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煙霧撲面而來。這是一種很熟悉的氣息，就像曾經每次進入任務區一樣。

    唐澤從天窗探出頭，伸手在面前揮了幾下，卻沒能成功驅散掉渾濁的煙霧。

    即便對b區的任務人員來說，這里的污染濃度也還是太高了。

    他四下張望著，很快在后車廂的中部看到了一個匍匐的身影。

    方栩予的確是倒下了。這會趴著一動不動，似乎已經不行了。

    唐澤把面罩掀開了一點，嘗試著吸了口氣，立刻就被嗆了一下。

    這里的污染大部分是sybe看都懶得看的“廢氣”，各種種類混雜在一起，讓它聞起來格外要命。

    唐澤看著霧中的影子，嘆了口氣。

    他奮力往上一跳，試圖憑借慣性讓上半身直接躍上去，沒想到直接——滑回了車里。

    他低頭看著防護服正面流淌的黏液，陷入了沉思。

    ——大概是剛剛那只大泥鰍躲在車頂上時留下的。

    也就是說，方栩予可能只是滑倒了。

    唐澤稍稍舒了口氣，也不敢掉以輕心，調整了一下方案又重新試圖爬上去。

    在嘗試了六次之后，他終于讓自己成功趴到了車頂上。

    方栩予的影子比他先前看到時更遠了一點。

    運輸車的后車廂很大，每次能裝數十人外加大量物資，因此頂上有不小的活動空間。

    不知道方栩予是自己移動過去的，還是滑過去的，又或者被什么東西拖過去的。

    “隊長！”

    唐澤喊了一聲。

    周圍的噪音并不小，除了各種異變物遠遠近近的叫喊聲、移動聲，還有不知道從哪里發出來的嗡嗡聲，加上防護服的隔離，他的聲音就像扔進水里的石子被瞬間淹沒。

    他于是打開通訊，又發送了一遍。

    【對方正忙，已屏蔽您的通訊請求。】

    “？”

    唐澤又發了兩遍，收到的還是同樣的錯誤提示。

    看來并不是因為信號不好，而是方栩予自己拒絕了通訊。

    唐澤只得帶著疑慮往前爬去。

    身下的黏液比想象得更多，看來那大泥鰍是在車頂爬了個遍。在這樣的黏液里，唐澤只能匍匐前進，很快他也變成了一只黏糊糊的大泥鰍。

    就這樣，他終于靠近了方栩予。

    “……隊長！”

    方栩予的腦袋動了動，慢慢地轉過來。看到唐澤以后，他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你怎么來了？”

    沒等唐澤回答，他又指了指耳朵。

    “我在和官殷見連線。馬上要到樹前了。”

    “車頂太滑，站著不好控制。我在準備瞄準了，你先往后趴一點，別抬頭。”

    唐澤點點頭，往后退了兩步，正打算趴好，突然注意到方栩予的腿有點異常。

    不僅兩條腿的角度非常奇怪，其中一條腿還伸出了車頂外，正隨著車的震動蕩來蕩去，似乎還因為黏液的流動在緩緩下滑。

    這個姿勢非但不舒服，還很危險。要是道旁有什么阻礙，可能就會傷到伸出去的腳，直接把他撞飛也不是沒可能。

    方栩予不可能不知道這點，除非……

    唐澤瞇了瞇眼，抬起頭努力看了一會，終于發現霧氣中有股顏色不同的煙。

    那股煙比周圍更灰些，此時已然形成了一股穩定的氣流，正在朝方栩予的脖頸處流動。

    那正是方栩予防護服外層破口的位置。

    唐澤咬咬嘴唇，心想不妙，于是又奮力往前爬去。

    “sybe。”

    他一邊爬一邊在心里喊道。

    “你快醒……”

    *

    方栩予從恍惚中驚醒。

    他努力集中精神，嘗試活動了一下扣著扳機的手指，確認自己的手指還能支持他完成任務。

    但其他部位……

    身旁忽然傳來一些動靜，幾近麻木的肩上似乎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壓感。

    方栩予勉強側過頭，竟看到了唐澤的頭盔頂。

    “你怎么又……”

    “快往后面去，這里危險！”

    唐澤沒有答話，只是伏在他身上，把臉深深埋進他的后肩。

    方栩予的身子已經麻木了大半，只有手還勉強能動。但他現在扣著板機，角度已經瞄準，如果要把唐澤推開，反作用力一定會把他的身子帶偏。

    那時候還能不能保證射擊，就很難說了。

    方栩予看了唐澤一眼，最后還是沒有動。

    來不及了。

    他回過頭去，把注意力重新放在射擊上。

    口中呼出的白霧遮蔽了護目鏡，許久都沒有消。

    防護服有防水汽的功能，但現在水汽散得越來越慢，顯然是因為功能開始失效了。

    從腳突然麻痹的時候起，方栩予就知道自己身上的防護服出了問題——也許是因為車頂的黏液有腐蝕性，而人工皮膚沒有那么耐腐。

    可是那個地方，非去不可。

    方栩予的面板沒有任何消息傳過來——事實上，在從官殷見那里聽完戰術規劃后，他就切斷了實時通訊。

    他說實時訊息會影響他的判斷，讓官殷見按計劃操作車輛，之后就關了一切個人聯絡。

    如果官殷見知道他現在的情況，說不定會直接操控車往外面開。

    可現在不見識一下，說不定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按他的估計，身上污染擴散的速度應該能夠他趕上射擊……

    “呼、呼、呼……”

    “咳！”

    方栩予的大腦突然陷入空白，仿佛也進了迷霧。這種恍惚持續了不過兩秒，緊接著，護目鏡上的白霧消散了，他的大腦也跟著清晰起來。

    手臂……似乎恢復了一些知覺。

    沒等他細想，就感到身上傳來的實實在在的觸感。

    唐澤正半伏在他背上，腦袋緊緊埋在他的頸窩，偶爾還輕輕拱一拱。

    他是在害怕？

    不，這個動作更像是在保護他。

    方栩予心里一陣感動。

    ——明明自己這么柔弱，明明安心待在車里就能全身而退，他還是費勁爬上來用身體護住他。

    盡管這實際上起不到什么保護作用，唐澤的舉動還是帶給了他力量。

    眼前的面板突然亮起了紅光，把方栩予的注意力又拉回眼前。

    目標已經近在咫尺，他必須全力擊倒這棵怪樹，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古怪。

    他不知道的是，在這之前的半分鐘里——

    唐澤：“污染滲進他防護服了，得趕緊弄出來！sybe，你可以吃掉的吧？”

    sybe：「你開什么玩笑？40%的純度，喂f-啊？」

    「這種東西我餓死都不會吃的，大不了我休眠，反正現在的儲糧夠我撐好久了。」

    唐澤：“那我就用原本的身體吸。你要是不吃下去，我的身體就會被污染搞壞，到時候你也沒處待了。”

    “我身體有多差你知道吧？現在沒處躲，暴露在污染里我分分鐘就噶了。”

    沒等sybe強調自己s級的尊貴身份，唐澤就猛地往前爬了兩步，對著方栩予的脖子把腦袋湊了上去。

    sybe：「你還是人嗎？我就是死也……咕嚕咕嚕……嘔！這什么玩意！……嘔嘔嘔！……咕嚕咕嚕……」

    「哪來的惡心玩意……這些東西連f-的異變物都不吃！像是經過了好幾個異變物吸進排出的廢氣——至少五手，然后放進瓦罐發酵了半個月……不行了我真的要吐了！」

    「我……我這輩子沒這么委屈過……嗚嗚嗚嗚……咕嚕咕嚕……yue！」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sybe的影響，唐澤也開始覺得惡心了起來。

    他努力抑制住自己胃部翻涌的沖動。要是一不小心沒忍住，那方栩予的防護服里灌進去的可不止是污染了……

    就在這時，始終一動不動的方栩予突然抬起手，拍了拍他的頭盔。

    “馬上就結束，等著。”

    唐澤隱隱聽到了槍響，眼角瞥到了一點暗藍色的光一閃而過。

    那是b區常用的武器之一，有類似電擊的效果，可以順著異變物的根莖或者神經傳送，從而進行部分麻痹。

    幾乎是眨眼間，藍光又在另一個方向亮起。唐澤能感到頭上有什么巨物呼嘯而過，險險掠過他的身體。接著又是一片接連不斷的壓迫感，似乎有很多東西在向他們襲來。

    應該是那些人手。

    方栩予猛地一翻身，伸手把唐澤護在懷里。這個動作讓他的防護服破口又暴露了出來，濃重的污染瞬間涌入，讓他狠狠嗆了一大口。

    他用力咳了兩下，趁著視線還沒完全被遮蔽，又開了兩槍。

    被攻擊的“枝條”和“樹根”紛紛砸向車頂，又被車的走位甩開，每次都只是打在了他們身邊。

    周圍都是咚咚的響聲，伴隨著一次次的震動，就像是場暴雨。

    沒過多久，震動突然消失了，那些枝條似乎也消失了。

    車突然從風暴中駛入了寧靜，灰蒙蒙的霧也被黑暗取代了。

    他們已經離開了那棵怪樹，卻并未駛向安全之地。

    他們在墜落。

    “就像是……風暴眼。”

    方栩予似乎笑了一聲。

    “穿過最猛烈的風雨，會突然進入風平浪靜的地方，讓人誤以為遠離了風暴……事實上，那是因為進入了風暴的中心。”

    “風暴眼……是最平靜的地方。”

    那棵樹是空心的，而他們穿越了外層的人墻，直直朝洞里墜落。

    他們會落入無人機無法探測到的深淵。

    唐澤感到身體失重得飄了起來，只有緊靠著的方栩予是堅實的。他透過護目鏡看不到任何景象，只能試圖打開感應功能。

    然后，他看到了比黑暗更黑的黑暗。

    一股力量突然涌向他的身體，因為太過強烈，愣是把他沖昏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他感覺自己被人抱住，似乎安穩地在什么地方著陸了。

    “沒事了，好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