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聲部旋律響起,江蘭溪覺得陳何良又騙了他。
這種水平,完全達到演奏級,不可能好幾年沒碰過琴。
他們的站位離得很近,江蘭溪甚至能從一眾和聲里分辨出陳何良的琴音。
少年身姿筆挺,眼睛微閉,像中世紀古堡走出來的貴公子,指尖在跳舞,舞姿翩遷流淌出清澈溪流。
他神情是那么的專注,明明是六十個人的大舞臺,聚光燈好像也偏愛他,他就那么輕易地進入他眼底。
棋逢對手,高山流水遇知音。
不止江蘭溪暗自驚詫,陳何良也在一遍一遍刷新認知。
他對江蘭溪拉琴的印象,停留在大虎公司的慶典上,破舊的提琴,跑調的琴音,他也就信了葉辰跟他說過的,從江南來的那個提琴手,是個繡花枕頭。
而現在,江蘭溪有一把好琴,琴技又好的十分突出。陳何良鼓著腮幫子看他,薄唇浮出一抹難以琢磨的笑。
江蘭溪也有意表現自己,拉得更用心了。冥冥之中有一種奇怪的勝負欲在支配他。論年紀,他比陳何良大,可是在其他方面,他又沒什么底氣。
對方坐高堂,接受奉承與掌聲,而他站在一隅竊視,企圖窺見日光。
只有琴,琴是最能拿出手的東西。
觀眾散場后,團長來到臺前,說總監在西苑飯店定了位置,給大家慶功。
“團長,總監會去嗎?”
“當然,咱們樂團是老師的心血,老師對大家的演出結果十分滿意!”團長喜上眉梢。
底下一陣歡呼。
總監就是他們樂團的老板,享譽全國的音樂家,老人家上了年紀深居簡出,除非在電視上,現實中見上一面難如登天。
總監是團長的老師,那么......江蘭溪靠近陳何良,小聲問他,“也是你老師嗎?”
少年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是多少人不可望不可及的奢想。他說:“我音樂的啟蒙老師。”
音樂的啟蒙老師.....那是不是說明,其他方面的啟蒙老師大抵也是重量相當的大牛級人物。
確實有狂妄的資本,江蘭溪不無羨慕道:“真好。”
陳何良勾唇道:“這有什么,待會兒聚餐我介紹老頭給你認識。”
江蘭溪露出欣喜的微笑。
“蘭溪,外面有個特成熟特溫柔的叔系帥哥找你。”李成從衛生間回來,拍了拍江蘭溪的肩膀。
叔系帥哥?
“找我?”
李成興奮地眨眼,“就是找你,他手里帶著玫瑰花哦。”
李成這話很有八卦的意味,很明顯江蘭溪和葉辰的前金主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現在又來一大帥哥,有好戲看的節奏!
瞧瞧瞧瞧,大金主的眼神都不正常了。
江蘭溪把小提琴交給李成,狐疑道:“幫我收一下,我出去看看。”
這會兒觀眾走差不多了,江蘭溪一眼就認出站在大廳門口的,握手杖的男人。
方頌澤。
方頌澤穿得很休閑,白色襯衫顯得肩膀很寬,銀質鏡框精致從容。他站在大廳出口的臺階上,黑色手杖隱在黑夜里,正垂眸輕嗅一朵玫瑰花。
蘭溪走到方頌澤身邊,聞到清新舒適的松香味。
“方...先生。”
方頌澤朝他微微一笑,“蘭溪。”
江蘭溪遲疑片刻,改口道:“方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有演出?”
“工作結束后碰到你弟弟,他說你今晚在這邊演奏,我就買了票。”方頌澤解釋說。
除了江知竹,江蘭溪再沒有別的弟弟。江知竹對他的事向來莫不關心,這回又唱哪一出?
方頌澤走近兩步,把玫瑰花枝別在江蘭溪衣領上,夜色下他的聲音格外溫潤,“來的倉促,什么都沒準備,就去街邊買了一支玫瑰,你別嫌棄。”
他的動作很慢,花枝別過領扣時卡了一下,于是另一只手不得不繞過來,拇指不可避免擦過江蘭溪的右臉頰。
江蘭溪臉有點熱,待方頌澤別好后,稍稍拉開些距離,“謝謝方大哥。”
“本來今晚想約你出來的。”方頌澤說:“家母這兩天得了空,今早從香港飛過來,聽說你是很厲害的小提琴家,一直想見見你,蘭溪有沒有興致賞個臉?”
江蘭溪愣了下。兩人尚未有過多接觸,這么快就見家長?
“你不用擔心”,方頌澤說得很謙虛,“只是喝個茶,認識一下。”
話說到這個份上,蘭溪想了想,說:“那你稍等,我去跟團長說一聲。”
剛一轉身,就看到左前方滅了燈的樓道里,一個男人斜斜地倚在墻上。他半邊身子隱在黑暗中,黑色禮服更顯肅穆,一手插兜,一手夾著煙,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
確切地說,在看他領結處別著的玫瑰花。
白色煙霧飄過來,江蘭溪嗅到濃濃的煙味。對方眼神看上去平靜無波,卻像幽深栗暗的溝壑,深不可測,令人無端害怕。
江蘭溪被那雙眼神所震懾,一時竟忘了開口說話。
“不介紹一下?”陳何良捏著煙,聲音沉沉,自下而上撩起眼鋒。
任誰都能聽出那語氣里的挑釁。陳何良的眼睛里好像潛伏了一只野獸,但凡聽到不順心的答案,就會亮出鋒利的爪子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方頌澤,蘭溪的朋友,珠寶設計師。”江蘭溪正不知道怎么開口,方頌澤上前幾步,主動伸出手問好。
陳何良沒搭理他,插在兜里的手都沒有拿出來,甚至沒給方頌澤一個眼神,只盯著江蘭溪,說:“團長讓我叫你去慶功宴,大巴車在路邊等。”
方頌澤淡定自如收回手,“蘭溪,你有事我們下次再約。”
“不用。”
心里一陣煩躁。陳何良霸道又任性,不負責任地隨意撩撥,又有什么資格在這里命令他?
江蘭溪淡淡道:“你幫我跟團長說一聲,我今晚有事,不去了。”
陳何良沉默地盯了他好一會兒,就像一把沉默的弓,江蘭溪以為他要繃斷的時候,陳何良舔了舔后槽牙,說了聲行。
方頌澤看著陳何良離去的背影,問道:“蘭溪,你跟他很熟?”
“還行吧”。江蘭溪不欲多談,含糊道:“他跟我們團長關系很好......方大哥,你認識他?”
遠遠的街邊,陳何良單手拉住車門扶手跳進大巴車里,從敞開的玻璃窗里看到有不少女同事擁上來跟他聊天。
方頌澤眼底閃過一絲鄙夷,“當年華人留學圈里,誰不知道陳家大少爺的大名?”
那語氣稱不上客氣,想也不是什么好名聲,江蘭溪也懶得再問。
見了面才知道,方頌澤的母親是很溫和的人。江蘭溪一開始還很緊張,聊起天來就漸漸放松了。
言談之中他了解到,方母年輕時曾入選過某一屆的香港小姐,和方父結婚后被婆家欺負,后來被迫離婚。方母聽說方父有意讓兒子與內地某家族私生子聯姻,擔心方父被新夫人教唆,給兒子介紹草包歪瓜,不放心非要來北京看看。
江蘭溪心想方母應該是對他很滿意的,因為臨走時送了他一只寶石手鐲。
手鐲上鑲了整整一圈無燒鴿血紅,每一顆品相都比前些天他買給孫眉的好得多。
“我母親的心意,你先收著”,方頌澤說:“我們家就是做寶石生意的,一個鐲子不算什么,如果你拿著有壓力,就當幫我暫存一下。”
江蘭溪拗不過他,把手鐲放在帕子里收好揣進衣兜。
第二天一早,江蘭溪收到孫眉的信息,說最近要去外地交流演出,問他方不方便請幾天假回來照顧阿嬤。
孫眉所在的文化社團今年被評為江蘇十佳社團,應邀去深圳交流互訪,趕巧阿嬤前幾天剛做了白內障手術,現在是恢復階段,看不清東西離不開人。江蘭溪最近幾天沒接到新安排,就給團長發了個信息問方不方便請假。
不知道是不是陳何良的緣故,團長的態度格外熱情,竟像之前對待葉辰那樣好脾氣,說他有事盡管去忙,走之前記得把假條遞過來,月底下一輪巡演前回來就可以。
江蘭溪受寵若驚,連說了好幾次感謝理解。
說起葉辰,江蘭溪又看了眼起床時手機推送的新聞。
據不知名媒體報道,昨夜南四環附近,一男子欲跳橋輕生,最終被一通神秘電話挽救。
視頻顯示,昨晚八點左右,昏黃路燈下,男子灰心喪氣坐在高架橋上,看著天空流眼淚。眾人輪番勸他一概不理,直到接了一個神秘電話。
然后哭著哭著就笑了,抹了抹眼睛自行下橋離開了。
視頻里男子的臉被打了馬賽克,陌生人不知道他是誰,江蘭溪卻清楚的很,一模一樣的演出禮服,就是葉辰。
八點左右,是葉辰接到陳何良電話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