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葉伊赫所料,他這次也沒有很快就能交還身體。
但比起上次在教堂那種被迫自閉的狀態(tài),現(xiàn)在的生活要好上太多。
雖然他依舊語言不通,但伊萬·岡查洛夫?qū)嵲谑且粋體貼又細心的好心人——當然最關(guān)鍵的是能用漢語和他交流。
不僅接受了他是這具身體的第二人格,連宿舍也是對方領(lǐng)他過去的。
那是一間擁有衛(wèi)生間和開放式廚房的單人小公寓,只需要添置一些廚具,他就可以給自己做飯,而不是去啃硬邦邦的面包和甜菜頭了!
葉伊赫很高興他這次在事件解決期間,至少能夠?qū)崿F(xiàn)吃飯自由。
作為報答,他很樂意在做飯時多添一雙筷子——這可不是他自吹自擂,從小就開始磨煉做飯技術(shù)的他,在口味上可是被夸過無數(shù)次的。
從伊萬的反饋來看,即使他沒有明顯的表情反應,從動作上來看,還是表達了不小的驚喜與滿意。
第二人格的性格、記憶與技能都是與主人格不共通的,只要葉伊赫不主動選擇坦白,他就不必擔心自己會露出所謂的[破綻]。
不過,這也得感謝伊萬愿意接受他是個在音樂教學上毫無作用的廢柴,只能幫忙發(fā)一發(fā)試卷,或是課堂點名這種不需要長難句的工作。
沒錯,葉伊赫正在跟著伊萬努力學習俄語。
“字母與發(fā)音都已經(jīng)掌握了嗎?真不愧是您,學得真快……”
伊萬·岡查洛夫?qū)⒘硗庖粡埌准堓p輕放在葉伊赫面前,“接下來我會教您正確的拼寫規(guī)則,以及一些特殊語境下的額外變格應用。”
葉伊赫很是頭疼地接過來,鉛芯的筆尖等著在上面做筆記。
對于他這個被迫從零開始學習俄語的人來說,每天看到這堆和英語沒幾個相似的字母符號都是一個頭兩個大。
幸虧這具身體的腦筋不是一般的好使,他記東西的速度飛快。
加上與印歐語系中的其它語言不同,俄語每個字母對應的發(fā)音都唯一。只要記熟后,讀單詞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這也是為什么他能準確拼出點名表上的名字,但目前還沒辦法說長句的原因。
也還好他平時就處于俄語環(huán)境下,同時自帶原主的語言翻譯補丁,會自動理解每句話是什么意思。
——這意味著他只要能把俄語單詞對應的中文釋義聯(lián)系起來、且完全不考慮造句的語法規(guī)則,那么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想要憋出幾句簡單的交流還是沒問題的。
只不過,葉伊赫常常也會覺得自己白拿助教的薪水,實在有點對不起這位對他很好的伊萬老師。
再加上他其實在旁聽音樂課的過程中,慢慢生出了些對大提琴的興趣,想要嘗試學會這項對曾經(jīng)的他而言可以說是遙不可及的樂器。
因此,葉伊赫還特意找了個時間,拜托蘇夢之教會他怎么拉大提琴,至少達到新手入門的水平——因為能在課堂上見到的關(guān)系,有時葉伊赫會去找她聊幾句話,打聽些諸如附近哪家超市的蔬菜比較便宜之類的消息。
“咦,我是有選修大提琴啦……”
竟然被叫大提琴的助教老師請教如何拉大提琴,蘇夢之在驚訝之余,還感到一種莫名的期待與興奮感。
關(guān)鍵這位助教老師還長得特別漂亮!
在她們間都傳開了,紛紛說哪怕他全程都坐在課堂角落里一動不動,她們也愿意看他發(fā)一整節(jié)課的呆,絕無缺席逃課的可能。
更何況,她現(xiàn)在可是要教對方拉大提琴呢!
這也意味著在以后的課堂上,她們不僅能欣賞漂亮少年發(fā)呆,還能聆聽漂亮少年的大提琴演奏…!
“先擺好姿勢,大提琴靠在胸口這里,琴頸距離肩膀大約一個拳頭,屁股只能坐椅子的三分之一……沒錯,就是這樣。”
蘇夢之手把手教葉伊赫擺好姿勢,琴弓輕輕搭在弦上。
葉伊赫似模似樣的坐在那里,握著琴弓的手指纖細而蒼白;睫羽隨視線一道低垂著,半掩去了那雙酒紅色的眼眸,配上輕緩垂落在面頰的鴉黑發(fā)絲、線條柔和的精致五官以及清瘦緊窄的腰背——連那稱不上健康的體弱,也在手腕帶動琴弓徐徐拉開的姿態(tài)中,凸顯出一種鶴般的圣潔與高雅來。
“沉肩,手肘放低,握著琴弓的手腕抬起——好,想著剛才的那段旋律,大臂拉開——小臂再拉開——手腕再繼續(xù)平移,不能塌——回小臂……回大臂……”
隨著仿佛開船了的【嗚——】聲長而久的響起在這間練琴房,蘇夢之的目光從初見美少年拉大提琴的驚艷,逐漸變成對葉伊赫白癡樂感的慘不忍睹。
“怎么樣?”葉伊赫期待問她。
“……你拉大提琴的姿勢特別漂亮。”
蘇夢之沉默片刻,對他比了個誠懇的拇指。
葉伊赫:“…………”
突擊學大提琴這個計劃算是徹底失敗了,明明在練截拳道時協(xié)調(diào)良好的肢體,在拉大提琴上卻變得不聽使喚。
他迄今為止連弦都摁得磕磕絆絆,再加上右手還要帶著琴弓找位置,時常拉得顧此失彼,手忙腳亂。
葉伊赫輕輕嘆氣。
只能說等以后有機會閑下來,他再慢慢學吧。
除去在大提琴上遭受的挫折外,伊萬的事情也讓葉伊赫有些煩惱。
他執(zhí)著于追逐幸福,卻不愿意接受不幸的如影隨形——不僅是自己的,還有他人的。
若是僅執(zhí)著于自身的幸福,還能說那人只是一個極端的消極思維者;但伊萬同樣會對他人的不幸感同身受,痛苦不已。
而這個社會,在混亂與貧困交織的此刻,永遠都有人處于深重的苦難底層,倒在街邊的道路上奄奄一息。
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是其中一員。
在身為輔祭所需要負責的工作里,他從不排斥為貧困者布施這項——此刻亦是如此。
在路過一位靠墻坐著的老嫗時,葉伊赫停住腳步。
陪著他的伊萬也停了下來。
她攥緊手中的破舊披肩,頭發(fā)花白而稀疏,從同樣破了許多洞的印花三角頭巾里露出來,就像從石縫間擠出生命力的野草。
發(fā)現(xiàn)葉伊赫停留在她跟前,老婆婆含糊開口,嗓音沙啞。
“上帝啊……求您垂憐……我的孫子生了熱病,我卻沒錢請醫(yī)生……只要、只要十盧布就好……”
葉伊赫沒怎么猶豫,正要從口袋里摸錢包時,伊萬攔住了他,先一步交給那位老婆婆一張面值一百的盧布。
不僅是葉伊赫驚訝扭頭看他,老婆婆接過那張紙幣時,手都在顫抖,口中連聲說著“感謝,愿上帝保佑您”。
“在這段時間里,您只要走到街上,總是會施舍他們,食物,或是金錢。”
走出幾步距離后,伊萬用中文對葉伊赫解釋。
“但我想您也知道,這樣做并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他們的不幸依舊存在,而我們對此無能為力。”
“你這么說也沒錯啦,”葉伊赫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啊,你看,你今天幫助了一位原本心碎的老婆婆,能夠救回她的孫子呢。”
“在那位老婆婆的莫大不幸中,是你帶給了她失而復得、絕處逢生的無上幸福——哪怕只有片刻,也是真正的喜悅。”
或許人類的不幸始終存在,但曾經(jīng)得到過的片刻幸福,也不可能會就此消失。
“而且”,笑起來的葉伊赫最后夸他,“對那位老婆婆來說,拯救了她的你才是她的神明哦。”
伊萬的神情怔然,似乎是初次從另一個角度看待問題。
不幸越是深刻,幸福才會越顯得珍貴嗎……
…………
一直到葉伊赫買好食材,回來煎完牛排端上桌,伊萬都依舊顯得沉默——他似乎在思索更多的東西。
“伊萬?”葉伊赫切著牛排,嘗試喊他一聲。
“是。”伊萬恭謹應道,“我的主人,您有何吩咐?”
葉伊赫愣了下,“你喊我什么?”
他只是這具身體的第二人格,之前伊萬都不會這么喊他,而是用來指代原主。
“我的主人。”
對于葉伊赫的困惑,伊萬微微合起眼,姿態(tài)虔誠,“縱使您僅是后誕生的人格,卻比任何存在都要顯得耀眼——這數(shù)月內(nèi),我的眼睛再清楚不過的見證著這一切。”
“并終于確信了一點。”
“您是我想要侍奉的主人,比任何神明都有資格成為我唯一的信仰。您將會帶領(lǐng)我、不,帶領(lǐng)所有人,到達真正幸福的彼岸——我相信您能做到,為此,即使需要我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葉伊赫立刻搖頭否認,“我并沒有那樣的能力。”
“不,您會有的。”
伊萬·岡查洛夫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望向他的銀灰眼瞳被鎢絲燈染上一層溫暖的蜂蜜色。
“您愿意低下頭顱,拯救陷入不幸的眾生;而我也自這份謙卑的憐憫中受益,體會到何為幸福。”
他撫上胸口,喜悅逐漸浸染唇角,“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為能夠侍奉您而生出無盡感激之情,”
“這即是我順應本心所做出的決定,相信著您能為這個無神的世界帶來真正的幸福而視您為神明——啊啊,我現(xiàn)在是如此的感到暢快與幸福,不再被苦悶困擾——”
聽到目瞪口呆,葉伊赫的餐刀落在了餐碟里,發(fā)出桄榔一聲。
他正要再開口,系統(tǒng)的聲音忽然冒出來。
[恭喜宿主解決事件,且完成度超過100%,復活點+50。]
葉伊赫頓時在內(nèi)心爆發(fā)出一聲巨大的[哈??]。
偏偏在這種關(guān)鍵的時候!?
“我要離開了,”
——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突然離開,迅速調(diào)整心態(tài)的葉伊赫抓緊時間問出早就好奇的關(guān)鍵問題,“這具身體到底叫什么名字?”
“費奧多爾。”
伊萬·岡查洛夫在輕微的詫異后,對即將交還身體的他說道。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