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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戒

    “四爺, 臨安許欽求見。”門外有人來報。

    玄衣人晃了晃手中瓷瓶,歪頭看向裴尋芳:“這臨安的風,近日?是?越吹越大了,這位許爺可是貴客。掌印守了公子這幾日, 外?頭局勢瞬息萬變, 該去料理了。公?子這里有阿烈就夠了。”

    守在外頭的眾仆聽見動靜,暗叫不好, 哪里來的不怕死的, 竟敢如此同四爺說話。

    裴尋芳不動聲色為蘇陌掖好被子,放下床帳, 這才轉身道:“將此人捆了。”

    幾名影衛如鬼影般掉落。

    他們瞄了一眼床帳內睡去的人, 很快將小和尚捆成一個?粽子。

    玄衣人也不掙扎,笑著?任人捆,他譏笑道:“掌印如此待我, 怕不是?忘了咱們之間的約定!我可以救公?子,也只有我可以救他,你不想讓他好了嗎!”

    裴尋芳手一勾緩緩向外?間走去:“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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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衣人被按頭扣在裴尋芳腳邊。

    裴尋芳垂眸諦視著?他,道:“藥拿來。”

    “這藥若不是?我親自來用,便失了藥效。”玄衣人被強摁在地上, 皮笑肉不笑道, “掌印就算搶了也沒用。”

    裴尋芳面色一沉, 他摩挲著?指尖,緩緩蹲下, 忽的,他一把抓住玄衣人的脖頸, 按著?他將他往地上一砸,聲音低而狠, 道:“咱家生平最恨裝模做樣的假和尚,閣下既穿了這身僧衣,就當守好僧人的戒律。”

    玄衣人喉間一咕隆,發出奇怪的聲音。

    影衛們見了,嚇得紛紛松手。

    “閣下若敢背地里玩陰招,咱家可不會管什么約定不約定,咱家有一萬種方?式叫你生不如死。”

    玄衣人喉間擠出冷笑:“呵,掌印過河拆橋,還真是?正人君子。”

    “咱家來此一趟,可不是?來當什么正人君子的!”燭中晃過裴尋芳的眼,那雙漆黑的鳳眸里,有一股讓人望而生畏、褻神瀆佛的邪氣與狠戾,那是?玄衣人在這個?世界的人們眼中所未見過的。

    “咱家剛剛才找回他,知道這有多辛苦嗎?”裴尋芳低吼道,“藥、拿、來!”

    “找回他?”玄衣人怔了一瞬,忽而笑得有些瘋,“掌印在妄想什么?瞧瞧你那緊張模樣,掌印若是?認為,在下有本事?拐走公?子,那就是?小看他了。你要知道,他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閣下什么意思?”

    玄衣人眼里閃著?狡黠的光,他故意激怒裴尋芳:“你得不到他的。別白?日?做夢了。”

    “掌印不過是?渺渺眾生中的一枚棋子,而且是?一枚生了非分之想、注定會被棄用的棋子。”玄衣人明明被捆成個?粽子,像蟲一樣在地上蠕動著?,語氣卻高高在上,他道,“知道你與我們的差別在哪嗎?”

    我們?

    哪個?我們!

    裴尋芳一聽便火冒三丈。

    “這世上,唯有我有資格同公?子站在一起。可即便是?我,也只能匍匐在公?子腳下,仰望他,做他忠心不二?的臣。而你,卻在奢望占有他,奢望與他并肩而立,更可笑的是?,裴尋芳,你知道自己?算個?什么東西嗎?哈哈哈哈小小蚍蜉竟敢妄想撼動大樹,螢燭之光也敢奢望與日?月同輝……”

    “去他媽的日?月同輝?”裴尋芳忽而拉起玄衣人身上的繩索,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單手拖著?他粗暴地穿過外?室。

    玄衣人毫無防備,他四肢被束縛著?,根本動彈不得,所有重量都集中在脖頸上的那根繩索,他登時被勒得雙目圓瞪,雙腿直蹬。

    裴尋芳哪管他干嘔嚎叫,拖著?他,將他像只破麻袋一般扔進了庭院。

    玄衣人狠狠砸在庭院桌凳上,咣咣當當,那上好的一套桌凳被砸得稀巴爛。

    屋里忽的飛出來一個?大活人,眾仆嚇得退成一圈。

    “不好了,要出人命了。”一人輕聲說道,“快去叫夏伯。”

    玄衣人滾在碎渣里,勾著?脖子大笑起來:“裴尋芳你應當有自知之明,你不過是?他的眾多工具人之一,他高興便賞你一口?,不高興時,隨時都可以棄了你。”

    “在這世界里,季清川是?屬于李長薄的,而他……”玄衣人望向那正房的方?向,說道,“他不屬于任何人。”

    裴尋芳雙唇泛白?,掐住玄衣人的脖子將他狠狠懟在紅豆樹龐大的樹桿上。

    白?色花瓣簌簌掉落,裴尋芳低吼道:“再給老子胡說八道!”

    “掌印大人,你的憤怒只能證明,你在害怕。”玄衣人笑得更瘋了,“你越是?防我、怒我、恨我、暴力對?我,越是?說明,你信了!”

    玄衣人嘴角流著?血,可他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般,他仰起脖子,挨近裴尋芳,輕聲道:“我讀不到你的心聲,說明你不屬于這個?世界。你能來到這里,說明你已知曉穿越的秘密。我不知你為何還未被吞噬,可掌印大人,既然來到這里,就要遵守這里的規則。”

    裴尋芳鼻翼翕張著?,五指已深深嵌入那囂張的脖頸皮肉中,只要再多一點點力氣,裴尋芳便可將這脖子生生擰斷。他吐著?熱氣,道:“何為吞噬?什么規則?”

    玄衣人臉色紫白?,他啐了一口?血沫子,他仍舊在笑,他很樂意看到裴尋芳發狂。玄衣人討厭一切不可控,裴尋芳這個?突然的闖入者,讓他很不順眼。

    在他永恒而無趣的生命里,玄衣人前前后后處理過不少角色覺醒者,他們無一不像被閹割的鵪鶉一樣,跳得高,也死得快,最后淹沒在時空里,再也不見蹤影。

    可這個?裴尋芳不一樣,他不敬神明,毫無畏懼之心。

    玄衣人隱隱預感到,這個?闖入者將有可能會毀掉他苦心守護著?的一切。

    他不會允許這等事?情發生。

    這些皮肉之痛于他而言不過如羽毛拂身,他甚至還未感覺到,臉上的傷便已在自行?愈合,他笑道:“掌印,別白?費力氣了,你就算將這顆腦袋擰下來,也傷不了我。”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裴尋芳咬牙道。

    “在這世上,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數,人是?人,神是?神,人與神云泥之別,不可僭越。吉空說得沒錯,莫癡莫妄,方?可平安長樂。掌印若是?放下執念,莫再做那霸占著?公?子的白?日?夢,倒也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懂個?屁。”裴尋芳嗤道。

    “在下是?不懂,”玄衣人道,“可掌印之所求,不正是?人之愛欲云雨之歡么……”

    “閣下若是?認為,我與公?子之間不過是?床上那點事?,那未免太可悲了。”裴尋芳嘲笑道,“閣下連人的情感都不懂,與畜牲有何分別。閣下不配為人。”

    玄衣人臉都綠了。

    “閣下這么好奇咱家與公?子的床笫之事?,方?才在廊下偷聽得可過癮?既然你那么好奇,咱家就幫幫你。來人!”

    “是?。”

    “阿烈小師傅紅塵未了,送他去城巷南院開開葷,務必盡一盡咱們的待客之道。”

    影衛這下有點懵了。

    阿烈小師傅是?季公?子的人,未經公?子同意,揍一揍……也就算了,這會還逼著?他一個?出家人去逛暗窯子,這樣真的可以嗎?

    “閣下聽清楚了,”裴尋芳掏出塊手帕子,一根一根擦著?手指,“我不管閣下的規則是?什么。他是?我的愛人,過去是?,現在也是?,這便是?我的規則。”

    玄衣人嘴角抽搐著?:“不瞞掌印,在下與公?子也有一個?交易。”

    裴尋芳轉眸望向他。

    “掌印猜,公?子為何會允我跟在他身邊?”玄衣人故意放慢語調,笑得得意。

    “因為,我答應幫助公?子離開這個?世界。他從未想要留在這里。”玄衣人微笑道,“掌印與他之間,我與他之間,本質上并沒有什么區別,都是?一場交易而已。掌印以為的愛人,不過是?你一廂情愿罷了。”

    裴尋芳眸光一暗。

    夜風掠過他虛握的五指,手心冰涼。

    “掌印是?一把好刀,我用著?很趁手。可交易總有結束的一天,你我之間本就是?一場游戲……掌印入戲太深了。”

    蘇陌的話,字字如釘子般釘在裴尋芳心口?。

    裴尋芳原地轉了一圈,地上鋪滿了掉落的紅豆花瓣,他盲目地走了幾步,心里空蕩蕩的。

    蘇陌從一開始就在計劃著?離開,裴尋芳何嘗不知!

    他曾被他強行?留了兩年。

    那些強求而來的相伴歲月,終究是?一場空。

    他終究是?要走的。

    可裴尋芳剛剛才找回蘇陌,他原本已經決心同他告別,可見到他的那一刻,裴尋芳便知道自己?完了。

    怎么可能放得下?

    蘇陌就在那間屋子里,正睡在他的床上,不久前他們才親熱了一番,他在他懷里哭著?喚他的名字。

    怎么可能放得下。

    裴尋芳焦躁地擦著?手上沾著?的血漬,他疾聲道:“凈手。”

    幾人瑟瑟發抖移過來,有人掌燈,有人端茶水,還有一人端著?凈手的紫銅匜。

    “四爺。”那人躬身道。

    裴尋芳將雙手浸入銅匜中。

    那水中浸泡著?藥材,隱隱散發著?檀香,裴尋芳的手在抖,這雙手干干凈凈的,戴著?墨玉臣韘,沒有那道丑陋的疤痕。

    粼粼水波在燭光下折射出光影。

    裴尋芳忽而看到,水波中的自己?,一頭銀發。

    裴尋芳心一驚,差點打翻那紫銅匜。

    仆人嚇得面如土色。

    裴尋芳再仔細看去,原來是?自己?看花眼了。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玄衣人仍舊在笑,“夢中人吶,注定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裴尋芳回頭喝道:“還不帶走!”

    夏伯急匆匆趕來,他看著?院內一地狼藉,問道:“這是?怎么了?四爺……”

    裴尋芳轉眸看向夏伯,漆黑的眸子閃著?光。

    一如當年那個?赤子少年跪在大雪中拜別滿是?焦土與死尸的洛陽城時,眼中浸滿著?恨意與委屈,卻也有一股無人可撼的倔強。

    他問道:“夏伯,人心是?否不可強求?”

    夏伯一時老眼昏花,竟覺得那燭光下四爺眼中含著?淚光,便問:“何人之心?”

    裴尋芳道:“我心悅公?子,難道有錯嗎?”

    “孩子,”夏伯道,“付出真心沒有錯。”

    “四爺自小便背負太多,人的心吶,一旦被仇恨與恐懼填滿,便成了嚴防死守的城門,很難再向他人打開。四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可心的人,四爺喜歡就好,之前是?夏伯多言了。”

    裴尋芳虛虛握了握拳,轉身朝屋內走去。

    “四爺,那位許欽……”

    “帶去隔壁書?房。”

    裴尋芳必須確認一件事?情,他關上房門,掀開床帳,脫靴而入。

    被窩中的人半張臉掩在衾被下,只露出一雙緊閉的眼,裴尋芳撥開那些礙事?的被子,將蘇陌擁進懷里。

    滿脹的擁有感讓他稍感安心,他吻著?蘇陌的額心,道:“公?子不是?季清川,咱家很高興。”

    蘇陌仿若對?這種半夜突襲的擁抱習以為常,他只在夢里哼唧了一聲:“嗯。”

    裴尋芳又道:“你肯告訴我,我很高興。”

    蘇陌睫毛輕顫了幾下,他從淺寐中醒過來了,可他未作聲。

    裴尋芳將他抱得更緊了。

    “公?子曾說過,只要線握在手里,紙鳶飛得再高再遠,也是?會歸家的。”裴尋芳的聲音很低,“我可以放你自由。”

    “我不會再拘著?你,我會傾盡全?力給你自由,公?子想做什么,想去哪里,咱家都滿足你,可公?子能否答應我,永遠不要割斷我手中的線,可以嗎?”

    蘇陌沉默著?。

    那意味著?牽絆。

    “答應我,可以嗎?”裴尋芳捧起蘇陌的臉,吻了下去,“永遠不要讓我找不到你。”

    “別再讓我找不到你。”

    裴尋芳恨不能將蘇陌揉進自己?身體里。

    可他知道,蘇陌不是?他能藏起來的漂亮娃娃。

    蘇陌承受著?他愈發兇狠的吻,終于在交錯的喘息中糊涂應道:“……好。”

    裴尋芳欣喜若狂,他如得了安心丸一般,不再鬧他,心安地攬過他的肩,又忍不住照著?他的臉親了又親:“咱家這樣親你,公?子是?歡喜的,對?嗎?”

    蘇陌沒有哼聲。

    裴尋芳就當他默認了,又親道:“公?子快點好起來,咱家教公?子騎馬。”

    他忘乎所以,連門外?通報秦老來了也未聽到。

    秦老一進屋便撞見床帳里纏在一起的兩個?人影,他躊躇了一瞬,輕咳一聲,穩穩在床榻邊坐下了。

    裴尋芳絲毫不見外?,在秦老面前也毫不避諱,他將著?蘇陌抱在懷里讓秦老為他診了脈,又將蘇陌的情況一一說與他聽。

    秦老望著?蘇陌臉上尚未褪去的紅暈,道:“公?子先天不足,后天失養,如今又勞傷過度,實在不是?長久之計,從今日?起,掌印當有計劃地為公?子調養身體了。”

    裴尋芳點頭道:“我正是?此意。”

    秦老摸摸胡須,輕咳一聲,到底還是?想起了夏伯的提醒,說道:“這養的第一步,便是?忌氣耗。”

    言下之意,不可房事?過度。

    裴尋芳臉上微恙,老老實實應了。

    秦老瞅他未有慍色,便又大著?膽子將那緊要與危害都可盡說了一通。

    裴尋芳只顧聽著?未說話。

    說到后頭,秦老又擔心是?不是?有點過了,便又胡亂寬慰了他幾句,這才忐忑地去寫方?子。

    裴尋芳跟了上去,拿出從玄衣人那里奪來的瓷瓶子遞于秦老:“秦老請看下這瓶藥。”

    秦老將那藥倒出來,聞了聞,又舔了舔,他緊皺著?眉,又將那藥放入掌中碾碎了,仔細觀察一番,最后道:“這藥古怪得很,老朽還得研究一番,四爺哪得來的?”

    裴尋芳方?知,玄衣人說這藥只有他來用才有效,怕是?真的-

    玄衣人正尷尬地坐一間花里胡哨的客房里發愁。

    他看著?眼前那一排男著?女裝、油頭粉面的小唱,頭有點疼。

    “小師傅,好歹選一個?吧,否則今晚交不了差。”龜爺瞅了一眼窗外?那一排惹不起的閻羅爺,催促道,“這已經是?最后一批了。”

    玄衣人心覺荒唐,便隨手指了指人群中那個?將頭低得最低的、未著?脂粉的素凈小唱,道:“就你吧。”

    龜爺終于松了口?氣,領著?眾人離開,并鎖了門。

    “知道怎么伺候男人嗎?”玄衣人問道。

    小唱害羞地點點頭。

    “過來。”玄衣人道,“教教我。”

    那小唱低垂著?粉頸,將身上那點薄衫脫了個?盡,光著?身子坐到了玄衣人腿上。

    玄衣人皺了皺眉,他從未想過自己?要來嘗試這個?,這事?有點離譜,但也算不得什么。

    小唱蠕動著?身子,在他腿間不停蹭著?,還小心翼翼地要來親他。

    玄衣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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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師傅可有心上人了?”那小唱輕聲問道。

    “何出此言?”

    “小師傅看都不看奴一眼。”

    玄衣人這才正眼瞧了眼這個?他隨手一指的人。

    沒什么特別的。

    房間里點著?熏香,這味兒實在是?惑人心神,玄衣人大概是?昏了頭,竟然覺得這小唱的聲音有幾分像蘇陌。

    “小師傅閉上眼,”那小唱像條小蛇一樣攀住他的脖子,害羞道,“就將奴當作你的心上人吧。”

    玄衣人迷迷瞪瞪被這小唱引導著?,一會覺得這小唱實在是?孟浪,一會又覺得仿若是?蘇陌在同他說話動作一般。

    他漸漸興奮起來,那小唱的低吟聲實在是?誘人。

    玄衣人心口?的位置有一種癢癢的脹麻感,那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滋長著?。這感覺在他看到蘇陌受傷的雙腿時就曾有過。

    玄衣人閉上眼,腦中卻全?是?蘇陌的影子。

    他忽而將小唱按在桌上,貼在他滑溜溜的后背,道:“喚我阿烈。”

    小唱怔了一瞬,這才微微側臉,聽話喚道:“阿烈……”

    玄衣人將他的臉掰回去,又道:“說,阿烈,跟我做交易吧。”

    “阿烈,”小唱嬌聲配合著?,“跟我做個?交易吧……”

    玄衣人很滿意,他按住小唱光潔的后頸,俯身道:“說,阿烈乖,我最喜歡阿烈了。”

    小唱有求必應,一一照做。

    可這小和尚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唱陪玩了許久他卻遲遲不辦正事?。

    小唱是?風流慣了的,他全?身都酥透了,撩到這個?份上不入正題顯然不行?。

    再說這單的賞銀是?平日?的三倍,龜爺和那群爺也都在窗外?盯著?梢呢。

    他求饒般回頭揪住玄衣人,迎著?他將臀送上去,請求道:“阿烈,不進來嗎?”-

    私宅書?房內。

    許欽見著?眼下一片烏青的裴尋芳,略吃一驚。

    “聽聞掌印這些日?子衣不解帶照顧季公?子,幾日?未曾合眼,著?實辛苦了。王爺被諸事?絆住,沒有及時來接季公?子,實在抱歉……”

    “長話短說。”裴尋芳端起一盞茶,坐于太師椅中,道,“王爺此番派你前來,所為何事??”

    許欽原本準備了一籮筐客套話,這下倒不用說了。

    他開門見山道:“王爺明日?會親自來接公?子回宮,請掌印提前做好準備。”

    裴尋芳將茶盞往桌上一放,道:“不行?!”

    許欽被如此直截了當拒絕倒是?頭一遭,他斂了斂神色,又道:“想將季公?子的身份撥正,此時是?最佳時機,不可耽誤。”

    裴尋芳緩緩抬眸:“季公?子的身份?王爺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許欽道。

    “都查出了什么?”裴尋芳又問。

    許欽從一進門便感覺到了裴尋芳咄咄逼人的氣勢,此時被他如此審視著?,更兼這老宅月夜寒涼,許欽只覺背脊發寒。

    許欽自認見多識廣,今日?真是?活見鬼了。

    許欽穩住聲線,細細道來:“春三娘都招了。”

    “當年,她受命接管不夜宮,收養了一名嬰兒,任務便是?將這嬰兒培養成為大庸第一伶人。她并不知道這嬰兒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幕后宮主的真實身份。”

    “她被下了蠱蟲,唯一的孩子也被帶走,她被宮主所脅迫,只能聽命從事?。季公?子在不夜宮的十八年,每一步都是?被安排好的,包括初次登臺,包括每一次獻藝待客,甚至包括太子李長薄與季公?子的相遇,以及弁釵禮的每一位受邀客人,每一步都是?事?先被安排好的。”

    許欽說得謹慎:“而安排這一切的人,正是?不夜宮的宮主,當今圣上,嘉延帝。”

    “這些咱家都已知道。”裴尋芳不耐煩打斷他,道,“這些能證明什么?”

    “證明……季公?子才是?先皇后的親身骨肉,是?大庸真正的嫡皇子。”許欽道。

    “何以證明?”裴尋芳道,“拿什么說服文?武百官?當今太子李長薄又當如何?當年是?咱家帶著?剛剛出生的嫡皇子突出重圍、親手將他交給嘉延帝,如此來說,咱家也是?同謀?”

    許欽眉心一跳,他倒是?沒想到這一點。

    “李長薄是?否是?皇家血脈咱家不知,但季公?子從進入不夜宮的那一天起,便不再是?大庸的嫡皇子。”

    裴尋芳定眼看向許欽,那漆黑不見底的鳳眸里,透著?陰寒與決絕,他道:“煩請許爺代?為轉達,請王爺幫忙劃去季公?子的伶人籍貫,還他自由身,若王爺不方?便,那就由咱家來親自廢了這荒唐的伶人制度!”

    他的聲音擲地有聲:“至于為季公?子撥正身份之事?,不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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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欽沒想到會是?這么個?境況,便道:“事?關國本,這恐怕不是?掌印一個?人能說了算的。”

    “請向王爺帶句話,咱家不會讓季公?子入宮!”裴尋芳斬釘截鐵道,“這便是?咱家的態度,說得夠不夠清楚?”

    許欽算是?明白?裴尋芳的意圖了。

    他這是?明晃晃地想要掩蓋季清川的身份,想要獨自霸占著?季公?子,同時,他也要阻止他當年抱錯嫡皇子的事?情被揭露,以保全?他自己?。

    好一個?陰險自私、賊膽包天的閹人!

    “掌印這是?要將錯就錯,不準備翻案了?”許欽寒聲道。

    “當然不是?!先皇后遇刺的真相必須披露,大庸皇室血脈亦不可兒戲!真的可以不再追究,但假的就是?假的,太子李長薄的身份,仍要追查!王爺若是?沒有線索,咱家可以為王爺指一條線索!”

    裴尋芳望過來,又道:“如今嘉延帝抱恙,安陽王封鎖消息也只是?一時,紙終究包不住火,朝堂必定已是?暗潮洶涌,太子黨必定已在密謀奪權,與其將希望寄托在朝不保夕的季公?子身上,安陽王不如將籌碼壓在自己?身上。”

    裴尋芳說著?起身,道:“咱家在大庸經營多年,是?王爺最佳的合作伙伴。當日?咱家在地宮里同安陽王說的話不是?兒戲,請王爺拿出誠意,再來同咱家談判!”

    許欽見他如此獨斷專行?,根本不給人商量的余地,便知此事?已經不是?他一個?說客能左右的了。

    他拂拂衣袖,也起身道:“季公?子身份特殊,關系到大庸國本,請掌印同王爺從長計議為上。”

    “咱家等著?同王爺共商大計。”裴尋芳起身便走。

    “掌印留步。”許欽叫住裴尋芳,又道,“在下還有一事?請教。”

    “嘉延帝在不夜宮病得實在離奇,季公?子又一直昏迷不醒,王爺原本想將不夜宮徹底調查一番,誰料前晚不夜宮突遭大火,被一把火燒了個?干凈,不夜宮的人死的死,逃得逃,連春三娘也在詔獄畏罪自盡了,如今只剩一堆灰燼瓦礫,線索皆斷,不知此事?,掌印怎么看?”

    裴尋芳面不改色,并不回應此事?,卻只問道:“凌舟何在?”

    “掌印是?指季公?子的那個?近衛么?那小近衛也是?春三娘的人,倒是?自始至終未說過一句話。”

    “煩請將他完好無缺的弄出來。”裴尋芳道,“季公?子將凌舟當作弟弟一般看待,咱家不希望他有事?。”

    而此時,隔壁主人臥房內,秦老正掌燈研究著?那瓷瓶子里的藥,忽覺刮過一陣風,燈燭晃動得厲害。秦老起身欲去關窗,卻覺后肩一沉,倒在桌上,昏睡了過去。

    桌上的瓷瓶子被一只手拿起。

    一身袈裟穿得凌亂不堪的玄衣人出現在房中,他大步朝床榻走去。

    他每走一步,與外?界之間便多了一層結界,聲音與畫面都被隔絕在外?。

    玄衣人行?至床邊,他掀開床帳,捧起蘇陌的手,雙膝跪地,虔誠地將額頭貼在蘇陌的手掌心。

    “守書?人阿烈,前來伺候公?子。”

    吞噬

    “撲棱棱。”

    棲息于樹梢的夜鳥, 驀地驚飛而起。

    裴尋芳心頭一跳,轉眸看向窗外,一輪血色殘月掛在枝頭。

    老宅靜極了。

    裴尋芳擔心一會?蘇陌該醒了,醒了又?該喊疼, 疼了又?該找他了。裴尋芳已是心猿意馬, 便道:“季公子志不在朝堂,亦無義務為大庸綿延國祚, 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皆于他無關。”

    “去樂籍, 還季公子自由?之身?,是咱家唯一的要求。王爺有何條件盡管提, 咱家有十足的誠意。”

    “言盡于此, 時候不早了,來人,送送許爺!”

    許欽頭一回見到未經人長?輩同意, 便明目張膽將?人扣家里的。

    這和明搶有何分別?

    正經人家求娶婚配,也得三?媒六聘不是?

    想那弁釵禮上眾人為季公子一擲千金,誰能料到竟被這閹人給捷足先登。

    又?想季公子今日身?份不同往日,又?豈能由?得這姓裴的一言堂?

    這皇家身?份及其背后的權利哪個不是世人拼盡性命去爭去搶的,饒是他許欽有萬貫家財, 若有一個嫡皇子的身?份擺在他面前, 他也是會?為之瘋狂的。可這裴尋芳, 為何會?如?此抗拒季公子沾上這些?

    許欽百思不得其解,追上去拱手攔他:“至少讓許某看一眼季公子, 王爺牽掛著?公子,我也好對王爺有一個交待。”

    “他很好。”裴尋芳道, “許爺似乎對季公子,還有我的宅子都很感興趣?”

    許欽噎了一下。他本還想同他打聽打聽這宅子的原主人, 可瞧這情形,這位閻羅怕是不會?給他好臉色。

    正欲說話?,忽見廊下落下三?名影衛,拜道:“稟掌印,小和尚逃了。”

    裴尋芳臉色一變。

    疾風掠過廊下人,亦將?風鐸吹得叮當作響。

    而一廊之隔的主人臥房,一切猶如?被下了沉睡咒,就連燭火也不再跳動。

    萬籟俱靜。

    整個世界仿若只剩下這小小床榻一方?天地。

    蘇陌適才用過藥,睡得很不安穩。

    這座宅子奇怪得很,一磚一瓦似乎都有生命,它?們?趁著?蘇陌睡著?,在他夢里高高低低說著?話?。

    有說掌印好生奇怪,大雪天的夜里抱著?公子在屋頂看月亮,可雪夜哪里會?有月亮?掌印還說,帝城的月亮沒有洛陽圓,要帶公子去看洛陽的月亮,這不是說胡話?嗎,公子明明什么都看不見了。

    有說自公子走后,老宅的一切就成掌印的寶貝疙瘩,公子用過的筆不準動,公子用過的椅子不準動,就連公子掛上的風鐸也不準換,可天黑了又?亮,冬雪下了又?停,直到紅豆樹徹底枯死,公子依然沒有回來。

    逝去的人,真的還會?回來嗎?

    噓,別亂說話?。

    這不回來了么。

    忽然間,夢中那些聲?音全?部消失了。

    遮天蔽日的金色字網籠罩下來,蘇陌像一葉小舟,被困于浩瀚天網下,浮浮沉沉。

    忽聞一聲?驚天唳鳴,一只玄色大梟從那金色字網中剝離出來,它?盤旋于字網間,驚空遏云,如?同巡視于天地間的衛士。

    那雙流光巨翅扇得天搖地動,大梟銳利的眼睛很快鎖定蘇陌。

    蘇陌亦隔空回望著?它?。

    忽而,那嘹唳聲?沖破云霧呼嘯而來,尖利的喙爪眨眼便俯沖到眼前!

    蘇陌眼睫一顫,從夢中驚醒。

    睜眼便見玄衣人跪在身?邊,捧著?他的手,目光灼灼。

    蘇陌心悸不已,緩了片刻,這才看清玄衣人的模樣。

    他的模樣實在荒唐,一身?袈裟凌亂搭在身?上,精壯的臂膊和胸脯露出大半,他頭頂冒著?熱氣,詭異的金色云紋在他身?上流淌著?,從心口一直蔓延至臂膀。

    似一道道暴走的力量。

    “你怎的弄成這樣?”蘇陌問他。

    “守書人阿烈,前來伺候公子。”玄衣人再次說道,眼里涌動著?光。

    守書人?

    蘇陌確定自己沒聽錯,之前關于玄衣人的種種猜測終于明朗起來。

    蘇陌沉吟片刻,問他:“閣下守護的是什么?”

    玄衣人喉結滾動著?,周身?火辣辣的。

    眼前的蘇陌面如?美?玉,眉目如?畫,雙頰透著?紅暈,一雙似醒非醒的眸子波光瀲滟,直將?人看得心旌神搖。

    他可是寫書人啊,創造這世間一切的寫書人!

    可他卻又?如?此脆弱,像被折了羽翼墜落凡間的神,手無縛雞之力,多可愛啊,像一只受傷的小喵咪,渾身?透著?迷人的香。

    這才是玄衣人所期待的。

    世間獨一無二的,偉大卻又?脆弱的。

    方?才那小唱在他身?下放蕩的呻吟聲?實在讓人心煩,那小唱太能叫了,白?花花的肉體?扭曲著?,用盡全?身?解數取悅他。可那身?體?不對勁,聲?音也不對勁,玄衣人按照小唱所教的探索著?,可做到一半卻戛然而止。

    他的身?體?燃燒起來了,可身?下的人不對。

    玄衣人忽而明白?,原來這種“伺候”不是誰都可以的。

    他丟下顫栗著?的小唱,打量著?糜亂的房間。

    迷魂香裊裊騰起。

    房內的一切均讓他很不適。

    玄衣人覺得自己弄錯了,他不應該在那里。

    他像偷偷溜出學堂去偷玩的頑徒,丟盔棄甲,鎩羽而歸,帶著?滿身?無法紓解的燥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蘇陌身?邊,他望著?近在咫尺的神明,期望著?蘇陌能給他一點點撫慰。

    “阿烈守護的,是公子創造的一切,是這世界的既有秩序,是不可撼動的天道。阿烈守護的,是守書人對寫書人永恒不變的忠誠。”

    蘇陌心驚:“閣下知道我是誰了?”

    “公子是這世界最偉大的造物者!這日月星辰、山川湖海、花鳥蟲魚、蕓蕓眾生,皆出自公子之手!世間法度、眾生命數、天下興亡,皆由?公子所定!”

    玄衣人激動起來,抑制不住地靠近蘇陌,如?虔誠的信徒,跪著?親吻著?蘇陌纏滿紗布的掌心,他顫聲?道:“公子是一切規則的制定者,是凌駕于一切之上的神明。”

    蘇陌心中憺憺大動!

    他已經很久未想過自己是寫書人這件事情了。

    他看著?手腕上被自己咬出來的齒痕,蒼白?的,無力的,就像無望時自虐的季清川一樣。

    蘇陌恍然大悟,是“角色淪陷”!

    這本書在企圖吞噬他。

    原來一切早有預兆。

    蘇陌會?受季清川這具身?體?的影響,會?對李長?薄有所反應,他原本以為那是魂首不穩的緣故,可小檻的死,另一個裴尋芳的死,還有那該死的角色宿命論,以及逃不掉的天道的懲罰……

    一件又?一件事,無一不動搖著?蘇陌的信念。

    正如?當初蘇陌寫《伶人太子》這本文時所設計的李長?薄一步步擊垮季清川的信念一般,這本書以同樣的方?式,試圖擊垮蘇陌。

    “祂”讓蘇陌日漸消沉,日漸變得敏感怯懦,“祂”要讓蘇陌在不知不覺中,變成筆下的季清川。

    角色淪陷,是“祂”對穿書人原本意識的吞噬。

    蘇陌心中警鈴大作。

    終是因為心中有了在意的人、有了畏懼,才讓“祂”有了可趁之機。

    玄衣人仍在說著?:“阿烈有眼不識泰山,寫書人近在眼前卻不識,從今以后,公子便是阿烈的主人,阿烈愿做公子忠貞不二的臣,盡心盡力伺候公子……”

    他一邊說著?,一邊悄悄伸出手臂,于蘇陌身?后偷偷摘下了那帳中銀鈴。

    很好,摘了這勞什子。

    就沒東西盯著?他了。

    卻聽“叮當”一聲?響,玄衣人明明很小心了,那銀鈴還是發出了動靜。

    蘇陌聞聲?望去:“那是什么?”

    玄衣人無奈攤開手。

    蘇陌用手臂支撐起身?子,半坐起去看,正是吉空大師親自送來的銀鈴。

    銀鈴下墜著?一枚箋子,箋子上完完整整寫著?一個名字:蘇陌。

    靈動勁瘦的筆跡,分明是蘇陌的字跡。

    為何會?是……蘇陌的名字,蘇陌的字跡?

    蘇陌心中大震,他第一次如?此強烈的感覺到,在這書中世界里,他并不是孤獨一個人,在他未知的地方?,有另一個人正與他同在。

    或者,曾經與他同在。@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溫柔而有力量,從未出現,卻又?無處不在。

    蘇陌伸手去觸摸那銀鈴,忽覺眼前一黑,萬般情愫涌上心頭,一些模糊的畫面晃過腦海。

    那是一個香火繚繞的秘室。

    燈燭搖晃著?,滿墻皆是威嚴肅殺的小佛像。

    吉空大師跪坐于諸佛面前,似乎在等人。

    密室大門被打開,陰影中移進來一位坐著?輪椅的瘦高身?影。@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吉空停下手中木魚,望向來人。

    只見那人裹著?厚厚的白?裘,頭束金冠,錦衣華服卻遮不住一身?病氣,他一點點靠近,直至燭火照亮他的臉。

    正是蘇陌!

    “貧僧在此等候陛下多時了。”吉空大師道,“陛下近來身?體?可好?”

    “行將?就木罷了。”蘇陌道,“吞噬比我預想的來得更快些。”

    “陛下……可有后悔?”吉空大師又?問。

    蘇陌笑笑,將?一枚銀鈴交于吉空手中:“雖九死其猶未悔。”他雙眼亮晶晶的,右耳墜著?的渾圓玉珠子如?跳動著?的生命。

    吉空雙手恭恭敬敬托住銀鈴,道:“滿天神佛,天下蒼生,都會?記住陛下的。”

    蘇陌靠向椅背,自嘲笑道:“神佛不會?看得上我這樣的人。”

    “陛下所求皆為山河無恙,國泰民?安,貧僧有幸助陛下一程,是貧僧三?生修來的福分。”

    蘇陌微微躬身?:“那就拜托大師了。”

    “陛下可有想過,萬一失敗將?如?何?”

    “若失敗了,就請大師……”蘇陌笑容愈淺,“永遠不要告訴他我的名字。”

    蘇陌的心狂跳著?,他看見,明明滅滅的燭火中,那個蘇陌調轉輪椅移入黑暗中,溫柔嘆道:“就當作大夢一場吧。”

    蘇陌心頭如?受一擊。

    他腦中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可又?不得正解,蘇陌一把抓住身?前的玄衣人,縱然鮮血從紗布中溢出也不顧,他低聲?道:“閣下請告訴我,我是誰?”

    玄衣人仰望著?蘇陌:“公子名喚蘇陌,時年二十四,是《伶人太子》這本文的寫書人……”

    “不對,不是這個!”蘇陌急了,吼道,“閣下如?何認出我的?”

    “這世界的起端,便是蘇陌這兩個字。一生萬物,萬物歸一,蘇陌是這世界的初始。這字網中曾出現過許多個蘇陌,可我還來不及找到他們?,他們?便都消失了。”玄衣人緩緩起身?,他虛虛扶著?蘇陌的肩,小心將?他放回衾被間,“公子是唯一被我找到的蘇陌。”

    蘇陌眼中閃著?淚光,玄衣人喉間卻著?了火,他哄道:“公子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

    “閣下為何要找我?”

    “找到蘇陌,效忠于他,這是寫進阿烈生命里的信仰。”玄衣人心口的位置,有什么東西正在試圖沖破禁錮,他離蘇陌如?此的近,那小唱教他的交合之事如?春宮圖般在他眼前跳躍著?。

    “可我并未寫過你。”

    “那一定是天道安排阿烈來見公子。”

    “閣下連心都沒有,談何效忠?”@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有的,公子你聽。”玄衣人握住蘇陌的手,將?它?貼在自己心口,說道,“公子你聽,阿烈的心跳聲?,每一下都是為公子而搏動。”

    噗通噗通,似這世間最美?妙的聲?音。

    是生命啊。

    蘇陌看到,金色云紋追逐著?涌入他指上的墨玉君韘,一種新的力量在形成。

    蘇陌凝向玄衣人的眼,道:“阿烈,當真愿意效忠于我?”

    那目光,猶如?一股巨大的力量沖擊入心口,熾烈而明亮。

    玄衣人緊握著?蘇陌的手,道:“阿烈愿意。”-

    這書房離主人臥房不過一廊之隔,數十步可至,可今日卻似撞了鬼,這小小的廊道怎么也走不到盡頭。

    待到裴尋芳瘋了一般終于沖進臥房里,卻見秦老仍在書案上睡著?,而那該死的和尚正放下床帳,從榻上退下來。

    見他來了,玄衣人挑眉道:“瞧,我說過,這藥還得阿烈親自來用方?能有效。”

    房中氣氛劍拔弩張。

    許欽一心只想見一見蘇陌,便繞過裴尋芳,上前拜道:“不夜宮一別,公子近日可好?”

    蘇陌透過床帳,淡淡看過來:“原來是許爺。不知許爺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許欽又?上前一步,遞上一枚玉牌,道:“許某受王爺所托,前來拜見公子。昔日公子曾求王爺探查公子父母之事,如?今水落石出,王爺兌現承諾,不日將?接公子入宮。”

    房中格外安靜。

    玄衣人得意地看向裴尋芳。

    蘇陌沉默片刻,道:“請許爺轉告王爺,待我身?體?好些了,我愿隨他入宮。”

    裴尋芳顯然沒料到蘇陌會?如?此回答,可蘇陌沒給他機會?發作,直到他憋著?股怒火將?所有人都請了出去,這才找人算賬。

    夜風簌簌,房中氣壓很低。

    “公子是怎么想的?”裴尋芳道,“為何要入宮?咱家都計劃好了,咱家會?帶公子離開帝城……”

    蘇陌卻不知從哪摸出了一只閃閃的小玩意,笑道:“掌印……為我戴上么?”

    細白?帶粉的指尖,捏著?個耳墜子,銀絲線兒墜著?顆渾圓的玉珠子,晃得耀眼。

    裴尋芳心頭猛的一燙。

    他如?獵豹般沖過去想要抱蘇陌,卻被蘇陌以腳尖抵在肩頭,生生懟了回去。

    蘇陌笑得瀲滟,一半威脅,一半誘惑,問他:“入不入宮?”

    宮墻

    渾白圓潤的玉墜子。

    渾白圓潤的腳趾頭。

    晃得裴尋芳迷了眼。

    此時此地, 此情此境,裴尋芳仿若又回到了那年中秋宮宴。

    那一晚,興慶宮里大擺宴席,邀請了滿朝重?臣攜家眷入宮赴宴, 滿宮鼓瑟吹笙, 觥籌交錯,而宮宴的主角蘇陌卻乘著?月色摸進?了宮后苑, 赴某人之約。

    裴尋芳站在高高的塔樓里, 透過鏤空的雕花石窗觀察著?來人。

    素白云衫籠雪體。

    纖纖玉足踏晨霜。

    他看很得仔細。

    圓潤可愛的腳趾,在青石階上留下一串串花瓣一樣的印記。

    足背白得透明, 薄薄的皮膚下隱隱映出粉青色青筋。

    石階上浮著?一層薄薄的霜, 天已微寒,蘇陌光著?腳,潤如白玉的腳已凍得有?些發紅。

    裴尋芳虛虛捏了捏指上的臣韘, 心跳加速,那雙腳越來越近,待到?“吱呀”一聲,塔門被推開,裴尋芳閃到?門后將溜進?來的人兒一把高高抱起。

    溫香軟玉抱入懷, 裴尋芳貪婪地吸了一口。

    蘇陌有?些生氣:“很好玩嗎?”

    “好玩。”裴尋芳將他按在案幾上, 垂眸看他, 雙手熟練地將那雙腳攬進?懷里,揉搓著?。

    “冷嗎?”裴尋芳溫柔問道。

    “掌印覺得呢?”蘇陌瞥了一眼窗外, 氣道,“今夜百官賜宴, 到?處都是耳目,四皇子的人近日盯得我很緊, 你竟敢提如此要求還膽敢威脅我……”

    “殿下該喂喂咱家了。”裴尋芳攏著?蘇陌的腰往懷里狠狠一提,“天天看著?殿下在跟前晃,同他人笑?,同他人曲意逢迎,看都不?看咱家一眼,咱家堵得慌。”

    “掌印同我意見相左,還是彼此冷靜一段時間較好。”

    “殿下可真夠冷靜的。一邊大張旗鼓安排與波斯聯姻之事,一邊秘密著?手接李荀出皇陵,如此重?要的事,殿下如今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了。殿下是不?是忘了,你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殿下不?能這么待我。”

    “這兩件事,我均同掌印商量過,掌印態度強硬,既然沒有?轉圜的余地,那便?沒什么好說的了。”蘇陌睨他。

    裴尋芳恨得牙癢癢:“殿下如今貴為太子,便?不?屑同咱家這等骯臟閹人為伍了嗎?”

    “掌印想多?了。”

    裴尋芳一把托起蘇陌的臀,陰陽怪氣道:“殿下當真要同波斯聯姻?”

    “聯姻不?過是權宜之計,利弊也早已同掌印分析過。”蘇陌看他的眼神冷而含怒。

    “殿下如今這身子骨,還能納妃么?”

    “掌印都可以?,我為何不?可以??”

    “殿下不?一樣。”裴尋芳挨近蘇陌耳際,“殿下喜歡被男子伺候。”

    蘇陌臉色微變:“滾!”

    裴尋芳笑?了。

    他握住蘇陌的手,把玩一般摩挲著?他指上的那枚君韘,道:“殿下離不?開咱家。”

    “如今李長薄敗走南楚,嘉延帝就是一個傀儡,這大庸誰說了算,殿下最清楚。殿下根基未穩,羽翼未豐,卻想同咱家劃清界限,未免操之過急了。”

    “今兒個別說東宮,縱然是那乾清宮,咱家若想入,也入得。”裴尋芳眸光愈深,倏地握緊蘇陌的手,十?指相扣,臣韘與君韘緊緊交疊在一起,“殿下若不?信,就聯姻試試。”

    “你放肆!”

    “咱家還可以?更放肆。”裴尋芳凝著?他,“咱家想要什么,殿下很清楚。”

    蘇陌眼睫顫了顫,怒而未發,他深吸了口氣,轉而用另一只手撈住裴尋芳的脖頸,冰涼的手指滑過他的頸動脈,探入束緊的衣領間,如冰塊滑入滾水中,呲啦啦冒著?熱氣。

    蘇陌輕揉他的后頸,安撫一般道:“你我之間的合作又豈是他人可替代的,掌印是我唯一的刀,我倚仗著?掌印。我如今人在這里,掌印在擔心什么?”

    裴尋芳心神一蕩,雖然明知蘇陌是在哄他,可他甘之如飴,他鬼迷心竅般抱住蘇陌的腰,曲膝跪下伏在他的大腿上,道:“殿下若不?離不?棄,咱家便?做殿下永遠的臣。”

    蘇陌雙臂撐著?桌案,靜靜睨著?這位原書中不?可一世的司禮監掌印。

    塔外遠遠有?宮女談笑?著?經過,月光透過雕花窗棱映照在地面,而裴尋芳如小狗一般伏在他面前。

    蘇陌沉默瞬息,隨后曲起一只腳,踏在了裴尋芳肩上。

    那腳軟軟的,粉粉的,親昵地蹭著?裴尋芳的耳根。

    “想來,掌印權勢滔天,將區區一個李荀從皇陵里接出來,應當不?在話下。”蘇陌輕飄飄道。

    裴尋芳的渴望瞬間被激起:“請殿下告訴我,為何執意要接李荀入宮?殿下將來要繼承大統,李荀會?是殿下的威脅,不?能接。”

    蘇陌卻道:“他是我退路。”

    這話讓裴尋芳莫明有?些心慌。蘇陌在笑?,他笑?得毫不?在意,他每每這般微笑?著?,裴尋芳便?覺得他如月光一般不?可觸、不?可及,縱然他抓得再緊,一旦天光大亮,夢境便?會?退去,蘇陌便?會?隨這溫柔的夜一同消去。

    裴尋芳心中惴惴:“殿下要退去哪?”

    蘇陌卻用腳背勾住他的后頸,問他:“你接是不?接?”

    幽幽體香從素白云衫中溢出,溫潤的皮膚摩挲著?頸側,蘇陌像只迷人妖精,在召喚著?他。

    裴尋芳情不?自禁握住那只不?安分的腳。

    他對此毫無抵抗力。

    如同現在一樣。

    十?載生死相隔,裴尋芳始終無法相信那個利用他、依賴他、將全?部?生命都給了他的人,真的離開了。

    他發瘋一般回想與他相處的每一處細節,做夢都在尋找找回他的答案。

    而如今,逝去的人重?新出現在這個世界,那只腳又同樣踏在他肩上,雖帶著?傷,卻生機勃勃。@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足踝的傷依然觸目驚心,卻因生在這雙腳上而呈現一種難以?言喻的美。

    裴尋芳的心為這種美而震顫。

    他極其眷戀地用臉貼著?那白潤的腳背,感受著?久違的溫度,舍不?得離開一寸。

    他行?走于狼群中,從來只看丑與惡,這可以?讓他保持敏銳、及時嗅出危險,不?浪費時間與情感,可到?了蘇陌這里,他所?有?的狠戾與銳利都被折得粉碎。

    裴尋芳緊緊握住那只不?安分的腳,寬大灼熱的掌心將那足背全?部?覆蓋。

    蘇陌一定不?知道,眼前的人想對他做什么,能對他做什么。

    裴尋芳想要的,遠遠不?止過去那般。

    可眼前的蘇陌,與他隔著?十?余載的時光,裴尋芳要做有?耐心的獵手。

    五指緩緩插.入粉嫩的腳趾間,那只腳想逃,已是逃不?了了。

    裴尋芳指間控著?力,聲音卻正經得很:“公子不?可拿入宮之事作兒戲。”

    “我何時兒戲過?”蘇陌本想戲弄他,沒想到?轉眼就被他控制住了腳,他動也動不?了,倒惱起來,“我腳疼,你當心點。”

    “世間萬般事,咱家都依你。”裴尋芳的聲音更正了,也更低了,“唯有?入宮不?行?。”

    “為何不?行??宮里有?豺狼虎豹?”蘇陌試圖掙脫,卻紋絲不?動,他惱道,“掌印不?是說過……若我想要這天下,掌印赴湯蹈火、傾盡畢生,會?為我一搏?”

    “可公子也答應過我,會?養好身體。”裴尋芳手中勁加重?。

    蘇陌疼得輕哼一聲。

    “公子的天下不?在宮墻之內,而在天地之間。我會?為公子恢復自由之身,我帶公子去養病,我們去南方,去溫暖的泉都,去看大海,公子什么都不?用做,咱家陪著?公子。”

    蘇陌懊惱道:“這破身體怕是養不?好了。”

    “養得好,還來得及。”裴尋芳的聲音逐漸急切,“我會?為公子尋遍天下名醫,那個白衣安吉,公子還記得嗎?聽聞此人天縱奇才,醫術怪誕,有?活死人生白骨之術,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公子不?會?養,咱家替公子養。”

    他殷切地望著?蘇陌,他明明衣冠楚楚,眼神卻炙熱到?赤裸。

    蘇陌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了白日炙火交替著?溫柔良夜,四時更迭,時光如酒,那是他在一個又一個孤獨長夜里做夢都期待著?的相伴歲月。

    蘇陌心里有?些異樣,便?道:“掌印這話說得像小孩兒一樣。”

    裴尋芳心中生出希望,一點一點挨近,哄道:“公子聽話,不?入宮,咱家不?日便?安排公子離開帝城。”

    蘇陌垂下眸子,沉默了許久。

    燭火將他的臉照得溫和而堅定,他忽而抬眸道:“可我不?能當逃兵。”

    眼睛忽閃忽閃的,像天真的孤勇者。

    “我在這里還有?未盡之事,我不?能一走了之,就算前路刀山火海,我也還想要再爭一爭。”

    “這是我的道,我不?能逃。”

    “公子的道是什么?”

    蘇陌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他隱隱感覺有?人在指引著?他。

    他穿進?這本書里,九死一生,他的信念曾經搖擺不?定,可現在他不?會?再退縮了,他知道有?人被困在了前方,他必須抵達那里,去營救他,與他共生,或者共死。

    只有?那樣,他才能找到?一直探尋的破局的方法。

    蘇陌似下定了決心,說道:“現在,掌印有?兩個選擇。”

    “第一,不?同意入宮,我即刻離開這座宅子,咱們的合作終止。”

    蘇陌咬了咬唇,繼續道:“第二,同意入宮,我……”

    高大的黑影倏地壓下來。

    蘇陌驚叫一聲跌在衾被間,足下更是一滑,修長雪白的腿就那樣大大咧咧的沒根架在了裴尋芳肩上。

    蘇陌驚魂未定,到?嘴的話咽回喉管里,嗚咽出聲。

    裴尋芳如被惹毛了的獸,渾身刺剌剌的,他威脅道:“別再同咱家談條件,咱家對公子毫無抵抗力。”

    蘇陌腳疼,大腿根更是韌帶撕裂般酸爽的疼。

    這動作太羞恥了。

    蘇陌既怕又臊,腦中飛速閃過許多?不?可描述的畫面,他別開臉,心突突的跳,他試圖清除雜念,用正常的語氣說道,卻無法抑制顫抖的尾音。

    “我心意已決,入不?入宮是我的自由,你……你沒有?權力拘著?我。”

    裴尋芳的心被刺得生疼。

    這感覺太熟悉了,他知道蘇陌是乘風翱翔的鳥,根本不?是他手中放飛的紙鳶,裴尋芳手中牽著?線,線的那一頭卻是空的。

    裴尋芳根本抓不?住他。

    “公子為何如此不?聽勸?”裴尋芳眼中藏著?憂傷,“公子可以?有?自己的計劃,可公子是否可以?……有?那么一瞬間,稍稍考慮一下咱家的感受?”

    蘇陌輕喘著?,心臟莫明刺痛著?:“你、你放開。”

    “是誰說的世情皆逐浮云散,到?頭來一場空?”裴尋芳深情地凝著?他的眉眼,苦笑?道,“是不?是只有?刻在人心里的印記,才永遠都不?會?散。”

    裴尋芳說著?,低頭吻了一下蘇陌的眼,道:“咱家卑鄙無恥,貪得無厭,可咱家想要公子的心。”

    蘇陌的心被什么撞了一下,苦澀苦澀的,七上八下,橫沖直撞。

    “君非山谷,亦期回音。”裴尋芳親昵地用額頭抵著?蘇陌額間,道,“咱家對公子的心意,公子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蘇陌耳中嗡嗡作響,整個懵了。

    這這這這個裴尋芳在做什么,談交易就談交易,清算就清算,說這些話做什么!

    他什么意思!

    “公子近日需靜心養傷,這些東西對公子來說太危險,莫要再碰。”裴尋芳說著?,一把奪過蘇陌手中的耳墜子,道:“耳墜子是獎勵,不?是要挾,公子莫要弄錯了。”

    蘇陌耳垂瞬間火辣辣地燒起來,他撇過臉,只想將那滾燙的耳朵隱藏起來。

    裴尋芳發現了他的小動作,偏偏將他翻過來,低頭含住那滾燙泛紅的小耳垂。

    蘇陌推他,他卻捧著?他,好好吮吸了一番。

    “這里也歸咱家了。”他輕聲道,隨后沉著?臉將蘇陌重?新裹進?被子里,“公子先睡會?,有?事明日再議。”

    蘇陌又成了被裹在繭里的蛹。

    當真是作繭自縛吶。

    蘇陌腦子里昏昏的,他憤憤蠕動道:“裴尋芳,等我傷好了,我會?找你算賬的。”

    “我等著?。”裴尋芳的目光愈發漆黑。

    “你還有?幾日時間考慮,現在我還好心同你談條件,等我好了,就沒得談了!”

    “你我之間不?是交易。”裴尋芳垂眸看他,“別再同我談條件。”

    蘇陌被氣懵了:“你這是非法拘禁。”

    “非法?”裴尋芳俯身,嚇他,“在這里,咱家就是王法,公子只能乖乖就范。咱家想做的事可多?了,可惜公子身體不?允許。”

    蘇陌一怔,臉憋得通紅。

    裴尋芳又看了會?他,而后放下帷帳,冰著?臉進?了湢室。

    蘇陌隱隱聽見了水聲,不?知來自湢室,還是來自窗外。

    凌晨下起了小雨。

    蘇陌身心俱疲,昏昏沉沉睡去。

    冰涼的夜雨沿著?螭紋瓦當滴滴答答落下來。

    老?宅的舊塵被清洗一空。

    裴尋芳點著?燈,獨自在外間窗下擺開棋局。

    聽雨落棋子本是一樁趣事,可他心不?在焉,這棋也越下越薄。

    他愈發煩躁,就連這暮春的雨也變得潮熱燥郁起來。

    裴尋芳坐立不?安,棋是下不?成了,便?改為煮茶,滾水在壺中咕嚕咕嚕作響,可滿腦子全?是蘇陌在打轉。

    夜雨淅淅瀝瀝。

    里間忽的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蘇陌在夢里說著?疼。

    裴尋芳如應激反應般彈跳起來,快步走向里間。

    他究竟在做什么。

    真是愚蠢得可以?。

    他心愛的人分明就在這里。

    裴尋芳踢掉靴子,悄無聲息鉆進?了被褥里。他從身后抱住蘇陌,心笑?自己荒唐,懷中滿足了,心也滿足了。

    夜很漫長,裴尋芳根本沒法入睡。

    遠處梆子敲響三聲的時候,蘇陌忽的翻轉側身過來,鉆進?裴尋芳懷里,尋找著?舒服的姿勢,他迷迷糊糊說著?:“為何……不?入宮?”

    他的聲音很含糊,甚至不?太清晰,裴尋芳不?知他是醒了還是沒醒。

    裴尋芳輕拍著?他的背,只覺一切皆如夢幻一般,他自言自語道:“咱家總是做噩夢。”

    “我夢見公子一身是傷,哭著?跑上宮墻。那宮墻太高了,地面太冷,公子飛身跳了下去,像一只破碎的紙鳶,跌落在朱紅宮墻下,白梨覆了你滿身,美得像一幅畫……我手中的線斷了,我沒能抓住你……”

    “我很害怕,蘇陌,我怕我抓不?住你。”

    “我怕我像過去一樣,沒能抓住你。”裴尋芳的聲音很低,自顧自說道。

    “我曾經不?敬神佛,不?信命運,我厭惡宿命論,可是后來,我跪在天寧寺門前,只為請求吉空告訴我你的名字。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何曾屈服過天命?可你卻說,你我之間隔著?萬丈深淵,有?違天道。天道是什么?”

    “為何我從始至終都像一個被命運擺布的木偶?”裴尋芳痛苦極了,“為何我拼盡全?力也無法留下你?為何你不?能多?給我一次機會??蘇陌,答應你的事我都做到?了,可你答應我的事,何時兌現?”

    “滴答”一聲。

    墻角的滴漏,一滴水落入受水壺中。

    “為何不?入宮?因為我害怕。”裴尋芳道,“我不?想再經歷一次了,過去的一切就像一場噩夢,我常常想,當年我若沒有?親自將公子迎入宮中,會?不?會?我們的結局會?變得不?一樣?”

    黑暗中,裴尋芳眼中閃著?水光。

    多?年前,裴尋芳親迎蘇陌入宮的那一幕猶在眼前。

    那一日,轟動帝城的伶人太子正式受封入宮。

    帝城長街旌旗飛揚,百姓夾道圍觀,裴尋芳親率儀仗一路護送。

    一名瞎眼醉鬼一屁股坐在路中央,攔了去路,指著?儀仗瘋言瘋語道:“此門入不?得,入不?得呀!”

    護衛要舉弓射殺那胡說八道的醉鬼,可百姓太多?,那人像跳蚤一般在儀仗隊伍中橫沖直撞。

    蘇陌叫停他們,掀簾問那醉鬼:“為何入不?得?”

    圍觀的百姓看直了眼。

    醉鬼齜著?滿口爛牙,大聲唱道:“伶人入明堂,亂了天道!”

    蘇陌面色不?驚,又問:“入了當如何?”

    醉鬼指著?那朱紅宮墻,笑?得詭異:“巍巍宮墻,會?要了卿卿性命。”

    眾人聞之色變。

    蘇陌卻笑?了,他袖子一揮:“賞!”

    醉鬼喜笑?顏開,伸著?雙手去接銀子,卻忽聽“唰”的一聲,頓時血濺當場。

    那顆笑?著?的、臟兮兮的頭顱和著?血泥,滾到?了馬車前。

    裴尋芳騎在高高的黑駿馬上,道:“此人妖言惑眾,沖撞太子殿下,罪不?容誅。”

    蘇陌興意闌珊看了他一眼,甩簾入了馬車。

    裴尋芳被那眼神刺到?,棄馬跟著?鉆了進?去。

    “我不?過覺得此人好玩,掌印為何要殺他?”蘇陌冷聲道。

    “此人冒犯了殿下。”裴尋芳道。

    蘇陌背過身:“我并不?介意。”

    “咱家介意。”@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尋芳提步靠近:“殿下今時不?同往日,一朝入宮,便?是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不?再是任人覬覦的伶人。往后大權在握,殿下當殺伐決斷,不?可有?婦人之仁,殿下應當早日習慣。”

    他說著?,手已摸入蘇陌里袖內,輕捏指尖哄道:“往后這等事,咱家會?為殿下處理,不?臟殿下的手。”瞧蘇陌面色蒼白,又問,“嚇著?殿下了?”

    蘇陌不?清不?淡推開他,眼中盡是涼薄:“既然身份不?同了,掌印也該知分寸。刀是刀,人是人,交易歸交易,希望掌印分得清。祝你我合作愉快。”

    燭火嗶啵炸響一下。

    裴尋芳在黑夜中抱緊蘇陌。

    那瘋子一語成讖。

    蘇陌沒能活著?走出那道宮墻。

    裴尋芳害怕。

    他害怕歷史會?重?演。

    他曾隱約察覺有?一股力量在一點一點蠶食著?蘇陌,將蘇陌越推越遠,直至拉進?深淵,吞噬殆盡,可他像個傻子一樣后知后覺,無能為力。

    是不?是遠離皇宮就可避免一切?@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如果是,那么裴尋芳不?會?再允許蘇陌走進?那道宮墻。

    翌日,天晴。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潮濕的土地呼呼冒起了熱氣。

    夏天促不?及防便?來了。

    都日上三竿了,四爺與季公子還未醒來。

    夏伯支著?耳朵在門外候著?,也沒膽量敲門問問。

    蘇陌這一覺睡得太沉了,夢都沒有?做。

    穿進?這本書里,這是蘇陌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隱隱覺得耳朵癢,似乎一整晚都有?只小蟲子在他耳邊嗡嗡嗡嗡個沒完。

    蘇陌欲起身,才驚覺自己睡在一人懷里。

    頸下枕著?一條手臂,腰腹間還搭著?一條,更可惡的是,他的雙腿竟繞在那人腿間。

    而身后,有?什么硬邦邦的什物,囂張地動了一下。

    佞幸

    仿若有什么東西在身后鞭打了他一下。

    灼熱的, 帶著強烈的攻擊性。

    蘇陌腿間一麻,這酥麻感很快游躥到整個背脊,蘇陌心頭一驚,本?能地伸手摸去。

    一只大掌立馬按住了蘇陌的手腕, 溫熱的氣息從耳后呼過來:“公子醒了?”

    晨光照拂著濕噠噠的土地, 空氣里升騰著一股子潮熱,那?潮熱久久黏在蘇陌后頸, 猶如被人吻過一般, 變得異常敏感。

    身后之人就像一輪火日,隔著寢衣與衾被依舊燙得灼人, 蘇陌覺出絲不?可言喻的危險, 仿佛那?人不?是?裴尋芳,不?是?難纏的蛇,而?是?一頭未知的、兇狠的猛獸。

    而?猛獸, 正輕嗅著懷中人。

    “掌印也醒了?”蘇陌明確地感受到了那?游離于他后頸的、帶著侵略性?的氣息,就連目光都如有實質。

    身后之人沉默著。

    這短暫的安靜讓蘇陌更?加緊張起來,他不?自?覺繃起肩背,睫毛顫抖著。

    裴尋芳終于動了。

    他曲起長腿推開自?己與蘇陌的距離,又握著他的手放回衾被, 輕揉著, 問道:“傷還疼嗎?肚子餓不?餓?”

    他的聲音平靜而?溫柔, 這甚至讓蘇陌懷疑剛剛察覺到的異樣與攻擊性?是?他的錯覺。

    蘇陌心中狐疑又不?安,他道:“我睡了這幾日, 想起來走走。”

    “咱家伺候公?子。”

    裴尋芳抽開枕在蘇陌頸下的手臂,起身掀開帷帳, 穿靴,穿衣, 又轉身來抱蘇陌,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仿佛再熟悉不?過的事情。

    蘇陌許久沒有這樣病重到無法動彈、躺在床上任人侍弄的感覺了,那?個遙遠的書外的現實世界,仿佛成了他記憶里的虛妄,而?眼前的人卻是?如此真實。

    裴尋芳拂開蘇陌夾于衣領間的長發,手卻落在頸間不?再拿開。

    大拇指按揉著他的耳垂,親昵的意味十分明顯。

    蘇陌并不?習慣這種毫無邊界感的親密,不?知從何?時起,裴尋芳已經單方面將兩人的關系拉得很近。

    可就算……就算裴尋芳與他有過肌膚之親,那?也并不?代表著什么。

    樹影輕移,一縷日光透過窗紗灑進來。

    光影浮過兩人交疊的衣擺,蘇陌這才?察覺到,裴尋芳今日為他穿的衣賞同他自?己身上的衣料是?同一款,上好的絲緞面料透著細膩光澤,精致的蟠螭紋暗紋浮光掠影,盤曲而?伏,波卷纏綿。

    就像命運交纏的兩個人。

    蘇陌道:“掌印今日該穿蟒袍。”

    “公?子是?何?意?”

    蘇陌抬眸道:“皇帝突患重疾,朝堂波云詭譎,掌印要事纏身,不?該一直守著我。”

    “公?子便?是?咱家最重要的事情。”裴尋芳道。

    蘇陌不?知他是?如何?做到毫不?猶豫地說出這樣的話,可他神情認真,不?像在開玩笑。

    “況且,公?子又怎知我未處理朝堂之事?”裴尋芳說著,將蘇陌整個攔腰抱起,“今日陽光不?錯,咱家帶公?子曬曬太陽。”

    外頭候著的夏伯聽?見動靜,忙命人將庭院里的躺椅安置好,鋪上軟墊,又急忙忙命人去準備早點和湯藥。

    裴尋芳將蘇陌放入躺椅中,又為他蓋上一條薄毯。

    院子里,一位小仆正拿著笤帚在掃落花,蘇陌道:“別掃,這樣好看。”

    這語氣,儼然宅子里的主?人。

    裴尋芳眼中閃出一絲幾不?可察的欣喜,對小仆道:“以后都聽?公?子吩咐。”

    “欸。”小仆小心翼翼退下了。他退至廊下,卻未跑開,而?是?躲在一根大圓柱后,眨著眼睛看庭中兩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只見那?位漂亮公?子望著滿庭落花,嘆道:“昨夜風雨急,花都落盡了。”

    而?平日不?茍言笑的四爺,竟然俯身拾起一朵小白花,放入公?子掌心,道:“花不?落,又怎能結果?公?子若喜歡這花,咱家便?將它制成干花,存著給公?子看。”

    公?子抬眸問他:“掌印會制干花?”

    四爺道:“曾經有位先生?教過我。”

    那?漆黑的鳳眸里,是?濃烈到化不?開的深情。

    小仆看得心撲撲亂跳,在他小時候,爹爹就是?用那?種眼神望著娘親的。

    他娘親可美了,同公?子一樣美。

    都說宅子里來了個神仙樣的公?子,被四爺視若珍寶,可那?公?子一直病著,他一個粗使小仆,自?然連面都見不?著。

    今日可算見著了。

    小仆正看得起勁,忽的被人從身后一敲,差點嚇破膽。

    “你在看什么?”一個同樣略帶稚氣的腦袋從身后探過來。

    正是?常跟在四爺身邊的那?個小影衛,唐飛。

    小仆認得他,卻不?敢招惹,只顧躲。

    唐飛瞧他標致又可愛,便?攔住他,神秘兮兮地唬他,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知道嗎?我師傅說了,擅自?窺伺掌印與公?子者,格殺勿論。”

    小仆一聽?,更?是?臉一白,抱著笤帚一溜煙跑了。

    唐飛望著那?逃去的背影,撓撓頭:“跑什么?這么不?經嚇嗎?”

    但他很快將此事拋擲腦后,快步來到庭院,跪下道:“掌印,安陽王來了。”

    裴尋芳似乎一點也不?驚訝,問道:“到哪了?”

    “已經到了街口。”

    裴尋芳從夏伯手中接過一碗熱騰騰的酥酪,舀了一勺喂給蘇陌,道:“我這會忙,夏伯去迎。”

    安陽王親臨,四爺不?去迎接,合適嗎?

    夏伯心中疑惑,應了一聲,便?自?去了。

    蘇陌悶聲吃了幾口,問道:“掌印同許欽說了什么,讓安陽王來得如此快?”

    “沒什么。人人皆有欲望,咱家只是?想拿那?至高無上之位……”裴尋芳挨近,道,“換你。”

    蘇陌只覺耳根一燙。

    偏偏那?說話的人無事人一般。

    “掌印覺得,你可以將我從這紛爭中摘干凈嗎?”蘇陌道。

    季清川是?這本?書里的絕對主?角,所有主?線都是?圍繞著季清川,摘不?干凈的,蘇陌避無可避,只能迎上去。

    “掌印不?許我入宮,是?準備自?己清除所有障礙嗎?”

    嘉延帝與四皇子李明煥,太后與太子李長薄,就是?兩個錯綜復雜的利益集團,而?安陽王為人剛正,未必就能按裴尋芳預想的行?事,至于那?幫老謀深算的臣子,哪一個是?好對付的?

    “公?子是?不?相?信咱家的手段嗎?”裴尋芳又舀起一匙,送到蘇陌嘴邊。

    “咱家用十八年,從一個小太監爬到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內庭十二監、東廠、錦衣衛均在咱家控制之下,內閣與六部均有咱家的親信,咱家想撬動這腐朽的大庸,并不?是?難事。”

    “掌印,乃掌一國之大印者。”裴尋芳握住蘇陌的手,摩挲著他指上的君韘,道,“如今嘉延帝形同廢人,咱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咱家想要誰做皇帝,誰便?可以做皇帝。”

    “掌印要改天換地……就算李明煥不?足為患,可李長薄不?會善罷甘休的。”蘇陌道。

    “咱家等?著他。咱家能逼瘋他一次,便?能逼瘋他第二次,”裴尋芳捧住蘇陌的臉,漆黑的鳳眸深不?見底,“咱家倒是?怕他當縮頭烏龜。”

    蘇陌眼睫輕顫,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司禮監掌印的威壓。

    他有些后悔了,他是?不?是?不?該告訴裴尋芳自?己不?是?季清川,沒有了大齊君臣韘的束縛,等?于松了裴尋芳的枷鎖,現在他就像一頭完全不?受掌控的猛獸。

    “只怕掌印到時不?能全身而?退。”蘇陌道,“自?古以來,玩弄權術、位及人臣者,鮮有善終。”

    “咱家不?怕下地獄,但公?子不?可以!”裴尋芳捏著蘇陌的指尖,道,“公?子這雙手,不?可再染血腥。”

    “可我并不?……”

    “還有一種辦法。”裴尋芳的目光忽而?變得溫柔,“公?子跟咱家走,就現在,拋下一切,遠走高飛,以咱家的實力,保公?子一世富足平安并不?難。”

    他說著,用手揩了揩蘇陌嘴角沾著的湯汁,覺著沒有揩盡,便?索性?靠過去,在他唇角舔了一下。

    蘇陌愣了一下。

    裴尋芳亦停了一瞬。

    當他回過神自?己方才?不?自?覺親了蘇陌后,便?輕嘆一聲,道:“公?子愿意嗎?”

    蘇陌蹙眉。

    裴尋芳卻捉住蘇陌的下巴,欲再吻下去。

    正當此時,忽聞身后傳來利箭破風的聲音!

    裴尋芳立即抱起蘇陌迅速一閃,“錚”的一聲,一支锃亮的長箭帶著殺氣狠狠扎在了他原來站的位置。

    那?箭削去裴尋芳的一片衣角,箭頭沒入泥土,箭身仍在嗡鳴。

    影衛們“唰”的一下悉數現身,亮出武器護在主?人周圍,一大群不?速之客闖入庭院中。

    院內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裴公?公?!久仰大名!”只見來人中走出一名身著赭色武服的男子。

    此人一張異族面孔,高鼻深目,滿頭臟亂編發,正是?北境赫赫有名的神射手,肖鶴。

    這肖鶴早就聽?聞帝城皇宮里藏著一位善用弓箭的高手,還是?一位公?公?,心中傾慕已久,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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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尋芳亦認出了他。

    而?肖鶴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個世界,他后來成了裴尋芳麾下的一名得力之將。

    那?肖鶴恭敬地站到一側,躬身迎出另一位身著鴉色華服的男子,只見那?人金冠博帶,氣質儒雅,正是?安陽王。

    “肖鶴百步穿楊,從未失手過。裴公?公?果真好身手。”安陽王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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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尋芳臉色暗了暗。

    蘇陌瞧著這肖鶴十分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他看得心驚,生?怕裴尋芳一怒之下與安陽王硬碰硬。安陽王帶此高手前來,上來便?是?一箭,分明沒有要好好談判的意思。

    誰料,裴尋芳在蘇陌肩上輕捏了幾下,竟然斂了神色,從容地理了理衣袖恭敬迎上去,道:“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原來,裴公?公?眼中,還是?有綱常禮教、尊卑貴賤的!”

    安陽王的怒意毫不?掩飾。

    他冷眼瞧了裴尋芳一眼,又遠遠看向清川,他想起方才?那?閹人輕薄清川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在來的路上,安陽王還抱著僥幸心理,幸許清川同這閹人并不?是?那?種關系,可如今……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明目張膽!

    他簡直要氣炸了!

    安陽王繞過裴尋芳,徑直走向蘇陌,大聲說道:“都給我退下,本?王有話同清川講。”

    裴尋芳竟然破天荒沒有多言,當真帶著眾人退出了庭院。

    蘇陌頓時明白,方才?裴尋芳故意不?去迎接,又當眾親他,全他媽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激怒安陽王,讓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他與蘇陌之間關系。

    真是?好樣的,根本?不?給他轉圜的余地。

    蘇陌咬緊唇。

    這下連塊遮羞布都沒有了。

    庭院里安靜極了。

    安陽王神情嚴肅走向蘇陌,道:“本?王只問你一次!”

    “這話當初在不?夜宮,李長薄提出要帶你走時,本?王也問過你同樣的問題。”

    安陽王直視著蘇陌的眼,沉聲道:“清川你認真回答我,你是?否心悅那?閹賊裴尋芳?”

    蘇陌被問得猝不?及防,他根本?還沒有想要同安陽王攤牌,該死的裴尋芳將他置于此種境地,分明就是?在逼他。

    蘇陌坐直身子,像犯錯被抓包的小孩,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沉默是?如此漫長。

    安陽王俯身道:“是?答不?出來,還是?不?愿回答?”

    蘇陌垂下眸子。

    這問題他不?能答。

    “本?王有沒有提醒過你,那?閹人是?大庸第一奸佞,心狠手辣,城府極深,清川在他面前,就如案上魚肉,掌中玩物,清川與誰結交都不?該與他結交!”

    “清川讓王爺失望了。”蘇陌低聲道,“可事情并不?是?王爺想像的那?樣。”

    “清川糊涂呀!”安陽王道,“本?王已為你做好打算,你將來是?要坐上那?萬萬人之上的至尊之位的,本?王要讓清川回歸正位,從現在起每一步都很重要,清川豈可與這等?人糾纏在一起?”

    “可他……也是?這大庸……最能幫到我的人。”蘇陌咬著唇道。

    安陽王臉上閃過驚訝:“清川同他結識多久了?”

    蘇陌道:“有段時日了。”

    安陽王恍然大悟,季清川同裴尋芳的合作,恐怕比他猜測的還要早。

    “他這等?殘缺之人,本?就心術不?正,更?何?況此人浸淫官場多年是?大庸人盡皆知的奸佞之臣!清川尊貴之軀豈可與之為伍?”

    蘇陌聽?得腦子里嗡嗡作響。

    安陽王已是?氣得昏了頭了,他道:“清川自?幼在不?夜宮那?種地方長大,受了些歪風邪氣的影響,本?王不?怪你,可從現在起……”

    “清川的身份有何?可尊貴的?不?夜宮的伶人憑本?事吃飯,又有何?卑賤的?”蘇陌胸中有熱流涌過,他的聲音有些顫,大聲道,“王爺不?是?同清川說過,沒有人是?天生?賤籍的。”

    安陽王怔了一瞬。

    他顯然沒料到蘇陌會說這等?話。

    “一部《大庸律例》,以野蠻殘暴的方式將百姓分為三六九等?,實行?嚴刑峻法,短短十八年,人們早已忘了那?些劃入賤籍的人們,原本?也是?同他們一樣是?堂堂正正的良民。”

    “王爺一定?也發現了,這伶人制度是?怎么來的?嘉延帝為泄一人之憤,凌.虐清川不?夠,還讓舉國陪他玩游戲,你一定?也知道那?些伶人生?活得有多艱難,他們何?其無辜?”

    “清川當了十八年賤民,深知伶人的苦難,請王爺不?要如此評判他們!”

    安陽王方覺自?己措辭失當刺痛了清川的神經,他道:“清川,你是?個好孩子。”

    “裴尋芳憑借一已之力從泥沼里爬出來,又有何?卑賤的?他雖是?殘缺之身,可放眼整個大庸,王爺能挑出第二個像他這樣強悍的人嗎?”蘇陌一口氣說了許多話,已是?有些喘,“當初若非活不?下去了,誰會去當太監!”

    “苦難是?命運賜予的,可不?認命、不?甘于苦難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者。王爺,嘉延帝昏聵荒唐,以一已之欲禍亂朝綱,大庸建國不?過二十余年,已經敗象盡顯、風雨飄搖,清川心中有愧,只想用余生?做一點事來彌補,與誰合作我并不?介意,我需要的就是?敢于沖破規則、有雷霆手段之人。”

    “裴尋芳,便?是?最好的選擇。”

    安陽王聽?得一愣,心中恍然,他完全沒料到清川已經想到了這個層面。

    這孩子果真不?簡單,遠遠不?是?他表面所表現的那?般孱弱。

    安陽王道:“棋子歸棋子,用人歸用人,清川萬萬不?可屈尊將自?己搭進去……”

    蘇陌咬咬牙,心一橫道:“王爺又怎知,清川是?屈尊的那?一個?”

    此話一出,安陽王目瞪口呆。

    而?守在院墻后的影衛,以及不?遠處他們的主?人,同樣驚訝得睜大了眼。

    影衛們齊齊狐疑地看向神色古怪的掌印大人,再聯想到這些日子掌印同季公?子的“相?處方式”,心中的疑惑似乎忽然有了解釋。

    簡直茅塞頓開呀!

    他們的掌印,竟然是?“屈尊”的那?一個!

    影衛心中大為震撼,他們不?敢再偷瞄旁邊那?位閻羅,只能假裝沒聽?見,尋了個機會便?溜了。

    留下裴尋芳一個,站在斑駁的樹影下,心情復雜。

    安陽王又同蘇陌聊了許久,離開庭院的時候,臉上已然沒了怒色,他穿過院廊,迎面便?撞見了裴尋芳。

    安陽王干咳了幾聲,如長輩審視家中后輩私自?納的小房一般,將裴尋芳從頭到腳好生?打量了一番。

    年紀是?長了幾歲,但體格是?絕對優越的。

    長相?嘛,若不?論那?一身肅殺之氣,也算是?一表人才?。

    能力與手段,自?然沒得挑。

    人品與性?格……罷了,一言難盡。

    若以后給清川當個佞幸之臣,倒也……也不?是?不?可以。

    轉念又想,這位大庸手眼通天的權宦,竟然是?他侄兒床榻上的佞幸,安陽王不?免覺得荒唐又好笑,還莫明覺出一種爽快來。

    這人吶,還當真是?一物降一物。

    安陽王便?也不?客氣了,上前便?道:“裴公?公?,這段時日,清川多虧公?公?照顧了。之前的事,看在公?公?對清川的一番心意上,既往不?咎。今日本?王親自?前來,便?是?來接清川回家的。”

    他已經摸清這兩人的關系,可他們之間目前存在一個致命的分歧,那?便?是?,清川要不?要入宮。

    “裴某正想同王爺商議此事,”裴尋芳眸光穩而?沉,上前一步,道:“前廳已備好薄酒,王爺請。”

    安陽王點頭移步,心中權衡著,又拿眼覷他,心想果真是?神奇,位置一轉,這司禮監掌印裴公?公?……怎的越瞧越俏麗了?

    共酒

    “本王一直很好奇, 裴公公祖籍何處?何方人士?”安陽王問道。

    “裴某乃洛陽人,家父武人出?身,上?頭還有幾位兄長?。不幸的是,他們都在十八年前的那場洛陽大火中?去?世了。”裴尋芳輕描淡寫道。

    安陽王聽得神色一凜。

    火攻洛陽城, 正?是多年前李氏三兄弟與大齊的最后一戰。

    那可真是艱難的一戰啊。

    顧家軍太難打了, 洛陽城號稱永遠攻不破的鐵城,庸軍三十萬大軍圍城一月余, 打到幾乎彈盡糧絕, 洛陽城依然巋然不動,鐵桶一般。

    若不是李畢使了離間?計, 安排細作與那躲在洛陽城內嚇破膽的大齊靜王互通, 誣蔑顧家軍意欲自立為王,從內部攻破堡壘,亂了陣營, 如今掌管這天下的,指不定?是姓李還是姓顧!

    安陽王望著眼前這位裴公公,一時?竟有被往事審視的錯覺,他?輕咳一聲?,道:“那時?裴公公年歲尚小吧?”

    “不到十歲。”裴尋芳道, “年紀小, 不記事, 只?隱約記得天燒得通紅,身邊都是焦黑的尸體。”

    “你小小年紀, 是如何?活下來的?”

    “我也不知,大約是我運氣好, 比常人扛餓。”裴尋芳道。

    “一定?很艱難吧。”

    “身在亂世,人命如草芥, 誰人不艱難?”裴尋芳說道,“從洛陽、長?安逃出?來的難民像潰堤的洪流,沿著黃河一路涌向東,一開始是成千上?萬人,途中?遭遇暴雪和時?疫,人越來越少,后來甚至出?現了易子而食,走到帝城時?,不足百人。”

    而那年冬天,庸軍將大齊城池洗劫一空,齊人幾世幾代人積累的財富,被剽掠殆盡,運回大庸帝城的財寶,倚疊如山。

    安陽王也曾馭馬踏破齊人的家園,他?過去?并不覺得有何?不妥,戰場只?論成敗,不論是非,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歷史從來不會同情失敗者。

    安陽王猶豫片刻,到底是問了出?來:“裴公公又為何?做了寺人?”

    裴尋芳側眸看過來,漆黑的眸子如深邃的夜。

    “為了活下去?。”

    “那時?帝城嚴查流民,無籍者通通納入賤籍,如畜牲一般被圈.禁.買.賣,同樣是當奴才,為何?不擇一個至高處?”裴尋芳的眼中?看不出?悲喜,“凈身入宮,是我最好的選擇。”

    “王爺大約不知,西華門外?的暗巷里,藏著不少地下蠶室,那里活動著一群專門制造寺人的‘刀子匠’。這些?人有些?是屠夫,有些?是閹牲畜的騸匠,也有少量世代傳承的刀子匠,他?們專為窮苦人家的孩子做凈身生意,三兩銀子便能?完事。”

    “我沒有銀子,也沒有擔保人,便求了刀子匠頭頭收留我做小工,專門看護那些?剛凈身的小童,那屋子又悶又臭,里頭鬼哭狼嚎如地獄一般,每天都有人衣不遮體地死去?……”

    “很快,我湊足了三兩銀子,凈了身。”

    他?三言兩語輕輕帶過,仿若那般苦難并未在他?心中?留下痕跡。

    可安陽王卻聽得頭皮發麻。

    親眼看著那么多人像牲畜一樣被閹割、又因凈身后的苦痛而死去?,他?一個十歲兒童,是如何?義無反顧要走這條路的?

    裴尋芳行至長?廊盡頭,撩起半垂的竹簾,從陰影中?走出?來。

    光線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他?臉上?,干凈而明朗。

    安陽王這才真切地意識到,這位手握重權的司禮監掌印,竟還如此年輕。

    “那刀子匠瞧我還算機靈,便舉薦我入了甲子庫,又因我識得幾個字,會點拳腳功夫,模樣也招人,很快便尋得機會調入了宮中?……”裴尋芳停了一瞬,道,“咱家這些?腌臟往事,王爺很感興趣?”

    安陽王啞然一瞬,道:“好奇裴公公身世的人,大有人在,不只?本王。”

    “這些?事咱家從未同他?人提過,也請王爺莫要告訴公子,我怕他?聽了不開心。”

    安陽王沒想到他?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清川開不開心。

    “裴公公能?從洛陽大火中?活下來,已屬奇跡,又從一名小內監一躍升至司禮監掌印,實在非常人所能?及。”

    “不過是善于當奴才罷了。”裴尋芳訕笑?道。

    他?轉而認真道:“如果知道將來會遇見公子,咱家不會去?當寺人。”

    安陽王臉色變了變。

    涼風吹過,安陽王覺出?了一絲冷意。

    他?忽而想起為何?覺得這老宅有些?熟悉了。

    當年他?清剿洛陽戰場時?,也搜過幾幢這樣的宅子,高門大戶,飛檐脊獸,螭紋瓦當,雖已燒成一片廢墟,卻仍透著股難掩的氣派與莊嚴。

    安陽王不自然地拂了拂衣上?塵。

    裴尋芳終止了這個話題,引著安陽王走上?了一段九曲橋。

    安陽王瞧見滿湖綠荷,湖心有一亭子,上?題“如是觀”三字,四下微風拂柳,視野極佳,心情瞬間?明朗了些?,便道:“此處甚好。”

    裴尋芳停步,道:“王爺若喜歡,咱便在此處聊?”

    “可以。”

    裴尋芳猜測這是安陽王的防備心理在作祟,特意挑了此等敞亮的地方,他?倒也不強求,便回身喚夏伯:“將酒茶安置到此處。”

    “是。”

    “王爺請。”裴尋芳道。

    安陽王瞧他?如此恭敬有禮,完全沒了前幾回見面時?的囂張與威懾力,一時?竟不知是他?演得太好,還是將狠招都留在了后頭。

    如此,兩人便各自心懷鬼胎入了湖心亭。

    彼時?,日頭赫赤赤,地上?絲氤氳。

    湖面騰起一股潮潮的涼意。

    安陽王打了個寒噤,轉身吩咐采薇:“你去?照看清川,這宅子寒意重,讓他?多穿件衣裳。”

    “是。”

    裴尋芳接過仆人手中?的食盒,親自布菜,道:“王爺是真疼愛公子。”

    “清川如今這一身病骨,本王有不可脫卸的責任,想當年……”安陽王嘆了口?氣,道,“如今我一見著清川,便想起他?的母親……過去?這二十載,本王竟是一步錯,步步錯。”

    “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裴尋芳為安陽王斟上?一盞暖酒,道,“夏伯釀的洛陽老酒,王爺品品。”

    一群漆黑的雨燕從老宅中?飛過,驚得亭角風鈴叮叮作響。

    安陽王心中?忽覺不安,他?攜了那酒,卻不喝,又問道:“聽聞,裴公公曾是長?樂身邊的舊人?”

    舊人?

    哪種舊人?

    裴尋芳不露聲?色為自己斟了盞酒,仰頭一氣兒喝了個盡。

    安陽王見他?不回答,便又問:“裴公公曾在長?樂身邊伺候過?”

    他?直呼“長?樂”名諱,這是要與裴尋芳私聊的意思。

    裴尋芳使了個眼神,夏伯便領著眾仆退下了。

    裴尋芳也不著急,用一側的銅匜凈了手,又從食盤中?取了一塊牡丹卷,用帕子托著咬了一口?,就坐那細細嚼著,看著安陽王微笑?。

    直將安陽王看得由淡定?轉為焦躁。

    裴尋芳瞧著他?的情緒到位了,這才慢條斯理道:“咱家剛入宮時?,確實曾在先皇后跟前伺候過。那時?正?值皇帝滿宮尋找會說洛陽話的奴才,不管太監宮女,都挑揀了往皇后娘娘宮中?送,說要一解娘娘的思鄉之苦。咱家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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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樂她……過得可好?”安陽王的目光變得急迫。

    “一國之母,獨寵六宮,世人皆道帝后情深,王爺是第一個問先皇后過得好不好的人。”

    安陽王急切道:“本王要聽真話。”

    “事實上?,咱家很少見到娘娘,在永和宮,宮人未經傳召嚴禁踏入娘娘寢宮,而娘娘……是被禁足的。”裴尋芳道。

    “什么!”安陽王“咔嚓”捏碎了手中?酒杯。

    裴尋芳知道長?樂郡主是他?的痛處,便繼續道:“嘉延帝對靠近娘娘的每一個人都很謹慎,貼身伺候的事更是他?自己親力親為,宮人們稍有行差踏錯便會被賜死。”

    “嘉延帝幾乎住在永和宮,娘娘那時?已有身孕,卻要夜夜侍寢,也許在他?人眼里是求都求不來的榮寵,可咱家并不認為這叫過得好。”

    “永和宮夜夜燈火通明,數不盡的珍奇異寶、美食珍饈往里頭送,卻從未見娘娘笑?過。”

    “咱家那時?年紀小,不懂大人的悲喜,如今回頭看,當年娘娘活下去?的信念,大約就是腹中?的孩子。”

    “娘娘一個人的時?候,都在為小公子縫制小衣服小帽子,從一歲到十八歲,春夏秋冬,她估算著不同年齡的公子的身量,還將宮里的小太監小宮女叫到跟前做參考,她說君子正?其?衣冠,不論身處何?境都應衣冠齊整,堂堂正?正?活著,這是齊人之禮……”

    “只?可惜,那些?衣裳公子一件都未曾穿上?。”

    “長?樂究竟怎么死的?”安陽王的聲?音在抖。

    “此事咱家也只?知其?一。”

    “說!”

    裴尋芳轉動著指上?的臣韘,長?樂郡主的死,關系到那道“去?子留母”的密令,關系到季清川親生父親的身份,茲事體大,不可不揭露,也不可全盤揭露。

    出?于私心,裴尋芳想讓安陽王知道季清川的真實身份。

    只?要季清川不是李氏血脈,安陽王就沒有理由強拽著蘇陌不放。

    可裴尋芳要的是蘇陌全身而退,此時?時?機尚未成熟。

    “那日是三月初三上?巳節,皇帝唯一一次允許皇后娘娘出?宮。”

    “宮人及禁衛軍派了無數,我身份低,在后頭候著。祭禮只?到一半,前頭便亂起來了,說是皇后娘娘動了胎氣,怕是兇險。我察覺事情不對,傳信的人都被截走了,太醫遲遲不來。我個子小,趁亂混到了前頭,才發現娘娘身邊的宮人均已被殺,一路都是尸體,我沿著血跡在蘆葦中?找到了娘娘,她渾身是血,將宮裝鋪在地上?,艱難地想要用衣裳包裹住剛剛出?生的嬰兒。”

    “娘娘認出?了我,她哭著說有人要殺公子,她讓我抱著公子快逃,她讓我發誓會永遠守護公子。”

    “果真是一場蓄意謀殺!”安陽王一拳砸在欄桿上?,氣得臉色發紫。

    “娘娘應該也早已料到,她抱了必死之心。她將一枚護身符戴在小公子身上?,讓我帶他?離開帝城,回長?安,回洛陽,告訴他?他?的母親早就已經死了,死在了長?安。”

    裴尋芳于袖中?緊緊扣住指上?的臣韘。

    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安陽王的手在抖。

    時?隔多年,他?終于意識到,滅齊,對長?樂來說意味著什么。

    過去?,他?年輕氣盛,站在勝利者的角度,從未理解“亡國人”三字的悲苦。

    “這些?年,你為何?不發聲??”安陽王將雷霆之怒轉向裴尋芳,怒斥道,“長?樂將清川托付給?你,你又是怎么做的?好一個貍貓換太子,跟你有沒有關系?!!”

    這一聲?吼,將棲息在蓮葉底下的魚兒嚇得四下逃竄。

    更讓園外?遠遠守著的人都嚇了一跳。

    裴尋芳知道這事是越不過去?的檻,遲早會有這一遭。

    自從遇見蘇陌,裴尋芳沒有一刻不在悔恨。

    他?一遍一遍回憶當時?的情景,為什么沒能?守住公子!為什么!

    即便是這個世界的裴尋芳,情況依然沒有改變。

    命運就像既定?的齒輪一樣,推著他?們按照軌跡往前走。

    可裴尋芳不會認命。

    “是咱家無能?。”

    “當時?,前有圍截,后有追兵,我抱著公子躲進湄水的蘆葦蕩里,亂箭如雨落下,對方明顯是下了死令。我中?了水中?埋伏的蠱蟲,那蠱最會迷惑人的心智,我用刀剜去?生肉才避免被蠱蟲完全吞噬,可我當我清醒時?,公子已被掉了包。”

    “嘉延帝親自將假皇子抱回了皇宮,太后封了皇長?孫,而我也因救駕有功被封了賞,調入了乾清宮。一切已成定?局,沒有人再愿意聽一個十歲小太監的證詞。”

    “這些?年,我從未放棄過尋找公子。”裴尋芳道,“公子的苦難,一半源于咱家失職,咱家罪該萬死。王爺若要責罰,咱家絕無怨言。”

    安陽王氣得失了語,他?捂著心口?原地轉圈,忽的操起桌上?的一個酒盞,指著裴尋芳道:“你如今接近清川,安的什么心!”

    “我答應過娘娘,會永遠守護公子。”裴尋芳的聲?音沉沉的,卻清晰無比。

    “既是奴才守護主子,就該知道分寸!”

    “咱家對公子,不是奴才守護主子的情誼。”裴尋芳道,“咱家心悅公子,是王爺心悅先皇后的那種喜歡,是愿意為心上?人付出?生命的那種喜歡。”

    安陽王氣昏了:“竟敢拿本王作比,混賬東西!”

    “公子尊重王爺,咱家便也尊重王爺。王爺同意最好,王爺若不同意,咱家自有辦法讓王爺同意。”

    “簡直反了天了!”安陽王怒極攻心,拿起手中?的酒盞,便朝裴尋芳狠狠砸去?。

    裴尋芳微微一躲,銅質酒盞哐哐當當砸在地上?,又咕嚕一聲?滾進了湖里。

    “你!你竟然還敢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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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尋芳道:“咱家還得靠著這張臉取悅公子,請王爺手下留情。”

    “厚顏無恥!”

    “咱家是友非敵,請王爺明鑒。”

    “你!!!本王原本以為,你只?是覬覦清川的身份,沒想到,你竟是貪圖清川這個人。”

    “王爺說得沒錯。”

    “清川將來是要繼承大統的,要為李氏皇族開枝散葉,你休想來禍害清川!”

    “公子沒有責任為任何?人開枝散葉,公子將屬于咱家一人。”

    安陽王的天靈蓋都快冒煙了,他?原本還想著,為了清川,那就退一步,在后宮為姓裴的留一個位置,也不是不可。

    可如今看來,這閹人賊膽包天,竟想囫圇獨吞了。

    他?哪怕是求個饒,或者假意給?個本份點的承諾,安陽王也不至于如此動怒。

    可裴尋芳仿佛鐵了心要將自己對蘇陌的那點心思全都剝露出?來,赤裸.裸.地晾給?安陽王看。

    “本王原本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哪知竟是如此冥頑不靈。今日這酒,是不必喝了。”安陽王氣沖沖命令道,“來人,帶清川回宮。”

    裴尋芳卻不緊不慢斟著酒,道:“王爺怕是走不了。”

    而園子之外?,悄然無聲?。

    安陽王帶來的人都沒有動靜。@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王爺今兒若是這么走了,明日內閣便會三本齊奏安陽王未經受詔私自帶兵回宮,還將病危中?的皇帝軟禁于宮中?,意圖謀反。”

    “胡說八道!”

    “太子一定?會趁此機會,逼王爺交出?皇帝,到時?王爺這幾日封鎖皇帝病危消息的行為將全部曝光,咱家再推波助瀾一番,王爺百口?莫辯。”

    “在太子李長?薄與王爺之間?,王爺覺得,太后會選哪一方?”

    安陽王臉色蒼青,十八年前,太后就曾放棄過他?一次。

    安陽王道:“李長?薄沒有這個膽!”

    “王爺小看李長?薄了。”裴尋芳端著一盞酒,緩緩走近,道,“李長?薄在城南密林早已布下私兵營,都督府、京兵也已被他?控制在手中?,在咱家為公子養傷的這些?日子,李長?薄怕是已經排兵布陣、伺機而動了。”

    “他?現在,只?差一個動手的時?機。”

    “王爺,你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李長?薄既想要皇位,也想要公子。而咱家……”裴尋芳將酒盞遞到安陽王面前,“只?要公子。”

    “皇位,給?您。”

    安陽王眼角肌肉抽動了一下。

    陽光收入云層中?。

    裴尋芳眼中?的野心不再隱藏,他?像頭勢在必得的狼。

    見安陽王仍不接下這盞酒,裴尋芳又道:“咱家知道,王爺從來不屑為了皇位同室操戈。”

    “關于李長?薄,有件荒唐事,咱家一直未來得及同王爺說。”

    “何?事?”安陽王今日已經受了太多刺激了。

    “李長?薄,并非皇家血脈,甚至不是李家人。柳氏騙了所有人。”裴尋芳笑?得幸災樂禍,“若為了保住李家的天下,王爺,這仗,還值不值得打?”-

    長?清居。

    “殿下,季公子醒了。”

    一名侍衛跪在廊下,兩股顫顫,臉色慘白,重復稟報著這一句話。

    這長?清居太靜了。

    從昨夜到今晨,雨下了一整夜。

    梨花落,瀟瀟雨。

    一片片,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太子殿下似乎想讓他?跪在這里,跪到死。

    直到枝頭花落盡,日光灼人心。侍衛已是眼冒金星。

    西廂房的房門終于開了。

    李長?薄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洞的光暈中?。

    “清川醒了。孤,是不是也該醒了?”

    拜別

    皇陵。

    落木蕭蕭。

    一名?蓬頭婦人拿著?毛竹笤帚, 正笨拙地清掃著太.祖陵前的白玉石階。

    這太.祖陵里葬的是嘉延帝的祖父,當年也曾是個?山霸王,大庸建都帝城后,被追封為太.祖, 遷陵于此。

    太.祖陵最是清苦, 無人愿意來,管事的便派了個瘋瘋癲癲的罪婦到此處。

    這罪婦, 正是柳氏。

    往常這個?時辰, 也該有人過來放飯了,今日?卻一個?鬼影子都未瞧見。

    這柳氏也不曉得餓, 麻木地灑掃著?, 神情呆滯,雙目宛如一潭死水。

    “母親。”

    這不輕不重?的一聲,讓柳氏渾身一顫。

    她慢悠悠回頭, 但見那莊嚴肅穆的神道盡頭,整齊排列的石獸之間,不知何時跪了一個?俊朗的紅衣青年。

    朗朗日?頭下,地面水氣尚未散盡,紅衣青年跪得筆直, 像挺立的松柏, 垂落的衣擺沾上了青草露珠。

    柳氏揉揉眼睛定神看了好?一會。@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待認出來人, 她手中的笤帚掉在地上,呆滯的眸子瞬間有了光彩, 她踉蹌著?下了幾步臺階,激動得差點跌倒。

    卻見那紅衣青年遙遙朝她俯身拜下, 雙手伏地,以頭磕地, 拜道:“此一拜,感謝母親生我。”

    柳氏一聽,神色大變,蒼白的唇亦顫抖起來。

    紅衣青年跪直身子,遠遠看著?柳氏。

    柳氏不足四十,卻已是滿鬢白發?,長久的抑郁與勞累讓她的腰已直不起來,顯得特別瘦小,可即便如此,清秀的五官依然可以看出年輕時的不俗美貌。

    紅衣青年雙手伏地,復又磕拜下去:“此一拜,感謝母親愿意認我。”

    柳氏嗚咽了一聲,已是涕淚縱橫,她一步一踉蹌,朝紅衣青年顫顫巍巍伸出手,顫聲道:“長、長薄……我的兒啊……”

    可李長薄離她太遠了,石階太高太長,她腿腳不便,根本夠不著?。

    李長薄面上沒?有悲喜,英俊年輕的臉龐溫潤而專注。

    紅日?從青蒼古木間升起,莊嚴肅穆的祖陵里葬著?已亡人與未亡人。

    李長薄神情平靜,拂拂衣袖上的塵,第三?次朝柳氏跪拜下去:“此一拜,兒子同母親永別了。”

    柳氏聞言面色大懼,整個?跌坐在石階上。

    李長薄伏地長跪不起。

    陵園寂靜無聲,一群烏鵲飛過長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柳氏癱坐在冰冷的石階上,垂淚望著?眼前人,淚如雨下。

    不知過了多久,她顫聲道:“能聽你喚我一聲母親,此生無憾了。”

    李長薄肩背一僵,十指抓入潮濕的泥土,卻不抬頭。

    長風刮過林梢,皇陵死一般的沉寂。

    柳氏哭得全身直顫,她掩面別過臉去,哀聲道:“兒啊,你去吧,母親不會成為你的阻礙。”

    李長薄十指扣地,又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隨后提袍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柳氏如壞掉的紙人一般,飄零零坐在石階上。

    她望著?李長薄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著?。

    “長薄我兒……你是高飛的鴻鵠,可惜投錯了娘胎。”

    “你不要怨母親,當年若是不那樣?做,你我母子早在十八前就已經被處死了。要怪就怪那狗皇帝不是人!母親撒了謊,可我不后悔。”

    “為你換得這一生,母親不后悔……”

    皇陵暗處,負責把風的士兵悄然收兵。

    候在后山的魏國公賀忠從馬上跳下來,快步迎上去,道:“殿下就不應該親自來一趟,被人發?現了可怎么?辦?”

    又道:“柳氏是個?聰明人,她裝瘋賣傻這些?年,也是想保殿下一個?前程。”

    李長薄陰沉著?臉越過他。

    賀忠又低聲命令下去:“未時之前,她若不動手,就按計劃行事。”

    “是。”

    侍衛正?要退下,李長薄卻忽而爆發?了,他怒而拔出侍衛腰間的佩刀,惡狠狠抵在賀忠頸間,吼道:“你敢!”

    “他們已經查到皇陵了!柳氏不死,太子危矣!”賀忠道,“殿下還想讓老臣為你收拾幾次爛攤子!”

    李長薄雙目通紅,倔強的眼里噙著?淚光。

    “殿下別無選擇。”賀忠咬牙道。

    “報!”忽得一人來報,“柳氏懸梁了。”

    李長薄手中刀一僵。

    眾人齊齊跪下:“殿下節哀。”

    李長薄如墜冰窖,他垂眸看著?跪著?的所有人,突然覺得這世界如此陌生,他的母親死了,這世上唯一真正?愛他的人死了。

    就在剛剛,他逼死了自己的母親。

    雖然她從未陪過他一天,可李長薄知道,母親是愛他的。

    李長薄失了魂魄,提著?刀,縱身躍上一匹快馬,發?瘋一般沖進山林里。

    疾風拂過他的臉,刀割一般的疼。

    李長薄倔強地用衣袖揩去臉上的淚。

    他在馬背上伏低身子,想要尋得一絲絲溫暖。

    為什么??

    為什么?他李長薄就該做這些?泯滅人性的事?

    為什么?!

    清川。

    我沒?有母親了。

    清川,我只有你了-

    顧家老宅。

    蘇陌趴睡在床榻上,忽的從夢中驚醒。

    “這藥果然有奇效,公子的腳傷再療養一段時日?便能痊愈了。”玄衣人邀功般興奮地湊過頭來。

    蘇陌還未從夢中的驚恐中回過神來,茫然四顧,問道:“我睡了多久?”

    “一個?時辰。”玄衣人將滑落的錦被為他蓋上,見他汗濕了單衣,便問,“公子做噩夢了?”

    蘇陌將垂落的長發?別到耳后,依舊心悸不已。

    他方才?做了一個?夢。

    這是他第一次夢見李長薄。

    夢里的李長薄抱著?他躺在一葉小舟里。

    那木舟實在太小了,李長薄將他抱得太緊,根本無法動彈。

    小舟如浮萍般,漂在湄水的蘆葦蕩里。

    李長薄親吻著?蘇陌的烏發?,輕輕哼唱著?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薄霧浮于蘆葦間,水鳥劃過水面,小舟隨之輕搖。

    蘆葦花拂過船檐,灑了他們一身。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李長薄輕拍著?蘇陌,一寸一寸吻著?蘇陌的發?,將他抱得更緊了,重?復哼唱著?:“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蘇陌被箍得幾乎無法呼吸,寒聲道:“李長薄,我說過,季清川已經同你解綁了……”

    “噓,別說話。”李長薄忽而用大掌死死捂住蘇陌的嘴,抬腿將蘇陌夾于兩股之間。

    “唔……”蘇陌掙扎著?。

    小舟劇烈搖晃起來,眼看隨時都會傾覆。

    “清川,你都記起來了,是嗎?”李長薄的大手如鐵鉗一般,“沒?關系,記起來了也關系。”

    “真太子,假太子,都不重?要了。清川,你聽著?,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們的命運便被綁在了一起,你的母親,我的母親,還有這湄水,將我們死死綁在了一起。季清川與李長薄永遠不可分離,沒?有人可以將我們分離。”

    “上一世,是孤做錯了,孤很后悔。這一次,孤會為我們謀一個?未來,就算粉身碎骨,孤會為我們謀一個?未來。”

    “請相信孤,清川,請再給孤一次機會。”

    “你……唔……”蘇陌睜大眼,根本發?不出聲音。

    “噓,不鬧。”李長薄死死捂著?蘇陌的嘴,“清川,我沒?有母親了……我好?難過,你可以原諒我了嗎?從今往后,孤只有你了,清川。”

    “你曾經那么?愛我……可以讓我回家嗎?”李長薄忽而掰過蘇陌的臉,長指撬開他的貝齒,粗暴地直探咽喉深處。

    蘇陌瞬間窒息。

    無法呼吸,要吐了。

    “讓我回家!”夢里的李長薄,面目猙獰低吼著?,“生而同衾,死亦要同穴啊,清川,讓我回家!”

    蘇陌再一次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曾經他在那些?灰暗的夜里寫下這個?病態的李長薄,如今如同噩夢照進現實。

    不能放棄啊,蘇陌從李長薄眼里看到另一個?暗黑的身影,他在咧嘴笑。

    蘇陌奮力掙扎著?,在他指上狠狠一口咬下去,李長薄受痛,蘇陌側身一翻,小舟瞬間失衡,整個?傾覆了。

    蘇陌落入水中,冷水嗆入他的喉嚨,夾雜著?血腥味,他想要逃,卻很快被抓住了腿。

    黑暗中,陰影重?新籠罩過來,蘇陌被抓著?后頸拖入懷里。

    “你要去哪?清川。”是冰冷的窒息感,“孤寧愿你恨我。”

    蘇陌驚恐地從夢中醒過來。

    這是季清川的夢。

    蘇陌的角色淪陷已經越來越嚴重?了。

    在他個?人意識薄弱的夢里,他儼然成了季清川。

    “公子體?弱,當心著?涼。”玄衣人學?著?裴尋芳的語氣與動作,為蘇陌披上一件披風。

    蘇陌推開他,問道:“裴尋芳呢?”

    蘇陌心慌得厲害,如果角色淪陷越來越嚴重?,會不會有一天,他會被原書角色徹底吞噬?@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會應該和安陽王談得差不多了。”玄衣人道。

    “李長薄呢?”蘇陌又問。

    “正?發?瘋呢。”玄衣人眼里帶著?點嘲笑,“柳氏死了。”

    “瞧,都是白折騰。書中早已寫定的事,誰也無法改變。李長薄弒母,該逃的逃不了,該死的也免不了。”

    蘇陌心中寒涼。

    時間線變了,劇情變了,細節變了,可結局卻是一樣?的。

    玄衣人定定看了蘇陌好?一會,忽而握住他的手腕:“公子做的什么?夢?脈息如此快?”

    蘇陌問他:“你可認得安陽王帶來的那名?弓箭手?”

    “哦。”玄衣人如數家珍道,“此人名?叫肖鶴,是回紇王的私生子,自幼流落于北境,拜了北境苦奘大師為師,因善騎射而揚名?,號稱北境第一神射手。”

    蘇陌又問:“書中有這號人?”

    玄衣人道:“公子自己寫的書,莫非公子忘記了?”

    蘇陌更覺涼意襲身,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寫過這號人物,可玄衣人卻認得他。

    所以,究竟是他重?病后忘記了,還是此人確實并非出自蘇陌筆下?

    如果是后一種情況,那么?,蘇陌穿進來的這本書,究竟是誰寫的?

    是曾經見到過的、海邊那個?白T蘇陌嗎?

    忽聽門外噪雜,門被“吱呀”推開,兩人并肩步入。

    安陽王迎頭看見一身袈裟握著?蘇陌的玄衣人,訝異道:“你又是何人?”

    “小僧是名?僧醫,也是……季公子的檻外好?友。”玄衣人道。

    “往后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帶。”安陽王側身,不喜道。

    玄衣人卻不以為意,雙手合十,拿腔拿調道:“小僧夜觀天象,昨夜天煞孤星降落,直逼東宮,這大火怕是要燒到皇宮了,二位倒也不急?”

    懿旨

    忽聽得家院一聲稟:“張德全張公公求見!”

    不一會, 便見夏伯引著一名白白胖胖的老太監風塵仆仆而來?。

    張德全滿臉的汗,顯然是一路快馬加鞭趕來的,他行至庭院便不肯往前了,拍拍衣上的塵, 垂手躬身喚道:“掌印。”

    熠耀日光透過竹簾灑在廊檐下, 裴尋芳站在半垂的竹簾后?,問他:“何事?”

    神色不明, 但?語氣隱隱不大妙。

    張德全心里一咯噔, 頭?垂得更低了,只望著掌印那繡著江牙海水紋的墨黑織金袍角。

    張德全自?認為是掌印的心腹。

    在這大庸, 司禮監掌印的孝子賢孫成百上千, 而他張德全排第一。

    他張德全入宮早、比裴尋芳年長,當初他看著這個年輕人一路平步青云也曾不服氣,可自?從?七年前裴尋芳從?一樁宮闈命案中將他拔出來?, 予他再生,他便心服口?服,并巴巴兒認了裴尋芳作干爹,自?此唯干爹馬首是瞻,再無?二心。

    這私宅是裴尋芳的秘密住所, 若非生死攸關之事, 不可輕易來?此。

    他自?認為在掌印眼中有一定分?量, 可如今見到掌印才覺得是自?己冒失了,他心里沒了底, 索性拎著衣擺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伏身拜道:“太后?下了懿旨, 特?宣季公子入宮,余人不許輒入。”

    “宣旨的人已動身前往大理寺, 事發突然,奴才冒死前來?告知,請掌印恕罪。”

    “太后?怎的突然宣起了清川!是誰搗的鬼?”聲音來?自?屋里頭?,聽著耳熟。

    張德全拿眼一瞟,嚇得不輕,那位秘密回京的安陽王怎會在此!

    莫非安陽王正在同掌印密談要事?

    張德全更覺自?己此番前來?過于莽撞了,悔恨不已,掌印有自?己的影衛,情?報網遍布帝城,哪里需要他這樣冒冒失失前來?報信。

    裴尋芳望了他一眼,隨即轉身入室:“進來?說話。”

    “是。”張德全忐忑起身跟上。

    一進屋子,方覺藥香裹著花蜜香撲鼻而來?。

    張德全不敢東張西?望,只躬身站著。

    “發生了何事?”裴尋芳越過一扇半透屏風,往床榻上一坐,握住了床上人的手。

    張德全猜,那人便是掌印這段時日休沐在家照顧的季公子。

    張德全垂首道:“季公子的弁釵禮之案,本已遵循掌印的意思,一切以護公子周全為主,悄悄處理。不料前日不夜宮突遭大火,驚動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名喚許階,是四?皇子的人,此人為討好四?皇子,便將太子留宿不夜宮、公然參加弁釵禮之事一紙檄文遞了上去。”

    “此文一出,太子反對黨聞著味就來?了,先后?三次上書彈劾太子,今早更是三十?名言官聯名痛罵太子,一斥太子觸犯大庸律例出入樂坊,二斥太子驕奢淫逸以巨額錢財私購伶人,三是舊案重提斥太子身份存疑,一時鬧得不可開交,氣得那俞太傅與?言官當廷對罵,太傅年事已高,一氣之下,歿了……”

    “俞太傅歿了?”安陽王驚訝道。

    裴尋芳道:“俞太傅為了李長薄與?言官當廷對峙不是一回兩?回了,一把?年紀了脾氣愈來?愈躁,這事是他求仁得仁。”

    又對張德全道:“你揀緊要的說。”

    聲音冷冷,像是警告。

    張德全一哆嗦。

    他突然想到,莫非……莫非這場爭對太子的罵戰,就是掌印的手筆?

    大庸的那些?文人言官,罵起人來?完全口?無?遮攔,皇帝、重臣、太子沒一個能從?他們嘴里完好脫身。

    言官的口?水之戰,堪比朝堂利刃,而能將這些?言官利用得游刃有余的人,在大庸,怕是非司禮監掌印裴尋芳莫屬。

    四?皇子不是一直想擠掉太子嗎?抓住他這一心理,將不夜宮一事放大,再利用言官給四?皇子不斷遞火、遞油、遞刀片,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層層疊疊的罵帖子遞上去,那四?皇子瞅著火勢越來?越大,可不得趁此機會將李長薄的“賢太子”牌坊一把?火給燒透了。

    掌印這是在借刀殺人呀!

    張德全后?知后?覺,如今太子黨中最富有聲望的俞太傅歿了,太子折了一位能與?言官對峙的文將,境地堪稱四?面?楚歌。

    張德全細細想來?,若不是掌印考慮要保全季公子,恐怕下手會更毒辣,正惴惴不安時,又聽掌印冷聲問道:“好好的,是誰扯出了季公子?”

    “稟掌印,是太子自?己!”張德全擦了擦汗。

    “半個時辰前,太子突然回了宮,他當著眾人退去太子常服,披發脫簪,雙手舉著太子寶印及一支花簪,三步一叩上慈寧宮負荊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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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屏風后?,一直躺著的季公子忽的劇烈咳嗽起來?,“這不可能,李長薄……他……咳咳咳……”

    張德全支著耳朵聽,腦后?冷汗直冒,不敢隨便亂看。

    “公子體弱,當心著涼。”裴尋芳將一件披風披在季公子身上,輕拍他的背。

    那季公子卻只問:“李長薄……他說了什么?”

    張德全知道自?己是第一個報信的人,比影衛還早,一時又是沾沾自?喜又是興奮。

    他繼續道:“太子跪在宮門前,聲稱他去不夜宮是為了調查當年的湄水刺殺案,當年的嫡皇子極有可能抱錯了,真正的嫡皇子并不是他,而是不夜宮的伶人季清川……”

    話還未說完,忽聽“哇”的一聲,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涌出來?。

    張德全心道不好,抬頭?一看,當即嚇得魂飛魄散。

    屏風那頭?,那那那位趴在床榻上的季公子,吐了好大一口?血!

    室內瞬間亂作一團,所有人都涌過去,張德全些?微挪了幾步,見遞茶的遞茶、遞水的遞水,掌印黑著臉將雪人似的季公子摟在懷里,托著他的額與?心口?。

    而那弱不禁風的季公子,嘴角掛著血,幽幽問他:“你所言當真?李長薄當真這么說?”

    今日這事張德全也受了很大刺激,現在還未緩過來?,若是太子所言是真,那掌印懷里這位病怏怏的季公子可是真正的嫡皇子啊!

    “句句屬實,宮里幾百上千雙眼睛都看著吶。”

    “太子爺像是豁出去了,攔都攔不住,他長跪于慈寧宮前,懇請太后?出面?親自?徹查此事,還他和季公子一個清白。”

    “太子在宮中本就甚得民心,他這一跪,滿宮的人都跟著跪下去了,烏壓壓一大片。”

    “彈劾太子的那些?言官都唬住了,太子此舉破釜沉舟,那些?攻擊他的言論不攻自?破,而身世一說……”

    “行了!”裴尋芳冷聲喝道。

    張德全渾身一哆嗦,住了嘴。

    季公子卻道:“你過來?說話。”

    張德全進退兩?難,不敢挪動。

    “我叫你過來?。”季公子又道。

    張德全遲疑了一瞬,這才挪了幾步,看向床榻上的季公子。

    這一看不要緊,瞬間被那雙驚心動魄的美目看得頭?昏腦脹。

    張德全只覺顱中一熱,如被仙人撫頂,不知為何忽的雙膝一軟,撲通又跪了下去。

    室內鴉雀無?聲,張德全這一跪顯得尤為突兀。

    “請公子恕罪。”張德全道。

    眾人看看張德全,又看看蘇陌,這好好的,張德全怎的突然跪起了蘇陌?

    “你看著我。”蘇陌心口?如有熱流涌動著,他凝聚神識凝向張德全的眼,緩緩問道:“太后?……作何反應?”

    精神力控制術之下,筆下人不會撒謊。

    張德全伏身道:“太后?只說了一句話,誰是大庸的嫡皇子有待查證,她只知道太子是她親封的皇長子。”

    “隨即太后?命太子禁足東宮,又擬了一道懿旨,宣季公子即刻入宮……”

    蘇陌已覺寒意浸身。

    屬于季清川的那顆心臟更是生生兒絞痛起來?,幾欲窒息。

    李長薄瘋了嗎?他在做什么!他要將太子之位還給季清川嗎?

    不可能。李長薄一定在賭什么。

    蘇陌筆下那個視太子之位如命的李長薄,怎么可能將太子之位拱手相讓?

    他一定是在拿他最看重的太子身份,進行一場豪賭。

    柳氏已死,無?人再威脅他的假皇子身份,李長薄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他為什么要選擇這么做?

    寫書人的理智與?季清川這具軀體的感性,在蘇陌身體里混亂拉扯著。

    李長薄瘋狂又偏執的聲音仿若又回響在蘇陌耳邊。

    “孤來?此一趟,不為求生,只為求你。”

    “生而同衾,死亦要同穴啊,清川。”

    腥甜的血液在喉間翻涌著,蘇陌按住心口?,難受得渾身直顫。

    李長薄要季清川同他死死綁在一起。

    呵,多可笑啊,李長薄,重來?一世,還是如此執迷不悟。

    你想償還清川嗎?

    你以為你這么做,清川就會回到你身邊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別做夢了。

    可清川啊,你為何會這么難過?你還是放不下嗎?

    蘇陌置身書中,如沉落的巨鯨,被拉入可怕的角色淪陷中。

    冥冥之中,蘇陌甚至感覺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將他拉向李長薄,那是一個不可見底的深海,那里埋葬著季清川對李長薄的所有愛戀,與?絕望。

    那是蘇陌親手寫下的《伶人太子》這本文中的原書CP。

    如今,蘇陌自?食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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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烈的角色淪陷讓蘇陌難受極了,他顫抖著勾住裴尋芳的手指,求救般望著他,冰涼的手指摩挲著他指上的臣韘。

    裴尋芳幾乎立即接收到訊號。

    他當然明白蘇陌正在經歷什么,過去無?數個夜里,蘇陌難受時也是這樣望著他,撫著他指上的臣韘。

    裴尋芳冰著臉,將一件白裘大氅披在蘇陌身上,將蘇陌囫圇抱起:“事已至此,不必再議了,咱家現在就送公子離開帝城,車馬物資咱家早已備好,現在就走。”

    “不可!”安陽王忙阻止道,“本王認為,這是一個清川回歸的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咱家以為,王爺已經同我達成共識!”裴尋芳將蘇陌抱得更緊了,他瞪向安陽王,神情?已然狠戾起來?,“季公子不入宮,是咱家的底線,需要再說第二遍嗎!”

    “情?況不一樣了,李長薄主動承認身世問題……

    “王爺又怎知李長薄安的什么心!”裴尋芳厲聲道,“咱家不會再允許李長薄見到公子。那皇宮高墻內又有多少人想要公子的命,王爺不知道嗎!”

    “掌印這是要霸著清川,一條道走到黑?事關國本,由不得你一手遮天!”

    裴尋芳冷笑:“王爺以為,你能阻止得了咱家?”

    話音未落,數不清的影衛如冷森森的鬼魅般落在庭院。

    他們是大庸最神秘最強悍的殺人機器,無?條件服從?主人的命令。

    安陽王的人也神情?緊張沖進庭院。

    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張德全汗如雨下,他顯然沒料到會面?臨這個局面?,剛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打起來?了。

    宣旨的人馬上就要到達大理寺,按理……按理這會子,季公子應該同不夜宮的人一起在大理寺侯審,若這樣走了,是當真要拋下一切一走了之嗎?

    “咱家倒要看看,今日誰敢擋我!”裴尋芳陰著臉,抱著蘇陌穿過人群。

    眾人呈擴散的弧形頻頻后?退。

    影衛將主人保護得密不透風。

    “誰擋,殺誰。”裴尋芳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震動的聲帶與?起伏的胸腔讓蘇陌感覺到了他急迫的保護欲與?強烈的占有欲。

    蘇陌全身都在抖,他自?身難保,他正在經歷穿書以來?最可怕的一次角色淪陷。

    那種因龍涎香與?毒香過敏的相似癥狀又來?了,蘇陌蜷縮在裴尋芳懷里大口?喘著氣,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季清川的這顆心臟,快要將他撕碎了。

    蘇陌任由裴尋芳抱著,緊緊攥著他的一片衣襟,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耳邊是他有力的心跳聲,衣衫的摩擦聲,蘇陌在清醒和混沌間反復掙扎。

    恍惚間,蘇陌被放在了鋪著柔軟氍毹的馬車里。

    馬車搖搖晃晃動起來?,蘇陌蜷縮起身體,顫抖地抱住自?己。

    “冷……”蘇陌顫聲道,“……我好冷……”

    一雙有力的大手,裹著毛絨毯子,將蘇陌重新撈進懷里。

    “不冷了。”裴尋芳低沉的嗓音如幻音般在耳邊響著。

    炙熱的大掌在蘇陌身上撫摸著,如奔涌的熔巖,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救、救救我……”蘇陌牙齒打著顫,像個墜入冰窟的破碎娃娃,“我、我好像……又過敏了。”

    枷鎖

    馬車飛馳于青衣巷。

    車輪碾過掉落的白玉蘭, 輾碎了一巷春光。老?宅如一座沉默的巨獸,漸漸消失在?巷口。

    裴尋芳放下車窗簾,將意識恍惚的蘇陌摁進懷里。

    “離開這里,咱家陪公子過新的人生。”裴尋芳道。

    看著懷中人, 裴尋芳心?疼不?已, 這一次,他下了狠心?, 管它朱門舊景、滔天權力還是國仇家恨, 索性皆隨那些陳年孽債,統統拋卻。

    天高海闊, 重新開始。

    “公子很?難受嗎?”裴尋芳的手如游走的火舌, 在?蘇陌身上肆意點著火。

    “李、李長薄……不?可以……我不?能走……”蘇陌意識模糊說道?。

    蘇陌頸上已起了大片紅疹,喉間漸漸腫脹,他縮在?裴尋芳懷里, 無助地顫抖。

    這是蘇陌穿書后第三次過敏,可這一次,他什么?也未吃、什么?也未碰,甚至連李長薄的面都未見,為何也會有此癥狀?

    裴尋芳神?情一冷, 聲音亦沉下去:“離開帝城后, 咱家定尋良醫為公子除了這病根。”

    “沒用的……”蘇陌哆嗦著說道?, “季、季清川對李長薄有執念,我、我逃不?了……逃避沒有用……”

    “會熬過去的。”裴尋芳眼?里淬了寒意, 他攏過蘇陌的后腦勺,親吻他的發頂。

    “執念不?散……季、季清川不?得解脫……”蘇陌牙齒打?著顫, 身體冷得發抖,皮膚卻火辣辣的, “……必須有個了斷……”

    裴尋芳忽而握住蘇陌的后頸,厲聲道?:“咱家說了不?準!”

    蘇陌被迫仰著頭看向他,他大口喘著氣,一雙眼?霧蒙蒙的,已逐漸失了焦。

    “公子不?準再見李長薄。”裴尋芳冷漠如酷吏,近于命令道?,“帝城的一切就此切斷,咱家帶公子離開。”

    走得越遠越好,走到李長薄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再尋機將李長薄殺了,去了這禍根,一了百了。

    蘇陌顫抖著,失了魂般。

    裴尋芳的掌心?又隱隱作疼起來,那刺骨蝕心?的感覺又來了,仿若那道?可怕丑陋的疤痕再次出現在?他掌心?。

    過去那些年,那道?疤痕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著他,他不?屬于蘇陌的世界。

    早在?很?久以前,裴尋芳便發覺,季清川與?李長薄之間有一道?無形的枷鎖,那枷鎖如命運般將他們緊緊綁在?一起,怎么?砍都砍不?斷,那是裴尋芳怎么?努力都觸及不?到的世界,那個世界有蘇陌,有李長薄,有那假和尚,可沒有裴尋芳。

    裴尋芳就像一個小丑,孤零零站在?臺下,看著臺上主角上演著一幕幕恩怨。

    而他,只有蘇陌向他伸出手時,他才如出鞘的刀,有了一席之地。位高權重的司禮監掌印又如何?翻云覆雨的千古奸宦又如何?

    任憑裴尋芳再厲害,不?過一枚棋子罷了。

    還癡心?妄想以為自己?擁有著蘇陌,可笑,蘇陌一松手,裴尋芳便如斷線的紙鳶沒了根,湮沒于茫茫無涯的長空,再無歸處,連入局的資格都沒有了。

    裴尋芳怕啊。

    眼?前的人乖順極了,細長的脖頸毫無防備,可當他狠下心?來時,卻會是這世上最?無情的劊子手,殺人誅心?,不?給你留一點希望。

    蘇陌,你好狠心?啊。

    “沒有李長薄了,公子往后的生命里,都不?會再有李長薄了。”裴尋芳擒住蘇陌的腕子,“切斷與?他的一切關聯,公子這雙手,往后只許握著我一個人。”

    蘇陌咬著唇,幾乎將唇咬出血來。

    “公子不?是季清川!”裴尋芳道?,“請不?要沉溺在?不?該由你背負的苦海里,公子與?李長薄沒有任何關系。”

    “對……我、我不?是季清川……可、可我……可我好難受……”蘇陌睜著雙濕漉漉的眼?,強烈的角色淪陷侵蝕著他的意念,蘇陌顫抖著攥住裴尋芳的手,往身體引,“救、救救我。”

    “公子看著我!”裴尋芳立刻按住他的手,全?身緊繃著,低聲道?,“公子看清楚我是誰了嗎?”

    君韘與?臣韘交疊在?一起,發著溫潤的光。

    蘇陌失了意識般:“你……你不?要管我了嗎?”

    “公子要咱家管嗎?”

    “要……要……”蘇陌帶著哭腔道?,“抱、抱抱我,別走。”

    裴尋芳氣笑了,他在?蘇陌額間重重吻了一下:“咱家不?走,咱家陪著公子。”

    說著,他從毛毯中抽出手,重新將蘇陌裹緊,如此還不?滿意,又拉過大氅將他包裹住。

    蘇陌瞬間落空,將臉在?裴尋芳懷里亂蹭,逐漸焦躁不?安:“你、你松開我……松……松……”

    “公子不?清醒,公子不?知道?咱家想做什么?。”裴尋芳托著蘇陌不?安扭動的額頭,“公子清醒后會后悔的。”

    “裴尋芳……我、我討厭你……”

    “討厭也罷,嫌惡也罷,來日方長,咱家不?會再在?公子不?清醒時做讓自己?后悔的事,聽?話,沒事的,熬一熬……熬一熬便過去了,想斷干凈,總是要掉幾層皮的……”裴尋芳緊握著蘇陌的腕子,“咱家陪著公子。”

    馬車輾得碎石亂飛。

    青草里的蚱蜢嚇得亂躥。

    蘇陌在?裴尋芳懷里哀嚎起來。

    裴尋芳將人死死抱住。

    掌心?那個消失的疤痕似乎又疼痛起來,裴尋芳心?如刀絞。

    不?能心?軟。

    他曾經付出全?部身心?、瘋狂又不?計后果地愛他、要他、滿足他,到最?后又得到什么??

    一顆被棄的棋子。

    一把重新被封入刀鞘的棄刀。

    裴尋芳守著一個不?算承諾的承諾,等了十年,替他將李荀養大,培養成一代明君,替他守護那個世界十年無戰亂紛爭。

    答應他的事,裴尋芳全?部都做到了。

    可蘇陌答應的事呢?

    這個小騙子。

    終究,入戲的只有裴尋芳一人,被玩的也只有裴尋芳一人。

    而今一切重來,裴尋芳不?想再重蹈覆轍。

    這一次,裴尋芳想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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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過了多久。

    蘇陌在?清醒與?沉淪中幾番折騰,終于沉沉睡去。

    墨發凌亂,衣衫盡濕。

    裴尋芳替蘇陌擦凈身上的汗,又為他換上干爽的衣物,這才喚來秦老?。

    秦老?趕到時,裴尋芳已經在?自斟自酌,他將一盞酒推至秦老?身前。

    “秦老?請。”

    “公子此癥來得怪異,老?朽找了些法子,或許可以減輕公子的痛苦……”

    “我知道?怎么?回事,我也有緩解的法子。”

    裴尋芳拿起一盞酒,細長挑飛的鳳眸飄著點紅,他那雙眼?太特?別了,幾盞薄酒下肚,染了醉意,原本鋒利的眉眼?,已是魅態盡顯。

    他展開雙臂,斜斜倚在?馬車上,挑眼?看過來:“我請秦老?來,是想請教幾個問題。”

    “四爺請講。”

    他傾身逼近,一身墨黑,肩膀堅實而挺闊,有一種天生的威壓。

    他問:“以公子現在?的身體,是否適合長途奔波?”

    秦老?道?:“保守來講,并?不?適合。”

    裴尋芳眸光微動,又問:“過敏之癥,可有斷根之法?”

    “過敏?老?朽似乎在?哪聽?過這個說法,大抵與?花粉誘發的桃花蘚相似。”秦老?凝眉,又道?,“公子方才的癥狀并?不?像是桃花蘚,而像是精神?受到刺激引起的身體應激反應,急火攻心?,精神?不?守,病即外露,表現出與?癔癥、桃花蘚、咳喘相似的癥狀。”

    秦老?沉吟道?:“要斷根,心?病還需心?藥醫。”

    裴尋芳問:“秦老?的意思是?”

    “公子的心?病,像是太子李長薄。”

    裴尋芳眼?皮一顫,咔嚓一聲,手中的酒盞驟然被捏得粉碎,他又問:“最?后一個問題,以現在?公子的身體,能否行房?”

    秦老?差點被嗆到,硬生生干咳了幾聲。

    “這個……這恐怕……”秦老?努力淡定道?,“從醫者的角度,不?建議。”

    裴尋芳往后一靠,揮手道?:“那就拜托秦老?了。”

    而馬車外頭,剛剛歸隊的凌舟差點跌了一跤。

    唐飛好心?好意扶他一下,道?:“小心?點,被關了幾日,路都走不?齊整了。”

    凌舟推開他,瞪著一雙大眼?,氣呼呼的。

    “咋的啦?吃炮仗了?”唐飛莫名其妙。

    凌舟氣道?:“少跟我套近乎!你主子是使了什么?手段,將我主子騙出來的!”

    唐飛嘟囔:“我主子好好的司禮監掌印都不?當了,也不?知誰拐的誰。”

    “你!”-

    暮色漸至。

    山林間起了一層薄霧。

    車隊穿行于薄霧間。

    蘇陌困在?夢魘中。

    鋪天蓋地的金色字網如天網罩下,白色梨花不?停飄落,蘇陌看見,朱紅宮墻下,季清川滿身是血躺在?落花中。

    他眼?角掛著淚,望著天空,瞳孔渙散,執念不?散,不?得解脫。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請你救救我吧。”

    天地間靜謐非常,唯有這個聲音一直回蕩著。

    蘇陌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金色字網越來越大,蘇陌看見了,自己?曾親手寫下的季清川的設定。@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季清川,至情至性,至清至潔,生而尊貴,奈何命薄,平生所愿皆系于李長薄一人,可惜一腔深情錯付,飛蛾撲火,終落得個一川星河墜泥沼。”

    “愛極,怨極,萬念俱灰,執念不?散,不?可解脫,唯有放下癡妄,方可涅槃重生,從此山河遠闊,癡人是路人。”

    唯有放下癡妄,方可涅槃重生。

    清川啊清川,你還是放不?下么??

    你想讓我替你做什么??

    你可還記得,在?遇到李長薄之前,你最?初的心?愿?

    十五歲那年,清川初次亮相十六樂坊百花盛宴,驚艷四座,一舉奪下帝城第一伶人的桂冠。

    那看呆了的沈大少爺問,清川可有何心?愿?

    清川微微一笑,于無數道?赤裸.裸的目光中,答道?:云峰出遠海,帆影掛清川。

    清風明月,是自由自在?的一生啊。

    蘇陌抬頭望著那廣袤如蒼穹的金色字網,大聲喚道?:“阿烈。”

    “公子,阿烈在?。”玄衣人的聲音立馬出現。

    “阿烈,”蘇陌說道?,“我原本以為,穿進這本書里,我要對抗的是原書設定,是李長薄、是天道?自衡、是吞噬的懲罰!今日我才知道?,我錯了。”

    “困住我的不?是那些,困住我的是清川,是我一手寫下的筆下人季清川。”

    “公子。”玄衣人倏地現出原形,玄色大翅閃著流光,將蘇陌包裹在?內。

    “困住公子的不?是季清川,是公子自己?。”

    “公子用自己?的主觀意識寫就了季清川,季清川便是公子意識的一部分?,季公子就是公子,公子是被自己?困住了。”

    蘇陌反駁道?:“不?,季清川是季清川,我是我。”

    “穿進書中越久,角色淪陷越深,公子創造季公子時的那一部分?意識漸漸占了主導,公子與?季公子,漸漸融為一體。”玄衣人一揮翅膀,面前便出現一面頂天立地的鏡子。

    玄衣人輕扶蘇陌的肩,看向鏡子:“公子看,鏡子里的人,是不?是你?”

    蘇陌腦中嗡的炸響。

    那鏡子里,立著的那個青年,分?明就是蘇陌自己?的模樣。

    怎么?回事!

    “執念不?散,不?可解脫,公子想償還季公子,想救贖他,便要解開季公子的心?障,放下癡妄,方可獲得解脫。”

    “如何解開心?障?”蘇陌問。

    “解鈴還須系鈴人。”玄衣人道?,“李長薄,公子避不?了。”

    “當真只有此路嗎?”

    “順天道?而為,公子的路或許會更順暢一些。”玄衣人道?,“公子是創造這個世界的造物者,不?是敵對者。”@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恍然大悟。

    是啊,為何一定要逆天道?而為?

    這本文是蘇陌寫的,蘇陌從穿進這本書中開始,就一直在?否定這本文的設定,試圖打?破規則、改變一切,為何要否定一切,為何不?因勢利導、利用規則?

    “公子一直太過緊繃了,請公子卸下枷鎖,重新拿起掌控這世界的筆,你會發現,你與?天道?和解了。公子救贖筆下人,就是救贖公子自己?。”

    蘇陌有些激動,玄衣人這番話簡直醍醐灌頂。

    “阿烈同我說這些,沒關系嗎?”蘇陌忽而發現,玄衣人右翅的幾根羽毛燒了起來。

    他淡定地拍拍著火的羽毛,看向鏡中的蘇陌,道?:“阿烈恐怕要離開公子一段時日了。”

    蘇陌問道?:“你要去哪?”

    “去尋找兩全?之法。”玄衣人道?,“書中主角全?部背離原書設定,角色崩塌,主線偏離,書中世界分?崩離析,公子被角色淪陷與?吞噬所威脅,這于守書人而言,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你會不?會怎樣?”蘇陌問道?。

    “阿烈活得夠久了。不?論這世界如何變化,阿烈壞不?了,阿烈永遠守護公子。”玄衣人剛說完,眼?前的鏡子嗞啦裂了。

    下一瞬,嘩啦一聲,鏡子碎成了渣。

    玄衣人訕訕笑道?:“這可怎么?辦啊,還未分?別阿烈已經開始想念公子了,人類的情感竟是如此脆弱嗎?”

    “你真的沒事嗎?”蘇陌問道?。

    玄衣人退了幾步,道?:“此一別,愿公子一切安好。”

    “阿烈要守護書中秩序……更、更要守、守護公子……”他突然卡殼了般,捧住自己?的腦袋,左右咔嚓扭了扭,這才恢復正常。

    “請公子永遠不?要忘記,你是寫書人蘇陌,是這世間最?獨一無二的蘇陌。”

    “等阿烈回來,阿烈要做公子的相公。”玄衣人咧嘴一笑,雙翅一振化作一只巨大的玄色大鵬,唳鳴于長空,他盤旋于字網之間,不?舍地回頭望了蘇陌兩眼?。

    蘇陌本還想問問他關于傳聞中的“天機門”的事情,可是眨眼?間,流火躥過他的身體,玄衣人化作一團火球,消失于字網間。

    “阿烈?”

    蘇陌忽而想起,在?他二十歲生日那天,蘇陌曾收到一封陌生郵件。

    玄色屏幕上,閃著幾個方塊字:

    生辰快樂。

    我親愛的主人。

    ——烈

    蘇陌心?跳得厲害,他已經太久沒有想起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他低頭看向那些破碎鏡片,鏡片中映出無數張臉。

    蘇陌拾起其中一片,忽而整個世界如崩塌一般被傾覆,天旋地轉,蘇陌摔出好遠,在?劇烈的響動中,蘇陌被一雙手攬住腰。

    神?識瞬間被強行拉回現實。

    睜眼?便是流動的火光,摔得破碎的馬車,還有殺成一片的人。

    但聽?一個聲音大聲喊道?:“都給我住手,傷了季公子,爺要你們狗命!”

    裴尋芳手握長刀單手抱著蘇陌,于火光中回眸望去。

    “有意思,怎么?是他?”

    面具

    越過跳躍的火光與廝殺的人影, 一個身形魁梧、騎著駿馬的少年在人群中特別顯眼,他?揮著長槍大聲喊道:“清川!”

    這聲音……聽著有點耳熟。

    蘇陌轉眸望過去,裴尋芳卻將他掰回來,道:“是追捕的人, 公子受驚了, 前面三里就有一處營地,咱家帶公子去休息, 這里交給他?們。”

    又朝影衛下令:“處理干凈。”

    “是。”

    而?那?騎馬的少年卻掄起長槍穿過混戰的人群, 單槍匹馬策馬狂奔過來?,他?似乎興奮極了, 扯著嗓子大聲喊道:“清川!真的是你, 清川!駕!”

    裴尋芳將蘇陌抱上一匹高馬,揮了揮手。

    影衛圍擁而?上。

    數不清的亂刀砍向少年那?翻飛的馬蹄。

    少年一個后空翻,棄馬迎戰, 他?橫槍一掃,那?長槍便如?裹藏了兇器的旋風一般,“鐺鐺鐺”,將近身攔截的一圈影衛掀飛數丈遠,他?一邊打還一邊大喊:“清川!”

    蘇陌聽見動?靜, 回頭?去望, 裴尋芳又將他?掰回來?:“坐好, 走了。”

    身后打得更激烈了,一會聽見戰馬嘶鳴, 一會又是冷兵器相搏,忽聽得哎呦一聲慘叫, 還有影衛唐戟的聲音:“好小子,敢在你爺爺面前耍槍。”

    那?少年一邊哎呦著, 一邊還在亂叫著:“清川,清川,我是傅榮啊!”

    蘇陌心一驚,拽住裴尋芳的韁繩,調轉一看,可不,那?少年像條斷尾龍,被唐戟踩在泥潭里,滾了一身的泥,眼睛卻亮晶晶的,嘴里不停喊著清川。

    “住手!”蘇陌立馬制止道,“是自己人!”

    影衛左右為難。

    “叫你的人住手。”蘇陌對裴尋芳道。

    裴尋芳冷著臉,不太情愿地照做。

    “清川!”傅榮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他?興奮極了,完全忘記了疼,他?摘下夜行帽,還是那?張娃娃臉,臉紅撲撲的,熱騰騰冒著汗,可身形卻較之前壯了一圈,個子也更高了,像只渾身充滿勁的雄獅子。

    傅榮將帽子一扔,沖過來?:“是你太好了!清川!”

    裴尋芳抱著蘇陌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乜視著他?,語調怪怪的,道:“傅二?爺好好的兵不當,怎的當起了劫匪?”

    蘇陌卻推推他?,道:“放我下去。”

    裴尋芳臉色更不好了。

    傅榮舉起雙臂,小心翼翼接住蘇陌,可扶住蘇陌的時候,蘇陌雪白的衣袖立馬染上了泥掌印,傅榮這才?發?覺自己滿手泥,他?用手在衣擺上擦了擦,沒想到衣擺上泥更多,越擦越臟。

    傅榮紅了臉,不好意思看向蘇陌,道:“我、我去洗洗,免得弄臟了清川的衣裳。”

    蘇陌笑道:“無妨,大丈夫不拘小節。”

    傅榮看著清川對他?笑,魂兒?掉了一半,只顧傻乎乎咧嘴笑。

    “我腳疼。”蘇陌提醒道。

    “哦哦哦……”傅榮忙將蘇陌扶到凌舟推來?的輪椅上,急吼吼道,“清川的腳怎么了?受傷了?誰弄的!”

    “已無大礙。”

    傅榮舔了舔干燥的唇,興奮道:“他?們說是你,我還不信。我在回帝城的途中接到命令……沒想到會是你,清川,太好了,清川……”

    傅榮興奮得想哭,他?抹抹手,克制地揉揉蘇陌的頭?,又摸摸他?的手,像找到了丟失已久的寶貝一般:“我好想你,清川,離開帝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蘇陌原本很不耐煩傅榮,可別后重逢,如?今竟有一種故人重逢的親切感,不知是被他?的情緒感染了還是怎么的,蘇陌竟然也有點開心。

    “清川瘦了,是不是又病了,有沒有好好吃飯?……”傅榮聒噪得狠,拽著蘇陌的手就一直沒松開過,又小聲問道,“我送清川的泥人娃娃,清川有沒有看?”

    蘇陌一臉茫然:“什么泥人娃娃?”

    傅榮臉上晃過失望,不過很快又被開心占據,他?說道:“沒事沒事,沒看更好,丟死人了。”

    蘇陌這才?想起,當初傅榮似乎是塞給了他?一個泥塑小人。

    說話間?,蘇陌明顯感覺到身后的裴尋芳殺氣漸重,便忙道:“這里山高風冷,咱們坐下來?聊可以嗎?”

    “好,都聽清川的。”

    俄頃。

    營帳內。

    傅榮三下五除二?拿冷水沖了個涼,換了干凈衣裳,便巴巴兒?沖過來?見清川。

    他?圍著蘇陌團團轉,忙得像只勤勞的蜜蜂,還挑三揀四。

    “這個杯子不行,清川不會喜歡的。”

    “這個墊子不行,太臟了,給我換新的來?。”

    “清川愛咳嗽,不能喝這種茶,換了換了……”

    他?坐在蘇陌腳邊,一眨不眨看著蘇陌,恨不得將分別的日?子里欠下的份都補回來?,見清川腳上有傷,便端起蘇陌的腳便要為他?查看傷勢,蘇陌只道無礙了。

    “清川怎么會在這里?清川怎么開帝城的?”傅榮連連發?問,“清川是不是不做伶人了?”

    蘇陌點點頭?。

    “清川真的不做伶人了!”傅榮幾乎蹦起來?,“清川不做伶人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向清川提親了?”

    “太好了!”他?越說越興奮,“我現在就帶你回臨海去見我父親,我經常向父親和兄長提起你,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蘇陌聽他?越說越離譜,忙問他?:“傅二?爺又為何會在這里?”

    傅榮道:“前些日?子,圣上召沿海水師善水戲者回京,說是為太后壽宴水戲做準備,我求了父親好久,拼了小命在水戲演習中贏了兄長,這才?獲得回來?的資格,清川,你不知道,為了回來?見你,我吃了多少苦。”

    蘇陌想起,當初安陽王也提到過這個。

    “我在回來?的路上便聽說了不夜宮的事,聽說不夜宮被燒,清川被劫,我快急瘋了……”

    “我被劫?”蘇陌疑惑道。

    “是的,民間?都在傳,帝城第一伶人在弁釵禮那?天被劫走,生死不明,還說清川與朝廷官員有勾結,下了全境搜捕令。”@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竟然如?此!”蘇陌看向遠遠站在帳外的裴尋芳。

    “我真的要急瘋了,如?果清川被人劫走,我也不做將軍了,我傅二?就算將大庸掀個底,找到天涯海角也要將清川找回來?。”

    “傅二?爺。”蘇陌嘆了口氣,怎的過了這么久,傅二?對季清川還是如?此魔怔,“今晚的伏擊又是怎么回事?”

    “我收到密令,沿路攔截南下的車隊,這一路已抓了不少人,沒想到撞上你們……清川你要去哪?”傅榮扯住蘇陌的袖子,低聲道,“你為何跟那?個裴公公在一起?”

    “是不是他?劫持了你?你不要怕,你跟我說實?話。”

    劫持?蘇陌梗了一下。

    本質上倒也差不多。

    蘇陌抿了抿唇,以指抵唇示意傅榮噤聲。

    他?望了望帳外那?如?水傾瀉的月光,還有月下人,又思忖良久,朝傅榮勾勾手。

    傅榮會意,悄悄靠過來?。

    蘇陌拿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寫了幾個字-

    準備歇息的時候,蘇陌一直往馬車外看。

    裴尋芳為他?上好藥,穿上鞋襪,問道:“公子看什么?”

    “今夜月色不錯,掌印帶我去看看月亮如?何?”

    月色如?水,山風寒涼。

    裴尋芳將蘇陌抱得很穩。

    “冷嗎?”他?用臉貼貼蘇陌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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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搖搖頭?,道:“掌印這樣抱著我,累嗎?”

    裴尋芳道:“公子太輕了,輕的就像隨時會消失一樣。”

    蘇陌心中一緊。

    月光灑了一路,樹林越來?越幽靜,林子里散落著高高低低的巨大巖石,石頭?上長滿了青苔,像巨大的綠色蘑菇。

    “裴尋芳。”蘇陌忽然道,“送我入宮吧。”

    蘇陌的聲音在這空寂的月夜里顯得特別輕,卻異常清晰。

    裴尋芳垂眸望向蘇陌,月光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渡上一層銀光,更襯得那?雙鳳眸漆黑不見底。

    “此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天下雖大,于季清川而?言……卻不過是一張更大的網,一個更大牢籠,季清川逃不了的……”蘇陌道,“唯有解開心障,與李長薄做個了斷,方能獲得解脫。”

    “公子不是季清川。”裴尋芳還是那?句話。

    “在這世人眼里,我的身份就是季清川,事實?如?此,季清川不得解脫,我便永遠被困在角色中。”

    “什么是角色?公子為什么會被困在里面?”裴尋芳凝著蘇陌。

    蘇陌不知要如?何跟他?解釋。

    “公子還是什么都不愿告訴我。”裴尋芳苦笑道。

    “掌印究竟在怕什么?為何如?此忌諱我入宮?”蘇陌問道。

    裴尋芳手中一用勁,將蘇陌抱得更緊了。

    “……疼。”蘇陌道。

    “咱家怕什么,公子當真不知?李長薄一番苦肉計就能讓公子有此反應,公子問咱家怕什么!”

    “掌印對我如?此沒有信心嗎?”

    “公子何時給過咱家信心!”裴尋芳道。

    蘇陌被那?雙鳳眸刺疼,胸腔起伏著:“掌印沒有權力決定我的去留。”

    裴尋芳幽幽籠著蘇陌:“公子不愿走,是舍不得帝城,舍不得李長薄,還是不屑與咱家這等骯臟閹人為伍?”

    “我不是這個意思!”蘇陌急了,忙道,“我說過,我來?此一趟,就有我必須要做的事,必須要救贖的人,季清川心愿未了,帝城之事未盡,我還不能走,這是我的道,我不能逃。”

    “公子的道,可曾有一瞬……也包括咱家?”

    夜風吹過茂密的百年老?樹,沙沙作響。

    裴尋芳的眸光像搖碎的樹影。

    蘇陌移開目光,將臉靠在裴尋芳懷里,良久,他?悶聲道:“我跟你講個故事吧。”

    “十八年前,庸軍破洛陽城,一夜之間?,齊國亡了,那?時,你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你遇到了一位先?生,他?救你性命,授你知識,親自送你到帝城,還為你取名,綺陌尋芳惜少年,你高興了很久,說你很喜歡這個名字。”

    裴尋芳停住腳步,他?抱著蘇陌站在枝葉龐大的古樹下。

    古老?的月光透過樹葉灑下來?,照在蘇陌臉上,美得不真實?。

    “你說是你運氣好,得到了神仙的眷顧,可一切皆有因果,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眷顧,你說是嗎?”

    “公子同我說這些,是什么意思?”裴尋芳神色浮動?。

    蘇陌仰頭?看他?:“你閉上眼。”

    裴尋芳眼睫微顫著。

    蘇陌白皙的指尖撫過裴尋芳鋒利的長眉,睫毛緩緩闔上,他?閉上眼,便宛若寶劍收入劍鞘,收斂了銳利鋒芒。

    蘇陌心跳得厲害,他?知道這么做很冒險,可若不給他?吃一顆定心丸怕是很難收場。

    裴尋芳還是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樣,雪色衣領不沾一點污漬,發?髻束得一絲不茍,黑色紗帽襯著他?的眉眼,有一種難言的禁欲感。

    一如?那?些難言的夢里,繾綣凌亂的床榻上,蘇陌不著寸縷,而?他?,永遠衣著整齊。

    蘇陌忽而?很想破壞他?身上這種齊整感,想看他?失態看他?衣衫不整。

    蘇陌深吸了一口氣,道:“洛陽城一戰,你國破家亡,從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侯爺變成人人可欺的亡國奴,那?位先?生是你唯一的光,你一直想再?見他?一面,對嗎?”

    裴尋芳臉緊繃著。

    “你怪先?生不辭而?別,你找了他?許多年,你可知,或許,在世界的另一頭?,他?也在很努力走向你。”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蘇陌輕輕吐氣,“裴尋芳,你睜眼看看,我是誰?”

    裴尋芳倏地睜眼。

    懷中人不知何時已戴上半扇銀狐面具,那?驚人的半張臉與眉眼,與記憶中戴著面具的先?生一模一樣。

    那?雙眼天生就有蠱惑人心的力量,美麗的花瓣一般的唇仍在一張一合說著蠱惑的話。

    蘇陌道:“叫、我、先?、生。”

    裴尋芳全身僵住。

    裴尋芳從山海關?血殺一路只為回到帝城守著蘇陌的情景,蘇陌化身先?生救下少年裴尋芳的情景,交錯的場景如?洪水海嘯沖蝕著裴尋芳。

    被驅逐、被遺棄的不解與痛苦。

    被在意、被保護的溫暖與幸福。

    兩種混亂的情緒將裴尋芳裹挾,他?忽而?如?爆發?的獸,將蘇陌撲倒在盤根錯節的大樹根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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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發?如?水草散開,光滑的衣裙綢緞劃過粗糲的樹根,裴尋芳將蘇陌捧在自己手心里。

    先?生。

    蘇陌。

    他?弓張著肩背,像捕到獵物的野獸,眼神急切而?兇狠,在月色下綠瑩瑩發?著光。

    后背陡然貼近遒勁蒼涼的樹根,蘇陌冷得渾身一顫,猶如?被無數觸角纏住。

    裴尋芳的反應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公子究竟是誰?為何要救我?”裴尋芳的嗓音低得可怕。

    蘇陌一時被打亂了思緒:“說來?話長,總之就是……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棄兒?,我……”

    裴尋芳卻不依不饒,仍逼問道:“公子為何救我!”

    蘇陌被問懵了。

    我為何要救你?

    “公子救我、教我、卻又為何棄我,既棄了我,為何又回來?找我?”裴尋芳箍著蘇陌的腰,將他?一把提起。

    蘇陌的腰緊貼著他?的小腹,蘇陌忽而?有些害怕,喘息道:“你想聽到什么答案?”

    說你在意我,說你輾轉兩世,不惜冒著被吞噬的危險也要來?救另一個我。

    說什么都好。

    說你喜歡我,哪怕騙騙我,一次就好。

    裴尋芳凝望著蘇陌,像濕漉漉搖尾乞憐的狗。

    蘇陌忽而?從他?眼中看到了不應該屬于這個裴尋芳的滄桑、瘋狂與悲傷。

    蘇陌心臟狂跳不已。

    是哪里不對勁?

    可看著這雙眼,那?些被遺忘的碎片光陰、無限的宇宙時空、至死不休的纏綿,都如?春生草木一樣鮮活而?有生機。

    “如?果你一定要答案……”蘇陌定定看著他?,忽而?攀住他?的脖頸,將自己送上去。

    炙熱的吻,封住了那?張微顫的唇。

    蘇陌才?來?得及張開嘴,便被裴尋芳全部占領。

    他?吻得特別兇。

    裴尋芳不再?滿足于點到為止的接吻。

    “公子認真的嗎?”裴尋芳摸進蘇陌的里衣,威脅道,“咱家說過,咱家對公子沒有抵抗力。”

    “你敢嗎?”蘇陌顫聲道。

    羈鳥

    月光如水落在蘇陌雪人似的身體上, 面具之下,蘇陌那雙眼如月下深海。

    裴尋芳沉在那片海里。

    明知他?有?所?圖,明知他?在誘惑自己,可裴尋芳無法拒絕。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公子甚美?。”裴尋芳忽的握著蘇陌的后腰,滿掌一提, 蘇陌整個腰腹被提起, “這?樣?的公子,叫咱家何以自持?”

    蘇陌驚得哼了一聲。

    烏發隨之垂落, 解開的衣裳滑落半臂。

    腰被高高提起, 脖頸往后仰著?,肩背下的樹根粗壯如虬龍,覆滿了綠油油的青苔, 蘇陌被整個端起,完全沒有?受力點。

    蘇陌有?些缺氧,心跳得愈發快了。

    裴尋芳幾乎騎跨在他?腰上,雖然隔著?距離,可蘇陌感覺到了一種可怕的侵略性。

    仿若那力量壓下來, 便?能將他?弄碎了。

    蘇陌瞬間全身戒備, 他?緊張地去抓身側的樹根, 手指在冰涼的樹根間摸索著?,卻滑溜溜的什么也抓不住。

    “公子害怕了。”裴尋芳逼近, 按住他?胡亂動的手,五指探入指縫中, 緊緊扣住,“公子若是害怕, 就抓緊我。”

    蘇陌更緊張了,他?磕磕巴巴道:“我、我背疼……”

    裴尋芳氣極反笑,聲音卻很寵溺:“公子怕疼,還敢招惹咱家?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什么地方??

    蘇陌已經沒法思考這?些,來自裴尋芳身上的強烈的侵略性和雄性攻擊性裹挾著?他?。

    他?明明什么都還未做,還是那副衣冠齊整的模樣?,緊束的衣領,墨黑的衣袍,像黑夜里冷酷的掌控者?,可眉眼里的占有?欲已經快要將蘇陌吞沒。

    蘇陌腿間發麻,這?酥麻感讓他?想起了這?些時日?與?他?同床共枕時所?察覺的異樣?。

    那種從半夜醒來,突然感受到的、從身后而來的讓人震顫的侵略性,像是一匹伺機而動的狼,幽幽盯著?他?,隨時都會撲上來將他?吃干抹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人……這?人真的是個太監嗎?

    蘇陌喉間干啞:“我原本……原本不是此意。”

    “公子是何意?”裴尋芳又逼近一寸。

    “叮。”裴尋芳的腰間玉佩滑過蘇陌的小腹,掉在樹根間。

    蘇陌渾身一顫,想逃,不想玩了,可已無處可退,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公子此舉,是為了讓咱家答應送公子入宮,對嗎?”裴尋芳代替他?回答。

    蘇陌咬咬唇:“是。”

    蘇陌原本只想給他?點甜頭、安撫一下他?,好哄他?主動放自己回去,若是他?執意不肯,那就先禮后兵,逼他?就范。

    可眼下,這?情?形好像玩得有?點過了。

    裴尋芳的臉沉在月光的陰影里,蘇陌看不分明,可周身的氣壓明顯降下來。

    “為了入宮,公子可以做到哪一步?”裴尋芳語調轉冷,故作輕浮地摸進蘇陌的褻褲,“這?里可以嗎?”

    蘇陌睫毛顫動著?:“放、放手。”

    裴尋芳的眸光愈發幽深,手指緩緩滑向后側:“這?里也可以嗎?”

    蘇陌身體一繃,惱羞成怒:“裴尋芳……你、你這?個混蛋!”

    “咱家是混蛋,可咱家也說過,你我之間不是交易。公子以自己為誘餌,來換取咱家送你入宮,公子這?是在看輕咱家,還是在看輕你自己?”裴尋芳忽而撈起蘇陌,將他?騰空抱起,“咱家想要的,公子當真不懂嗎?”

    蘇陌驚叫出聲,他?衣袍都被解開了,幾乎半.裸著?跨坐在裴尋芳腿上。

    裴尋芳粗暴地摘掉了蘇陌的面具。

    蘇陌喘著?氣,眸光凌亂,額發都汗濕了。

    “公子看著?我!”裴尋芳近于命令道。

    面具沒了,衣裳半解,裴尋芳的目光如烈烈熾火燎過蘇陌的臉,蘇陌從未有?過如此赤裸.裸.被人凝視的羞恥感。

    炙熱的大掌按在蘇陌心口,掌下是撲通撲通跳動的心臟。

    “咱家想要這?里,公子能給我嗎?”裴尋芳問道。

    蘇陌心里的提防潰塌了。

    為何要逼他?回答這?些問題!

    蘇陌藏了太多秘密,亦非久留之人,一個沒有?未來的人,談何以真心托他?人。

    蘇陌唇都被咬破了,許久道:“對不起。”@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為何要對不起?”裴尋芳逼問道。

    “從一開始,我便?同掌印說過,只談交易,不談感情?,我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也不會遵守約定,更不會給掌印任何承諾。”

    “公子好生涼薄。”裴尋芳苦笑,“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蘇陌心臟抽疼得厲害:“與?我這?樣?的人同行,掌印就得心里有?數。”

    “小騙子。”裴尋芳貼唇上去,“將我玩得團團轉,唯獨這?一點,卻從不肯騙我。”

    林子外。

    馬蹄聲、嘶喊聲與?火光融在一起。

    刺目的火光染紅了半邊天,撕壞了這?如水般寂靜的月夜。

    蘇陌眸光霧蒙蒙的,望著?遠處的光火,寒聲道:“接我的人來了。”

    裴尋芳抱緊蘇陌,在他?心口狠狠咬了一口。

    晶瑩的肌膚上,立馬浮現一個艷紅的咬痕。

    蘇陌扶住裴尋芳的頭:“裴、裴尋芳……”

    “公子算計咱家。”裴尋芳咬得更重了,“調虎離山,暗度陳倉,公子好心計。”

    “我同你商量了,”蘇陌心口火辣辣地疼,“掌印軟硬不吃,我便?只能另尋他?人。”

    “所?以,是咱家不識好歹,是嗎?”裴尋芳冷笑,“果然,公子手里握著?的,從來就不只咱家這?一把刀,扔掉一枚棋子,與?公子而言,不過是一念之間。”

    蘇陌心里很難受,他?強撐著?說道:“掌印,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你我既已是局中人,就要懂得利用各種游戲規則,順勢而為,達成目的,而不是強行破壞棋局。”

    “公子當真是……從未變過。”裴尋芳捧過蘇陌的臉,“公子何時能拋去所?有?權衡與?算計,對咱家坦誠以待?”

    “對不起。”

    “對不起?咱家拋下一切,帶公子離開這?是非之地,咱家一番苦心,公子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便?丟棄了。公子的道歉,當真是一字千鈞。”

    火光與?人群越來越近,林子漸漸被照亮。

    “掌印,放手吧。讓我跟他?們?回去,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蘇陌狠心道。

    “掌印就當今日?從未離開過帝城,今日?之事,一筆抹消。你繼續回去做你的掌印,我繼續做我的季清川。他?日?皇宮相見,你我就當陌路人。”

    “公子早就算準了,算準了我會妥協。”裴尋芳道,“公子好狠的心,你再次選擇了丟下我。”

    “可是怎么辦啊,”裴尋芳擁緊他?,像擁抱著?一生的宿命,上一輩子是他?,這?一輩子還是他?,“咱家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栽在你手里。”

    蘇陌被吻得幾欲暈厥。

    蘇陌好難過。

    他?什么狠話都說了,明明是分別的兩個人,為何還要報以瘋狂的吻-

    安陽王從傅榮手里接過蘇陌時,重重拍了拍傅二的肩:“虎父無犬子,干得漂亮。”

    傅榮弄清楚蘇陌的身份后,差點驚掉下巴。

    安陽王卻道:“清川被裴尋芳劫持,幸得傅二公子營救,今日?,你便?同本王一起護送清川入宮。”

    “好好好。”傅榮點頭如搗蒜。

    “錯了,王爺。”蘇陌望向安陽王,“是清川被賊人劫持,幸得傅二爺營救,此事與?司禮監掌印毫無關系。”

    安陽王頓了一下,恍然大悟:“還是清川想得周道,如此最好,那就按清川說的辦。”

    蘇陌仿若用光了所?有?力氣,全身發軟,身上亦冷得直抖,蘇陌求救般看向遠處的凌舟:“凌舟,扶我一下。”

    “公子。”凌舟擠過重重人群,終于得以靠過來,看到蘇陌慘白如紙的臉,凌舟不由紅了眼。

    “我要更衣。”蘇陌道。

    “欸。”凌舟抹了抹眼睛,“凌舟伺候公子。”

    凌舟將隨行的小太監都趕了出去,只自己一人為公子梳洗更衣。

    看到蘇陌身上那些痕跡,凌舟心驚肉跳。

    他?移開目光,又見蘇陌脖子上掛著?個舊繡囊,問道:“公子,這?是什么?要不要摘掉?”

    “什么?”蘇陌自離開那片林子,便?一直精神恍惚,聽他?如此講,低頭一看,自己的脖子上竟然掛著?一個護身符,正貼著?心口的位置。

    正是十八年前,蘇陌贈給少年裴尋芳的那一個。

    蘇陌忽覺心中一慟,被裴尋芳咬過的咬痕,仿若還留著?他?唇齒的觸感。

    萬般情?緒涌上來,蘇陌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公子!”凌舟嚇壞了,“公子又吐血了,我去叫人。”

    “別聲張。”蘇陌按住他?的手,“無妨。”

    “公子,你真的沒事嗎?”凌舟害怕極了,“這?可怎么辦啊,要是……要是掌印在就好了,這?可怎么辦啊……”

    蘇陌閉了閉眼,攥緊那個護身符。

    他?知道,他?的那些小伎倆根本瞞不過裴尋芳的眼,若是裴尋芳不放水,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他?們?也走不了。

    可他?將護身符都還給蘇陌了,是什么意思。

    往后就真的恩斷義絕、分道揚鑣了嗎?

    忽聽馬車外一人求見:“醫女采薇,奉王爺之命前來為公子診治。”

    凌舟為蘇陌穿好衣,服侍他?穩妥躺下,這?才道:“采薇姐姐進來吧。”

    采薇為蘇陌診了脈,點上一支安神香,溫聲道:“公子若是累了就睡吧,采薇為公子行針祛寒。”

    凌舟偷偷抓采薇的衣袖:“怎么辦,公子剛才又吐血了……”

    采薇嘆了口氣,拍拍他?的手:“凌舟不要怕,有?我呢,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會沒事的。”

    馬車全速行駛在月夜里。

    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路要漫長?許多。

    蘇陌昏昏沉沉睡著?,握著?那個護身符,被顛得心肝肺都碎了一路-

    密林之間,裴尋芳久久站在山坡上,望著?車隊遠去的方?向。

    烏鵲繞樹,月落山崗。

    歸來的人,復又離去。

    一眾影衛圍跪在裴尋芳身后。

    唐戟戰戰兢兢稟報著?:“張公公已趕回去打點……公子此去,應當會直接入慈寧宮,太子被禁足中,公子暫且不會有?礙……”

    裴尋芳始終沉默著?,未有?回應。

    唐戟稟報完,又斗膽問:“大理寺少卿許階要怎么處理?”

    “殺。”裴尋芳的聲音冷而可怕。

    “是。”

    秦老?看不下去了,走到裴尋芳身側,道:“既然舍不得,四爺為何放公子走?以四爺的實力,應付安陽王和傅榮綽綽有?余。”

    “秦老?可曾聽過‘羈鳥’的故事?”裴尋芳道。

    “何為羈鳥?”秦老?問道。

    “有?位先生曾跟我說過,這?世上有?一種鳥兒,注定不會被關在牢籠里,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閃耀著?自由的光輝。”

    “公子不是籠中鳥,我若強迫他?,強行留住他?,便?會永遠失去他?。”@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公子心在帝城,四爺肯放手,是四爺的大度。”秦老?道。

    “放手?”裴尋芳望過來,漆黑的鳳眸里噙著?無邊瘋狂,“怎么可能放手。”

    “四爺的意思……”

    “他?要飛,我便?陪他?飛。”裴尋芳道,“他?欠我一回,我便?要他?十倍償還!”-

    辰時,車隊到達東正門,慈寧宮的大太監早已在此處相迎。

    “安陽王,傅公子,太后只宣了季公子一人。”

    蘇陌掀開帷裳,抬頭望了望那朱紅宮墻,轉身向安陽王與?傅榮道:“清川自已去便?可。二位請回吧。清川方?才與?王爺說的話,請王爺慎重考慮。”

    “清川放心。”安陽王道,“一切當心。”

    “等我消息。”蘇陌作了一揖。

    這?條路,終究是要一個人走。

    一個人更好,孤獨也罷,無牽無掛,便?無所?畏懼。

    皇宮晨鐘敲響。

    蘇陌在小太監的攙扶下,坐上輪椅,走進了季清川宿命中的那扇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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