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還俗
◎她等了太久,我不舍得。◎
佛子從天竺回來了。
蘊空還沒進城門,這個消息已經傳遍京城。較之七年前,佛法更為普及,而且這些年,越浮玉經常以佛子的名義賑災、義診,所以百姓們從沒忘記蘊空,甚至更加尊敬,很多人自發走到街道上迎接慶祝。
歡呼聲隱隱傳到城外,白玉河附近都能聽見,但參加宴會的公子小姐們完全沒注意到,他們已經呆住了。
年紀較小的不認識佛子,震驚怎么有人敢那樣對待永照公主,拽住同伴連連詢問,“我沒看錯吧,河邊的人是永照公主吧?”
年齡比較大的,曾在國子監上學,有幸上過蘊空的課,他們倒是認出佛子,但更加震驚,用力揉揉眼睛,“我沒看錯吧,過來的人是佛子吧?”
人群面面相覷,誰都不敢說話,甚至惶恐于自己發現皇室秘辛,會不會被處理。
唯有越惜虞,身為唯一的知情者,看見年輕人們驚慌失措的模樣,忍不住笑彎了腰,笑著笑著眼眶發紅。
人生那么多意外曲折,有時拼盡全力也不能幸免,好在神佛有情,終讓有情人得以圓滿。
而外面的一切喧鬧,都沒有影響到馬車里的兩人。越浮玉和蘊空相對而坐,氣氛莫名,好像因為分開太久無話可說,又好像情緒太滿以至于任何言語都不足夠。
蘊空率先打破沉默,手掌撫上公主的臉頰,溫柔輕嘆,“瘦了。”
短短兩個字,瞬間填平七年光陰,越浮玉驀地紅了眼,像一團燃燒的火撲到對方懷里,聲音哽咽,“你求到真經了么?”
蘊空攬著她的腰,一點點撫平她的長發,“嗯。”
“怎么沒看到經書?”
掌心扣住纖腰,蘊空把胸前的姑娘抱個滿懷,放在腿上,一點點擦干她的眼淚,“經書送到了驛站,貧僧一個人快馬加鞭先回來的。”
手指還死死攥緊對方的僧衣,但一生不服輸的永照公主偏要嘴硬,“本宮也沒有很著急。”
蘊空輕笑,黑眸里的溫柔快溢出來,薄唇覆上她的額頭,“嗯,是貧僧著急,急著來見您。”
……
馬車在城外繞了兩圈,回到公主府時,皇宮的圣旨也到了,申帝聽說蘊空回京,詔對方入宮。
越浮玉搭著蘊空肩膀下車,除了微亂的長發以外,已經看不出任何失態,聞言陷入沉思,“大家消息都這么靈通嗎?”
白櫻:“……”馬車在外面轉了一個時辰,城門侍衛能跑兩個來回,公主您對消息靈通有什么誤解?
不愧是太監總管,沒有絲毫質疑,甚至點頭贊同,“陛下一直惦念佛子,聽見消息第一時間就讓奴才傳話,這才來得快些。”他笑笑,又對公主恭敬道,“皇上還說了,若是公主不同意,佛子也可明天入宮。”
白櫻噗嗤一下,發出了然的笑聲。
越浮玉:“……”她確實在等蘊空,但所有人都默認這件事,還是讓她莫名不爽。
裝作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她提著裙擺走進大門,“跟本宮有什么關系,本宮才不會不同意。”
總管看向佛子,卻見蘊空一直望著公主的背影,滿目笑意,直到她走進大門才轉身,略微點頭,“待貧僧換身衣服,馬上進宮面圣。”
大內總管算是親眼看公主長大,這些年同樣為公主憂心,這時候看見兩人的樣子,感慨萬千,忍不住多說一句,“恭喜。”
蘊空抬眸,清冷淡漠的神色褪下,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溫柔,“謝謝。”
……
雖然嘴上說與她無關,但蘊空走進公主府時,越浮玉就等在大門后。
深秋已至,院子里百花凋零,有風吹來,花瓣紛紛灑灑落在她的衣裙發間,猶如繁星奔向銀河。蘊空有瞬間恍惚,仿佛還是七年前,他從未離開,時光也沒在他的愛人眼中留下寂寥的痕跡。
蘊空牽起她的手,把纖細的指尖攏在掌心,眉目垂落,“讓您久等了。”
“本宮才沒有等你,只是在這賞花而已,”越浮玉一本正經解釋,她沉浸在莫名丟了面子的情緒中,沒注意對方的言外之意。說完這句話,就漫不經心跟在蘊空身后,亦步亦趨,甚至蘊空松開她的手,走進房間后,她也跟著一腳邁過門檻。
“……公主,”蘊空只得停下,越浮玉完全沒注意,軟軟撞上寬闊的后背,眼神迷茫,歪頭“嗯?”了一聲。
心臟好像浸了一捧熱水,溫熱飽脹,沉甸甸擠滿胸膛。重逢之后,短短一個時辰,蘊空已經數次覺得公主可愛。他低啞笑開,兩手箍住公主的腰,把她整個人抱起來,幾步放到門后,“公主,貧僧要換衣服了。”
“本宮知道,”越浮玉理直氣壯,艷紅指尖扣在佛子肩上,“難道本宮看不得?”
七年前,越浮玉說過無數次這樣的話,剛認識的時候,佛子會冷淡地回她自重,后來兩人心意相通,蘊空則會無奈地讓她別鬧。
而七年后,蘊空忽然收緊手臂,胳膊的熱度透過腰間布料傳過來,炙熱滾燙,佛子眼神一點點暗下去,里面的情緒濃烈的看不透,“公主,這不是從前了。”
越浮玉不明所以,“區別是?”
蘊空掌著她的腰,寸寸收緊,仿佛要把她禁錮碾碎,“如今,臣可以無所顧忌對您做任何事。”
“……”面對突如其來的戲謔,越浮玉驟然臉熱,眼尾都泛起紅暈,她還沒反應過來,眼前的門已經關上,蘊空進去換衣服了。
越浮玉:好撩……不是啊啊啊啊好氣!
確定房門關好,蘊空表情恢復冷淡,迅速扯開黑色僧袍,露出血跡斑駁的里衣。
從邊境送往京城的軍情要信,最快也要七天才能抵達,還要換人換馬,晝夜不停。若是普通人走官道,至少要六十天,而蘊空從踏入大申那刻起到回京,只用了十天不到。
新傷舊傷疊在一起,浸透包扎的布條,甚至染紅了最外面的僧袍,因為黑色掩蓋才沒被發現。
蘊空沒想到能在城外遇見公主,一直沒處理傷口,隔了一天一夜,有些布料已經黏在傷口上,他飛快撕下布條,任由傷口崩開,淡漠地仿佛沒有知覺。
就在這時,房門吱呀被推開,蘊空猛地一頓,來不及遮擋,滿是傷痕血跡的后背已經展露在越浮玉眼前。
公主的表情由怒轉驚,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是無法克制地,一滴滴落在地上。
不消片刻,水盆和傷藥已經準備好,康太醫細細把脈,隨后摸了兩下胡子,“幾年未見,佛子甚是康健啊,只是有些思慮過重,加上疲憊失血,開一劑湯藥補補就好,老夫這就開藥。”
一邊唰唰唰寫下藥方,康太醫一邊好奇詢問,“聽說天竺的醫術與咱們不同,還有一些神奇的草藥,佛子見過沒有?”
說著說著,忽然后背一涼,康太醫回頭,恰好對上永照公主沉下去的臉,若不是常年行針,手上功夫到家,怕是筆都嚇掉,康太醫飛快低頭,“哈、哈哈……那什么,等佛子有空,老夫再與你詳談。”
開完藥方,康太醫立馬跑路,侍女們也都放下東西默默離開,越浮玉沉著臉拿起帕子,模樣像要把帕子揉碎,可真落在傷口時,力道輕而又輕。
一時無言,只有流水擦拭傷口的聲音,可全部傷口清洗、傷藥、包扎完畢,越浮玉還沒有開口的意思,反而用力扔掉帕子,腳步重重走向大門。
蘊空飛快拽住她的手,“別生氣。”
面無表情轉身,越浮玉還沒開口,就看見了蘊空身上的傷,擦傷、刮痕……顯然是急著回京造成的傷口,越浮玉咬牙,眼尾泛起薄紅,“進門前故意轉移話題,就是防止本宮發現吧?如果沒看見這些傷口,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我?”
“不是有意瞞著,”蘊空抵著她的額頭,清冷的嗓音暗啞低沉,“只是不想您難過。”
分別時說好了不讓她難過,可她已經傷心那么久,他怎敢繼續失約。
*
哄好嘴硬心軟的公主,蘊空前往皇宮。
“玉兒竟然沒跟來?朕還想留你們用膳呢,”看見佛子獨自前來,申帝忍不住調侃自己的女兒,隨即拍著他的肩膀大笑,“果然英雄出少年!經書已經由士兵護送,很快就能抵達京城,佛子此行辛苦,朕代表大申,感謝佛子的付出。”
過去七年,蘊空依舊是大申的國師,他俯身行禮,“這是臣分內之事。”
“有國師在,實乃大申之幸,”申帝高興不已,看起來很想和蘊空詳談,但十分體貼開口,“舟車勞頓,國師先休息幾日,等經書到了,朕親自上門請教。”
“承蒙陛下賞識,臣惶恐。”
辭別圣上,蘊空沒回公主府,轉道去了白云寺。
方丈院子里,法真點燃蠟燭。七年未見,法真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眼角手背長出細紋,他藉著燈光細細打量自己的孩子,抹去眼角淚水,忍不住贊揚,“好,好!回來就好!”
簡單講述這些年的經歷、以及帶回來的經書,蘊空最后鄭重開口,“師父,弟子要還俗。”
七年前決定好的事,因為去天竺一直沒有完成。法真知道自己的弟子下定決心,不再規勸,只嘆了口氣,“事緩則圓。你剛從天竺回來,馬上就還俗,恐怕要經歷些口舌。”
法真商量,“是公主提出來的?不若推遲一年半載,對你們二人都好。”
“與公主無關,”蘊空搖頭,細細摩挲佛珠,精準找到曾留在公主身邊的那顆佛珠,握在掌心,“只不過是,她等了太久,我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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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繚亂的酒吧,許幼喻慌不擇路逃跑,不小心闖進別人的包廂。
為首的男人眉目冷薄,一身挺括西裝,斯文矜貴,被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
許幼喻聽過對方的傳聞,最年輕的上市公司總裁,理智又淡漠,反感一切混亂意外。
果不其然,酒吧經理臉色都變了,一邊示意保安帶她走,一邊連連賠笑。
然而,眾人驚訝的視線中,聞奢起身走到門口,微微彎腰,修長手指遞到她眼前,藍寶石袖扣反射出瑰麗的光,“這位小姐,需要幫忙么?”
*
成年人相處,最忌不識趣。
因此,聽見聞奢要和女朋友訂婚的消息,許幼喻主動提出離開,結束這段不見光的關系。
聞奢靜靜聽完她的話,輕嘆一聲攬住纖細的腰肢,“又又,我還不夠疼你么?你為什么覺得,我的女朋友是別人?”
【敏感堅韌×斯文掌控欲】-
聞奢是商人,骨子里刻著算計與淡薄,唯獨面對許幼喻,一見淪陷,二次失控-
她從來不是我的附屬,恰恰相反,我是她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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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求娶
◎送給我的心上人◎
事實證明,只要愿意做,一切事情都很簡單。
回京第二天,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后,蘊空正式向法真方丈提出還俗。
離開京城那年,蘊空剛滿二十,沒來得及受具足戒,時至今日,他仍然是沙彌而非比丘,所以嚴格意義上,蘊空不是正式僧人,想要還俗很簡單。而且,他并非徹底離開佛門,而是成為居士,繼續修行。
在全體僧人面前,還僧袍、受五戒、皈依三寶,法真方丈拂去他衣間褶皺,半是嘆息半是欣慰,“天快黑了,趁亮下山吧。”
蘊空手握佛珠,回首白云寺,最后一次以僧人身份、也是第一次以居士身份離開這里。
他踏過廟門,走過晚霞似火,走過無邊黑夜,走過黎明初綻,走到天光大亮。
走過他的前半生,走向一生所求。
前半生,他心無旁騖一心向佛。從此以后,他只想許諾他的愛人,千金不換。
……
蘊空離開的無聲無息,沒驚起任何波瀾,而他從天竺取得經書的消息,則轟動整個大申。
這件事迅速傳遍大江南北,無數僧人激動不已,甚至一些閉關許久的高人隱士,都自發組成僧團,由各地前往京城,以求真經。
一時,各地出現許多得道高僧,他們沿路行善積德,解決各種問題,將本就極好的僧人名聲又提升一個高度,意外引發學佛浪潮。
而這一年,被后世學者定義為我國佛學歷史上、正法時代的開端。
現在,僧人們還不知道這件事,但也格外喜悅,因為令人翹首以盼的經書,在蘊空回京一個月之后,終于抵達京城。
歷經七年艱難險阻,蘊空共帶回四百二十五部經書、佛像五尊、畫像百余幅,終于實現他一直以來堅守的夢想,用經書填滿藏經閣。
佛寺大門打開,僧人們沐浴焚香,早早等在山腳下,由方丈親手抬箱,將經書請進寺廟。申帝亦對蘊空極力贊賞,封他為定國國師,擴建廣覺寺,立五層高塔,專做譯經道場,以供國師研習。
廣覺寺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寺,短短一個月內,前來拜謁的僧人不計其數,飛快超過千人,而且還在迅速增加。不僅如此,還有一些西域高僧、譯者、隱士,也都聞訊趕來。
這些人組成一支龐大的隊伍,由蘊空統一指導,學習梵文、揀選佛經、翻譯校訂,完善清規戒律,結束大申百年佛法無序的狀態。
自此,京城成為中原大地佛教發展中心,大申佛教盛世拉開序幕,同時也帶動文化、翻譯、歷史等多方面的交流學習浪潮,文人學子匯聚京城,騷人墨客層出不窮。
申帝大喜過望,城門之上,他俯視京城,學者僧人絡繹不絕,男女書生侃侃而談,官員百姓和樂融融,他按著太子的肩膀,眼中光芒閃爍,“吾兒,你看見了么?”
越辭樓遙望遠方,入京的車馬如同一道道溪流,源源不斷匯入大申,他沉思片刻,“看見未來的良將能臣?”
“不止,”申帝大笑,“朕看見一個盛世的到來,看見我大申百年繁昌。”
*
秋去冬來,一場小雪簌簌落下,天氣迅速轉涼。本該是修養的時節,京城卻展現出煥然一新的風貌,因為往來的僧人學者增多,今年的商販都格外熱鬧。
城門口,商販們排成長長一隊,等待進城。
獵戶放下肩上的擔子,重新用油布蓋好編筐,遮住油亮的皮毛,起身感嘆,“今兒冬天人真多啊。”
樵夫回頭,咧嘴露出大大的笑容,“可不是,買柴的人多了一倍,價格也比往年好。多虧佛子,咱們都能過個好年。”
“可不止今年勒,”旁邊的農戶摘掉帽子,抖抖上面的雪,“土地官已經到我們村,重新測了土地,他說,俺們家能多分兩晌好地呢!”
一石激起千層浪,旁邊的百姓也喜笑顏開接道,
“對,隔壁村也這么說,我現在就等著土地官來我們村呢。”
“日子真的好起來了!”
大雪落下,寒風凜冽,可這一年,百姓不再愁苦滿面,而是露出喜悅的笑。
大申變法開始施行,幾乎一天一個變化,而無論外邊如何震蕩紛亂,蘊空始終如一。
渡過剛回京忙碌的時期,他的日常逐漸固定。
上午教導梵文,下午開卷譯經,晚課結束后,準時離開廣覺寺前往公主府。途徑街市上的攤販,偶爾會買一盆花、一只簪子或者一份糕點,風雨不斷。
現在整個京城,無人不認識佛子。蘊空來買東西,商販們爭搶送給他,佛子堅持付錢,老板們還遺憾不已。而成功賣給佛子的商戶,則會瘋狂炫耀,時間久了,大家覺察出不對。
胭脂、布料、小吃、話本……怎么好像都是送給姑娘的?
這一晚,蘊空從廣覺寺回來,在市集緩步走過,片刻后停在賣糖畫的小攤前。
攤主連忙擦手,飛快站起來,克制又難掩激動詢問,“大師,買糖人么?我這什么都能做,您想要個什么花樣?”
蘊空略一思索,“勞煩幫我畫一個穿著紅裙的姑娘。”
“啊!好、好的。”攪拌糖漿的手頓住,攤主哈哈干笑兩聲,半晌,終是沒克制住好奇,試探詢問,“佛子要送給誰?”
蘊空捧著一摞書卷,黑眸玄袍,冷淡又疏離,而聽到攤主問話的瞬間,仿佛春水沖開冰河,所有凜冽的氣息一瞬間散去,薄唇微動,“送給我的心上人。”
攤主:“哦哦,原來是心上人,我還以為是……”等等,心上人?!
因為毫不遮掩,蘊空還俗的消息很快傳開,和越浮玉想像中不同,這件事沒引起太多批判。
僧人們相信因果機緣,并不置喙他人如何修行,佛祖亦有妻子,更遑論其他人。更何況,如今整個大申,無人認為自己比佛子修行更深,又談何質疑。
廣覺寺新方丈聽見這件事,也只是淡淡道,“無無明,亦無無明盡。我們尚有困惑,于是走在自己的道上,蘊空也一樣罷了。”
至于百姓們,他們的想法更簡單,他們不知道沙彌、和尚、居士有什么區別,但很樸素地認為,“佛子和以前一樣對我們好,我們知道這個就夠了,什么還俗不還俗,聽不懂。”
更有甚者,還出現一些姑娘夫人,原本不信神佛,知道這件事后,反而成為佛子的擁躉,用她們的話來說,“高居國師,為了心愛之人都能放下一切,比旁的男人不知強多少,我們當然信他。”
而有需求就有市場,市面甚至出現一批以蘊空為主角的話本。
最火的一本,講男主是天上的神仙,意外與一只貌美善良的狐妖相戀,無奈仙妖有別,被發現后,上天欲懲治狐妖。因為不愿心愛之人受苦,神仙甘愿代為受過,自請下凡,他在凡間經歷九九八十一難,又渡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苦難人,終于得到上天原諒,有情人終成眷屬。
故事離譜,還莫名耳熟,而且男女主雖然沒說名字,但只要長眼睛,就知道暗指佛子和永照公主。可因為寫得好,劇情有趣感情真摯,偏偏受眾巨大,不僅京中的姑娘們人手一本,公子們也都開始討論。
據說下一期就是大結局,男主終于要求娶心愛的姑娘,話本還沒出,很多人已經找老板預定了。而話本大火的結果就是,大家都在暗自祈禱,佛子的心上人一定要是永照公主,千萬不是別人啊。
就連白櫻都忍不住眼淚汪汪道,“您和佛子一定要好好的,你們真的太不容易了。”
越浮玉:???
他們相戀的消息還沒傳出去,外界已經涌現無數兩人愛情的支持者,她當年擔心許久的事,竟以如此離奇的方式解決,越浮玉詫異,紅唇卻克制不住揚起一個明媚的笑。
晚上,蘊空來誦經,越浮玉伏在他膝上,紅唇勾起,指尖不安分地摳他長袍上的銀線,一副要使壞的模樣。
蘊空開始還在念經,半晌后嘆一口氣,放下書,大掌攏起她纖細的手指,“不想睡?”
越浮玉眨眨眼,轉頭看向蘊空,睫毛隨著她的動作顫動,像輕扇翅膀的蝴蝶,她勾起蘊空的小指,一下一下在他掌心滑動,“聽說,你馬上要求娶本宮了?”
下午的時候,越浮玉也看了整篇話本,本意想用這件事調侃對方,沒想到蘊空點頭,黑眸深邃,“我已經稟明陛下,陛下同意了。”
這下輪到越浮玉驚住,她猛地起身,“你怎么沒說?”
冬日寒涼,但公主府炭火很足,房間不冷,越浮玉只穿了薄裙,她起來的太急,領口敞開,露出白皙的鎖骨,薄薄的肌膚牽扯出漂亮的線條,從鎖骨一直延伸到起伏的暗處。
蘊空眼神暗了暗,情火沸騰,幾瞬才歸于克制,他用被子圍好公主,連人帶被擁進懷里,嗓音微啞,“七年前就該完成的事,已經晚了這么久,何必多言。”
蘊空沒告訴越浮玉,并非不尊重對方,而是在他心中,這已經是認定的事實。
他會娶她,無論是七年前還是七年后,他都鄭重許諾過,如今只是把話語變為現實。
縮在佛子懷里,越浮玉偏頭蹭了蹭對方胸膛,聲音有點低,“蘊空,本宮之前做過很多事,自認問心無愧,但也知道后人會如何評說。”
認識佛子前,她的名聲并不好,就連開女塾這件事,如今也是毀譽參半,甚至可以預料,在之后的上百年甚至上千年里,她都會因為這些事被痛批怒罵。
她知道自己是正確的,不在乎被罵,但她……不愿連累蘊空。兩人真要成婚,世人又該如何評說?多少臟水會潑給對方?
越浮玉仰頭,長發垂落,纖白的細頸在燈下微微泛著光,如同脆弱綺麗的夢,稍不留神就碎裂,“日后史書工筆,你的所有褒獎與盛名,或許都會因為本宮的存在而被貶低、誤解、甚至抹殺,蘊空,你真的愿意么?”
“為何不愿?”蘊空垂首,粗糲指腹寸寸撫過她的后頸,又緩緩下移,直到掌住纖腰,忽而用力收緊將人攬進懷中,仿佛緊緊抓牢那片夢。
他抵著她的額頭,呼吸可聞,低聲笑了,“日后史書工筆,無論盛名或罵名,我的名字始終與你在一起,如此足以。”
越浮玉微怔,片刻后突然轉身,吻住他的薄唇,“好,我們成婚。”
【ߓ⤽쨀妜騯�䣀ፊ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心經》
部分文字源自佛國記
第103章 大婚
公主成婚和普通人家不同,并不完全遵循納采問名等六禮,而是出嫁前一天,公主冊封駙馬受誥,隨后便可受醮戒儀、拜堂成婚,步驟看似不多,但準備的時間很長,因為還要趕制禮服等。
聽聞此事,禮部精挑細選了幾個黃道吉日,由尚書親自送至公主府,面對尚書大人懇切的眼神,越浮玉最后選擇了三月。
現在還沒過年,距離大婚還有四個多月,時間勉強算充裕,禮部尚書不動聲色松一口氣,喜笑顏開說了許多好話,“公主放心,臣必當竭盡全力,讓您滿意。”
永照公主要和國師成親,消息很快傳出去,百姓們最先高興壞了。
這些年,永照公主對百姓的幫助不計其數,義診、賑災、開女塾整個大申沒人不知道她。佛子更不用說,濟世度人普度眾生,兩人對大申的付出超乎想像。加上最近大火的話本,二人成婚這件事,簡直是話本變成現實,百姓都快叩謝上天了。
書店老板嘴都笑歪了,辟里啪啦一通算賬,興奮地告訴伙計,“那個話本,再來一千冊,不,兩千冊!”
不止百姓高興,皇室們也很激動,大申許久沒有公主大婚,終于能熱鬧一下。這天晚上,大申最尊貴的女人們齊聚一堂,興奮不已探討婚事。
皇后剛練完劍,臉上還有薄汗,顯得十分健康氣色好,她挽起長公主的手臂,拉著對方一起看禮部送料的布料,忽然道,“普通人家的女孩都要自己繡嫁衣,小玉,你要不要試試?”
冬天冷,越浮玉不像母親身體好,縮在躺椅上,手腳抱著湯婆子,絲毫不上當,“母后,您當初試了么?”
皇后干笑一聲,心虛轉頭。
皇后娘親早亡,她跟著鄭老將軍在邊境長大,整日舞刀弄槍,十幾歲就偷偷上陣殺敵,第一套頭面還是回京后,長公主送給她的。她成婚那會,別說繡婚服,連穿都不會穿,還要靠嬤嬤幫忙整理。
而皇后身邊的姜非楠,也默默跟著低頭。
她從小女扮男裝,對刺繡一竅不通,最多因為家境貧寒,會簡單的縫補。禮部拿不準她的想法,大婚前,拿來做好的婚服詢問,她要不要象征性繡幾針。
姜非楠還挺感興趣,果真拿起繡花針,可惜還沒穿好線,就被鄭沈弦發現,他嚴肅制止,“你的手是用來拿筆治國的,怎么能做這種小事,讓我來。”
“你還會繡花?”姜非楠詫異詢問,很信任地把婚服交給對方,轉眼就見鄭沈弦捧著圣旨一樣小心翼翼捧起衣裙,坐馬車去禮部,一腳踹開大門,“再拿這種事打擾姜大學士,本將燒了你們禮部。”
跟在后面的姜非楠:啊原來是這樣的‘讓我來’。
而越惜虞在嫁人前,也是作為獨女被寵到大的,更不可能懂針線活,同樣是禮部準備的。唯有長公主眨眨眼,拖著下巴道,“我的嫁衣啊,當然是衛良繡的。”
怎么說呢,一聽就是姑父會做的事,越浮玉跟著姑姑姑父長大,從小被秀恩愛,聽見這種程度的事已經完全感覺不到驚訝了,她摟緊手爐,慢悠悠開口,“所以,咱們五個人十只手,湊不出一個繡娘?”
房間寂靜幾秒,所有人同時轉身,各做各的事,又恢復成之前有說有笑的模樣。
越浮玉:“”為什么默契都在這種毫無用處的地方?
最后,永照公主還是去了禮部,聽見她的問題,禮部官員卻驚訝回復,“您的嫁衣?國師說他已經準備好了,無需我們準備。”
越浮玉微訝,坐馬車回公主府,今天她回來的稍晚,蘊空正在院子等她,背對著大門和小廝說話。
看見公主回來,小廝剛要請安,卻見公主一指抵在唇上,做了個“安靜”的手勢。下人們早已習慣公主和國師的親昵,小廝果斷配合,神色如常繼續回答國師的問題。
越浮玉揚了揚唇,拎起裙擺躡手躡腳走到蘊空身后,還差兩步遠時,猛地跳起來飛撲到對方背上,蘊空呼吸都沒亂,仿佛早已預料到一切,兩手扶住小腿、半彎腰防止她掉下去。
小廝笑著退下,越浮玉環住蘊空的脖子,紅唇下壓不滿道,“你怎么知道本宮回來了?是不是偷看了!”
分明是無理取鬧,蘊空卻沒有反駁,黑眸含笑,縱容道,“是臣的錯。”
越浮玉這才滿意,兩手環住脖頸,偏頭蹭蹭對方的頭發。
這是她最近很喜歡的動作,還俗已久,蘊空頭發開始變長,而且國師大人的發質意外很硬,隨意散在耳邊,都有種凌厲的感覺,特別是他不笑的時候,下頜棱角分明,黑眸深邃,顯得冷淡疏離,但是
越浮玉低頭,紅唇貼在國師喉結上,濕熱舌尖飛快探出一秒。驀地,握住她小腿的手驟然縮緊,蘊空視線緩緩下移,居高臨下俯視公主,眼里哪還有什么淡漠,滿是沉沉的暗火。
“大師,你心不靜哦,”仗著兩人還沒成婚,越浮玉撩完撒腿就跑,剛從背上跳下來,還沒跑出兩步,就被佛子拽進懷里,滾燙掌心扣住腰,另一手食指抵住下巴,強迫她仰頭,中指緩緩侵入,慢條斯理挑起剛剛作怪的舌尖,蘊空看著公主眼尾徹底變紅,才低笑開口,“乖,張嘴。”
不知何時,天空開始飄雪,寒涼夜色中,兩人交換了一個綿長熱烈的吻,結束后,越浮玉氣喘吁吁,軟著身子靠在佛子胸前,她抬手輕輕碰了碰唇,仰頭道,“本宮現在相信,你從前的確很克制。”
越浮玉在女子中不算矮,可她靠在蘊空懷里時,依然只到他的下巴。蘊空很少從這個角度看公主,發現她仰頭時,眼睛會稍圓,兩頰隨著說話微微鼓起,驕傲又可愛,蘊空眼底泛起笑,第二次低頭。
雖然這次力道很輕,但嘴巴本來就有點疼的永照公主還是生氣了,要求國師大人贖罪,繼續背著她逛一圈。
看出她不想回房,蘊空解開大氅,披在公主身上,背起她走向花園。
夜雪紛飛,寒梅盛放,越浮玉趴在蘊空背上,披著對方的衣服,仿佛被篝火簇擁,完全不冷。他們安靜走過雪夜,偶爾風帶來一陣梅香,短暫地沖散佛子衣袍清冷的檀香,又很快恢復如常。
快回房時,越浮玉才問出困惑她整晚的問題,“蘊空,你什么時候準備好的嫁衣?”
蘊空推開房門,聲音很輕,“七年前。”
七年前離京,路過盛產絲織品的湖州,佛子唯一一次下令停車。
去到湖州最大的繡坊,他訂了一件滿繡鳳袍嫁衣,聽見他的要求,繡娘略為難,“公子,這樣一件嫁衣,傾繡坊之力,也要兩年才能做好。”
佛子看向嫁衣的眼神炙熱,笑容卻很淡,“無礙。”
他交了錢,留下一封信和太子府的地址,若他回不來若是回不來,他希望公主能心無顧忌穿上他送的嫁衣,迎接新的愛人。
那時,蘊空不確定自己能回來,離開時略有失神,僧袍拂下一卷繡線。
繡娘撿起來,隨即“哎呦”一聲,笑道,“這不巧了,我正琢磨用哪種繡線,真是老天爺幫忙,這種剛剛好。”
蘊空微怔,沉默片刻,請繡娘幫忙取出繡線,用油紙包好貼身放在胸口。
最難熬的時候,他身上除了這包繡線和佛珠,什么都沒有。但也是這包繡線,支撐他走過雪山、渡過急流,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回來,去見他心愛的姑娘。
幸好,他回來了。
也許是夜風太冷,越浮玉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潮濕,“那包繡線呢?我怎么沒看到?”
“送去繡坊了,繡線在佛祖前開過光,我請繡娘用它在嫁衣上添一朵蓮花,保您順遂安康。”
越浮玉坐在床邊,難得有些怔住,許久后開口,“蘊空,你真的很會說情話。”
蘊空垂首,以吻拂去她眼角的淚珠,“愛你不是情話。”
*
四個月轉瞬即逝,眨眼間到了三月三上巳節,蘊空與越浮玉大婚的日子,也是八年前他們初見的日子。
最難熬的七年都等了,越浮玉并不緊張,而且前一天剛經歷過冊封,實在辛苦,夜里睡得很熟,直到半夜被母后從床上拎起來,又迷迷糊糊被姑母喂了一碗冰糖蓮子粥,坐在鏡子前,她整個人都是蒙的。
越浮玉滿臉寫著困倦,抬眼看向窗外,幽幽嘆口氣,“有點后悔。”
“小孩子胡說什么呢,”皇后笑瞇瞇抬手,兩指按住她的百會穴,猛地發力,越浮玉感覺眼前一亮,瞬間就清醒了,皇后還在躍躍欲試,“醒了么?要不要再來一下?”
越浮玉:“不用了。”
侍女們魚貫而入,白櫻忍笑開始梳頭,及腰長發很快變得柔順光亮,皇后站在女兒身后,半晌后接過梳子,一下一下,溫柔又寧靜,她輕輕開口,“一梳梳到尾,二梳舉案齊眉。”
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下一句,越浮玉問,“三梳呢?”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不必事事都求,子孫滿堂從來不是必須的,舉案齊眉便夠了。”皇后笑笑,聲音隨著回憶變低,“母后剛生下你的時候,你小小軟軟一團,連碰都不敢碰,那時候母后就想”
鏡子里,倒映出兩張相似的面孔,越浮玉靜靜看著聽著,仿佛跟隨對方的話語,跨過時光走到二十幾年前的過去,那時候的母后也不過十七歲
皇后溫柔的聲音繼續道,“那時候母后就想,這真是我生出來的孩子?又皺又紅又丑,莫不是誰把猴崽子放我旁邊了。”
“???”滿腔酸澀頓時消失,越浮玉轉頭,無語地看向母后。
皇后噗嗤一聲笑出來,把梳子扔給侍女,“這就對了,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做什么,高興才好。而且嫁人又怎樣,無論如何,你永遠是我們的女兒。”越浮玉剛要開口,皇后又掐起她的臉蛋,“當然了,還是嫁人比較好,有駙馬之后,我和你父皇終于能輕松了!”
被三番兩次打岔,越浮玉生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緒,滿腦子都是趕快結束,因為還沒正式開始,她已經很心累了。
大抵是皇后的一頓操作真有效,整個上妝、冊封、祭祖過程,越浮玉都沒有太多感覺,直到越辭樓半蹲在她眼前,等著背起她進花轎,那一刻,越浮玉才恍惚反應過來,她要嫁人了。
見她許久沒有動作,越辭樓疑惑地“嗯”了一聲,轉頭詢問,“皇姐?”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越辭樓已經比她高了,完全是成年人的模樣,蹲下時,后背寬闊有力,好像能撐起一片天。
“沒事,我們走吧,”越浮玉笑笑,趴在弟弟背上,是和愛人不同又相似的安心。
“姐姐,”
緩步走在通往府外的路上,像小時候那樣,越辭樓偏頭蹭蹭姐姐的下巴,“如果有人欺負你,告訴我,我誅他九族。”
越辭樓早幾年開始出入朝堂,在六部輪值結束后,大部分時間都在代申帝處理政事,的確有誅九族的權利,但是-
越浮玉猛地薅住弟弟的頭發,“怎么回事!你看沒看過大申律法,想要當法外狂徒是不是?”
“哎,疼疼疼,姐,”越辭樓左搖右晃,艱難躲過攻擊,但腳下的步子始終平穩,“我可是太子,外人面前你給我留點面子。”
“誰讓你胡說!”
一頓撲騰,越辭樓發冠差點被拽掉,越浮玉蓋頭都被掀起一角,快走到門口,兩人才不得不停止,看見對方狼狽的模樣,兩人都笑了。
越辭樓幫她整理好蓋頭,“姐,不用擔心,你沒選錯人。”
門外鑼鼓聲喧天,越辭樓這幾句卻格外清晰,越浮玉整理好弟弟的衣領,勾唇笑了,驕傲又自信,“當然。”
吉時馬上到了,丫鬟小廝們準備好開門,忽然,門外梵音驟起,越浮玉被吸引了注意,“是什么聲音?”
大婚相關的事,越浮玉自己沒管,越辭樓卻格外上心,他頓了頓,眼神格外復雜,解釋道,“那是蘊空予您的聘禮。”
正常聘禮是金銀珠寶,書香世家還會填一些筆墨字畫,蘊空都有,卻還是覺得不夠。
婚期定下后,他親自寫信,邀請一萬名高僧來京,在大婚之日為兩人誦經賜福。
誦經是佛子老本行,越浮玉沒覺得奇怪,以為蘊空圖個吉利,矜持點點頭,越辭樓卻想起來,前幾日蘊空和高僧們的對話。
僧人詢問他,“不知蘊空居士為何誦經。”
靜謐的寺廟里,蘊空跪在佛前,雙手合十,“不求消業障、不圖得果報,唯求神佛,佑她此生無憂。”
終其一生,他唯有此愿。
“吉時到-”喜娘喜慶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打斷了飄遠的思緒,越辭樓邁出門檻,又輕又穩扶著姐姐走進花轎,如無數次做過的那樣,他牽起皇姐的手,親昵又信賴,“姐姐,你一定會很幸福的。”
*
紅色轎簾放下,隔絕了大部分喧囂,靠在軟軟的墊子上,越浮玉松口氣,倒不是別的,單純因為忙到現在,累了。
在維持發型衣服不亂,和找個舒服姿勢躺著之間找到平衡,越浮玉才有心情打量四周。花轎比她平時坐的馬車要小,窗紙轎簾都是紅色的,但意外地不昏暗。
不暗?越浮玉若有所思,掀起蓋頭一角,很快看見鑲在兩側的夜明珠,她偏頭想了想,按照往日習慣,右手隨意一抽,果然在熟悉的位置找到暗格。
里面的東西還不少,她一邊擰開竹筒喝水,一邊翻翻撿撿,很快發現她近期愛吃的糕點,嗯,肯定是蘊空放的;還有一包行軍干糧應該是母后的手筆;零零碎碎的零食糖果,翻到最底下,還有一本畫冊,大概是怕她路上無聊。
越浮玉抽出畫冊,卻立馬翻開,而是不由自主揚起唇角,笑意止不住。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想起前世了,連獨自生活的記憶都模糊,果然,被愛簇擁的孩子,不懷念過往,也不畏懼未來。
一路搖搖晃晃,花轎很快繞城一周,抵達國師府。花轎落下的聲音驚醒越浮玉,她飛快把還沒翻開的話本塞進袖子里,擺正身體坐好。剛整理完衣裳,轎簾被掀開,骨節分明的手指遞到眼前,蘊空清冷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公主,臣來接您了。”
第104章 洞房
◎從此以后,您是我唯一的道,我只奔向你。◎
轎門打開,晚霞順著門口柔柔映進來,喜慶的歡呼聲瞬間響徹耳畔。
眼前一片火紅,外邊是模糊的人影,越浮玉什么都看不清,視線中唯一清晰的事物,只有蘊空修長有力的手指,穩穩懸在半空,大紅袖口垂落,晃動間銀線閃爍。
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哪里都熱熱鬧鬧朦朦朧朧,唯獨這一小片空間清晰又安寧。
在這個瞬間,越浮玉忽然生出一點奇異的緊張,纖細指尖搭在腿上,繃得很緊。
即便看不見,蘊空也敏銳察覺到公主的情緒,他俯下身,似乎想摸摸她的臉,又因為顧忌蓋頭的存在,很快換個方向,指節分明的大手覆上她的指尖,“怎么了?”
越浮玉仔細感知自己的情緒,發現真的在緊張,忍不住抿唇笑了下。她反手勾住蘊空的手指,聲音小小的,像是失措,又像是撒嬌,“有點緊張呀。”
燈火璀璨的人潮里,兩人縮在窄小的空間里,腿挨著腿,手牽著手,仿佛盛大世界唯一的同謀,蘊空輕笑一聲,干脆蹲下來,低沉的嗓音學她說話,“那怎么辦呀?”
隨著佛子蹲下,轎簾再次閉合,人群都因為新郎奇特的舉動沉默一瞬,蘊空卻仿若未察,依舊牽著公主的手,溫聲在她耳畔低哄,像哄孩子一樣。越浮玉竟真的被安撫住,細指一根根鉆進對方的指縫中,兩手相握,“好了,本宮準備好了。”
又是一聲輕笑,越浮玉還沒反應過來,眨眼間天旋地轉,她被蘊空抱在懷里,兩步踏入轎外。不知誰先喊了聲“好”,人群驟然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
新娘子不能落地,越浮玉靠在蘊空懷里,穿過熱鬧的人群,穿過院子長廊,走到燈火通明的花堂。
大堂很亮,紅燭擺滿整個房間,甚至穿過絲織的紅蓋頭,隱隱看見遠處的事物,高位上坐著四個人,兩男兩女。
白云寺的高僧?難道是蘊空父母?來不及細想,越浮玉被蘊空放到地上,他仍記得她說過自己緊張,所以從始至終,都沒放開她的手。
禮部還沒見過牽手拜堂的新郎新娘,好在反應快,樂呵呵說吉祥話,“公主與國師,果然天生一對。”
以前或現在,越浮玉看過太多婚禮,年少或遲暮,浪漫或質樸,她以旁觀者的視角,認為婚禮只是一場喜悅的慶祝,慶賀從一人變為兩人的喜悅,可當她作為其中一員時,才體會到更深刻的含義。
世界那么大,那么多人,他們唯獨選擇對彼此愛、陪伴、與忠誠。
“吉時到——”禮部官員高聲宣告,越浮玉感覺掌心一緊,手掌相貼的地方微微潮濕,她偏頭,隔著在朦朧的蓋頭,隱約看見蘊空的模樣。
面對世間一切都淡然平靜的佛子,此時薄唇緊抿,壓出一道淺淡唇線,顯出鋒利冷淡的下頜線,黑眸沉沉,眼神不透光,仿佛萬事都從容。可長袖之下,握住她的手很輕又很緊,像那下凡的神佛,第一次觸碰盛放的玫瑰,冷淡面容下暗藏著數不盡的喜悅與期待。
“一拜天地。”
紅衣如火的新郎新娘兩手緊緊交握,朝天地叩首,起身時,越浮玉隱約看見蘊空對她做了個口型,她幾乎想也沒想,腦海中便閃出那個字。
——我
“二拜高堂。”
長輩們微笑,申帝也握住皇后的手,所以誰都沒看見,佛子對公主說的第二個字,除了越浮玉本人。
——愛
“夫妻對拜。”
他們對視,握住兩手,熟悉地如同做過千百次一樣,半彎腰時,越浮玉聽見了一聲小小的,
——你
“禮成。”
爆竹煙花齊齊綻放,漫空光亮中,蘊空含笑與她對視,深邃眉眼中透出所有未盡之語。
諸天神佛、親眷好友與我所愛的人啊,我在所有人面前起誓,我將永遠愛你,以生命,以信仰。
姐妹們歡呼著簇擁而上,裹挾著越浮玉在無數笑聲中走向洞房走,她只來得及聽見蘊空匆匆一句,“我很快就回來。”
再也沒有漫長的等待,無論你在哪里,我都會立馬抵達。
*
洞房離花堂很近,幾步就到了。來參加大婚的都是親近之人,沒有亂七八糟的環節,把她送到洞房后,越惜虞招呼姐妹們,“咱們去喝酒,慶賀玉兒大婚。”
“好啊好啊,公主新婚,當然該慶祝,咱們不醉不歸,”一呼百應,姑娘們浩浩蕩蕩離開,房間沒留任何人,連喜婆都被白櫻拉走。
越浮玉失笑,來不及感慨,閉合的房門重新被打開。大門吱呀作響,腳步聲漸進,來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越浮玉知道,一定是蘊空。
他說過很快會來。
而除了她讓他放棄自己,佛子從不曾失約。
來人緩緩停在床前。
喜床很大,紅被上灑滿花生桂子,身穿嫁衣的公主乖乖坐在上面,紅紗遮面、腰肢纖細,如同世間贈予他最美的禮物。
再也不愿多等一秒,喜秤撩起紅紗,露出她艷麗的眉眼,佛子輕笑,目光灼燙,“娘子真美。”
蓋頭掉落,模糊的視線驟然清晰,越浮玉仰頭,看見昏黃燭火下,男人長身玉立,身后有大片光,未等開口,炙熱滾燙的吻已經落下來。
離別的愧疚,等待的苦澀,如愿的喜悅……蘊空克制太久,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包含在這個吻里,越浮玉開始尚能回應,后來只剩推拒,蘊空第一次不顧她的意愿,單手扣住細腕舉過頭頂,迫使她一次又一次仰頭,清冷的嗓音低啞冷厲,半是逼迫半是誘哄,“乖,張嘴。”
呼吸很快變得稀缺,嫵媚的鳳眸霧濛濛,一滴淚墜在艷紅眼尾,似落非落。紅袖順著瑩潤的細腕滑下,露出纖白輕顫的小臂,蘊空似乎格外偏愛那里,滾燙指腹反覆摩挲,留下大片紅痕,突然,什么東西從公主的袖口掉下來,蘊空漫不經心一瞥,忽然停下,沙啞的嗓子低笑。
終于被放開,越浮玉大口喘著氣,她記得那是什么,在車上翻到的話本,當時因為著急,隨手塞在袖子里,不是重要的東西。但是,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喘息,傻子才繼續,艷麗的眉峰上挑,她指著地面,“竟敢弄壞本宮的東西,那可是我最心愛的書……”
余光瞥見地上的東西時,公主嬌縱的話語戛然而止。
書冊掉在地上,正好翻開一頁,紙上無字,只有一副簡單明了的圖畫,畫面中,男人半躺,女子曲腿跪在上面,兩人衣裳半敞,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越浮玉猛地想起來,本朝確實有這個傳統,女子出嫁前,母親會把避火圖交給對方,但誰會放在馬車里啊?!
臉頰染粉,越浮玉難得失語,紅唇半張不知如何開口,蘊空卻仿若未察,神色如常撿起書,隨手放在床邊,轉身拿合巹酒。
沒看見吧,越浮玉挑了挑眉,很快把這件事拋之腦后,接過蘊空遞來的酒杯。
玉杯清酒,兩人對坐在床邊,手臂相交,喜服與長發錯雜糾纏,再分不出你我,蘊空抬手碰了碰她的酒杯,黑眸似海,滿滿映出她的倒影,近乎沉醉的溫柔,他低低開口,“共飲此杯。”
“共飲此杯。”
一飲而盡,烈酒入喉,也許是酒太辣,也許是房間里太熱,越浮玉感覺熱氣瞬間上涌,而下一秒天旋地轉,蘊空箍著她的腰,把她整個人攬進懷中,低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臣知道了。”
“你說什么?”
杯盞落地,幾滴酒水濺落,滴在纖細的脖頸,又順著肌膚緩緩向下,最終沒入起伏的溝壑深處,越浮玉茫茫然開口,蘊空卻伸出一指,指縫緩緩下壓,勾開那片衣領,露出飽滿的白,“您喜歡那種,臣自當無所不應。”
“蘊空!”臉頰驟紅,越浮玉張揚舞爪揮手,纖細指尖卻被蘊空攏住,大掌帶著她覆在他的衣帶上。
佛子俯下身,紅塵傾墜,“在呢,娘子。”
……
紅紗垂落,軟帳半遮。
佛子從不食言,半擁著的公主,像擁著一只蜷縮的貓兒,恰如翻開那頁的模樣。
倦怠嫵媚的春夜中,越浮玉恍惚生出錯覺,她像一朵無所依仗的花枝,被蘊空捧在掌心細細描摹,粗糲指腹撫過寸寸枝干,留下道道滾燙艷麗的折痕。
晶瑩的汗珠順著鎖骨緩緩淌下,流下濕漉漉的痕跡,春夜潮濕,卻在佛子黑眸中點燃了一捧火,長燃不滅,他抬手緩緩撫過春潮滿盈的細頸,掠過飽滿圓潤的肩頭,仍在緩緩向下。
越浮玉猛地睜大眼,艷紅眼尾溢出滴滴淚珠,“你干什么!”
風聲夾雜著聲響,蘊空眸光滾燙,仿佛要在荒蕪中燃盡一切,他吻她的淚,像信徒膜拜他的神明、又像國王掌控他的臣民,“您說了喜歡,不是么?”
不知何時,紅燭早已燃盡,月光灑進臥室,氤氳出潮濕的熱氣。紅鸞帳里,不知經歷多少次夢境與現實,越浮玉咬唇輕斥,“不許。”
似乎知道自己在撒嬌,又軟軟加了句,“相公。”
時間仿佛在這一瞬停滯,而下一秒,細腕被蘊空重新撈起,環在他身側,佛子抵著她的額頭,眼中暗火灼烈,聲音暗啞,“再喊一聲。”
長夜無盡,越浮玉不知道喊了多少句,在徹底昏睡前,于洇濕潮熱的愛意中,她恍惚聽見他低啞的誓言。
“從此以后,您是我唯一的道,我只奔向你。”
【古代番外完】
【ߓ⤽쨀妜騯�䣀ፊ 一點青梅竹馬if線,如果蘊空沒出家,而是和越浮玉一起長大
第105章 if線-如果是青梅竹馬
◎你是誰?◎
初春乍暖的四月,越辭樓剛剛度過五歲生辰。
身為太子,他收到很多賀禮,但大多無趣又傻氣,甚至還有撥浪鼓小老虎,仿佛他是沒頭腦的笨蛋。唯有姑父的賀禮符合他的心意,是一本《禮記》,姑父鄭重交給他,“小辭樓長大了,可以讀書了。”
年僅五歲的太子殿下十分贊同這句話。
第二天一早,長大版越辭樓拒絕侍女的幫助,獨自穿好衣服,用過早膳,小胖手努力拿起厚厚的《禮記》,噠噠噠跑向皇姐的住處。還沒跑兩步,忽然想起什么,像模像樣背起手,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穩重。
太子年紀小,步子也小,好不容易走到干清宮,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他滿心歡喜推開大門,卻被掌事姑姑告知,“公主今天去文華殿讀書了,太子殿下可以晚上再來。”
小太子驚呆了,黑葡萄似的眼睛迅速積滿淚水。
可身為大人怎么能哭呢?越辭樓吸吸鼻子,努力哄好自己,自認為很成熟地回答,“那好,本宮晚上再來。”
隨行太監站在太子身后,強忍笑意,發現殿下有離開的意思,立馬招來步輦,“殿下接下來想去哪?”
手腳并用爬上轎子,又偷偷敲下有點痛的腿,發現無人看見,越辭樓板正身體,小臉十分嚴肅,“去找父皇。”
“得了。”小太監轉身扶轎,在太子看不見的角落,眼淚都快笑出來。
大人腳程快,很快抵達御書房,申帝剛下朝,脫龍袍的功夫,就見小兒子圓球一樣滾進來,拽著他的褲腿,表情嚴肅又認真,“父皇,我該讀書了。”
……
大申皇子通常六歲啟蒙,像申帝這種小時候不受寵的,十歲才進文華殿,更晚的也有,但兒子愿意讀書,申帝十分高興,大手一揮批準這件事,還答應為他找幾個伴讀,一同讀書。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宮外。
申帝只有這一個皇子,若不出意外,越辭樓肯定是未來的皇帝。伴讀會陪伴太子到成年,是太子最近親的兄弟、未來皇帝的近臣,因此,聽到這個消息,無數人擠破腦袋想掙一個名額,但也有一些人,不愿意讓孩子入宮。
伴讀名字好聽,好像給太子作伴,實際和奴才差不多,不僅整日住在皇宮,處處受約束,而且太子犯錯,都是伴讀受罰。一些世家不愿嫡子吃苦,就派庶子或者不親近的兒子入宮。
而當朝太師,顧大人兩者都不屬于。
顧家世代忠良,一直悉心侍奉陛下,忠心耿耿。得知小太子需要伴讀,顧太師第一時間想到自家孩子,但究竟選哪個,他還有些猶豫。
顧太師一共兩個兒子,大兒子顧蘊空,小兒子顧見星。
若論成熟穩重,肯定是大兒子。顧蘊空今年剛滿十二歲,已經熟讀《四書》《五經》,寫字作畫也有縮小成,是名副其實的麒麟兒。顧太師可以驕傲地說,在國子監教書多年,都未見過比蘊空更聰慧通透的學生。而且,因為蘊空出生后久病不愈,平日經常去白云寺學佛,養成個安靜沉穩的性子,進宮伴讀再適合不過。
唯一的問題,太子剛滿五歲,與蘊空年齡相差太大,恐不好相與。
二兒子今年六歲,年齡倒是附和,可與哥哥相比,顧見星除年齡以外,哪哪都是問題。分明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大兒子沉穩聰慧,小兒子卻極鬧騰調皮,整日在府里惹是生非,他與夫人都忙,只有大兒子能約束一二,若是進了宮,顧見星怕不是把皇宮捅個窟窿。
掌心掌背都是肉,猶豫許久,顧太師終于下定決定,把二兒子送進宮。
既符合伴讀的要求,又能板板兒子的性子,而且他也有私心,蘊空剛生下來時,連續病了五六年,好幾次差點活不下去,如今剛剛好起來,他實在舍不得。而對于活蹦亂跳的二兒子,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顧慮。
顧太師做好決定,很快通知兩個孩子,走到蘊空的院子時,兩個孩子恰好都在,蘊空在窗前讀書,顧見星則坐在泥里,一手抓著蛐蛐,一手不知薅了株什么花,正往嘴里塞。
“……”
即便是親爹,顧太師也覺得不忍直視,想到明天兒子馬上要進宮,他忍住揍一頓對方的沖動,板著臉教訓道,“說過多少次,別打擾你哥哥念書。”
不等他再說,蘊空已經走出房門,小小的人嚴肅又端正,先認認真真行禮,隨后一板一眼解釋,“不怪見星,是兒子覺得蟬鳴影響讀書,見星才主動幫忙,趕走蛐蛐。”
知子莫若父,大兒子沉著穩重,鬧市亦能取靜,怎么會因為蟬鳴看不下書,肯定是那皮猴子又想出什么餿主意,仗著哥哥疼愛,讓對方幫他開脫。
雖說什么都知道,但仍舊不愿拂了大兒子的好意,顧太師略過這件事,說起正事,“陛下要為太子選伴讀,見星,父親決定送你入宮,和太子一同學習。”
聽見這句話,顧見星立馬張大嘴,表猶如晴天霹靂,手一松,蛐蛐飛快跳出掌心,跳進草叢里。
有點好笑,顧太師咳嗽一聲,“愣著做什么,快去收拾,過幾天就進宮。”
說完,顧太師匆匆離開,前腳剛踏出門檻,院子里陡然爆發出巨大的哭聲,“嗚嗚嗚,哥哥,我不要進宮當太監,我想娶媳婦。”
顧太師剛剛升起的慈父之心,瞬間消失。
*
主動提出這件事的官員很多,因此太子伴讀的名單很快定下來,月初第一天,天還沒亮,皇宮的馬車準時停在各家門口。
據說皇后娘娘體恤孩子們年幼,特意派來馬車,也允許他們晚點出門,早上睡足。
“謝皇后娘娘恩典,”
顧府同樣派來馬車,顧太師連忙道謝,轉身回府拎起還在被窩里的顧見星,“快起床,進宮之后不許惹事,要聽先生的話,聽見沒有。”
“唔,知道了知道了。”顧見星一邊往哥哥懷里縮,一邊打著哈欠應和。
太師要早朝,現在必須出門,顧母最近在寺廟祈福,也不在府里,能管住潑猴的只有大兒子,蘊空也沒讓父親操心,幫弟弟套上小衫,轉頭道,“父親放心,兒子會照顧弟弟的。”
不愧是成熟穩重的大兒子,顧太師心中感慨,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腦袋,急匆匆離開。
因為不喜歡被伺候,兩個孩子的房里不設小廝,出發的時間馬上要到了,管家只好來敲門,“大公子,二公子,可以出發了么?”
門里傳來低低一聲應和,隨即一個圓滾滾的身影,低著頭走出來。現在天還涼,早晚是該多穿一點,管家沒多想,牽著二公子走上馬車。一邊走一邊暗自感慨,真是各家有各家的難處,這么小的孩子就要離開爹娘,進皇宮掙一個前途,真是苦了二公子,都不如平時愛說話了。
快到門口時,顧見星突然松開管家的手,飛快跑進馬車,一瞬間關上車門。因為進宮不允許帶小廝,管家只能在門外低聲囑咐兩句,“二公子小心點,有事就找……”
管家沒進過宮,哪里知道該找誰,但他突然想起來,不知誰說過一句,永照公主極為心善,他頓時眼睛一亮,“有事就找永照公主,她會幫你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馬車里傳來低低一聲“知道了”。
二公子平時說話的聲音是這樣么?來不及細想,車夫已經揮鞭,馬車轆轆離開太師府,駛向皇宮。
*
不出意外,派去的馬車極少能立刻回來。
雖然都是世家弟子,早熟又聰慧,但到底是五六歲的孩子,又是初次離家,哪能那么容易。好在太后娘娘說了,不必拘著各位公子,文華殿巳時開課,別遲到就好。
這也導致一個后果,距離上課還有半個時辰的時候,只有顧見星和越辭樓兩人早早抵達文華殿。
書院門口,兩個半大孩子四目相對,眼神中皆是一言難盡。
越浮玉看著眼前清冷穩重的小少年,緩緩挑眉,清凌凌的眼神上下移動,“你……就是顧太師那個六歲大的兒子?”
蘊空同樣沉默許久,看著對面梳少女發髻、卻穿著太子常服的小姑娘,莫名想起了管家所說的浮玉公主,但他沒說出來,而是反問,“那您是太子殿下?”
擔心兒子的太師大人和皇帝陛下,下朝后偷偷趕過來,看見這一幕,同時露出尷尬又松一口氣的笑。
國師/申帝:還好他家孩子也一樣。
……
最后,兩個孩子當然被各自的老父親領回家,但離開前,越浮玉揣著手,嚴肅地批評了兩位大人。
小姑娘蹬蹬蹬爬上臺階,目光毫不畏懼地與天下地位最高的兩人對視,聲音脆生生,“古有一農夫,覺得自己禾苗長得很慢,于是每株都拔上來一截,導致禾苗都死了,此為拔苗助長。弟弟剛滿五歲,他的頭腦和身體都沒長大,你們卻不讓他慢慢成長,反而不允許他睡覺,讓他讀什么四書五經,我看他不用讀,你們應該去讀!”
顧太師在國子監教書,平時聽文華殿的同僚說永照公主實在不凡,他以為都是奉承話,沒想到是真的,除了自己的兒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如此早慧的學生。
顧太師捋了捋胡子,略帶驚奇望著對方,遇見好苗子、傳道受業解惑的為師責任猛地升起,樂呵呵詢問,“公主,您愿不愿意做下官的學生?”
小公主搖頭,“謝謝您,但沒必要,本宮有老師了。”
師者如父,不能輕易變化。顧太師理解,卻免不了沮喪,幽幽嘆口氣,不知道誰這么幸運,能收到如此聰穎的弟子。
他太難過,因此沒注意到皇帝陛下始終滿臉委屈,眼神寫滿了“你弟弟自己要讀書關朕什么事為什么要罵朕”,以及蘊空若有所思的眼神。
趁著君臣互相炫耀自家孩子的時候,蘊空走到越浮玉面前,眉頭輕蹙,“你的老師是誰?”
永照公主眨眨眼,理直氣壯開口,“你沒聽過么?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天下之人都是本宮的老師。”
蘊空再次陷入沉思,許久后認真點頭,“公主所言極是,蘊空受教。”
“互相學習,應該的。”越浮玉笑瞇瞇應下,沒人看見的角度,偷偷吐了下舌頭。
這個小孩好像比他爹聰明,似乎看出了她因為不想起床才拒絕太師,但也沒聰明太多,還是讓她糊弄過去了。
笑死,誰要拜師啊,她今年才九歲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早上睡覺不香嘛?
第106章 if線-如果是青梅竹馬
◎她不記得他了◎
太子入學被取消,伴讀之事自然不了了之,唯一的受益者顧見星高興瘋了,被父親打手板都是笑的,晚膳還多用半碗,急匆匆扒完飯,撂下碗筷,“父親哥哥慢用,我出去玩了。”
“步從容,立端正……小崽子你不許跑!”
顧見星假裝沒聽見,一溜煙跑遠,顧太師都氣笑了,轉頭對大兒子道,“你弟弟早晚把我氣死。”
一頓飯兵荒馬亂,蘊空喜靜,卻不厭煩這樣的場景,仿佛知道這樣的日子來之不易,因此對吵鬧的弟弟也格外縱容,“見星還小,長大就好了。”
“六歲不小了,你六歲的時候,已經開始讀四書,能抱著一本書安靜一整天,他怕是連什么是四書都不知道,”顧太師頭疼,又忍不住感慨,“我為師多年,才知道勤奮又有天賦多么難得,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好苗子,卻已經拜師了,真是可惜!”
蘊空頓了頓,表情有些許微妙,“父親莫急,以后總會遇到的。”
有些事沒必要告訴父親。
比如父親心中的好苗子,大抵和弟弟差不多。他們離宮時,蘊空分明看見她靈動的笑,眉眼彎彎,眼底滿是狡黠與得意。
“哎,也是。”顧太師接連遭受好幾波打擊,無心用膳,拍拍長子的肩膀,先回書房了。蘊空獨自慢條斯理吃完飯,慢慢踱回房間,翻開書本。
他很快沉浸在書中,忽略心底細小的遺憾。太子不需要伴讀,他們怕是很難再見面。
……
公主發話,莫敢不從。
太子進文淵閣被取消,但皇帝為他單獨請來顧太師,每天上午下午各講一個時辰《禮記》。
越辭樓早就不滿學習《三字經》《弟子規》等小孩看的書,對新老師十分滿意,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顧太師同樣興奮,回家迫不及待告訴夫人,“太子大才,大申之盛世指日可待。”
飯桌上,蘊空動了動手指,漆黑的眉眼淡淡,終是沒有開口。
時間匆匆過去,轉眼就是一年后,申帝這次十分謹慎,先請示女兒,得到同意的答覆,才敢讓兒子去學堂讀書。
春日晴朗,小侍讀們抵達文華殿。進宮前,家中長輩耳提面命,不允許他們搗亂,因此都規規矩矩坐在座位上,膽子大一點的才敢偶爾假意抬頭,瞥一眼四周。
顧見星當然屬于后者,他已經七歲,年齡漸長,但性格毫無變化,坐在椅子上悄悄扭動,對哪里都好奇,直到被身后的哥哥輕輕點了下腦袋,瞬間像被定住,一動不敢動。
這一次,顧家兩個孩子都來了。
其他方面不提,文淵閣是皇子皇孫的學堂,老師都是一等一的文人,千金難求。況且顧太師自己也在文淵閣教書,能照應兩個兒子。
距離辰時一刻鐘,宮女太監們推門而入,侍讀連忙行禮,起身后才發現來人不是太子,而是一位紅色宮裝少女,他們很快反應過來,這位該是陛下最寵愛的女兒,永照公主。
公主揮退侍從,輕車熟路坐在書堂最后一排靠窗角落,竟是要和他們一同讀書。
大申以來,女子地位逐漸提高,但勛貴世家還維持過去的規矩,男女不同席,更遑論在學堂讀書,稍大一點的孩子已經眉頭微蹙,表情微微不贊同。
不一會兒,顧太師手執書冊進來,他也看見角落里的公主,表情微怔隨即嚴肅開口,“公主為何在此?”
永照公主跪坐在桌邊,儀態端正,但怎么都有種散漫的感覺,她慢悠悠開口,“回先生,本宮自六歲起,一直在文華殿讀書,為何不能在這?”
顧太師皺眉,欲言又止,似乎想辯駁,但又礙于兩者的身份,他最后還是輕咳一聲,“祖宗禮法不可違,文華殿乃歷屆宗室子弟求學之地,即便是公主,也不該不守禮數。”
永照公主偏頭嗤笑,“本宮也姓越,自然是宗室弟子,哪里不守禮數?”
哪里不守禮數?當然是其他人都是男子,而公主是女子啊!
顧太師表情逐漸嚴肅,公主卻依舊漫不經心笑著,兩人對視,氣氛顯而易見繃緊。
第一天進宮,侍讀們就遇到這種情況,各個嚇得不敢說話。但也有例外,禮部尚書之子范南忽然起身,拱手道,“陰陽殊性,男女異行。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文華殿先生講修身養性、治國論道,恕臣妄言,公主本就不該在此。”
“女以弱為美?不該與你們一起讀書?”永照公主輕笑,眼神卻冷淡,她起身,眼神緩緩環顧四周,“你們也是這樣想的?”
侍讀們互相交換眼神,與范南關系比較好的少年率先起身,陸陸續續又有幾個人站出來。
蘊空神情淡漠,默不作聲看這場鬧劇。
他了解父親,老爺子一直對公主推崇備至,甚至想親自做對方的老師,不可能反對她留在文華殿,突然發難,估計又是公主的什么鬼主意。
而顯然,在座的學生也有人看出來了。
能來到文華殿的伴讀,大部分是重臣子弟,還有特地從民間找來的天才,都有自己的想法。
做伴讀最重要的是什么?天賦、世家、學識……大家都差不多,誰能拔得一籌,就要看太子的想法。
這些年,一直有公主和太子不合的傳聞,甚至聽說公主阻攔立太子。伴讀們神色不一,有些人顯然認為這是一場站隊,迫不及待站出來。
無論是什么,蘊空都無意參與,他不疾不徐翻開書,并沒注意到,他在想到公主時,眼底的冷淡不知不覺散去,反而泛起一縷笑意。
就在他低頭的瞬間,顧見星左看右看,也跟著默默跟著起身。
余光瞥見前面的身影,蘊空終于一改淡漠的神色,眉頭緩緩皺起來,他剛要伸手,卻見顧見星高高舉起手,大喊一聲,“先生!只能選公主離開么?能不能也選我離開?”
蘊空:“……”他在擔心什么。
顧太師臉都黑了,“不能,坐下!”
“哦。”顧見星悻悻坐下,背影充滿失落,仿佛淋濕的可憐小狗,蘊空低頭盯著指尖,好像在抑制訓斥對方的沖動,又好像實在不忍直視。
顧太師家的兩兄弟委實有趣,永照公主清媚的眼睛溢出笑,又迅速憋回去,對著所有站出來的世家弟子嗤諷道,“當年罪臣逼宮,大臣們嚇得跟鵪鶉似的,唯獨長公主站出來清君側,當時怎么無人說男以強為貴?母后上陣殺敵,你們舒舒服服呆在京城,怎么無人主動站出來說女以弱為美?”
世家弟子們好像還有話要說,但大門再一次打開,太子從外進來,看見一群人劍拔弩張,背著手嚴肅道,“發生何事?”
無需別人開口,文華殿侍從低聲匯報事情經過,太子聽聞后點點頭,“同為宗室,皇姐自然能留下。況且,凡事講究先來后來,皇姐本就在文華殿讀書,是本殿打擾皇姐,即便有人要走,也該是本殿。”
文華殿是皇子讀書的地方,誰敢讓太子離開?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太師也不敢多言,很快開始講學。
上午共兩堂課,時間很快過去,到了用膳的時間。
蘊空拒絕別人的邀請,等顧見星手忙腳亂收拾好東西,帶著他慢悠悠離開,走到一半,顧見星突然一拍腦袋,“哎呀,我把好兄弟落下了。”
顧見星四歲的時候,親手做了一個小木勺,給它起名叫好兄弟,每次吃飯都要帶著,進宮也沒忘記。
“我和你一起去取。”兩人都不餓,而且午休時間長,不用著急,但宮里規矩多,蘊空不放心弟弟一個人,和對方一起回去,走到學堂門口,忽然聽見里面傳來聲音。
“早上站出來的人,通知他們明天不必再來?”
“當然不必,”雖然只見過兩次,但蘊空清晰地認出這是公主的嗓音,好像無論何時,她的語調總是懶洋洋的,像驕矜的貓兒,舉手投足都有種恩賜的感覺。
公主道,“他們今日剛進宮,明天就被攆回家,怕是會被家里人誤會。過幾日你找個理由,只說不需要這么多伴讀,留下幾個,把其余人都打發了。”
既然有公主,那另外稚嫩的嗓音肯定是太子,太子問,“皇姐,他們那樣對你,你怎么不生氣?”
永照公主似乎笑了,清脆細軟的嗓音帶著笑意,“不過一群孩子,和他們生什么氣?他們認為女子不能讀書,是因為世俗如此,千百年來的規矩如此,他們沒做錯,他們不過是一群普通人。本宮不會責怪他們,但也不會喜歡他們。至于其余一些想討好你的,也不過人之本性,但偏聽則暗兼聽則明,你身為太子,身邊不能留這樣的人。”
早上那出鬧劇,果然是公主的想法,蘊空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但終究不是他該聽的東西,牽著弟弟轉身要走,卻再次聽見公主的聲音。
似乎太子問了句什么,公主輕快地回道,“本宮覺得誰不錯?唔——我覺得今天舉手那個小笨蛋挺好,十分活潑有趣,后面似乎是他的兄長,沉穩內斂。兩人一動一靜,留在你身邊剛剛好。”
腳步微頓,蘊空很快帶著弟弟離開。
一直走到遠處,徹底聽不見對方的聲音,蘊空先低頭看弟弟,顧見星咬牙切齒,“什么嘛!早知道站起來就會被趕走,我就不該坐下!”
……所以完全不介意別人說他笨蛋么?蘊空拍拍顧見星的腦袋,腦海中不由自由冒出另一個念頭。
——她不記得他了。
【ߓ⤽쨀妜騯�䣀ፊ 步從容,立端正——《弟子規》
陰陽殊性,男女異行。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女戒》
第107章 if線-如果是青梅竹馬
◎我似乎認識你許久◎
文華殿的事不大不小,最后是皇帝親自下令,允許永照公主繼續留下讀書。
眾人再次見識到公主的受寵程度,禮部尚書范啟帶著兒子來道歉,公主恰好出宮祈福,太子殿下接見了二人。
聽說對方的來意,越辭樓穩重地點點頭,“皇姐并無責怪之意,況且令公子勇氣非凡,尚書大人不需掛心。”
“謝公主,謝太子殿下,”范啟千恩萬謝,離開皇宮后,若有所思開口,“看來傳言是真的,太子的確對公主有所不滿,你這件事做的不錯。”
“知道了,父親。”范南點頭。
而鐘粹宮里,越浮玉從偏殿進來,刮刮弟弟的鼻子,“不錯哦,會說場面話了。”
越辭樓挺胸,強忍著驕傲、十分矜持的頷首,“當然,否則的話不知道要聊多久,他們話好多。”
太子發話,這件事徹底過去。但侍讀們很快發現,公主并不經常來上課,大部分時間都不見人影。
身為一個話癆,顧見星早就打聽清楚原因,他碎碎叨叨分享自己新打探的消息,“先生說,公主已經讀過《四書》,不需要和我們一起上課,偶爾感興趣才來聽聽,大多數時候都在藏書閣讀書。欸,”顧見星突然起身,盯著桌上的宣紙,指著一個字,“哥哥,你這個字是不是寫錯了。”
“嗯,”筆尖微頓,蘊空點頭,“聽你說話,有些走神。”
“那我不說了,哥哥繼續寫字吧。”
顧見星很快跑出去,蘊空則看著宣紙,神色莫名。
……
如顧見星所說,公主確實不常來,授課先生似乎也默認這件事,唯獨顧太師的課堂上,育才心切的老爺子不允許公主缺課,每次都要派人請公主過來。
雖說學生們的年齡都很小,但到底男女有別,顧太師不敢派別人,索性找自己成熟又冷淡的大兒子,肯定不會出問題。
這天一早,顧太師又讓他去請公主,蘊空穿過長長的走廊,推開藏書閣大門,果然在里面看見永照公主,正趴在桌邊睡覺。
她穿著一身黃色衣裙,頭頂梳著兩個圓圓的發髻,被簪花錦緞包裹,隨著她的呼吸一顫一顫,整個人圓滾滾黃嫩嫩,更像絨絨一團小奶貓了。
周圍并無侍女,但推門的聲音驚動了公主,她揉揉眼睛,從桌上爬起來,隨意看向門口的人,“顧太師又讓你來找本宮?”
門外陽光大亮,不遺余力灑進來,晃得公主睜不開眼,蘊空關上門,指尖扣在門扉上,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一時都沒動。
蘊空自認為是個淡漠的人,連對待親緣都比別人冷淡三分,但此刻似乎有些不一樣,他被派來請公主,如今已經完成任務,可以直接離開,但發現對方沒有起身的意思,他莫名問了一句,“不想去?”
“不想,”永照公主又趴下去,臉貼在桌面上,臉頰嘟出圓圓一團肉,“昨夜沒睡好,今天很困。”
畢竟是弟弟的老師,公主很尊重顧太師,但她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實在睡不夠。今早是顧太師的課,公主已經努力從床上爬起來,無奈太困,只好半路改道藏書閣,沒想到還是沒躲過。
細閃陽光籠在公主周圍,她絨絨的碎發清晰可見,指尖微癢,蘊空思慮片刻后開口,“那臣回去稟報,并未見過您。”
幾番接觸,永照公主也認出對方,是去年那位替弟弟上課的小少年,她在桌子上蹭蹭,瞇著眼睛笑,“你果然是個好哥哥。”
春日陽光熱烈,照的清冷少年耳廓微紅,他低低應道,“嗯”。
……
經過上次包庇事件,蘊空和永照公主莫名熟悉起來,他也愈發意識到,公主的確像一只貓。因為貓兒最會試探他人的底線,然后驕傲洋洋地得寸進尺。
這日,蘊空照例來尋人,永照公主見了他,根本沒有上課的意思,反而二話不說抓起他的袖子,拽著他跑出藏書閣。
陽光正好,公主一身紅色長裙,裙擺隨風飄動,像翩然起舞的蝴蝶,長發隨風拂過他的臉頰,帶著春天自由蓬勃的氣息。
她帶他跑過深紅宮墻,跑過綠柳滿蔭的小路,最終抵達文華殿最深處的花園。公主手腳并用爬上假山,一拍裙子坐在山頂的石頭上,看少年還在下面,輕快喊道,“上來啊。”
山下,蘊空仰頭,望見小姑娘如春日一般明媚的笑,頓了頓,咽下此舉不合規矩的話,一同爬上山頂。
幾乎剛坐下,公主便伸出手指給他看,“師兄快看,那邊的花都開了。”
順著小姑娘纖細的手指,蘊空遙望遠處,京城四月,杏花大片綻放,坐在山頂,能看見整片的粉色杏林,風吹過時,粉色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場紛飛的雪。
公主笑瞇瞇托著下巴,“好看吧。”
余光滿片春光,蘊空頷首,冷淡鋒利的薄唇輕輕上揚,聲音低啞莫名,“好看。”
整個春日,兩人經常在假山或藏書閣見面,熟悉以后,永照公主才知道,蘊空已經過了院試,準備參加今年八月的鄉試。
“難怪先生們允許你不上課,”永照公主驚訝,清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那本宮平日是不是不該打擾你?”
“不礙事,”蘊空翻過膝蓋上的書頁,淡淡搖頭。
假山頂,兩人坐在同一塊大石頭的兩端,距離不遠不近。但聽完這句話,永照公主蛄蛹蛄蛹蹭到蘊空附近,單手撐著石頭,偏向少年那側,仔細觀察他的神色,直到蘊空無奈抬頭,喊了聲“公主”,她才歪著頭開口,“你好像并不擔心鄉試,因為有信心一定會考過么?”
“并非如此,”蘊空搖頭,“只是不在意罷了。參加科舉是給自己多年苦讀一個交代,不是為了考上。既然不在意結果,自然不會擔心。”
永照公主眨眨眼,“不在意科舉,是不想當官?那你想做什么?經商、書畫、總不會是參軍吧!”
蘊空頓了頓,第一次對外人說出真實的想法,“我想學佛。”
“啊?”嘴巴張成圓形,永照公主大驚,“難道你想出家?”
她太過驚訝,完全忘記自己坐在石頭上,身體猛地前傾,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栽到蘊空懷里。
軟軟一團撞到胸膛,唇齒間的熱氣暖烘烘灑在脖子上,冷淡穩重的少年罕見慌亂,手忙腳亂把公主扶起來,對方偏偏還要搗亂,不依不饒扯著他的袖口,“不會吧不會吧,顧太師會瘋的。”
終于把公主重新抱坐在石頭上,蘊空額頭都冒出一層薄汗,他伸出雙臂小心護著對方,滿腔嚴肅規勸都變成無奈,他輕輕嘆口氣,“不會出家,但會做居士。”
“那就好那就好,”永照公主也跟著松一口氣,隨即舉起兩只藕段似的小白胳膊,用力鼓掌,“你一定會成為很優秀的居士,名垂千古!”
蘊空垂眸,看著笑意盈盈的公主,眸光微動。
她似乎生來不同,從不以世俗的眼光評判他人,而是永遠回以熱烈的歡呼。
胸口似乎隨著她的掌聲顫動,仿佛沉寂多年的古鐘,終有一日,被好奇的貓兒輕輕撥動,于是控制不住地、無法抑制地,發出響徹山野的震鳴。
他別過頭,嗓音微啞,“您呢?為什么不愿意去學堂?”
“因為本宮想做的事,文華殿的先生教不了。”公主遙望遠方,清亮的目光仿佛穿透道道宮墻,看向不知名的遠方,“他們教尊卑有別,我偏覺眾生平等;他們教男外女內,我偏想女人做官,他們跪天叩地,我偏要推翻這片天地。”
一番豪言壯語,永照公主說的擲地有聲,可說完這些,她自己都覺得可笑,“本宮是不是有點天真了?”
“所有變革之人,都要有翻天覆地的決心和勇氣,您并非天真,而是足夠勇敢。”第一次,蘊空主動伸手觸碰對方,他捋順她的長發,輕柔到近乎溫柔,“公主,您做的很好。”
公主微怔,隨后唇角一點點勾起,揚起一個大大的笑,仰頭在對方掌心蹭了蹭,“謝謝師兄!”
春光融融,蘊空一時分不清,他的指尖、耳后還是心臟,哪里更暖。
……
日子在一場場會面中悄然而逝,轉眼就是兩月后,太子選伴讀的時候。
當然,這是私下的決定,落選的孩子會得到一個“太子年紀尚小,不需太多人伺候,以免打擾他專心讀書”的理由,顧全所有人的顏面。
今日學堂講《論語》,永照公主少見地出現,中午用膳時,她剛想和弟弟一起走,卻見越辭樓已經和顧見星勾肩搭背,嘰嘰喳喳一同往文華殿深處走去。
雖然弟弟平日過于老成,讓她有些擔心,但現在一副紈绔子弟的模樣又是怎么回事?果然學好千日不足,學歹一日有余。
永照公主轉頭,默默看向顧蘊空,清凌凌的眼睛睜大,仿佛寫滿了,你家小孩為什么帶壞我家小孩?
向來舉止有度的少年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沉默許久后,按住太陽穴,“臣回家一定教育他。”
面對兩個明顯要做壞事的小兔崽子,公主叫住他們,“不用膳,你們干什么去?”
盡管第一次有了好朋友,但越辭樓最喜歡的人永遠是姐姐,立馬停下乖乖回答,“昨日下學的時候,見星偷聽到范慕青說,文華殿西南角有條很大的紅色錦鯉,我們倆想去看看。”
蘊空和公主都知道范慕青。
禮部尚書庶子,母親是范南母親的陪嫁丫鬟,后被禮部尚書收為妾室,若論身份,對方未必有資格進文華殿,但小孩很聰明,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說服了禮部尚書,因此也格外被范南討厭。
蘊空忍不住嘆口氣。
自家弟弟不僅帶壞別人家孩子,似乎還被當槍使了,就顧見星風風火火的性子,走起路來雞飛狗跳,能偷聽到什么?多半是別人故意讓他聽見的。
而別人家的弟弟明顯聰明的多,太子正和公主解釋,“皇姐,我知道范慕青是故意的,但我還是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顧見星湊在好兄弟旁邊,一臉清澈愚蠢,“啊?誰是故意的?”
“……”
蘊空到底沒忍住,用書敲下顧見星的腦袋,惹得對方捂著腦袋嗷嗷委屈,“哥,你打我干什么啊?我今天又沒犯錯!”
太子和公主對視,眼里寫著同一句話,果然是笨蛋。
……
最后,一行四人來到西南角,這邊有金水河,一直連通城外,確實有看見錦鯉的可能。
雖然多半是假消息,但顧見星不知道,他興沖沖跑在最前面,還沒到地方,就聽見范南惡劣的嘲諷,“老子讓你替我寫篇文章,你故意亂寫,害老子挨罵是吧?”
岸邊約有五六個人,看身形大約是范南的朋友,他們圍成一圈,衣擺縫隙隱約露出一個躺在地上不停翻滾的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范慕青。
他們似乎經常做這樣的事,沒有半分阻攔的意思,還順著范南的意思繼續嘲諷,“以為當上太子伴讀了不起?你在我們面前,只是一條狗,知道不知道?”
不知誰用力踹了一腳,把范慕青半個身子踢進河岸,他們哄堂大笑,還有人吹了個口哨,“賤人的兒子果然也是賤人,看這身段,當什么伴讀,當小倌不是正好。”
后院干凈、又被家人保護好的小少年何曾見過這樣的事,顧見星眼睛都漲紅了,離弦的箭一般沖過去,一腳踢飛剛才動手那個人。
太子殿下回頭,發現姐姐沒有阻攔的意思,也小跑著過去,快走到近處,才背起手,假裝剛發現的樣子,嚴肅質問,“你們在做什么?”
既然有人特意邀請太子來看這一幕,公主自然不會打擾,她揮手示意護衛看著幾人,自己則與蘊空走遠。
公主低著頭,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甚至不知不覺邁向河面,蘊空拽住她的腰帶,把人半拎起來換了個方向,無奈詢問,“擔心太子殿下?”
“當然,”不知道去哪,越浮玉席地坐下,她兩手捧著下巴,表情略有煩惱,“我實在糾結,一個人年少時,究竟該留什么樣的人在身邊,聰明狡詐的、還是質樸真誠的?與他性格一樣的、還是截然不同的?讓他早早見識世間險惡、還是被愛與真誠包圍?一個侍讀就這么難選,以后辭樓當皇帝,豈不是更煩惱?”
公主坐在地上,小小一團,明明自己都是個孩子,卻像個大人似的操心別人,蘊空忍不住笑,“你為什么不問問他本人呢?”
“嗯?”越浮玉驚訝轉頭,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越辭樓已經回來了,他蹭到她旁邊坐下,仰頭認真道,“皇姐,我希望范慕青留下。”
公主摸摸弟弟的頭,“剛才那件事,你們被他利用,不覺得討厭么?”
“不覺得啊,我覺得他很聰明,”太子殿下攥著手,語氣十分篤定,“況且,他長得好看,每次看見他,我都能多吃兩碗飯。”
顧見星也跟著握拳,“對,吃飯很重要。如果不是我吃得多,剛才也不能以一敵六。”
“……”笨蛋會傳染吧?!
越浮玉一拍手,“行,你自己說了算,侍讀名額算范慕青一個。”
顧見星連忙表示,“還有我和哥哥。”在皇宮能學騎馬射箭,比在家有意思!
“師兄也會留下來?”越辭樓驚訝,他很喜歡好朋友的哥哥,但也知道對方要參加鄉試,以為蘊空肯定要回家溫書,沒想到對方竟然愿意留下。
蘊空點頭,視線不受控制地看向旁邊的小姑娘,“會的。”
*
事關朝廷重臣,范南等人的問題,并沒大肆宣揚,而是由皇后出面,叫來幾人的家長,私下處理。
第二天,這幾人都沒出現,唯獨范慕青來到文華殿,無人的時候,他走到太子和顧見星旁邊,眸色復雜,“昨日之事,謝謝殿下和顧小公子。”
“沒事兒,”仿佛沒聽出任何言外之意,越辭樓踮起腳拍拍對方的肩膀,清脆的童音壓低,作出一副成熟理解的表情,“你身上的傷還好吧?”
深深看太子一眼,范慕青的眼神更復雜了,他好幾次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忍不住詢問,“您不怪我么?算計您幫我出頭。”
越辭樓蹙眉想了一會,嚴肅道,“也不是完全不怪你,下次有這種事,可以直接和本殿下說,不要再用錦鯉的理由,見星因為沒看到錦鯉,眼睛都紅了。”
“你才哭了呢,”懶洋洋趴在桌上的顧見星瞬間跳起來,伸出小臂試圖鎖住太子殿下的喉嚨,結果被對方輕松躲過,他跺腳大喊,“我那是氣的,氣的!”
顧見星追著太子跑了十幾圈,始終沒抓住對方,氣得他牙癢癢,最后竟摟起范慕青的肩膀,“等以后我們二對一,肯定能打過你。”
范慕青怔住,難得沒有拐彎抹角,“您的意思是,還愿意留下臣做您的伴讀?”
“當然,難道你真的介懷所謂的算計?”太子笑了,“本殿下是太子,大申百姓的事,都是本殿下的事,談何算計?”
后來,成為一代忠臣的范慕青總會想到這一幕,天昏地暗,有人自光中來,朝他伸出手。
而不遠處,公主托腮久久看著幾人打鬧的場景,小腿晃來晃去,掀起一片裙角。蘊空不動聲色拿起一本書,蓋住她的裙擺。
“師兄,”公主突然轉頭,眼神晶亮,“我們約定,你留下來,不要回太師府自己讀書。”
蘊空碰碰她的腦袋,聲音很輕,“為何這樣說?”
“這樣的日子很快活,不是么?”說著說著,公主忽然偏頭,眉眼稍彎,似乎有些困惑,“不知為何,我總有種感覺,你好像已經獨自寂寞很久了,我不想你那樣,不如留在文華殿,和我們在一起,高高興興的生活。”
春風帶著潮濕的氣息徐徐吹來,好像連心底最深處的堅冰都隨之融化,蘊空輕輕摩挲觸碰過發絲的指尖,輕聲許諾,“好。”
年少時,該留在什么樣的人身邊?
或許他已經有了答案。
第108章 if線-如果是青梅竹馬
◎【全文完】情毀佛骨◎
侍讀最終留下六位,通常情況下,他們會一直陪伴太子到弱冠,但凡事都有例外,比如說好留下的蘊空,第二年就離開去了國子監。
原因倒也簡單,太子與伴讀們年齡相仿,都是六七歲的年紀,唯獨蘊空比幾人都大,平日在一起讀書的時候,與其說共同學習,不如說蘊空和其他先生一起,帶六個小孩。
開始誰都沒在意,因為蘊空八月份要下場參加秋闈,留在文華殿能與更多老師探討,無疑是一件好事。但真到八月份時,顧太師卻對大兒子道,“今年的秋闈,咱們還是別去了。”
蘊空靜靜看著父親,沒有反駁,平靜地等待一個理由。
見此,顧太師忍不住嘆口氣。
都說知子莫若父,大兒子的心思是否在科舉上,顧太師怎么會不知道,他不過是舍不得這樣一個好苗子,才堅持讓對方讀書,而他的孩子實在太好,這么小就寧愿舍棄自己的愿望、反而去滿足父親的心愿。
過去,顧太師可以裝作不知道,可如今馬上面臨抉擇,科舉幾乎決定兒子的后半生,他怎能繼續裝糊涂。
顧太師拍拍兒子的肩膀,生下來那么小那么軟一團,不知何時已經成長頂天立地的模樣,“空兒,你其實無意科舉,對么?”
書房里,父子并肩而立,蘊空看了眼父親,沒有開口,可他不開口,顧太師也懂了。
“果然如此……”顧太師長長嘆息,他沉默許久,久到太陽都落山,才不得不問出一直擔心的問題,“那,你想出家么?”
蘊空是顧太師第一個孩子,傾注了他和夫人所有愛與期待,但剛開始的結果并不好。
從出生起,蘊空就總是生病,高燒、暈厥、甚至停止呼吸……都是經常發生的事。宮里最好的太醫出診,也沒有任何辦法。顧太師不愿放棄,帶著夫人與孩子南下北上,求遍天下太醫,最終求無可求,幾乎要放棄,路過的白云寺方丈救下蘊空。
對方一眼斷定,“此子與佛有緣,想要活下去,怕是只有出家一條路。”
顧夫人差點哭昏過去,方丈見他們夫婦實在可憐,給蘊空留下一串佛珠,“這是貧僧師父的念珠,師父剛剛仙逝,若能遮掩天機,孩子也許會沒事。”
顧太師夫婦千恩萬謝,臨走時,對方還是忍不住道,“天命不可違,他終有一日要走上成佛道,你們早做準備。”
顧太師半信半疑,可兒子自戴上佛珠后,再也沒生病,他和夫人半是喜悅、半是憂心,也不得不相信對方的話。
而隨著蘊空長大,小小的孩子愈發淡漠出塵,只有小兒子在身邊時,才有一點孩子活潑的模樣,種種跡象都驗證方丈的說法。
這些年來,顧太師夫婦始終擔心兒子會出家,如今怕是擔憂終于變成現實,顧太師強掩緊張與兒子對視,蘊空卻搖頭,“不會出家,但確實想在弱冠后,皈依成為居士。”
大申有規定,女子及笄、男子弱冠后才可皈依。
聲音很輕、卻很篤定,顯然已經思慮過很多次,顧太師幾乎瞬間松了口氣,居士很好,其實哪怕出家也沒關系,只要不用斬斷親緣,父母愿意讓孩子做任何選擇。
擔憂數年的恐懼沒有發生,顧太師簡直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坐下平復許久,“那你參加科舉,只是為了父親對么?”
不用蘊空回答,顧太師已經知道答案,他笑了,“空兒,我時常讓你弟弟聽話、懂事,可對于你,父親反而希望你別這么聽話。”
“你才十幾歲,未來還很長,循規蹈矩的日子那么多,所以趁著現在,不必聽話,不必顧慮他人,鬧騰一點,任性一點,做你想做的事,犯錯也沒關系,只要你感覺暢快。”
“我和你的母親,比起讓你成為什么樣的人,更想你快樂。”
蘊空若有所思,沉默著離開書房,但這件事過后,他果然沒有參加八月份的秋闈,而永照公主不知從何處打聽到顧太師和他的對話,次日蘊空來到文華殿時,公主在門口攔住了他,神情嚴肅,“本宮已經為你辭去太子侍讀一職,如果你想離開,隨時都可以。”
公主抿著嘴,兩頰都微微鼓起,蘊空笑了,真正的笑,淡薄凌厲的眉宇稍彎,深色瞳孔里笑意閃爍,“我是自愿留下的,沒有其他原因。”
“呼——”公主重重呼出一口氣,小心翼翼拍拍胸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師兄不愿意,是太師非讓你留下的呢。”
她又急匆匆開口,表情帶著些許疑惑,“對了,先生說,除去學佛經,師兄沒有特別喜歡的事,這是真的?”
蘊空的目光始終停在公主身上,看她鼓起的臉頰瞬間癟下去,雙眸靈動,即便聽見這樣的事,也未曾露出分毫鄙薄或恐懼,唯有純粹的好奇,他頓了頓,“是真的。”
他似乎生來如此,看萬物都一樣,所有情感都淡薄。不,或許如今,真有一樣不同了……
“吃的也不喜歡?玩樂也不喜歡?逛青——唔,”被蘊空以書壓住唇,公主乖巧咽下后面的話,眨眨眼示意自己閉嘴了。
等蘊空拿走書,她才重新開口,眼神清亮,鄭重又認真,“前朝有個神童,三歲寫詩,七歲中舉,十二歲拜相,世人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也許師兄同他一樣,是神佛轉世。”
大多數人的一生,都在隨波逐流,或者艱難度日,少有人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物,蘊空并不在意,可聽見小姑娘別扭的安慰,他又覺得,自己似乎該做點什么,至少讓她安心。
“無論如何,師兄還有幾年才能皈依,確實該如太師所說,做自己想做的事。”永照公主偏頭思索片刻,眼睛忽的一亮,“師兄,你明年就滿十四了,可以入學國子監。那里都是同齡人,也許更容易找到喜歡的東西。”
他幾乎不會拒絕她任何事,蘊空摩挲著手腕的念珠,點點頭,“好。”
……
分明是公主提出這件事,但第二年春天,蘊空離開后,不高興的也是公主。
今天是正月十六,國子監開學的日子,因為是第一天,主要是拜師和認識同窗,不會正式上課,蘊空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漫不經心點頭應付打招呼的人,心里想的卻是公主。
前日從文華殿離開時,公主似乎不太高興,與他告別時,表情也很冷淡,蘊空一邊應付著同窗,一邊忍不住猜測,公主因為他離開皇宮而不高興,還是不喜歡他送的元宵賀禮?
正想著,國子監祭酒馮太傅從學堂里走出來,路過蘊空時,特意停下來,溫和笑道,“是蘊空吧?一轉眼都長這么大了,你父親可還好?”
蘊空點頭,“謝太傅大人,父親很好。”
太傅、太師、太保并稱三公,都是皇帝的老師。
顧太師過去也在國子監教書,和馮太傅算是同僚,但太子啟蒙后,他就一心留在文華殿,平日也很少出門,馮太傅會特意詢問,實屬正常。
但不知為何,對誰都淡淡的蘊空唯獨不喜馮太傅,好在他平日就表情淡漠,這會兒也不顯失禮。
馮太傅像是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冷淡,慈愛的笑容依舊,“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轉眼就長這么大了,聽說你早就中了秀才,果真是青出于藍勝于藍,后生可畏啊。”
能進入國子監讀書的,不是重臣弟子,就是各州挑選出來的天才,能被祭酒親自夸獎的卻少之又少。
認識蘊空的都覺得理所當然,畢竟一起在京城長大,蘊空雖不愛出門,但還是參加過幾次宴會,才識有目共睹;不認識的學生也悄聲打聽,詢問此人是誰。
周圍傳來無數目光,有羨慕有挑釁,有躍躍欲試也有不服不忿,蘊空一律視而不見,和太傅告別后,獨自走到西南角的宿舍。
國子監學生平日不許回家,每旬放假一天,蘊空計算著日子,也許下次放假,可以進宮給公主送些禮物。
把帶來的書本放好,蘊空打開窗戶透氣,不知是不是一直想著公主的緣故,他竟感覺聽見對方的聲音。
“哎哎哎,慢一點,這墻好滑,話說,你們確定是這里嗎,好像沒人呢?”
顧不得手里的東西,蘊空猛地走向大門,一推門,就見角落上方,公主一身紅裙白襖,絨絨的圍脖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清亮亮一雙鳳眼,她坐在高高的墻頭上,紅衣似火,白雪作襯,仿佛冬日枝頭最艷麗最驕傲那朵寒梅,她興奮地向他招手,“師兄,我下不去了,你快接住我!”
蘊空幾步過去,只覺一陣簌簌雪花墜落,最艷麗的那朵梅便落入懷中。
蘊空該生氣的。
私自出宮、不顧安危、任性妄為,可一想到公主是來找自己,所有怒火都化成無奈。這會兒也顧不得什么男女有別,蘊空把公主帶進自己房間,皺眉問道,“您出宮的事,陛下知道么?”
“當然,偷偷出宮可以,但要告訴父皇母后,”公主拍掉身上的雪,饒有興致打量蘊空的房間。
國子監監生足有千人,自然不可能每個人都有單獨的房間,唯獨每個班級的齋長有,蘊空入學考試是頭名,理所應當成為齋長,被分在這里。
小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東西,公主全部細細看了一遍,也全都挑剔一遍,“窗子太小,桌子也不夠大,椅子好難坐,這床怎么這么硬?”
蘊空板著臉把公主從床上拽起來、按在椅子上,他以為公主不愿意他來國子監,所以格外挑剔,剛要開口,沒想到對方話鋒一轉,壓著紅唇嬌縱道,“條件這么差,還好父皇沒答應本宮來這里。”
喉嚨好像咽下一團棉花,蘊空啞著嗓子,“您去找陛下,讓他允許您進國子監?”
“對啊,”公主坐在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又嫌棄地放下,“前天你進宮的時候,父皇剛拒絕我,說目前很難做到。但拒絕又怎樣,我還不是進來了?”
國子監只招收十四歲以上的男子,桌椅都不矮,公主坐在上面的時候,兩條腿夠不到地面,腳尖隨著她說話一翹一翹,掩飾不住地驕傲。
一上午的煩悶,在這幾句話中豁然輕松,甚至還生出某種奇特的感覺,仿佛心臟浸泡在溫熱的水中,潮濕又柔軟,蘊空忽然俯身,將桌上的書本墊到公主腳下,嗓音微啞,“沒關系,您想知道的,臣都告訴您。”
……
兩句話的時間,其他監生也陸陸續續來到宿舍,能聽到隔壁房門開合的聲音。公主絕不能在此時露面,蘊空索性讓她留在房間里,自己則出去。
“大冬天的你去哪?”公主眼疾手快拽住對方袖口,一臉理所當然,“留在這聊聊天,等晚上我再偷偷出去,反正平時也是這樣。”
衣袖被細細的指尖拽住,公主的動作輕而又輕,蘊空卻好像怎么都離不開,如往常一樣,他根本拒絕不了對方,拖著椅子坐到桌子對面。
知道公主好奇,蘊空簡單講了國子監入學流程,也沒忘記提起馮太傅。
公主趴在桌子上,一直興致勃勃,直到聽到馮太傅的名字,忽然起身,眼尾下壓,“無利不起早,他絕對有企圖。”
還是第一次,蘊空發現公主討厭一個人,連之前頂撞她的范南,她都覺得無所謂。重新為公主沏壺熱茶,把杯子塞進對方手里,蘊空才問,“您很討厭馮太傅?”
“對,但我也不知道原因,就是莫名厭惡。”公主兩手捧著茶杯,臉頰都被熱氣熏得微紅,她忽然一拍桌子,“我知道了!他不會想招你做他的女婿吧。”
茶水濺出兩滴,蘊空仿佛沒聽見對方的話,立馬低頭,皺著眉看公主的手指,發現沒受傷才重新抬頭,公主卻越說越起勁,“父皇登基十年有余,一直在打壓世家,他們隱隱有抱團的趨勢,而顧太師在朝堂學生眾多,馮太傅肯定想拉攏你父親,聯姻自然是最好的辦法。”
“師兄,你千萬小心,馮太傅那個老狐貍,想做的事少有做不成的,他肯定會撮合你和他女兒,”公主開始還義憤填膺,說到一半突然停下,狐疑望向蘊空,“國子監三年,你最后找到的喜歡的事物,不會變成馮婷婷吧?”
明明八字沒一撇的事,公主卻仿佛被氣到,眼睛都有點紅了,在對方開口之前,蘊空忽道,“不會。”
這一年許多時刻模模糊糊產生的念頭,在離宮后終于清晰,蘊空深深望著公主,眼底是難以言明的認真篤定,“臣保證,您擔心的事,永遠不會發生。”
*
和公主猜測的一樣,馮太傅的確有撮合蘊空和自己女兒的想法,國子監這幾年來,明里暗里沒少提起這件事,蘊空也正如自己保證的那樣,他從未和馮婷婷多說過一句話。
后來不知怎么的,連皇后都知道這件事,她忍不住打趣,“玉兒,就是管自己夫君,也沒有管這么嚴的。”
距離當年蘊空入學國子監,足足過去三年,公主今年已經十四歲,當年可愛的小姑娘,抽條成纖細姝麗的少女,鳳眸紅唇,舉手投足盡是驕傲張揚。
她聽見母親的話,微微一愣,“您說什么呢?”
多年陪伴,公主早已把蘊空當成兄長般的存在,從未有其他想法,可母親的話莫名讓她耿耿于懷,以至于兩人見面時,公主第一次認認真真打量對方。
蘊空今年也十七了,黑眸深邃身姿頎長,又是去年秋闈頭名,按理說這樣的條件,即便沒娶妻,家里也該開始商議婚事,可實際情況是,他身邊沒有任何女子。
“師兄……”幾乎剛發出聲音,蘊空便轉身,低頭看向她,“怎么了?”
明明和過去幾年一樣,可今天公主莫名覺得奇怪,仿佛師兄今日的眼神格外漆黑深邃,滿滿倒映著自己。
臉頰驟紅,公主連忙退了兩步,移開視線,“沒事。”
一番行為算得上古怪,蘊空卻仿若未察,繼續燒水沏茶,公主悄悄松了口氣,離開時,又恢復平日快快樂樂的模樣。
傍晚,蘊空送公主離開,顧見星恰好從門口路過,隱約聽見哥哥的聲音,“哥,你在和我說話么?什么大了?”
蘊空并沒回答,轉身離開,因此那句話,只有偷偷吹過的晚風聽到——
他等的姑娘,終于長大了。
……
自那日起,公主便覺得師兄有些不對勁,現在已經二月,下個月就要會試,國子監都放假,讓學生們自由學習,蘊空卻時常來找她,偶爾帶來一束花,一本書,或者一袋糕點。
這幾年,這樣的事時有發生,她一邊覺得正常,一邊卻覺得哪里不同,直到會試前一天,蘊空忽然找到她。
因為接手一些生意,需要經常去鋪子,皇宮出入不方便,公主干脆搬進公主府。聽說蘊空尋她,急急忙忙披著大氅出來,“師兄,怎么了?明天會試緊張么?”
“有些,”蘊空俯身,修長的手指替公主系好大氅,這才開口,“所以,臣想向您討一個荷包。”
擔憂消失,公主逐漸面無表情。
相識五年,蘊空不可能不知道她根本不會女紅,一個荷包能繡一年,特地在考試前一天來問她要,是嘲諷吧?
仿佛看出她的想法,蘊空笑了,從袖口中拿出什么東西,“知道您不擅長,臣自己繡好了,只差最后幾針,您補上就行。”
他指著一條柳枝的末端,“就是這里。”
公主瞪大了眼睛,似乎在揍對方一頓和忍了之間反覆猶豫,最終還是選擇接過荷包。
雖然只差最后幾針,但真的很難,要繡出柳條的輕盈之感,每一針都不好落,若不是師兄明天會試,她打死也不做這件事。
在蘊空的指導下穿線、落針,忙了半個時辰,公主才勉強補好最后一段柳條,雖然有些歪歪扭扭,她咬牙切齒給對方,“送你。”
“謝公主,”蘊空笑著接過荷包,從容放在胸口。
因為明天還要考試,蘊空沒有久留。公主晚上入睡時,忽然想起一件事。白天的時候,話題一直被對方引導,她完全忽視了,荷包上分明是一對鴛鴦。
而鴛鴦的意思是……
蘊空還讓自己親手送給他!
這一晚,和無數考生一樣,公主久久沒有入眠。
……
另一邊,蘊空同樣心緒起伏,會試三天很快過去,他走出考場,第一個念頭就是去見公主。
如今過了三天,不知小姑娘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又是否愿意答應他。
站在公主府門口,蘊空抿了抿唇,第一次嘗到緊張的滋味,他輕輕敲門,出現的人卻不是小廝,而是顧見星哭得通紅的眼,他一把拽住哥哥,“哥,你快去見見公主,她出了水痘,一直高燒不退,根本醒不過來。”
蘊空聽見對方說的每一個字,卻仿佛不懂它們是什么意思,好像與世界都隔著一道屏障,顧見星的聲音像從遠方傳來,“宮里的太醫全來了,都不知道怎么辦,他們說,如果繼續這樣燒下去,怕是、怕是……”
轟——
腦海里像是瞬間鑿進一根針,攪得人血肉模糊,耳膜轟鳴,下一秒,眼前驟黑,蘊空扶著門框,指骨青筋暴起,竟生生嘔出一口血,顧見星嚇得大喊,“哥!”
鮮血順著唇邊淌下,但蘊空根本顧不上,他忽的一怔,仿佛想起什么,驟然往回跑,奪過車夫手里的韁繩,又生生拽開連接馬匹與車轍的韁繩,縱身上馬,一甩韁繩,瞬間跑遠。
顧見星追了兩步,根本追不上,急得大喊,“哥!你上哪去啊!”
馬匹速度快到極致,大風如刀吹割臉頰,奔騰的駿馬劇烈顛簸,攪動五臟六腑,蘊空卻仿若未覺,一路飛奔至白云寺,將一天的路程生生壓縮短到一個半時辰。
爬到山頂,他沉默跪在石階上,鮮血淋漓的五指叩響寺門,聲音嘶啞,“方丈,求您救救公主。”
大門打開,方丈就站在門口,垂下的目光慈悲又憐憫,好像已經等他很久,“貧僧救不了公主,她本是世外之人,陰差陽錯來到此間,命里本就有此一劫,能不能渡,全憑她自己。”
蘊空靜靜聽著方丈的話,理智又平靜,可黑白分明的瞳孔深處,分明翻涌著濃暗的癲狂,他忽而仰起頭,“您救不了,我能救么?”
向來淡漠持重的青年,渾身血跡斑駁,好像已經快到極限。可他望過來的眼神,卻銳利又清醒,仿佛明知前路是深淵,仍然義無反顧跳進去。
方丈沉默良久,終是不忍開口,“蘊空,你天神佛骨,只要你想,能渡任何人,但是……”
“夠了,”蘊空打斷對方的話,緩緩起身,偏頭回望京城,嘶啞的聲音斬釘截鐵,“能救她就夠了。”
……
一劑湯藥快馬加鞭送到公主府,聽聞是白云寺方丈所贈,皇后連忙喂給女兒。神奇的事發生了,不到一刻鐘,公主持續三天的高燒竟開始減退,很快恢復如常。
皇后喜極而泣,皇上太子亦松了口氣,公主府所有人,幾乎都熬了三天三夜,驟然聽到好消息,都有些撐不住。
太子扶著搖搖欲晃的皇后,“母后,您去休息一會吧,我守著姐姐。”
“可是……”皇后的確累了,但越辭樓臉色也不好,如果不是自家人守著,她又實在不放心,猶豫之際,蘊空站出來,黑眸沉凝,“臣來守著公主。”
顧見星驚了。
這、這派誰守著公主,也不可能派一個十七歲的男子啊!哥哥怕不是腦子懵了,顧見星剛想替哥哥請罪,卻見皇后深深看了蘊空一眼,眼神復雜,片刻后突然點頭,“好。”
顧見星:啊?怎么皇后也昏了頭?
如此不合禮數之事,沒有一人反對,顧見星數次想開口,最后被面無表情的太子拽走,侍女們悄悄候在門外,房間里很快靜下來,蘊空坐在床榻旁的椅子上,望著睡夢中的公主,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終抵在她的手背上。
從聽到噩耗至今,他終于在無人看見的地方,露出一絲脆弱的情態,指尖相碰,蘊空低啞的嗓音一聲又一聲,溫柔到近乎絕望,“公主,浮玉……”
夜里,越浮玉悠悠轉醒,她尚且一無所知,記憶也模糊,看見蘊空,還以為是她們在宮里的日子,她喃喃開口,“師兄,我夢到你了。”
“我夢見自己走在一條漆黑的路上,前后無光,漫長的好像沒有盡頭,那條路好冷,我拚命走也走不出去,但后來,我聽見了你的聲音,我向著聲音的方向跑,果然就醒了。”
話沒說完,她忽然被抱個滿懷,向來守禮的青年緊緊摟住她的腰,手臂用力到顫抖,仿佛要把她揉碎進骨血里。
“師兄?”身體上的鈍痛后知后覺傳來,意識逐漸回籠,越浮玉終于清醒,她的記憶還停留在會試前一天晚上,不知道現在怎么回事,“我怎么了?你怎么在這里?會試還沒開始?”
“放心,會試已經結束,”蘊空按住慌亂困惑的公主,將熱茶塞入她手中,像小時候那樣,又不太像小時候那樣,將她整個人攏在懷里,另一只手包裹住她的手背,一口一口喂溫熱的茶水,“你高燒昏迷三天,現在才醒。”
“啊?”越浮玉茫然,不明白為何只是睡了一覺,三天就過去了,但她又太信任蘊空,被熟悉的清冷氣息包圍,十分自然地縮緊對方懷里,一口一口抿著茶,甚至再次開始昏昏欲睡。
直到手背上的觸感傳來,她驟然清醒。師兄的佛珠不太對勁!
蘊空念珠從不離手,越浮玉見過無數次,也觸碰過無數次。說來古怪,她甚至覺得自己能分清每一顆佛珠,特別是其中一顆,尤其圓潤,非常可愛。蘊空平日佩戴念珠時,那顆佛珠恰好貼在他的脈搏上,砰砰砰,隨著心臟一起跳動。
公主來回轉動念珠,數了好幾次,表情逐漸凝重,“念珠怎么少一顆?”
某個偶然的機會,越浮玉得知念珠的作用。
蘊空天生佛骨,注定要前往西方極樂,之所以幼時多病,為的是脫離肉體凡胎,所以需要念珠為他遮掩天機,若是缺了一顆……
比起得知自己高燒昏迷三天,公主此時明顯更慌亂,她甚至急躁地開始翻找,“怎么會少一顆呢,是不是掉在哪里了?”
蘊空攥住她的手腕,漆黑的眉眼中情緒看不透,“少一顆也沒關系,以后都沒關系了。”
檀香的味道從喉嚨深處涌上來,越浮玉很快意識到什么,她想起自己的身世、莫名的夢境,以及白云寺方丈曾說過的話——唯有一種情況,蘊空不需要念珠,便是他再無佛骨。
“你,你怎么……你為什么……”一瞬間,公主什么都明白了。
檀香入藥,情毀佛骨。
自此道心不堅,一生再難成佛。
啪嗒啪嗒——冰涼的液體滴在手背上,越浮玉終于意識到自己在哭,“對不起,”她的聲音哽咽,“對不起,害你丟掉這么重要的東西。”
大滴大滴眼淚從眼角滑落,公主忙亂地抬起袖子擦眼淚,動作間,什么東西從她的袖口掉出來。
一個圓滾滾的東西落在自己懷里,蘊空低頭,只見衣帶上,落下一只圓滾滾的紅色荷包,上面針腳錯亂,可依舊能看出兩只鴛鴦的輪廓。
蘊空陡然抬頭,公主懊喪著臉,悶悶地解釋,“之前那個荷包是你繡的,我想親手為你繡一個,可現在……”
蘊空深深望著她,專注地仿佛要把此刻的模樣刻進心底。驀地,他低低笑了,深黑的瞳孔中溫柔閃爍。
蘊空他摘下手腕上的佛珠,細細纏在公主的細腕上,將兩者一同攏在掌心,聲音溫柔到縱容,“沒有可是,你已經把最珍貴的寶物賠給師兄了。”
神佛雖好,可唯有你,是我至高無上的珍寶。
*
咚咚咚——白櫻紅著臉敲響房門,“公主駙馬,該起了,今兒是三日回門的日子,二位要進宮面圣。”
三天前,公主和國師大婚,然后……府里人就沒見過公主,早晚都是國師端水端飯。偶然一次,她瞥見兩人去溫泉,國師半跪在地上,掌著公主的纖細的腳踝,那畫面真是……
白櫻愈發臉紅,甚至有點后悔自己出現,早知道讓別人叫公主了。
“馬上,”越浮玉照常開口,聲音發出來,才察覺喉嚨嘶啞又干澀,畢竟無論是誰,接連不斷喊了三天……
而且不只是喉嚨,酸軟的感覺從身體深處傳來,越浮玉愈想愈生氣,什么天生佛子無欲無求,全都是騙人的鬼話!
她瞥見身側還沒醒來的佛子,緩緩挑了挑眉。這三天,無論她什么時候醒來,蘊空都是清醒的,這次終于讓她逮到機會了!
越浮玉揚唇,露出雪白的牙齒,剛要狠狠咬一口泄憤,卻見蘊空緩緩眨眼,雙手也下意識環上她的腰,揉捏起來。
佛子擅醫,每一次都按在穴位上,酸痛的感覺很快消失,越浮玉仿佛一只被擼毛擼舒服的貓,怒氣消失不見,重新懶洋洋躺下去,她轉身看向蘊空,發現對方望著床帳,不知在思考什么。
公主懶懶打個哈欠,“你在想什么?”
“我剛才似乎做了個夢。”
春日晴朗,房間內碳火溫熱,懷抱舒適又溫暖,越浮玉伸個懶腰,幾乎要陷入另一場夢,“夢見什么?”
夢里的一切似幻非幻,清醒又朦朧,但唯有一點不變。
親吻她的發絲,蘊空緩緩笑了,“我夢見,我會毫不猶豫地走向你,第一次,每一次。”
我的公主,我的愛人,我的妻子
無論夢里、現實、還是每一個與你相遇的世界,
我永遠愛你。
【全文完結】
【ߓ⤽쨀妜騯�䣀ፊ 求完結評分~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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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收《招惹未婚夫他爹》5月末開
[老房子著火/父奪子妻/克制者失控]
云靈,江南首富獨女,出了名的千嬌百寵、驕縱漂亮。
生辰過后,突然得知自己有個未婚夫。云靈沒吵沒鬧,因為未婚夫差勁,但未婚夫他爹——大齊攝政王卻很不錯。
定親前夕,未婚夫與表妹私會,云靈眨眨眼,轉頭叩響攝政王的大門。
書房里,她跪在桌邊,昏暗燭火映出不盈一握的纖腰,高仰的細頸白皙如雪,眼尾泛紅春色惑人,“小叔叔,靈兒哪里不好?他為什么這樣對我。”
“你無錯,本王為你做主。”
高坐之上,攝政王表情淡漠,平靜開口,仿佛他幽暗的目光,沒有寸寸掃過她紅軟的唇瓣-
父親說過,攝政王秦予白,性情冷峻,手腕滔天,千萬不要得罪對方。
云靈不信,百般撩撥,可惜對方永遠平靜又冷淡。
直到某日,她應未婚夫邀約外出,深夜回來時,剛要推開房門,忽然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掠進屋里。
向來冷淡的男人將她抵在門口,粗糲指尖扣住下巴,氣息滾燙逼人,“撩完想跑,本王允許了么。”
【驕縱明媚小姑娘×深沉冷漠攝政王】-
一瞬不夠,一生才夠-
她是他深藏在時光里,唯一的秘密
☆1v1sc,年齡差8,設定架空,男配非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