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蓬萊殿中, 宮燈搖曳,熏香裊裊,珠簾后, 太后倚在榻上,聽著黃門侍郎稟報,說郭勤威的頭顱已經(jīng)到了長安。
她緩緩閉眼:“知道了。”
黃門侍郎試探問道:“頭顱如今正置于大理寺中, 太后需要讓盧淮呈上看看么?”
誰都知道, 郭勤威乃是太后一手提拔的將領(lǐng),沒有太后支持, 郭勤威組建不了天威軍,更無法做到安西都護(hù)府副都護(hù)的位置,可以說,郭勤威是大周赫赫有名的一面旗幟,也是證明太后功績的一面旗幟。
郭勤威鎮(zhèn)守關(guān)內(nèi)道的時候, 太后對其極其信任, 要錢給錢, 要兵給兵,如今郭勤威慘死,身首分離六年,所以黃門侍郎自然認(rèn)為,太后心中感傷,或許,會念起舊情, 想看看郭勤威的頭顱。
但太后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她只是漠然道:“無能之輩, 有何好看?”
黃門侍郎悚然一驚,他突然想起, 郭勤威除了是太后愛將外,還是太后被迫還政的罪魁禍?zhǔn)祝舴橇昵暗穆溲銕X一戰(zhàn),如今朝堂之上,還是太后一手遮天,哪有盧裕民他們的立足之地?他這著實是揣摩錯了太后心意,黃門侍郎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臣不該提起郭勤威這個敗軍之將,臣有罪。”
他這句話,又無端惹惱了太后,太后冷聲道:“你是不是以為,吾很厭惡郭勤威?”
黃門侍郎懵了,他小聲道:“難道不是嗎?”
否則,怎么會斥郭勤威是無能之輩。
太后已然不耐與他解釋,她閉目不語,自從那日從佛堂回來后,她脾氣愈發(fā)差了,黃門侍郎見太后不悅,心中更是害怕,他忽想起郭勤威頭顱入了長安,代表崔珣叛國一案很快就要開審了,而數(shù)日前太后一個臠寵煽風(fēng)點火,希望太后殺了崔珣,結(jié)果反而被震怒的太后杖殺,黃門侍郎心想,太后或許是在惦記崔珣,所以這段時日才格外心情不好,他于是道:“太后,崔少卿還被囚于家中,盧黨這是想置他于死地,請?zhí)鬁?zhǔn)許臣前去崔相公府邸,商討解救之法。”
“解救?”太后卻嗤了一聲:“如果他自己都不能救自己,那這種廢物,要來何用?”
黃門侍郎聽著,又是一懵,太后看起來并不是很想救崔珣,但,不是說崔珣是太后最喜愛的臠寵么?這是怎么回事?
仿佛是看出他心中疑問,太后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看著珠簾外年輕忠厚的黃門侍郎,忽嘆了口氣:“梁平,你做事穩(wěn)妥,謹(jǐn)慎仔細(xì),但揣摩上意,并非你所擅長,這黃門侍郎,不適合你,你去戶部任職吧,那里才合適你。”
梁平愣了愣,然后便熱淚盈眶起來,他的確不會揣摩上意,這黃門侍郎,雖然是他辛辛苦苦得來的官職,但當(dāng)上后真是痛苦萬分,而戶部不像黃門侍郎可以時時靠近天顏,可著實比較適合他,他激動道:“謝太后。”
太后恩威并施,讓梁平對她感恩戴德,梁平謝恩之后,太后卻又說了句:“崔珣叛國一案,如何過堂?”
梁平道:“聽說,是準(zhǔn)備鐐銬加身,押進(jìn)囚車,前往大理寺過堂,不過,盧淮不太同意,說是嫌犯,還沒定罪,不能這樣。”
太后輕笑:“盧淮,倒是個直臣。”
梁平道:“盧淮確實性情耿直,公私分明,但他一個人,也拗不過盧黨。”
他還有句話,沒敢說。
盧淮一個人,更拗不過圣人。
太后又閉上眼睛,她久久未語,良久,才緩緩道:“泄憤泄了一個月,也夠了,還想把人往死里羞辱么?”
太后此話,又倒是有為崔珣出頭的含義,不過她話中尋崔珣泄憤的人,到底指的是何人,梁平連想不敢想。
他已經(jīng)恨不得現(xiàn)在就去戶部任職了。
太后掌心握著的鏤空金香囊香味幽幽沁入鼻尖,太后沉默片刻,終于說道:“梁平,你去傳吾旨意,讓崔珣著官服過堂,案情查明之前,任何人不準(zhǔn)再折辱他。”
梁平有些驚詫,太后不救崔珣,又不準(zhǔn)人折辱他,他實在猜不透上意,于是只能道:“諾。”
梁平走后,香囊中的草藥清香與大殿中的檀香香味交織在一起,芬芳馥郁,讓太后心神也慢慢安定了下來,梁平以為她厭惡郭勤威,其實不然,她只是惋惜他。
惋惜他信錯了人,才導(dǎo)致這種結(jié)局。
天威軍覆沒,有冤,她何嘗不知,崔珣這三年明里暗里想替天威軍翻案,她也知曉,但事情已成定局,關(guān)內(nèi)道六州尚在突厥之手,她不可能冒著百姓的怒火,去替天威軍翻案。
除了她,號稱白衣卿相的崔頌清,也選擇漠視這五萬人的名節(jié)和生命,而將有限的精力放在更有意義的理想上面。
沒有人會停留在過去。
只有崔珣。
雖然她不喜崔珣,不喜他博陵崔氏的身份,不喜他毫無氣節(jié),不喜他諂媚逢迎,不喜他工于心計,但有時候,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此人倒不失一腔孤勇。
到底算對得起郭勤威-
宣陽坊的崔府,大理寺獄卒正為崔珣解開折磨他一個月的手足鐐銬,獄卒道:“太后有旨,讓崔少卿著官服過堂。”
崔珣默然點了點頭,他心中其實有些疑惑,他知道圣人因為他與太后的流言蜚語十分憎惡他,這一個月的鐐銬加身,應(yīng)是圣人的意思,那前去過堂,自然也是囚車押送,顏面掃地,但他在眾人眼中,向來沒什么顏面可存,就連太后也是這般想的,卻不知此次太后又為何發(fā)了慈悲,寧愿與圣人不睦,也要全了他的臉面。
他雖這三年來,慣會揣摩上意,太后的心思,他總能猜個七七八八,但是唯獨太后對他的態(tài)度上,他實在猜不明白。
既然猜不明白,那便不猜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除去白麻囚衣,換上干凈的深緋官服,系上蹀躞帶,便準(zhǔn)備出府,前去大理寺過堂。
但他腳步卻忽頓住了,因為李楹已穿過緊閉的木門,正靜靜站在他面前。
李楹面上看起來滿是憂色,但仍然盡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她說道:“還是這官服適合你。”
崔珣不由莞爾,李楹又道:“囚衣我等會拿去燒掉,不想再看見了。”
崔珣“嗯”了一聲,他手足腕間并沒有鐐銬留下的傷痕,剛開始獄卒送來的餿飯餿菜也都被李楹倒掉,換成可口的素食點心,所以他除了行動不便外,并未受多少磋磨,他說道:“這一個月,多謝公主照顧。”
李楹嘆了口氣:“我倒寧愿,沒有照顧你的機(jī)會。”
她這話,坦率的可愛,崔珣心中一暖,他看著她的明媚面容,甚至恍惚想著,他到底何德何能,能得到她的青睞?
質(zhì)疑之后,他又是慚愧,她是那般美好,她不應(yīng)該做孤魂野鬼,他怎么可以因為貪戀她的溫柔,引誘她留在人間?
崔珣抿了抿唇,遲疑了下,還是說道:“這次過堂之后,我會設(shè)法從金禰處,探得公主身亡真相的。”
李楹聽罷,卻蹙起眉頭:“我不想查,你不必費心了。”
崔珣微微愣住,李楹道:“查了,就要轉(zhuǎn)世,我不想轉(zhuǎn)世。”
至于她為何不想轉(zhuǎn)世,她不說,崔珣也知道。
崔珣喉嚨動了下,他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后只化為一句嘆息:“何必?”
李楹定定看著他:“你先別管我轉(zhuǎn)不轉(zhuǎn)世,你是不是要去過堂?”
“是。”
“誰主審?”
“盧淮。”
“盧淮是個剛正不阿的人,可是,他背后是他的叔父,他真的能做到秉公辦理嗎?”李楹不太相信。
如果能做到的話,那指使頑童闖入崔珣府邸的人,盧淮為何不處理?
魚扶危已經(jīng)全部和她說了,他說何十三告訴他,曾向盧淮供認(rèn)過了唆使之人,可至今都沒有下文,想必是盧淮顧及叔父,不了了之。
所以李楹不敢相信盧淮。
崔珣卻道:“沒事的。”
李楹仍是擔(dān)心,雖然他做了準(zhǔn)備,可是此行仍然兇險異常,若敗,他便再也回不來了。
她咬了咬唇,忽取下自己腰上掛著的五色錦荷囊,塞到崔珣手中:“這里面,裝著我做的結(jié)發(fā),你帶去過堂吧。”
她道:“雖然,你一直拒絕我,方才還希望我去轉(zhuǎn)世,但是,我還是不會改變我的心意,我說過,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這次去過堂,我沒辦法陪你,只能用這結(jié)發(fā)來代表我,結(jié)發(fā)在,就如同我在。”
崔珣怔怔看著掌心的牡丹五色錦荷囊,荷囊針腳細(xì)密,花紋精美,李楹又故作輕松的一笑:“這結(jié)發(fā)是我的心愛之物,你一定要活著回來,還給我,不然,我會很難過的。”
崔珣抬眸,少女眼中盛滿深深的牽掛,那是對他安危的牽掛,崔珣慢慢握緊荷囊,輕聲說了句:“好。”-
崔珣出了府邸,坐上馬車,前往大理寺。
大理寺與察事廳一樣,位于長安義寧坊,馬車駛的很快,駕車的是大理寺的獄卒,車駕旁也都是騎著馬的大理寺獄卒,名為護(hù)送,其實是顧全他臉面的押送罷了。
掌心的荷囊似乎還殘留著李楹的溫度,崔珣一路上,都握著這只荷囊,神情之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馬車到了大理寺,他才垂眸,將荷囊放入自己的袖中。
下馬車后,他便跟著獄卒來到大堂,剛一進(jìn)大堂,他卻有些愣住。
因為堂上除了主審的盧淮,還有太后,以及隆興帝。
第092章 第 92 章
此外, 還有左右仆射和六部尚書。
重臣群集,簡直就是一個公審大會。
崔珣垂眸,公堂上還跪著一身重鐐的金禰, 崔珣瞥了他一眼,然后向隆興帝以及太后行了稽首禮,太后喚其起身后, 他便直起身子, 站在跪著的金禰身旁,身穿深緋官服的脊背挺直如修竹。
隆興帝面上有了不悅神色, 裴觀岳慣會察言觀色,于是斥道:“囚犯來到公堂,為何不跪?”
崔珣不卑不亢說了句:“我尚未定罪,為何要跪?”
裴觀岳一噎,主審盧淮卻道:“崔珣官職在身, 按照大周律令, 未定罪前, 是沒有跪的道理。”
他說完這句話后,裴觀岳是又氣又怒,盧裕民則神情肅穆,裴觀岳心中暗罵了聲,既然盧裕民自己都不管束他的侄兒,他也不再多言。
盧淮對太后和隆興帝拱了拱手,便開始審訊。
他首先問金禰:“金禰, 你指控崔珣殺了郭勤威,可是事實?”
金禰自信滿滿道:“是事實, 隆興十四年,突厥尼都可汗圍困天威軍于落雁嶺, 崔珣彼時為郭勤威近衛(wèi),他貪生畏死,于是趁郭勤威不備,用弓弦將他頭顱割下,之后,便提著頭顱去投降尼都可汗了。”
“茲事體大,你有何證據(jù)?”
“郭勤威的頭顱,便是證據(jù)。”金禰道:“頭顱已經(jīng)到了長安,只要拿脖頸切痕與崔珣鐵胎弓弓弦對比,便知真假。”
盧淮點頭,正準(zhǔn)備讓小吏送上頭顱,本一直沉默的崔珣忽道:“慢著,我有一言,想問金禰。”
眾人都面露驚愕神色,唯獨太后頗有興趣的看著崔珣。
盧淮沉吟片刻,說道:“你問。”
崔珣道:“金禰,我與你有何仇?”
金禰呆了呆,他張口結(jié)舌,崔珣于他,并未結(jié)仇,事實上,崔珣在突厥自顧不暇,哪里有本事和他結(jié)仇呢?
反而是他,攛掇阿史那兀朵毀崔珣名聲,又?jǐn)?shù)次放出夜梟幫阿史那兀朵抓回崔珣,他于崔珣,才是大仇。
金禰一時之間,張口結(jié)舌,崔珣又咄咄逼人問道:“我在突厥兩年,是害過你,還是得罪過你?”
金禰更是說不上來,他是可以捏造謊言,但一個謊言,要用一萬個謊言去找補(bǔ),何況六部尚書和太后圣人數(shù)十雙眼睛齊刷刷盯著他,這些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稍微說錯一句,就能被抓住破綻,所以就算他再怎么急智,此時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見狀,崔珣冷笑了聲:“既然我未得罪過你,那你到底以何動機(jī),指控我?”
堂上的盧淮也皺起了眉頭,金禰驚惶片刻,但很快他便反應(yīng)過來,道:“你是天威軍覆沒的罪魁禍?zhǔn)祝巳说靡哉D之,我為何不能指控你?”
崔珣彎起嘴角:“我倒不知,投降突厥二十六年,領(lǐng)兵攻打大周四次的‘突厥左賢王’,居然這般有正義感,還為大周誅起奸佞來了。”
崔珣將突厥左賢王幾個字咬字咬的很重,金禰臉唰的一白,在座的重臣也面露嘲笑神色,金禰換了個理由道:“反正我橫豎都是死,臨死前拉個墊背的,有何不可?”
崔珣嗤道:“左賢王若真這么甘心受死,又何必在長安東躲西藏?按照左賢王求生的渴望,用我之把柄,要挾我救左賢王,這才符合左賢王的個性,而不是拉我墊背。”
他一字一句,都讓金禰無力反駁,金禰額上不由滲出冷汗,他膽顫抬頭望向崔珣,這位察事廳少卿一身緋紅官袍,灼灼如火,但眼神卻寒峭如冰,他的身影,漸漸和六年前,那個傷痕累累,咬牙熬過無數(shù)嚴(yán)刑和屈辱的少年重疊在一起,金禰恍然驚覺,原來他從一開始,就看低了這個對手了。
而這個失誤,將會讓他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
金禰戰(zhàn)栗間,裴觀岳已經(jīng)搶先道:“東拉西扯什么,還不快呈證據(jù)?”
盧淮微微皺了皺眉,但也沒有反駁,他道:“來人,呈證據(jù)。”-
當(dāng)木匣打開的那一刻,在場眾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一個已成白骨的頭顱,形狀恐怖,還帶了一點頸椎骨,眾人想到郭勤威身經(jīng)百戰(zhàn),曾一箭射死突厥葉護(hù),在西域諸國威名赫赫,沒想到死后落的個身首異處的下場,頭顱在突厥六年不得歸,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唯獨裴觀岳盯著白骨,神色平靜。
只有他知道,這根本不是郭勤威的頭顱,只是他尋了個與郭勤威身材相仿的囚犯,用鐵胎弓將其頭顱割下,又令仵作將其做成白骨模樣,放入車隊箱籠之中,這招偷天換日,就是為了置崔珣于死地。
所以他并未感傷,只是瞇著眼睛,看著大理寺最有經(jīng)驗的仵作檢驗,反正仵作他事先也買通了,只等仵作說出早已安排好的話,那崔珣就在劫難逃了。
但是仵作檢驗的時候,臉色卻陡然變了,他望著裴觀岳方向,連嘴唇都在哆嗦,裴觀岳心道不好,難道這仵作驗出頭顱主人并非死于六年前,又見到太后和圣人親臨,驚懼之下,想臨陣變卦嗎?
但此時此刻,焉能變卦?
裴觀岳抬眸,目光森冷,瞪了眼那仵作,仵作一個激靈,也明白裴觀岳的意思,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稟太后,稟圣人,這頭顱,的確是六年前的,頸椎切口,也與崔少卿鐵胎弓弓弦,對比一致。”
此話一出,堂上的崔頌清勃然大怒,看向崔珣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厭惡,盧淮神情也變的鄙夷起來:“崔珣,郭勤威的頭顱,在突厥,而鐵胎弓,在長安,如若不是你六年前用弓弦殺死郭勤威,那這遠(yuǎn)在突厥的頭顱切口,如何和你弓弦對比一致?事到如今,你認(rèn)不認(rèn)罪?”
崔珣很簡單說了兩個字:“不認(rèn)。”
“證據(jù)確鑿,你還不認(rèn)罪?”
崔珣只是瞥了眼放在條桌上的白骨,說道:“這頭顱,不是郭帥的。”
盧淮愣了愣:“你從哪看出這不是郭勤威的頭顱?”
“這是一個女子的頭顱。”崔珣笑了聲:“仵作,沒看出來嗎?”
他說道:“男子顱骨骨板厚重,女子輕薄,男子額骨呈傾斜狀,女子呈陡直狀,這種最基礎(chǔ)的學(xué)問,仵作,看不出來嗎?”
眾人眼神都看向大理寺仵作,盧淮更是驚怒:“林三!他說的是真是假?”
仵作害怕到雙腿顫抖,他撲通一聲跪下,哀求道:“少卿饒命,少卿饒命……”
盧淮咬牙:“叫張二郎過來,驗!”-
驗的結(jié)果,這的確是一個女子的頭顱。
所以,這白骨,無論切口如何,都根本不可能是郭勤威的頭顱。
裴觀岳已經(jīng)面如死灰,他完全想不通,他明明是將一個弓弦割下的男子頭顱放入箱籠之中,為何會變成女子頭顱?
但如今形勢,由不得他再細(xì)想這個問題。
他馬上道:“郭勤威的頭顱,怎么會變成女子頭顱?崔珣,定然是你著人換了。”
崔珣望著他,眸中譏嘲神色讓裴觀岳心驚肉跳,他徐徐道:“裴尚書,你是不是忘了?我這一個月都被囚于府中,由大理寺看管,試問,我如何命人更換?倒不如說,是有人想陷害于我,途中調(diào)換,但他卻百密一疏,換了一個女子頭顱。”
裴觀岳咬牙:“你崔珣本領(lǐng)通天,手下暗探上千,你想換頭顱,還不是輕而易舉?”
崔珣輕笑一聲:“我手下暗探,的確掛心我的安危,他們怕有人害我,于是在押運隊伍從突厥出發(fā)的時候,就一路跟蹤,行至飛云驛的時候,倒真讓他們發(fā)現(xiàn)一樁謀劃。”
他看著裴觀岳慘白面色,一字一句道:“四月二十日夜,寅時,飛云驛驛丞歐陽彥,懷抱木盒,進(jìn)入擺放頭顱的庫房之中,而負(fù)責(zé)看守的馮虎、韓林二人,卻并未阻止,試問歐陽彥懷中木盒,到底是何物?而馮虎韓林二人,又為何視若無睹?飛云驛后,來到長安的頭顱,如何又變成一個女子頭顱?”
他對太后和圣人從容不迫行禮道:“臣懇請?zhí)笈c圣人,緝拿歐陽彥、馮虎、韓林,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裴觀岳已然瞠目結(jié)舌,他終于發(fā)現(xiàn),他好像落入了一個陷阱,落入了一個崔珣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他以為他是螳螂捕蟬,其實,早已有黃雀在后。
一股巨大的寒意向他襲來,裴觀岳知曉,若真的緝拿歐陽彥三人,那他必定會被牽連其中,他最后垂死掙扎喝道:“崔珣,你手下的暗探能監(jiān)視押運隊伍,那定然也能更換頭顱,這頭顱,就是你換的!”
盧淮已然慍怒:“裴尚書,你并非主審,還請勿要多言。”
崔珣只是彎起嘴角:“我根本就沒有更換頭顱的動機(jī)。”
裴觀岳一句“為何”,已經(jīng)脫口而出,崔珣道:“因為我從一開始便知道,突厥人送來的,是一個假頭顱。”
他此話一出,眾人又都一驚,崔珣手放入袖中,握住五色錦荷囊,他慢慢道:“郭帥的頭顱,如今正藏于突厥葉護(hù)羅葛的府中,此事連蘇泰可汗都不知曉,所以蘇泰可汗送來的,必然是一個假頭顱,既是假頭顱,自與我弓弦不一致,那試問,我為何要換?”
太后已然輕笑出聲,她看向隆興帝,說道:“圣人,這倒是有趣。”
隆興帝神色未變,他點了點頭,有些不甘的說道:“聽起來,崔卿確實無辜。”
崔珣跪下叩首:“此事從金禰告發(fā)開始,就是有人想陷害于臣,此人居心叵測,故意在飛云驛換上被弓弦割斷的頭顱,若非他換的是個女子頭顱,臣今日恐要冤死于大理寺,如此惡行,如若不查,恐讓百官寒心,臣懇請?zhí)蟆⑹ト耍瑸槌甲鲋鳌!?br />
太后頷首道:“崔卿,言之有理。”
她問隆興帝:“圣人以為如何?”
隆興帝勉強(qiáng)道:“聽?wèi){太后做主。”
太后又問崔頌清和盧裕民等人:“諸位以為如何?”
崔頌清望了眼崔珣,神情復(fù)雜,他拱手道:“誣陷朝中重臣,的確應(yīng)查個明白。”
盧裕民臉色則是難看到了極點,但如今形勢,他無法再回護(hù)裴觀岳和金禰了,只能跟著眾人,說道:“聽?wèi){太后、圣人做主。”
第093章 第 93 章
既然群臣都聽?wèi){太后圣人做主, 太后自然便下了定論:“崔卿,你且莫寒心,吾與圣人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說要還他公道, 話中含義,便是崔珣無罪,而是旁人冤屈了他。
眼見局面逆轉(zhuǎn), 崔珣卻沒有見好就好, 而是又叩首道:“臣舊弓被收繳于大理寺,本應(yīng)看守嚴(yán)實, 卻被利用陷害臣,況且,大理寺連仵作都被人買通,硬將女子頭顱誣成男子,樁樁件件, 太后與圣人都眼見為實, 假若此案仍由大理寺辦理, 如何能還臣公道?臣懇請,將此案交由察事廳辦理,臣必秉公執(zhí)法,不偏不倚。”
金禰與裴觀岳、盧裕民同時脫口而出:“不可!”
眾人疑惑目光看向他三人,盧裕民面色僵硬,找補(bǔ)道:“假若崔少卿挾私報復(fù),該如何?”
崔珣輕笑:“朝中百官, 盡可督察,若發(fā)現(xiàn)臣于此案有一絲挾私報復(fù), 大可上疏,臣死而無怨。”
崔珣此言, 已然是用性命立下軍令狀了,崔頌清斂眸道:“太后,圣人,押運隊伍由大理寺負(fù)責(zé),鐵胎弓由大理寺看守,仵作是大理寺隸屬,三樁重任都出了問題,足以見得大理寺已不可信,倒不如交由察事廳處理。”
太后瞧向盧淮,盧淮已然是失魂落魄,這位上任數(shù)月的大理寺少卿此番顏面無存,聲名俱敗,太后徐徐問道:“盧卿,你可有異議?”
盧淮望了盧裕民一眼,面上盡是悲愴和羞憤神色,他道:“臣身負(fù)失職之罪,不敢有異議。”
太后點了點頭,又問隆興帝:“圣人,既然崔珣保證不會挾私報復(fù),那此案與金禰,便都交由崔珣處理。”
隆興帝心中自然萬般不愿,姑且不說他憎惡崔珣,就說惠妃的身份,他也怕金禰攀咬出來,但此番大理寺出了個大丑,他也說不出理由去反駁太后,于是勉強(qiáng)答應(yīng)道:“太后所言甚是,就交由崔卿處理吧。”-
崔府門外,所有看守全部撤了,啞仆也回來了。
李楹見狀,便知道崔珣安然度過了此關(guān),她心中頓時松了一口氣,只不過,崔珣并沒有回崔府,而是魚扶危來尋了她。
魚扶危爬到墻上將她喚出后,便告訴她在大理寺公堂發(fā)生的一幕:“盧淮心氣都沒了,這般大辱,他一出大理寺就病倒了。”
李楹想了想,道:“這人本質(zhì)不壞,性子又直,應(yīng)該很難接受自己管轄的大理寺,居然早就形同裴觀岳私獄的事實。”
“察事廳已經(jīng)動身去抓歐陽彥、馮虎、韓林三人了,他們?nèi)舻桨福嵊^岳也跑不掉。”
李楹道:“裴觀岳把事情做的太絕,若非他要害崔珣,崔珣也沒法借此機(jī)會反將一軍。”
“聽說太后與圣人將崔珣招入大明宮,賞賜了不少錢帛,安撫他這一個月的冤屈,除此之外,還將他被污一案交由他全權(quán)負(fù)責(zé),金禰也被轉(zhuǎn)入察事廳監(jiān)禁。”
李楹點了點頭:“這是應(yīng)該的。”
兩人說話間,已經(jīng)來到朱雀門外,只見一輛駟馬馬車從宮門緩緩駛出,馬車形制豪奢,以紫檀木制成,車身鑲嵌著貴重玉石,就連車輪都繪制著精致花紋,李楹和魚扶危隨著百姓,來到青石道旁駐足觀看,李楹聽到百姓竊竊私語道:“那是太后與圣人賞賜給崔珣的座駕,本來他是四品官員,只能用三馬馬車,但這次太后與圣人開恩,準(zhǔn)許他用駟馬馬車。”
另有人嘖嘖嘆道:“那他之后氣焰恐怕更是囂張了。”
寬大馬車內(nèi),崔珣耳邊不斷傳來流言蜚語,他都一概置若罔聞,只是指間用棕櫚葉仔細(xì)編織著一只綠色草螞蚱,手指翻飛間,一只草螞蚱很快就編好了,他靜靜看著攤在掌心的草螞蚱,然后,攥起,手指微挑,掀開了車窗帷幔。
本來正在議論崔珣的百姓只見馬車帷幔慢慢挑起,帷幔后半遮半掩的郎君眉如墨畫,膚如冷玉,一雙桃花眼綺麗漪瀾,往人群中定定瞥去,眾人不由都畏懼到閉了嘴,也有小娘子第一次見到這位佞臣軒若朝霞的面容,心如鹿撞,紅了臉,含羞再看時,卻見緋衣郎君忽對著人群某個方向微微一笑,這一笑,更是艷殺春日百花,幾個小娘子瞬間心跳快了數(shù)拍,但那郎君只是含笑看著一個方向,然后將手腕伸出側(cè)窗,攤開掌心,任憑風(fēng)過,將掌心碧色之物吹起。
那碧色之物被南風(fēng)吹到空中,悠悠飄蕩了好一會,等風(fēng)停時,才落了下來。
魚扶危正巧站在下方,他下意識就替李楹一把抓過那碧色之物,待展開手掌時,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用棕櫚葉編成的草螞蚱。
崔珣車駕已然遠(yuǎn)去,人群也散的七七八八,魚扶危疑惑看向李楹:“草螞蚱?”
李楹望著那只栩栩如生的草螞蚱,也莞爾一笑,她看向車駕遠(yuǎn)去的方向:“他最近幾日應(yīng)該都不會回來了。”
“嗯?”
“他要辦裴觀岳和金禰的案子,此事不容有失,他肯定會直接住在察事廳了,所以,近日都不會回來了。”
魚扶危替李楹鳴不平:“公主幫了他這么大忙,他不應(yīng)該來謝謝公主嗎?”
“誰說他沒謝我?”李楹取過魚扶危掌心的草螞蚱,笑道:“這個,就是他的謝禮。”-
崔珣直接從大明宮去了察事廳,他于肅州已經(jīng)安排好了暗探抓捕歐陽彥、馮虎、韓林三人,他對劉九道:“裴觀岳狗急跳墻,一定會著人去殺他們?nèi)藴缈冢阌H自去一趟肅州,務(wù)必將他們安全押送回來。”
“諾。”
劉九拱手后便匆匆出門,崔珣又對其余武侯道:“那個仵作林三的家人,看好了,別讓裴觀岳有機(jī)會挾持他家人來威脅他。”
“諾。”
“看守金禰的獄卒都查清楚了,不準(zhǔn)再出現(xiàn)王燃犀那次的事情,否則,我拿你們是問。”
“諾。”
大小諸事,崔珣都一一安排妥帖,最后有武侯問道:“少卿,金禰已經(jīng)押在獄中,少卿要前去審問嗎?”
崔珣道:“不急。”
“那等少卿得空,再去審問金禰?”
“也不需等我得空。”崔珣悠悠道:“察事廳九九八十一道酷刑,盡情往他身上招呼即可,只要留他一條命就行。”
那武侯呆了一呆,他試探問道:“少卿,那我等用刑的時候,要審問什么嗎?”
崔珣搖頭,武侯不太明白了,對金禰用刑,又不審問?崔珣似乎是看出武侯心中疑惑,他嘴角彎起戲謔弧度,眸中神色卻是冷如霜雪,良久,他才徐徐說了句:“總要收點利錢吧。”-
第一個招供的,是大理寺仵作林三。
林三招認(rèn),是裴觀岳給了他一百金,指使他在公堂上無論驗出什么,都要咬死那是郭勤威的首級,且是崔珣鐵胎弓弓弦所殺。
第二個招供的,是看守鐵胎弓的小吏,他也招認(rèn),他被裴觀岳權(quán)勢所迫,將本該放在大理寺的鐵胎弓偷運到裴觀岳府邸,等裴觀岳事畢后再還到大理寺,不過他說,他并不知道裴觀岳拿這個是做什么。
但無妨,有他這個證詞,便足夠了。
崔珣調(diào)查期間,數(shù)次聽訓(xùn)“分寸”二字,先是太后告誡他,查金禰誣告案即可,不必再牽扯其他,注意分寸,崔珣慣會揣摩太后心思,他知曉太后所說的,乃是讓他不要扯出天威軍覆沒之事,那事已經(jīng)過了六年,百姓早視天威軍為喪城失地的罪魁禍?zhǔn)祝?#8204;后不愿賭上百姓的怒火,去重查這樁前景不明的鐵案。
除了太后告誡,還有他伯父崔頌清,也讓他注意分寸,崔頌清說的倒是明白:“金禰是先帝一朝的百騎司都尉,手中掌握不少官員秘辛,但有些秘密,就應(yīng)該隨金禰爛在肚子里,而不是再起波瀾。”
崔珣似笑非笑:“伯父這話,倒讓我懷疑金禰手中,還握有伯父的秘辛了。”
崔頌清一愣,然后勃然大怒,強(qiáng)硬道:“崔珣,大周以孝治天下,這便是你對至親的態(tài)度么?”
崔珣仔細(xì)觀察著他神情,崔頌清這神態(tài),倒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了。
片刻后,崔珣才斂眸,淡淡道:“不敢,崔珣會有分寸。”
只是,他雖一一應(yīng)承了太后和崔頌清,會注意分寸,可其實他倆的話,他一個也沒打算聽。
若因強(qiáng)權(quán)和孝道就放棄自己一直追尋的真相,那便不是崔珣了。
橫豎心狠手辣他做得,陰鷙詭詐他做得,那陽奉陰違,他也做得-
十日后,崔珣才去獄中審問金禰。
他漠然看著武侯對金禰行梳洗之刑,刑罰完后,刑架上的金禰已經(jīng)成了血人,金禰痛苦呻/吟著,他如今后悔萬分,一是后悔在突厥時阻止阿史那兀朵殺崔珣,二是后悔答應(yīng)裴觀岳的計策,三是后悔自己沒能及早自殺,才會落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得下場。
他恐懼的望著端坐中央,裹著玄黑鶴氅的崔珣,央求道:“求求你,殺了我……殺了我吧……”
“這就受不了了?”崔珣鶴氅下身形清瘦到幾近嶙峋,他把玩著掌中團(tuán)花茶盞,白玉般的手腕上是一道道見骨傷疤,他輕笑道:“金禰,你放出夜梟,抓我五次,我所受刑罰,是你如今遭受的百倍千倍,你覺得,我會讓你輕易死么?”
金禰膽寒到渾身顫抖,他抓他五次,他便故意折磨他十日,雙倍奉還,此人陰狠,可見一斑,更何況,他還壞他聲名,聯(lián)合裴觀岳污他叛國,他豈能善罷甘休?
金禰已然嚇到涕淚橫流:“是我鬼迷心竅,是我對不住崔少卿,我只求速死……”
崔珣抿了口團(tuán)花茶盞中的清茶,然后放下,悠悠道:“想死?沒那么容易。”
金禰絕望萬分,連續(xù)十日的折磨,讓他心理防線徹底崩潰,這十日,他倒寧愿希望崔珣前來審問他,那樣,至少還有一個盼頭,但如今看來,崔珣并不打算從他身上得到什么,而只是單純想報復(fù)他,酷刑加身,求死不能,只能日復(fù)一日受折磨,這讓他如何不崩潰?
他痛哭流涕:“不,我知道很多事情,我什么都說,我什么都招,只求崔少卿大發(fā)慈悲,放過我……放過我……”
第094章 第 94 章
金禰痛快招供, 承認(rèn)是裴觀岳指使他,誣陷崔珣殺死郭勤威,他說, 裴觀岳本來計劃是他與惠妃一起指控崔珣,有惠妃這個可汗愛女作證,崔珣定會下獄, 只要崔珣一入獄, 裴觀岳便會安排獄卒將他謀害而死。
只是這個計劃出了點偏差,惠妃不知何故突然不愿作證, 金禰無奈之下,這才想到從突厥迎回頭顱這一招,為自己和裴觀岳爭取一個月時間做偽證,但沒想到,也為崔珣爭取了一個月時間。
崔珣淡淡看著金禰在白麻紙上一字一句寫下供狀, 他又問道:“惠妃, 不是阿史那迦吧?”
金禰喘氣道:“她是不是, 崔少卿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崔珣眼皮都沒抬:“我要你寫。”
金禰不解,皇帝對惠妃的寵愛天下皆知,難道崔珣是想和皇帝撕破臉皮么?但他如今生死都在崔珣手中,他不敢不寫。
于是金禰繼續(xù)寫下供狀,指認(rèn)惠妃并非蘇泰之女阿史那迦,而是傳聞中和崔珣關(guān)系不清不楚的阿史那兀朵。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寫完后,小吏將供狀呈上, 崔珣隨意瞥了眼,然后便讓小吏重新將一張空白麻紙鋪到金禰面前, 他屏退小吏后,便冷冷看著金禰:“繼續(xù)寫。”
金禰懵了:“崔少卿, 該招的我都招了,還要寫什么?”
崔珣一字一句道:“落雁嶺,天威軍,寫!”-
金禰重傷的身子在不停顫抖,他啞著聲音道:“你要為天威軍翻案?”
“是。”
“太后同意么?圣人同意么?崔盧兩位相公同意么?”金禰震驚之余,隱隱有了快意之情,任憑崔珣再怎么翻手為云,如今不過也在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罷了,他嘲弄道:“除了你,沒人同意。”
崔珣只是淡淡說道:“我要翻案,輪得到旁人同意么?”
他道:“你不寫,可以,察事廳的八十一道酷刑,你不過嘗了十道,剩下的,大可逐一嘗過。”
金禰咬牙,身體痛不欲生的疼痛一陣陣襲來,他承認(rèn),他不是什么骨硬之人,這天下,骨頭硬成崔珣那樣的,寥寥無幾,偏偏他不是其中之一。
他驚懼之下,只能招道:“突厥人根本不信任我,我也并不知曉落雁嶺詳情,我只知道,當(dāng)日隨尼都可汗進(jìn)攻豐州之時,尼都可汗并不攻城,而是率二十萬大軍埋伏在數(shù)百里外的落雁嶺,我不得其解,想跟尼都可汗打探,都被他斥退,于是只能跟他最信任的附離衛(wèi)胡祿打探。”
“胡祿說,尼都可汗埋伏在這,是準(zhǔn)備等著捕一群獅子,我問他,什么獅子,胡祿只是一笑,卻不挑明,我又試著問他,怎么知道一定能捕到這群獅子,他說,獅子的朋友,親手將獅子驅(qū)趕到獵人的陷阱中,當(dāng)然能捕到,之后,天威軍行軍到落雁嶺,被尼都可汗一網(wǎng)打盡,我那時才恍然大悟,原來胡祿說的獅子,便是天威軍,而親手將獅子驅(qū)趕到陷阱中的朋友,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除了時任豐州刺史的裴觀岳,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我任百騎司都尉的時候,裴觀岳還是個岌岌無名的七品親勛翊衛(wèi)隊正,我對他的了解,只限于此人以寒門之身,迎娶了太原王氏女,自此官運亨通,但僅憑此事,也知此人絕不簡單,況且,豐州城以他為尊,郭勤威又極為信任他,除了他,我想不到旁人。這次逃出突厥,為了保命,我便想以此事試探裴觀岳,沒想到裴觀岳以為我知道內(nèi)情,他竟然沒有否認(rèn),只不過,我找過他幾次后,他大概也試探出我手中并沒有證據(jù),所以,他要求我誣陷崔少卿后,才會助我逃出生天。”
崔珣聽著,眸中神色冰涼,良久,他才道:“寫。”-
一張白麻紙又寫完了,崔珣手指探入袖中,撫摸著五色錦荷囊,他道:“金禰,最后一件事,永安公主,是怎么死的?”
金禰愕然,崔珣道:“三十年前,你是百騎司都尉,一切臟事都經(jīng)了你手,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曉?”
“我……”金禰猶豫了,他的確知曉,但是他根本不敢說,他怕說了,他會比現(xiàn)在下場更凄慘。
崔珣悠悠道:“你找上我伯父,他則給了你一張過所保命,他向來剛直不阿,為何會幫你這個叛國之徒?唯一的解釋就是,你手握他的把柄,但到底是何把柄,能讓他背棄原則,選擇幫你?”
他頓了頓,又道:“除非那把柄,是他所需維護(hù)之人的把柄,他此生,最敬佩、最忠心的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金禰張了張口,他沒敢說出來,但是那兩個字,崔珣和他都心知肚明。
金禰終于喘著氣,道:“崔少卿,你要為天威軍翻案也就罷了,你還要查永安公主的案子?恕我直言,你縱然有九條命,也不夠死的。”
崔珣輕笑一聲:“那又怎樣?”
金禰喃喃道:“你真是瘋了。”
崔珣攥著袖中荷囊,他淡淡道:“所以你招是不招?”
“我就算招了,你又能如何?莫非你想用此事去要挾太后,要挾崔頌清?”想到太后的狠辣,金禰忽奇異笑了:“若你這般做了,我看崔少卿的結(jié)局,會比我還慘不忍睹。”
崔珣只道:“若你再不招,我讓你現(xiàn)在就慘不忍睹。”
金禰打了個寒顫,他不甘道:“既然崔少卿已經(jīng)猜出來了,何必還要我招呢?”
崔珣抬眸,涼涼看了他一眼,金禰頓時寒毛都豎起來了,他不敢再多言,只能道:“一切如同崔少卿猜的那樣。”
他從牙縫擠出三個字:“是……先帝。”-
三十年前,金禰還是大周百騎司都尉,這是太昌帝設(shè)立的專門監(jiān)視百官的官衙,金禰當(dāng)時不過二十余歲,他出身低微,得到太昌帝如此重用,自然恨不得馬上做出一番成績出來,不負(fù)太昌帝所托。
他手下暗探晝夜監(jiān)聽百官,一份份諜報遞到太昌帝案頭,他從這些諜報中,也知曉太昌帝一意孤行,推行新政,而百官大多出身世家,對太昌帝極為不滿,更有甚者,還連絡(luò)諸王,預(yù)謀將太昌帝趕下帝位。
但還好,尚書右仆射崔頌清,雖出身博陵崔氏,卻一直堅定支持太昌帝與新政,崔頌清曾說:“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不是世家之天下,如今門閥掌權(quán),固步自封,又有突厥虎視眈眈,若堅持士庶之分,遲早再次上演五胡亂華的慘劇,到時,我等漢人,便為豬羊,悔之晚矣。”
可崔頌清的大聲疾呼,只得到百官的漠然視之,新政步履維艱,金禰見狀,于是建議太昌帝道:“圣人,如今十六衛(wèi)都忠于圣人,兵權(quán)在手,誰不聽話,殺了便是,何苦跟這些不識好歹之人苦苦糾纏?”
崔頌清白了他一眼,崔頌清彼時也不過二十余歲,正是年輕氣盛的年紀(jì),他向來看不起金禰,于是諷刺道:“殺一個人好辦,殺十個人也好辦,但能將這天下的官員都?xì)⒘藛幔慷?#8204;且,殺他們,用什么借口?說他們反對新政嗎?新政成敗,尚未可知,擅殺諫臣,只會讓圣人落下個暴虐無道的惡名,世家要除,但不能以這種方式除。”
崔頌清看不上金禰,金禰也看不上他,在他看來,崔頌清就是酸腐儒臣,思慮太多,金禰哼道:“婦人之仁。”
崔頌清不耐道:“金都尉,你有沒有想過,殺人固然是最容易的法子,可殺之后呢?若世家以此為借口,聯(lián)合諸王謀反,你覺得,百姓會支持誰呢?他們是會支持虛無縹緲的新政,還是會支持擅殺諫臣的皇帝?都不會。這世上,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而不是一味靠殺戮解決問題。”
金禰想反駁,但是太昌帝卻制止了他們的沖突,太昌帝顯然是支持崔頌清的,他喝令金禰退下,金禰悻悻離開時,聽到崔頌清和太昌帝說:“需要一個契機(jī)。”-
而這個契機(jī),很快就來了。
金禰的百騎司,探聽到了駙馬鄭筠酒醉時,提及永安公主,面有郁郁神色,言談間,似想對公主不利。
當(dāng)金禰將此事密報給太昌帝,太昌帝勃然大怒,金禰從未見過太昌帝生過這么大的氣,他召來崔頌清,商榷對鄭筠的處置,當(dāng)日太昌帝額上青筋直冒,手握帝王劍,咬牙切齒:“鄭筠!豎子!朕要殺了他!”
誰都知道,永安公主李楹,仙姿玉質(zhì),光彩動天下,乃帝之愛女,帝子女眾多,但尤鐘愛永安公主,金禰借機(jī)道:“圣人,依臣看,鄭筠應(yīng)是嫌棄公主母族出身,覺得配不上他這個滎陽鄭氏,所以才想對公主不利。”
太昌帝從牙縫擠出幾個字:“朕是天子!公主,是天子女,他是不想活了!”
“自從修《宗族志》,禮部將博陵崔氏排在李姓皇族之前……”金禰瞥了眼臉色鐵青的崔頌清,這時候他還不忘挑撥離間,金禰道:“圣人就能夠知道,這些世家猖狂太久了,不殺不足以滅其威風(fēng),現(xiàn)在連一個鄭筠都敢把膽子動到永安公主頭上了,臣懇請圣人,讓臣將鄭筠抓到百騎司,嚴(yán)加審問,以儆效尤。”
金禰話音剛落,崔頌清就道:“圣人,鄭筠,是鄭皇后的侄子。”
暴怒的太昌帝已然失去理智,他斥道:“皇后的侄子又如何,金禰,皇后的兄弟,你也照抓不誤!”
金禰一喜,剛想應(yīng)旨,崔頌清又阻止:“圣人,臣以為,此時不應(yīng)該抓鄭筠。”
太昌帝怒道:“崔頌清,你要包庇他?”
天子之怒,浮尸百萬,流血千里,但崔頌清絲毫不懼,他搖頭:“臣不敢包庇鄭筠,鄭筠應(yīng)該死,但,他可以死的更有價值一點。”
他話說的含糊,金禰沒聽懂,但太昌帝聽懂了,他攥著帝王劍的手指漸漸松開,崔頌清又拱手平靜道:“圣人,契機(jī)來了。”
第095章 第 95 章
囚室內(nèi), 崔珣聽著金禰的招供,袖中握著的荷囊似乎都冰冷起來,徹骨的寒意往心頭涌去, 他攥緊荷囊,漠然道:“所以,我伯父準(zhǔn)備怎么做?”
金禰道:“崔相公說,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 既然鄭筠要對永安公主下手,那就不要阻止他, 只要他真的殺了永安公主,那先帝便可以名正言順對世家動手,百姓不會理解皇帝為一個虛無縹緲的新政殺人,但一定能理解皇帝為自己慘死的愛女殺人,因為試問, 誰沒有自己的兒女呢?誰的兒女被殺, 他會不想報仇呢?”
金禰想到那日崔頌清以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殘忍的話, 他仍有些不寒而栗,他自認(rèn)為自己這個暗探頭子夠沒人性了,沒想到崔頌清這個頂級世家培養(yǎng)出的嫡出公子,居然更沒人性。
崔珣冷聲道:“先帝同意了?”
金禰搖頭:“非但沒有同意,還勃然大怒,將崔相公趕了出去,先帝還說, 若他再胡言亂語,就剮了他。”
“之后呢?”
“之后?崔相公不怕死, 他每日都求見先帝,一連勸了先帝七日, 第七日,他說:‘圣人是天下人之父,還是公主一人之父?’”
崔珣擰眉。
金禰道:“圣人聽到此言后,沉默良久,崔相公又趁熱打鐵說道:‘日前圣人令各州府開辦書院,寒門子弟亦可入學(xué),但臣得知,入院的,無一人是寒門子,這已經(jīng)是新政中最溫和的一條了,尚且不能令出長安,更別談改革軍制、開辦科舉這種傷筋動骨的條款了,如今突厥兵強(qiáng)馬壯,可汗之子尼都、蘇泰更是野心勃勃,若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即位,邊疆都會再起戰(zhàn)火,到那時,天下將生靈涂炭。’”
金禰清楚記得,當(dāng)時太昌帝的神情極為痛苦,崔頌清還說:“圣人疼惜自己的女兒,可百姓也疼惜自己的女兒,圣人作為君父,就忍心讓百姓的女兒挨窮受凍,將來在胡人胯/下為奴為婢嗎?”
崔頌清最后跪下叩首道:“突厥可汗老邁,新政推行刻不容緩,再不會有比這更好的契機(jī)了。百姓都視圣人為父,望圣人,舍一個骨肉,救千千萬個骨肉。”
太昌帝閉目,兩行清淚滑落,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睛,艱難說道:“朕……是君父,亦是天下萬萬人之父。”
一句話,便是默認(rèn)了崔頌清的提議-
金禰說完之后,崔珣指節(jié)已攥到發(fā)白,他咬牙問道:“所以,先帝默許后,你與我伯父就合謀,殺了永安公主?”
“先帝當(dāng)日答應(yīng)后,便心力交瘁病倒了,他將此事交由崔相公全權(quán)處理,并讓我聽從崔相公命令行事,我雖不忿,但先帝敕令,我不敢違背。之后,百騎司就刺探到鄭筠全盤計劃,原來他與表妹王燃犀私定了終身,還買通一個名叫王團(tuán)兒的宮婢,準(zhǔn)備在十月初六晚上,由鄭筠將永安公主約往宮中荷花池,再由王團(tuán)兒將公主推入池中溺斃,我將此事告知崔相公,崔相公說,先帝如今五內(nèi)俱焚,并不想謀劃怎么殺害女兒,所以,不用將鄭筠的計劃稟報給先帝,由我們倆處理便可。”
“那你們是如何處理的?”
“崔相公令我,袖手旁觀,靜待王團(tuán)兒殺害公主便是,不過,鄭筠這個計劃,處處是紕漏,而且王團(tuán)兒一個十幾歲的宮婢,有沒有膽子殺人還未知,說不定到時候就臨陣脫逃了,所以崔相公說,我們必要之時,可以幫王團(tuán)兒一把。”
“你指的幫,莫非是你親自動手,殺了公主?”
“當(dāng)然沒有。”金禰道:“我又不蠢,我若親自動手殺了公主,先帝必定恨我,我焉有命哉?我找了一個心腹,讓他十月初六晚上盯著公主,等公主到了荷花池,若王團(tuán)兒沒動手,就讓他動手殺了公主。”
崔珣譏嘲:“你對你這個心腹,倒是挺好的。”
金禰連一點羞慚神色都沒有:“雖然已經(jīng)牽扯進(jìn)來了,但還是想把自己擇干凈一點。”
崔珣已經(jīng)知曉王團(tuán)兒的確臨陣脫逃了,他問:“你那心腹,殺了永安公主?”
金禰點頭:“王團(tuán)兒不敢動手,所以我這心腹就代替她,將永安公主推入水中了,事成之后,我殺了他,當(dāng)是為公主報仇了。”
崔珣厭惡的看著金禰:“他充其量就是個工具,論罪的話,還輪不到他。”
金禰嗬嗬笑了聲:“是,論罪的話,輪不到他,但論罪,誰排第一,崔少卿,你敢說嗎?”
崔珣牙關(guān)漸漸咬緊,金禰又道:“你不敢說,因為沒有那個人的允許,我和崔頌清縱有十萬個膽子,我們也不敢擅自動手!”
他看著崔珣不語模樣,更覺快意,連帶著身上猙獰傷口也不覺得痛了,他笑道:“崔少卿,你現(xiàn)在是不是很后悔?其實,你就算知道是先帝主使又能怎樣呢?太后是先帝的妻子,圣人是先帝的兒子,妻子會揭發(fā)丈夫嗎?兒子會揭發(fā)父親嗎?更何況,永安公主的死,對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先帝順利推行了新政,太后順利成了皇后,圣人則成了帝后嫡子,毫無異議的繼承了皇位,而大周也煥然一新,寒門有了出人頭地的機(jī)會,你看,死了永安公主一個人,造福了千千萬個人,你這時候翻出永安公主的案子,說父不該殺女,你又能威脅到誰呢?呵,你誰也威脅不到。而且你信不信,就算你將此事公布于眾,也得不到什么好處,這事若放在太后身上,天下人還會罵太后一句毒婦,但放先帝身上,天下人會說先帝為了大義揮淚殺女,不愧為天下人的君父!”
崔珣忽喝道:“你住口!”
他顯少這般動怒,面上已怒到浮現(xiàn)薄薄緋色,金禰一愣,他這才想起自己生死都捏在崔珣手中,于是膽怯噤聲,崔珣怒到胸膛起伏片刻,他才咬牙問道:“你們害死公主后,便將此事全部推給鄭筠?”
金禰聲音已然沒剛才的亢奮了,他垂頭耷腦道:“是,鄭筠也是個軟弱無能之輩,被抓進(jìn)大理寺后,就一口承認(rèn)了,先帝明明知道他并非兇手,但還是借此誅滅了鄭家,并廢了鄭皇后,掀起太昌血案,將反對他的世家整治的半死不活,百姓大多同情先帝,認(rèn)為一個父親為了愛女喪失理智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跟鄭筠合謀的王團(tuán)兒和王燃犀,王團(tuán)兒不知所蹤了,王燃犀是太原王氏女,而太原王氏是為數(shù)不多保持中立的世家,崔相公和她父親密談,告訴了他王燃犀密謀殺害公主的事情,她父親嚇到腿都軟了,非常快就表明支持先帝,于是太原王氏成為第一個支持新政的門閥,作為交換,崔相公答應(yīng)保住王燃犀和太原王氏,崔相公于是做主,將王燃犀參與之事瞞過先帝,以免太原王氏反戈,王燃犀就這般逃脫了三十年。”
其實,就算沒有瞞過先帝,先帝是會選擇誅滅太原王氏泄憤,還是選擇一個支持自己的世家門閥,金禰覺得,答案不言而喻。
崔珣緩緩閉上眼,他想起李楹曾經(jīng)跟他說過的話。
她說:“阿耶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她還說:“我平生所愿,只是希望阿耶阿娘能伴我長久,我們一家人能順?biāo)炱桨擦T了。”
但她口中很好的父親,卻為了天下,殺了她,她希望能伴父親長久,父親卻親手將她推入深淵。
崔珣只覺緊咬的牙關(guān)已有血腥氣傳來,他睜開眼,還抱有最后一絲期望,問道:“你叛逃去突厥,是不是因為先帝因為公主之死遷怒你,你才不得不逃離?”
金禰卻道:“不是。”
他道:“百騎司,就是先帝養(yǎng)的一條惡犬,正如察事廳,是太后養(yǎng)的一條惡犬一般,主人要惡犬咬誰,惡犬就會去咬誰,但惡犬咬多了人,引起了眾怒,主人便會將惡犬抽筋扒皮,以顯示自己的英明,我不甘心被抽筋扒皮,我也不想再當(dāng)惡犬,但是,先帝早就防著我,我沒成功,所以不得不逃去突厥,這和永安公主并無干系。”
金禰說罷,忽笑了笑:“若真有干系,崔頌清怎么還活得好好的?”
崔珣最后一絲期望也徹底破滅,他咬牙不語,只是將一張白麻紙扔到金禰面前:“寫!”
金禰愣住:“崔少卿,你還要我寫出來?你是真不怕死嗎?”
崔珣只是冷冷道:“你寫是不寫?”
金禰愣了半晌,忽哈哈道:“寫!自然寫!”
他唰唰將自己的供述寫了出來,然后放下筆,蓬頭垢面,撐著滿身傷口,望著穿著緋色官袍,顏色灼灼的崔珣,他笑道:“我金禰,當(dāng)初任百騎司都尉,監(jiān)控百官,人人畏懼,何等風(fēng)光,卻沒成想,風(fēng)光背后,早就注定了兔死狗烹的結(jié)局,無論如何掙扎,都改變不了,崔少卿,你任察事廳少卿,手中臟事做的不比我少,我勸你,及時行樂,免得有朝一日后悔莫及,這就當(dāng)我這個前任百騎司都尉,對你這個現(xiàn)任察事廳少卿,最后一個忠告吧!”-
金禰大笑寫下供狀后,就忽然跟想通了一般,他本來極為怕死,因為他做了太多惡事,他怕死后下地獄,但在崔珣手中,就跟在地獄沒啥兩樣,倒不如及早死了,也好過活受罪,至于那份供狀,他寫的極為詳細(xì),猶如一道催命符一般,滿懷惡意的遞給了崔珣。
崔珣卻沒有將這份供狀帶入宮中,他只帶了涉及裴觀岳的部分,加上仵作林三、飛云驛驛丞歐陽彥等人的供狀,一起呈給了太后,太后看后,說道:“人證物證俱在,這回裴觀岳抵賴不了。”
她又問崔珣:“望舒,你欲如何?”
崔珣道:“大周律令,誣告反坐,裴觀岳以死罪誣臣,自然也應(yīng)以死罪論處。”
太后頷首:“吾會和圣人以及群臣商榷,你先下去吧。”
崔珣叩首后,便離了蓬萊殿,太后望著他清瘦背影,神情復(fù)雜。
平心而論,她對他不好,察事廳少卿,掌刑獄,監(jiān)百官,什么臟活累活都干,歷朝歷代,在這個位置的,就沒一個有好下場,他想必也心知肚明,可縱然如此,他還是成了她手中最利最快的刀。
倘若,他不是崔頌清的侄兒,不是博陵崔氏最出色的子弟……
想起此,她不由攥緊手中鏤空金香囊,心中一陣恨意涌了上來。
恍惚間,她似乎回到了太昌三十年,太昌帝駕崩那一日。
那一日,她抱著菩薩保,坐在太昌帝病榻前,聽著太昌帝召見一批一批又一批的大臣,留下臨終遺言,直到所有重臣都見完太昌帝后,她才讓乳母將菩薩保抱下去,自己則陪伴太昌帝走完生命最后一刻。
太昌帝已經(jīng)當(dāng)著所有重臣的面,留下敕旨,讓菩薩保繼位,她垂簾聽政,等于將家國大事都托付給了她,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后,彌留的太昌帝靜靜看著她,說道:“皇后,你恨我。”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jīng)不喚她靈曄,她也不喚他三郎,而是用皇后和圣人彼此稱呼,她壓抑心中怨恨,木然道:“不敢。”
太昌帝看著她毫無哀戚神色的臉龐,喃喃道:“朕知道你為何恨朕,但,朕是天下人的父親。”
她驀的抬首,這是太昌帝第一次隱晦承認(rèn)她心中懷疑的事實,她瞪向太昌帝,卻咬牙不語,她隱忍多年,即將取得天下最高的權(quán)柄,也即將為女兒報仇雪恨,她不能于此時功虧一簣。
可太昌帝卻道:“朕要你答應(yīng)朕最后一件事。”
她直覺不妙,并不想答應(yīng),但是太昌帝仍然一字一句說道:“朕死后,你必會殺崔頌清,可崔頌清此人,有濟(jì)世安邦之才,在朝,能盡瘁事國,在野,也能為白衣卿相,朕不能坐視你為了私憤,而誅殺對新政有用的人才,朕要你發(fā)誓,有生之年,不殺崔頌清,若你違背誓言,明月珠魂魄將永不得安息!”
聽到太昌帝此言,她震驚到瞪大雙眸,他居然要她以明月珠起誓?她沉默片刻,忽用盡力氣哭喊:“你為何要這樣?”
這是她第一次對著太昌帝爆發(fā)怨恨的情緒,她瞪著他,哀哀哭泣:“明月珠,她不是你最疼愛的女兒嗎,你為什么要這么對她?”
太昌帝劇烈咳嗽著,他嘴角慢慢溢出鮮血,卻緩聲道:“朕,不悔。”
他說他不悔,她那一刻,簡直恨毒了他,可他還在逼她立誓,她哭到渾身失去力氣:“你為什么要這么逼我?為什么……”
太昌帝只是靜靜看著她,眸中滿是濃到化不開的悲哀:“若有一日,你處在朕的位置,你會明白的。”
明白?不,她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
在太昌帝的逼迫下,她還是不得不立下了這個誓言,每每想到,便痛不欲生。
所以,又如何不恨崔頌清?又如何不,恨烏及烏?
第096章 第 96 章
只是, 太后雖深厭崔頌清,連帶著不喜崔珣,但公是公, 私是私,她還是借著崔珣被污一案,與群臣商榷, 欲殺裴觀岳, 可皇帝卻要保裴觀岳,盧裕民更搬出六年前突厥南下, 裴觀岳在寧朔打敗突厥騎兵,才讓突厥沒有攻入長安的事來為裴觀岳說情,他道:“當(dāng)初若無裴尚書,后果不堪設(shè)想,裴尚書與崔少卿交惡, 一時不忿, 做出誣告之舉, 這是他的過錯,但望太后與圣人看在他力拒突厥的功勞上,饒他一命。”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附和,有御史更言辭激烈進(jìn)諫道:“崔珣投降突厥,雖然他一直不承認(rèn),但事實板上釘釘, 如果因為這樣一個叛國賊,就殺了力挽狂瀾的功臣, 豈不是讓天下人寒心?”
“太后與圣人不妨聽聽百姓之言,百姓都說, 裴尚書此舉,是為除奸,乃無奈之舉,情有可原。”
更有清流疾呼:“若裴尚書死罪,那崔珣投降突厥的罪,是不是要重新審一審?”
言語間,大有不滿太后當(dāng)年一意孤行將崔珣從大理寺獄救出之意。
清流對裴觀岳沒什么好感,對崔珣更沒好感,此番全部站在裴觀岳一邊,但裴觀岳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太后與圣人商榷后,將裴觀岳削職為民,永不敘用。
這也是為何崔珣要求裴觀岳死罪時,太后并沒有應(yīng)承他的原因。
但這個結(jié)果,崔珣早就預(yù)料到了,他對自己的名聲心中有數(shù),這三年,他做了太后手中的刀,得罪了太多人,早就是孤臣一個了,朝中誰會幫他說話?沒有人。
他并未失望,也并沒有去求太后為自己鳴不平,本來他也沒指望此次就能置裴觀岳于死地。
他如今擔(dān)心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如何將真相告知李楹-
李楹還不知道供狀一事,她去了刑場,看了金禰行刑場面。
金禰因為叛逃突厥,又帶兵攻打大周,被判了凌遲之刑,當(dāng)日長安城人流攢動,百姓闔家出動觀看金禰下場,在人群中,李楹看到金禰被堵了嘴,每割一刀百姓都大聲叫好,最后行刑完畢后,百姓更是分其血肉,踐其尸骨,場面慘不忍睹。
這場正義的盛大狂歡,李楹看的心驚肉跳,幾度欲嘔,走的時候,更是雙腳輕飄飄的,差點沒踉蹌跌倒在地。
她沒有回崔府,而是茫然在長安街頭走著,來來往往的人都在熱切議論著金禰的伏誅,可是她并不想聽,她不想再走在人多的地方,于是往僻靜處走去。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曲江江畔,走到了一處林中,她抬頭環(huán)顧四周,這是,臘梅林。
崔珣帶她去上元燈會那晚,崔珣因為跳入寒冷曲江救了阿蠻,身體支撐不住,但還是硬撐著走入無人的梅林才暈倒,這就是那個梅林。
那時她還心想,一個人人唾罵的奸佞,自尊心居然能強(qiáng)到如此地步,許是那時,她開始一步步對他產(chǎn)生了好奇,繼而,情根深種。
臘梅林中,梅花已經(jīng)全部凋謝,梅樹生了碧色新葉,雖是綠意盎然,但到底比不得雪中紅梅驚艷,因此這梅林更是人跡罕至,加上宵禁時分已到,李楹在梅樹下抱膝枯坐良久,都無一人前來。
直到玄黑鶴氅衣擺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才徐徐抬起頭。
她張了張口:“崔珣?”
崔珣點了點頭,他席地坐到她面前,李楹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崔珣道:“這長安城,你也沒多少地方可以去,順著我們以前去過的地方找,便找到了。”
李楹扯了扯嘴角,勉強(qiáng)笑了笑,崔珣靜靜看著她,問道:“為什么一個人躲起來?”
“我……”李楹抿唇,最后還是說:“我有點害怕。”
“怕什么?”
李楹沒答,她只是問:“金禰就這樣死了,你為什么不讓他澄清,說你沒有投降突厥呢?”
崔珣道:“沒有必要了。”
李楹苦笑:“什么沒有必要,你是不想節(jié)外生枝。”
若讓金禰澄清,難免會讓御史質(zhì)疑崔珣心懷私念,李楹又道:“你審訊金禰的時候,應(yīng)該根本沒有讓他寫澄清的供狀吧?”
崔珣默然,他讓金禰寫了天威軍的供狀,寫了李楹的供狀,唯獨沒有寫自己的。
李楹見他神情,心中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她嘆了口氣,說道:“你是想這樣,一直背負(fù)著惡名死去嗎?”
崔珣眸中如深潭般平靜:“我并不在意自己的聲名。”
意料之中的回答。
李楹苦澀道:“你只在意你冤死的五萬弟兄。”
崔珣沒有說話,他只是微微垂眸,長長的鴉睫遮住眼瞼,教李楹看不清他眸中神情,李楹頓了頓,又問:“崔珣,除了冤死的五萬天威軍,這世間,難道沒有其他值得你在意的嗎?”
崔珣睫毛顫抖了一下,他久久未語,之后,才低聲說了句:“有。”
李楹不由望著他,崔珣手指漸漸攥緊,他卻沒有說下去了,而是道:“我尋來這梅林,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情。”
他仍然垂著眸,不敢看她,他怕他一看到她如水雙眸,他就不忍心了。
他艱難開口道:“我審訊金禰的時候,問到了一些三十年前的真相。”
他道:“真相,有些殘酷,我覺得,你可能承受不住,我不知道怎么面對你,所以這些時日,我都沒有回崔府,但是,我又想,我不能因為覺得你承受不住,就剝奪你知曉真相的權(quán)利,我應(yīng)該尊重你,而不是代替你做決定。”
他從袖中取出卷起的白麻紙,攥著白麻紙的手指緊了又松,最后他遞上前去:“看不看,你自己決定。”-
李楹茫然接過,她雖接過,卻不敢打開:“你說的殘酷,是什么意思?”
崔珣未答,而是道:“你當(dāng)初在荷花池聽到宮婢說,是你阿娘殺了你,是什么心情?”
李楹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阿娘沒有殺她,這不是他親口告訴她的么?只是她雖然不懂,可還是回憶了下當(dāng)時的心情,她眉頭蹙起,秀美面容滿是痛苦:“我不相信。”
“若非宮婢提起,你會懷疑到你阿娘嗎?”
“不會。”李楹一口否定:“我永遠(yuǎn)都不會懷疑阿娘。”
崔珣點了點頭,他沉默片刻,忽道:“你阿娘,對你很好,所以你不會懷疑她,那你阿耶呢?”
李楹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我阿耶對我更好,我更不會懷疑我阿耶。”
崔珣苦澀一笑:“是,先帝那么多子女,尤其鐘愛公主,連諸位皇子,受的寵愛,都不及公主一半。”
他莫名說起阿耶,李楹心中,頓時有不好的預(yù)感:“崔珣,你到底想告訴我什么?”
崔珣慢慢抬眸,向來平靜的雙眸中盛滿了掙扎和悲哀:“若公主不打開這份供狀,那公主記憶中的天倫之樂,仍是承歡膝下,舐犢情深,若公主打開,便是一切如夢幻泡影,我希望公主不要打開,但,選擇的權(quán)利,不應(yīng)在我。”
聽到他這話,李楹攥著白麻紙的手指都開始發(fā)抖,她雙眼茫然,手指用力捏緊供狀,只要她將這份供狀撕去,她仍然是那個備受寵愛的小公主,可,人不應(yīng)該這樣活著呀,不應(yīng)該自欺欺人的活著。
真相近在咫尺,縱然殘酷,她也要揭開-
發(fā)抖的手指,最終還是攤開了供狀,李楹看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臉色愈發(fā)慘白,眼神也漸漸變的愈發(fā)茫然,沒看到一半,她就將供狀揉成一團(tuán),奮力朝遠(yuǎn)處扔去:“假的!這是假的!”
但不等崔珣說話,她又忽跌跌撞撞爬過去,撿起供狀,再次攤開看了起來,這一次,她看的格外仔細(xì),而且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似乎是想找出其中的紕漏,但直到看完最后一遍,每句話都能背出來了,她還是沒找出紕漏。
豆大的淚珠終于從她的眼中溢出,她咬著牙,慢慢站了起來,神情恍惚的往梅林外走去,崔珣擔(dān)心的追上她,李楹沒走兩步,身子就軟綿綿的往下倒下,崔珣及時扶住了她,他道:“公主……”
李楹面色已蒼白至極:“他是天下人的父親,那我呢……我難道不是他的女兒嗎?”
她喃喃說著:“他對我十六年的疼愛,難道都是假的嗎?”
崔珣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只感覺自己心也如同撕扯一般痛苦,他說道:“先帝對公主的愛,不是假的,只是,他沒有選擇公主……”
李楹凄然一笑:“對,每個人都說,我的死,對天下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他作為帝王,他選擇天下,他沒有錯,可是,他是我的阿耶啊,是我最敬愛的阿耶啊,我又如何能接受,我的阿耶,居然,要殺我呢?”
她苦笑著搖頭:“我真的不能接受……”
崔珣只覺她的身軀,冰涼到可怕,他眼睜睜看著眼淚從她臉龐不斷掉落,他理解她的心情,如果她像他那般,從來沒有得到父親的疼愛,那當(dāng)父親放棄她的那一刻,她就不會這般傷心,可是,她偏偏得到了,先帝讓她當(dāng)了十六年最受寵愛的公主,讓她成為大周最受羨慕的存在,卻又狠心殺了她,這讓她,如何不痛心入骨?
李楹的身軀已經(jīng)搖搖欲墜,她茫然看著崔珣,眼神空空蕩蕩,仿佛失去了所有希望:“崔珣,到底什么是真的?”
崔珣只覺心中如萬千刀片在割一般,痛到難以呼吸,他忽抱住她,喊出那個在他心中徘徊了千次萬次的名字:“明月珠……”
他緊緊抱著她,他不會安慰人,只能笨拙的學(xué)著她安慰他的話那般,反復(fù)說著:“我會陪著你的,我會永遠(yuǎn)陪著你的……”
他雙臂緊緊環(huán)繞著她,仿佛要將她融入自己的身體里一般,李楹被他抱在懷中,她清晰的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一下一下,無比真摯。
這,總應(yīng)該是真的吧?
李楹閉上眼,眼淚痛苦到不斷滑落,將崔珣的衣襟打濕。
蕭索梅林,崔珣在她耳邊,一遍一遍說著:“我會陪著你的”,她終于伸出手,環(huán)住他的腰,于夜色茫茫中,擁抱在一起。
第097章 第 97 章
回到崔府之后, 李楹還是無法接受父殺女的殘酷事實,她傷心到如同萬箭攢心,全國四萬座佛寺點著的長明燈在一瞬間變的燭光微弱, 住持們驚詫不已,聯(lián)合將此事稟報給太后,太后大驚失色, 她愛女心切, 于是齋戒七日,命全國僧侶口誦地藏經(jīng), 為李楹魂魄祈福。
但太后哪里會知曉,李楹的魂魄,如今正在長安,還在崔珣府中。
她裹著錦衾,靠在墻上, 屋內(nèi)燒著瑞炭, 但裹再厚的錦衾, 燒再多的瑞炭,也無法驅(qū)散她的寒冷,眼淚默默滑落,將錦衾都打濕了一片。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是崔珣。
崔珣這幾日告病沒有上朝,而是一直陪著李楹,他提著一包福滿堂的糖霜, 然后沉默的坐到榻邊,拆開后, 遞了一顆給李楹:“我方才去買的,嘗嘗?”
李楹接過, 塞入口中,糖霜很甜,可是她心中的苦澀,這糖霜卻難以撫慰,崔珣見她怔怔的神色,心中更是難受,他說道:“不好吃的話,我再去買。”
他起身欲走,但李楹忽拉住他的手,她聲音很輕,帶著哭過的哽咽:“十七郎……”
崔珣抿唇,他說:“我不走。”
他慢慢坐了下來,心中掙扎良久,才反過來輕輕握了李楹的手,他的手掌帶了蘭芷香氣,那是他在進(jìn)李楹房間之前,用銀盆盛了清水,又于清水中加了香灰,以及蘭草和白芷,蘭芷皆是純潔高雅之物,他一遍一遍的洗,雖然自覺還是洗不清他雙手血腥,但凈手百遍后,終于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不至于弄臟了她。
也只有在這樣自欺欺人后,他才敢用沾著蘭芷芳香的手,于她難過之時,輕輕握上一握。
李楹掌心溫度雖然寒冷,已經(jīng)沒有剛得知真相時那般冰涼了,想必是太后的祈福起了作用,崔珣說道:“至少,你阿娘是真心對你的。”
李楹默默流淚,她忽然問道:“那如果,在天下和我之間選擇,阿娘會選擇誰?”
“你。”崔珣想也沒想就說道:“你阿娘和先帝不一樣。”
相比先帝的殺伐冷酷,太后更加注重親情,這或許是因為太后雖然家境貧窮,但自幼是感受到家人的愛的,她父母愛她,阿姊也愛她,不像先帝,自幼被殺母奪子,小小年紀(jì)就要和薛太后周旋,才養(yǎng)成更加狠心的性格。
所以若面臨相同的境地,先帝不會心軟,但太后會。
李楹不再問了,她只覺心里堵的慌,她緩緩閉上眼睛,喃喃道:“我不想原諒我阿耶了……我不想再見到他了……”
可是,她也見不到他了,先帝已經(jīng)逝去二十年了,早已不在人世,魂魄想必也飛升成了散仙,李楹連質(zhì)問他的機(jī)會都沒有。
崔珣默了默,忽道:“我伯父,也是幫兇,你不能投胎,想必是因為他還在世的原因,如果……”
他頓了下,還是道:“如果你要向他報仇,我不會阻攔。”
李楹沒有說話,只是良久后,才茫然說道:“不了。”
“你……不需要顧忌我……殺人,本來就是應(yīng)該償命的。”
李楹苦笑了下:“沒有顧忌你,殺人是應(yīng)該償命,可是,罪魁禍?zhǔn)祝谴揄炃鍐幔俊?br />
崔珣未答,就如金禰供述的那般,若非先帝點頭,金禰和崔頌清縱然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對李楹下手。
李楹疲倦道:“既然不是他,那殺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主謀都不在了,去向幫兇尋仇,又有什么必要呢?
崔珣默然,五月的天,屋內(nèi)瑞炭燒的正旺,但李楹手中溫度仍然冰涼如水,正如她心中溫度一般,崔珣垂眸,仿佛用盡所有力氣掙扎,才敢慢慢握緊李楹的手,說道:“金禰的供狀里,說你的死,對天下是大大的好事,但是,我想說,這世上,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有資格決定你的生死,更沒有資格評價你的生死。”
臥房內(nèi),一片靜謐,白鶴香爐中安神香香氣裊裊,李楹手被崔珣輕輕握在掌心,暖和溫?zé)幔?#8204;中終于慢慢暖和起來,她咬著唇,帶著絲啞澀的哭腔,說了聲:“嗯。”-
崔珣在府中陪了李楹幾日,李楹絕望心情也漸漸緩解,崔珣于是又帶李楹去了長安城外,是日已是初夏,繁花似錦,桃李競相綻放,崔珣將馬匹栓在一邊,便與李楹坐在淙淙清澗旁邊,微風(fēng)徐徐,水光粼粼,李楹手指拂過清水,她說道:“你陪我夠久了,明日還是去上朝吧。”
崔珣只道:“上不上朝,也無所謂。”
反正隆興帝并不是很想看到他。
李楹微微嘆了口氣,她其實都沒見過隆興帝,只在眾人口中聽說他是一個至仁至孝之人,可是,他和阿娘是她最后的親人了,她還是很希望他們能對崔珣好一點,她蹙眉道:“阿弟身上有龍氣,我無法見他,否則……”
她頓了頓,否則什么呢?她只是一個鬼魂,連現(xiàn)身都無法現(xiàn)身,更別提勸告了。
李楹眸中浮現(xiàn)黯然神色,崔珣忽笑了笑,道:“不過,我也不是很想見到圣人。”
李楹一怔:“為何?”
崔珣沒有回答,只是自嘲道:“橫豎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李楹并未聽懂,她想了想,還以為崔珣是因為被幽禁府中時,阿弟讓以囚犯待遇對他,一個月的磋磨,讓他不太高興,她和崔珣相處以來,知道他并不是愚忠愚孝之人,像他剛才說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是肯定不認(rèn)的。
但是,阿弟這樣對崔珣,也是因為外面?zhèn)靼⒛锖痛瞢懙闹{言實在太不堪入耳了,那阿弟不喜歡崔珣,也是情有可原的。
李楹一下覺得崔珣有道理,一下又覺得阿弟有道理,兩相糾結(jié)時,將自己的郁卒心事都忘了,想到后來,她想的頭痛,索性不想了,于是跟崔珣討要起東西:“對了,你去過堂前,我給你的牡丹五色錦荷囊呢,快還給我。”
那個牡丹五色錦荷囊,里面裝著她偷偷做的結(jié)發(fā),她很是重視。
這回?fù)Q崔珣一怔了,他訕訕道:“弄丟了。”
“丟了?”李楹瞪大眼睛。
崔珣點了點頭,有些困窘:“在察事廳辦案的時候,不小心弄丟了,找了許久都沒找到。”
李楹都有些不可置信,崔珣向來仔細(xì),怎么會好端端將荷囊丟了,她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會是他政敵偷去了吧,她憂心忡忡:“這荷囊一看就是女子的物事,若讓有心之人拾到,只怕會掀起風(fēng)波。”
崔珣倒是覺得無所謂:“一個荷囊,也起不了什么風(fēng)波。”
他站起道:“天快黑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兩人共乘一騎,路上李楹還在掛念著荷囊:“那個荷囊,真的弄丟了嗎?”
“真的。”
李楹嘆氣,既然真的弄丟了,那也沒有辦法了,只能希望拾到的人,認(rèn)不出那是三十年前宮中尚衣局的刺繡吧。
騎到臨進(jìn)城中的時候,崔珣忽然勒住了韁繩,馬匹也慢了下來,李楹不解的往前望去,她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前方就是通化門。
就是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門。
她不用回頭,都知曉崔珣現(xiàn)在一定是眸中劃現(xiàn)傷痛神色,她抿了抿唇,忽慢慢握住他握著韁繩的手,低聲說道:“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身后靜默良久,終于傳來一聲“嗯”字,崔珣說道:“走吧。”
馬蹄噠噠,往通化門方向走去。
但是崔珣的眼神,忽滯住了-
通化門外,一個渾身臟污的乞丐正隨著人群,往通化門前走去。
前面的行人都有過所,守門的士卒一個個查驗著,輪到乞丐時,士卒嫌棄的掩鼻:“這么臭?”
乞丐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往門中走去,卻被士卒一把攔住:“你過所呢?”
“沒……沒有。”
聽聲音,是個女子。
士卒不由多看了兩眼,但乞丐滿面污泥,根本看不清原來面目,士卒聲音大了起來:“沒有過所,進(jìn)什么長安城?”
乞丐哀求著:“只有出縣才需要辦過所,但我本就是長安人氏,家住大安坊,我回自己家,是不需要過所的。”
士卒上下打量著她:“你說你是長安人氏你就是嗎?讓你家人過來領(lǐng)你吧!”
乞丐仍然苦苦哀求:“我沒有家人,求求了,讓我進(jìn)去吧……”
士卒不耐,將她一推:“滾!”
乞丐被推的跌倒在地,但她繼續(xù)爬起,還想進(jìn)通化門,可她還未爬起時,就忽被幾個彪形大漢捂住口鼻,手足也被牢牢鉗制住,守門的士卒不由望去,為首的大漢憨憨笑著:“這是我們主人家的逃奴,差點就讓她蒙混進(jìn)了長安城。”
大周奴婢賤人,律比畜產(chǎn),逃奴若被抓到,可直接處死,所以士卒只是隨意瞧了瞧,就再未過問。
為首的大漢已經(jīng)拿出麻袋準(zhǔn)備將乞丐捆進(jìn)去,乞丐驚懼之下,一口咬到大漢的胳膊上,大漢吃痛,放開了她,乞丐得以逃脫,頓時往通化門相反方向逃去。
她跑的很快,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不能被抓回去。
身后傳來制止聲,她置若罔聞,只是拼命往前跑去,但女子的速度,沒有男子快,她跑了沒幾步,就被人抓住,整個人也撲倒在地,胳膊都被粗糙沙石磨破,火辣辣的疼痛,但就算如此,她仍然掙扎著往前爬去,她絕望的想著,阿兄,這是你的埋骨之地,若你在天有靈,你幫幫我。
幫幫我……
但幾個大漢已經(jīng)都追了上來,她身子也被人牢牢按住,一瞬間,悲憤涌上心頭,她真的沒有辦法為阿兄復(fù)仇了么?她萬念俱灰,口中只是哭喊著:“阿兄!阿兄!”
眼見著她就要被抓回去,她忽看到一個緋色衣擺,出現(xiàn)在她面前。
緋衣,那是四品官員。
她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就拼命掙脫著抓著她的大漢,她滿懷希冀的抬頭,當(dāng)看到那張昳麗如蓮的面龐時,她先是一呆,然后再也不顧往日的厭棄和嫌惡,而是抓住他的衣擺死活不松開,哀求著:“救我,救我……”
她性子實在太烈,剛才的掙扎中,幾個大漢都被她咬的咬抓的抓,為首的大漢抹了把脖子上的血痕,心中忿忿,但看到被抓住衣擺的緋衣郎君時,還是暫時按捺住心中怒火,拱手道:“這位郎君,見笑了,這女子是某主人家的逃奴,還請行個方便,勿要插手。”
但這位緋衣郎君容顏雖美,渾身氣質(zhì)卻冷如冰雪,讓人望之膽寒,他悠悠道:“若我要插手呢?”
為首的大漢下意識道:“你敢?你知道某主人家是誰嗎?”
“誰?”
大漢頓了頓,又不好說出口,只是道:“主人抓逃奴,天經(jīng)地義,你以什么資格插手?”
緋衣郎君只是嗤笑了聲,大漢也知道四品著深緋,這人身份,也許不比他主人低,他不由有點膽怯,于是試探問道:“你是何人?”
“察事廳少卿,崔珣。”
第098章 第 98 章
崔府之中, 阿蠻洗干凈臟污,又換上啞仆為她買的干凈衣裙,但自始至終, 她都一言不發(fā),直到走的時候,她才對崔珣道:“這衣裙的錢, 我會還給你的。”
崔珣搖了搖頭, 他不在乎衣裙的錢,他只想弄清楚阿蠻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長安。
可阿蠻沒有說, 她只是神色冷淡說了句:“你雖然救了我,但這并不代表我原諒了你,你還是不配做我阿兄的朋友。”
她的這般言語,崔珣聽得多了,但聽到“不配”二字時, 心還是突然被針扎一般, 痛入骨髓, 阿蠻再也沒看他,只是漠然離了崔府。
阿蠻走后,一旁的李楹心情復(fù)雜,她其實大概能猜到阿蠻的想法,阿蠻曾經(jīng)喜歡過崔珣,但那時的崔珣,應(yīng)該是在天威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崔珣, 她未曾想,會眼睜睜看著自己仰慕的高潔少年郎成了投降突厥的叛國賊, 為了活命輾轉(zhuǎn)于突厥公主和大周太后床榻之間,之后更醉心權(quán)力, 成了走狗酷吏,她少女時候所有的旖旎夢想都破滅了,就好像發(fā)現(xiàn)一直仰望的明月,原來根本是地上的爛泥,她從一開始,看錯人了。
這個打擊,對阿蠻來說,應(yīng)該是非常大的,所以她才會如此痛恨崔珣,痛恨到一見到他,就口不擇言去諷刺他,傷害他,不斷的去揭他傷疤。
可,崔珣又何辜呢?
傷他最深的,從來不是百姓的謾罵,而是他最在乎的天威軍家眷的侮辱。
李楹不知如何安慰崔珣,她只能看著崔珣又尋來察事廳武侯,讓他們?nèi)ケWo(hù)阿蠻的安全,一切安排妥帖后,他才看向李楹,抿了抿唇,輕聲說道:“她到底是云廷的妹妹,我不能不管她。”
李楹微微嘆了口氣,她不再于這個問題和崔珣談?wù)摚退阏f阿蠻做的不對,崔珣也不會高興,于是她轉(zhuǎn)移話題,問道:“阿蠻她,怎么會變成逃奴?她不是跟著沈闕流放去嶺南了嗎?”
“不知道。”崔珣道:“但,我想很快,我們就知道了。”-
崔珣說的很快,的確是這樣,因為阿蠻一出崔府,就徑直去了大明宮,玄武門外,設(shè)立了一塊赤色肺石,還有一面登聞鼓。
站在肺石上,敲響三下登聞鼓,就可以將冤屈由左右監(jiān)門衛(wèi)上達(dá)天聽。
當(dāng)晚大明宮,已經(jīng)歇息的太后和圣人便聽到登聞鼓一聲一聲,被用盡全力敲響,鼓聲中,仿佛包含了無盡憤怒和絕望。
五品以上官員,也都被金吾衛(wèi)從各自府中請出,或騎馬,或乘車,急急趕到了大明宮-
巍峨紫宸殿中,巨大青銅龍形燭臺將殿中照映的如同白日,隆興帝端坐于龍椅之上,太后則設(shè)了珠簾,崔珣也站立在殿下,聽著左右監(jiān)門衛(wèi)稟報:“那女子名叫盛阿蠻,是沈國公沈闕之妾,她本隨沈闕流放去了嶺南,但此次從嶺南千里奔逃回長安,敲響登聞鼓,乃是為了狀告她的夫婿沈闕,她要告沈闕,殺害她的兄長,天威軍虞侯盛云廷。”
監(jiān)門衛(wèi)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除了妾告夫這種奇事外,更震驚的,乃是盛阿蠻狀告的對象,居然是沈國公沈闕。
沈闕被流放到了嶺南,剛開始的確生活困苦,但自從一月前圣人派遣特使,前去嶺南看望沈闕,嶺南的官吏便知曉,沈闕并沒有完全失去圣心,說到底,這位被流放的沈國公畢竟是太后的外甥,圣人的表兄,和圣人血脈相連,所以嶺南官吏前倨后恭,仆從和金銀如流水般一批批往沈闕住所送,沈闕日子終于好過了很多。
這些事情,紫宸殿的官員皆都知曉,但所有人都睜只眼閉只眼,沈闕已經(jīng)是一條落水狗了,再打落水狗有什么意義呢,更何況,打狗還要看主人。
眾人本以為,沈闕被流放個七八載,就會被召回長安,但誰也沒能料到,沈闕的妾室,居然千里奔逃回長安狀告他。
尚書左仆射盧裕民首先皺了皺眉:“這個盛阿蠻,之前是個教坊樂姬吧?”
監(jiān)門衛(wèi)道:“是。”
“傷風(fēng)敗俗。”盧裕民道:“她敲登聞鼓前,告過縣、州、大理寺了嗎,這些地方不收訴狀,她才能敲登聞鼓,越級上訴,按律笞八十。”
“的確應(yīng)該笞八十。”監(jiān)門衛(wèi)面露難色:“但這笞杖,一時半會,不好行刑。”
“為何?”
監(jiān)門衛(wèi)吞吞吐吐:“盛阿蠻,她有孕了。”-
越級上訴,笞八十,妾告夫,徒兩年,這些敲登聞鼓時,監(jiān)門衛(wèi)都一一告知了阿蠻,但阿蠻仍然咬著牙,不顧性命敲響了登聞鼓,回想她當(dāng)時的決絕眼神,監(jiān)門衛(wèi)也不由佩服起這個性烈如火的女子。
群臣議論紛紛,阿蠻有孕,那自然是沈闕的骨肉,孩子還要叫圣人一聲表叔,如此尊貴,監(jiān)門衛(wèi)哪里敢笞八十,若有了閃失,他擔(dān)當(dāng)不起。
有御史稟報道:“稟太后,圣人,盛阿蠻作為沈國公的妾室,以妾告夫,臣以為,若傳出去,有傷風(fēng)化,應(yīng)將盛阿蠻送回嶺南,由沈國公嚴(yán)加看管。”
眾臣紛紛附和,崔頌清略略皺了皺眉,沈闕是盧裕民一黨,他本應(yīng)趁此機(jī)會讓沈闕死無葬身之地,但他抬眸看向珠簾后的太后,群臣議論紛紛,可太后始終不發(fā)一言,當(dāng)初沈闕牽涉貓鬼一案,本應(yīng)處死,沒想到靠著沈國夫人死前做的一雙云頭鞋,還是讓沈闕保住了性命,太后到底還是顧念姐妹親情。
崔頌清尋思片刻,橫豎沈闕已經(jīng)被流放,而且聽說心氣全消,也形同盧黨的一個廢子了,沒必要為了一個盛阿蠻同時惹惱太后和圣人。
崔頌清冷酷權(quán)衡后,就也不發(fā)一言,崔黨見狀,于是也贊同將阿蠻送回嶺南,間或有幾個清流御史憤憤不平表示應(yīng)將沈闕鎖拿來長安,但奈何人微言輕,都被隆興帝忽略了。
隆興帝清咳一聲,本想發(fā)布敕令,將阿蠻押回嶺南,但見崔珣手執(zhí)象牙笏板,從群臣中出列,不卑不亢拱手道:“稟太后,圣人,臣以為,不應(yīng)將盛阿蠻送回嶺南。”
眾臣齊刷刷看向崔珣,崔珣長身而立,美如珠玉,但一張口,卻是句句誅心之語:“堯舜之時,就有敢諫之鼓,民有冤屈者,皆可撾鼓上言,自堯舜至今,已有數(shù)千年,千年間,歷代宮門皆設(shè)登聞鼓,難道在大周,這登聞鼓,就形同虛設(shè)嗎?”
他話音剛落,盧黨一大臣就駁斥道:“崔少卿,你是與沈闕有私仇,所以才這般說,但在朝堂之上,大家都是臣子,應(yīng)一心為公,而不是為了私怨借題發(fā)揮。”
崔珣不由冷笑一聲,他環(huán)顧朝堂,看著一張張道貌岸然的嘴臉,只覺可笑至極,這里面的每個人,除了方才那幾個清流,哪一個是一心為公了?又有哪一個,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暗中盤算?
一個個扯什么妾不該告夫,又有誰,關(guān)心阿蠻被亂刀砍死的兄長盛云廷?
他望著方才駁斥他的大臣,徐徐道:“江司業(yè),我正是一心為公,所以才主張不將盛阿蠻送回嶺南,若將其送回,天下人都會知道,大周的登聞鼓,就是一個名存實亡之物,敢問江司業(yè),你是想讓百姓寒心,還是想讓番邦恥笑圣人不但不如堯舜,還不如歷代先主?”
這罪名一扣,江司業(yè)瞬間張口結(jié)舌,他慌忙向臉色鐵青的隆興帝拱手道:“圣人,臣絕無此意。”
盧裕民慍怒不已,他出列道:“崔少卿,盛阿蠻以妾告夫,當(dāng)屬大逆不道,這等刁婦,將其送回夫家,嚴(yán)加管教,有何不妥?”
崔珣嗤了聲:“盧相公,敢問大周律令哪一條,說不準(zhǔn)以妾告夫?若妾告夫就是刁婦,那倘若夫謀反,妾告發(fā),那這妾到底屬于烈女呢,還是屬于刁婦?”
盧裕民一愣,崔珣繼續(xù)道:“既然大周律令沒有規(guī)定,妾不準(zhǔn)告夫,那盛阿蠻自然可以敲響登聞鼓,至于她越級上告和妾告夫的罪過,待她產(chǎn)子之后,按律再行笞刑和徒刑便是,這般處理,百姓也會稱頌圣人寬仁,盛阿蠻更應(yīng)感恩戴德,可若以妾不該告夫的莫須有罪名將她押回,非但盛阿蠻不服,百姓更會不服。盧相公,恕我直言,你這是要陷圣人于不義。”
他句句說起來,好像都是為了圣人著想,盧裕民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他無言之后,又有盧黨出來與崔珣相辯,更有甚者,說他是和阿蠻有舊,所以才為她說話,被崔珣譏諷為拿坊間艷事渾水摸魚,其余人等,崔珣都引經(jīng)據(jù)典,將大周律令一條條擺出來,全部駁斥了去。
最后,崔珣說道:“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大周設(shè)登聞鼓,便是讓百姓鳴冤,無論她是一個教坊樂姬,還是一個卑微妾室,她都有敲響登聞鼓的資格,臣懇請?zhí)笈c圣人,莫因沈闕一人,讓大周登聞鼓自此不鳴。”
隆興帝臉色已經(jīng)難看到了極點,他環(huán)顧著階下大臣,眾人皆神色悻悻,詞窮理盡,隆興帝咬牙說了句:“崔卿,好口才。”
崔珣斂眸,處之泰然道:“臣只是一心為了太后與圣人著想。”
隆興帝手指指節(jié)都攥到發(fā)白,他不甘心道:“好,那就將盛阿蠻暫且押下,容后再議。”
第099章 第 99 章
朝議之后, 阿蠻便被關(guān)在大理寺獄,她沒有被送回嶺南,但隆興帝也沒有打算召見她, 似乎還在權(quán)衡著如何處理這一樁案子。
崔珣知曉,隆興帝還是不愿因為盛云廷處置自己的表兄,對于隆興帝來說, 盛云廷只是一個如螻蟻般的小人物, 又如何比得上與他血脈相連的沈闕呢?
除了隆興帝,太后也沒有召見阿蠻, 想必太后仍然顧念沈國夫人,她和隆興帝一樣,不愿處置沈闕。
太后和圣人都不愿處置沈闕,那此局,怎破?
所以他回府之后, 一直擰眉沉思, 連李楹給他舀了碗生姜甘草湯, 推到他的面前,他都渾然不知。
李楹咳了聲:“喝藥。”
崔珣這才回過神來,他端起白瓷藥碗,心不在焉的用銀匙盛了口,抿下。
李楹道:“還在想阿蠻的事?”
崔珣點了點頭:“阿蠻孤身一人,從嶺南逃回來,狀告沈闕, 她應(yīng)該是取得了某些證據(jù),可是, 她卻沒有開口的機(jī)會。”
李楹想起阿蠻的千里奔逃,也開始由衷佩服她, 嶺南到長安,足足有一千七百里,阿蠻一個有孕的弱女子,還要躲著追兵,路途艱辛,可想而知,但就算這樣,她也沒有放棄,而是拼著性命,顛沛來到長安,又不懼八十笞杖和兩年徒刑,決絕敲響登聞鼓,只為了給兄長鳴冤。
李楹嘆道:“阿蠻她,的確不愧是盛云廷的妹妹。”
崔珣手中銀匙攪著青釉藥碗中的生姜甘草湯,他心事重重,說道:“察事廳的暗探打聽到,原來沈闕去了嶺南后,他妻子便因為環(huán)境艱苦因病去世了,是阿蠻無微不至的照顧他,沈闕當(dāng)時身心俱受打擊,他從來沒受過那種苦,突然有個人在身邊噓寒問暖,沈闕也感動了,他對阿蠻不再像長安時那么混賬,反而好上加好,他甚至準(zhǔn)備上疏給圣人,將阿蠻扶為他沈國公府的正室。”
一個淪落風(fēng)塵的教坊樂姬,能成為國公府的夫人,對于尋常女子來說,這是天大的恩賜,沈闕想必也是這般想的。
但是,阿蠻偏偏不是尋常女子。
李楹對崔珣道:“當(dāng)初沈闕流放的時候,你向阿娘討恩典,放阿蠻與沈闕和離,讓她不需要隨沈闕去嶺南流放,可是阿蠻拒絕了,還說了很多傷你的話,如今想來,她那時就存著找證據(jù)的心思了,像她那般如火的性子,本就不可能順從一個奪了她清白的男人。”
崔珣頷首,他神情有些黯然,青釉藥碗放到了紫檀案幾上,手中銀匙也忘了舀一勺藥湯,他說道:“那時,是我錯怪了她。”
李楹眼見著藥湯熱氣不再,她微微嘆了一口氣,于是起身,坐到崔珣身邊,說道:“這碗藥湯,都快涼了,你還喝不喝?”
崔珣這才垂眸看向青釉碗中的深色藥湯,他向來厭惡喝藥,方才飲下的一口他已是覺得難以下咽了,他為難道:“不想喝……”
時值初夏,外面男子大多穿著一件輕薄縠衫,只有崔珣還裹著白色狐裘,屋內(nèi)還燃著紅彤彤的瑞炭,啞仆進(jìn)來都要熱出一身大汗,但崔珣仍然面色蒼白如雪,李楹有些氣惱,她說道:“你寒氣入骨,再不調(diào)理的話,你誰都救不了。”
崔珣遲疑看著那碗藥湯,李楹于是道:“你不喝的話,我就喂你喝了。”
她說罷,真的就去端那青釉藥碗,崔珣唬了一跳,他慌忙搶過,說道:“不用了。”
李楹一雙眼睛清亮透澈,盛滿盈盈淺笑看著他,崔珣臉色微紅,他舀了勺藥湯,遞到口中:“我自己喝。”-
崔珣一勺一勺,皺眉飲著湯藥,期間李楹一直莞爾盯著他,終于湯藥見了底,他放下青釉藥碗,道:“喝完了。”
李楹笑吟吟:“你是想我跟你說,做的很好么?”
崔珣臉騰的一下紅了:“沒……沒有。”
李楹只是盯著他笑,眼見崔珣都困窘到手足無措了,她才放過他,躺到他的腿上。
捉弄他的這一刻,算是她近來最松快的時候了,郁卒心情似乎都去了大半,她躺在他的腿上,有一下沒一下把玩著他的手指,崔珣無奈道:“手指有什么好玩的?”
李楹認(rèn)真道:“你手指,好看。”
她說的是實話,崔珣手指修長干凈,骨節(jié)分明,潔白如玉,極為漂亮,但這實話,還是讓崔珣耳根都泛了紅,崔珣不自覺輕咳了聲:“別鬧了。”
但李楹還是玩著他的手指不松開,崔珣無奈,也只能隨她去了,李楹玩了一會,忽想到什么:“對了,阿蠻被關(guān)在大理寺,不審也不放,我倒想到一個幫她的法子。”
“嗯?”
“他們不是最擅長利用民意嗎?我們這次,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李楹口中的他們,自然指的是盧裕民一黨,她自出荷花池后,常走在市集,聽著百姓言語,深知百姓質(zhì)樸,但也最好利用,崔珣名聲就是在盧黨操縱下毀的不成樣子,連何十三那些天威軍家眷都恨他入骨,眾口鑠金,如今,是時候讓他們嘗一嘗滋味了。
崔珣沉吟片刻:“你說的對,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翌日,大街小巷都在傳言,原來昨日在玄武門敲響登聞鼓的女子,是沈國公沈闕的妾室,她之所以敲響登聞鼓,是因為沈闕殺了她阿兄,她要為她阿兄報仇。
而且那位叫盛阿蠻的女子,還懷著身孕,她放著國公的正妻不當(dāng),千里奔逃,從嶺南乞討到長安,她不要榮華富貴,也不怕棍棒加身,一千七百里,步步血淚,只因殺兄之仇,不共戴天,她要給自己的阿兄求一個公道。
眾人不由為盛阿蠻的烈性擊節(jié)嘆賞,酒樓說書人開始說起盛氏義女的故事,瑯瑯上口的歌謠也編了出來,在長安城中廣為傳唱,但是,這般義女,卻由于她所告之人乃是圣人表兄,太后外甥,當(dāng)朝國公,她在敲響登聞鼓后,還是得不到想要的公道,甚至以有孕之身,身陷大理寺,生死不明。
百姓群情激憤,歌謠傳到國子監(jiān),國子監(jiān)學(xué)子更是義憤填膺,少年人一腔熱血,數(shù)百學(xué)子自發(fā)靜坐于丹鳳門外,要求圣人將盛阿蠻從大理寺釋出,御審沈闕一案。
事情越鬧越大,大明宮的太后和圣人無法再視若無睹,盧崔二黨更無法忽視洶涌民意,于是阿蠻在被關(guān)押七天后,終于得到了面圣的機(jī)會-
阿蠻從大理寺被釋出,雖然蓬頭垢面,但一雙眼睛,還滿是倔犟和不屈,她由金吾衛(wèi)帶到紫宸殿時,路途中,遇到了崔珣。
崔珣是刻意在紫宸殿外等她的,他對金吾衛(wèi)道:“我想跟盛娘子說幾句話,煩請各位通融。”
說是通融,語氣冷淡到像是命令,幾個金吾衛(wèi)對視一眼,崔珣剛剛辦完金禰一案,連兵部尚書裴觀岳都被他趕出朝堂了,而且聽說誣告他的金禰被拉到刑場的時候,全身被刑求到?jīng)]有一塊完好的皮膚,他如今正是驕橫恣肆的時候,還是勿要得罪為好。
于是幾個金吾衛(wèi)對崔珣拱了拱手,就退到一旁。
阿蠻還穿著崔珣買給她的衣裙,她神色平靜:“我剛才聽他們說了,長安城都傳遍了我的事情,這應(yīng)該是你的功勞吧,多謝。”
她稍頓了下,又道:“還有桂州都督張弘毅,你之前去信給他,讓他多加照顧我,他說他很討厭你,但是你信中低聲下氣的求他,他覺得快意,就答應(yīng)你了,在桂州的時候,他確實很是照顧我。張都督他是個好人,我逃離桂州時,和他說了阿兄的冤情,在他的庇護(hù)下,我順利出了桂州,不過桂州之外,他鞭長莫及,但就算如此,我也非常感激他。這件事,也是你的功勞,我也要多謝你。”
她說完之后,忽譏嘲道:“除了這兩次道謝外,其他的話,不太好聽,我也不說了。”
崔珣薄唇緊抿,他并未對阿蠻的譏嘲有所反應(yīng),而是道:“你進(jìn)入紫宸殿后,只有一次機(jī)會。”
阿蠻微微愣住,崔珣又道:“沈闕是太后的外甥,圣人的表兄,太后和圣人并不想降罪于他,如今是民意洶涌,才不得不召見你,但紫宸殿,除了太后和圣人,還有五品以上官員,更有十名國子監(jiān)學(xué)子旁聽,你只有一次機(jī)會,說服他們。”
阿蠻望著他,眸中閃過一絲詫異:“你來見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
崔珣點頭,阿蠻更加不解:“既然太后和圣人都不想降罪沈闕,那你還冒著風(fēng)險幫我?”
崔珣眼神漆黑如幽潭,教人看不出半點情緒:“你是在為云廷伸冤,我不能不管。”
聽他提起兄長名姓,阿蠻咬牙,她忽問:“你既背叛了阿兄他們,為何又要為他的案子奔走?”
崔珣沒有言語,只道:“你隨金吾衛(wèi)進(jìn)去吧。”他頓了頓,又加了句:“無需害怕。”
阿蠻面上神情極為復(fù)雜,她看著崔珣,腦海中不斷回憶著起她這三年來對他的譏諷侮辱,每次她以為他不會忍受的時候,他又偏偏忍下來了,他不是眾人口中殘暴陰狠的酷吏嗎?為何對她能容忍至此?他明明背叛了天威軍,選擇做一個茍且偷生的奸佞,又為何,寧愿得罪太后和圣人,也要為她枉死的阿兄出頭?
他不怕太后一怒之下,要了他的性命么?
所以,他真的那么怕死嗎?
他真的選擇茍且偷生了嗎?
他真的背叛了阿兄和天威軍嗎?
阿蠻第一次,對自己深信不疑的東西,產(chǎn)生了懷疑。
第100章 第 100 章
紫宸殿中, 小葉紫檀制成的御座雕刻精美,椅上鋪設(shè)著舒適軟墊,阿蠻生澀對御座上的圣人行了不標(biāo)準(zhǔn)的三跪九叩禮, 才抬起頭,睹了眼圣人真顏。
只見圣人相貌秀雅,清俊如玉, 的確像民間傳言的那般, 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而太后容顏隱于珠簾后, 她看不清楚,但太后早已還政,平日隱居蓬萊殿,非重要事宜不會出殿,想必這次是因為被告是其外甥, 所以太后破例又掛起珠簾, 坐鎮(zhèn)紫宸殿。
這兩人, 乃是大周最高的主宰,是她以前畢生都難得一見的大人物,阿蠻跪伏在地上,手指緊張到幾近摳進(jìn)烏木地板中,耳邊回想起崔珣那句“無需害怕”,她漸漸安定心神,是的, 她是來為阿兄伸冤的,她沒做錯事, 她不需要害怕。
阿蠻叩首:“民婦盛阿蠻,叩見太后, 叩見圣人。
隆興帝點了點頭,他聲音也和外表一樣,十分清雅:“盛阿蠻,你敲響登聞鼓,所告何人?”
“告沈國公沈闕。”阿蠻語氣漸漸悲憤:“民婦要告他,殺了民婦的阿兄,天威軍虞侯盛云廷!”
“你且細(xì)細(xì)道來。”
“今年寒食節(jié),賞春宴,那是民婦第一次見到沈國公沈闕,賞春宴上,沈闕對民婦極盡羞辱,還說他這樣對民婦,都是因為民婦的阿兄盛云廷。”
阿蠻說到這里,本來意氣消沉的大理寺少卿盧淮忽抬起頭,他想起來了,原來殿上跪著的盛阿蠻,就是那日被沈闕羞辱的教坊琵琶姬,當(dāng)時他看不下去沈闕羞辱阿蠻,想阻止,卻被好友王暄勸阻,他最后到底顧及叔父,沒再管那可憐樂姬,而是憤憤拂袖而去。
之后,便聽說崔珣在賞春宴為了那樂姬和沈闕起了沖突,沈闕吃了很大虧,思及此,盧淮神情痛苦,黯然低頭。
他不斷想著,崔珣都敢出頭,我怎么連崔珣那個小人都不如呢?我的做人準(zhǔn)則呢?我讀的圣賢書呢?我寫的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的對聯(lián)呢?我盧淮,到底配不配穿這一身官袍,做這個四品大理寺少卿?
盧淮心中痛苦交雜時,阿蠻繼續(xù)娓娓道來:“那時民婦就覺得很奇怪,民婦阿兄生前只是一個小小虞侯,沈闕貴為國公,何故對阿兄有那么大的敵意?之后,沈闕污了民婦清白,又納民婦為妾,在國公府時,他更屢次對民婦阿兄口出惡言,民婦疑慮之下,便決定隨他流放去嶺南,借機(jī)尋找證據(jù)。”
聽到這時,國子監(jiān)十名學(xué)子不由眼中都多了幾分敬佩神色,須知嶺南山高路遠(yuǎn),阿蠻又是一介弱女子,能為了阿兄復(fù)仇做到這種地步,的確可敬。
阿蠻:“民婦與沈闕到嶺南后,假意順從,取得他的信任,終于在一日將他灌醉后,他醉醺醺的說,對不起民婦,民婦問他,為何對不起民婦?他說,他殺了民婦阿兄。”
阿蠻想到那日沈闕酒醉時供述之詞,眼淚簌簌而下,她哽咽道:“沈闕說,六年前,民婦阿兄因天威軍被困,前來長安求援,途經(jīng)長樂驛時,被他與裴觀岳之妻王燃犀騙入驛中,亂刀砍死,尸首埋于通化門下,足足六年,才得以見天日……”
阿蠻已哭到不能自已,她重重叩首:“民婦阿兄死的冤枉!求太后和圣人,緝拿沈闕,為民婦阿兄討一個公道!”
額頭磕到烏木地板上,磕的紅腫,眾臣和國子監(jiān)學(xué)子紛紛交頭接耳,御座上,圣人神色未變,珠簾后,太后也瞧不清表情,片刻后,圣人緩緩道:“盛阿蠻,這只是你片面之詞,你可有證據(jù)?”
“有!”阿蠻擦了一把眼淚:“沈闕當(dāng)時殺我阿兄之時,長劍和盔甲都沾滿我阿兄血跡,他說,他嫌棄我阿兄之血卑賤,遂扔了長劍,脫了盔甲,命令一個叫楊衡的屬下埋了,只要抓到楊衡,拷問血劍與盔甲下落,自會水落石出。”
圣人聽罷,瞟了眼盧裕民,盧裕民于是站出來道:“稟太后,圣人,就算挖出長劍和盔甲,也證明不了什么,焉知不是有心人買通楊衡,埋下的呢?僅僅因為一個女子的一家之言,就鎖拿世襲國公,臣以為,不妥。”
阿蠻聞言,憤怒了:“你抓都沒抓楊衡,你怎么知道有人買通他呢?而且,我是女子怎么了?我是女子說的話就是一家之言了嗎?那你不如修改大周律令,讓天下女子都不準(zhǔn)告狀算了!”
盧裕民從來沒被人這樣當(dāng)面回嗆過,他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半天,才擠出兩個字:“潑婦!”
圣人不得不道:“盛阿蠻,休得無禮!”
阿蠻咬牙不語,又有一個盧黨站出來說道:“盛阿蠻以前是教坊樂姬,娼妓貪慕虛榮,最是無情,想必是嶺南太過艱苦,她為了與沈國公和離,才編出這種謊言,若因娼妓之語,就緝捕皇親國戚,豈不讓世人恥笑?”
如果說方才盧裕民的話還留了幾分余地,那這個大臣所說的話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了,崔珣和盧淮臉色都是一變,連國子監(jiān)十個學(xué)子也面露不忿神色,阿蠻更是氣到渾身顫抖,她怒道:“你放屁!”
那大臣被罵的一呆,阿蠻道:“我是娼妓,那將我四肢綁在床頭,不顧我意愿強(qiáng)/奸一個娼妓的沈闕,又是個什么東西?是禽獸嗎?娼妓不配告狀,禽獸就配做皇親國戚了?”
她說的直白,隆興帝不由變了神色,珠簾后的太后也喉嚨輕咳出聲,那六旬大臣臉漲的通紅,他指著阿蠻,半晌才罵道:“你,你簡直有辱風(fēng)化……”
阿蠻冷笑:“沈闕做得出,我怎么說不出?你怎么不去罵沈闕有辱風(fēng)化?”
大臣又羞又氣,結(jié)結(jié)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隆興帝只好繼續(xù)打圓場:“盛阿蠻,今日是問你沈闕殺你阿兄之事,其余事,不許多言。”
但這次,阿蠻卻沒有閉嘴,她忽笑了起來:“我算是明白了,你們又是說楊衡被人買通,又是說我是個娼妓,對我這個原告橫挑鼻子豎挑眼,對沈闕這個被告卻連問詢都不愿意,歸根到底,不就是因為沈闕是圣人的表兄嗎?圣人不想處罰自己的表兄,太后不想處罰自己的外甥,至于我阿兄的命,區(qū)區(qū)一個虞侯,連九品官都不是,誰在乎?”
隆興帝瞠目結(jié)舌,在場群臣也瞠目結(jié)舌,盧裕民首先反應(yīng)過來,他喝道:“刁婦!放肆!”
左右金吾衛(wèi)也刀劍出鞘,喝道:“放肆!”
明晃晃的劍刃寒光反射到阿蠻眼中,她微微抬起袖子,遮住眼睛,偌大的紫宸殿中,珠簾后端坐著太后,御座上端坐著圣人,殿下站著烏壓壓的群臣和國子監(jiān)學(xué)子,只有她一人卑微跪著,這殿上的任何一個人,官職家世都比她要強(qiáng)上太多,她就如同螻蟻一般,渺小到可以隨意被他們踐踏,即使被踩死都是無聲無息。
阿蠻忽然大笑了起來,盧裕民皺眉:“刁婦,你笑什么?”
阿蠻沒有回答,她徐徐站了起來,在盧裕民的驚愕中走到他面前:“盧相公是吧?你在民間口碑很好,都說你清廉奉公,一心為了百姓,可難道,我不是百姓嗎?我阿兄不是百姓嗎?你的清廉奉公呢?你的一心為民呢?或者你可以直接和天下人說,你就是一個假惺惺的沽名釣譽之徒,只有沈闕這種皇親國戚,才配當(dāng)百姓,才配讓你維護(hù)!”
盧裕民氣到臉色鐵青,阿蠻又走到一直沉默的崔頌清面前:“崔相公,你名聲很大,連我都認(rèn)得你,你是白衣卿相,為無數(shù)寒門學(xué)子提供入仕的機(jī)會,但我阿兄盛云廷,他也是寒門,他雖不是學(xué)子,只是一個粗人,可他戍守邊關(guān)十年,身上大傷小傷無數(shù),正是有他這種人,你才能安安心心坐在家中,盤算著如何幫你的寒門弟子入仕,他為你實現(xiàn)夢想,你卻連為他主持公道都不愿意,那你配叫什么白衣卿相?”
崔頌清目瞪口呆,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阿蠻已走到盧淮面前:“這位相公,我不認(rèn)識你,你不說話,是不是也覺得我不該告狀?但是,你沒有自己的兄弟嗎?你沒有自己的姐妹嗎?你的摯親如果被殘忍殺了,你會不想報仇嗎?你不要覺得這件事和你沒關(guān)系,你是大官,但總有比你更大的官,今日有冤難伸的,是我盛阿蠻,有朝一日,就會是在座的你們。”
她走到國子監(jiān)學(xué)子面前:“諸位都是讀書人,比我高貴,我雖低賤,但也知道一句話,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諸位寒窗苦讀,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為國家效力,但若這國家,為了維護(hù)一個無惡不作的紈绔,連保衛(wèi)疆土的將士被冤死,都能假裝看不見,那請問,你們?yōu)槭裁催要讀書?為什么還要為它效力?”
十名學(xué)子俱都一愣,隆興帝額上已是青筋直跳,盧裕民也指著阿蠻,哆嗦著手指,準(zhǔn)備罵她大逆不道,讓人即刻將她扭送下殿,但他還沒開口,卻見一身暗緋官服的崔珣忽然皺了皺眉頭,手執(zhí)象牙笏板出列,對阿蠻說道:“閉嘴!”
阿蠻怔住,崔珣又冷聲道:“跪下!”
阿蠻沒有動,崔珣又重復(fù)了句:“跪下!”
他幾乎從未用這種語氣和阿蠻說話,這語氣,倒讓阿蠻想起了自己的阿兄,小時候,每當(dāng)她惹了禍,阿兄就會像這樣先責(zé)罵她,然后再為她收拾爛攤子,賠禮道歉。
阿蠻又想起方才入紫宸殿前,他冒著風(fēng)險來告訴自己,只有一次機(jī)會,說服殿上眾人,但,她好像搞砸了……
阿蠻鼻子一酸,她垂眸,木然跪了下來,此刻她的心情忽無比輕松,她是說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話,沒關(guān)系,橫豎就是千刀萬剮,她不怕,死了去地府,見到阿兄,她也無愧。
崔珣對太后和隆興帝行禮道:“刁婦因其兄之死,傷心過度,瘋言瘋語,請?zhí)笈c圣人降罪。”
太后和隆興帝還未說話,盧裕民就再也按捺不住:“崔珣!你少惺惺作態(tài),誰不知道你曾因這個刁婦和沈闕大打出手?你將她的悖逆言論推給傷心過度,就能免去她的罪過嗎?”
崔珣淡淡道:“刁婦固然論罪當(dāng)誅,但是盧相公,你們又是罵她誣告,又是罵她娼妓,一群飽讀詩書的鴻儒,用盡刻薄之語,欺負(fù)一個死了兄長的弱女子,就很有道理嗎?”
盧裕民都?xì)庑α耍f道:“崔少卿,你今日是要一力維護(hù)這個刁婦了?”
崔珣只是嘴角彎起譏嘲弧度,他面向隆興帝跪下,然后取下頭上官帽,擺在一旁,他叩首道:“盛云廷戍邊十年,忠心耿耿,他死的不明不白,連鮮血沾到兇器上,還要被兇手嫌棄其血卑賤,何其可悲?何其可恨?臣以察事廳少卿的官職和性命懇請?zhí)笈c圣人,徹查此案,莫讓忠魂于九泉之下,寒心!”
他說罷之后,阿蠻不由扭頭,一臉震驚的看他,他居然……以自己的官職和性命為阿兄伸冤,他不是很喜歡弄權(quán)嗎?他不是很怕死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眾臣之中,盧淮也握緊拳頭,他只想著,連崔珣都出來仗義執(zhí)言了,難道我連自己鄙視的崔珣都比不上?今日我若不站出來,我還配鄙視他嗎?我還配……做人嗎?
他咬牙,也不去看盧裕民鐵青的臉色,而是快步出列,跪下叩首道:“臣盧淮,也愿以官職和性命懇請?zhí)笈c圣人,徹查此案。”
十名國子監(jiān)學(xué)子對視一眼,盧淮之前是國子司業(yè),他們都很敬重盧淮,況且方才阿蠻的話,讓他們心情至今激蕩不已,如果一個國家,只顧皇親國戚,而無視為它流血犧牲的將士,以致于忠魂家眷被辱,冤屈不平,那這個國家,他們還有維護(hù)的必要嗎?他們寒窗苦讀,還有何用?十名學(xué)子齊刷刷跪下道:“臣等代表國子監(jiān)六學(xué)三千兩百名學(xué)子,懇請?zhí)笈c圣人,徹查此案。”
隨著他們跪下叩首,越來越多的大臣出列叩首,這些大臣中有清流,也有崔盧兩黨中人,他們尚存一點良心,他們也看不下去浴血疆場的將士被這樣對待。
珠簾后,太后終于出了聲,她嘆了一聲,對隆興帝道:“圣人,你決斷吧。”
太后那意思,顯然是傾向不再維護(hù)沈闕了,隆興帝望著殿下跪著的烏泱泱群臣,半晌,才不甘心道:“忠魂,不能含屈。傳朕敕令,即刻鎖拿沈闕,押送長安,徹查盛云廷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