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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第 221 章

    陸久安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百姓吃不飽穿不暖,他尚且能盡自己所能為他們謀取生機,可是人死了, 他又該怎么辦?

    祝岳不以為意:“每天都有很多人出生, 又有很多人死去。這是我們人生中都會經歷的事,不過早晚而已。那沙場上兩軍對壘, 死的人更多了, 你難道也要挨個為他們叫屈?”

    陸久安崩潰道:“那你為什么要選擇韓昭呢?他要行的是造反之事, 若是當今陛下昏庸無道也就算了, 可是陛下仁慈寬厚治國安邦,韓昭此舉名不正言不順,就算沒有我,你們也注定不會成功的。”

    祝岳摸著胡子拉碴的下巴想了一會兒,半真半假道:“或許想尋求一點刺激吧。”

    刺激?

    就只是為了這樣一個荒唐的理由。

    陸久安聽到此, 竟想發笑, 事實上他也真的笑了, 笑聲說不出的悲涼和苦澀。

    “韓致會殺了你們的。”陸久安從未如此地厭惡過一個人。

    “不要拿這么仇恨的目光看我呀美人。”祝岳從地上爬起來, 無所謂道:“此事我只告訴過你,韓致不會知道的。”

    “我會告訴他。”

    “太天真了。”祝岳咧開嘴,露出兩顆鋒利的牙齒,“你以為你還能從這兒出去?你就做好下半輩子在我身下嬌.吟的準備吧。”

    祝岳可不想就站在這兒與他談一天心, 期待了那么久終于得嘗如愿, 他只想盡快行那人間至歡之事。

    一想到陸久安這樣的人物將在他的攻勢下輾.轉呻.吟,一雙勾人的眼因為哭泣變得瀲滟可憐,他就止不住熱血沸騰。

    “不要說這些了美人, 春宵苦短。”祝岳重新靠上來。

    陸久安表情木木的,任他動作。祝岳也不覺得掃興, 拔掉他頭上束發的簪子,隨手一扔,丟在床頭。

    陸久安瞳孔轉了轉,那只簪子是由銀器打造,簪頭被磨得尖銳鋒利,若是將這只簪子成功刺入心臟,應該能夠造成致命的傷害。

    正想著,屋外突然傳來一陣犬吠,一聲高過一聲,在寂靜的別院里顯得尤為突兀。落在在陸久安耳朵里,猶如瓊音。

    是五谷!

    五谷找到他了。

    這一瞬間,陸久安心里驀然涌上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感覺,讓他幾乎落淚。

    祝岳好事接連被打斷,煩躁地大罵一聲:“哪里來的狗,韓昭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他也沒了興致,撿起地上的革帶把陸久安反手捆在床柱上,確定他掙不脫后,穿上衣服,氣急敗壞地沖了出去。

    庭院內,狂躁的狗叫很快迎來了大波侍衛,江預當機立斷讓付文鑫回去稟告韓將軍,留下三名護衛拖住來人,自己則和陸起隨著五谷遠去的方向追去。

    穿過兩條長長的游廊,隱隱約約聽到陸久安的呼救聲,江預精神一震,仔細分辨,指向其中一間廂房道:“陸大人在那里。”

    這時候,又有五六人圍了上來,只見其中一人身形高大,腰間空蕩蕩的什么也沒系,就這么衣衫大敞著,一張臉怒氣沖沖。

    這人剛一出現,五谷仿佛嗅到了什么,喉嚨間發出低吼,張開嘴露出兩排森森的獠牙,目標明確地朝他撲了上前。

    “孽畜。”祝岳不退反進,“給我把它打死剝皮煮了吃。”

    江預推了陸起一把:“我來對付他們,快去找大人。”

    陸起點點頭,趁著雙方交手的功夫,直奔廂房。

    陸久安正在吃力地自救,陸起走進來,看到陸久安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自責。

    “陸起來遲了,讓公子受苦了。”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陸久安道,“快幫我解開革帶。”

    陸起解下腰間的利器,手腳利落地把革帶挑斷了,拉起陸久安就走。

    剛走出兩步,陸起便感覺到不對勁,還不等回頭,陸久安一個踉蹌,重重摔倒在地上。

    陸久安臉色蒼白,疼得嘴唇直哆嗦:“陸起,我走不動路。”

    陸起這才注意到陸久安一只腿已經腫得像個饅頭,青里透著紫,觸目驚心。

    陸起兩只眼眶立刻就紅了,忍住翻涌而上的酸澀:“我背大人。”

    陸起蹲下身,把陸久安一把撈到背上。

    此刻夜色已經慢慢降臨,外面的打斗不知何時停了,此刻空無一人,連五谷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陸起抬頭看了一圈,心跳如擂鼓。

    他進來時一心只想著找到自家大人,竟忘了出去的路。

    但他不敢告訴陸久安,謹慎地觀察了一遍四周,隨后按照直覺,從一道垂拱門跑了出去。

    陸久安兩只手緊緊抱住陸起,問:“韓大哥呢。”

    陸起言簡意賅:“我們兵分兩路,付文鑫已經趕去通知將軍了。”

    陸久安不再說話,陸起現在負重帶著他逃跑,最明智的選擇就是減少不必要的舉動,為他節省力氣。

    別院內,火把挨個點燃,謹安王已經發現陸久安消失,陰狠道:“找到陸久安,不用帶回來了,就地斬殺。”

    黑暗在不斷地蔓延,近處的樹枝,遠處的檐角仿佛都活了過來,游廊一個接一個,好像永遠走不完。

    陸久安轉頭朝后邊看了一眼,不安地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有人追來了。”

    陸起咬了咬牙,他的雙腳已經酸軟地像兩根面條,但是絲毫不敢停下。

    好不容易看到別院的大門,兩盞紅通通的燈籠高高掛著,照亮了門前那一小片逃生的路。

    陸起心頭一松,背著陸久安悶頭朝前沖。

    別院坐落在一座深山中,離晉南城還有一段長長的距離,后面追兵不斷,走大道絕非明智之選,江預他們又生死不知,還不如躲進山中,到時候或許可以找個隱蔽之處,等待韓將軍找來。

    陸起在心里迅速分析利弊,拐了個彎鉆入叢林。

    山里雜草叢生荊棘遍布,飛禽走獸都回巢了,周圍靜得可怕。

    陸起喘息聲越發粗重,心臟快得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恍惚之間,他好像回到了應平,縣衙里的老槐樹下立著一盞沙漏,一聲尖利的口哨聲響起,他和陸大人同時沖了出去。

    “這次三千米長跑我肯定會贏。”

    “行啊,你要是贏了本大人,晚飯就獎勵你一只雞腿。”

    太陽明晃晃的,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思緒瞬間抽回,陸起才發現額頭上汗水太多,以至于流進了眼睛。

    他晃了晃腦袋,不知為何會突然在這個時候想起以前的事情。

    陸起回頭看了一眼山腳下,火把熊熊燃燒,追兵循著蹤跡跟了上來。

    陸起突然停下腳步,重重喘了一口氣。

    “大人,陸起實在跑不動了。”

    “我知道。”陸久安用衣袖幫他擦掉臉上脖子上的汗水:“陸起辛苦了,放我下來吧。”

    陸起沉默地放下陸久安,就近找了山洞,確保安全后,把陸久安轉移到山洞里邊。

    接著,他站起身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

    陸久安心生警惕,頃身過來拽住陸起的手腕。

    “我們身高一致,背影相仿,連大公子都差點分辨不出來。”陸起平靜地說,“我幫大人引開追兵。”

    “別去。”陸久安道,“跟我一起躲在這里。”

    陸起搖了搖頭:“大人一向聰慧,豈會不知這樣下去,我們兩個人都逃不掉的。”

    陸起說完,把陸久安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陸久安不知道他為什么跑了這么久,還有這么大的力氣,眼看敵不過陸起,他干脆撲上去,雙手合力死死抱住陸起一只腿。

    陸起笑了笑,蹲下身來:“其實他們說我和公子像兩兄弟時,我內心一直在暗自竊喜,我可以叫公子一聲哥哥嗎?”

    陸久安目露哀求:“別去……”

    “不要任性了哥哥。”

    陸起嘆了一口氣,狠下心來,一掌批暈了陸久安,把他小心翼翼平放在地上,想了想,又脫下外衫罩在他身上。

    他看著陸久安平靜的側臉,輕聲道:“我會拼盡全力回來見大人的。”

    ……

    陸久安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根浮木,漂在水面上,沒有目的,不受控制地被水流裹挾著往前。

    從小溪到溝渠,又從溝渠到湖泊,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經過一個漩渦時,陸久安被拖著往水下無盡地沉去……

    水壓重重施加在他身上,讓他喘不過氣,就在他以為自己就要這樣痛苦地死去時,有人拽住他的手,一把將他從水里扯了上來。

    陸久安猛地睜開眼睛,翻身而起。

    韓致半跪在地上,手上還保持著握住他手的姿勢。

    不遠處,身著盔甲的士兵持刀而列,每個人身上都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

    陸久安想起暈倒之前發生的事,來不及詢問情況:“陸起呢?”

    韓致轉頭看向左邊。

    陸久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瞳孔猛地一縮,霎那間,心臟仿佛被撕裂開來。

    陸起躺在草地上,胸口破了一個巨大的洞,鮮血汩汩從身體里流出,淌了一地。

    見陸久安醒了,陸起廢力地撐起一個微笑:“大人,我說過我會回來見你的。”

    陸久安手抖的不成樣子,幾乎攙不住韓致的胳膊,韓致一把抱起陸久安,把他放在陸起身邊。

    陸久安按住陸起的傷口,企圖去堵住他的血,可是血太多了,連帶著把他的衣袖也染紅了。

    陸久安嘴唇哆哆嗦嗦,囁嚅著半天才拼湊出一個完整的話:“陸起,哥沒保護好你。”

    “沒事的大人……我的生命也是你給的。”陸起斷斷續續道,“大人,我痛,你別按了。”

    陸久安條件反射地縮回手。

    這時候,五谷也回來了。

    它慢慢爬上山,不知道經歷了什么,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片完好的皮毛。它一瘸一拐來到陸起身邊,趴了下來,伸出舌頭去舔陸起的臉。

    “乖狗狗。”陸起虛弱地給了它一個回應。

    “大人。”陸起把陸久安的手牽起來,按在耳朵后面,“你還記我這幾顆痣嗎?小的時候,你最愛摸我這兒了。”

    陸久安的眼淚不停往下流,已經哽咽到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個勁地點頭。

    陸起眼神漸漸渙散,手也沒有了力氣:“多想再陪陪大人啊。”

    最后他眷念地抹了一把陸久安的手背。

    “再見了,大人。”

    第222章 第 222 章

    陸起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 山間林里陡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巨大的哭聲充滿了痛苦和破碎,很快又戛然而至。

    所有人都悲憫地看著這一幕。

    陸久安貼著陸起的身體暈倒在側, 韓致小心翼翼抱起他放入一旁的馬車里, 然后去探陸起的脈搏,已經停止了跳動。

    韓致抿了抿嘴, 把陸起一同移入車廂, 翻身上馬。

    “回程。”

    陸久安的意識浮浮沉沉, 恍惚之間, 他來到一片陌生的空間,周圍彌漫著大片白色的迷霧。

    他不知道這是哪兒,也忘了自己是誰,心里仿佛有一股難言的郁氣久居不散,讓他分外難過。

    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許久, 跌跌撞撞往前走。

    迷霧慢慢散去, 露出周圍的景象, 陸久安這才發現身處的是一座園林中。

    庭院經過精雕細琢, 假山堆砌花團錦簇,端的是別致秀雅。

    彎曲的回廊里,丫鬟仆人神色匆匆,拿毛巾的, 端熱水的, 所有人朝著一個方向奔走急行。

    陸久安看了一會兒,攔住一名丫鬟:“請問……”

    丫鬟仿佛沒看見他,與他擦肩而過。

    陸久安沒辦法, 打算跟在丫鬟背后一探究竟。

    穿過回廊,又經過竹園, 最后來到一間廂房外。

    這里的人更多了,陸久安在人群中,眼尖地發現一道熟悉的背影,那人站在房門外,焦急地來回踱步。

    “少爺,熱水端來了。”

    “快送進去。”

    那人轉過身,露出一張方方正正的臉來,陸久安驚訝地脫口而出:“爹!”

    這時候,他隱隱約約記起自己是誰了。

    此時的陸時宴臉上還沒續胡子,身形也不似他印象中那么渾圓,明顯年輕了很多。

    陸時宴企圖跟在丫鬟后面一塊兒進屋,結果一只腳還沒跨進去,就被一把中氣十足的大嗓子給呵斥出來,只能弓子身子趴在窗戶上廢力地往里看。

    陸久安見自己的爹不搭理他,又對眼下發生的一切分外好奇,走過去想拍一拍他的肩膀,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然直直穿過了陸時宴的身體。

    “我……我這是怎么了。”陸久安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摸了摸自己身軀,“我死了嗎?”

    廂房內似有一個女人哀嚎不斷。

    陸久安學著陸時宴的樣子湊上去,這時候,廂房內突然傳來一股巨大吸力,陸久安整個人不受控制地被往里面拉去,落入閨房內正在分娩的婦人腹中。

    陸久安感覺自己被劈成了兩半,一半變成了剛出生的嬰兒,懵懵懂懂,一半的自己又維持著虛無的形態,以俯瞰的視角縱覽人生。

    陸家新得了一個小少爺,據說出生那天,正值閬東祈豐節,知府大人親自主持祭祀大典,殺雞宰羊,萬民齊祝,故取名陸久安,有長治久安之意。

    陸久安自小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除了剛出生嚎了那么一次,平時安安靜靜趴在乳母懷里,不吵不鬧,逢人就給笑臉,丫鬟仆人都喜歡逗他,陸家老奶奶更是寶貝得不得了,天天抱在懷里,一口一個“乖孫兒”,不厭其煩地叫。

    陸久安出生滿一周年,陸家邀請了全閬東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知府大人也來了,小小的陸久安被送到知府大人懷中。

    陸久安長相隨了他娘,粉雕玉琢的,圓溜溜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遠遠看去像一尊瓷娃娃。

    陸久安到了陌生人的懷里,也不害怕,歡歡喜喜地露出笑臉,咿咿呀呀直往知府脖子里拱。

    知府一見就心生喜歡,更別提現在一個暖呼呼的小身體緊貼肌理,把知府老大人一顆心都柔化了。

    見到這一幕的人立即溜須拍馬道:“知府勤政愛民,連剛足周歲的孩童都知道。”

    知府被說得心花怒放,解下腰間那枚佩戴了已久的玉飾,掛在陸久安脖子上。

    “我觀此子中庭飽滿,又眉目清明,前途不可估量。”

    陸家主大喜:“承知府大人吉言。”

    知府抱了沒一會兒就有些累了,陸時宴趕緊上前接手,陸久安抓著知府的衣領不撒手,急眼了還扯了陸時宴剛續起來的胡子一把,痛得陸時宴齜牙咧嘴。

    “你個渾小子,這么小就知道親金愛玉了,對自己親爹動起手來沒輕沒重的。”陸時宴佯裝發怒。

    圍觀的眾人哈哈大笑。

    陸時宴把陸久安交給陸娘,又借機不著痕跡說了知府一些奉承話。

    這個時候的陸時宴,已經陸陸續續開始接管家中產業,接人待物初具商人的圓滑,一番話說得知府心頭舒暢,吃飯時允了陸家不少好處。

    眾人吃過周歲宴,便要準備陸久安的抓周禮了。

    下人在庭院內鋪上一張綿軟的織毯,又拿出早就準好的算盤,元寶,毛筆,葫蘆,笛子等物放在上面。

    眾人站在旁邊,都很好奇陸久安會抓個什么物品。

    知府看了陸時宴背后一眼:“那是陸家長孫嗎?”

    陸時宴聞言,把一個估摸著七八周歲,扎著童辨的小孩從背后拉出來:“這是長子陸文瑾,向知府大人問安。”

    陸文瑾怯生生地抬起腦袋,細若蚊聲地叫了一聲知府大人。

    知府笑瞇瞇地問:“文瑾周歲時抓了什么?”

    陸時宴謙虛道:“一個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一把稱砣。”

    立刻有人捧場恭喜道:“稱砣稱砣,稱心如意,善于交易,看來這是要繼承衣缽啊。”

    陸時宴其實對自己大兒子這個抓周禮滿意得緊,但是知府大人在場,他也不好表現出來,只說道:“商人哪有讀書人好,文瑾不成器,沒能抓個書本之類的,我們陸家沒有書香運,實在可惜。”

    那人道:“這不還有個小的嗎?說不定就抓到書本了。”

    人群里也有人猜測:“會不會抓到算盤元寶之類的,要是這樣的話,兩兄弟其利斷金,商途共營,讓陸家茶莊更上一層樓也說不定。”

    知府想了想,突然轉頭問隨從:“本知府的官印帶了嗎?”

    “帶了。”隨從把隨身背著的包袱打開,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官印。

    知府道:“把官印一并放上去,試試看小久安能不能抓到。”

    陸家主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砸暈了頭,和陸家奶奶對視一眼,結結巴巴道:“這……這不太好吧。”

    知府不以為意:“要是他抓到了,也算和本知府有緣,本知府收他為義子。”

    這話一出,所有人神態都變了,陸時宴更是呼吸一窒,激動地向前走了一步。

    知府收陸久安為義子,不僅是他兒子的福緣,也是整個陸家的機緣,這代表著:陸家終于也攀上了官府的高枝,這是許多世代為商的家族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看向織毯中間的陸久安。

    只見陸久安手腳并用向前爬了兩步,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里滿是懵懂好奇。

    在所有的注視下,陸久安往前一撲,抓起一桿長長的毛筆,送到嘴里。

    圍觀的人群不著痕跡地松了一口氣,唯有陸家主難掩失望。

    知府可惜道:“看來陸家小子與本官無緣。”

    陸時宴卻依舊很高興,沒抓到官印沒關系,自己兒子抓了只毛筆,代表詩工詠雪,妙筆生花。

    這是很會寫文章啊,不錯,陸家也是出了個讀書人。

    他喜滋滋走上前,準備把陸久安抱起來好好親一親。

    “我的乖兒,毛筆可不能吃。”

    誰曾想陸久安看了他一眼,嘴里銜著一只毛筆,哼哧哼哧往前面又爬幾步,瞄準官印,一把抱在懷里。

    這下子,所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這……歷來抓周禮能抓兩件嗎?”

    “不能吧,只能以第一件作數。”

    陸時宴也被自家兒子這一手搞得哭笑不得,他走上前,想把官印從陸久安手里拿出來,還給知府大人,誰知道陸久安緊緊抓住,分毫不讓,也不知道他小小的身體里哪里來的力氣,陸時宴又怕傷著他,一大一小一時間竟有些僵持不下。

    其他人只當他在知府面前作秀,聞言嗤笑一聲:“陸少爺這心思太明顯了吧。”

    陸時宴漲紅了臉,又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哄著懷里的幼子:“乖兒,快把官印交給爹爹。”

    陸久安因為嘴里咬著毛筆,哈喇子流了一身。眾目睽睽之下,陸久安鬼鬼祟祟地把官印往衣服里一塞,藏在了肚子底下。

    “哈哈哈。”

    此舉實在憨態可掬,知府被逗得哈哈大笑,聲如洪鐘。

    他走下臺階,一步步來到陸久安面前,把他高高舉起,朗聲道:“從今天開始,陸久安就是本知府的義子了。”

    知府都發話了,即便有人不甘,也不能再說什么,只得拱起手拜賀。

    有人恭祝知府慧眼識珠,喜添義子,有人恭祝陸家鴻運當頭,喜結簪纓,整個場面看起來不亦樂乎,但其中又有幾個是發自內心的就不得而知了。

    陸家主哪管得了別人想什么,他本以為好好的一個機會錯過了,還在傷心感慨,沒想到轉眼之間就峰回路轉。

    心里對他這個孫兒越加喜愛,認為他就是整個陸家的吉瑞,會給陸家帶來無限的好運。

    也因此,不知不覺中對他寄予了厚望。

    陸久安兩周半歲時,陸家長子陸文瑾正值進學,陸家請了一位教書先生到府上專門教導陸文瑾。

    陸久安此時已經會斷斷續續說一些完整復雜的句子,他平時最喜歡的做的事,就是追在陸文瑾屁股后面,像個小跟屁蟲,

    陸文瑾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兄長大哥”地叫個不停。

    擔任陸家西席的先生雖然只是個秀才,但是飽讀詩書,腹里藏墨,之前在閬東的一家私塾里任過教。

    陸時宴很看重兒子的教導,見他神清骨秀,舉止儒雅,便花重金將他聘了過來,還許他邊教學邊工讀的承諾,方便他日后繼續考功名。

    這樣一個人,只是做稚子的老師,錯錯有余。

    第223章 第 223 章

    陸文瑾每日辰時吃過朝食, 就準時到西廂房拜會教書先生。

    陸久安起床來,久久看不到陸文瑾,嘴巴一癟, 哇哇大哭。

    陸娘趙姝婕拿出撥浪鼓誘哄道:“兄長下午就能陪你玩了, 久安乖,別哭。”

    陸久安把撥浪鼓扔出去:“我不要, 兄長, 找兄長。”

    這還是陸久安第一次鬧這么大的脾氣,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久安怎么會這么粘文瑾啊。”趙姝婕也是無可奈何。

    丫鬟和乳母過來幫忙,手忙腳亂地拿出各種稀罕玩意兒,可惜怎么都哄不好這個小祖宗,倒把陸家老太太給驚動了。

    “久安想和文瑾一起,說明他們兄弟倆感情好, 你帶他去找便是了, 何以弄出這么大動靜, 看把他眼睛都哭成了這樣。”

    老太太發話了, 趙姝婕無法,只能抱起陸久安去西廂房找陸文瑾,一路上,趙姝婕輕聲細語叮囑陸久安:“兄長正在讀書, 到時候見了兄長, 久安可不要大呼小叫,打擾了你兄長。”

    陸久安睫毛上的眼淚還沒干,也不知聽沒聽懂, 趴在趙姝婕的懷里,一抽一抽地打著嗝。

    等到了西廂房, 見了陸文瑾,陸久安什么情緒都沒了,伸長了手臂要陸文瑾抱。

    陸文瑾接過心愛的弟弟,放入懷中。

    趙姝婕道:“久安頑劣,讓他呆你這兒,恐怕要擾你清凈。”

    陸文瑾往陸久安嘴里塞了一小撮甜糕,聞言搖頭道:“弟弟很好,娘先回去吧。”

    陸久安呆在陸文瑾身邊,果真不哭不鬧,安安靜靜聽他念書。而陸文瑾有了弟弟的相陪,讀起書來也不再覺得枯燥乏味。

    午時,課業完畢,陸文瑾恭恭敬敬跟教書先生辭別,陸久安綴在他后面,也學著他的樣子作了個揖,奶聲奶氣道:“夫子辛苦了。”

    教書先生不是那種只埋頭苦讀的人,倒也知道這是陸時宴次子,只是他從未見過哪家幼童如此乖巧懂事,驚詫的同時,也心生喜愛。

    索性第二天便帶上幾本《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等開蒙讀物,塞給小孩翻著玩耍。

    陸久安把書扔到一邊,轉頭殷勤地給陸文瑾端硯磨墨。

    ……

    陸時宴跟著商隊往北邊跑了大半年的茶貨,在外風吹日曬,黑了大一圈,好不辛苦。回到閬東后,一家人備了滿滿一桌豐盛的菜肴,為他接風洗塵。

    陸家主坐在主位,免不了先問起這次的跑商結果,陸時宴給了他一個賬本,陸家主走馬觀花看了一遍,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上次北上,白牡丹賣得不是很好,這次根據官老爺的口味稍做了改良,看起來效果不錯。”

    陸時宴得意道:“何止不錯,白牡丹剛到吟水,就被當地茶商搶購一空了。”

    陸家老太太被攙扶著來到席間,陸久安從趙姝婕懷里滑下來,撿了一顆紅棗遞給老太太:“祖母吃。”

    老太太滿心歡心地接住:“久安怎么想起給祖母吃紅棗啦?”

    “大夫說,吃紅棗長命百歲。”

    老太太被說得心中熨帖:“哎喲我的乖孫子,還是你心疼祖母。”

    陸時宴對兩個兒子甚是想念,把陸文瑾招到眼前來,拷問他近半年來所學知識。

    陸文瑾挨個回答了,雖然中規中矩,但是陸時宴依舊很滿意:“比之上次大有精進,文瑾,你告訴爹,你想做官嗎?做官能和知府一樣威風。”

    陸文瑾抬頭看了陸時宴一眼,沒有回答。

    陸時宴道:“你直說便是,若未來想進入仕途,就潛心念書,家中事務一概不用理會。若想跟爹一樣打理鋪子,爹就再給你安排一位先生,教給你算術之法。”

    趙姝婕嗔怪道:“文瑾還這么小,你就與他說這些,為時尚早。”

    “不小了。”陸時宴道,“當初我剛開蒙,爹就給了我一把算盤,陸家家大業大,是需要從小就開始磨煉。”

    陸時宴又把陸久安抱起來,托著屁股顛了顛:“哎喲,我的乖兒半年不見,又變沉了。”

    陸久安抱住陸時宴的脖子,脆生生喚了一聲“爹”。

    陸家老太太笑吟吟道:“文瑾讓著,娘親慰著,祖父祖母寵著,不沉才怪了。”

    陸久安生得玉雪可愛,性格又乖巧討喜,陸家老太太對他的喜愛只增不減,經常在外人面前顯擺。

    陸時宴捏了捏陸久安的臉頰,問:“久安今天干了些什么呀?”

    陸久安乖乖回答:“陪兄長念書。”

    “喲,你還能陪兄長念書,大字不識一個。”陸時宴忍俊不禁,“那你說說,陪兄長念了哪些書呀?”

    陸時宴本是隨口一問,打趣自家小子。

    不料陸久安當真嘴巴一張:“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者也……”

    雖然陸久安還有些吐字不清,但是陸時宴細聽,還是能辨認出陸久安背的是四書里的《中庸》。

    他這出去半年的時間,陸久安才滿三周歲,一個三周歲的孩子,就能誦出《中庸》?

    陸時宴即便跑遍了大江南北,都聞所未聞。

    他轉頭問陸文瑾:“文瑾,弟弟是你教的。”

    陸文瑾搖頭道:“不曾。”

    這就怪了,難不成是教書先生念他薪厚資奉,投桃報李,想著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

    他立即吩咐下人去把教書先生請來,下人見老爺少爺皆是面色嚴肅,當出了什么事,火急火燎地去喚客居西廂的秀才。

    秀才見下人這般神態,也當陸文瑾學業出了問題,要問罪于他,忐忑不安地跟著來到了大堂,就聽到陸時宴迫不及待的問他有沒有教過陸久安念書之類的話。

    陸久安?

    教書先生想了想,應道:“不曾,只是怕小公子待著無趣,給了他幾本書。”

    陸時宴追問:“都是哪些書?”

    教書先生不明所以:“《三字經》、《千字文》之類的開蒙讀物。”

    “沒有四書五經?”

    “沒有。”

    陸時宴又轉頭輕聲細語問陸久安:“我的乖兒,告訴爹爹,你怎么會誦書?”

    陸久安哪里能應他,吐著舌頭玩。

    教書先生鬧明白事情始末,猜測道:“大公子念書時,小公子就在旁邊,或許是耳濡目染下,自個兒跟著學會了。”

    “就是這樣!”陸時宴深以為然,激動地握住拳頭,抱住陸久安狠狠親了一口,“我的好兒子,咱家這是出了個小神童啊。”

    陸家上上下下都為這件事感到興奮異常,尤其是陸家主,拍著桌子狂笑不止。

    “天佑我陸家,當初我孫兒抓周禮上第一件就抓了桿毛筆,后來又抓了枚知府官印,冥冥之中就說明我陸遙泊的孫子注定有一天會乘風化龍,扶搖而上。”

    陸家主高興地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將此事告知知府。

    知府得知以后,果然也驚詫萬分,親自跑來陸家一趟驗證真假。

    聽完陸久安一字不漏地誦出《中庸》第一篇,知府難掩欣賞:“此子稍加打磨,便可成才,不能虛廢他的聰明才智。”

    就這樣,陸久安從第二天開始,便開始了和自家兄長一塊兒在西廂房的受教之路。

    四五周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別的孩子都在街頭巷尾捉蟲滾泥,而陸久安卻要被拘在桌案前埋頭苦讀。

    趙姝婕不忍心看兒子如此辛苦,有一回問他:“久安讀書累不累?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就不讀了。”

    陸久安握著一桿比他手臂還要長的毛筆,學著夫子一臉老氣橫秋道:“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憂。”

    他這一副小大人樣逗得周圍的人啼笑諧非,也打消了趙姝婕的念頭。

    春去冬來,時間轉眼過去幾年,閬東知府任期已滿,因為無功無過,政績平常,被朝廷平調至其他地方任職。

    走的時候,知府給了陸久安一把平安鎖。

    “你我父子情誼一場,沒有什么可送你的,平安鎖里裝了個平安符,是我專門去寺里找了方丈求來的,雖然不值幾個錢,但能保你平平安安長大成人。”

    這個時候,陸久安剛滿九周歲,陸文瑾十七歲。

    這位陸家長子,經過幾年的洗練,變成了一位儒雅溫和的翩翩公子。

    陸文瑾不喜科考功名,偏愛商貿算籌,因為這些年跟在陸時宴身邊打理家中茶鋪,漸漸展現出了他卓越的經商手段,陸時宴很高興,將名下兩間小的綢緞莊送給他練手。

    陸久安正抱著趙姝婕的胳膊撒嬌,埋怨許久不曾見過自家大哥了,陸文瑾找了過來:“乖寶,陪我去集市走一趟。”

    陸久安高興地跳起來。

    陸文瑾如今要親自打理兩個鋪子,有時候難免力不從心,所以打算買個年輕一點的奴隸回來,放在身邊好好培養,以后充作書童使用。

    陸文瑾帶上陸久安上了馬車,直奔北市而去。

    北市已經成為閬東最大的奴隸交易市場,大部分的人牙子都會把手中的奴隸拉到那里,假如有些窮苦百姓家中人丁太多以致吃不飽飯,也會選擇在那里發賣自己的孩子。

    到了北市,陸久安緊隨著陸文瑾下了馬車。

    這一帶魚龍混雜,有地痞流氓,有商戶小販,有像陸文瑾這樣的富家少爺,更多的,則是跪在地上等待被挑選的奴隸。

    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氣味。

    陸久安第一次見這樣的場景,于心不忍,緊緊貼著陸文瑾的胳膊,道:“他們好可憐。”

    陸文瑾抬起手掌摸了摸他的頭。

    人牙子見陸文瑾穿著綾羅綢緞,氣度不凡,爭先恐后地涌上來,七嘴八舌地介紹起手中的奴隸。

    “看看我這個吧公子爺,身強體壯,是個干活的好手。”

    “我這個小閨女,柳眉杏眼的,正好可以拿來作平時的消遣,若是公子爺看不上,端茶倒水也是行的。”

    陸文瑾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拉著陸久安從人群中擠出來。

    陸久安回頭看了一眼那些被洗得干干凈凈的奴隸,指著他們的頭頂問:“那個是干什么的?”

    “那個是草標,插在貨物上,以示待售。”

    陸久安抿了抿嘴巴,沉默不語。

    陸文瑾拉著陸久安走了一段路,耳邊清凈了許多,便停下來挨個觀察沿途等待發賣的人。

    過了一會兒,陸文瑾相中一個長相機靈的少年,年紀看著比陸久安小些:“這個多大了。”

    人牙子答:“足十周歲。”

    “看著不像啊。”

    “公子爺,你是知道的,這些人平時吃得少,不怎么長個兒,這樣吧,公子若是喜歡,算你便宜些。”

    陸文瑾討價還價的功夫,陸久安一個人無聊地四處張望,這時候,他在遠處的人群里,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

    那個孩子渾身上下臟兮兮的,垂著腦袋,像一條被遺棄的小狗。

    陸久安看見他的那一刻,目光突然定住了,一股無法言說的難受涌上心頭。

    等陸文瑾與人牙子談妥完畢,交付了錢,再回過頭,便看見陸久安站在原地哭得稀里嘩啦。

    陸文瑾何時見他這么傷心過,手忙家亂地幫他擦掉臉上的眼淚,心疼道:“久安這是怎么了?”

    陸久安搖了搖頭,洶涌的淚水怎么都止不住。

    “我也不知道。”

    “兄長,我心里好難受。”

    第224章 第 224 章

    陸文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了然道:“你要買下那小孩?”

    陸久安問:“可以嗎?”

    “有何不可,只是這一批怕是下等奴。”

    陸文瑾牽著陸文瑾的手來到人牙子面前,離得近了, 陸久安才明白陸文瑾口中說的下等奴是什么意思。

    這群人和之前看到的大不相同, 一個個面黃肌瘦,目光呆滯, 顯得死氣沉沉的。

    陸久安指著小孩領子下方那些青紫累累, 交錯縱橫的傷口問:“這是怎么回事?”

    “小公子有所不知。”人牙子解釋, “這賤奴自從被他爹娘發賣來, 屢次想逃,不過小公子無需擔心,現在他已經被我打怕了。”

    事實上,這批貨來自天南海北,因為沒有主家愿意買, 幾經輾轉, 早已不知道是哪個是從哪里來的了。

    人牙子真怕他們哪一天死在手里, 以至做了虧本買賣, 只想著快點脫手,因此僅討了3兩銀子就迫不及待答應了。

    整個過程小孩仿佛沒聽見,仿佛已經習以為常,任由人牙子摘掉他頭上的草標, 木訥訥地站著, 無動于衷。

    直到一雙溫暖的手掌遞過來牽住他,小孩這才抬起頭來,看向陸久安的眼睛里浮上曙光。

    奴隸是沒有資格坐馬車的, 但是陸文瑾說:“從今往后,你們兩人就要跟在我們身邊, 寸步不離地伺候著,所以,上來吧。”

    這馬車外壁裝裱簡單,但一進了里面,壁廂上雕刻的精美花紋,木板上鋪設的柔軟絨毯,桌上擺放的銀制茶壺,角落里燃放的裊裊香煙,沒有一處不在彰顯著它的富麗華貴。

    兩個小孩心思都寫在臉上,深知這是跟了一位富貴的主子,不敢相信這樣的好事竟落在了自己的頭上,雙雙歡喜地對視一眼。

    小孩自知身份卑賤,也不敢大膽地湊上前,深怕弄臟了兩位主子的衣角,屈膝跪坐在地毯上。

    陸文瑾問那個機靈的小孩:“ 你叫什么名字?”

    “仆名山水。”

    陸文瑾點點頭:“倒是好名字,繼續叫著也無妨。”又轉頭問另一個,“你呢?”

    小孩咬著下唇沉默片刻:“沒有名字。”

    陸文瑾不意聽到這個回答,愣了一下,接著溫和地笑起來:“怎么會沒有名字呢?”

    小孩仰起頭顱,眼里似委屈,似不甘:“我原先的名字是爹娘取的,既然他們把我發賣了,那名字也作不得數了。”

    陸久安突然湊近了,小孩猛地往后一縮。

    他看了看像仙童一般的小公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多久沒洗過的,酸臭難聞的衣衫,也不知是自慚形穢還是怎么的,撇過頭,細若蚊聲道:“小公子……”

    “我給你取個名字吧。”陸久安認真說道,“浮生漲落道無常,往事隨風作云消,夢驚乍醒夜已去,起身憑欄向東陽。以后你就跟著我姓,叫陸起。”

    陸久安說話拾文撿詩的,小孩大半都沒聽明白,但是“陸起”兩個字被他放在舌尖反復研磨細細品嘗,顯然十分喜歡。

    回到府上,陸文瑾吩咐兩人先去把自身收拾干凈,陸久安找了一件五周歲穿過的衣服給陸起,讓他先對付著穿。

    陸起換好衣服出來,陸久安突然發現了什么,輕“咦”一聲,伸出手去在他耳朵后面摸了摸:“你這里有三顆痣,正好連成一條直線,還怪有意思的。”

    晚上吃飯時候,陸久安在席間向大人講了白天的事:“今日我同大哥去集市,一人買了一個書童。”

    老太太笑道:“什么書童還得親自去挑,帶過來讓祖母瞧一瞧。”

    陸久安放下碗筷,飛也似的跑出去,把候在廳屋外頭的陸起和山水扯進來。

    兩人按著陸久安之前教的,手腳局促地對場中每個人行了一遍禮。

    老太太沒怎么細看:“咱們久安以后要考取功名,是需要曉禮數知分寸的下人。”

    “說到考功名。”陸文瑾接道,“今天久安還即興賦了首詩。”接著把陸久安白天作的那首詩一字不錯念給大家聽。

    陸久安雙耳通紅:“不過信口謅的,大哥怎么帶頭取笑我。”

    陸時宴把他拉到懷里,滿臉驕傲:“我兒年幼既能成詩,學早天人,我們做長輩的高興好來不及,豈會取笑你。”

    老太太道:“就是這個書童瘦骨嶙峋的,看著恁可憐了。即成了久安書童,就得好生養養,免得以后抻個紙磨個墨都沒力氣。”

    陸久安大聲附和:“對,要像養弟弟一樣。”

    “這可不成。”陸家主斥道,“主仆有別,哪有書童當弟弟養的。”

    陸久安抱著老太太大腿撒嬌賣乖:“不嘛,我就要把他當弟弟養。”

    老太太只得依著他說:“好好好,久安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祖母最好了。”陸久安撲到老太太懷里,小嘴跟抹了蜜似的,不停說好話,直把老太太哄得開懷大笑。

    陸起站在角落,看著這其樂融融的一大家子,輕不可聞地抽了抽鼻子。

    吃過晚飯,暮色四合,涼風習習,兩兄弟走在庭院里散步消食。陸久安拉住陸起的手腕,開心道:“你剛才也聽到了,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快叫我一聲哥哥。”

    黑暗里,陸起怯生生地張開嘴,不過他的聲音實在小的可憐,剛一出口,就被兩邊的蟲鳴蛙叫掩蓋了。

    自那以后,陸起與陸久安同進同出,陸久安讀書的時候,陸起就為他搬書遞筆,陸久安休息的時候,陸起就充當一個稱職的玩伴。

    相處得久了,陸起的性格也漸漸變得開朗,偶爾在陸久安的堅持下,會叫他一兩聲哥哥。

    這一年元宵,陸時宴丟了手中事務,帶上妻兒一同上街共度佳節。

    閬東最繁華熱鬧的大街上,擠滿了各種人群,大紅燈籠高掛,彩帶紛飛。

    陸時宴受到感染,一把將陸久安舉起來,放到脖子上。

    走了沒幾步,陸久安新鮮勁一過,也就坐不住了,鬧著要下地自己玩。

    陸久安雖然少年老成,但依舊改變不了他是小孩子的事實,糖葫蘆,紙風車,竹蜻蜓等民間小物依舊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陸時宴見他玩得開心,也就由著他,誰知道幫妻子挑選簪子的一會兒功夫,陸久安就不見了。

    “久安……”趙姝婕簪子也不挑了,在人群里尋找陸久安的身影。

    陸時宴安慰她:“剛才路過一隊耍雜戲的,許是久安貪玩好耍,跟著走得遠了。我和文瑾過去找找,你留在原地等待,或許久安看完了,自己就回來了。”

    這一等,就等了半個時辰。

    陸時宴和陸文瑾遍尋無果,此刻臉上的沉著冷靜也不消失了,趙姝婕急得六神無主,直掉眼淚:“久安自小錦衣玉食,平時我就怕他磕著碰著。這下跟我們走散了,一個人的,要是遇到心懷不軌的人該怎么辦?”

    幾人再沒了逛街的心思,當即打道回府,陸家主得知陸久安不見了,大發雷霆:“街上這么多人,你們也不知道好好看著!要是我孫子有個什么三長兩短,陸時宴,你別想再踏進家門一步。”

    陸家老太太在一旁捶胸頓足,險些暈過去。

    陸時宴也顧不得安撫怒火中的親爹和傷心中的親娘,召集了陸府全部的家丁出門尋找。

    陸久安卻不是走散,而是被拐子圈住了。

    拐子長得普通,但穿了一身布料上乘的衣服,任誰也想象不出他會做出這種事。

    干他們這一行的,江湖經驗豐富,目光老辣,陸久安細皮嫩肉的,拐子一眼就看出他非富即貴,這樣一個公子哥,能賣個不俗的好價錢。

    只不過高額的回報也意味著巨大的風險,如果讓對方家人抓到,估計連跪地告饒的機會都沒有,直接亂棍打死。

    只要把這小孩帶出城門……只要出了城門,任對方有翻江倒海之力,也拿他沒辦法了。

    想到此,拐子露出一個兇神惡煞的表情,對著陸久安惡狠狠地威脅道:“待會兒不許哭不許叫,否則我拔了你的舌頭。”

    陸久安絲毫不見害怕,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乖乖點頭。

    “這就奇了怪了,老子干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么聽話的。”拐子有些不解,但也沒多想 ,接著說道,“你呢是我兒子,我是你爹,明白嗎?來叫一聲爹。”

    陸久安盯著他看了半響,道:“大伯。”

    “叫爹。”

    “大伯。”

    “你這孩子。”拐子見他說不聽,捏著他胳膊狠狠掐了一把:“讓你叫爹就叫爹,還敢頂嘴。”

    陸久安吃痛,眼眶里瞬間起了一層淚花:“可是你就是我大伯啊。”

    拐子不由心生狐疑:“我是你大伯?”

    陸久安淚眼婆娑:“去年過年我叫你大伯,你還特別高興塞給我一個壓歲錢呢。”

    拐子心道,難不成他大伯真跟我長得相似,才叫這小孩認錯了?

    再看陸久安,也不知吃什么長大的,生得唇紅齒白,粉雕玉琢,一雙眼睛水靈靈的,任誰見了都心生喜愛。

    大伯就大伯吧,平白無故得了這么一個侄兒,也不吃虧。

    拐子帶著陸久安專挑偏街暗巷走,這一帶基本沒什么人,當地的住戶都去集市上湊熱鬧了。

    走了一會兒,陸久安慢慢停下來,揚起小臉軟軟喊了一聲:“大伯。”

    拐子回頭看他:“怎么了?”

    陸久安癟著嘴:“腳痛,走不動了。”

    “這么嬌氣?”

    拐子把他鞋脫了,果然見他腳丫子一片紅腫,只能認命地把他背到背上。

    又過了一會兒,陸久安軟軟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大伯。”

    “又怎么了。”

    “我渴。”

    拐子身上哪會帶水壺:“忍著。”

    陸久安撲騰雙腿:“我忍不住。”

    拐子怕他待會兒哭鬧起來徒增事端,只得到街邊小攤上,問店家要了一碗水。

    陸久安幾乎快把整顆頭都埋進碗里,可見是真的渴的厲害了。

    店家見了,笑著問:“這是你家兒子吶?長得真俊俏,跟塊玉似的。”

    拐子從容鎮定地回答:“這是我家侄兒。”

    喝了水,陸久安又想尿尿,拐子把他帶到街尾,讓他對著墻角尿,陸久安夾著雙腿,為難道:“尿不出來。”

    拐子一股子火氣騰起來,不耐煩地踢了墻根一腳,壓著嗓子吼道:“屁事兒多,不是你要撒尿嗎?怎么又尿不出來了?”

    拐子自覺已經非常克制了,可是陸久安鼻頭一皺,看著像是馬上要哭出來:“夫子說,隨地小解,實非君子所為。”

    “得得得,你真是個祖宗。”拐子敗下陣來,心想這什么夫子,把人教得這么迂腐。

    好在閬東知府在城里建了五座“雅司”,專供文人雅士出恭使用,不過需要交十文錢。

    雖然陸久安一路上看似老老實實的,但也不定他是借著撒尿的由頭趁機逃跑。拐子只得咬牙交了20文,寸步不離地陪著陸久安放完水。

    兩人重新回到暗巷,拐子被這一出接著一出地使喚怕了,擔心他沒完沒了的,于是虎起臉對陸久安道:“你水也喝了,尿也撒了,這下總該沒什么事了吧?”

    陸久安搖搖頭,一路上果真沒再嚷嚷。

    拐子摸出自己的錢袋,數著里面僅剩的幾十個銅板愁眉苦臉:“還沒賺錢就先花了20文出去,跟誰說理去。”

    陸久安貼心小棉襖地問:“大伯缺錢嗎?”

    “缺啊,大伯很久沒去醉花樓吃頓好的了。”拐子收起錢袋,“快走吧,再不走天要黑了。”

    陸久安問:“我們要去哪里。”

    拐子想都沒想,輕車駕熟地回答:“去找你爹。”

    陸久安遲疑道:“我不想去找爹。”

    “為什么?”

    陸久安指著肚子:“我餓了。”

    拐子臉一黑:“不是說不會再有事嗎?餓了也沒法,大伯沒錢了。”

    “我有呀。”陸久安脆生生道,接著在拐子的注視下,從衣領下方掏出一塊金色浮光的平安鎖,“爹說這個價值不菲,可以去玉石鋪換不少錢呢。”

    第225章 第 225 章

    平安鎖是知府臨行前送的, 知府大人說值不了幾個錢,那就確實值不了幾個錢。

    別看平安鎖金光閃閃的,只不過是匠人在外面裹了一層薄薄的金漆, 里面全是銅制的材料, 若非細看,還真一時無法立刻分辨出來。

    拐子目露貪婪, 從陸久安手里一把拽了過來。

    他顫抖著撫摸銅鎖上雕刻精美的蓮花紋樣, 難掩激動。

    這小傻子, 當真好騙, 居然能拿出這么貴重的東西……

    上醉花樓吃飯喝酒肯定是不行的,現在是非常時機,最好小心為上,否則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前功盡棄。

    至于去玉石鋪將平安鎖折換成銀子……

    拐子有些猶豫。

    事實上,此次想行動并非他一人, 在閬東城門外, 還有三個人等著隨時接應他, 平安鎖一看就是小孩的貼身物品, 若讓他們知道了,少不得要分走一杯羹。

    陸久安搖了搖他衣袖,眼巴巴地瞅著他:“大伯……”

    拐子回過神來,摸了摸陸久安的后腦勺。

    這小孩性格實在討喜, 讓他平生第一次產生不想賣給別人的沖動。正好他家中只有三個女兒, 干脆帶回去當成兒子自己養著算了……

    拐子不動聲色地把平安鎖往懷里一揣:“走,去玉石鋪。”

    閬東最大的玉石鋪就在不遠處的青玉街,中途遇到一個小販, 拐子又花10文錢買了個肉燒餅,和陸久安一人一半分著吃。

    兩人到了玉石鋪門口, 立刻就有伙計迎上來,鞍前馬后地將人請進去。

    掌柜看到兩人,雙眼一亮,毫不吝嗇地夸贊:“哎喲,你家小公子長得可真俊。”

    拐子一如既往道:“這是我侄兒。”

    “對!”陸久安大聲附和,“這是我大伯。”

    掌柜樂呵呵道:“客官這是準備買什么?”

    “我這兒有塊金器,你幫我看看,能值多少銀子?”拐子把平安鎖掏出來,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

    掌柜不敢小覷,謹慎地接過去。

    陸久安被拐子緊緊拽著手腕跟在后頭,他環顧一圈,對著店內擺放的精美玉器大發贊嘆:“真好看,大伯要買一個嗎?”

    拐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掌柜驗貨,沒有理會他,反倒是店內的伙計殷勤地為他介紹。

    “小公子真有眼光,像這塊青玉粉皮白色螭虎紋簋,成色溫潤,乃名匠仙人鐘用整塊玉雕刻而成,你看這底部還有仙人鐘落款。”

    陸久安抬頭問:“很貴嗎?”

    “貴哩,不過最貴的是那塊墨玉竹節熏爐。”店小二指著陸久安身后一盞半尺來高的玉器。

    陸久安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徑直走上前去,雙手抱起那盞熏爐,猛地往地上摔去。

    巨大的破碎聲過后,就是滿堂的寂然。

    拐子愣住了,掌柜也愣住了。

    拐子率先反應過來,勃然大怒:“你個小兔崽子,在干什么!”他尚且還記得陸久安給他羅織的身份,扯著他細小的胳膊就往外走,“回頭再教訓你。”

    “唉唉,往哪兒走,打碎了東西就要離開,沒有這個道理。”

    掌柜往門前一站,五個生得高大魁梧的壯漢從內堂走出來,團團將陸久安兩人圍在中間。

    拐子千算萬算,沒有料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橫生節枝,暗道不妙:“掌柜這是何意?”

    “何意,我那塊玉少說也值三百文銀,你照價賠償,那這扇大門你自出去,我不攔你。”

    拐子身上哪有這么多錢,只想盡快離開:“我把那塊平安鎖抵給你。”

    “呸,一塊破銅爛鐵也想來誆你爺爺我,你當我這么多年眼睛白長得嗎?”

    掌柜說著,從箱篋里拿出一把鐵錘,手上一用力,平安鎖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的銅制材料來。

    “是好是賴,這樣明明白白的,你還有什么話說?”

    拐子定睛一瞧,哪里還不明白這是著了陸久安的道,目光如淬毒的刀子一般在他身上剜了一眼。

    “冤有頭債有主,誰打碎的找誰去,我不認識這小孩。”

    “你不認識?”掌柜冷笑連連,“你進店的時候,口口聲聲說是這小孩大伯,在場的人可都聽得清清楚楚。”

    拐子百口莫辯,恨得咬碎了銀牙,偏偏陸久安還唯恐天下不亂,抱著腦袋可憐巴巴地求饒:“我錯了掌柜大叔,不要抓我們去報官。”

    拐子大罵:“閉嘴!”

    掌柜可不想與他啰嗦,先讓壯漢將拐子打了一頓,接著手一揚:“不想報官?我偏要報,我倒要看看,你要囂張到幾時?”

    兩人被壯漢像拎雞崽一樣拎起來,扭送到官府。縣令顯然和掌柜認識,審了沒兩句,就有兩名衙差將拐子按在木凳上,雙手雙腳綁了,打了三十大板。

    拐子幾乎去了半條命,奄奄一息趴在凳子上,閉著眼睛出氣多進氣少。

    縣令又問:“另一個怎么辦?”

    掌柜咬牙切齒:“這么小就打砸店鋪,長大了還不殺人放火?是該好好教訓一頓。”

    “好,那就繼續打。”

    縣令往地上扔了一張紅簽,兩名衙役熟門熟路地走上前,卻被一道清脆的童聲阻止了。

    “且慢!家父乃茶商陸時宴,那兩塊玉,家父可以一并償還。”

    掌柜聞聲看去,正是摔他玉的小孩,見他挺直腰板,與剛才簡直判若兩人,不由心生狐疑。

    “我怎么相信你?”

    陸久安自有一套說辭,不疾不徐道:“你不相信我,將我痛打一頓,不過是解心中之恨,損失的五百銀也無法追回。何不隨我去陸家走一趟,若我騙你,你再將我重新捉回來也不遲。”

    掌柜見他小小年紀,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有理有據,心里已是信了七八分,再兩相權衡,深覺陸久安說得在理。

    “我姑且相信你一次,不過這個人必須留在衙門。”

    陸久安看了拐子一眼,笑瞇瞇道:“當然,他是我大伯嘛,理應留一個人在這里。”

    拐子氣若游絲地反駁:“我不是……你這個小兔崽子。”

    然而事到如今他怎么說,也沒人在乎了。

    玉石鋪掌柜帶著陸久安回到陸家,遠遠看去,陸宅大院燈火通明。

    此刻陸府上下因為找不到陸久安,已經人仰馬翻。

    老太太捂著胸口痛哭道:“這都過了整整五個時辰了,為什么人還沒有找到,莫非久安已經遭遇不測了?”

    陸時宴滿臉懊悔:“是兒子疏忽大意,才釀成這樣的錯。”

    陸家家主拍桌罵道:“你們今天就不該上街去,家里過元宵不好嗎?”

    大堂內,哭聲罵聲交織成一片。

    還是一位小廝最先發現陸久安,神情激動地大喊:“快看,那是不是小公子?”

    趙姝婕抬頭一看,以為自己眼花了,豁然站起身,不可置信道:“我的久安……”

    趙姝婕飛步上前,一把將陸久安緊緊摟住,失而復得的喜悅讓她不禁喜極而泣。

    “娘……”

    “是我的乖孫啊,菩薩保佑啊,是我的乖孫回來了。”

    婆媳孫三人抱成一團,哭聲震天,眾人看著這一幕,懸著的心終于放下。

    陸久安依偎在娘親懷里,把自己今天的遭遇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語畢,他轉頭看向陸時宴:“多虧了掌柜出手相救,我才得以逃此一劫。”

    陸時宴心有余悸,從庫房里取出五百文銀交給掌柜:“救子之恩,不勝感激。”

    陸家家主也站起來,對著掌柜千恩萬謝:“這些銀子您一定要收下。”

    一家人客客氣氣的態度讓本來準備興師問罪的掌柜也不好意思了,半推半就的收下銀子:“不過無心之舉,是小公子急中生智,和在下沒多大關系。”

    陸家家主不以為然:“雖是無心之舉,卻是救人之實,掌柜的恩情,陸家銘記于心。”

    掌柜暗道:小公子這一手,任哪個掌店的遇到都要急眼啊……

    但他領了銀子,又平白無故結了一份善緣,高興都來不及,哪會多說什么,心滿意足地離去。

    掌柜走后,老太太尤不放心,拉著陸久安全身上下仔仔細細地檢查,為了安撫他,陸久安只好摸著肚子撒嬌:“祖母,我餓了,想吃飯。”

    “對對,吃飯。”老太太回過神來,立即吩咐灶房做一桌好菜,“你在外面擔驚受怕了一天,又斗智斗勇,身心俱疲,是該好好補一頓。”

    全家上下圍坐在一起看陸久安進食,見他風卷殘云不消幾下就干掉一碗飯,又是心疼又是慶幸:“拐子當真可恨啊,要不是我乖孫聰明,恐怕我們爺孫兩這輩子再難相見。”

    吃過飯,老太太又拉著他細細念叨了會兒,方才放他離開。

    陸久安回了臥房,一直在暗處探頭探腦的陸起從暗處沖出來,一頭撞進陸久安懷里。

    “嗚嗚,公子,你可嚇壞陸起了。”

    陸久安道:“別哭啦,你看公子我這不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嗎?”說著在他面前轉了個圈。

    陸起依然嗚嗚哭個不停。

    陸久安只好安慰他:“別哭,吵得我腦仁兒疼。”

    陸起嚇得打了個哭嗝,果然不哭了。

    第二天,陸時宴親自去了一趟縣衙,他回來沒多久,閬東捉拿到一個拐子的事就傳得滿城皆知。

    百姓對拐賣兒童深惡痛覺,恨不得將他們千刀萬剮才解氣,一窩蜂涌到縣衙,強烈請愿對拐子嚴厲懲處。

    縣令本就愿意在眾人面前搏個為民做主的好名聲,自然樂見其成。擇了個風和日麗的午后,把拐子綁在縣衙門口外公開處以鞭刑。

    接著又派衙役全城大力排查,雷霆手段持續了將近一個月才消停。

    在這期間,陸時宴也沒閑著,經此一遭,他驚覺陸久安外出沒人保護實在危險,深怕這樣的事重蹈覆轍,和家里簡單交待了一聲,獨自出了遠門。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等再見到他時,陸時宴帶回來七個身材魁梧的江湖漢,聲稱是專門為陸久安找的護衛。

    陸家家主在來人的神情舉止之間看出一點蛛絲馬跡,偷偷把陸時宴拉到一邊,問:“你哪里尋來的,身上一股子草莽味,之前做什么營生的?”

    “押鏢的。”

    這都是刀口舔血的人吶,陸家家主倒吸一口氣:“可靠嗎?”

    陸時宴拍著胸脯保證:“放心吧爹,別看這群兄弟五大三粗的,其為人性情都不賴,最重要的為首這位還使得一雙好锏,若非當初機緣巧合下我曾救過他的性命,花再高的錢也請不過來的。”

    說著,陸時宴讓家丁把小公子請來,對陸久安道:“以后外出時,就由他們跟著你,這位叫江預。”

    陸久安從未在閬東見過長得這么高大的男人,只能揚起脖子才能看到全貌。

    為首之人輪廓分明,五官剛毅,他向前略走一步,對陸久安抱拳行禮:“見過小公子。”

    陸久安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學著他的樣子也抱拳行了一禮。

    “江大哥好。”

    第226章 第 226 章

    自從出了元宵節那件事后, 陸久安愈加深居簡出,整日待在書房里用心揣摩,專研書經。再加上他有顆天生適合讀書的腦子, 文學造詣一日千里。

    這天, 教書先生照常寫了一個題目考試他,陸久安捉筆即寫, 一揮而就, 不到片刻, 兩篇錦繡文章就躍然紙上。

    教書先生觀覽全卷, 大加稱賞,又在陸時宴面前極力贊誦:“小公子文采斐然,真正是文曲星下凡。”

    陸時宴雖然心里高興,但也只當他人情包獎:“承蒙先生稱許,小兒歲薄, 還須先生教導扶持。”

    教書先生正肅道:“并非在下說場面話, 小公子過目不忘才思敏捷, 以他現在的才學, 或可下考場一試。”

    陸時宴嚇了一跳,半信半疑道:“要是通不過怎么辦?”

    “通不過也無傷大雅,小公子才多少歲,就當去考場練練膽兒。”

    正巧學政初任到閬東, 要親自考校當地學子, 教書先生是閬東秀才,自然也在其中。

    學政無意為難,擬題用的是四書里面的常用摘句, 教書先生輕輕松松做了,寫的文章在眾士子里面得了個拔尖的成績, 讓學政另眼相看。

    學政愛才,便著人把教學先生叫到近前,當面考他學問,教書先生一一作答,學政聽后愈加滿意:“清流方俊,錦織回文,不錯,繼續保持,下次鄉試必定掛名榜上,回去吧。”

    教書先生卻踟躕著沒有走,學政凝眉問他:“你還是事?”

    教書畢恭畢敬道:“確實還有一事,學生斗膽領題目一用。”

    學政不解,問他緣由,教書先生不敢瞞他,講明來龍去脈:“學生領了題目是給陸家小公子用的。”

    學政這才知道他因為家境貧寒,如今受聘在一個商賈之家做教書先生,看著他的眼神里不由帶上一絲欣賞:“你倒是稱職,還能為陸家小公子思慮這些。”

    教書先生道:“要不是陸家聘學生為西席,學生恐怕窮苦潦倒,連習字的筆墨紙硯都沒法置辦。現在只是為小公子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罷了。”

    “大周讀書人多,像你這樣知恩圖報卻少之又少。”學政給予贊同,又問,“陸家小公子也要入鄉試了?”

    “不。小公子學術初成,正要去參加童試。”

    所謂童試,便是科舉考試之前進行的縣試、府試、院試這一系列預備考試,只有通過這些考試成為秀才,才有資格參加鄉試。

    然而陸久安年紀尚小,陸家老爺實在底氣不足,這才托了教書先生把學政考試士子的題目領回去,準備讓陸久安自己在家提前試著做一下。

    “一個童生都還不是的小子,要做鄉試的題目……”學政不以為意。

    “學政有所不知,陸小公子天資不凡……”教學先生感念陸家平時的優待,趁此機會在學政面前替陸久安說了不少好話。

    “哦?”學政對他口中的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既如此,陸家小子做出來之后,你把他文章帶來,我倒要看看你說的話有幾分可信。”

    于是當天下午,教書先生把題目領回去,并把學政的話告知于他。

    “學政竟然要親自查看小兒寫的文章?”

    陸時宴即激動又忐忑,在書房內來回踱步。

    “不必擔心,小公子按往常那般行文就行。”

    陸時宴哪能不擔心,問陸久安:“如何?”

    陸久安看了一遍題目:“簡單。”

    他信手拿起桌上的毛筆,解經寫義幾乎不用思考,兩個時辰便寫完畢,顯然是游刃有余。

    趁著夜幕降臨之前,教書先生又捧著文章復去見學政。

    學政此刻已經換好衣服準備應邀赴宴,沒料到他回來得這么快,也不急著走了:“告訴知府大人,我這邊有事,耽擱半個時辰。”

    他接過文章,起初不甚在意,結果越往下看,心中越是驚訝。

    “是他自己做的?”

    教書明白學政這么問的緣由,含蓄地笑了笑:“是。”

    “沒有代筆人?”

    “沒有。”

    學政怔愣片刻,拍案叫絕:“這解文章的角度著實新穎獨道,竟然從‘開合’入手,真正是刁鉆又大膽,讓人眼前一亮。實在難以想象,這樣一篇佳作竟然是出自一個孩童之手……”

    學政對陸久安贊不絕口:“能寫的出如此文章,讓他盡管放心去考便是。”

    于是來年二月,陸久安被送去縣里參加考試,果然接連縣試府試兩場一次便過。

    到了院試,是由學政親自主持,開場點名時,他也終于看到陸久安的模樣。

    “你就是陸久安?你縣試府試寫的文章我都專門命人調來看過,這些時日文章又精進不少。聰慧敏捷的我知道很多,但是像你這樣小小年紀就詩書經文精通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告訴學政,你是如何辦到的?”

    陸久安道:“學生也不知,好像腦子里天生就知道一些東西似的,文章也是如此,看一遍就記住了。”

    這話換成別人說,或許就有顯擺張狂之疑,但是陸久安雙目清正,回答得一板一眼,實在讓人難以生厭。

    學政用食指輕輕點了點他額頭:“過目不忘?這難道就是老天爺追著賞飯吃。你若一直勤學不綴,未來文壇官場必將有你一席之地。”

    院試考完,陸久安一如既往地輕松通過。

    自此,陸久安便成為了閬東最為年輕的一位小秀才。

    教書先生來辭行,他自認學識不夠,已經沒有資格教授同為生員的陸久安了。

    陸久安需要到當地府學讀書,由那里的教諭負責繼續傳授學識。

    陸時宴再三挽留,也沒能阻止教書先生,只好備上一份豐厚薪資以酬謝他。

    陸起強忍著心中的難過為陸久安收拾著筆墨紙硯。

    陸久安從后面湊過來,往他嘴里塞了一顆糖:“陸起怎么不開心了。”

    陸起神情懨懨:“要和公子分開了。”

    作為書童,陸起是沒有資格去府學的。

    “分開也只是暫時的,晚上我不是還要回府嗎?”陸久安笑瞇瞇道,“陸起在府上沒事做的時候,就在我書房讀書習字吧。”

    陸起嚇得手一抖,連連擺腦袋,大叫道:“我不要,讀書多無趣啊!”

    小孩子都討厭讀書,陸起也不例外,陸久安捏了捏他耳朵,循循善誘:“你是我的書童,大字不識一個,要是說出去讓別人知道了,你公子我多丟臉吶。”

    陸久安說得一本正經,好似真有那么回事,陸起攪著手指頭,面露猶豫。

    “這樣吧,先學點簡單的,能看懂文字即可。”

    陸久安進了府學,他之前一直在家,也沒有多少機會結交同齡好友,在這里面學習的日子,反倒結識了不少貴族官家送進來的子弟。

    這兩年陸家老太太身體越發不好了,陸久安白天進學,晚上回了府里,筆紙一放,就不見了身影。

    有一次陸時宴有事遍尋不到他,著小廝去找,最后在廚房里發現了他,陸久安蹲在爐子旁,手里拿著柴火,一張小臉被熏得烏漆嘛黑的。

    陸時宴第一次對著陸久安大發雷霆。

    “我們全家對你寄予厚望,你倒好,不思進取,在這里做一些……一些下人做的雜役事,還有你們,怎么能放任小公子來這種地方,這是他該進來的嗎?”

    一群灶夫惴惴不安跪在地上。

    陸文瑾把陸久安護在身后:“爹,你先不要生氣,聽聽久安怎么說。”

    在陸文瑾的心里,小弟一直乖巧懂事。剛學會走路,就會跟在他屁股后面軟軟地叫兄長,在他被祖父訓斥時,會咿咿呀呀地為他打抱不平,也會在他難過的時候,笨手笨腳地安慰他。

    除了走失那一次,陸久安從來就沒有讓家人真正操心過,當爹的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他相信陸久安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里,他這么做,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陸文瑾轉過身來,溫和地揉了揉陸久安的腦袋:“咱們不要理會混賬爹,乖寶告訴兄長,你為什么在這里?”

    陸文瑾的聲音實在太輕太柔了,耐心十足又小心翼翼,他總是這樣毫不猶豫地站在陸久安面前,以自己的身軀為他擋住了所有可能對他照成的傷害,盡管這些傷害對陸久安來說不痛不癢。

    陸久安抿了抿唇。

    陸文瑾鼓勵道:“不要怕,兄長知道你不是貪玩好耍的人。不過就算你在這里玩,我也不會責怪你,在兄長心里,沒有什么比你開心更重要。”

    陸久安動了動,從碗里抓了一把食材,陸文瑾嗅到一絲淡淡的藥香。

    “這是?”

    “我沒有不務正業,祖母身體不好,我在為她煲藥膳。”

    一旁的灶夫也壯起膽子補充道:“小公子怕我們這些下人粗心大意,一直不假他人手,實非奴才們不攔,而是壓根攔不住啊。”

    果然!

    陸文瑾滿臉怒容地扭頭看向陸時宴,鄭重其事道:“爹,向小弟道歉。”

    這事很快傳到老太太耳朵里,把老太太感動得一塌糊涂。

    老太太先是訓斥了陸時宴一頓,然后抹了把眼淚,把陸久安摟在懷里:“不枉我平時疼愛乖孫,乖孫怎么會煲藥膳的?”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方子,祖母放心,我去藥店問過大夫了,您每天堅持喝一碗,定能藥到病除。”

    “還有啊。”陸久安說得頭頭是道,“祖母不能每天都躺在床上,你要多曬曬太陽,多活動活動筋骨,再不濟,也要在院子里慢慢走一圈。”

    “好好好。”老太太言聽計從:“我的乖孫怎么知道這些的啊?”

    “我就是知道。”

    老太太心窩滾燙:“我還要活到看著乖孫考取功名呢,你只管好好念書。”

    老太太身子一天天孱弱下去,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實,陸久安眼眶發紅,傾身抱住她:“祖母會長命百歲的。”

    接下來,陸久安一如既往地周旋于廚房內,沒有了其他人阻攔,陸久安越發變本加厲。甚至包括老太太的飲食,陸久安也會親自侍弄。

    若是因為學業繁忙時間不便,也會叮囑灶夫,說老太太年紀大了,要少油葷少鹽,注意補鈣什么之類的話。

    下人不懂,問起緣由,陸久安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陸久安十四周歲,應考秋闈,全家人坐在門前翹首以盼,提心吊膽地等了三天,陸久安好不容易從貢院回來,一家人滿懷期待地圍上去,七嘴八舌地詢問科考結果。

    “場中文字如何?”

    “題目難嗎?”

    “有望中榜嗎?”

    陸久安道:“文思順暢,通篇無堵,肯定能在榜中取個好位置。”

    陸久安這么信心滿滿的樣子,那定然是沒問題了,一家人立刻歡天喜地地長舒了一口氣。

    陸文瑾見他神情懨懨,知道他這三日坐在逼仄的考棚里沒能吃好睡好 ,又要勞心寫文章,肯定疲憊不堪,忙讓他回去先休息。

    “文瑾說得對,久安你好好睡一覺,看榜的事交給我們就行。”

    陸久安果然往床上一趟,竟真的撒手不管了。

    不出多日,鄉試那邊要發榜了,陸家早早打發了小廝前去,不等小廝回來,就聽得外面鬧哄哄的,敲鑼打鼓聲一路停到陸家院門外。

    陸家家主豁然站起身,臉上的狂喜按壓不住:“這動靜,咱們久安定然是中了。”

    一家人迫不及待走到門前,外面除了報錄人,后面還跟著一連串湊熱鬧的街坊鄰居。

    陸家家主做好了心理準備,抖著胡子問:“可是家孫中榜?”

    “中了中了!”報錄人扯開嗓子報訊,說出的話令陸家家主幾乎暈頭轉向。

    “恭喜陸老爺,令孫不僅中了,還得了解元!”

    第227章 第 227 章

    解元, 會試的榜首!

    鄰里鄉親轟然炸開,要知道,陸家這個小公子, 現在才堪堪十四周歲。

    陸時宴忙把自家親爹扶穩, 取了一錠成色較好的銀子感謝了報錄人。

    報錄人眉開眼笑,他還有其他舉人老爺要恭賀, 于是撿了一些好聽的話說, 就拜別了陸家家主。

    隊伍敲鑼打鼓地離開了, 這幫湊熱鬧的人卻還圍在大門外津津樂道, 仿佛多逗留一會兒,也可以沾一沾陸家小公子的才氣似的。

    接下來的事也就變得順利成章了起來,陸家合府歡慶,大擺宴席,邀請了所有認識的左親右鄰, 連那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上趕著攀附。

    道賀的人流水一般絡繹不絕地到來, 原本瞧不起陸時宴的人一改往日的輕蔑之態, 陸時宴借著兒子的光, 著實揚眉吐氣了一把。

    陸起也為自家公子開心,他如今已經能看懂很多字了,最直觀的感受便是,陸久安和其他文人士子詩詞唱酬時, 他連蒙帶猜的也能明白其中大部分的意思, 這讓他覺得,自己和公子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許多。

    陸起心里美滋滋地,腳程不由地加快, 恨不得立馬出現在陸久安面前,一睹他的風采。

    這時候, 一道人影攔住了他的去路。

    陸起皺起眉頭。

    他認得對方,姜琴是陸久安的表妹,出落地亭亭玉立,經常隔三差五地來陸府,很是粘陸久安。

    但是陸起曾不只一次在私底下聽仆人悄悄談起,兩人男才女貌,這位表妹未來很大可能會許配給陸久安。

    可是她這么驕縱跋扈,怎么配得上自家公子呢?

    就比如現在——

    “陸起,陸久安是我的表哥,不是你的哥哥,以后你不許這么稱呼他。”

    陸起低垂著頭,沒有回答她。

    姜琴跺了跺腳,惱怒道:“你耳朵聾了?本小姐說的話你沒聽見嗎?別以為同姓陸,就真當自己是表哥的弟弟了。”

    陸起臉色煞白,往后退了兩步,忍不住反駁:“可是老夫人……”

    “閉嘴!”姜琴打斷他,手指幾乎要戳到陸起臉上,“你是什么身份?不過是一個下等的仆從,與表哥云泥之別,別癡心妄想了。要是再讓我聽到你叫他哥哥,我掌爛你的嘴。”

    陸起瞥了一眼庭院方向。

    那里人聲鼎沸,陸久安被簇擁在中間,眾人酒到興處,正起哄著要新舉人作詩,沒有人注意到這小小的角落。

    姜琴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

    陸起不甘心地緊了緊手掌,囁嚅半響,輕聲道:“知道了。”

    次日,陸久安更換著裝,意氣風發地去赴鹿鳴宴。

    鹿鳴宴是專為新科舉人而設的宴會,陸久安作為解元,理所應當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帶頭拜師。

    主考官羅進深笑容滿面地把他們扶起來,特意看了陸久安一眼。

    這個身量矮小的少年在一堆青黃交接的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他太稚嫩了,像一個初出茅廬的小羊羔,可他偏偏在秋闈中博得了頭籌。

    十四歲的解元,少年天才啊,毫不懷疑,他將是大周夜空中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而我,羅進深,是他的座師。

    想到此,羅進深笑容越發和藹可親:“明年三月晉南的會試,你會參加吧。”

    陸久安搖頭。

    羅進深愣住了。

    幾乎所有舉人都會選擇參加第二年的考試,若是中榜了,同年四五月直接進行殿試,殿試并不存在黜落的問題,那時候,就是真正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若是會試落榜,則還要繼續等上三年,除非遇到恩科,但也得趕上新皇即位或者皇室慶典,可遇不可求。誰也不想錯過這次機會。

    羅進深不明所以:“為何不一鼓作氣應考下去呢?”

    陸久安回答地不卑不亢:“學生書文經義淺薄,此番中舉,不過是僥幸得之。若是急于明年上京趕考,說不定白跑一趟,不如留在閬東潛心修行,待學問精熟,方不負老師所望。”

    “你那文章,說是僥幸,未免太過謙虛。”羅進深有些可惜,同時又覺得他小小年紀就能做到不驕不躁,胸有成算,實在難能可貴,“也罷,那為師就在晉南等你三年吧。”

    陸久安的打算,自然瞞不過家里人,奈何陸久安主意已定,全家上下輪番上陣地勸說他,也沒能動搖他分毫。

    陸家家主為此很是頭痛:“久安哪兒都好,就是太倔了,犟起來真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陸家家主毫無辦法,氣沖沖地離開了,等大堂內只剩兩個人時,陸文瑾獨自叫住陸久安:“你停下,我有話問你。”

    陸久安乖乖站定。

    “今日你說的那些話,糊弄得了別人,糊弄不了我。”陸文瑾水波無痕地眼睛直直看著陸久安,“告訴大哥實話,你不去晉南的原因,是不是因為祖母。”

    盡管陸久安每日悉心為老太太調養身體,依舊改變不了她每況愈下的狀況,今年年中,老太太還暈過去一次,醒來后記憶也斷斷續續的。

    老太太就像一根快要燃盡的蠟燭,沒有人能抓住她的生命力。

    陸久安癟了癟嘴巴,水霧慢慢彌漫眼眶:“大哥,我有點怕。”

    陸文瑾察覺到他的身子竟然在微微地發抖,輕輕拍了拍他后背:“有大哥在。”

    “子欲養而親不待,我才十四歲,我未來還有大把的時間,大哥,我不想留下遺憾。”

    陸久安中舉五個月后,陸家老太太病逝。陸家掛起了白幡,陸久安在家守孝一年。

    自此,所有人終于恍然大悟,對陸久安滯留閬東的事閉口不提。

    陸文瑾知道陸久安難過,偶爾會帶他去鋪子上轉悠散心,陸文瑾在后院與商人談判營生時,陸久安就搬了條板凳,坐在角落支著下巴旁聽。

    時間長了,陸久安發現自家大哥表面上雖然是一個儒雅溫和的人,但一旦涉及生意場上的事,就變得言辭犀利寸步不讓,與平時簡直判若兩人。

    “大哥,你好厲害。”

    陸久安一臉崇拜的樣子讓陸文瑾啞然失笑,他凈了凈手,問:“在鋪子里待著無聊嗎?”

    “還好,劉叔怕我坐不住,隔三差五地給我送些小玩意兒來。不過我對那些都不敢興趣,大哥你也知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哦?”陸文瑾眉目含笑。

    陸久安語氣興奮:“我撿了店里一些賬目文案看,大哥經營手段好高明!就是有一些小瑕疵。”

    陸文瑾知道陸久安聰慧通透,即便他從未接觸過家中產業,能看懂也不足為奇:“有哪些問題,你說出來,大哥洗耳恭聽。”

    “比如這個。”陸久安拿出自己記錄的小札本,“成色劣質的茶葉可以不用丟掉吧,這樣太可惜了,或許還有其他用途,比如嘗試做成菜品佐料。”

    “白牡丹品質上層,為什么要量產廣銷,書上不是說,物以稀為貴嗎?”

    ……

    陸文瑾靜靜聽著,覺得他說得甚是有理:“還有呢?”

    “還有就是這份文案,我總覺得不夠完善。”陸久安托腮緩緩道,“只提到經營方式和貨品定價,也沒寫明后續服務及應急預案,小弟認為這些還是有必要的。”

    “你如何想到這些的?”

    陸久安眨了眨眼睛: “我看到這些文案,自然而然地就覺得缺了一塊兒似的。或許我天生有一顆適合經商的頭腦?要不我跟著大哥一塊兒經商?”

    “小祖宗,你可饒了大哥吧,爹娘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斷我的腿不可。”陸文瑾摸了摸他的頭,“家里這些產業累得很,大哥賺錢供養你,你只管無憂無慮念書就行。”

    大街上慢慢飄起了炊煙,陸文瑾見時間不早了,便招呼陸久安往家里走。

    街上人來人往,明顯多了許多穿襕衫的儒生學士。

    “都快晚上了,這群讀書人怎么還在外面晃悠呢。”山水探頭看了看不遠處成群結隊的人。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陸起立刻接話,“這群舉子剛考完今年鄉試,正商量著明天去參加一場雅集,然后就準備上京了。”

    山水撅起嘴巴:“你消息倒是靈通。”

    陸起洋洋得意:“那是,我嗅覺可靈敏了,不論哪里發生新鮮事,我都能第一時間察覺,公子也是知道的。”

    陸久安盯著他:“我怎么發現,最近兩年你都不怎么叫我哥哥了。”

    陸起支支吾吾沒有回話,還是陸文瑾幫著解圍:“想必陸起長大了,禁不住你這么逗他了。”

    一群士子興奮地從幾人面前經過,笑聲漸行漸遠,陸文瑾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是三年,小弟,你也該做準備了。”

    大周庚寅年,閬東新一輪鄉試舉辦完畢,所有新舊舉人包袱款款,準備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前往晉南參加辛卯年會試。

    陸久安也不例外。

    陸府上下忙里忙外,陸時宴挺著富態的大肚子把家里的小廝指揮得團團轉,陸時宴要為自己兒子置辦周全,務必讓他出門在外舒舒服服的。

    “你一個人去晉南不放心,讓江護衛他們跟著你。”

    “這是家里產的白牡丹,也算得上才茶中翹楚,你帶上十幾罐,去了晉南后,少不得要打點人情世故。”

    陸時宴一邊說著,一邊感性地抹了抹濕潤的眼角。

    陸母趙姝婕就更不必說了,沉浸在即將分離的悲傷情緒中難以自拔。

    陸久安何時離開過她,如今要去這么久,一會兒擔心他生活上虧待了自己,一會兒又擔心他叫晉南的紈绔子弟欺負了去,捉著陸久安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囑,顯得憂心忡忡。

    起初陸久安還耐著性子認真聽著,結果到后面,話題越發不對勁了。

    “你看表妹姜琴怎么樣,娘瞧著她溫婉有禮,是個會體貼人的。而且咱們又知根知底,嫁到我們府上正好,不如先定下來……”

    陸久安打了個哆嗦:“娘,你在說什么呢。兒子此去前路不明,還是不要蹉跎了表妹,我看大哥正好到了適婚年紀,不如嫁給大哥吧!”

    陸文瑾臉上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小弟,你自己若不喜歡,也不用非得推給大哥。”

    陸久安理直氣壯:“這叫死道友不死貧道。”

    “……”陸文瑾清朗雅致的臉有一瞬間的皴裂。

    陸久安擺擺手:“我說著玩的大哥,你也不要娶姜琴表妹,近親可不能聯姻。”

    “哪兒聽來的胡話。”趙姝婕道,“隔壁王大叔家那就是表兄妹結親。”

    陸久安作恍然大悟樣:“怪不得他們生的兒子是個弱智。”

    “什么弱智,你這孩子,怎么老是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趙姝婕哭笑不得,“不過就是笨了一點,他把口水弄到你身上也是無心之舉,何至于讓你記仇那么多年。”

    陸久安不與她爭論,潛意識里,他就是覺得近親聯姻是不對的。

    趙姝婕讓他這么一打岔,心里那股郁氣也去了大半,但仍舊還是不放心:“你去晉南后,記得多留個心眼。都怪我們平時把你寵得太過,外面人心險惡,也不知道你能不能適應。”

    陸文瑾道:“小弟狡猾著呢,娘你就放寬心吧。”

    正巧這時候陸起進來,說外面有人找:“是您平時交好的那幾位公子爺,聽聞你要去晉南了,說是要為你踐行。”

    陸久安如蒙大赦,兩腿一拔,趕緊逃離了去。

    今日正值云庵廟會,街上熱鬧非凡,幾位公子爺本想帶陸久安去閬東最大的花樓漲漲見識,無奈剛進去兩步,就被姑娘們堵得走不動路了。

    陸久安吸了一鼻子的胭脂水粉,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做了戰前逃兵。

    “我就說不去花樓了吧,韋義你非得堅持。”

    “因為外面都傳陸公子是風流才子啊,誰知道他女人都沒碰過,他現在要去晉南了,當然要帶他開個葷了。”

    “還不是怪你經常出入風月場所,這才敗壞了久安名聲。”

    幾人生氣地互相指責,最后沒有辦法,決定把踐行宴改在郊外的一處偏院。

    意氣風發朝氣蓬勃的少年郎,眉目如畫,和著三五高門子弟,談笑縱馬從街道飛馳而過,引得路邊趕廟會的少女齊齊側目。

    呼嘯的風聲中,隱隱傳來交談聲。

    “小妹春心萌動了?”

    “你可知道這是誰嗎?哎,我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誰叫你腦子里整天不是經商之道就是算術之法。”

    “這位公子呢,可是名動閬東的風流才子,大家都在傳他是未來的狀元郎呢,閬東諸多佳人趨之若鶩。”

    第228章 第 228 章

    陸久安出發比較早, 時間充裕,優哉游哉慢慢到了晉南,離會試還有四個月的時間。

    晉南與閬東不管是風俗人情還是建筑用具上都截然不同, 作為大周的首都, 晉南寸土寸金,許多趕考的士子財力綿薄, 只能勉強在離城郭五里遠的郊外租個農家小院。

    陸久安就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了, 陸時宴給的盤纏足夠, 陸久安讓江預花了幾十兩銀子, 在京城租了個寬敞安靜的大宅院,供主仆幾人半年的住宿。

    休整了兩三天,陸久安寫了一張帖子,遞到他的座師羅進深府上。

    羅進深一直掛念著他這個得意門生,對他的到來倍感高興, 當天就派了人將他請了去, 備上好酒好菜的招待他。

    陸久安帶上兩罐白牡丹, 裝在一個不甚起眼的竹籃里登門拜訪。

    “一點薄禮, 拿來孝敬老師,望老師不要嫌棄。”

    羅進深見竹籃普普通通的,也沒打開看,滿面紅光地收下了, 遞給身后的小廝。

    席間羅進深免不了要考驗一番他的學識經義, 陸久安皆對答如流,把羅進深喜得合不攏嘴:“你初來乍到,等到我休沐, 老師帶你在晉南好好轉轉。”

    等到休沐那天,陸久安換上一身素雅的藏青色長衫, 兩人剛一見面,羅進深責備道:“你給老師的禮物,怎的這么貴重。”

    自那天陸久安回家之后,羅進深歡歡喜喜地打開竹籃一看,發現里面裝的竟是幾年前在晉南賣得如火如荼的白牡丹。

    陸久安面色如常:“偶然得來的,學生不懂茶,放在學生手中也是暴殄天物,老師您就收下吧。”

    陸久安送白牡丹也是經過考量的。

    除了本身受愛茶之人喜好之外,茶和筆墨紙硯一樣,算是君子雅物,常在文人士子之間被引為詩詞相談,互相贈送也成為了斯文中美事,所以不足為奇。

    羅進深帶著陸久安在晉南城中簡單游覽了一番,緊接著直奔城外,包下一座樓子酒舡泛舟游湖,極盡地主之誼。

    在船上,羅進深推心置腹為他詳盡講了一些京中避諱,防止陸久安未來因為懵懂無知而遭受一些無妄之災。

    及至夜幕四合,天際方暗,羅進深這才起身:“回去吧,再晚城門就要關了。”

    兩人只帶了幾個隨從,加起來也不過十人,到了城門外,太陽已經徹底隱去,行人舉著燈籠火把,火焰的光芒把城門口照得雪亮。

    忽見城中出來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氣勢如虹,行人紛紛避讓。陸久安跟著百姓往道路兩旁退了退,墊著腳尖往遠處看。

    人影幢幢中,只見為首之人身姿挺拔,如一柄出鞘的利箭,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面容看得不甚清晰。

    士兵列隊前行,訓練有素,大地仿佛都隨著這些有節奏的腳步聲在震顫。

    陸久安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心中難掩激動,指著前方那道高大的背影問:“那是誰。”

    羅進深頭也不抬:“還能是誰,鎮遠將軍。”

    “鎮遠將軍!”這位少年揚名的將軍陸久安即使遠在閬東也有所耳聞。

    他混跡在人群當中,努力扒著旁邊的人想看清將軍的正臉,可惜隊伍漸行漸遠,很快連那背影都變得模糊不清。

    隊伍離開后,行人又恢復了秩序,城內的小販往外趕,城外的商人往里走。

    陸久安瞧見羅進深臉色不對,不由好奇道:“老師好像很怕這位將軍。”

    羅進深打了個寒顫,似乎想起一些可怕的回憶,心有余悸道:“這位將軍兇神惡煞的,脾氣又不好,不只是我,朝中好些人都不敢惹這位大魔頭。”

    “可是他是將軍啊。”陸久安不以為然,“他帶領戰士們守衛邊疆保衛大周,打的是周邊敵人,該怕的不是那些撻蠻嗎?”

    羅進深一言難盡,唏噓道:“總之以后你離這位將軍遠一點就好,不過他此番要去云落了,估計你們也難有什么交集。”

    陸久安又回頭看一眼,隊伍行進得很快,濃重的夜色里,依稀只能瞧見一點尾巴。

    接下來的日子里,陸久安便把自己關在臨時租住的宅院里,心無旁騖地學習,以應三月會試。

    有一天他正在院子里看書,周圍響起喧嘩的交談聲,陸起出門打探了一番,回來殷勤地告訴陸久安,說是旁邊又接連來了兩位上京趕考的舉人。

    晚上吃完飯,陸久安在巷子里散步,正巧撞見了。相互寒暄下,得知其中一位來自吟水,年紀瞧著比陸久安大一輪。另一位來自橫澤,胡子花白已過而立之年。

    “小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不知道是出自晉南哪家門第?”

    陸久安回答得彬彬有禮:“小弟姓陸名久安,非晉南人士,和兩位兄臺一樣,來晉南赴春闈的。”

    兩人都愣住了。

    不怪他們驚訝,兩人初見陸久安年紀輕輕的,又貴氣天成,自然以為他是晉南誰家的富貴子弟,哪里會往科考方面想。

    眼下聽到他這么說,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急切,匆匆說了兩句,就各自回府去了。

    陸久安倒是同往常那般不急不緩平和松弛,他心知狀態的重要,吃好睡好,時間很快到了考試那天。

    會試由禮部主辦,設在晉南的東南貢院。赴考的舉人來自全國各地,有六千余眾。

    這些舉子齊聚一堂,要爭奪那一百多個名額,競爭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陸久安在這樣的壓力下,也少有的感到一絲緊張。

    會試所考項目,分四書文、五言八韻詩、五經文以及策問,與鄉試大同小異。考完三場,陸久安渾身大汗淋漓,但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當天晚上,隔壁那位吟水來的青年舉人邀請他去酒樓共飲,屆時還有其他舉人赴宴。

    會試完后要經過一系列彌封、謄錄、校對、閱卷、填榜等繁瑣的步驟,等到杏榜出來,少不得要挨到一個月后了。

    左右無事,索性去會一會這些舉人,若是他此番成功登科,說不定還能認識一兩個未來的同僚。

    陸久安想到此,換了一身清爽的衣裳,和這位舉人一同前往。

    宴會定在晉南最繁華的一間酒樓,這群舉人來自天南海北,有老有少,臉上不約而同帶上了喜氣洋洋的笑容,同聚在大堂內,列肆高談,好不熱鬧。

    “這次出卷人也不曉得是哪位宗師大儒,難煞我等一干愚人。”

    “誰說不是,我自詡四書擬題已經深研熟磨,哪個曉得這次擬了個這么偏的孤經……”

    舉子眾說紛紜,長吁短嘆,其中一位高聲打斷他們:“好不容易考完,就不要再講這些經史子集了,多煞風景。”

    眾人哄堂大笑,舉杯換盞,轉而互相介紹起自己鄉籍的風土人情。

    這個說我們煙雨江南風景一絕,那個說我們橫澤碧海天闊,話題不知不覺偏移到鄉試名次上,有人吹噓,有人追捧。

    陸久安在里面年歲最小,格外引人注目,大家免不了將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這位小弟又是來自哪方秀土?”

    陸久安正拿著筷子撿一道醬汁片鴨吃得津津有味,聞言拱了拱手:“在下來自閬東。”

    有個腦袋從人群里探出來:“你可是閬東陸久安?”

    陸久安泰然自若道:“正是在下。”

    那人嘴角一咧:“竟然真的是你,我觀你年歲,就猜到是你了。”

    其他人見了,大為不解:“不知其中有什么美事,竟讓兄臺如此激動。”

    那人于有榮光道:“這是我們閬東明珠吶,鄉試的解元。”

    此話一出,眾人驚詫萬分,解元每個省都有,但是這么年輕的解元可不多見,這臉蛋看著粉粉嫩嫩的,還沒及冠吧。

    眾人心思各異,一杯接著一杯的酒水遞到陸久安面前來。

    陸久安一個頭兩個大。

    陸久安在家人的嚴苛看管下滴酒未沾,壓根不知道自己酒量。況且這遞來的酒水里,味道虛虛一聞就辛辣刺鼻,料想烈得很。這一杯下肚,指不定當場就醉了。要是昏睡不醒還好,要是眾目睽睽之下出乖露丑……

    陸久安委婉辭謝了,以茶代酒,與眾人一一碰了杯。

    酒樓里熱鬧非凡。

    酒過三旬,這群舉子慢慢熟稔起來,開始說起了醉話,空氣里的味道混雜難聞。

    陸久安吃飽喝足,看著大堂內眾人放浪形骸,又見窗外月亮高懸,便起身告退。

    夜涼如水,街上行人漸少,偶爾有三兩巡夜的佩刀衙差經過。

    陸久安一個人慢吞吞地往回走去,路過一座拱橋時,陸久安突然駐足,拍著橋上石獅子腦袋,旁若無人地唱起了歌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歌聲傳出老遠,引來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你剛才唱的什么詞兒?”

    陸久安側頭一看,月光下,來人錦衣華服,身上帶著一股說不出來雍容華貴,后面跟著一個弓腰垂首的小廝,看不清面目。

    “水調歌頭。”陸久安脫口而出。

    “你作的?”

    陸久安思索片刻:“書上看來的,忘了是誰作的了。”

    來人低低笑了笑,嗓音華麗醇厚,陸久安問:“你從哪邊過來?”

    來人指了一個方向,陸久安順著看過去,發現遠處正是自己離開的那座酒樓,不由驚詫道:“你也是同科的舉子?”

    來人笑而不語,算是默認了。

    “怎么沒在席間看過你,我叫陸久安,你呢?”

    “無名小卒,你可以稱呼我為……姬策。”

    “策者,籌謀也,好名字。”

    第229章 第 229 章

    兩人站在橋頭, 望著湖面殘月,湖中心的畫舫里傳來靡靡絲竹聲,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姬策解下腰間懸掛的銀質葫蘆寶瓶, 后面靜候的小廝立馬走上前來, 從隨身攜帶的布囊中掏出一個精美的玉杯,姬策倒了一盞, 一口接一口慢慢啄飲。

    陸久安余光瞟見了, 心中暗自嗤笑:在外面飲品直接對嘴喝就是了, 還要單獨帶個杯子, 有夠裝腔作勢附庸風雅的。

    姬策不知他心中所想,見他直直看著杯子,誤以為他嘴饞,揚了揚手中的葫蘆寶瓶:“要來一杯嗎?”

    陸久安客氣擺手:“不了。”

    “真不嘗嘗嗎?這飲品香甜爽口,正合此夜此景, 換了其他人, 我還舍不得饋贈呢, ”姬策說著, 命身后人重新拿出一盞嶄新的杯子,乘上滿滿一杯遞給他,“大周精釀,價值不菲, 可別浪費了。”

    陸久安半信半疑抿了一口, 味道確實香甜,帶著濃濃的果味,于是端著杯子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喝完以后, 陸久安后知后覺嘗出一股酒味:“這是酒?”

    “自然。”姬策負手而立,“雖然后勁有點大, 不過只此一杯,不礙事。”

    陸久安兩眼放光,舔了舔嘴巴,意猶未盡道:“沒想到酒還挺好喝的嘛。”

    “東蘭。”姬策吩咐一聲,后面的小廝從黑暗里走出來,畢恭畢敬地從陸久安手里接過杯子。

    小廝的整張臉在月光下一覽無遺。

    陸久安驚奇地發現,這位名叫東蘭的小廝面目凈白,臉上除了皮肉老皺了些,竟比一般女子生得還要光生。不由生出手來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嘻嘻,滑滑的,沒有毛。”

    東蘭登時嚇得哎喲哎喲后退幾步,跺著腳尖聲道:“這位小公子怎生如此舉止無狀呀。”

    姬策眼神古怪,他轉頭仔細地盯著陸久安雙眼看了半響,見他眼神游離,顯然已經醉了。

    “這小東西,居然一杯就倒……”

    這個事實讓姬策一時之間忍俊不禁。

    東蘭不信:“世上哪有酒量這么淺的人,依奴才看,他分明是裝瘋賣傻。”

    “你可看好了。”姬策眉毛一挑,問道,“陸久安,今年科考,你自認能取得幾等?”

    陸久安認認真真托腮想了片刻,信心十足道:“論我才學文章,就是謝霍在世也有的一比,要是皇帝眼睛不瞎,高低得給我個一等。”

    謝霍是前朝的一個大才子,聞名遐邇。

    東蘭卻嚇了一大跳,差點要來捂他嘴巴:“我滴個乖乖,這小公子喝醉酒胡話張口就來,也不怕觸怒天威。”

    姬策卻覺得他十分有趣,又接連問了幾個問題,陸久安口無遮攔,什么都說,東蘭嚇得徹底沒了聲。

    “我說醉了吧。”姬策嘴角噙著一抹笑,“這么一個醉鬼,也不能放任他在街上不管,送他一程吧。”

    幸好陸久安醉后還記得臨時的住所,東蘭好說歹說將他哄上馬車,馬夫輕“吁”一聲,馬車緩緩啟程。

    靜謐的夜晚,車輪滾動的聲音尤為明顯,陸久安在馬車里坐不住,翻來覆去的好不安生,閉目養神的姬策掀開眼簾,好脾氣地問道:“你要做什么?”

    陸久安睜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擲地有聲道:“我要協助當今陛下,建立一個太平盛世。”

    兩個人完全是雞同鴨講,各說各的。姬策雙手搭在膝蓋上,不悅道:“難道我大周在你眼里,算不得太平盛世?”

    “不夠。”陸久安搖動手指,“真正的太平盛世,是倉廩充實,百姓和樂,人人不愁吃穿,個個有書可讀的。等到這樣的社會建立以后,陛下成了千古名君,我也成了千古名臣。”

    姬策眼眸深邃,他定定看了陸久安片刻,突然笑罵道:“大言不慚,這種事情談何容易。”

    “不難的。”陸久安瞥了姬策一眼,仿佛在埋怨他沒志氣。

    “你說不難,古往今來,幾千年了,何時出現過這樣的盛世。”

    陸久安焦急地攪著手指頭,信誓旦旦道:“有,有的……”

    “那你告訴我,在哪里?”

    陸久安嘴唇翕動,越是著急,越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印象中,確實見過這種盛世的。

    掙扎間,半空中似乎出現了一道神秘莫測的力量,往他腦袋注入一道靈光,讓他陡然之間陷入半夢半醒的境況。

    姬策還在看著陸久安,好整以暇地等他回答。

    陸久安怔怔轉過頭來,臉上已經無知無覺地落下兩行清淚來:“有的。”

    “我就是來自里,我的……我的國家。”

    此話一出,原本漫不經心的姬策收斂了神色,東蘭慘白著臉,哆哆嗦嗦伏下身子,小心翼翼道:“此人該不會是來自敵國的細作吧。”

    姬策擺了擺手,示意他閉嘴,轉頭一錯不錯地打量陸久安,見他還是渾渾噩噩的狀態,應該是醉酒未醒,迷糊之下,吐了真言。

    “你跟我講講,你的國家是什么樣的?”

    陸久安說了第一句,再開口時,已是順暢自如:“我的國家,曾經是東方一個古老的,富甲一方的貴族,因為一些原因,漸漸破落了。誰都要來踩一腳,誰都要來欺負他,家里人受盡屈辱,家產被強盜土匪爭相搶了去。”

    “后來呢。”姬策問。

    “后來,祖輩不甘受辱,用數百萬的血肉擊退了列強,然后全國上下齊心協力,用了短短幾十年的時間高速發展,一躍成為超級大國,百姓富足,國力強盛,無人膽敢來犯。”

    陸久安的語氣里滿是懷念,他甚至不知道為何懷念。

    姬策嗤之以鼻:“若果真如你說的那般,你為何待在大周?你為何不回去?”

    陸久安搖搖頭。

    “回不去了,時間的天塹如何翻越?孔子他老人家能穿過幾千年,來到我們這個時代嗎?”

    “你是說……”姬策愣在當場,一時之間,他竟覺得自己莫不是得了失心瘋了,竟聽一個醉酒之人說那么久的話。

    車輪碾過青石板,緩緩停在陸久安臨時租住的宅院門前。

    車窗紗簾被風吹開,月光灑進來,映照出姬策瞠目結舌的臉。

    陸久安湊近姬策,露出一個懵懵懂懂的笑容:“你不信。”

    姬策緊皺眉頭,呼出一口氣:“這種驚世駭俗的事,叫我如何輕信于你。”

    “那你跟我來。”陸久安轉身下了馬車。

    姬策不明所以,遣退東蘭,自己一個人跟著陸久安到了他的書房,接著燈光一暗一明,姬策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锃亮透明的琉璃,光潔平整的地面,奇怪方正的器物,不……不只那臺器物,包括整間屋子,都顯得奇奇怪怪。

    陸久安往沙發上一跌,舒服地撐了個懶腰。

    “這是何處?”姬策握了握拳,強作鎮定。

    “這是我的辦公室,在二十八樓。”陸久安不理會他的驚訝,徑直打開電腦,點開一個又一個的視頻。

    “我們這個時代,上天入地已經不是夢,你看這個,叫做飛機,它能乘載著幾百人從閬東到晉南,這么遠的距離,兩個時辰就到了。”

    “還有這個地上高速的跑的長龍,叫高鐵,時速幾百公里,即便放一杯水在里面,也不會灑出絲毫。”

    “未來打仗都是熱武器,當初我們閉關鎖國,妄自稱大,才叫其他國家欺負得毫無還手之力,你瞧,這些槍林彈雨,若是讓大周的戰士沖上去,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住?所以落后就會挨打,發展科技才是硬道理。”

    陸久安也不管他是否接受得了,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姬策雙目緊緊閉了閉:“還有很多國家?”

    “兩百來個吧。”陸久安轉動桌上的地球儀。

    “我竟以為……”姬策暗自發笑,又問:“大周能夠續存世間多久?”

    “我如何得知。”陸久安雙手一攤,可有可無道,“不過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所有東西都不是亙古不變的。從歷史來看,盛衰興亡是一個循環的過程,這是自然的規律和法則,所有人和事都擺脫不了。”陸久安頓了頓,“我只能保證我所在的時代國泰民安。”

    陸久安說得直白又殘酷,姬策心知他此話有理,眼眸直直逼視他:“你手握如此驚天秘聞,就甘心俯首稱臣?”

    陸久安毫無所覺,灑脫一笑:“歲月經年,不過彈指一揮間。人生在世,干嘛非得求諸那些?”

    “姬策,你不如試想一下,滾滾歷史長河中,有一個轉動的齒輪,而那個幾百年才轉動一格的齒輪,在你的推動下,竟然足足轉了一圈,這難道不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嗎?”

    陸久安一邊說,一邊笑得樂不開支:“什么加官進爵,什么封妻蔭子,和這比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

    整天辦公室都回蕩著陸久安天真無邪的笑聲,笑聲漸歇,陸久安半闔著眼皮,趴在桌面上,昏昏欲睡。

    姬策自打出生以來,何時聽過見過如此光怪陸離的事。他怔怔坐在沙發上,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辦公室響起陸久安淺淺的呼吸聲,姬策才恍然回過神。

    他左右環顧,從桌上撿起一根金屬腕表塞入袖中,接著搖醒陸久安。

    “干嘛?”陸久安睡眼朦朧。

    姬策眼神復雜地看著他,問出今天的最后一個問題:“你認為一甲進士及第,哪個最好?”

    陸久安此時已經沒有多余的精力應付他,聞言有氣無力地回答:“那自然是狀元了。”

    “狀元嗎?倒是大志……”姬策搖搖頭,意味不明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認為,還是探花好一些。”

    ……

    辛卯年會試,陸久安聯捷取了會元,對于這個結果,陸久安沒什么表示,反倒是羅進深這個做老師的欣喜若狂。

    “一鼓作氣,爭取殿試拿個狀元,這樣一來,你就是三元及第了。”

    連中三元,這個成績細數歷史也寥寥無幾。羅進深想到那樣的場景,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四月初十,所有貢士換上統一的服飾,穿過掖門,滿懷憧憬地踏入那座金碧輝煌的殿堂。

    陸久安站在隊伍中間,悄悄抬頭往上覷了一眼,這一看不打緊,那龍座之上坐著的九五之尊,為何這般眼熟。

    這……這不是會試那天晚上,橋頭偶遇的那位叫姬策的人嗎?

    陸久安一瞬間瞪大了雙眼。

    策者,籌謀也;姬者,諸侯姓也。這么明顯的名字,他怎么就沒反應過來呢。

    陸久安依稀記得自己那夜后半段是喝醉了。應當沒有胡言亂語,說一些大逆不道的話吧……

    陸久安滿頭大汗,又壯起膽子悄悄瞥了一眼,與永曦帝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永曦帝正低垂著頭,居高臨下的望過來,他顯然看到陸久安的小動作,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按照慣例,會試一等的卷子需要彌封呈上殿堂供諸位大臣觀閱,一來確實是為了鑒賞新科貢士們的文采,二來則是為了防止徇私舞弊的事發生。

    大臣們這個看看長卷,那個看看短卷,及到了陸久安的卷子,雖然不知道是何人所作,但都輪番傳閱,贊不絕口。

    “言言金石,句句秋霜,字字鋪霞,篇篇繡錦……”

    “名理淵深,雄才大縱,出經入史,大雅至極……”

    “這等文章,理應取為元卷。”眾臣一致這么認為。

    等拆了彌封,果然是會元的卷子。

    主考官大閣老得意地胡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大臣們轉向主考官,連聲說他慧眼識珠。

    永曦帝點頭夸贊:“陸卿有將相之才。”

    接下來便開始進行殿試,殿試只考策問一場,題目由內閣擬制,永曦帝圈定。

    這次殿試陸久安自己也說不起來寫得文章如何了,因為答卷的時候,陸久安總感覺上面有道目光一直看著他,讓他如芒在背。

    不過結果看來倒還差強人意,永曦帝欽點了他為探花。

    一個還未及冠的探花郎,多么光鮮的身份啊。

    認識的不認識的,全都撲來道賀,真正是一朝天子臣,滿堂江湖客。

    晉南未出閣的女子更是芳心暗動,那段時間,陸久安租住的宅院可謂是門庭若市,明里暗里前來打探姻親的媒婆多到踏破門檻。

    許多名流居士也將見過陸久安一面引為談資。

    陸久安一甲賜進士及第,受職翰林院編修,羅進深對他愛護有加,恨不得把這個弟子捧到新心尖上,懸在腰帶上,逢人就炫耀。

    陸久安躊躇滿志,然而真正當職以后,他才發現官場并非表面那般風平浪靜。水面之下,還潛藏著各種陰謀詭譎。

    當時黨爭雙方的生殺予奪尤為激烈,其中以大閣老為首的林派和盧陽公為首的洛派最甚,永曦帝被夾在中間,隱隱有大權旁落之憂。

    陸久安看得清楚,大閣老一派雖然根深蒂固,但他們的力量實在太陳舊了,前力用盡后勁不生,撐到最后,已經是強弩之末。

    端午節前夕,大閣老設了一場家宴,廣邀天下文人雅士,任誰都可以看出,這是林派的垂死掙扎。

    陸久安自然也知道。

    收到大閣老名帖那個晚上,陸久安獨自在書房坐了許久。

    大閣老是他會試的主考官,名義上的座師,于情他合該前去;然而黨禍綿延,許多人選擇明哲保身,他不去也無可厚非。

    書房里蠟燭燃了個通明,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第二天,他讓陸起遞了一封回貼,決定應邀。

    羅進深得知了此事,連夜趕來提醒:“你不要命了!這可是掉腦袋的大罪,連為師都不敢輕易參與其中,你一個個小小的探花郎竟然不自量力。”

    “老師,你不明白的。”

    “你究竟在想什么!”羅進深恨鐵不成鋼,“難道你也急功近利,妄想劍走偏鋒一步登天?為師就告訴你吧,這場宴會,即便你去了什么都沒做,一旦大閣老傾倒,你也難逃罪罰。”

    “我只是冥冥之中有種感覺。”陸久安緊皺眉頭,有些不確定道:“仿佛某個遙遠的土地在呼喚著我,他們需要我,我必須得走這一遭。”

    “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

    “老師,命運自有安排。”

    沒多久,大閣老因焚琴案被革職下獄,朝中但凡與大閣老有點關系的都被牽連其中。

    朝中新貴探花郎也不例外,他作為大閣老名義上的門生,被永曦帝征召入宮。

    當天下午,御書房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音,聽天子貼身公公東蘭道,當日陛下發了好大一通肝火。

    不少權臣幸災樂禍地等著。

    果不其然,第二天陛下擬一道圣旨,將這位新科探花貶到了江州。

    陸久安,縱你才情過人,去了江州,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馬車粼粼出了城,陸久安掀開簾子,回頭看向那道巍峨的城墻。

    恍惚之間,他仿佛透過那道城墻,看到里面的聲色犬馬。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一盞盞暖洋洋的燈籠燭火被依次點燃,順著城內河道蜿蜒展開……

    不過這些都與他無關了。

    晉南的夜空中,星河密布。

    月亮在高掛的天幕中靜默不語,它似乎是在注視著這片土地,注視著這個時代下最美麗的城池,最璀璨的燈火。

    第230章 第 230 章

    陸久安慢慢睜開眼睛, 大夢方醒,駁雜地記憶猶如深海浪濤在他腦海里橫沖直撞,直令他頭痛欲裂。

    這種感覺就像他加班加點熬了兩個通宵, 陸久安一時昏昏沉沉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頭頂上方照下來一道人影, 發絲直直垂落在他頸邊,陸久安忍不住偏了偏脖子。

    “別動。”來人輕聲吩咐, 接著伸出一只冰涼如玉的手, 在陸久安額頭上輕輕試了試, 隨即搭在他手腕上摸脈。

    陸久安視野逐漸清明, 看清楚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技之?”

    “你可算是醒過來了。”秦技之把他的手塞進被窩里掖了掖。

    陸久安皺起眉頭。

    秦技之的出現,令陸久安迷惘的大腦愈加混亂。

    怎么會看到秦技之,莫非我現在還在應平?

    秦技之起身端來一碗羹湯,把陸久安從床上小心翼翼地扶起來,往他背后塞了一個軟枕:“既然醒了, 就趁熱喝點湯暖暖胃。”

    陸久安渾身無力, 他虛弱地靠在軟枕上喘了口氣, 環顧四周, 屋內的擺件非常眼熟,分明是他在京中置辦的小宅院。

    “你怎么……到晉南了?”

    秦技之在他面前坐下來:“你昏睡不醒,京中御醫束手無策,韓致日夜兼程地求到了應平。我要是再不來, 你家將軍都要瘋了。”

    秦技之對那日的場景依舊記憶猶新。

    韓致滿目驚慌地沖進醫館, 求秦父救陸久安性命,這一變故著實把醫館里的人都嚇了一跳。

    “家父本想親自前來以報昔日恩情,奈何年事已高, 便由我代勞了。”

    陸久安雙手撐住額頭,一臉茫然:“我昏睡了多久?”

    “一個月余。若非這段時間韓將軍衣不解帶地哺以流食, 并用人參續著,你就算再強健的身體,人事不省地躺那么久,身體也吃不消。”

    竟然過去了那么久……

    陸久安垂下頭,碗中羹湯倒影著他蠟白消瘦的臉。

    現象迭起的逃亡,陸起的慘死,以及夢中那漫長的年華,思維串連成線,如同跑馬燈似的在他眼前一一閃過。

    是了,他想起了一切,而現在……

    陸久安轉過頭:“韓大哥呢。”

    秦技之看了一眼他手中那盅還未曾動過的羹湯,嘆了口氣,往右邊廂房指了指:“被他屬下強制帶過去休息了。”

    韓致在陸久安床邊不眠不休守了三天三夜,即便現在閉上眼睛,也依舊睡得不安生。

    陸久安受傷的腿經太醫精心醫治,不會留下任何后患,然而他卻躺在床上一直長睡不醒,沒有一個人能診斷出其中原因。

    他太害怕了,以至于從噩夢中驚醒了數次。

    這一次韓致剛睡下,夢到陸久安拉著他的手,說要從陰曹地府回到原來的世界去,特意過來跟他道別,嚇得韓致猛然睜開雙眼,困意全無。

    韓致眼前陣陣發黑,夢里發生的一切讓他不寒而栗,韓致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慌,仿佛夢里的事正在現實里應驗一般。他狠狠抹了一把臉,從床上一躍而起。

    他想去看看陸久安。

    韓致慌里慌張打開房門,突然愣住了。

    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站在檐廊下,被秦技之攙扶著,陽光照在他身上,白得晃眼。

    “久安……”韓致抖著嘴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陸久安怔怔看著眼前高大的男人,對方似乎比他這個病人還要憔悴,臉上胡子拉碴,眼睛布滿了紅血絲。

    陸久安朝他招了招手。

    韓致疾步上前,用手指細細描摹他的眉眼,鼻子,嘴巴……最后一把將他摟入懷中。

    韓致脊背繃成了一張拉滿的彎弓,連日的絕望和疲憊壓著他,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已經不知該怎么辦了,所有太醫都沒擇了,讓我聽天由命。”韓致嗓音嘶啞,一遍遍責問道,“你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

    “別怕。”陸久安用手拍打著他的脊背,輕聲安慰,“我只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昏迷一個月余的人突然醒來,讓府里好一陣兵荒馬亂。

    陸久安身體非常虛弱,按照醫囑,他需要靜休十天半個月。

    永曦帝賜下御令,讓陸久安安心在府上養病,官署里的大小事務另有朝臣代為接管。

    而一直不曾好好休息的韓致則被陸久安強制勒令去睡覺,韓致卻半點沒有睡意,深怕一覺醒來,發現眼前的這一切只不過是場虛無縹緲的夢。

    陸久安沒法,只好脫了皂靴爬到床上與他并排躺著。

    韓致將他撈進懷里,陸久安身上的氣息若有如無地縈繞在他鼻尖,韓致終于放下心來,抱著陸久安沉沉閉上雙眼。

    韓致再次醒來已經是翌日,天色大亮。陸久安尚在睡夢中,呼吸輕淺。韓致一錯不錯地盯著他安靜的睡顏,仿佛看不夠似的。

    過了一會兒,韓致翻身下床,他記得大病初愈之人,飲食不能太過腥葷,主要以清淡為主。

    韓致找到秦技之,從他口中得到一份合適的菜譜,親自跑到灶房折騰了一個時辰。于是等陸久安睜開眼睛,擺在面前的就是一碗熱騰騰的藥粥。

    韓致把陸久安抱到大腿上,圈起他的手腕看了看:“瘦了,身體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

    陸久安搖搖頭。

    韓致端起碗,舀了一勺粥,小心翼翼地吹涼后,遞到他嘴邊。

    陸久安脖子往后一仰。

    “怎么?”韓致立刻緊張地問。

    “我還沒有刷牙。”陸久安小聲道。

    韓致神色一軟:“都生病的人了,還計較那么多。”

    “病從口入知不知道。”

    韓致只好鞍前馬后地伺候他凈臉刷牙,陸久安才接過碗,小口小口地喝起粥來。

    喝道一半,陸久安突然放下碗來,慢慢抬頭看向韓致:“我想去看看陸起。”

    韓致心中咯噔一聲,逃避著他的眼神。

    自從陸久安醒來,府里眾人心照不宣地在他面前避開這個話題,深怕陸起的死再次刺激到他。

    陸久安苦笑一聲,喉嚨發緊:“我做好準備了,陸起去世了是嗎?他如今在何處?”

    韓致緊了緊拳頭:“天氣炎熱,我們又不知你何時醒來,便自作主張,將他埋葬了。”

    ……

    陸起的墓地在晉南郊外一座山上,陸久安腿腳還沒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韓致一把將陸久安打橫抱起來,輕手輕腳地送進馬車。

    他自個人則走到馬車前,撈起韁繩,充當起了馬夫的角色。

    馬車穩穩當當地向城外駛去,陸久安掀開車簾探出腦袋:“丁辛呢?”

    他記得自己失蹤前,是和丁辛一塊兒在破廟里躲雨的,后來遭人綁架,吃盡了苦頭,按照韓致的性格,說不定會治丁辛一個保護不力的罪名。

    陸久安最擔心的是,韓致怒火攻心之下,直接將人處死了。

    韓致頭也沒回:“丁辛失職,我罰他五十軍仗,降職三級,現在在府里養傷。”

    還好,陸久安松了一口氣,猶豫片刻,又不禁勸道:“當時我們在明敵人在暗,防不勝防。況且那種情況下,換作任何一個人,都不能百分百卻保我安危,怪不了丁辛。”

    韓致冷哼一聲:“你還為他求情。”

    “我只是闡述事實,他這番禍事,算來算去,其實還是我累及于他。他傷好后,就讓他官復原職吧。”

    “再說吧。”

    兩人到達墓地的時候,天空飄著小雨,墓前泠泠站著一道細長的身影,衣衫盡濕,也不知在這里待了多久。

    韓致一眼認出對方的身份。

    “臨深。”韓致皺起眉頭,拽了他一把,“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韓臨深回過頭來,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

    “爹。”韓臨深有氣無力地喚了一聲,又低下頭去,“我曾許諾陸起,說我未來做了皇上,他就做我的臣子,怎么轉眼之間,事情就變成了這樣?”

    韓致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他的腦袋:“回去吧,你身上很冷,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

    墓地周圍鋪滿了淡黃色的銅紙錢,墳前的地面殘留著燃燒后的灰燼,被雨淋濕了,黑乎乎地一片。

    墳前立著一塊碑,其上簡單題著“陸起之墓”,因為生父生母不詳,家族親友一片空白,除此之外,只有向道鎮為其刻的墓志銘。

    陸起在他風華正茂的時候去世,他死得實在太年輕了,以至于碑文寥寥數語,便概括完一生。

    陸久安想起幼時奴隸市場買下陸起的場景,想起他倔強又可憐的目光,抿了抿嘴,把手里的花放在碑前。

    接著撿了塊鋒利的巖石,蹲下身,在墓碑上一筆一劃添上四個字。

    “兄 陸久安”。

    “莫要太難過了。”韓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能笨拙地牽住他的手,“……人死不能復生。”

    “我知道。”想起一切往事后,陸久安對生死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感悟,他聲音輕飄飄的,“我只是覺得,陸起仿佛只是來我生命里走了一遭,專門為我擋這一劫,就又回去了。”

    陸久安嘆了口氣,懷念地說起小時候的趣事:“……他那時候性格內向,老是被山水捉弄,想反抗,又打不過對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來找我告狀。”

    韓致卻豁然抓住其中一個關鍵的問題:“你想起來了?”

    “是啊。”陸久安點點頭:“昔日我告訴你,我是占了別人的身子,但其實我一直是我。”

    “我就是陸久安。”

    “太好了。”韓致心弦陡然一松。

    他其實沒有告訴陸久安的是,他當初因為那些話,一直提心吊膽的,深怕原主突然從身體里蘇醒過來。如果真是這樣,到了那時,他的久安又該何去何從。

    現在聽到他這么說,心中那顆石頭終于放下來,再也沒有了顧慮。

    兩人回到府上,陸久安這才問起謹安王的下場以及事情的后續。

    提到對方,韓致臉上冷冰冰的,沖天的戾氣猶如實質:“造反之人,自古以來只有一個結局……”

    接著韓致原原本本道明事情始末。

    原來韓致在接到付文鑫的消息后,立即調兵遣將,趕到別院將其圍了個嚴嚴實實,里面的人見大事不妙,有的想逃跑,有的棄械投降,有的殊死反抗。

    但是鎮遠將軍旗下的將士,哪是這群散兵游勇可敵的,兵戎相見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戰斗就分出了勝負,謹安王被縛手捉了推到韓致面前。

    韓致面無感情地看了韓昭一眼。

    他沒料到幕后黑手會是他,也想不通他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無意去詢問背后的原因,當務之際是找到陸久安。

    韓致帶著人馬漫山遍野地搜索,最后在一個隱蔽的山洞找到陸久安,而再次找到陸起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

    韓昭被交由大理寺候審。

    韓昭身為皇親貴族,卻戕害朝中重臣,這本來就已經是一件足以震驚宵廷的事。再加上永曦帝下令徹查,大理寺的人不敢掉以輕心,一面對著謹安王道“得罪了”,一面嚴格執行命令。

    或許是韓昭見大勢已去不再遮掩,或許是別的原因,總之大理寺的官員輕易就找到了些許蛛絲馬跡,然后再順藤摸瓜,翻出了許多讓人震驚不已的東西。

    滿庫房的鋒利兵器,滿屋子的金銀珠寶,還有那些密密麻麻的書信往來……

    這些東西一露世,興致就完全不同了,這可是舉兵造反!

    大理寺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誰都沒有料到,案件兜兜轉轉,到了最后,牽扯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宗大案。

    滿朝文武也吃了一驚,實在是謹安王平時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不理政務一心向佛的閑散王爺,沒想到私底下卻潛藏著這樣的野心。

    然而聯想到其母廖貴妃做過的事,眾人又覺得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舉兵造反者,處以斬刑,家里凡年歲16以上者連坐絞刑,16歲以下發配邊疆,女性全部充作軍妓。

    陸久安聽到共謀者里面有個熟悉的名字:“廖主簿?他怎么也參與其中了。”

    廖主簿在朝中存在感薄弱,要不是嶺山圍獵那場狼人殺里對方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陸久安不一定對得上號來。

    隨即他想到什么,緊皺眉頭:“不對,廖主簿和廖貴妃什么關系?”

    韓致贊許地點點頭:“兩人論淵源,祖上同屬一支,但其實歷經那么多年,這微末的宗親關系早已名存實亡。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聽信了韓昭事成以后提他做國舅的話,暗地里幫他出謀劃策,掌管寺廟財產。”

    “糊涂,就算提國舅,也輪不到他。”陸久安輕嗤一聲,“名利財富當真這么重要嗎?竟讓一個人甘愿冒那么大的險,也要去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這般想的……”韓致搖了搖頭。

    “那個祝岳呢,也一并處死了么?”

    韓致眉鋒攏起。

    “誰?”

    陸久安把他的面目特征簡單描述了一下。

    “他呀……”韓致意味不明地露出一個冷笑,隨即轉頭吩咐屬下。

    不一會兒,那名士兵抱著一只大狗走上前來。

    “五谷!”陸久安吃了一驚,他沒想到五谷在傷勢那么嚴重的狀況下,竟然存活了下來,這不禁帶給陸久安一絲絲慰藉。

    五谷全身毛發被剃了個干干凈凈,身上的傷疤交錯縱橫,最明顯的是它臉上那一道,從左耳到右眼,幾乎貫穿了它整個面頰,尤顯猙獰。

    索性那些傷疤在治療下已經開始慢慢結痂,甚至有些地方已經長出了粉紅色的新肉。

    “你還活著……”陸久安心潮澎湃,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抱緊五谷,捉住它耳朵狠狠親了親。

    韓致道:“那個祝岳,被五谷咬死了。”

    韓致本來不會對他有任何印象,但是祝岳死狀實在太過觸目驚心,士兵發現他的時候,祝岳倒在血泊里,喉嚨破了個大洞,面上猙獰可怕,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死去。

    “咬得好!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人,死有余辜!”陸久安想起別院深處他輕描淡寫地討論殺人,又想起祝岳是害死沐藺的罪魁禍首,不禁覺得大快人心,他揉了一把五谷的耳朵,贊賞道,“乖狗狗,今晚給你加雞腿好不好?”

    五谷搖晃著尾巴,“嗚嗚”叫了兩聲以示回應。

    邊上的士兵嘴巴囁嚅了兩下,欲言又止。

    他其實很想告訴陸久安,讓他千萬保重自己的身體。

    陸久安昏迷不醒后,他家將軍沖到關押謹安王的大牢,一拳又一拳地砸向韓昭,整個牢房都回蕩著韓昭癲狂的大笑以及拳拳到肉的聲音,那不顧一切的模樣讓他們這群下屬看了都覺得可怕。

    也不知道是不是罪人伏誅,陸起死亡的陰影在他心里沖淡了不少,陸久安語氣輕快道:“當初你怎么確認我被歹人劫走的?萬一是我自己走失的,亦或者像百姓口口相傳的那樣,被佛祖收走了呢。”

    韓致道:“我看到你留下的求救信號了。”

    “果然……”說起這個,陸久安倒想起一樁往事,“你還記得我初次告訴你摩斯密碼這個東西時,用白玉瓷杯敲出來的那串聲音嗎?”

    “記得。”韓致說完,隨手撿起手邊的物什,一個不錯地復原出來。

    “那你還記得是什么意思嗎?”

    韓致無奈道:“你罵我的話。”

    陸久安搖了搖手指頭:“我之前騙了你。”

    “騙了我什么。”將軍從善如流地問。

    “那串摩斯密碼并非‘你是渾蛋’。”陸久安頓了頓,道:“是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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