!”
大師的手半環著她的腰,眼神卻不由得飄遠了,看起來支支吾吾的,卻始終開不了口。
這蛇床子除了那些功效,其實是用來制成給男子壯/陽的藥物的!他自己怎么把這個給忘了。眼下她倒是難得好學的很,一個勁兒地癡纏著問他個答案,如此敏感的事物,叫他怎么解釋給她聽?
大師給公主講壯/陽藥的來歷,大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他耳朵根微微發熱,渙散的視線重新垂看下來,清了清嗓子,喃喃道,“這個……大概,臣忘了……”
說著,大師的目光卻慢慢凝視起來,只見公主的臉龐在陽光的輾轉之下,是如此的白凈明媚,額間一點丹色的小花鈿嫵媚生姿。她此時氣喘微微,大概是剛才跑跑跳跳弄的。
林間鳥雀飛鳴,山溪淙淙,兩人就這么站著,對視著,仿佛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見。
蘊空長睫垂目,看著她微微仰看他的那雙清澈純致的眸,似乎滿目還在渴求著他口中的那個答案,而之下,是微微啟著的唇,仿佛在向他發出邀請似的。
他望得心頭一窒,忍不住吸了口氣,遲疑一下,緩緩抬手撫上她的鬢角的碎發,替她慢慢別入耳后。
浮玉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眨了眨迷茫的眼,仰臉問道,“你說你忘了?這么說,你對這個蛇床子,也是不太清楚了?”
“嗯……其實也不算忘了……臣是看見過的……”
蘊空看著她那副模樣,不禁有些怦然心動,到最后,漸漸的情迷意亂起來,嘴里喃喃著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話。
他食指自她的鬢角慢慢滑了下來,停在她的唇角……他自己也未察覺到喉頭已經慢慢咽了一下,心頭打顫,低沉著嗓音道,“臣知道……但是不能說。因為,公主不可知道——”
“什么這么神神秘秘的,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 浮玉不喜歡他賣關子,語氣里倒是帶了點不滿意。
她一向如此的簡單而可愛,就算性情驕縱,也叫他心底愛慕喜歡著,甚至隱隱約約地甘心做個裙下之臣,不過這些都是他從前夜半迷惘時候的一種胡思亂想罷了。
他深深地仔細地看過她眉眼的每一處,面對面這么相顧著,一個俯視,一個仰視,徒生出一種撩人心弦的意味。
只要他輕輕一俯首,他就可以吻上她的唇了。
可人的,令他有些迷醉的唇,像春日的櫻桃似的,叫人此時看了想迫不及待地輕輕品嘗,哪怕這唇上涂了毒藥,恐怕他也會義無反顧的飲鴆止渴。
唉————
他眼底一沉,忽然胳膊一用力,一把將她攬了過來,浮玉腳下踉蹌了幾步,一下子就跌入他的胸懷,然后大師低頭,嘴唇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啊——”浮玉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微微掙扎了一下,忽然腰上一緊,又被他往懷里按了按,然后便覺得額頭印上一陣滾燙的溫柔。
這一個吻,算是他的第一次主動吧!
三十年了,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大師感受的到,此時他的臉頰發燙的厲害,大概已經紅的看不得。
糾結了半天,終于還是決定放棄去吻她。倒不是不會,或者不敢,只是當一個人太過喜歡的時候,反而不忍心去對她輕易做什么,生怕自己的笨拙,破壞了她的完美。
所以,與其說對她是喜歡,不如說是傾慕,或者愛憐吧。
大概,她不會理解他的用心良苦,更不知道他是費了多大勁才壓抑下來的這樣的沖動……
第50章
一吻落在額頭, 仿佛一粒石子掉在心的湖面上似的, 在浮玉心里慢慢泛開了一圈圈的漣漪。她的鼻尖剛好貼在他的交領處,依稀可以聞到圓領之下的陣陣熏香,她忍不住吸了兩口, 然后發出一聲嘆息。
大師緩緩松手放開了她,臉上泛著淺淡的紅。大概是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叫他自己也有些意外,窘迫了一陣, 低聲喃喃道, “是臣冒犯了。”
大概他這人總是這樣, 心里頭的禮法規矩總要擺在第一位。越浮玉再如何不合樂調, 在他心里也是高不可言的貴主。按照規矩, 駙馬還要奉旨見公主呢, 他這個大師在這荒郊野外的,與公主摟抱親昵, 叫他已經覺得是在危險的邊緣試探了,更別提再做些其他的事情了。
浮玉聞言笑了笑,抬手摸著額角,腕子上的小金鈴丁零細碎的作響, 她溫道, “沒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這里不是大明宮,你不是中書令,我也不是公主。咱們只是出來游山玩水的情人,既然是情人,親密一些也是應當的。”
說著, 她開心地纏上他的手臂,伸手鉆入他的掌心,非得要同他十指相扣,“今日好不容易你我一起出來,姑且特例一次,少些規矩吧,好不好?”
蘊空的胳膊被她輕輕晃了晃,仿佛被央求著似的,他心弦一動,緊張的心情也被她緩解幾分,于是點點頭說好。
都說五指連心,此時十指交纏在一起,仿佛藤蔓似的慢慢纏繞在心間,叫人滿心滿意都是眼前的人了。蘊空這時候才有些明白過來,為何有人總是為情所困,不得解脫,有了這些肢體的接觸,誰還能再輕易脫身呢?
大師一路繼續前行著,又緊緊握著她的手,沒一會兒手心里就開始滲汗,一陣氤氳自掌中升騰起來,散發著體熱。可就算如此,他還是有些舍不得松手,固執著拉著她,一階一階地向上走著。
浮玉自袖中掏出一方錦帕,笑著塞進他的掌中,貼心道,“你瞧,這才剛過半山腰,你就出了汗。若是累了,就坐在旁邊的石頭上歇息會。”
蘊空感動地接過來,說其實不累,簡單地擦了擦手和額頭,抬眼看向林間日照,“大概許久沒有登山了,再加上近日有些忙,也疏于練劍,這才容易出汗些。” 說著,他怕她想歪了,趕緊極力解釋起來,“其實,臣平日身體很好的……”
浮玉想起了上次的花宴,攬著他的胳膊歪頭看他,“說起來,我竟不知道你也舞劍,那次你驚艷四座的,倒也是叫我好生意外。”
“其實,臣也并不擅武,只是作為百官之首,總要兼修一些才是,不然,如何服眾?”蘊空說著,偏頭瞧她,納悶道,“當日花宴上,公主故意不請臣去,所為何啊?”
浮玉看著蘊空眨巴的眼,不由得抬袖笑了起來,玉簪螺髻在陽光下輾轉生輝,“你已經知道我是故意的了,還何必問呢?其實,只要你那日開口,我一定也會給你請柬的……弄不好,我當日就選了你了。”
蘊空悶聲道,“原來如此,公主還是記仇。臣可聽說,你都給了竇尚書和崔侍中了,偏巧不給臣,叫臣差點丟人了。”
浮玉倒是起了好奇之意,“所以,你那天怎么進來的呢?”
蘊空不語,很顯然并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下意識的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道,“就是……那么進去了。”
其實,他當日是搶了竇楦的那張請帖混進去的,堂堂大師,平日里的請柬多得都應付不過來,何時這般窘迫地搶別人的那份蒙混過關的?
浮玉晃了晃他的手,倒不再逼問,身子一歪,半依靠在他的側身,賴著他往階上走了一陣,沒一會兒就累得打蔫了。
“我腳疼,走不動了。”
第51章
“你不能這樣……” 蘊空聲音顫栗著, 一面拿袖子不斷地打掉她的手, 一面推搡起來,“下次……臣可再也不陪你出來了……”
浮玉忙了半天,依然解不開他的束腰烏帶, 干脆上手摸上了他的圓領衫的扣子,火急火燎道,“我就知道你這么說!我不管, 我就要現在……把你弄到手……”
蘊空忽然感到衣口一松, 領子就那么歪歪斜斜地松散開來, 露出里頭的白色中衣, 簡直是斯文掃地。他一慌神, 急忙抬掌死死包住她不安分的手, 咬著牙與她扭成一團,垂死頑抗, “你休想……”
他的掌力比她的大很多,任憑浮玉拽了好幾下,卻依舊擺脫不開。前行受阻,她又偏巧生了幾分好勝之心, 二話不說抬起另一只手蓋住他的, 又費力地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呲牙咧嘴地字字回敬道,“我——偏——要——”
大華□□盛國,都說國宰蘊空英姿清貴,最是溫雅, 又聞永陽公主乃絕色佳人,嬌縱高傲。又有誰能想到,這兩個人此時在這南山山頭上扭打成一團,一個衣衫不整露中衣,一個玉簪歪斜螺髻散,彼此劍拔弩張,虎視眈眈地對視著。
蘊空被堵在一角,捂著衣領垂眸警告,浮玉踮著足貼了上去,雙手拽著他的領子不依不饒,二人瞪著對方,誰都不打算不退讓。
再看大師一臉悲憤交加的樣子,仿佛受了好大的欺騙似的。本想著山澗清幽地,趁著如此好風景,也可以順勢贈她玉香囊,多好!
誰想到這個越浮玉賊心不死,居然是把他……騙上山的。
想到這兒,蘊空一把推開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內室去。浮玉一見,立即也追了過去,喊了一句,“為什么不行!”
“臣現在做不來!公主是貴主,論身份,咱們可是君臣吶……” 蘊空拂袖背對著她,而她不管,繞著他轉圈,非得正對著他的臉才行,蘊空被她繞得頭暈,忽然一把按住她的肩頭,警告道,“你再這樣胡來,臣就告訴陛下去了!”
浮玉的肩頭軟軟的,被他盈盈一握,只覺得一股力道鎮住了自己,她抬起眼波昂了昂下巴,“我巴不得你去告訴呢。去告訴他,你想要對我\'以下犯上\',想要\'亂紀朝綱\'。” 說著,她順手摸了摸他發燙的耳垂,得意一笑。
蘊空被她說得臉紅,無力辯解道,“胡說!臣一點都不想!”
浮玉向后瞥了一眼,發現他們二人剛好站在涼榻邊,心里暗暗一笑,然后板著臉故意欺身上前,揚聲道,“好了吧!你們這些文臣一向虛偽的很。滿嘴仁義道德,其實肚子里才不安分呢!” 她往他身前貼近些,抬頭幽幽道,“你說著不想,其實心里……”
公主欲言又止,手慢慢按在他的胸前蹭了又蹭,仿佛看透了他心里的想法似的。
大師比公主高大半個頭,她為了保持氣勢,必須不停地踮著足尖才可以保持和他相差的不太多。他垂眸看她,見公主一臉執著,又油鹽不進,已經什么話都不聽了。他無力感向上襲來,對她簡直要殫精竭力。
其實方才背著她上山的時候,她那不可說的溫熱柔軟的觸感抵壓在他的后背上,這已經叫他有些神思迷亂。她在他的背后若無其事地看著風景,可是他自己的腦中卻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更為綺麗風情的景象,每當他竭力叫自己拉回思緒的時候,后背上的柔軟又增加幾分,叫他幾度差點亂了腳步。
想起來上輩子,她和宋洵的婚姻名存實亡,起初出降過去的時候,本想著認命去過日子。誰想,可真得到了晚上的那種時候,才發現如果心里是裝著旁人,有些事情真的是勉強不來的。
新婚之夜,她對著宋洵的那張臉就總想起來蘊空,如何也不能替代。這種陰差陽錯的事情纏繞在她心頭,多多少少都有些不甘心。曾經想著,把他當作蘊空就好了,也許一切就可以繼續了。然而宋洵和蘊空是不同的,她沒法這么做。
為了顧及臉面,她只好白日里傳召叫宋洵過去陪她說說話,到了晚上,卻是揮了揮袖子叫他回去,然后夜里自己一個人在公主府度過。自始至終,她都是不曾真的做過什么。
所以,她的一切\'懂\',都是從那卷《避火圖》里看的,那些精彩絕倫的畫作叫人實在過目不忘,比如她現在這般坐在/他的/身上,也是那圖里有的!這蘊空,還在誆騙她,說她不對,明明就是如此!
浮玉臉色漲紅,一咬牙,干脆腰間使勁兒往前一動,學著那奇書里的樣子就模仿起來,在大師的腰身上又/夾/又/晃,沒一會兒就滿頭大汗。
蘊空本來已經快要崩潰,被她磨蹭了半天,忽然總覺得不對勁,絕望中睜開眼看了看她,只見公主胡亂地拽著他的衣服,以一種怪異的姿勢坐在他的腰上,完全不對路。
公主很賣力,全因從書上看見的那些題詞,她記得什么“彼間汗淋漓”,就該如此的!她覺得自己氣喘吁吁,冒出汗來,更加確認了這般是正道。她一呼一吸地忍著疲憊,一面繼續著,一面貼心的問道,“你疼不疼?”
蘊空聽得差點沒氣絕,按理說這不該是女子問的,可是若說現在,他的確很疼,是腰疼——這全托公主不對門路的行為。也不知她是哪里看來的歪門邪道,只顧著拿腿擠壓著他的腰身,像是刑部牢房的那種刑具一樣,簡直和野人沒什么兩樣。
大師支起頭看了她一眼,幾度欲昏死過去,可見公主滿頭大汗,又不知道停下來,他竟覺得不忍心破壞她心情,趁著她休息片刻的時候,終于無奈又同情的問了一句,“公主,累不累?”
浮玉抹了一把汗,停下來喘著氣,虛聲感嘆道,“當然累了!想不到……這事情居然……這么累!”說完,浮玉不忍結束,連忙好言穩住大師,盡力安慰道,“你放心,我就歇息片刻,一會兒還能行的!”
從前,她無意中聽見城安姐姐和晉康姐姐口中說的什么“一夜七次”,大概就是她這種吧!想到此言,公主簡直斗志昂揚,覺得自己真是當生為男子!
公主歇夠了,又埋頭繼續起來苦干,非要在這春/宵/一刻拿下當朝大師!
蘊空被她壓著,動彈不得,沒一會兒就被她蹭得出了汗,他無動于衷地躺在那,偏著頭一臉無言的望著公主,見她累得滿臉泛著紅暈,鬢邊也滲出了薄汗,他無語,卻好氣又好笑。
喊著自己還能行,可彼此褲子還安然無恙呢,怎么她就\'行\'了?
可公主畢竟是經歷過一世了,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是通透,而且,一個人在夜里醒過來的時候,也會變得清醒幾分,知道自己下一步想要什么。
感情是感情,這不耽誤她繼續探尋她想知道的一切。
公主瞧見大師平靜地盯著自己,不禁詫異,這可和書里所寫的不同。都說初者會有所疼痛,既然她主動在上了,那疼痛的該是蘊空啊,可怎么見他無動于衷似的?
其實那避火圖上寫的古語實在是晦澀,她晚上就著那點燭火也看得不大清楚,胡亂掃了兩眼,光記得畫了。
佛子雖然看著疏淡苛刻,可私下里是個很溫柔的人,只是一沾那種事情,總是容易沒好氣。
她想到此,忍俊不禁,其實他比她想像中的要更好,完全沒有想到他是個可以為感情讓步的人,三番五次地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違背一點他自己的原則。
她日漸沉淪于與他的癡纏中,每天總想著下次如何與他見面,做些什么。
公主不悅,質問大師,“你什么感覺?”
大師苦澀地抿了抿唇,遲疑片刻,配合地答道,“甚好……”
“騙人!”公主臉色不滿,停了下來,“都說應該疼的!”
大師怔忪,啊了幾聲,才點點頭,確認幾分,“的確,臣有點……腰疼……”
公主面色終于回溫,勾唇一笑,得意洋洋道,“那便對了!” 說罷,騎馬似的繼續開始折磨起他來。
大概是實在品不出什么特別的滋味,又或者得到之后,又覺得沒什么意思了,還不到半個時辰,浮玉腿一軟,總算從大師身上跌下馬去,往他身旁一躺,氣喘如牛,道,“我不行了……簡直比打馬球還累……”
公主和大師腦袋對著腦袋躺在一張榻上,一個外衫凌亂,長發披落,一個只剩一層中衣,倒是安好。兩人靜靜和衣而臥,彼此沉默了一會兒。
浮玉推了他兩下,試探問道,“佛子,覺得本宮如何啊?”
大師愣愣地望著天頂的帳幔正出神,忽然被問了這么一句,眨了眨眼,為難地從牙縫里擠出來幾個字,“公主勇不可擋……”
浮玉滿意地松了口氣,微笑掛在嘴角,點點頭,“那就好!你也辛苦了,歇會兒吧。” 說著,哎呦了一聲,扶著快要抽筋的腿又躺了回去,半靠著他的肩頭,緩著氣息。
大概,這種晉江之事真的沒有書中描畫的那么好,不過自己第一次就如此彪悍,想來已經可以載入史冊了!可惜啊可惜,從來只有記錄皇帝彤史的,沒人來記錄公主的!
忽然覺得,這么結束了,總有點空落落的,萬事如過眼云煙似的,全都消散了。是惆悵?還是空虛?都說不清楚,她只覺得實在需要休息,還得解決一下腿抽筋的問題……
她見大師一直呆呆地不說話,嗤笑一聲,翻身趴在他的胸前,柔聲問道,“佛子……你的清白是不是沒有了?”
第52章
清白?
呵, 他的清白倒是還在, 只是她這些叫他哭笑不得的賣力舉動,實在是讓他幾乎都不忍心告訴她真相了。
她的腦袋在他胸前趴著,發絲像是細細密密的幼牙枝條似的, 時不時惹得他皮膚微癢。
他忍不住垂眸看了她一眼,只見公主臉頰紅紅的,好像還在等他的答案, 然而她羞澀中還得幾分難耐的樣子, 顯然是眼神又不太對勁了。
蘊空一見, 一把推掉她自己翻了個身, 沒好氣地閉目道, “好了!方才……方才你也都做過了。臣很累, 你勿再胡鬧了。”
大師背對著她,說完心里卻嘆口氣, 若是她在這么三番五次的要折騰她,恐怕他自己真是很難消受了。
就好比她在他身上點了一把火,燒得他很是難耐,可轉頭她又迎面潑過來一盆冷水, 叫他又突然無措。
浮玉對著大師的背脊推了兩把, 他卻一動不動,不由得喪氣下來,不快道,“你別背對著我!這樣算什么?”
其實她很是敏感,眼見大師這般不理睬她的樣子, 已經猜到,定是方才那事做得不太好。
蘊空剛才氣得頭疼,也忍得牙酸,現在壓在她身上,只覺得十分解氣。可沒一會兒,那柔軟婀娜的輪廓慢慢被他留意起來,只覺得十分不能忽視,一時間只覺得一陣陣的血氣上頭,是三十年來都沒有過的感覺。
浮玉因為他撲得忽然,沒有絲毫準備,驟然間被壓在他身下,呼吸亂了幾分,那柔軟的山巒一起一伏地,將抹/胸上的牡丹繡紋拱起又落下,仿佛在邀請。
春帳暗暖,不是良宵勝似良宵。
大師看得嗓子一腥,腦子空白片刻,脫口低沉了一句,“你還看什么了。說說。”
那聲音像是囈語,不大,卻帶著一種蠱惑。
浮玉聞言,臉色不知不覺紅了。看看那些畫還好,可他叫她描述出來,卻又實在是說不出口。
她頭一歪,避開大師的視線,支支吾吾道,“其實……也沒什么……”
那一段沒有遮掩的白皙突然袒露在他的眼睛里,他暗自咬緊牙沉了沉氣,明知道再繼續下去怕是要萬劫不復,可真的走到這一步,卻又舍不得離開。
抬眼見她的手腕有些紅了,蘊空心一軟,慢慢松開了手,她立即像是掙脫開的雀鳥似的,刷地一下攀上他的肩,半抵半扶,很是撩人。
大師垂視片刻,忍不住緩緩俯身貼近,直到停在她的唇邊時,沉默的凝視一陣。
公主朱唇微啟,明眸善睞,只是眼中有點期待,還有點驚慌,大概她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無聲是最可怕的,因為沉默中漸漸燃燒起一陣怪異的曖昧和吸引,叫人覺得危險,卻又勾引著人去明知故犯。
他懸在她的唇之上,并不再繼續做什么,只是目光掃過她眉眼的每一處,仿佛許久都未見了似的。
蘊空知道她在等,等一個未知的結果。
世界上如此癡纏純致的女子,除了她,還有別人嗎?
費盡心思地將他弄上山,笨手笨腳地要和他成好事,結果自己卻是個半吊子。
若是再辜負,豈不是太不懂風情了?
大師想到此,一縷淡笑自嘴角不經意地傾斜而出。
“你笑什么?” 浮玉尚不知情,蹬了兩腳榻表示不滿。
“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
兩人一言一語,貼得又近,彼此之間升騰起一陣濕潤。
公主可人,實在叫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
大師壓得近些,聲音中帶著幾分顫抖,沉沉問道,“臣……想以下犯上了……行不行。”
她垂眸就能看清他唇上的紋路,倒了這一步,大師想做什么,自然傻子都懂。
公主盯著他的嘴唇,本想說準了。可誰想,他深沉的目光看著她,滿目虔誠地等著她的允許,叫她不好意思開口了,只好澀澀地點了點頭。
他得了恩準,終于俯身傾下,溫熱的唇貼在她的嘴角,然后是額頭,鼻尖,朝圣似的一一吻過后,卻不敢直接親上去她的。
他撐在她的頭上,猶豫了起來,四目交疊中,浮玉輕輕咬唇,忽然抬手環手上他的脖子往下拉,半仰著頭,在他唇邊輕輕/舔/了一下。
柔軟濕潤的觸/感叫蘊空渾身一震,電光火石似的在周身炸開,沒再遲疑片刻,直接將自己的唇反壓了上去。
起初像蜻蜓點水似的只是擦邊而過,后來愈吻愈深,氣息也凌亂了起來,仿佛只有和她繼續下去,才可以呼吸。
感情這事情多么的妙哉。在朝堂上那么一個嚴苛疏淡的人,也可以吻得這樣繾綣,仿佛此意綿綿無絕期似的。
大概是壓抑的太久了,充沛的情感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傾斜而出,他含/住她的唇/瓣,又慢慢放開,如此反覆,叫她險些難以自控地發出一聲參銀。
她被他的襲擊微微驚到,可沒一會也被他引導著投入其中。他的唇像梅酒似的,溫烈濃濃,將她吻的愈發沉醉,必須趁著他離去的片刻,才能張嘴喘/息一下。
浮玉心頭打顫,氣息交疊間一把推開他欲傾下來的唇,抬眼問道,“佛子為何如此嫻熟,令人頗為不安……”
他聞聲一怔,然后淡淡笑了笑,任憑她的指尖質疑著勾勒自己的唇,低沉道,“對于男子來說,此事,無師自通。”
她聽得扯了下嘴角,挑了挑眉毛,然后故意貼著他的耳字字回敬道,“衣、冠、禽、獸——”
此話當如火上澆油。
她話音剛落,忽然驚呼一聲,只覺得腰身一緊,他扣著她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將她又往懷里懲戒似的摟了摟。
她微微后仰著看他,不甘示弱,“是不是高內侍送給你的那個女子伺候過你了。”
他義正言辭,“除了你,不曾有他。”
她滿意地笑了笑,“你敢發誓嗎?”
“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他說的時候,語氣里帶著點濕潤,低低沉沉地灌入她耳朵里,感到懷中的她難耐地扭動了一下。
而在他說完之后,又無意中瞥見她的耳垂,小巧精致,十分可愛,他看得怔了,于是忍不住低頭親了一親,只覺得唇邊所觸之地是十分的柔軟圓潤,他的吻自那里蔓延到她的臉頰,額頭,鼻尖,嘴唇,然后他一面吻著,一面動情道,“臣仰慕公主許久了……能夠得公主垂愛,臣從前實在沒有想到。”
是不是到了這種時候,男人都會如此感性?
浮玉聽得喜上心頭,一把抱著他的脖子,把臉埋入他的交領之中,盡情呼吸著屬于他的味道,她喃喃了一句,“我多想和你這樣朝朝暮暮啊——”
他將她擁得更緊,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早知如此……”
何必前世呢?如果上輩子知道她這般的依賴自己,恐怕一切悲劇都不會再發生了。
想到久遠記憶中那個已經死于鴆酒的越浮玉,就那樣在人世間煙消云散了,他忍不住心痛幾分,側頭以唇貼著她的發髻深深吻了吻,不再繼續方才的話,只是堅定地點了點頭,認真道,“會的。”
浮玉聽罷,從他懷里鉆了出來,視線對著他的視線,四目繾綣,“你會覺得我不聽話,脾氣大,不是賢良淑德的女子嗎?”
她總覺得蘊空以后一定會娶個賢良淑德的女子,操持大師家業,必要如此性情。可一看自己,斷然不是那個路子的,于是忍不住問了一問。
他揚了揚唇角,被她的問題弄得有點哭笑不得,鼻尖點了點她的鼻尖,難得敞開心扉,帶著幾分縱容的意味道,“臣就喜歡你的不聽話!喜歡你的脾氣!”
她說那你以后要吃點苦頭了,說著,抬臉吻了吻他的唇,斷斷續續中,她又學起來方才他吻自己的方式,輕輕地半含/住,然后又放開。
蘊空被她撩撥的心神不穩起來,他不得不承認這方面她是個好學生……甚至,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她的唇軟得不像話,他來不及回應,她又玩心大起似的追到他的耳后,又學著他的樣子反覆吻了吻。
細碎的淺笑溫溫熱熱地撲在耳邊,他低沉地悶了一聲,險些失態,連忙將她一把按了回去,抬眉警告道,“那里不可。”
“為什么?” 她其實已經隱約有些明白,可依舊裝乖似的懵懂地問了一句。
蘊空不說話,耳后那等敏感的晉江之地,豈能叫她亂碰……
浮玉心起一念,偷偷咬了下唇,忽然趁他一個不注意,悄悄順著他的身下探去……
第53章
顛張狂素。
大師平日里雖為人疏淡清貴, 可心中也有倨傲的一面, 大概文臣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性情。蘊空善書法,其中最愛懷素,一筆下去, 力透紙背,腕骨游走,一氣呵成。大概他的全部清高都付之于此了。
可寫的再好, 筆不好也沒有用。不過, 他有幸得了一只家傳的上等毛筆, 一直藏于家中私密之處, 雖然不曾真的用過, 可觀之甚好。
說起筆毛, 那有的人的筆是羊毫,又分成陳羊、穎羊和凈羊。可不論怎么說, 都是羊,這羊毫雖容易著墨,可是性均柔軟,過于精細, 實在是不能成大事。
而除此之外, 有人收藏狼毫,雞毫,豬鬢,甚至鼠須,那就不堪一提, 貽笑大方了。
大師的這支筆是晉州出的名品紫毫,也就是山兔背部的那點黑尖毫做成的,毛質較剛硬,寫行或草最宜,可謂是‘鐵畫銀鉤’。
不曾用過,可多少也有點自知之明,但大師從來不將此事放于心上,畢竟是孤身久了,沒有紅袖添香,自己拿筆寫有個什么意思?更何況他日理萬機,也沒空搞這些古早士大夫的清雅之舉。
浮玉在銅鏡里看了一會兒他聚精會神的樣子,笑道,“你在中書省看書看文書的時候,也是這樣認真嗎?”
他目不轉睛地繼續手里的動作,淡淡揚了下嘴角,“怕是現在要更認真些。”
“這么說來,你忙公務也有走神的時候?” 她聞聲嗤笑一聲。
他卻不再說什么,只是隨她笑了笑,可心里卻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當然會走神,那個時候還不是怕她突然不顧體統的突然闖進來!
浮玉披著長發轉過身子來,兩手托著臉,胳膊肘壓在膝蓋上,仰頭試探道,“以后有空的時候,我去中書省陪你忙公務,可好?”
他拿著梳子訝然,垂視著她渴望的眼神卻只能支支吾吾說不好,五②4久081⑨2“中書省臣的僚屬都在……進進出出,很不自在。”
他說完,自己想像了一下那旖旎的場面。中書省的上首案幾坐著中書令,低頭批閱著下頭呈上來的文書,而一旁是本朝永陽公主,一面勾著他的脖子,一面淺笑著打扇。
不說那些僚屬了,就是他自己,恐怕也有點看不得眼。
浮玉抿了抿唇,忽然道,“或者,等你晚上在的時候,我去找你。你總有幾天要值夜的吧!”
他摸了摸鼻子,“可是,三更半夜的,公主從內禁出來,空有不妥。”
其實晚上紅袖添香的夜讀,他從未體會過,被她這么一說,倒是也有點期待。說到底,他還是很想多多見到她的。
“而且……太晚了,你也不好回去。”他貼心地補充了一句。
浮玉答得很直接,“那我就不走了,而且,你不是有內室嗎?”
他一驚,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可還是故意裝不懂地問了一句,“那可是臣的休息之處……不曾有其他房間,而且第二日早上官員……”
她說沒關系,涂了淺淺丹蔻的手覆上他的,安撫似的拍了幾下,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啊。”
蘊空第一次對自己沒了幾分底,她這意思,是要和他一起在中書省過夜了?他忍不住抬手掩了掩嘴,窘迫道,“那可是公務之地……公主還是忍忍吧。其實這里也不錯,得了機會,臣還可以陪你過來坐坐。”
他真是怕了她。這里呆過了,她就要把戰地轉移到辦公之地,實在是……
她追問了半天,蘊空嘴上虛應著‘再考慮’,勉強將她應付過去了。
兩人相處,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他默默穿好外衫,束緊烏帶,又成了方才一本正經的“佛子”了,轉頭見她,也已經披上了外衫,只不過發髻變成了俏麗些的雙髻。
這意味不明的細節,恐怕別人若是注意到了,只會覺得是公主頭發散了,誰能知道是發生了更多不可說之事呢。
“公主。”
他走過去,臨窗而立,叫了一聲她。
浮玉回過頭,問怎么了,蘊空有些不好意思,遲疑片刻,自袖中掏出那個被他擦了又擦的玉香囊,遞給她,垂眸道,“不算什么很貴重的東西,可是這是臣挑出來最好的物件了。”
她喜上眉梢,慎重地接過來反覆看了看,問道,“你買來送我的?好精致!”
他點點頭,說是,卻不提上次因吃醋宋洵而曾將之扔進池底之事,“公主見過不少奇珍異物,臣看來看去,此物還算入得上眼……”
大師講話總是不太直白,這一點浮玉剛好和他相反,索性給他下了定義,道,“這算你送我的定情之物嗎?”
他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說,“那就算是吧……”
她開心地環上他抱了抱,“你如此用心,我很感動。放心,我會好生貼身帶著它的,最好再把夜明珠磨成細細碎碎的小圓粒,從囊口灌進去,到了夜里,從這些孔中就可以散出瑩綠的光,多好!”
蘊空一聽,道,“此舉太過奢靡了。” 那夜明珠是朝貢之物,被她磨成個細碎,似乎太過暴殄天物,他建議道,“里頭其實有了上等的香料,不加夜明珠,也已是珍貴。”
她難得乖巧下來,說好,“我聽你的。以后,這些不妥之舉,我也不會再繼續了。今日見人間勞苦,我卻坐享其成,若再奢靡,未免太過不是。”
蘊空聽后大為所動,攬住她,俯身,與她綿長地吻了一陣,然后他抵了抵她的額頭,道,“今日之后,萬事小心。記住,有什么事情,不要再自己胡來。”
她說好,然后想起來什么,問了一句,“對了,宋洵他?”
蘊空沒好氣地哼了聲,道,“你還真是惦記他!”
他噎了聲,最怕她將這事情明說,父子吃味爭奪女人,在他那簡直是不齒!可眼下,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只好澀聲承認,“有一點點。”
她笑了聲,重新靠回他回懷里,閉著眼享受起分別前最后的時光,道,“我就知道!你這個小心眼!就這還大師呢……”
他在她的耳邊輕輕嘆息,沉沉道,“沒辦法。這種事情,臣還是想爭取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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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在大明宮,黃昏時候,李睿偏巧路過宣徽殿,他站在門口看了看,也不知是找人還是在想事情,正猶豫著,見白櫻剛好出來,于是叫住她,問道,“浮玉在不在?”
白櫻行了禮,依照公主的吩咐,答道,“公主出宮去大慈恩寺了。”
李睿抬了抬眉,自言自語道,“又出宮了?”
第54章
李睿沉了沉嘴角, 這個鳶妹妹的性子, 他自己心里很是清楚。她任性恣情,又不愛受管束,就連父親也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 近日來她似乎跑出宮玩的次數也太頻繁了些,上次聽聞她去大慈恩寺祭拜睿夫人,沒多久又聽說她去了街坊里玩, 今日碰巧, 她居然又出宮了。
李睿負手立在宣徽殿前, 思索片刻, 對白櫻問道, “她何時出去的?”
白櫻躬了下身, 依照公主事先吩咐的答道,“回九大王, 公主是巳時出去的。” 她說完,心虛地飛快看了一眼九王,見他沒有多想,也就稍稍松了口氣。
若說出公主其實是卯時就溜出去了, 恐怕他就更該起疑心了。
“她去哪了?身邊跟著誰?” 李睿又問了一句。
白櫻答, “公主前些日子生了夢魘,所以今日去了大慈恩寺,誦經祈福。身邊跟著的是宣徽殿的懷公公。”
又去大慈恩寺了?李睿淡淡嗯了一聲,抬眼不經意地望向宣徽殿內,仿佛是在尋人。
幼蓉答,“宮人各自有各自的差事。奴不敢勞煩他人。”
“上次麟德殿一別,倒是沒再宮中見到你了。” 李睿長身立在斜陽中,是英姿勃發的年輕皇子的模樣。
幼蓉想起上次在麟德殿門口之事,垂了下眼,低聲道,“上次……奴似乎見到周良娣,怕是她有什么誤會……”
她上次偶然路過麟德殿的門口,正逢李睿走出來,他一見,連忙走過來同自己攀談起來,誰想她一抬眼,見到不遠處正要回殿的周良娣,只見周英娘遠遠一望,后退幾步,轉身就消失在灌木之中。
而她自己也沒再與九大王多說什么,應答他幾句后,也就趕忙去冰室給公主取冰了。
李睿一聽,以為她是擔心英娘的誤會,于是舒懷笑了一下,“英娘是個賢良的女子,她沒有什么誤會,也不曾與本王抱怨過什么,你多慮了。更何況,你我二人之間,一直是光明磊落,旁人也無可置喙。”
她聽后只得沉默,過了一會兒,只聽李睿又繼續低聲問道,“上次你還沒有回答我,你何時入宮,從前又是在哪里當值的?”
九王李睿,似乎對幼蓉很感興趣,說話的時候,眼角眉梢帶著一種不自知的溫和。
幼蓉凝了下聲。
耳邊響起宮街穿行而過的晚風,每一陣都夾雜著曾經的回憶涌入腦中。
想起自己十四歲有幸入宮,起初因姿態頗佳,又識得幾個字,所以入了尚儀局,從此與宮人一同受訓。而后她的天資聰慧,很快便得到了司籍與尚儀的賞識,因此得奉于剛剛歸宮的永陽公主。那時候,洛陽之變剛剛結束了不到六個月。
可這些說來倒是話長了。
她簡短答道,“奴是元貞初年入宮,從前在尚儀局做事。”
李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三年了……可曾去過洛陽?”
幼蓉垂眸,“回九大王,奴是長安人氏。”
李睿聞言淡淡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她,道,“如此么。可是,本王總覺得……你很眼熟。我們是不是從前見過?”
幼蓉微微欠身,“大華高祖開元最盛之時,宮人數曾達近萬之眾。如今只多不少,大概是宮人長得樣子差不多,大王才會覺得,奴這張臉看著眼熟。”
李睿猶豫起來,仔細了她的眉眼許久,道,“你抬起頭來。”
幼蓉遲疑片刻,微微昂起下巴,眸子輕垂,將一副白凈不施粉黛的素面呈現給九王李睿。
濃眉杏目,是不是美麗的女子長得都差不多。
李睿看得心弦微顫,一些經年已久的回憶就著這大明宮細細碎碎的夏風吹進腦海。
他嘆了口氣,揮揮手叫她不必再抬頭,然后喃喃,“好了。大概,是本王看錯了。本王要找的人,大概不在這里了。”
幼蓉緩緩抬起眼,向他投去安慰的目光,平靜道,“有難以忘懷之人,本該成為最好的回憶,若是成了心結,那就不好了。不知九大王所念之人是誰,但是,還望大王寬心。”
一語淡淡的話,像是涓涓小溪似的流入李睿的心中,叫他神思清明。
李睿聽后有些感動,負手點點頭,“你說得很好。” 言罷,他低頭想了片刻,緩緩道,“不如這樣,本王去和公主講,叫你日后不必在宣徽殿伺候了,隨本王出宮吧。以后你就是本王的貼身侍女。”
幼蓉微微欠身,卻是開口拒絕,隨后婉轉妥帖地答道,“宮中奴籍森嚴,奴已經是宣徽殿的人,就要忠于主上。而且,公主待奴不差,奴要陪著公主。”
李睿一聽,只好點點頭作罷,道,“那好,你不想,本王也不勉強你。”
幼蓉抬眼看了下天色,與李睿說必須要趕往尚宮局了,李睿抿唇應了聲,一通禮節后,就此道別。
幼蓉抱琴轉身繼續在宮道上走,眸中波瀾平靜,既無喜色,也無恐慌。倒是比那些見到皇子,或者與皇子攀談上幾句話的小宮人要穩重妥帖的多。
從前尚儀就稱贊過她,哪怕叫她端著滾燙的茶碗都會面不改色地放在桌子上,她都可以做到穩穩當當,毫無驚懼。
那時候,尚儀說過,“但凡入宮,人都有所求。可往往不求者,才能平平安安地笑到最后。”
當時她聽了這話,不悲不喜。所求?大概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要求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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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入了仲商,夏天的潮濕總算消退幾分,然而暑氣卻未減。
長安的秋總是來得遲些,起初,定要再拿夏末的日頭曬個通透,仿佛要把人間烤透了似的。好在這種天氣只是干熱,而非悶濕,已經叫忙碌的大師舒坦不少。
中書省內,各個官員正翻閱書籍,奮筆疾書地寫著千秋節的諸項事宜,大概是寫的太快,沒一會兒就有人朝內侍喊“添墨!” “換管!”。
坐在上首的大師更是繁忙,連水都來不及喝上一口,沒一會兒案幾上又送來堆砌的文書。
中書省除了掌管最高機密,處理緊急事務,還要提陛下草擬詔令,必要時,甚至可以直接發出詔令,下達六部,叫相關官員及時執行。
雖說尚書令竇楦,與門下省的崔侍中,也被賜予‘知政事’的封號,可其實百官都明白,那兩位只是副大師,而真正的掌舵人只有中書令蘊空。
這廂蘊空才落筆寫下一捺,總算又處理完一件。手頭還沒放下筆,忽聽下頭有著急的官員大喊“毛筆!毛筆!——毛筆禿了!速速換一支!”
大師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這毛筆的隱喻,大概這輩子他都忘不了了,座下諸君嚷嚷著換毛筆,可他滿腦子卻想起的是前些時日與公主在南山紫竹苑里的繾綣之事。
在那,關于‘毛筆’,或者說‘中書君’的事情,他給她講了不少。現在想想,竟覺得有些荒唐。他本身就很忙,平日里為陛下鞠躬盡瘁,可到了那頭,還有繼續教導公主人事……
蘊空想想就要受不了,忍不住捂了下嘴巴,心中又覺得愧對陛下,又覺得心中涌起幾分歡愉。
大概身體的親密接觸總叫人會心猿意馬,他坐在中書省里,卻愈發心神飄蕩起來,懷中雖然是空著的,可是仔細回想,仿佛還能回憶起當時用她入懷的那種柔軟的觸感。
一旦知道了女子的美好,誰都會食髓知味,總是叫人心緒難抽地沉浸其中。他是男人,更是光棍了三十年的男人,一朝得幸,與公主一親芳澤,自然也不例外。
蘊空頗有疲累地向身后的憑幾靠去,一旁有僚屬夾著一份文書向前探聲道,“佛子,方才這份擬的千秋節儀制……”
“依照高祖皇帝的盡數規制,只不過稍稍遞減一些,以表敬祖,怎么,君有什么異議?” 大師大概是太累了,草草看了一眼后,揉著太陽穴微微閉目著說道。
下頭的主簿連忙說并非異議,然后小心翼翼地攤開文書一指,窘迫道,“佛子,這里有個別字……”
“嗯?別字?”蘊空抬手接過來一看,不禁嚇了自己一跳。果然,那千秋節的‘千’字,被他寫成了一個‘干’字,簡直是奇恥大辱!
大師面不改色,強行壓抑住心中的窘迫,趕緊抽筆點墨,速速謄寫了一份,然后交給主簿,道,“多謝。”
這廂還沒來得及放筆,后頭又有兩位主簿捧著文書排隊前來,依舊是同樣的問題。
大師一向言辭謹慎,幾乎無錯,今日竟然接連筆誤三次,實在叫人想不通。主簿不敢多問,只能想,大概是佛子太過辛勞,‘千’‘干’不分了。
蘊空一言不發地沉著臉揮筆重新寫好后,一一交還回去,等了片刻,總算沒人再來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濁氣,抬手按了按眉心,才覺得緩解幾分。幾日都未見她了,也不知她近來如何了,不過,一想到來月的千秋節,大華舉國通宵達旦,不設夜禁,想來還可以看見她。
不管怎么說,也算有個盼頭。想到此,蘊空微微一笑,仿佛渾身又充滿了勁頭,稍微活動了一下脖子,他又拿起一卷文書審查起來。
這般和她辛苦的相愛著,雖然有些見不得光,可多多少少也算他心里的一點慰藉,叫他在疲憊之時,只要想起來她,便覺得心滿意足了。
他伸開手掌托著那報告細細讀著,時而思索皺眉,時而沉吟,終于決定好之后,提筆點墨,欲寫下批注。
誰想,還沒落筆,身旁傳來一聲低低的“且慢!”
他微微偏過頭,原是身側站著的小內侍,只聽他尖細地提點到,“佛子小心,萬萬不可擬詔的時候也寫別字了……”
大師聞言低怒,沉聲斥道,“大膽內侍,竟窺視天家未頒的旨意!”
說著,只聽那人嗤嗤一笑,他順勢抬眼一看,瞬間驚怔了─一只見那寬大的內侍冠之下的細皮白膚,不是別人,正是浮玉……
“你……你!”蘊空被她唬得差點失聲喚一句“公主殿下”,伸手在沖她指了又指,“你為何在此?”
說罷,趕緊向下頭看了一眼,見那些僚臣都在各自忙碌,沒人看過來。
浮玉垂著頭,寬大的冠耳剛好遮住她的側臉,她沖他調皮一笑,在他身邊跪坐下來,假意給他添茶,低聲道,“我說過了,我回來找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臥箜篌是箜篌的一種,是漢族的真正的箜篌。春秋戰國的楚國就有了,這是‘華夏正聲’的代表。
而豎箜篌,也就是古豎琴,這個是東漢時候從伊朗,也就是波斯傳過來的。隋朝特別記載,為了區別他和漢人自己的臥箜篌,所以管它叫 豎箜篌,或者胡箜篌。
可惜,屬于漢人自己的臥箜篌,已經在咱們這里徹底失傳了,然而,這個原本屬于咱們的樂器,卻在朝鮮和日本得到了流傳和改進,并名字取為玄琴,百濟琴。
所以,保護文化是多么重要。可惜了
第55章
一片人聲嘈雜里, 她殷切地素手提壺, 在茶碗中扯出一道長長的水線,蘊空看得眼都直了,她抬眼瞥了一眼, 低聲提醒道,“瞧我做什么,小心一會兒下頭的人, 以為你有什么怪癖。這堂堂大師, 光天化日之下盯著一個白臉小內侍看, 有傷風化啊……”
說著, 她伸腕慢慢將茶碗推給他。
蘊空定定坐在那眨了眨眼, 趕緊收回目光, 重新拿起一卷文書翻看,可手底下翻來翻去, 心思早就不在字上頭了。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怎么進來的?”他余光漫向她,皺了皺眉,然后很是緊張地掃了一眼下頭忙前忙后的僚屬,還好沒人注意, “這身打扮……哪來的?”
大師的問題總是很多, 浮玉隱了下笑意,道,“那些重要嗎?眼下我混進來了,也沒人發現,那不就完了?”
蘊空也不敢面對面同她攀談, 佯裝提管在紙上批注,嘴唇一開一翕,“現在眾臣都在,你想做什么?萬萬不可胡來……”
她輕輕笑了幾聲,趕緊繃緊嘴角低頭說知道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的。你這中書省里頭三品以下的官員幾乎沒人和我近處打過照面,即使見過,也是宴會之時,遠遠地望過幾眼,沒人瞧出來的。”
“那你未免也太冒險了!” 他痛心一言,不輕不重地合上書簡往案幾上一按,微微偏頭道,“此處可是中書省。自古以來,哪個貴主扮成太監大搖大擺地與大師同座的。”
浮玉聽出來其實他并沒有生氣,于是低聲溫軟勸說道,“你不能去內禁找我,我只好溜出來看看你……唉!你不知道,我可想死你……”
蘊空聽得窒息,連連說“打住”,示意她別在這么多人面前說這些卿卿我我的話。
大師是個正經人,工作是工作,談感情是談感情,兩者從來不互相牽扯到一起。他也不再理睬她,埋頭重新投入忙碌之中。
可浮玉為他添茶又添茶,沒一會兒就閑了,站在他寬大的背后,從袖子里伸出一只手,偷偷玩起他幞頭后的垂角。
蘊空起初只是回頭瞪了她一下,以眼神警告她幾分,隨后也不去管她,任憑她再怎么輕聲喚他,也不再回頭,只是自顧自地批閱起文書和擬案。
果然,她一會兒見他沉迷公務,如何吸引他注意力,他也不反應了,只好悻悻地安靜下來,垂頭站在帳幔的陰影下。
可惜,她沒安靜下來一會兒,又開始悄悄拽他的垂帶。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
“越浮玉!”
大師終于忍不住了,移轉過來視線,用氣聲呵斥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我這不是無聊嗎……”
浮玉縮了縮脖子,白凈的臉在寬大的內侍帽之下顯得更加小巧,他上下又打量了一眼她,無奈地扯了下嘴角,也不知她是從哪個倒霉的內侍身上扒下來的宮服,穿在她身上顯得甚是寬大,那環腰的束帶在她的腰身一系,顯得比別的內侍更是纖纖弱弱的。
他瞥了她一眼,卻再也生氣不起來,垂首嘆息道,“非得要來,又閑無聊,現在你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浮玉沉了下嘴角,瞟了一眼旁邊的宮漏,悄聲問道,“你還要多久才結束公務啊?”
蘊空看了看天色,答,“今日會晚些,酉時一到,才結束。”
大師答,“不行。”
“我還想吃魚膾……”
大師氣得哼聲,“魚膾?你是故意的……”
浮玉靈光一閃,立即纏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這個可以吧?”
大師點點頭,“還算合理!”
說罷,他出了內室,走到廊中,揚聲喚了一句“高內侍”,那高內侍立即從前殿跑過來,垂身道,“佛子有吩咐?”
蘊空清了清嗓子,頷首道,“去尚食局取兩盤金乳酥來,再送一碗酥酪茶。”
高內侍以為聽錯了,啊了一聲,正要開口再問,忽然對上大師陰沉的眼神,立即嚇了回去,只好探身又問了一次,“兩份金乳酥……和一碗酥酪茶?”
大師從來不怎么吃甜食,更不會喝加了酥酪的茶。怕是佛子忙得太過疲憊了,喜好也變得如此女里女氣的。若是按照平日的習慣,不應該最多也只是鹽漬杏干,棗煎新茶之類的嗎……
可他的確沒聽錯,只聞蘊空沉沉嗯了聲,道,“速速送過來。勞煩了。”
高內侍摸不著頭腦,只好依照著辦了。過了一陣子,他提著食盒送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內室的門,只見蘊空打開一個門縫,將食物接了進去,匆匆道了一聲“多謝”,然后一把把門關上了。
“真是怪哉……” 高內侍對著閉門眨了眨眼,撓著頭只得離去。
浮玉打開食盒一看,不禁笑靨如花,立即拉過蘊空的手,將它們一邊一個地環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整個人往前抱了過去,道,“你對我真好!”
蘊空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鼻尖,低聲道,“作為大師,這點權利還是有的……”
以權謀利,以權謀私,以權謀點心……想起剛才他叫甜點的時候,那內侍居然還偷偷笑了他一下,真是無言以對!他為她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真是越來越多了,也不知道以后,他還會變得怎樣。
浮玉聽見大師一聲嘆息,臉上是無可奈何的神色,于是抬手捧起他的臉,晃了晃,道,“怎么了,這么沮喪的樣子。”
蘊空說沒什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幽幽感慨道,“臣今朝所為之事雖然都是為了公主,可也都是臣自愿為之!只愿待到臣大勢已去之年,公主不會嫌棄臣無能……”
褪去了大師這一身光輝,他不過也就是個普通人,相權這東西說龐大也龐大,說虛空也虛空,到底也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情。未來如果改政,剝奪相權的地位,那他可就不像如今這般能在朝堂上進退自如地為她進言了。
浮玉被他這怨婦一般的話逗得差點樂出聲,好在這內室隔音很好,她掩了下唇,低聲道,“放心,佛子今朝為臣,我如此;來日罷相,我亦如此。”
說著,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在他嘴唇上輕輕啄了一下,道,“這般,可放心了?”
蘊空臉色微紅,欣慰地點點頭,雙目感動地答道,“總算好一些……”
他陪她呆了一會兒,不得不出去應付朝臣了,于是囑咐了她幾句,轉身離去,又把門仔細地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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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穿過長廊,繞過屏風,在幔帳后頭正了正冠,又抻了下衣衫,大師這才板著臉自后頭走出來。
眾臣一看,紛紛起身又是一番客套,蘊空一本正經地回了幾句之后,抬手請諸公繼續忙,不必擔憂。
他撩袍而坐,重新打開文書開始看,可心里卻砰砰跳得更加厲害。
方才那一吻,如今回想起來真是緊張又說不出的刺激,還帶著點禁忌的意味。
他循規蹈矩慣了,公主忽然來這么一下,真是叫他一時不得安寧!說到底,這可是背著眾臣的面,還是在中書省………
那個詞明明是\'偷情\',可他品了半天,總覺得實在和他這楷模身份不合適……可想了許久,也找不出一個詞可以替代。
他淡淡一笑,垂眸繼續看,見文書上有人提及睿夫人乃前朝藩王之女,再入李家皇陵,實在是不大妥當。
青絲纏繞著玉香囊,總算是不辜負相思了。她舒緩地笑了笑,即便他不在身邊,可是這般彼此想念,牽腸掛肚,也算是此生難得。即便前路永夜,有他相陪,也是好的。
然后,她回想起她那時候正式受封‘永陽’這個封號的時候,父親說,“希望朕的鳶兒為大華帶來永遠的光明。” 那時候,佛子才帶她歸宮不久,受封大典上,他也在。
她當聽候宣旨官唱辭,然后花釵翟衣,徐徐跪下三叩九拜,那滿頭珠翠幾乎快要壓得她脖子發僵,可是她還是忍了忍,揚聲說,謝過圣恩。
其實浮玉心里明白,永陽這個封號,或許不只是永遠光明之意。陽,洛陽也。父親心里對那場事變還是幾分負罪感的。
他臉色緊了起來,又繼續讀了下去,見除此之外,那上頭又引出當年質疑永陽公主身份之事,寫,“素聞令睿姬搖擺于隱太子與陛下為豫王之時,引兄弟不睦……更有市井曾言,永陽公主或非陛下親生……”
大師眸中一驚,憤然不已,差點要當眾撕了這張紙!他好不容易穩了下心神,沉著臉提筆,不假思索地狠狠寫下一行字:
【三人成虎,五人成章。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他寫完后,只覺得胸悶氣短,垂眸看了片刻,又從右到左地又讀了一遍這位御史的提議,忽然冷冷揚唇一笑。
一句勸言警告不足以止住這些荒唐之言,他拿起那文書,毫不猶豫地扔進一旁的火盆里,目光凝滯地見它連帶上頭不堪的字句,一點一點地被火舌燃盡。
第56章
世上有兩種人, 最叫當權者厭惡憎恨, 恨不得悄悄誅之!
一個是刀筆吏,一個是新朝的列公新貴。
刀筆吏,其實就是史官, 舞文弄法,字句如刀,恨不得以春秋筆法將過往一一寫盡;而列公新貴, 自然不必多說, 流血流汗的拚殺一場, 坐了太久侯位, 也就容易徒生點不對付的心。
所以皇帝將器重蘊空, 并不是沒有原因的。
對列公新貴, 陛下還算念舊情,大勝之日, 諸公皆封賞,賜地賜名,攬收部分兵馬,安撫加攬權, 也算是平衡得當。
可那群史官, 就大大不好對付了,不好說話,又個頂個的脖子硬,堂而皇之地一口拒絕了皇帝想要稍微“暈染”幾分筆觸的要求。大概,對于當今圣人來說, 那場洛陽之變是他畢生最大的心病了。
眾人一望,皆不敢放開笑了,趕緊收斂神色,正衣冠攬廣袖,環手齊聲道,“佛子——”
大師立在那,身后的內室還藏著當朝公主,那心情簡直不敢細品,他負手頷首,一本正經道,“今日辛勞,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諸公放還歸家,可見諸公,言笑嚶嚶,沸語不止,某無法插話,也不知,你們在說什么?”
眾人趕緊做自慚形穢狀,垂頭愧疚道,“屬下知錯。”
大師沉了下嘴角,又不輕不重地訓斥幾句,側頭見已經酉時過一些了。想起自己答應了屋里那位酉時就會結束,于是趕緊一揮手,叫眾人回去。
三番禮節過后,這中書省總算散了個清靜。
蘊空收拾好自己的案幾,趕緊繞過屏風,穿過長廊往內室走去,左右看看無人跟來,輕輕敲了兩下門,這才推門而入。
“公主?”
無人應答,打開門進去的時候,見吃得只剩下殘渣的盤子扔在案幾上,酥酪茶也喝得只剩下一半了。
他忍不住淡淡一笑,盡是縱容的神色,然后往里再走兩步一看,瞬間呆滯。
只見他的床榻上,躺著個只穿了抹/胸的婀娜女子,露著圓潤的雙肩和脖頸,正靠在枕頭上夾著被子呼呼大睡。
蘊空頓時覺得眼前火辣辣地一片灼燒,眨了眨眼,才看清她的臉,只見的確是越浮玉,頓時覺得臉上更燙了。
非禮勿視啊。他們還不是夫妻,她就如此放縱,叫他真是無奈。
大師站在榻前,眼睛看向屋頂,然后探手扒拉了兩下她的肩頭,不聞動靜。他一皺眉,干脆伸手要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誰想,那被子被她夾的頗緊,他往外拽一下,那頭卻拉著不放,雙腿一勾,將被子擰纏在腿間,大有絕不松手之勢。
蘊空無奈的很,只得脫下自己的外衫給她隨手蓋上,這才微微看著好些。
他嘆了口氣,拉過凳子,正要撩袍坐在榻前陪著她,忽然那頭卻醒了。
浮玉揉著迷瞪的眼半起身,朦朦朧朧中見蘊空坐在那,道,“你何時來的?怎么不叫醒我?”
還不等大師回答,只見公主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忽然大叫,“哇,你脫衣服干什么!難道……”
大師無語,立即反駁道,“那你為什么脫衣服躺在臣的榻上!”
浮玉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太困了,天又太熱……所以……”
他在外頭已經被那幫說葷話的僚屬搞得焦頭爛額,這一回來她又在這里若無其事的撩撥他,大師忽然覺得,大概大華上下沒有比他更辛苦的人了。
蘊空也沒再斥責她,按膝頷首道,“吃飽了,也睡夠了,公主該回去了吧。”
她啊——了一聲,一骨碌坐起來皺眉不快,“你又趕我走?”
蘊空端起她喝剩下的酥酪茶喝了一口,皺了下眉,果然這加了酥酪的東西太膩了,于是嫌棄地放在一旁,平平淡淡道,“你不走,難不成還想住在這?”
浮玉答,“不和你在這一起同夜而眠,那我還來找你干什么?”
蘊空一聽,頓生悲涼,怔聲道,“難道你來這,就是為了找臣陪你困覺的?”他本來還以為,至少應該多些精神上的成分。
浮玉跳下床來,身上還松松垮垮地披著他的外衫,勾住他的脖子坐在懷里,神神秘秘道,“其實,我還想看看中書君……”
“住手。” 蘊空臉紅幾分,趕緊拍掉了她的手,道,“此處不可。萬一有人返回中書省找臣,當如何?”
浮玉笑得一臉禍國,“那就叫他在外頭等著……什么時候完事,再什么時候出去見他。”
蘊空聽得差點沒把她扔出去,他別過臉道,“出了事,腰斬的可是臣吶!”
浮玉抬手扳過他的臉對著自己,雙手捧住他的臉頰往里一夾,頓時大師變得有些可人,她忍不住笑了出來,看著他撅出來的嘴,道,“我怎么覺得,你變得如此怕死?”
大師被迫嘟著嘴,低聲含糊道,“無愛無怖,臣這是由愛生憂,由愛生怖。” 他晃開她的手,將她往腿上一攬,叫她側坐在懷里,蘊空半抬頭仔細看起她,停了一陣,忽然沉沉道,“說起來……今日臣燒了幾分御史臺的奏章……”
浮玉大驚,“你連御史的奏章都敢燒?”
蘊空苦笑,目光望向直欞窗外的晚霞,道,“無奈之舉。”
“為了我嗎?”
他頓了頓,卻不想叫她有太多負擔,于是道,“姑且算一半一半吧。”
浮玉默默坐正,低頭理了理裙擺,悶聲道,“但愿此事過后,再無波瀾。”
蘊空淡淡彎唇,這魏闕之中,何時有真正風平浪靜的時候?他輕輕摟住她的腰身,將頭靠在她的身前,有些疲憊道,“有時候,倒真希望在南山做個農人,或許更簡單。”
浮玉像安撫個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頭,然后將他往胸口上按,道,“那你舍得嗎?拋棄相位,離開朝堂。”
蘊空掙扎了幾下,無果,只好被迫埋在柔軟的起伏中,悶聲道,“不是不舍,而是不能。臣突然走了,六部當如何?中書省跟著我的臣僚又如何?這朝堂盤根錯節,如今身居要位的人,每一個都是制約那些新貴公侯的棋子。但凡走一個,被不正之徒穿插了自己的勢力,可就岌岌可危了。”
浮玉道,“這么復雜么?你就不能放松個一兩年?”
大師無語,心想,這不還都是為了你們一家子嗎!他道,“臣年輕時追隨陛下,從不起眼的幕僚做到如今的位置將近十多年,臣被封為中書令知政事的那天,雙手奉起圣旨,答應過陛下,必定不辜負他的所托。你說的一兩年,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了……”浮玉聽得悵然,情緒有些低落下去,“也許,我放棄這個位置,更好。”
他面色立刻緊了起來,連忙阻止她,“你不要犯傻!公主乃天生貴胄,何來放棄之說?”
他有些緊張,生怕她知道了市井中,那些質疑她到底是不是陛下親生的風言風語,于是攬緊她些,嘆氣道,“怪臣,不該和你說那些朝堂的事。”
浮玉抿了抿嘴說那你親我一下吧,“這樣我會心情好很多。”
蘊空愣了片刻,然后抬手托住她的后腦,朝她湊了過去,止住呼吸,然后輕輕吻了吻她。
夕陽照在她的臉上,金澤勾勒一番,顯得顧盼生輝,這叫他想起來上次她跑來看望生病的他的那個午后,那時候,他還不敢太過親近,只是藉著影子碰了下她。
浮玉得了個吻,果然微微笑了下,然后低頭也親了他一下。
蘊空怦然心動,忍不住又回吻了她。
就這樣,一來二去,你一下,我一下,兩人游戲似的互相親了起來。
親著親著,就不似玩鬧了。
兩人越來越近,唇與唇接觸后又離開,然后馬上再繾綣地貼在一起,含住又松開,纏綿不已。
漸漸的,鼻息也都亂了起來,他伸手箍緊她的腰往懷里按去,而她也很配合地傾身相對。
起初他還不敢深吻,只是停留在她的朱唇邊緣,可禁不住她三番五次地以舌/撩撥他的唇角,忽然心中惱火,扣住她的后腦直接吻了回去。
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主動驚到,隨后從唇邊漾出幾聲低笑,來不及說話,又被吞沒了聲音。
兩人正難舍難分的吻著,忽然直欞窗外頭有聲音傳過來!
“張兄,你找著沒有?總不會再后院吧?”
“我記得上次香囊就是在這附近丟的呢……”
大師聞聲倒吸一口氣,眼見那兩個影子就映著直欞窗走了過來,他不假思索,一把攬過來她的腰身,直接往榻上跌去。
公主差點嚇得叫出來,他連忙捂住她的嘴,摟著她盡量躲在幔帳后頭,噓聲示意她萬萬不要說話。
浮玉眨了眨眼,趕緊點點頭,連大氣都不敢出。
那兩人果然路過這邊了,自細細的窗縫看過去,其中一人的背影就站在窗前,負著手似是等得不耐煩,喃喃道,“唉,今日我夫人特意給我弄來了點冰飲,我還等著回去喝呢,這倒好……”
說著,他忍不住回頭,順著窗縫往里巴望起來,走看右看,道,“也不知佛子是不是還在……”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明天后天大后天可能會更新的更晚一些。
【警告:帝都的小伙伴注意不要吃三文魚海鮮之類的了,注意戴口罩!發現不對勁即使就醫,保持警惕哦。】
昨天沒來得及寫的,補上。
1. 槐葉冷淘。
超級流行的古代面食,其實就是冷面!面和槐葉水混在一起,切成絲條,煮熟之后,泡涼水冷掉后,再吃。杜甫還寫過槐葉冷淘詩呢。這個是宮廷起源的食物,在夏天的時候,給當作廊下食(說過了,辦公餐)賜給朝臣。也叫翡翠面。拌油,調料,甚至湯頭都可以。
2. 金乳酥
就是牛乳煮沸后點醋,牛乳反應凝固后,弄干水分,壓實。其實就是牛奶餅。是金黃色的。
3. 魚膾
生魚片。日本愛吃的生魚片,其實起源于唐朝,現在成了日本的特色了。可惜。唐朝人是很愛吃魚膾,一套切魚刀法已經失傳。不過最近還是少吃生魚片吧!小心病毒。
4. 蟹畢羅,很流行的唐朝小吃。
畢羅,是一種包餡的面食,蔬菜餡,肉餡,水果餡都有。
所以蟹畢羅,其實就是蟹黃蟹肉包子。(是一定要有蟹黃膏這個部分的,因為記載里寫“用赤蟹,殼內黃赤膏,如雞鴨子黃,肉白。”) 但是有一點比較奇怪,按照這個文言文看下去,那意思是,連帶著螃蟹殼也被包進面皮里去了……(蒙以細面)
一般來說,這個也是澆調料吃的。
按照復雜程度,所以佛子昨天說:魚膾,蟹畢羅,炙肉,不可!弄不來。但是點心,還是可以的。~哈哈
第57章
“找到了,找到了!”
只見那窗邊的影子又湊過來一個, 好奇道, “我說趙仲,你看什么吶!”
趙仲指了指窗,道, 這不是中書省的那件內室嗎?沒想到這頭竟連著后院, 本想著, 看看佛子是不是還在。”
那張兄嘲弄地笑出了聲, “你這哪里是瞧,明明是偷窺!走了走了。佛子估計也已經回去了。”
趙仲怪聲道,“可我明明看見那邊好像放著佛子的外衫……”
帳幔里的浮玉一聽, 大驚失色, 只見自己身上披著蘊空的那件衣服,不知什么時候拖拖拉拉地耷拉在床角。
蘊空看了一眼, 不禁眉目蹙成一團,對著不爭氣的公主用嘴巴做了一個“你啊……”的口型。
這一下叫浮玉連動都不敢動了。
也不知窗口那倆人嘀嘀咕咕多久, 總算聽見一聲“走吧!”, 她這廂才送松下來一口氣。
忽然外頭又有熟悉的細語聲。
“兩位主書尚未歸宅?” 夕陽西下, 說話的是中書省的高內侍。
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的手很是迷戀中書君,總是忍不住要摸一摸,覺得很是好玩。
大師推了兩把,沒有推開她,正要起身離去,忽然覺得她將中書君挾持為人質,叫他動彈不得了。
公主很聰明,發現了這東西的好處,不由得笑的春光滿面。平時怎么都拿不住這個大師,如今,總算叫她把握住他的軟肋了!
她手上一緊,朝枕頭努了努嘴,然后滿意地看著大師老老實實地躺了回來。
“公主輕些!輕些……切勿傷了……額,切勿傷了它。” 大師說得窘迫又勉強,對自己的欲/望有些無法直視,更是難為情,一時間,只覺得細汗像密密的牙齒似的,沿著他的脊梁嚙咬起來。
浮玉溫柔地說你放心,“我不會弄壞的。我就是有點好奇,想看看。”
蘊空沉沉閉目,再三勸言,“中書君貌陋不堪,公主饒了他,行不行?”
浮玉卻說,“你的東西,我從來不會嫌丑不丑的。上次你三番五次的阻止我,叫我更心里難耐了,今日不看個究竟,我怕是要睡不著覺。”
蘊空很無奈,越和她處的久,就越了解她的性情,頗有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勁頭。他忍著喘息,抬手撫上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只覺得眼里的她多了幾分嫵媚之色。
不可。再如此縱容她,日后哪里還有他做主的時候?
他心一橫,忽然手掌發力,按著她翻身一壓,將她壓了下去。
浮玉低呼一聲,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一跳,沖他緊張地直眨眼睛,吸氣道,“你要做什么?”
蘊空垂視著她,低沉道,“臣想和公主做個交易。”
她聽得有些不解,疑惑道,“什么交易。換什么?”
蘊空認真道,“換你松手,放了臣的……中書君。”
浮玉在他的身下挪動了一下,仰著下巴回望道,“那你拿什么來和我做交易呢。”
大師講究原則,有時候不會變通,就連情場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時也可犧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沒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囂張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頭吻了上去。
是纏綿而熱烈的吻,仿佛風乍起,一樹梨花紛紛揚揚地散落下來,天旋地轉,日月交替。
他這次毫不客氣了,也沒了禮節。以一個男人親吻女人的樣子,仔細地吻著她的唇。
這事情大概是真的無師自通。起初還有些生硬,可后來愈發嫻熟,為了引她快點放手,他只好靠這個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其實他不是第一次吻她了,前幾次只是淺嘗輒止,可今天卻是纏綿悱惻。
大師為他自己的欲/望而驚訝,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這樣的一面。
他是個細心的人,吻的時候會照顧到她的唇齒,讓它們絕對不會感到被冷落。
過了片刻,他隱約感到她生澀地回應起來,甚至妄想以舌/勾住他的,好占據主導地位。
大師嘴角淡淡揚起,反手握住她的腰側,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她果然張嘴叫出了聲,他心里笑她的無知和單純,可有不忍再捉弄,于是低頭深入,教她更為復雜的接吻方式。
他想自己真是個\'禽獸\'。答應了陛下教導公主,于弘文館學習《六韜》,可自己沒把公主教好,如今,竟教些給她這些了。
浮玉大概是被他吻的透不過氣,雙頰通紅,細喘微微,雙手推了兩把他的肩膀,終于,大師的唇離去了。
她連忙大口喘氣起來,還沒來得及平復,忽然他又吻了上來。她斷斷續續的話,從唇角艱難地溢了出來,“不行,我……要……背過氣……啦!”
大師心里笑了一下,臉上卻是淡淡的樣子,狠狠地吻了她最后一下,然后起身,沉沉道,“以此交換,還不夠嗎?”
他發覺他的中書君總算不知不覺中離開了她的魔爪,大師也不再欺負她了,理了理交領,“現在,是公主沒有資格威脅我了。”
浮玉方才還被他吻的透不過氣,臉上是余韻未散的紅,這一聽此話,立即明白過來,怒而起身,推搡起來大師,“好啊!你居然利用我!”
利用一下又如何,小情趣罷了,總比他的中書君折在她手里好!
蘊空得意笑了一下,抬手搭放在膝蓋上,頷首道,“臣說了,不要威脅臣。不然,臣也會反擊的!”
浮玉大大的不甘心,仿佛被欺騙了似的,氣沖沖地怒視起大師,咬牙切齒道,“你太可惡啦!簡直就是欺負人吶!”
“一開始要欺負臣的,不是公主你嗎!” 大師輕嘲了一句,發現有時候和她這個小公主吵吵嘴,也倒是挺有意思,總比滿朝堂叫人心煩的同僚要好。
公主道,“我欺負你可以,你欺負我不行。”
“你可太霸道了!再說了,你不是總讓臣偷襲你嗎?難道,這不算?”
公主啞了聲,半晌才回過神來,鬧道,“你這……你這是白馬非馬的詭辯之術!看一下又怎么了,你這個……你這個\'老頑固\'!”
“你說什么?!”大師當即收斂嘴角,變了臉色。一股陰沉之氣蔓延開來,一看就是不快了。
浮玉覺得有一陣子沒有去看望父親了,于是擇了天氣還算舒爽的一日往含涼殿走去。這還沒到,石子甬道上有個眼熟的小內侍上前朝她行禮。
“公主留步,圣人含涼殿傳召。”
浮玉驚奇地看了下白櫻,笑了笑,道,“真是巧了,本宮正要去含涼殿找父親呢。”
內侍躬身,“公主請。”
那含涼殿離大角觀最近,這段時間,父親總會在那里休息。
一走近,只聽大角觀里頭的怪聲似乎沒有了,她似笑非笑地對白櫻調侃一句,“倒是奇了。那天竺方士駕鶴西,神游去了么?”
浮玉冷笑一聲,輕聲重復道,“我說你是老頑固!”
“你怎么可以說臣老?!” 大師大為不滿,大概是今日在前殿聽了那些僚屬\'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葷笑話,有點受刺激了,忍不住揚聲道,“論年歲,臣也不過而立之年,何來老一說?”
浮玉欺身上前,直接坐在他懷里,雙腿往他腰上一纏,挑釁道,“而立之年又如何,和我比,你可不就是就是老牛吃嫩草。”
公主在大笑,可大師卻受不住這侮辱,伸手攬住她的纖腰,緊了緊,咬牙提醒道,“公主當慎言。”
浮玉猛地被迫貼近他,于是輕笑一聲,低頭重新吻了吻他的嘴角,改口溫柔體貼起來,輕笑道,“不過沒關系……我一點也不嫌棄你老,簡直喜歡死你了!”
公主性情多變,一會兒犀利如冰,一會兒熱情如火,現在又溫柔似水,叫大師幾度吃不消。
他雖然別的方面占了主動權,可這一點上,總是被她牽引著走,自己的心都快要不屬于他了。
這種無力感叫他心里一火,沒好氣地將她往懷里一按,低沉哼聲道,“此女當罰。”
她趁機親吻上他的喉結,唇間輾轉,呢喃道,“言語莽撞,以下犯上。該罰的是你,不如……” 她說著,蹭上他的耳后,故意在那里若即若離地親吻起來。
蘊空心中難耐,只覺得萬千藤蔓將他包圍了似的,掙脫不開,他閉上眼抬頭,很是痛苦,可又有說不出的舒適,終究是舍不得推開她。
沉淪難解,正迷離著,忽然門口敲了兩聲……
“佛子,您在嗎?”
他和她皆一驚,頓時從方才旖旎無限的春光中醒過來,冷汗蹭蹭地冒。蘊空趕緊穩了穩心神,才聽出來那是高內侍。
二人對事一眼,只聽門外又敲了敲,“佛子?”
蘊空沖浮玉抬手噓了聲,浮玉知趣地點點頭,嘴巴抿了成一條縫,表示一句話都不會說。
“高內侍,有何事?” 蘊空高聲沖門外說了一句。
這屋子總算隔音好,高內侍在門外聽見里頭有低弱的回應聲,這才放心下來,于是耳朵貼在門上,又問道,“方才張趙二位主書來找您,說您不在。咱家想看看佛子是不是安好?”
大師暗暗閉目,壓了一口氣,剛想艱難地擠出一句話,只覺得耳后一濕熱,頓時明白過來她在干什么。一時間氣血上涌,幾乎快要悶哼出聲。
那門外有些擔憂,“佛子?您還好嗎?咱家進去了?”
“不必!……”他連忙阻止,卻在話音落下去的時候,忍不住沉沉地喘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佛子:愧對陛下。實在愧對陛下。
明天后天依然會晚更新。
第58章
耳后那小小的彈丸之地,卻是大師最要緊的地方。
前幾次, 她無意識地觸碰過那里, 大師便面紅耳赤的,反應不小。
于是她方才起了壞心,趁著蘊空正要張口回應高內侍問話的時候, 趁機伸出舌尖, 在那敏感的耳后舔了幾下。
不如此倒好, 一這樣, 蘊空頓時說不出話來,仿佛有一口氣噎在嗓子里似的,非得要痛快地低吟一聲, 才能得以解脫。
可是這里隔音再好, 那種聲音還是不能發出來,所以大師只能一忍再忍。
門外的高內侍覺得很是奇怪, 平日這個時候,大師一般都會留在中書省前殿, 繼續處理那些不大緊急的瑣事, 可今日卻有些反常, 居然大門緊閉, 一個人悶在屋里, 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高內侍在門口聽了半天, 卻也沒得到什么吩咐,只得又問道,“佛子, 您今夜是否留宿?尚食局那邊,用不用咱家替您叫一品飯食。”
“先不必……呃……此事再議……”
公主這種事情學得很快,她以唇含住了那耳垂,吻了吻,然后又慢慢放開,再蹭到他的脖頸處,親昵地用鼻尖刮了刮。
“說不出來……臣只是覺得,你好像變了很多。”他怔怔地和她對視片刻,除了一雙純致的眸子,卻看不出什么,于是自嘲一笑,然后搖了搖頭,道,“大概是臣多想了!”
浮玉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揚起唇角,不經意地松了口氣,低語道,“你這樣說話,倒是奇奇怪怪的。”
蘊空看了一眼天色,對她道,“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她一聽,立即不管不顧地纏上他的脖子,腿往他腰身一搭,賴著不走,道,“不要。我要在這里過夜。”
蘊空嘆了口氣,“臣不是說了,不在朝朝暮暮……眼下并非好時機,也并非……合適之地。” 他說完有些難為情,其實他話里的意思是,在宮里是斷然不行的,若是在宮外,倒也無話可說。
浮玉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才親昵一會兒,又要分別了,下次再見又要過多久?
“我會聽話的,我保證。” 她說著,單手舉起,對天發誓似的。
蘊空苦笑一聲,道,“這里沒有宮人,你半夜若是醒了,誰伺候你去起夜?”
她一聽,瞬間臉紅了。這倒是有道理,她宣徽殿的廁床是很柔軟舒適的,那樣好的條件想來在中書省是沒有。
她心一橫,死死把著他的肩膀,固執道,“那你和我一起混進內禁!你扮成內侍,跟著我!”
大師差點背過氣,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揚聲道,“叫臣扮成太監?臣可是大師啊!公主忍心叫臣斯文掃地嗎?”
浮玉的膝蓋不安分地溜到了他的腿間,扭扭捏捏起來,“你不說,誰知道你是假太監呢?我今夜打發那些宮人都走開,我們一起睡……”
大師上了公主的床榻,成了公主的寵臣,這說出去大概要成了香艷無邊的風月之事了。
蘊空感到腿間的中書君被她頂撞起來,于是抬手扒拉開她的膝蓋,失笑著勸了起來,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轉日你也睡不了懶覺,臣還得天不亮就偷偷出來,何苦?”
她被他說得也謹慎起來,反覆又問了幾句,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可,于是忽然半起身,道,“我拿著你的玉香囊,夜半總是會想起來你。那你呢?我什么都沒給你,你拿什么想我?”
他笑她的孩子氣,“公主這個人,就夠讓臣想的了,不需要別的。”
她說不行,“必須得留下點什么,好讓你無時無刻都不想著我,這樣我才放心!”
大概是童年的空白太多了,母親,父親,兄弟姐妹,她得到的愛是如此的淡薄如煙,所以長大之后,她無時無刻的想要更為炙熱濃烈的色彩,愛要愛的堅決徹底,頗有些獨占的意味。
蘊空詫異地看著她,認真問道,“那你想干什么?”
他明白她的這一點,所以每次都為她驚人的舉動所震撼著,一如現在,他也摸不清公主到底要做甚。
她說,“你給我看看中書君我就走。”
嗨,原來還是這事情!
蘊空不解,總覺得邏輯不對,于是眨眼問道,“你不是想留下點東西給臣作紀念嗎?這又算什么?”
她笑了笑,“這樣我就成了第一個看過你中書君的女子,你當然會想著我了。畢竟,我是首位!”
事事爭先,倒也像她。蘊空呵笑一聲,說她不可理喻,別過臉輕輕拒絕道,“此事,日后再說吧。”
“日后?日什么后?你我再親近不知何時,難道你真的忍得住嗎?”
她說著,直接用膝蓋卡進他的雙腿之間,讓他沒法并攏,然后在他又驚又惱的精彩神色中,她直接對中書君下手而去。
蘊空面色一凝滯,只覺得中書君第一次接觸到一陣意外的柔軟,五指堪堪,繞柱而行,這一切叫他措手不及。他啞了聲,連呼吸都凝固了。
公主雖然沒有看,可眸中驚嘆不已,脫口而出那指間所觸及之物,怔怔道,“如此……駭人么……”
她形容不出來,只覺得那中書君又燙又堅,其狀甚偉,可做抱柱,而頂端又摸著有一團累贅似的,她很是奇怪,于是伸手碰了幾下。
大師忍不住的閉目吸氣,只覺得渾身顫抖,他趕緊警告道,“不要這樣。”
“你很痛苦?” 浮玉不懂,嘴里有些擔憂地問著他,可手上卻不松開。
大師額角有汗珠落下,只覺得中書君幾乎快要承受不住這初來乍到的溫柔,他徐徐緩氣,皺眉斷斷續續道,“不是痛苦……只是……難受。”
他感到腰身一陣陣地發熱,皮膚上像是有無數螞蟻似的在一點點咬他,仿佛今日不發散出來,就要死去似的。
她從未見過他這樣,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可是自從上次聽說了晉江之事該如何如何做之后,她就有些怕了,尤其是還第一次摸到了中書君,更讓她有些臨陣脫逃之意。
浮玉很擔心,見蘊空呼吸艱難,如此難耐的樣子,嚇得趕緊松開了手,著急道,“你別這樣,我害怕……要不然我去叫太醫令……” 她可真怕他因此而死了,可是又不知道還能怎么辦。
“不必!”
他沒好氣地紅著眼斥責一句,咬牙忍了一陣,只覺得大概今日過不去這關了,于是緩緩將她的手拉過來,默默地按了下去,難為情道,“你……你且回去。”
“那樣你會好些嗎?”她緊張地問了一句。
蘊空不說話,只是緊緊皺眉,點點頭。
她趕緊治病救人似的伸手握了回去,頓時,那中書君在她的手中茁壯起來。
大師沉舒了口氣,總算得了解脫似的。他的中書君得到了那份回歸的柔軟的慰藉,總算緩解了幾分。他得救了似的喘口氣,只盼著中書君趕緊下去些,可也不知道怎么了,它在她的手中卻很是依戀似的,如何也不能回去了。
一股股氣血自那里涌來上來,他只覺得中書君的大限將至。
終于,大師死死咬著的牙松開些,艱難地澀聲地祈求道,“你……你且動一動。”
“動一動?” 她不解幾分,然后恍然大悟,手腕下意識的動了一下,“如此么……”
他心頭跟著她的節奏一條,吃力地點頭,紅著臉繼續鼓勵道,“是……你可以……快一些。”然后他感到她立即慧根初現似的,手腕那樣動了動,可她的手法很是簡單粗暴,沒幾下他就吃痛,立即抽著氣提點道,“輕些……輕些,不要那么快!”
大師是個風雅之人,不喜歡太快的事情,喝茶,看書,寫字,都喜歡慢條斯理的來。事情要放慢些才品的出滋味,晉江之事也不例外。
公主此時很順從,手腕按照他的要求安撫著,一下,兩下,三下……十下,她看著他漸漸舒緩的臉,覺得欣慰,感嘆道,“你好些了么!”
他已經說不出來話,只覺得在一片汪洋中沉淪自己,放縱自己,仿佛拋開一切理智和束縛似的,只想求得公主的一點撫慰。
他忍不住在心里喚她,睜開眼,見她就在自己身邊,于是抬手撫摸著她柔軟的臉頰,更覺得心震如雷,他無法自制地深情看著她,想要傾身親吻她的唇角。
十一下,十二下,十三下,十四下,十五下。
忽然,世界在他眼前失去了顏色,腦中一片空白,耳邊只聽得到窗外輕柔的晚風,徐徐吹來。
他就那樣在她面前止住了,停住了一切神色和動作,變得怔怔的。那一吻還未落下,竟然已經結束。
浮玉還不明所以,正不解著,忽然覺得手上濕濕的,低聲叫了一下趕緊抽出來往青帕擦,“這……”
想起看過的只言片語,總算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么。
大師變得不再焦躁難耐,臉色也平淡很多,只是有些蔫蔫的,大概是真的年歲上去了,太刺激的事情真的受不住。
他有些抱歉,也有些羞愧,還好沒有弄臟床角的文書……只是,他垂眸實在不敢看公主,沉沉地低頭伏法,痛心疾首道,“臣有罪,臣有大罪了!”
浮玉冷靜片刻,說其實我大概也明白,然后她安慰道,“我不辛苦,反正也沒有多長時間……”
這一句話仿佛一聲絕望的鐘聲似的,再大師耳邊乍然敲響,他愣愣地問道,“什么意思。”
公主說,“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覺得勞煩我。你舒緩些,我才放心。而且本來也沒有多久,我一點都不累的……”她說著,掰算手指數了起來,約莫是十幾下的功夫。
大師萬分沮喪,他按下她的手指頭,道,“今日事發突然,臣可以做得更好。”
他本來已經就幾乎忍得難受,這才禁受不住她的勾引,匆匆叫中書君結束了。可他相信,自己提筆的能力自然不是這般潦草,今日不過是!有些失控……
浮玉拍了拍他的肩膀,望著一臉郁郁寡歡的大師柔聲道,“我喜歡你,不在乎你多久。話本里的一夜七次郎再好,不是你,我也不喜歡。”
不說還好,這么一提,更叫蘊空被刺激幾分,他立即紅著臉急著反駁道,“臣做事從來持之以恒!這次……算是失誤!公主勿要亂想……”
到底是個男人,就算沒有經歷過那事,這方面的自尊心還是有的。
浮玉忍俊不禁,在他唇角補回了方才沒有落下的那一吻,笑語道,“好,那以后,再看佛子是不是持之以恒。”
說完,她又安慰了一會兒失神的蘊空,也不再多呆了。勿要因小失大,他總在提醒著,于是也乖巧地依照著他的那些囑咐,悄悄溜出中書殿。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感謝評論和營養液。
要相信佛子,真的不止是15.只是事發突然……
第59章
夜里,浮玉躺在榻上來回折騰, 左右輾轉了很久, 還是睡不著。
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貪心,起初拉了下手就覺得心滿意足,而后相擁, 同行, 同榻, 到現在, 她又想著要和大師一起過夜了。
明月昭昭,夏晚流螢,多好的時機。
若能一同依偎著躺在一起, 彼此望著對方的眼睛, 然后漸漸睡去,那該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在宮里其實她還是不太敢這樣做的, 若是自己徹夜不回宣徽殿,怕是白櫻幼蓉她們也會四下找起來, 所以, 她也不好冒險。
大概,這也是他沉迷丹藥和長生之術的原因吧。
浮玉覺得有一陣子沒有去看望父親了,于是擇了天氣還算舒爽的一日往含涼殿走去。這還沒到,石子甬道上有個眼熟的小內侍上前朝她行禮。
“公主留步,圣人含涼殿傳召。”
浮玉驚奇地看了下白櫻,笑了笑,道,“真是巧了,本宮正要去含涼殿找父親呢。”
內侍躬身,“公主請。”
那含涼殿離大角觀最近,這段時間,父親總會在那里休息。
一走近,只聽大角觀里頭的怪聲似乎沒有了,她似笑非笑地對白櫻調侃一句,“倒是奇了。那天竺方士駕鶴西,神游去了么?”
白櫻答,“聽聞他前幾日就離開大明宮了。”
浮玉點點頭,“總算走了。”
這方士成天在宮里裝神弄鬼,蠱惑圣心,她早就看著不喜。可陛下想求長生不老之術,誰阻攔,誰就會被懷疑有不軌之心,哪里還有人敢諫言呢?
內侍先與公主行禮后,進殿通傳,得了陛下傳召后,浮玉提衫走了進去。
繞過簾幔,越往里走去,聞到的那御前香沉沉的味道越是發重。她覺得頗有些怪異,可還是喚著父親走了進去。
皇上正靠在榻上的案幾旁閉目養神,神色安寧淡然,浮玉看了一眼,不再像往常那般笑鬧著跑上去,而是規規矩矩地行禮,低聲道,“父親安好。”
這話是問候,又像個問句。
皇上自然聽得出來,微微一笑,睜開眼道,“朕很好。鳶兒不必擔心。起來吧。咱們父女之間,何時這樣多禮,你不胡鬧些,我倒是不適應了。過來坐。”
浮玉聞言后,轉而微笑起身,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坐在案幾的另一旁,看了看四下里燃燒的金籠,還是忍不住道,“父親這是怎么了?含涼殿的熏香似乎……比往常的量重了些?”
皇帝按了按太陽穴,道,“這幾日總有些困倦,也不知是夏末神思綿長,還是秋初人都愛乏累,總是覺得,打不起精神來。”
他說完,沖浮玉擺了擺手,輕呵道,“你不必太過緊張。年紀大了,總是多多少少有些不爽利。”
浮玉趕緊反過去安慰起父親幾句,然后頓了頓,鼓起勇氣試探道,午24久08①九2“父親,兒聽聞,那天竺方士,走了?”
“嗯。朕,準許他暫時出宮修行……”
浮玉聽后立即沮喪,喃喃道,“他還要在中原呆多久?真是禍害人。”
陛下揚聲誒了一句,“鳶兒如何說話呢?怎能叫國師是禍害?”
這一下更叫公主目瞪口呆了,“什么……父親居然還封他做了國師?他既無欽天監觀星斷事之術,又沒有大師力纜狂瀾之能,他何德何能,能做我大華的國師。再說了,他可不是中原人呀!”
皇帝望著浮玉一通抱怨,她說完后,他不由得揚唇笑了笑,“聽聽,朕的女兒,邏輯如此犀利,可惜了,只是個公主。”
浮玉道,“父親莫要說笑。我是認真的,他做國師,恐有不服。”
“只是個虛頭的封號罷了。我自有要事交由他,礙不到朝堂上那些人。”
浮玉搖了搖頭,擔憂道,“那些丹藥,父親還在吃?”
皇帝不說話,這就是默認了。
浮玉不禁無奈,好言勸慰起來,“父親可是萬歲,何需丹藥呢?上次佛子勸父親的話,父親都忘了嗎?”
皇帝聽后奇怪地笑了笑,有些困惑地望著她,喃喃道,“你倒是與往日不大一樣,我怎么聽著,鳶兒總是提及蘊空。”
浮玉一聽,立即有些難為情了,垂眸有些心虛,小聲辯解起來,“佛子是國宰,號令百官,也曾經是我的少師,所以,我和他,多少有些交情在。佛子是個良臣,自然說的話要有些道理。于父親和我大華,總是好的。”
皇帝哦了一聲,慢慢點點頭,道,“其實我今日叫你來,正是因為他。”
浮玉心里猛地沉了一下,可還是臉色掛起一層笑容,乖巧道,“因為他?不知父親想說什么?”
人總在心虛的時候最緊張,開始懊悔從前種種是不是做的太過火了。浮玉的腦中細數她與蘊空見面的過往,總是擔心是不是哪次被發現了什么。
含涼殿大殿寬廣,漏夜一滴一滴的打在銅碗里,仿佛砸在她的心上似的。
時間無比漫長。
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一會兒浮玉,終于緩緩開口道,“我聽說,你前些日子去大慈恩寺了?”
浮玉一聽,稍稍松了口氣,笑道,“是。母親忌日的那天,我去大慈恩寺祭拜,父親知道的,每年我都會去的……”
皇帝道,“是該去看看你的母親……” 他眸中神色哀傷,有追思之意,流轉片刻,他皺眉疑聲問道,“有人說……是大師同你一起去的?你們,又同車而歸?”
此話一處,宛若晴天霹靂似的,叫她瞬間怔住。
浮玉身子一震,萬萬沒想到會有人傳出來她和蘊空的風言風語。
不過,那所傳的事情倒是虛妄之言了!可是,她雖然不是和蘊空一同去的,可那日她與蘊空一直在一起倒是真的。
她的確是在大慈恩寺遇到了蘊空,或者說,是他來尋自己的……
“嗯?此事是真的?” 皇帝見公主不說話,又問了一句。
浮玉片刻間語塞,對于此,竟不知道怎么樣的回答才是萬無一失的。
父親先是君王,再是父親。好在這一點,她從未忘記。
這方士成天在宮里裝神弄鬼,蠱惑圣心,她早就看著不喜。可陛下想求長生不老之術,誰阻攔,誰就會被懷疑有不軌之心,哪里還有人敢諫言呢?
內侍先與公主行禮后,進殿通傳,得了陛下傳召后,浮玉提衫走了進去。
繞過簾幔,越往里走去,聞到的那御前香沉沉的味道越是發重。她覺得頗有些怪異,可還是喚著父親走了進去。
皇上正靠在榻上的案幾旁閉目養神,神色安寧淡然,浮玉看了一眼,不再像往常那般笑鬧著跑上去,而是規規矩矩地行禮,低聲道,“父親安好。”
浮玉到底是摸不準這事情,更擔心拖累蘊空,立即舒懷一笑,堂堂正正地解釋道,“這事情是不假。不過,兒是在大慈恩寺偶遇佛子,而并非是一同去的。佛子那日剛好也在大慈恩寺辦點事情,與兒也就碰上了,是個巧合罷了。事畢,佛子又送兒歸宮,這之后,也就分道揚鑣了。”
她說完,不自覺地吞咽了下嗓子,然后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眨了眨眼,試探道,“怎么,旁人以為是……?”
皇帝聽后,神色稍微緩解幾分,覺得這倒是順理成章,點著頭道,“如此……朕還以為是他和你一同單獨前去的。” 說著,他呵笑一聲,“這些宮人的口舌啊,就是三人成虎,起初我聽旁人給我說起來的時候,還以為你和大師……”
他欲言又止,隨后笑著搖搖頭,繼續道,“上次你們二人下雙陸的時候,朕在旁邊瞧著,總是有幾分疑惑,似乎是說不來的感覺。前些日子,又聽宮人說起大慈恩寺那事,更是有些驚訝。我如何也想不到,你和他蘊空,會出現在一處。”
浮玉心里忽然一窒,偷偷觀察起父親的神色,卻怎么也捉摸不透那笑容背后的寓意。
父親難得說起她和蘊空的事情,這個機會倒是很不容易。只是,父親的態度卻是并不明朗的。
如果她就此承認她喜歡蘊空,或者直接坦誠他們二人已經兩情相悅很久了,是不是父親就會成全他們呢。
浮玉再三猶豫,終于,深呼一口氣,緩緩道,“其實,我和佛子他,沒什么的……”
皇帝爽快地笑了笑,揮揮手沉聲道,“那就好!其實朕都知道。蘊空已經是國宰,是位高權重的朝臣。朕就說,他不會如此的!我對他很是放心,他并非貪權爭利之人,絕不會做出攬權擁名這種事情的……”
攬大師之權,擁國戚之名。前者是父親給予的權力,而后者,大概是就是和她有關了。
父親的意思是,他并不會認同大師尚公主的?
浮玉聽罷有些恍惚,本來因為緊張而半坐起的身子,微微向憑幾無力靠去,她怕父親發現什么,連忙笑了笑,笑容中有些難過的意味,她慢慢道,“是啊。佛子高風亮節,克己守禮,絕不會如此。這些宮人,真是多心了……”
她覺得心中很不是滋味,一口悶氣堵在心里
可隨后她立即清醒過來,她和蘊空在大慈恩寺的事情,究竟是何人傳出來的?
第60章
皇帝見浮玉像是走神了,于是微微一笑, 道, “鳶兒放心,這些風言風語,早晚就散去了。人活著, 哪有不被說的?就連父親每日在朝堂上, 還得受下頭那些諫官監督指正, 煩心得很吶。”
浮玉聽出父親寬慰的意思, 只得淡淡笑了笑,說兒都明白,“我只是擔憂此事會叫佛子煩擾, 他為朝堂鞠躬盡瘁, 可背地里還要被人這樣質疑,實在是寒心。”
皇帝端起茶碗正要抿一口, 忽然聽見公主這般說著,不由得失笑了一下, 頷首道, “鳶兒不懂前朝事。這蘊空啊, 沒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一擊。這點小事, 不會干擾到他的。再來, 為大師者, 必要能屈能伸,有大將風范,此等閑言碎語, 又如何能叫他困擾?”
說完,皇帝笑了笑,然后低頭啜飲起煎茶來。
浮玉虛應地接話道,“父親說的是。是兒目光短淺了。”
皇帝皺眉反對了一句,“鳶兒可不是目光短淺,朕知道,其實你很機靈。很多事情明白,卻也不會說。朕,很欣賞你這一點。”
可是如今看來看去,只有他最可能了,再加上當時她撩開斗笠的面紗,直接和他打了個照面,又多說了幾句話,那時候蘊空也是在場的。
再加上她那日和他道別的時候,他非得要再三相送,她沒辦法,只好推說,還與佛子有些事情要談,叫他送回去就可以了。
筆尖半懸著,公主遲遲不肯下筆,終于那飽滿的墨汁滴落下來,在紙上暈開成一朵墨蓮似的痕跡,終究是沒有將這兩人任何一人劃去。
大概是重活一世變得小心翼翼了,就連對信任的人也要保留幾分。幼蓉也好,寧九齡也罷,既然是有嫌疑的,那就總要注意幾分。
浮玉對此并不覺得悲哀,可能是上輩子徹底嘗過了背叛的滋味,所以這一次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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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貴人有請的時候,寧九齡還站在太平坊里的論臺前頭聽兩位自稱某官門客的辯言。
題目是論西漢的邊境之策。
國子監在務本坊,與太平坊對稱。這一片算是長安考生們最愛聚集的地方,位置算是稱得上‘天子腳下’。
那些經不住長安城繁華的誘惑的考生,大都往西穿過一條街,直接進了平康坊,給里頭的紅巾翠袖寫詩去了。
而那些好學守禮,耐得住寂寞的,都往東進了太平坊,湊在論臺前聽一聽最新的時態和熱門的策論。
“是寧侍郎家的郎君寧九齡么?”
寧九齡正聽著入神,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
一回頭,見此人陌生,寧九齡不禁疑惑起來,回禮后,又問,“正是。敢問您……”
“主人有請。勞煩隨咱家走一趟。”
“主人?” 寧九齡有點摸不著頭腦,可一聽那人自稱是‘咱家’,便推知定是宮里的貴人了,他環袖再拜,探聲問道,“敢問貴家主人是……”
內侍低聲道,“郎君去了便知。”
跟著內侍一路走過去,見太平坊坊口那里挺著一輛牛車,車上雕刻精致,很是眼熟。
走近之后,內侍對著車門道,“主人。人到了。”
車里傳來悠悠柔柔的一聲,“請上來吧。”
“郎君請上車。”
寧九齡有些猶豫,看了看內侍,可他卻一言不發,守口如瓶。這時候,車里一聲熟悉的輕笑,朝外頭道,“子彥,不記得我了?”
寧九齡恍然大悟,當即眼中華光一閃,脫口而出,“原來是公主殿下,子彥失禮。”
車窗的簾子掀開一角,露出公主的下顎和朱唇,她笑了笑,低聲道,“今日下午特來尋你,料想你在太平坊聽辯辭,果然如此。”
寧九齡再三拜過,這才上了車,進去之后,只聞到車里暗香彌漫,很是華貴。他第一次坐進公主的車輦,心里不由得誠惶誠恐,臉色慢慢紅了,道,“臣失禮了。”
浮玉微微一笑,道,“不必緊張。你我是朋友。”
寧九齡連忙垂眸,問道,“公主近來可好?上次大慈恩寺一別,再未遇見公主了。”
浮玉淡淡笑了下,點著頭道,“都好。你近來如何?”
寧九齡回答:“臣一切都好。”
他言畢,總覺得公主和從前比似乎變了不少,變得對他有些疏遠冷淡,多了很多距離感。
公主沉默,車里也就沉默。寧九齡被這一陣綿長的默然弄得格外緊張,這里仿佛將外頭的喧囂都隔離開來了似的,像大理寺審問的牢獄。
他的手在膝蓋上不由得抓緊成拳,過了很久,才小心問道,“不知公主來找臣有何事?”
浮玉將他的一切小動作都看在眼里,如此,她沉默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敲山震虎,雖然寧九齡不是虎,可到底也要先打壓一下。
聽他這么問了,浮玉也不再靜默,抬眼看向他,很是溫和,道,“快要考進士科了,你準備得如何了?”
寧九齡微微愣住,卻還是老實回答了,“準備得差不多了,臣會盡力而為的。”
“可有請教過佛子?”
寧九齡道,“不曾。佛子是副考官,臣更改避嫌才是,所以一直沒有去拜訪。”
她的眼神忽然變得冷淡幾分,語氣毫無波瀾道,“你如此知禮,佛子也待你不薄。既然知道當該避嫌,為何還大肆宣揚你和佛子交往甚密之事。生怕別人不知道嗎?”
公主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說了,只是沒有直接說明傳聞的對象,就是為了想聽聽他如何說。
果然寧九齡大驚,環袖拜首道,“臣不敢!臣一直敬仰佛子,如何會做這種事?”
浮玉道,“若不是你親口說過你在大慈恩寺見過佛子,如何現在宮里傳聞漫天,說你悄悄賄賂考官,欲套得考題?”
“臣斷斷不敢!臣若是真有此意,早就去佛子府上拜訪了,可臣一直沒有這樣做,那賄賂一事又從何說起!定是其中有誤會。” 寧九齡當即就十分詫異,連連解釋,滿目冤情。
浮玉深鎖眉頭,“哦?那為何都說,你自稱與佛子在大慈恩寺見過?甚至大肆炫耀?”
寧九齡緊張得思緒紛亂起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忽然,他想起來什么,趕緊抬頭稟告,“臣的確是說起過見過佛子一事……”
“和誰說的?”
寧九齡額角冒汗,慢慢拱手,皺眉道,“臣那日同宋公子一起溫習,無意中問起宋公子為何不回去。然后順口說了一句……在大慈恩寺見過佛子……和公主。”
浮玉忽然聽出了破綻,原來是宋洵。那便是了!寧九齡果然還是太年輕!不成氣候。
浮玉定定地看他,“旁邊可有旁人?”
“當日很多人一起溫習……不過,臣是同宋公子同案的。料想是被旁人聽去了什么……”
寧九齡悵然頹喪,垂下手低聲道,“是臣失言……引旁人誤會。”
失言的確是失言,可被有心人利用,也不是他的錯。雖然,也有可能是旁人胡亂聽去,斷章起義,可這宋洵,嫌疑最大。
浮玉臉色緩和幾分,虛扶了他一把,曼聲道,“罷了,如今總算知情。我在宮中聽聞的時候,起初還不信,想起你是我的朋友,這才趕出來問一問。你沒有故意為之,那便是好的。”
寧九齡不起身,垂頭道,“是不是給佛子添麻煩了。”
浮玉淺淺抬了下嘴角,不咸不淡道,“你要記住,禍從口出。以后入仕,也要慎言。”
寧九齡懺悔抬袖,道,“公主教導,臣記住了。”
他到底還是無心的,浮玉想,蘊空也不算看錯人,只是寧九齡缺少經驗,還需要好好歷練。
“你也快成婚了吧。以后,要更穩重了。”
她面色溫和下來,事情總算搞清楚了,她也放松了幾分戒備,溫聲叫他坐回去。
寧九齡聽罷,沉默一陣,慢慢抬眼,復雜道,“臣先推辭婚事了。”
“哦?為何?” 浮玉倒是有些吃驚,這婚事幾個月前還有呢,如今竟告吹了。
寧九齡看了她一眼,見公主眨了眨眼很是不解,他欲言又止,然后簡短道,“臣心里有喜歡的人了。不能對不起別的姑娘。”
浮玉看見他臉色微微紅了,眼睛定在她臉上久久不語。忽然,她大概也明白了幾分,有些尷尬,趕緊揚聲拐彎抹角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父親可怎么辦?”
寧九齡無奈捺了下嘴角,“父親大怒。臣沒有辦法,只得在進士科盡力一搏,也算對得起他。”
浮玉一聽,心里更七上八下起來,她抿了抿嘴,虛虛笑了一下,大大咧咧道,“等你高中之后,大概喜歡你的姑娘會排長隊!選都選不過來呢。”
“可是臣只有娶自己喜愛之人,才會覺得開心。”
這人簡直固執的可怕。如果蘊空有他一半主動就好了! 浮玉頭疼地揉了揉額角,支支吾吾道,“這因緣之事自古就說不清,你切勿較真,還是安心考試吧……”
然后她又推脫了幾句,總算把寧九齡請下車去。
她在車里長舒一口氣,只覺得差點應付不來他。
正要走,忽然車外一聲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半酸半嘲的。
“公主,真是好人緣啊。”
她一聽愣住,隨后控制不住地心頭雀躍起來,顧不得太多,掀開簾子一看,果然是蘊空站在車下,青衫幞頭,烏帶束腰,正抬頭看她。
浮玉又喜又驚,眉目欣然地向下看他,道,“佛子為何在此?”
蘊空抬袖答道,“臣自太平坊而來,聽一聽今年考生的情況,看一看又有什么新鮮事。”
公主笑道,“佛子自在。難得。不知道有什么新鮮事。”
蘊空回頭看來一眼寧九齡離去的方向,澀聲道,“從來都聽說考生賄賂朝臣的,卻不聞還有賄賂公主的。唉,世風日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