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顧熙陽用刀割斷自己腿上的束縛帶, 他撥開亂跑的孩子,走到陸槿面前。
陸槿低頭看著他。
十字架很高,顧熙陽需要仰頭才能看到陸槿的臉, 以及他背后與他同樣垂眸的大天使。
這個角度看過去,陸槿就好像具象的神明, 他并不開口,只是那樣默默垂目,圣潔的白袍遮蓋下是緊縛的身體,背后巨大的彩色花窗如同具象的神靈。
顧熙陽生出一種流淚的沖動。
他湊上前,努力踮起腳, 想要觸碰對方。
可他無論多么努力,都吻不住那點嫣紅的唇珠。
陸槿低聲道:“再近一點。”
顧熙陽聽話地努力抬起頭,他的眼淚掛在下睫毛上, 盈盈發亮。
他忽然感覺額頭一涼,柔軟濕潤的觸感落在他流血的傷口上,溫柔的舔舐像是在動物紀錄片中看到的幼崽母親。
顧熙陽渾身戰栗起來,那冰涼卻濕潤的唇順著他額角的傷口向下,他下意識閉上眼睛, 一滴眼淚正好落在那雙唇之間。
陸槿吻了吻他那雙璀璨的眼睛。
這樣一雙眼睛,不應該有眼淚的。
顧熙陽睜開眼, 看著面前的“神明”。
他小聲說:“原諒我,原諒我吧……”
他低下頭,清淚合著血跡, 留下臉頰, 他虔誠地跪在十字架前, 抱住雙肩。
這是他幼時做過千百次的動作,還是同樣的教堂, 同樣的地獄。只是這一次的地獄里,真有神明降臨。
陸槿看著他,唇上帶著他的血,微笑:“神原諒你了,我的孩子。”
話音剛落,教堂里所有的孩子都陡然安靜了下來。
顧熙陽猛地抬起頭,淚水中他看到陸槿的臉有些模糊。
似乎是有人破壞了腦電波的裝置,實驗品失去了刺激源,穿著白袍的孩子們都呆呆立在原地。
很快大家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不敢反抗,不敢出聲,迅速排列好坐在了教堂的座位上。滿滿當當的孩子,低著頭,雙手抱肩,低低地唱起圣歌。
顧熙陽驚愕地站起來,他回過頭,這一幕仿佛穿越了十幾年,那黑發黃瞳的幼童就坐在第一排,他每天都虔誠地乞求著神明垂憐,可日復一日他仍然沉淪在地獄。
那小小的男孩抬起眼,看向了輪椅上渾身纏著繃帶的顧震山。
他沒有表情,仿佛不認識一般,漠然地轉開了視線,看向了顧熙陽。
在圣歌的低吟聲中,他跳下長椅,走到顧熙陽面前。
“你來了。”
顧熙陽猛然回神,那孩子的身影消失了。
教堂里依然坐滿了孩子,圣歌低吟,昏黃的墻壁攏著童音。
顧熙陽后退了兩步,靠住了陸槿。他回神,拿起刀將陸槿放了下來。
“數據,原始數據在哪?”陸槿嗓子幾乎已經燒干了,他快要說不出話,可還抓著顧熙陽的手。
顧熙陽扶住他:“在中控室,我們快走。”
陸槿點點頭,顧熙陽拉著他,從中央過道跑過,一把推開教堂的門。
他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滿教堂的孩子全都站起身,回頭默默看著他們逃離。
那花窗上的大天使垂著眼,似乎笑了。
他們跑向后面的主建筑群,這里的一切顧熙陽都十分熟悉,恍若隔世。
那群教堂里的孩子也跟著他們跑了出來,在外面漫無目的地走著。
他們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無助地等待著。
主控室里,林月剛拉開撲到自己母親身上想要掐死她的陸男。
陸男被林月一把推到了中控室一側的柵欄門上,她身體碰撞出巨大的“嘩啦”聲,然后坐在了那旁邊。
“陸男!你瘋了!你徹底瘋了!是誰把她變成這樣的!誰?!”那披頭散發滿臉鼻涕眼淚的中年女人,臉上還有窒息導致的紫紅,看起來甚至非常可怖。
中年男人陸建強已經傻了,他靠在門邊,褲子隱約有著濕跡。和他同樣反應的還有他的兒子,陸寶玉。
陸寶玉穿了一身小西裝,陸建強身上是一套價格不菲的夾克,而他給老婆買的是一套小香風的套裙,看起來都是專門為了這趟出國打扮的,然而現在他們看起來卻都像是喪家之犬。
林月冷笑:“誰把她害成這樣?你問誰?”
她的笑意冰冷,中年女人愣愣地仰視著她,直到她從白大褂里掏出一張藍色的銀行卡。
那張輕飄飄的卡被她夾在指尖,中年女人反應上來,喜道:“那是我的!是我的!”
“你的?”林月把手腕一收,沒有要給他們的意思,她看著這三個人的眼里從希望到失望的表情,“從你們簽下的這兩份‘自愿志愿者承諾書’以后,這兩千萬就是陸男的,你們對女兒如何,自己心里難道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她會把兩千萬平白給你們嗎?”
林月從旁邊被撬開的保險柜里拿過兩份純英文的合同,丟在他們面前的地上。
然后把那張藍色的銀行卡也丟了下去。
女人激動起來,竟掙脫了手腕的繩子,一下撲到銀行卡上,雙手抓住那張卡,嘴里道:“她的不就是我的!”
林月的高跟鞋前掌踩在她捂著銀行卡的手上,她發出一聲慘叫。
“看到你,我有點明白為什么陸男會做這些事。”
陸建強看到老婆被踩,他鼓起“男人”的勇氣,喊道:“你干什么!你憑什么管我們家的事!那丫頭生下來就是個賠錢貨!幾歲就知道勾引她表哥!我們給她改名叫陸男,又把她關在家里才收斂!幾年生不出男娃,她媽才去領養了一個男孩,沒想到陸槿更是個狐貍精!”
“跟這丫頭一樣,賠錢貨!就會勾引男人!賤*貨!好在孩他媽肚子爭氣,這才有了寶玉!你是什么人,你又知道什么?”
林月看著這個狗叫的中年男人,看著他漲紅的臉,忽然笑了一下,轉過身,揮了揮手,她兩邊背著槍的壯漢便走過來,把這三口人拖出門去。
三人都尖叫起來,陸寶玉大喊:“姐!姐!救救我!姐——”
“你們想干什么!放開我,我哥是顧家的大少爺,親生的!知道顧氏集團嗎!陸槿不會放過你們的!”
“對對對陸槿,陸槿是乖孩子,你們殺了我們,他不會放過你們的!”
“不……不不、我和陸槿,不、和我哥關系特別好!上學的時候他還自愿躺著給我上呢!他喜歡我!他肯定喜歡我!你們不能殺我,不能殺——”
陸寶玉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被拖出門后,他看到了站在天臺樓梯口的陸槿和顧熙陽。
陸槿看著他,蹙起眉,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緒。但陸寶玉背后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他像條狗一樣跌在地上,“呃呃”了兩聲,顧熙陽三步過去抓過一把槍,“咔啦”一聲就上了膛,槍口死死抵著他的后腦,嗓子低低壓著極致的怒火:“你把剛剛那句話再說一遍!”
陸寶玉渾身發著抖,又一次失禁了。
陸槿制止道:“別殺人。”
顧熙陽牙關緊咬,眼都紅了。
他一把扯開陸寶玉手腕的繩子,狠狠踢了一腳,陸寶玉像條狗一樣叫了一聲,然后迅速爬到陸槿腳下,抓住了他潔白的長袍,黑色的手印頓時印在了上面,陸槿皺了皺眉。
“哥,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陸寶玉抬起那張高中學生的臉,恐懼的淚水洗刷下,讓他看起來終于像這個年齡段正常的孩子了,那些流氓的氣質和輕佻的語氣都消失得一干二凈。
“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顛三倒四地在槍口下求饒,趴在陸槿腳底下瑟瑟發抖。
“我不是他。”陸槿沙啞著嗓音,聽起來卻很平靜,“你應該去另一個世界向他道歉。”
陸寶玉癱軟在地上,呆愣愣地仰頭看著陸槿。
陸槿徑直走過他,也走過試圖求他放過自己和孩子的陸家兩口子,甚至沒有給他們施舍一個垂眸。
顧熙陽最后看了一眼陸寶玉,那眼神和看一具尸體沒什么區別。
他最后進了中控室的門,沒有轉身,用英語道:“你們是薩亞的人吧,陸先生不喜歡殺生,這三個人留一條命,你們帶回去處理吧。”
“……這個小的,男孩,也帶走嗎?”壯漢用磕絆的英文問他。
顧熙陽似乎笑了一聲,在背后慢慢合上門:“‘陸先生’雖然不殺生,但也絕不是什么好人。帶回去吧,當我送給薩亞的私人禮物——老虎幫不是一向喜歡用薩亞的人招待客人嗎,這個禮物他會喜歡的。”
門合上,外面的慘叫聲隔絕得一干二凈。
林月看見陸槿進來,便把手里的pad遞給陸槿。陸槿很快瀏覽起了數據,他撲在中控監控臺上,迅速看著那些實驗報告還有程序編碼,是,的確是原始數據,有了這些就可以破壞中端,但需要帶回原來的世界,用大型量子計算機……
陸男抬起頭,昏昏沉沉中看到了陸槿的側臉。
“……小、小槿?”她似乎有些失血過多,再加上刺激太大,虛弱異常。
陸槿看向靠在柵欄門邊的她。中控室內警示的紅光閃動,映照在她的臉上。
“別往后退!”陸槿阻止她。
她身后的柵欄門或許是由于電梯井被破壞,又被她剛剛猛撞了一下的緣故,下面的滑輪已經松動,如果她整個人靠上去,下場就只能是掉入電梯井中。
陸槿一開口說話,屋里所有人便都看向了他們。
陸男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沒有向后靠,而是在被血染臟的白大褂里摸索著。
林月抓過□□,指著她:“你想干什么?”
陸男嘴角拉了拉,是一個虛弱的笑。
“小槿,還記得這個嗎?”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粉色兔子毛絨玩具鑰匙扣。
那只兔子顯然是年深日久已經非常臟,可最近剛被仔細清洗過。上面有些污漬已經洗不掉了,短短的化纖覆毛也已經倒塌,手感并不那么好,只有兩只黑色的玻璃圓眼睛,亮亮地在紅光中看著眾人。
陸槿沒有回答,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小時候我想要這個,你說等你撿垃圾賺來了錢,就給我買,你撿了一個暑假的垃圾,買了這只兔子,可我剛拿到手就被陸寶玉搶走了,他在腳底下踩了很久,最后又被媽拿去掛在了家門鑰匙上。一掛就是二十年。”
“直到前段時間,我才把它搶回來。可是,我卻把你弄丟了。”
她坐在那里,把兔子攥在心口,低下頭,淚水滴落在已經碎裂的眼鏡鏡片上。
“……小槿,姐姐對不起你……”
她從口袋里摸出那個紅色按鈕的□□。
眾人皆是一驚,顧熙陽沖到陸槿面前死死抱住他。
“別按——”陸槿剛出口,陸男便抬起眼,獨獨沖他笑了起來。
“……如果有神存在,原諒我吧。”
她閉上眼,狠狠按了下去。
爆炸聲猛地響起——
一秒。
兩秒。
三秒……
陸男睜開眼,驚愕地看著手里的起爆按鈕。
“……不是……”她狠狠又按了幾下,直到眾人一擁而上把她按在地上,她手里的東西才脫手而出,滑到了顧熙陽腳下。
顧熙陽撿了起來。
他想到了什么,忽然拉開中控室的大門。
順著天臺看過去,那廣場上原本屹立的教堂已經變成一片廢墟,騰起的塵土仿佛臟了的海上白云。
眾人都沉默了。
直到陸男忽然在一片沉默中笑出了聲。
“……哈哈,哈哈哈……顧震山,原來他早就想把我也一起殺了,他從來沒給過我任何信任……哈哈哈……”
顧熙陽看著那已成為廢墟的教堂。
顧震山還呆在里面。
他自己為別人精心設的死局,陰差陽錯,終究還是埋葬了他自己。
陸男甩開壓著她的人,坐了起來。
她臉上是兩行清淚,她閉上眼,把碎裂的眼鏡摘了下來,妥帖地放在身邊的地上。
“顧熙陽,你說的對。”她輕聲說,“我不配做陸槿的姐姐,不配做醫生,也不配愛什么人。”
“我這種人,應該下地獄。”
陸槿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撲過去,可還是晚了一步,他伸出手,只來得及抓住了陸男手里丟出的那只粉色的舊兔子。
電梯井黑而深,她的黑色長發隱入其中,一滴熱淚從視線里隨她一齊落下。
陸槿抓著那只粉色的兔子,手指微微發顫。
一聲輕微的“噗通”聲,從電梯井中傳來。
沒有慘叫,沒有叫罵,沒有慷慨陳詞的遺言。她就這樣死在了黑暗的電梯井內,死在地獄里都無人踏足過的黑暗中。
陸槿的心臟抽痛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感應,他這樣一個相當于從未有過親情的人,竟也感覺到了令人窒息的痛楚。
他劇烈咳嗽起來,顫抖著抓住顧熙陽的手臂:“我聞到了火藥,你快走,快走……”
顧熙陽當然不可能走,他一邊喊著:“你們快,所有人都從樓里撤出去,所有人,地下庫里有火藥,引線就連著電梯井的地下一層!”
聞言所有人都嚇到了,林月拉著顧熙陽要一起走,顧熙陽抱住陸槿,三個人拉扯著往外撤離,陸槿手里抓著原始數據的儲存卡以及那只兔子,他站在天臺上搖頭,“你們走,我走不了了。”
“為什么!”顧熙陽瞳孔顫抖著,問出這個問題的這一秒鐘,仿佛有了心電感應一般,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似的心尖一蟄。
何源死前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他這種男人絕不會是屬于你的。”
他眼看著陸槿往后退了半步,靠在了天臺的圍欄邊。
海風帶起他濃黑的頭發,露出他干凈的眉眼。
他身上的白色長袍被風吹動,讓他整個人如同一只潔白優雅的飛鳥,仿佛下一秒就要遠去。
陸槿笑了。
“走吧,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不能留在這里。”
顧熙陽的話哽在喉嚨,他和陸槿隔著三步的距離對視著,可這區區三步,卻像是隔了一道世界的門。
林月拉著顧熙陽,急道:“陸槿!你說什么,快點走啊!引線是壓在電梯下面的!所以他們才會把電梯運行破壞掉!只要有摩擦就會點燃引線,離爆炸最多三分鐘!”
顧熙陽卻掙開她的手。
在她震驚的神色里,顧熙陽說:“你走吧。我要留下。”
陸槿釋然的表情裂了一絲縫隙,他靠著圍欄:“你留下做什么!”
顧熙陽向他走過去。
一步,兩步,三步。
林月正在呆愣,忽然一只手猛地拉住了她,林陽急切的臉出現在她面前:“快走啊!”
“可是他們——”
“來不及了!”林陽像是把一輩子的力氣都用在了今天,他一把抱起妹妹,最后看了一眼顧熙陽的背影,咬牙轉身跑了。
所有人都慌亂地撤出整個古老的建筑,他們站在天臺樓頂,可以看到下面慌亂跑遠的人群。
薩亞和格里還是穿得那么與眾不同,他們依然不合,帶著雙方的人站得很遠。
陸槿呼吸急促,他伸手推面前的人:“你快走……”
顧熙陽卻抓住他的肩膀,定定看著他。
不需半聲言語,陸槿只在天光下看他的眼睛,就懂了他想說的話。
想起第一次在天光下注意到這雙眼睛,似乎也是在這樣晴朗的天氣里。
那時候森林茂密,景象熱鬧,他瞪著一雙黃澄澄琉璃似的眼瞳,狗似的扒著樹干,偷偷摸摸看自己,眼里是不服輸的嫉妒。
陸槿發現了,但沒有拆穿。
之后有多少次仔細地看著這雙眼睛呢?陸槿記不清了。可這雙眼睛這樣銳利漂亮,如同裝滿了全宇宙燃燒的恒星,不像陸槿,他的眼睛更像是時空扭曲的黑洞,再巨大的恒星也會在他眼瞳中坍縮,伴隨的是巨大的引力。
沒有人逃得出去,連光也無法逃逸。所以沒有人敢走近。
只有這雙璀璨的恒星,帶著劇烈燃燒的火焰撲向他,帶著無畏的勇氣,天真的稚愛,把陸槿撲在溫暖的銀河。
“原諒我。”顧熙陽輕聲說著,他額頭抵著陸槿的,閉上眼,像一個真正虔誠的教徒。
陸槿心間疼得抽搐,他勉力維持著正常,伸出顫抖的手指,一如往常般摸了摸顧熙陽的頭發。
“你這樣做,神不會原諒你的……”陸槿閉上眼,不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痛苦。
但他太自私了,在這短暫的三分鐘里,他竟然在想,就這么帶他一起離開,或許,或許有那么一種可能……
可他怎么敢賭,賭輸了,他這一生都會活在無底的愧疚中,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愛人。
“神能告訴我他從哪兒來嗎?”顧熙陽看著他。
陸槿沉默了幾秒。
“……你早就知道?”
顧熙陽笑起來,“你知道你和你江城大學的證件照上有多大的區別嗎?還有……你又不會跳舞,不是嗎。”
陸槿覺得自己的心臟在這一刻跳動得異常劇烈。
“你——”
顧熙陽沒有讓他說完,低頭吻了過來。
天邊的云披在陸槿頭頂,他黑發被吹起,那蓬松的白云如同一件婚紗絕美的披紗。
所有人站在海岸邊的草皮上,回頭看著劇烈的爆炸聲響起。
煙塵吞沒了整座古老的“福利院”,穿著白色實驗服的稚童們看著爆炸的發生。
林陽抱著林月的肩,林月把臉埋在他的身上,林陽這是第一次看到好強的妹妹在自己面前哭出來。
楊明瑞站在船的甲板上遠遠看著,他放下耳邊的手機,呆愣了很久,從旁邊拉過一旁紅酒,將酒液倒進一只高腳杯,晃了晃,遙遙地舉向遠處的煙塵。
他手邊的pad顯示著實時熱搜:# 顧氏集團原董事長顧震山 #
而那下面依然掛著顧氏集團研發的“言靈寓家番”分析情緒系統。
憤怒的輿論猶如一場暗燒的大火,當初用這個系統為前端收集實驗數據的顧震山或許永遠想不到,有一天他自己也會被“言靈”的惡意團團包裹,永世不得解脫。
楊明瑞嘴角勾了勾,卻并不是一個笑容。
他看著爆炸揚起的煙和緩緩陷落的建筑,舉起酒杯:“……你終于得償所愿了。”
所有人站在遠處,海島像是一座巨大的舞臺,爆炸的煙塵便如同一場盛大的落幕。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開口。
直到有孩子走到教堂的廢墟邊,撿起彩色的花窗碎片,他把那碎片握在手心,雙手抱住肩膀,低頭吟唱圣歌。
越來越多的孩子在教堂的廢墟中撿起大天使的碎片,他們懵懂地站在地獄的廣場上,沐浴著天光,低頭吟唱圣歌。
“神啊,神啊,神啊。”
“在美麗無憂傷的國度。”
“祝福你我穿過痛苦的愛河。”
“祝福那被蛇守衛的圣果。”
“祝福那終將到來的極樂。”
—
首都星聯盟一號辦公樓頂層。
巨大的白色辦公室內,醫療艙打開,里面的人睜開漆黑的眉眼。
“陸統帥,首都時間下午三點有聯合會議,下午四點半有一場會面,六點在禮堂安排接見就餐,晚上聯盟大學邀請您回校演講,您看您是要安排在晚上的模擬訓練前,還是結束后?”
陸槿坐起來,接過秘書遞過來的文件,簽上名字道:“都可以。”
“好的統帥。嗯……最近有給您的聯名信,大家希望您剛醒來這段時間,注意身體,不要勞累。聯名信上還有一些首腦的簽名。”
陸槿默然了一會兒,點頭表示知道了。
秘書頷首,恭敬地退出去,走到門口,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敲響了。
陸槿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外面首都星的人造太陽。再好的陽光終究是假的。
一個月,他醒來整整一個月,一次都沒有再看到過那顆曾經獨屬于人類的太陽。
“進。”
秘書退出去,外面的人急匆匆進來,站在陸槿身后向他敬了個軍禮。
“統帥!外面有人緊急求見,他說……說……”
陸槿轉過身,等著他說完下文。
這人看軍裝是大樓保衛科的統帥親衛隊,應該是有人鬧事要見陸槿,他才這么著急。
他擦了擦額上的汗,終于道:“他說是您的……愛人。”
“什么?”陸槿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大腦突然消失了。
“不不不!他后來又改口說是您的學生!說一定要見您本人!您看要不要把他,先關起來……”
陸槿沉默的時間之久,讓這個保衛科的小青年終于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他。
“叫他來見我。”陸槿道。
直到那熟悉的聲音隔著門傳入陸槿的耳膜,陸槿感覺心臟像是“復活”一般,從這一秒才陡然開始重新跳動。
“……別拉我,我真的是他的學生,我就是流浪了幾天,又沒有衣冠不整嘛,軍爺,我真遵守軍規的……”
大門“嘭”一聲被打開。
陸槿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全都……咳,全都出去。”陸槿第一次對下屬說話有些結巴。
這里是軍屬大樓,陸槿說什么就是軍令,其他人哪敢說什么,迅速安靜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那個帶進來的“瘋子”。
“……嘿嘿。”身上臟兮兮的“瘋子”看向坐在辦公桌里的陸槿。
他忽然站直了身子,向陸槿敬了個軍禮,竟然還有模有樣。
陸槿一下沒忍住,嘴角勾了勾,偏過頭。
“笑我?我差點沒被人打死!好么,你還笑我……”
陸槿從桌里走出來,走到他面前,板著臉,捏了捏他的肩膀,胳膊:“……哪里畢業?想要參軍,你這樣的身體條件不合格。”
“我合不合格……統帥不是最清楚了。”
那雙琥珀色的黃眼睛在他面前眨了眨,像一只豎起耳朵卻不服管教的軍犬。
陸槿被反將一軍,輕咳了一聲不再看他。
“你怎么找到我的?”陸槿問。
“我在垃圾堆醒來的,是一個金色長發的妹妹把我撿回去的,她還坐著輪椅,但是個律師,高級律師,有黃金章的。”
“金色長發?”陸槿好像想到了什么,“在首都星?聯盟大學?”
“嗯,她說,因為我的眼睛很像她在前線犧牲的哥哥。”
陸槿閉上眼,感覺心頭忽然涌上些酸澀。
忽然他笑了,摸了摸顧熙陽的腦袋:“好吧,我知道是誰了。”
“嗯……我……”顧熙陽拉著陸槿的袖子,忽然直勾勾地看著他。
陸槿一看這個熟悉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顧熙陽順利獲得了腦殼上的一巴掌,“嗷”了一聲。
“洗澡,換身衣服,我請她來禮堂接見。至于你——小小年紀不在學校讀書,想在軍事大樓里以下犯上?”
“我怎么讀書,都沒有我的身份登記,只能靠統帥養了,要不把我拴在你家里,給你看門……”
陸槿抬起一支鋼筆,敲了一下他的額頭。
“站直!向左轉——進那扇門,我的休息室里有浴室。”
顧熙陽聽命令進了浴室,陸槿轉過身剛要走,一只狗爪猛地伸出來,抓住了他白色的軍裝把他拉了進去。
“統帥……”
“干什么?”
“你不幫我洗嗎,我什么都不會……”
“想讓我幫你洗?”
“嗯嗯嗯!”
“好像你少說了一句話。”
“……求你?”
“不是這句。”
“啊……別打我啊,那是什么?”
“自己想。”
顧熙陽轉了半天眼珠子,看著陸槿的臉,終于明白了。
他耳根躥紅,嘴唇蠕動了幾下,貼到陸槿面前來,爪子弄臟了陸槿的軍裝。
他的呼吸灑在陸槿耳垂的那顆痣上,輕聲說道: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