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酒肆雖小,卻勝在了物美價廉,不然也不能在競爭力十足的明珠街上屹立不倒多年。
此時此刻,酒肆一樓幾乎被虎躍鏢局包圓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酒桌旁坐滿了身穿該鏢局深紅色制服的鏢師們。
虎躍鏢局乃是南部大陸之中規(guī)模最大、最正規(guī)的一家鏢局,業(yè)務(wù)范圍極其廣闊,保鏢的范圍幾乎覆蓋整個山海大陸。
這支鏢隊剛剛結(jié)束完一趟鏢程,正聚在酒肆中休息歇腳。
距離柜臺最近的那張方木桌旁坐著三個身強(qiáng)體壯的漢子,正中央那位便是總鏢頭,右手側(cè)是副鏢頭,左手則是鏢師隊的小隊長。
店小二的托盤上放著三壺酒,先往他們?nèi)怂诘倪@張桌子上放了兩壺,然后便朝著窗邊跑了過去,三人的目光也緊跟著追隨了過去。
靠窗獨(dú)酌的那位銀發(fā)白衣男子與他們這隊人同行了一路,卻無一人與他相熟,并不是大家不想和他熟絡(luò),而是這人的性格實在是太過冰冷孤僻,實在是難以搭話。
三人各有所思地盯著靠窗獨(dú)酌的男人看了一會兒,鏢師率先收回了目光,低聲沖著總鏢頭說了句:“您說阿無以后還會繼續(xù)跟著咱們走鏢么?”
銀發(fā)男子是在半途突然加入的,契機(jī)是一場暴雨中的驚雷擊碎了鎮(zhèn)壓著山鬼的石印,饑餓無比的山鬼破封而出,循著血肉的味道來到了他們這只鏢隊的駐扎處大開殺戒。千鈞一發(fā)之際,銀發(fā)男子忽然出現(xiàn),單槍匹馬擊殺了山鬼,救了他們一命,隨后總鏢頭便邀請他加入到了隊伍中。
但奇怪的時候,這位武力超絕的銀發(fā)男人卻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對于過往的記憶也絲毫不記,像是個空白人。大家為了方便稱呼,只得先暫時給他取了個代稱“阿無”。
總鏢頭收回了目光,回答鏢師問題:“八成是不會了,當(dāng)初他加入咱們的時候目標(biāo)就很明確,就是為了這筆護(hù)鏢的錢,攢夠盤纏之后他就要往北走了。”
副鏢頭奇怪道:“他去北邊干什么?”
總鏢頭:“我也曾詢問過,但他說他也不知道,只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往北走。”
副鏢頭緩緩地點了點頭,猜測道:“可能他的家在北邊吧?雖然失憶了,但潛意識里還是想回家。這世間萬物不管什么種族,都是要落葉歸根的。”
總鏢頭不置可否,再度將目光投向了靠窗的阿無,猶豫片刻,遲疑著說:“但我總覺得,他像是我曾見過的某位大人物。”
鏢師好奇道:“什么樣的大人物?”
總鏢頭壓低了嗓音:“有點像是,狼境之主。”
“阿無?狼境之主?”鏢師震驚到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那可是名震天下的風(fēng)云人物,山河榜都是他開創(chuàng)的,阿無連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能是狼境之主?”
總鏢頭堅持道:“不論長相姓名如何,那份獨(dú)絕的氣質(zhì)和氣場確實像。”
鏢師依舊持懷疑態(tài)度:“您可曾見過狼王?”
總鏢頭:“沒見過我瞎說什么?”
副總鏢頭卻也覺得不太可能:“當(dāng)年咱們的鏢隊與冰鏈系統(tǒng)洽談合作的時候,我也曾和您一起去過狼境,和您一起瞧見了狼王,可咱們那次也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上了一眼而已,看得并不真切,更何況,狼境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了天,歲崇早就死了。”
總鏢頭無法反駁,輕輕嘆了口氣:“興許是我看錯了。”
“應(yīng)當(dāng)就是您看錯了。”鏢師依舊篤定阿無不是歲崇,但是看向阿無的眼神中還是流露出了難掩的艷羨,“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阿無他長得確實帥氣,自從進(jìn)城之后,一路上都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婦的目光了。”
人人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可阿無并不是,他只是簡單地身著一襲樸素白衣,就能給人一種芝蘭玉樹的俊逸之感,反襯的那白衣是仙物一般。若不是因為他的神色過于冷峻,仿如冰雕成的人物,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怕是早就前仆后繼地上來搶人了。
但即便如此,也不耽擱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偷偷摸摸地放眼瞧看。
鏢師嘆了口氣:“我要是能享受到阿無這種待遇就好了,何苦到現(xiàn)在還是個光棍。”
總鏢頭冷哼一聲:“你有人家那身段和長相氣質(zhì)么?”
鏢師挫敗不已:“沒……”
“行了,不說這個。”副總鏢頭安慰道,“他有他不也是個光棍么?”
鏢師轉(zhuǎn)悲為喜:“您說的對,來,喝酒喝酒!”
小酒肆內(nèi)人聲鼎沸熱鬧嘈雜,阿無卻始終游離于喧囂之外,寡然獨(dú)占一隅,滿心想的皆是:我到底是誰?家在何處?
他也無心喝酒,那壺酒只喝了一盅便放在了窗臺上,一直盯著窗外的那棵花樹發(fā)呆。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承諾,可無論他如何絞盡腦汁地思索,偏就是想不起來,時常還會因此自生悶氣。
忽然間,從斜對面的窄巷中沖出來了一位身穿茶白色紗裙、抱著嬰孩的年輕女人,一直在低著頭倉皇疾跑,始終瞧不見正臉,只見一頭烏發(fā)濃密如墨。她懷中的孩兒卻一頭雪亮銀發(fā),只穿著肚兜,正啼哭不止。
從那條巷子里跑出來之前,邱意婉就嚴(yán)肅認(rèn)真地叮囑了自己兒子:“歲歲,你得哭呀,你哭得聲音越大你爹越心疼你!”
歲歲很是聰明,且極其擅長假哭裝哭,娘親的話音才剛落,他就張開了小嘴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就是干打雷不下雨而已。
但對于邱意婉的計劃來說,只要有“雷聲”就夠了。邱意婉立即裝作舍命奔逃的模樣抱著兒子從小巷子里沖了出去。黑衣人手持鋒利彎刀,緊隨其后,渾身上下殺氣騰騰,極為兇狠。
邱意婉故意低著頭,故意不露面不瞧人,一邊在心里判斷著方向,一邊默默地查著步數(shù),跑出去二十步左右的位置,位于街面正中央,正對著酒肆的那張窗,她恰如其分地抬起了頭,將倉皇又無助的目光投向了站于窗后的銀發(fā)男子,一雙美麗的杏仁眼微微泛紅,淚光瑩潤,楚楚可憐。
但她卻僅僅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地將眼眸垂了下去,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著,兩滴晶瑩的眼淚隨之而落。
驚鴻一瞥的精髓正在于“一”這個字,多一瞥都不行,不然無法給對方制造出驚艷的沖擊感。邱意婉深諳此中玄妙。
阿無的呼吸猛然一頓,心跳漏了一拍,空白一片的腦海中驟然掠過了什么,卻轉(zhuǎn)瞬即逝,令他無法捕捉,但女人的身影卻是可以捕捉的,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定格在了女人的身上,縱使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魂不守舍地盯著一個陌生少婦看。
更加出乎阿無預(yù)料的是,那位少婦竟直接抱著孩子沖進(jìn)了他所在的這間小酒肆中,“撲通”一下跪在了大廳中央的地面上,哭求門內(nèi)眾人出手相救,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正在酒肆中喝酒的全是虎躍鏢局的糙漢子們,一個個皆自詡英雄氣概豪氣萬千,忽然冒出來一位絕色美人跪地求助,哪有不救的道理?不過眨眼之間,屋內(nèi)就有一大半的男人持著刀槍棍棒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一個比一個大義凌然氣勢洶洶。
歲洱沖進(jìn)酒肆大門的時候都有點兒懵了,心道:誒?咋這么多人跟我哥競爭呢?我哥到底有沒有參與競爭啊?不會真的不管吧?
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哎,不管那么多了,繼續(xù)按計劃行事吧……歲洱的眼眸一沉,目露兇光,朝著邱意婉奔去地同時掄圓了持刀的胳膊,殺氣四溢地朝著她的后背劈砍了過去,狠厲大喝一聲:“受死吧!”
邱意婉畏懼地閉上了淚眼模糊的雙目,極力弓著腰背,拼命守護(hù)懷中幼子,纖細(xì)單薄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看起來比真的還真。
歲洱是相當(dāng)?shù)呐宸褚馔竦难菁迹植坏媚馨阉绠?dāng)狗耍呢。
屋內(nèi)眾漢在同一瞬間飛撲而來,都抱著英雄救美的決心,個個爭先恐后,然而他們還是都慢了一步,一道修長白影如閃電般穿人而過,在彎刀下落的那一瞬間執(zhí)劍擋在了少婦與其子身前。
眾人只聽“鏗鏘”一聲響,黑衣殺手手中的那柄鋒利彎刀竟在剎那間斷成了兩截。
這下別說是虎躍鏢局的人了,就連歲洱都震驚了,因為此時此刻,她哥手里拿著的并不是睥睨天下的修羅劍,而是一把簡陋到連劍柄都只是用細(xì)麻繩纏成的鐵劍,但她手里的這把刀卻是用上等精鋼打造而成的,不說絕世無雙,但絕對也稱得上是削鐵如泥,竟然一擊就被斬斷了。
看來,修羅的并不是劍,而是人。
歲洱當(dāng)即就往后跳了一步,按照原計劃撤退,然而都已經(jīng)跑出酒肆大門了,才想起來自己還有臺詞沒說呢,又趕緊往后退了一步,沖著她哥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地開口:“壞我好事,你給我等著,咱們走著瞧!”說完,飛身離去,干脆利落,深藏不露。
阿無本想去追,然而衣擺卻忽然被扯住了,低頭一看,竟是那位少婦。
邱意婉緩緩抬起了頭,依舊是雙眸含淚,眼圈紅得更深了,止不住地哽咽,白皙動人的臉頰上掛滿了憐人的淚痕,如同一株雨中梨花。歲歲卻不哭了,實在是演累了。
阿無實在是受不了她那種楚楚動人的目光,瞧得他心猿意馬心慌意亂,無意識地放緩了呼吸,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但這樣又不符合世俗倫理,她有孩子,肯定就有丈夫,自己怎能和一個有家室的少婦糾纏不清?成何體統(tǒng)?
更何況,男女授受不親,還是早些走人為上,免得沾染是非。他還要去狼境。
雖然什么都記不得了,但他有著強(qiáng)烈的預(yù)感,狼境還有人在等他。那個人,對他來說,很重要。
阿無輕嘆口氣,垂眸瞧著邱意婉,語氣和眼神一樣淡漠冰冷:“夫人若無事,我就先走了。”
邱意婉挺秀的鼻尖通紅,濃密的眼睫上掛滿了顫顫淚珠,櫻桃紅唇微微翁動了一下,說了句什么,聲音太小,阿無沒能聽清,只好俯身蹲了下去,孰料就在他屈膝的那一刻,邱意婉忽然閉上了眼睛,身子一歪,弱不驚風(fēng)地暈倒在了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