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第 61 章
◎你這一計,可抵十萬雄兵!◎
第六十一章
趙修文翻身下馬, 將韁繩遞給身后親衛,快步向姜貞走來。
“果然不出嬸娘所料,端平帝沒有北上與鄭王盛元洲匯合, 而是選擇南下入蜀, 遠遁錦城。”
趙修文一邊走, 一邊道。
男人風塵仆仆而來,嘴唇干得起皮, 姜貞從親衛手里拿了水壺, 抬手遞給趙修文, “不著急,慢點說。”
一路上緊趕慢趕, 趙修文連水都沒喝幾口,嗓子干得冒煙, 姜貞遞來水, 他心中一暖,笑著道了聲謝。
“多謝嬸娘!
道完謝,趙修文快速喝了幾口水,又繼續說自己剛才沒有說完的話, “嬸娘, 我的人已埋伏在他入蜀的必經之路, 不出十日, 必能擒拿端平帝!
擔心多日的事情被男人解決, 蘭月松了口氣, “我與二娘方才還在擔心被端平帝跑掉,可巧你就回來了。”
“正好, 我與你嬸娘今夜能睡一個安穩覺了。”
“嬸娘這幾日沒有休息好?”
趙修文抬頭看姜貞。
此時已是入夜時分, 雖有篝火在燃, 但光線依舊不算好,幸好習武之人眼力好,趙修文看到姜貞眼下有著淡淡的烏青,典型的連夜不曾安眠才會有的略顯憔悴。
趙修文皺了皺眉,“我做事,嬸娘難道還不放心嗎?”
“正是因為是你做事,二娘才格外掛心!
蘭月道,“一個你,一個小騫,你倆是豫章為數不多的親人,你若出了意外,叫二娘怎么跟豫章交代?”
趙修文抿了下唇,“知道嬸娘對我好!
“知道就好。”
蘭月道,“你嬸娘把你帶大不容易,不求你感恩回報,只求你日后去了京都,莫學沒心肝的人來針對你嬸娘!
相豫章與姜貞成婚多年,膝下只有相蘊和一個女兒,早年振臂一呼起義時,便有人打趣兒相豫章,讓他認趙修文當嗣子,省得膝下沒兒子,日后做王之后萬里江山白白便宜其他人。
如今相豫章真的做了王,虎踞中原,入主京都,膝下卻依舊沒有兒子,只有相蘊和一個女兒,那些曾經別人打趣兒他的話,這些年又被人反復提起,讓趙修文做他的嗣子。
一來國賴長君,亂世之際幼主坐不穩江山,前朝皇帝便是很好的例子,相豫章不能再走他的老路。
二來么,在外人看來,趙修文是相豫章與姜貞帶大的,本就與他們夫妻倆極親,將萬里江山傳給他,與傳給自己兒子也沒甚區別。
既如此,還不如早早確定了趙修文的嗣子身份,繼承人一旦確定了,下面跟著相豫章與姜貞的人也能早早安心。
——百年來第一明君的前朝皇帝的萬里江山亡在皇帝英年早逝后繼無人上,他們可不想自己追隨的人再來第二遍。
這樣的說法多了,蘭月便無比厭煩。
捫心自問,她挺喜歡修文這孩子的,敦厚溫和又聰明,遠比豫章的那幫游俠兄弟強得多,可喜歡歸喜歡,二娘還有親生女兒阿和呢,哪里就到了一定要將家業傳給他的份上?
女子做繼承人的事情雖沒有先例,可女子打江山的事情也沒有先例,身為女人的二娘能打江山,憑什么身為女人的阿和不能坐江山呢?
她更希望看到阿和接過二娘與豫章肩上的擔子,把未來的九州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條,而不是二娘戎馬半生,到頭來要將天下交給一個與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
——雖然她待趙修文極其親厚,與自己親生孩子沒什么區別。
蘭月從不是玲瓏心腸之人,她性子潑辣直率,想到什么便說什么,說這話也并非敲打趙修文,而是讓趙修文念著姜貞的好,別被那些狂言狂語說動了心,真的跟阿和去爭繼承人的位置,若是那樣,才是辜負了姜貞對趙修文的一番教導心。
趙修文笑了一下。
“蘭姨放心,我趙修文終其一生,絕不背叛嬸娘!
趙修文道。
他沒有指天發誓去起誓,而是極其平靜說出這句話,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做叔父與嬸娘的追隨者本就是他該做的事情,他不需要起誓,因為他本就如此。
趙修文溫和看向姜貞,眼底笑意映著滿天星河。
姜貞眼皮微抬。
——唔,有幾分像豫章年輕時的樣子,只是少了幾分豫章的豪氣與落拓不羈。
蘭月沒有敲打之意,方才的話只是話趕話說到這兒,趙修文既做出保證,她便不再往下說,“蘭姨知道你是善良寬厚的好孩子,必不會做出讓二娘失望的事情。”
“修文一向穩妥,有修文盯著端平帝,倒能讓我省心不少!
題外話到此終止,姜貞把話題拉回政事上,“修文已派人守在端平帝的必經之路,端平帝又善弄權術,不知兵法,倉促逃命之際不足為懼!
“端平帝雖不足為懼,但我們要提防他身邊的人!
姜貞道,“世人皆道宸妃是妖妃,可我卻覺得她的才干遠在端平帝之上。她監過國,理過政,又頗通兵法,若她拿到軍隊指揮權,必會成為我們的大麻煩。”
趙修文有些意外,“她懂兵法?”
“若她不懂兵法,又怎會養得出大司馬這樣的將才?”
姜貞往篝火里添了把柴,“名震天下的大司馬,其實出自她之手,是她豢養的一頭惡犬。”
惡犬席拓閉目而躺,面上沒甚表情。
習武之人感官敏銳,姜貞的營帳與他極近,說話又不曾避著他,那些好話壞話便一字不落傳進他耳朵,裹挾著回憶洶涌而來,讓他恍然發現,原來已過了這么多年。
從他被她帶出角斗場,從他成為她手中最為鋒利的一把刀,從前朝覆滅大盛崛起,從她一躍成為寵妃,從她毒殺大盛開國皇帝,扶持如今的端平帝登基,時間如越想抓便越抓不住的沙子,在他尚未察覺的時候,已悄然溜走許多年。
他果然如她所想,聲名遠揚,是大盛的守護神,有他在,大盛便不會崩塌。
而她已臭名昭著,是人人唾罵的禍國妖妃,世人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可世人不會知道的是,他們奉若神祇的守護神其實是妖妃一手所調/教,世人贊他而罵妖妃,實在是罵錯了人。
“前朝天子乃百年來第一明君,更是百年來最能打的將才,他的一身本領,全部教給了宸妃。”
姜貞道,“可惜他死得太早,他死時宸妃年齡也著實太小,小小女郎威信不足,自然難以掌兵,若他再活兩年,若宸妃年齡再大些,只怕這天下九州未必是今日的亂境。”
蘭月長眉輕蹙。
趙修文斟酌片刻,“宸妃當年難以掌兵,如今端平帝雖寵她,但也對她嚴防死守,她更加難掌兵!
“只要我們不把端平帝逼到絕路,端平帝便不會松開對她的桎梏!
姜貞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站起身來,“走吧,咱們去會一會這位傳聞中可興天下可亡天下的宸妃娘娘。”
趙修文接過親衛手中的頭盔,伸手遞給姜貞,“我與嬸娘一道去!
“行,你倆去吧,我去接應雷鳴。”
蘭月打了個哈欠,“這個地方的郡守咬得有點緊,他領那點兵做疑兵,時間久了,郡守肯定生疑!
天下亂了百年之久,各地的郡守其實是一郡之地的皇帝,軍政大權盡抓于手,麾下屯兵數十萬,遇到這種郡守當然不能硬碰硬,更別提姜貞本意是抓端平帝,而不是打郡守,所以讓雷鳴領了兩千多人做疑兵,自己繞路抓端平帝。
“去吧!
姜貞頷首,“若是時機好,倒也不用只做疑兵,此地郡守非能征善戰之將,你與雷鳴若配合得當,未必沒有將他擒拿的機會!
蘭月瞬間不困了,附耳過來,聽姜貞排兵布陣。
“好,好極了!”
蘭月眸中精光大盛,“二娘,你這一計,可抵十萬雄兵!”
姜貞笑著捏了下蘭月的臉,“早去早回,我等你好消息!
戰場上刀劍無眼,今日追隨你的人,明日便被人割去頭顱領賞。
身邊人死了無數,她的話也從我等你凱旋變成了早去早回,仿佛她們不是兵分兩路去打仗,而是踏春賞玩一般,過幾日便會回來。
蘭月披甲上馬。
姜貞目送她領軍出征,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幕中再看不到蘭月的身影,姜貞收回視線,一聲令下,三軍出動。
·
姜貞追捕端平帝順便將郡地的兵力收于麾下,而此時的相豫章與相蘊和父女倆也沒有閑著,正在進行誘/殺刺客與世家的結尾工作。
世家們供認不諱,刺客們死得七七八八,皇城血流成河,其他沒有涉事的世家在嚴三娘的安撫下回到自己的府邸,對這位平民出身的夏王的手腕有了一個清楚認知。
——確認過眼神,這不是他們能招惹的狠人。
白手起家攻入皇城的梟雄與宮變上位的端平帝完全不同。
前者靠自己便能坐江山,不需要看別人臉色,更不會向任何人任何事妥協,而后者得位不正,在世家權貴們的扶持下才能坐得穩天子之位,執政之后自然要與世家權貴共治天下,不敢自己獨大。
是以,他們敢在端平帝執政期間對朝政指手畫腳,在朝中安插自己的子侄后輩,可如今是相豫章當家,他們把持朝政讓是寒門庶人無晉升之日的好日子便到了頭,從今以后,是能者居之,而不是看家世與出身。
世家權貴們為自己的眼瞎看錯人痛恨不已,但痛恨之后還得老老實實做事,前幾位想要刺殺相豫章的世家們的尸體還沒涼呢,他們著實不做下一個。
相豫章恩威并施,皇城風氣煥然一新,幫著相豫章處理內亂的相蘊和終于能騰出手,帶著人馬去商城找顧家三郎。
“恩,讓三娘跟你一起去!
相豫章親自為相蘊和點了三千精兵,“對了,還有石都,石都也跟著你!
兵要精,將領更要文武雙全做事穩妥,若不是實在抽不開身,相豫章都想自己跟過去。
“阿父,你放心好啦,我很快便會回來的。”
看著面前頗為緊張的相豫章,相蘊和忍不住笑道。
相豫章道,“知道你很快回來,阿父這不是舍不得你嗎?”
從京都到濟寧一路都是相豫章的勢力范圍,山賊流寇早已被相豫章一邊平內亂一邊收拾了,與戰亂四起的其他地方相比,此時的中原之地可謂是一片凈土。
可饒是如此,相豫章依舊不放心,哪怕一路暢通無阻,哪怕接應人是商溯,他還是不放心相蘊和獨自上路。
——萬一呢?萬一他的小阿和遇到意外了怎么辦?
這種事情不能想,一想便讓他坐立不安,連飯都吃不好。
“不行,為父得跟你一塊去!
相豫章越想越害怕,“你才多大?哪能一個人獨自帶兵?還是阿父跟著你,這樣才更穩妥!
“”
她就知道會是這樣的后果。
相蘊和長長嘆氣。
石都搖頭輕笑。
嚴三娘笑而不語。
姜七悅睜大了眼睛。
——義父怎么說話不算話?說好讓阿和獨立領兵的,臨到出發了又反悔?
相豫章轉身回頭,握著軍師韓行一的手,鄭重其事交代,“軍師,京都的一切便交給你了,我跟阿和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
韓行一不勝其煩,抽回自己的手。
得到韓行一的首肯,相豫章立刻翻身上馬,領著相蘊和雄赳赳氣昂昂向商城進發。
而此時剛把濟寧據為己有的商溯,也得到了父女倆出發的消息,艷麗鳳目微微一勾,笑意便從眼角漫了出來,“唔,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把人叫過來,讓他給相蘊和送一份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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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 第 62 章
◎不講武德!
第六十二章
扈從嘴角微抽, “三郎,您剛取了他的濟寧之地,此時再讓他送壽昌公主一份大禮, 是否不大合適?”
言外之意是您干點人事吧。
——哪有占了人家地盤還叫人拱手送禮的?周圍的山賊都不敢這么豪橫。
“我覺得合適便夠了!
做過山賊的商溯絲毫不講武德。
“”
行吧, 天王老子都沒您大。
扈從嘆了口氣, 認命去叫人。
逐鹿中原各憑本事,有夫妻聯手白手起家的相豫章與姜貞, 有落魄貴族但一統江東的楚王, 有坐領西北之地的梁王, 自然便有父親早逝幼年便被迫支撐門楣的朱穆。
若以世人眼光來看,朱穆也是一代傳奇, 父親早逝,宗族欺辱, 可盡管如此, 他還是長大之后借助母族的力量奪回屬于自己的財產,并成功謀到官職,是庇佑一方的郡守。
天下大亂,戰火四起, 朱穆亦趁勢而起, 成為稱王的諸侯中的其中一個, 在楚王不曾崛起之前, 他是江東最有仁主之相的明主, 而姜貞的投奔, 更讓他實力大增,短短數月, 便將領土擴張到商城與濟寧, 一度威脅中原之地, 是端平帝的心腹大患。
可當姜貞離開,戰無不勝的女將去尋找她的郎君與女兒,朱穆的擴張之勢便為之中止,而楚王的迅速崛起,更讓他江東之主的位置拱手讓人,曾經幾乎入主中原的雄主,在楚王的攻勢之下節節敗退,如今只剩下兩座城池,扼守中原之地的濟寧與商城。
麾下城池盡失,朱穆不敢再任用外人為將,自己守商城,讓族弟朱通守濟寧,人在絕境之時往往會迸發出遠超平時的力量,朱穆便是如此,竟一次次打退楚王的攻擊,在楚王劍鋒所指下守住了商城與濟寧,把看似搖搖欲墜的兩座城池守得固若金湯,一只蒼蠅都別想飛進來。
然后商溯回來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濟寧,在朱穆與朱通兄弟倆尚未反應過來便成了濟寧之主,而曾經駐守濟寧的朱通,此時已是他的階下囚,還要聽從他的安排,去給即將到來的相蘊和送上一份大禮。
簡直欺人太甚!
朱通氣得直哆嗦,“士可殺不可辱!”
明晃晃的刀架在朱通脖子上。
扈從稍稍用力,刀鋒刮過肌膚,紅色血跡頃刻間漫了出來。
“別!有話好好說!”
士可殺不可辱的朱通立刻改了主意,“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是日,濟寧城披紅掛彩,郡守府煥然一新。
軍士們自郡守府門前列陣以待,長長的隊伍直排到濟寧城外,翹首以盼等待相蘊和的到來。
·
而彼時的姜貞與趙修文,也在等待端平帝的自投羅網。
月沉星河,萬籟皆寂。
然而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的響起突然打破夜的寧靜,急促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趙修文眼前一亮,“嬸娘,他們來了!
聲音剛落,一隊騎兵護送著的馬車闖入眾人視線。
那輛馬車看似雖普通,但處處透著講究,轎簾上的繡花暗紋映著篝火與月色,時不時在夜里閃著奢靡的暗光。
這是以金銀線交織繡在寸縷寸金的云錦上才會有的質地,這樣的一匹緞子,一個郡縣里也沒有幾戶人家能用得起。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平民百姓在赤地千里的亂世中掙扎求生,執政者卻嫌裝飾馬車的布匹不夠華麗。
亂世的苦難,從來與上位者無關。
姜貞瞇了瞇眼。
“動手!
姜貞聲音低沉,一聲令下。
是夜,端平帝遇伏。
來人并不多,雖把端平帝嚇得不輕,但并未威脅性命,擺脫追兵之后,端平帝稍稍松了口氣,暫時打消讓宸妃掌兵的想法。
再往前走,便能出中原,入蜀道。
蜀地易守難攻,哪怕他失了皇帝位,也能在蜀地做個富貴王。
端平帝打算得很好,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波埋伏只是讓他放松警惕,后面的伏兵才是殺招——
“陛下,姜二娘,是姜二娘來了!”
小內侍連爬帶帶滾,聲音哆嗦得不成樣子,“姜二娘親自帶兵來了,咱們完了!”
端平帝臉色微變,“怎么是她?!不是趙修文嗎?!”
“她跟趙修文一起來了!”
小內侍哭天搶地,“陛下,快棄車騎馬逃命吧!她若追上來了,您哪里還留得性命?”
親衛牽馬過來,“陛下,快上馬!”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端平帝立刻跳下馬車,扶著親衛的手翻身上馬。
“快,快扶宸妃上馬!”
端平帝吩咐親衛。
親衛焦急道,“陛下,此時如何還顧得了宸妃?”
“您快走吧,再晚便來不及了!”
端平帝張了張嘴。
他想說不,但此時他一個音節也發不出,抬頭看剛才的馬車,馬車里的女人安靜坐在轎簾后,沒有挑開轎簾,更沒有哀聲祈求他,讓他帶她走,她仿佛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禍國妖姬便該死在亂世中。
端平帝喉嚨發緊。
“殺——”
喊殺聲隱約從后方傳來。
端平帝心頭一跳,脫口而出,“快走!”
男人一夾馬腹,調轉馬頭,率先沖進夜幕之中。
親衛緊跟其后,頃刻間便沒了身影。
夜風撩起轎簾。
在喊殺聲直沖霄漢的嘈雜中,轎簾后響起一聲輕嘆,但周圍太亂,那聲輕嘆無人聽見。
東方亮起魚肚白,戰亂逐漸平息。
但盡管亂了一夜,卻沒有軍士沖到馬車前造次,安靜的馬車與血流成河的戰亂仿佛是兩個世界,被一雙無形的手安置在同一塊地的兩端。
噠噠的馬蹄聲響起。
親衛護著姜貞與趙修文,緩緩來到馬車前。
馬車上的人便是臭名昭著的禍國妖姬,但眾人對她的態度卻并不是嗤之以鼻,他們端看著馬車,仿佛馬車上的只是一個普通女人,九州的紛爭與她沒有任何關系。
“宸妃娘娘安好?”
姜貞對宸妃頗為推崇,趙修文亦對這位宸妃娘娘頗為尊敬,翻身下馬,拱手向馬車上的人見禮,“在下趙修文,姜王與夏王的侄子,昨夜冒犯之處,請宸妃娘娘原諒則個!
長風卷起枯葉,沙沙作響。
而新的枝葉已從樹干上吐出綠色,一片生機盎然。
舊的秩序已崩塌,新的世界在建立。
馬車里傳來一聲輕笑,“將軍說笑了,大盛已亡,又何來宸妃娘娘?”
被端平帝拋棄的小內侍哆嗦著手,挑開轎簾。
清晨的陽光自轎簾處傾斜,碎了滿轎的霞光盈在女人身上,仿佛給她鍍上一層淺淺金光,她抬眼看轎外,眉間之間盡是圣潔與悲憫。
眾人微微一愣。
——她不像是傳聞中人人得而誅之的禍國妖姬,更像是墜入凡間來渡劫的神女。
姜貞眉頭微動,眼底閃過一抹驚艷。
宸妃手指微抬。
小內侍顫著胳膊伸出手。
宸妃的手指搭在小內侍的手背。
扶著小內侍的手背,緩緩走出馬車。
金烏自云層跳出。
大片大片的金光暈染過來,落在她的裙角與眉梢,她輕輕抬眉,細碎的光盈在她眼底,將那雙秋水般瀲滟的眸再添三分絕色。
旌旗在烈烈風中長揚,千軍萬馬,卻無人發出半點聲響。
所有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心中只剩一個念頭——
她怎會是禍國妖姬呢?她不是。
她是天山的一捧雪,是夜里的一汪月,更是合該被人頂禮膜拜的降世神女。
姜貞挑了下眉。
“妾,顧見微,拜見姜王殿下。”
女人盈盈下拜。
姜貞瞇了瞇眼。
寵冠六宮的宸妃身份,仿佛隨著大盛的覆滅而一同消失,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顧家女,顧辭,字見微。
“免!
姜貞道。
顧見微扶著小內侍的手,斂袖起身。
“你是聰明人,而我喜歡聰明人!
姜貞看著生于亂世去不染纖塵的女人,聲音沒甚起伏,“顧見微,莫再做別人掌中刀,你的才情與才華,應大白于天下,讓青史永留芳!
顧見微輕輕一笑,“多謝姜王殿下寬宏大量,留妾一條性命。”
“我很想見識一番,亂世第一明君教出來的人的治國之能!
姜貞道。
顧見微沒有接話,只有面上的笑意恰到好處。
姜貞笑了一下,“走吧,去見一見你豢養的惡犬!
“在沒有見到你之前,他沒有吐露一個字!
“謹遵姜王殿下之命。”
顧見微欠身聽命。
趙修文的眉頭擰了起來。
明明那么謙卑,那么有禮,渾身上下讓人挑不出一絲錯兒,可他卻總覺得,這位宸妃娘娘將他們放在眼中,又或者說,這天下沒有能入她法眼之人。
·
相豫章虎目微縮。
“阿和,這位顧家三郎好厲害,竟然能讓濟寧城的郡守掛印獻降!”
姜七悅驚訝出聲。
嚴三娘與石都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震驚。
——只帶十幾個扈從便能讓濟寧郡守開城獻降,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可顧家三郎做到了。
不僅做到了,還讓對朱通馬首是瞻的軍士們全部倒戈相向,奉相蘊和為主。
相蘊和慢慢從震驚中回神,“恩三郎一向很厲害的!
朱通拱手奉上官印,“夏王,壽昌公主,通愿歸降!
“行,歸降就行。”
相豫章嘖了一聲。
親衛收下官印。
相豫章左顧右盼,“顧家三郎呢?他怎么不在?”
“三郎已去商都勸說我兄長,此時不在城中!
朱通眼底閃過一絲怨毒。
相豫章敏銳捕捉到一閃即逝的恨意,虎目轉了又轉。
論打仗,商溯的確是一把好手,可若論做人,這位戰無不勝的戰神便十分欠奉了,堪稱平等瞧不起世間每一人。
挺好。
商溯若太會做人,他未必會如此放心。
相豫章笑了笑,領著相蘊和一同進城。
身家性命被人捏在手里,朱通對相豫章一行人極為用心。
但用心不代表心里不恨,尤其在商溯這般折辱自己的情況下,他若不在商溯與相蘊和之間生點幺蛾子,還真對不起他那出身世家善于算計的心。
“壽昌公主可是在找一位名喚商溯的少年?”
酒過三巡,朱通徐徐開口,“此時三郎也曾交代過,讓下官留心公主所說之人,縱是將濟寧商都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公主口中的商溯!
相蘊和看了看幾乎把算計寫在臉上的朱通,“那你找到了嗎?”
“天命在公主,下官怎會找不到?”
朱通笑道,“不瞞公主,此時的商溯便在濟寧與商都交界的地方,以乞討為生,日子過得分外艱難!
相蘊和的眉頭一下子擰了起來。
——她就知道此時的商溯弱小貧窮又可憐。
相豫章挑了下眉,“以乞討為生?”
“不錯!
朱通頷首,“在下官沒有找到商溯之前,商溯沿途乞討,以此為生!
相豫章一唱三嘆,調子拉得老長,“好生可憐的一個少年郎!
這話聽著怪怪的,但相豫章這個人本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處處都透著落拓不羈的古怪,朱通沒有多想,只是道,“王上放心,下官找到商溯之后,便將商溯好生安置起來,如今他就在濟寧與商都的交界處,等待公主的到來!
“濟寧與商都的交界處?”
相豫章摸著下巴,“那里是清風寨的勢力范圍!
不曾踏足濟寧卻對濟寧周圍的情況了若指掌,朱通心頭一跳,頓時覺得自己的計劃要泡湯,但下一刻,主位上的相豫章卻哈哈一笑,不甚在意,“我南征北戰近十年,怎會怕些許山賊?”
“阿和,收拾一下,咱們入夜便出發!
相豫章眸中精光微閃,“去會一會以乞討為生、弱小貧窮又可憐的商溯。”
【📢作者有話說】
朱通:看,這就是商溯,貧窮可憐小乞丐!
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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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 第 63 章
◎“請問,最窮、最可憐的商溯在哪?”◎
第六十三章
史書上的商溯十分可憐, 什么年少失怙,什么漂泊半生,史官們仿佛生怕后人不知道他的慘似的, 每一個描寫他的詞匯都透著凄風苦雨與處境艱難, 讓看完他傳記的人都會為他拘一把同情淚。
——好好的一位絕世天才, 幼年之際的經歷怎就這么慘呢?
更慘的這位天才英年早逝,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
像是天際一閃即逝的流星, 在亂世之中大放異彩之后便早早退場, 給后人留下一場又一場的傳奇戰役。
而現在, 這位充滿傳奇性的戰神被朱通安置在城外三十里地方,只等她去拜訪, 相蘊和當下再也坐不住,把手頭上的事情全部放下, 略微收拾行囊, 在朱通的帶領下與父親一同去找商溯。
“對了,三郎呢?”
只是這一路都沒見顧家三郎,相蘊和忍不住問了一句。
朱通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回公主的話, 三郎去了商城, 勸下官兄長歸降夏王!
假的。
他的歸降是性命被顧三捏在手里的迫不得已, 他的兄長又怎會歸降?根本不會。
兄長聽到他“投降”的消息, 此時已派出兵馬前來濟寧解圍, 而顧三, 便在沿途布防兵力,提防兄長的攻打。
他雖不知顧三與相蘊和父女倆的關系如何, 但看顧三如今的行事作風, 他也能推斷出一二。
多半是顧三在相蘊和父女倆面前夸下海口, 讓他與兄長拱手獻城,于是顧三到了濟寧沒有為難他,只要他投降,一切都好說,他如此,他的兄長也如此。
既然如此,那么兄長的派兵攻打自然不能讓相蘊和父女倆知曉了,所以顧三自己偷偷帶了人,先把兄長派來的人解決掉,再故技重施潛入商城,逼迫他兄長投降。
計是好計,顧三這廝也的確有兵不刃血便能取城的能力,他的計劃只會成功不會失敗。
但這廝未被政治玷污的清澈愚蠢足以讓他在顧三不在的時候略動手腳,哪怕壞不了顧三的計劃,也能讓顧三在相蘊和父女倆面前顏面掃地。
“下官與姜王曾并肩作戰,乃是生死相交的戰友,哪怕三郎不開口,我也要歸降姜王的!
朱通把開城獻降的功勞攬在自己身上,不動聲色把顧三的能力降到最低,“但兄長與我不同,姜王在他帳下做事時,他曾與姜王有過不快,不免有些擔心自己歸降之后會被姜王報復,這才猶豫不決,需要三郎親自走一趟!
什么性命被顧三捏在手里的不得不歸降,他不說,顧三不說,有誰會知道?
左右都是投降,他主動投降和被迫投降的意義大了去了,他當然要把這份功勞留給自己。
至于會不會被揭穿,他則不大擔心。
就憑顧三那種未被政治玷污過的清澈愚蠢,哪會把事情想得那么深?
在顧三看來,開城獻降了,顧三的任務便完成了,便可以把獻城的事情留給他,然后顧三繼續去做下一件事情。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顧三都把這么大的功勞“讓”給他了,他干嘛還跟顧三客氣?當然是怎么吹捧自己怎么來了。
相蘊和看了一眼朱通,沒有揭露他的自吹自擂。
若真是有心歸降,那為什么早不降晚不降,偏偏等三郎來了濟寧,他便迫不及待投降了?
——還不是因為他著實不是三郎的對手的原因?
打又打不過,跑又沒得跑,權衡利弊下,投降他們是最好的結果,所以他便聽從了三郎的勸告,開城獻降獻官印,把姿態放得很低,希望他們看在自己足夠有眼色足夠恭謙的份上,日后讓他做個富家翁。
這就是世家養出來的公子的一貫作風。
風骨是吹出來的,能力是冒領的,貪生怕死與見風使舵才是他們一貫的作風。
相蘊和不大喜歡這種人,略微敷衍幾句,便收回視線。
相豫章對這種人見怪不怪,爽朗一笑,接了朱通的話,“你兄長多慮了,二娘心胸豁達,豈是睚眥必報的小人?”
“你與你兄長只管放心,我與二娘絕不會苛待你們!
“多謝夏王!
朱通心中一喜,拍馬屁的話不要錢似的往外冒,直把相豫章逗得笑聲不斷。
姜七悅翻了個白眼。
哼,溜須拍馬什么的最討厭了。
嚴三娘面上閃過一抹不耐。
石都早年在楊成周手下討生活的時候見過太多朱通這種人,三年之后再見朱通這種人,莫名有種經年改世的恍惚感,有一搭沒一搭接著朱通的話,心中越發感慨相豫章著實是一代明主。
若是庸才,此刻已被朱通騙了去,將獻城的功勞全部記在朱通身上,而真正出大力的顧家三郎,則被拋之腦后,撿芝麻丟西瓜還沾沾自喜,未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幸好,相豫章不是那種人,這位雄主明辨是非,落拓不羈,不會被人三言兩語所蒙蔽,更不會讓有才之士蒙塵。
自古以來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能在這種雄主手底下做事,著實是他上輩子積了大德。
石都無比感激地看了一眼相蘊和。
——壽昌公主簡直是他的再生父母!
察覺到石都的視線,相蘊和有些奇怪。
好不好的,這么看她做什么?
但很快,她明白了,石都遇到朱通,難免會想起自己被權貴們當牛馬的日子,與不把底層人當人的權貴們相比,她與她阿父簡直是每個有才之士做夢都想遇到的明主,她不僅救了石都性命,還讓阿父對石都委以重用,是如今地位僅在軍師之下的第一人,連滿叔與雷叔都要在他之下,兩相對比下,石都怎會不對自己感恩戴德?
相蘊和眸光微微一轉,對石都報以甜甜微笑。
恩,石都可以,商溯肯定也可以!
只要在商溯艱難之際治愈他,溫暖他,庇佑他,必能讓他跟石都一樣為她所用!
相蘊和心情大好。
“朱郡守,咱們離商溯住的地方還有多遠呀?”
縱馬又走一會兒,仍未看到朱通所說的房屋,相蘊和忍不住問道。
朱通道,“大概還有十里路,咱們很快便能到了!
十里路不算遠,相蘊和還能堅持,便催馬繼續前行。
“公主殿下,按照咱們現在的速度,大概要子時才能抵達商溯所住的地方!
朱通眼珠滴溜溜轉著,“您看這樣行不行?咱們原地休息,下官派人將商溯帶過來,讓他來見您?”
“一個沿途乞討為生的小乞丐,哪里值得您風塵仆仆去見他?”
朱通道,“應是您在這兒等著,讓他快馬加鞭來見您!
相蘊和搖了搖頭,“不,我要去找他!
“深夜便深夜,等到了他居住的地方,咱們略作休整,待天亮之后,再登門拜訪。”
“古有劉皇叔三顧茅廬,今有公主跋山涉水尋乞兒,公主的禮賢下士之心,不在劉皇叔之下!
相蘊和態度堅決,朱通立刻改口,吹捧的話說來便來,“百年之后,公主必會與劉皇叔一樣青史留芳,萬世傳頌!
“郡守謬贊了!
相蘊和不大喜歡溜須拍馬之人,淡淡應了一聲。
朱通眼皮跳了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這位壽昌公主似乎不大喜歡他?
但下一刻,相豫章熱情爽朗的聲音接著響起,“朱郡守所言甚是,我的阿和必能青史留芳!
朱通疑惑盡消。
小姑娘家家的,靦腆害羞是正常的,更別提這位被相豫章捧在掌心的壽昌公主是位出了名的病秧子,病得久了,性子自然比別人淡然疏冷些。
再說了,哪怕壽昌公主不喜歡他也無妨,不過是個公主罷了,又不是繼承人,喜不喜歡他有什么重要的?只要相豫章看重他便夠了。
這么一想,朱通心里好受很多,殷勤引著路,往自己提前安排好的方向走。
·
“三郎,就是這個方向!
扈從指著山下小道,盡職盡責向商溯道,“朱穆聽聞濟寧失守,心中大震,哪怕商城的兵力所剩不多,但還是派出精兵五千前來幫助朱通奪城!
“斥衛來報,朱穆的人走的便是這條路,按照他們的行軍速度,夜深之際便會抵達此處!
商溯微頷首,“不必殺他們!
“將他們擄去山寨,他們自會歸降。”
“到底是三郎,不傷一兵一卒便能取濟寧商都兩城。”
扈從笑道。
商溯不甚在意。
姜二娘曾在朱穆帳下做事,極得朱穆麾下將士之心,只要打出姜二娘的旗號,便不難招降這些人。
既然能將這些人收為己用,又何必對他們趕盡殺絕?他又沒有嗜血好殺的愛好,沒事兒便愛殺個人玩玩。
扈從領著山賊前去布防。
商溯剛走時,清風寨的山賊們聽從商溯的計策,順利奪了濟寧城,從山賊搖身一變有了城池,還是中原之地的兵甲必爭之地的城池,山賊們不免有些飄飄然,覺得問鼎天下指日可待,便不再把商溯留給他們的計謀看在眼里。
山賊們本就不具備逐鹿中原的實力,是商溯用兵如神,強行把他們送到奪取天下的高度,當他們不再用商溯的計謀時,便原形畢露,成為別人眼中的一塊肥肉。
朱穆排兵布陣的能力雖遠遠不及相豫章姜二娘與楚王,但對付山賊綽綽有余,不過幾月時間,便把濟寧打了下來,山賊們九死一生逃出濟寧,重新回到清風寨安家。
經此一事,山賊們再不質疑商溯的能力,在商溯重新找上門的那一刻,他們仿佛迎來神祇,激動得手舞足蹈,對商都就差頂禮膜拜,如今商溯吩咐他們什么,他們便做什么,生怕商溯再把他們拋下,讓他們淪為諸侯們相互為戰的犧牲品。
山賊布防完畢。
萬事俱備,只待朱穆的人馬經過小道。
五千人馬不足為懼,商溯將事情交給扈從與清風寨的兩位當家,便回營地休息。
算一算時間,此時的相蘊和應該在朱通的帶領下賞玩濟寧,待他收拾完朱穆的人,再潛入商城逼朱穆投降,便能給相蘊和傳信,讓她來商城尋他。
那么多的糧草再加上扼守中原之地的濟寧與商城兩城,大抵是能平息他不曾將身世告訴她、甚至有意戲耍她的事情。
思及此處,商溯忍不住笑了笑。
此事怎能怪他?
若不是她口中的商溯與他相差甚遠,他怎會生了逗弄她之心,把身世瞞到現在?想要看一看她得知他身份后的精彩表情?
此事雖缺德,但的確有意思。
若不然,不會讓他現在都很好奇相蘊和得知他身份后的反應。
當然,身世能告訴相蘊和,之前做山賊什么的事情便不要告訴了。
這種經歷著實不光彩,出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不太想讓相蘊和知道他的這一段過往。
至于他麾下的山賊們如何安置,他也想好了。
濟寧城有兩萬余人的新降將士,山賊們打散編入降兵之中,便能把他當山賊的事情遮掩過去。
商溯打算得很好。
他自負用兵如神,從不會在打仗的事情上出任何紕漏,所以此事萬無一失。
迎接相蘊和的,是一個因生母之死而與父親決裂叛出家門的世家公子,雖與相蘊和想象里的貧窮弱小又可憐的商溯有些許差池,但也殊路同歸,是個可憐人,很能激起相蘊和的保護欲,足以讓善良的小姑娘將他隱瞞身份的事情拋之腦后。
他計劃的很好,但他忘了自己感人的政治敏感度,他在戰事上有多所向披靡,他在官場上便有多一塌糊涂,刻薄缺德的上峰從來不得人心,哪怕真的投降相豫章了,朱通也氣惱商溯對自己的折辱,雖然著實打不過,不敢行叛亂之事,但給人添添堵還是可以的嘛。
朱通領著相蘊和一行人來到小道。
他可以指天發誓,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帶著相蘊和父女倆走進商溯的包圍圈。
他只是想惡心商溯一把,弄個乞丐來分相蘊和的心,順便讓相蘊和父女倆看看顧家三郎其實沒那么神,他投降是因為他深明大義,但他兄長不想投降,商溯便毫無辦法,只能硬打。
“公主,前面便是商溯居住的地方。”
朱通指著不遠處的房屋,向相蘊和說道。
相蘊和雖不是超一流戰將,但在耳濡目染下也略知兵,朱通領的路怎么看怎么像是埋伏人的好地方,走了一半她便生了疑心,回頭瞧阿父,阿父沖她擠眉弄眼,于是她便明白了,一切都在阿父的掌控之中,她只需扮演好尋找商溯的伯樂便好。
“天色已晚,咱們明日再去登門造訪!
相蘊和道。
相豫章大手一揮,“就地安營扎寨!
兵士們開始安營扎寨。
布防的山賊們等的就是這一刻,手中號旗一搖,便準備發動偷襲。
扈從拉住二當家的手,“天太黑,看不清對面人的將旗,要不咱們問一問三郎再行動?”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除了朱穆的人還會有誰?”
山賊出身的二當家沒那么多的縝密心思,又立功心切,便道,“再說了,三郎已經睡下了,干嘛因為這種小事再把他喊起來?”
說完話,大手一揮,號旗搖動。
扈從連奪下號旗的機會都沒撈到,便眼睜睜看著無數山賊沖下山峰。
此時的相蘊和正在與姜七悅說話。
雖察覺朱通有些不妥,此事多半有詐,但相蘊和對明日的事情還是存了一丟丟的期待。
萬一呢?萬一真的能見到商溯呢?
于是她與姜七悅嘰嘰喳喳討論著拜訪商溯的開場白。
“不不不,還是這樣說:”
相蘊和道,“請問,你們這里最窮、最慘、最可憐的商溯在哪?”
但下一刻,是喊殺聲震天,山賊們洶涌而來。
【📢作者有話說】
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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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 第 64 章(補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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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山賊們來得太快, 也來得太多,不一會兒便將相蘊和帶的人包圍起來,火把在夜幕里烈烈而燃燒, 大當家與二當家的面容格外兇神惡煞。
“放下武器投降者不殺!”
山賊們叫囂的聲音響徹營帳。
相蘊和眼皮跳了跳。
姜七悅瞬間提起劍, 安慰相蘊和道, “阿和,你別怕, 這里有我呢。”
“我不怕的!
相蘊和搖了搖頭, 笑著說道。
這就是阿父的打算?
對朱通聽之任之, 然后將計就計,看他究竟打的是什么注意?
相蘊和攏起外衫, 不動聲色聽著外面的動靜。
“投降者不殺!”
營帳外,山賊們們的聲音此起彼伏, “快投降!只要投降, 便饒你們不死!”
“列陣防御!”
衛士們的聲音有條不紊,絲毫不見被劫營的慌亂。
相蘊和心下了然。
一切都在阿父的掌握之中,她只需要待在營帳里等結果便好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長長嘆了口氣。
她早懷疑商溯是朱通的誘餌, 她找到商溯的事情未必會進展得如此順利, 可萬一呢?萬一商溯真的在朱通手里呢?哪怕希望渺茫, 她還是會忍不住去想, 萬一朱通真的找到了商溯, 那么在阿父料理完朱通之后, 她還是有可能見到商溯的。
哪位明主能拒絕用兵如神的戰神?
更別提此時的戰神弱小貧窮又可憐,只需自己庇佑他溫暖他, 他便對自己誓死效忠。
她一直眼饞著這樣的戰神, 尤其在阿父入主中原, 而阿娘活捉端平帝并且把蜀地盡收麾下的情況下,與梁王楚王決一死戰的時間便即將到來,在這種時候,多一個百戰百勝的戰神便變得尤為重要。
哪怕知道阿娘阿父打仗頗為厲害,梁王與楚王未必是他們的對手,可她還是想給他們再加一層保障。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她希望阿娘阿父能平安凱旋。
可朱通的劫營卻打破了她的幻想,朱通敢如此明目張膽劫營,便說明商溯一事是他一手捏造,他沒有找到商溯,又或者說他連商溯是誰都不知道,只是打著商溯的名號把她與阿父“騙”過來,殺了她與阿父,然后圖謀中原。
真討厭。
害她白高興一場。
相蘊和撇了撇嘴,抬手摘掉自己的護甲。
她平時不大帶護甲,覺得這東西著實累贅,也不大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富麗堂皇的,覺得穿什么衣物都一樣,只要干凈整潔便好了,不必刻意求奢靡。
但這次不同,這次是尋找商溯,把商溯招攬到麾下,供自己驅使,那么第一印象便很重要。
她要給商溯留一個好印象,兵強馬壯,自己又頗為闊氣,這樣才會在小可憐戰神心里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這人一看便有錢又有權,定能護住我。
有了能護住商溯的資本,把商溯招攬麾下便不是什么困難事。
水磨工夫做足了,不難把這位性格別扭如小刺猬一樣的戰神收拾得服服帖帖。
戰神為她掌中劍,神州大□□分五裂的亂世便能很快結束。
亂世到此終結,盛世太平指日可待,阿父阿娘仍如舊時恩愛,她也不枉重活這一世。
只可惜沒有商溯,只有朱通的誘殺她與她阿父。
她花團錦簇的裝扮與手上的護甲、鬂間的碩大明珠,都成了一種無用功,白白浪費她的錢與時間。
哼,朱通真討厭。
等阿父擒下他,她一定要好好懲罰他,看他還敢不敢拿商溯來騙她。
相蘊和心里腹誹著,把指上帶著的護甲一只一只摘下來。
相蘊和心里罵著朱通,姜七悅心里琢磨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山賊們敢來,她就敢讓他們回不去。
京都叛亂平息之后,她便再沒有人提起刀劍,今夜是個好機會,能讓她暢快淋漓與人大戰一場。
“阿和,你在營帳里待著,哪都不要去,我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情況!
姜七悅提著劍,準備出帳看外面的情況。
嚴三娘挑簾而入。
雖有一眾親衛與姜七悅守著相蘊和,但相豫章還是不放心,又把她派過來守著,省得相蘊和這里出了亂子。
她有些好笑相豫章的謹慎,但還是聽命過來了,剛進來,便看到姜七悅佩著劍準備往外走,一副想酣暢淋漓與人打一場的模樣。
“”
果然主公就是主公,主公的擔心都是有道理的。
“你出去做什么?”
嚴三娘瞬間冷了臉。
姜七悅摩拳擦掌,“我出去——”
聲音戛然而止。
抬手一拍額頭,恍然想起自己最重要的任務是保護相蘊和,“你瞧我這腦子,聽見外面的動靜便想往外面跑!
“外面這么亂,我的任務應該是守著阿和。”
姜七悅戀戀不舍看了眼外面的兵荒馬亂。
——自從京都的叛亂被鎮壓,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與人戰個痛快了。
雖有些心動,但姜七悅只看了一眼收回視線,轉身回頭,三步并兩步來到相蘊和面前,提劍守在她身邊。
“阿和,對不起哦,我差點把你給丟下了!
姜七悅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相蘊和笑了一下,“沒事的。”
“親衛們都是阿父精挑細選的,我不會有危險的。”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嚴三娘道,“今夜之事雖在王上的意料之中,公主不會有任何危險,但以穩妥來看,還是讓千金公主守著公主才更加妥當。”
姜七悅點頭,“對,我守著阿和,絕不讓阿和被人欺負了去。”
“那就辛苦七悅啦!
相蘊和笑瞇瞇。
外面的嘈雜仍在繼續。
雖有沖殺聲,但并沒有刀劍相撞的鏗鏘聲,很顯然,用兵之人似乎只想擒拿他們,并不想傷害他們的性命。
“朱通弄這么大的陣仗,居然不是為了殺阿父?”
相蘊和有些疑惑。
姜七悅更加疑惑,“朱通不是投降義父了嗎?怎么會殺義父?”
姜七悅的政治敏感度不比顧家三郎高多少,直到現在她都以為山賊只是山賊,而不是朱通派人扮成的。
嚴三娘看她這副模樣,眉頭不由得擰在一起。
——七悅日日與公主在一起,怎沒學到公主半點的聰明與敏銳?
“七悅,朱通是詐降!
嚴三娘半桶水晃蕩的政治敏感度不足以讓她把這件事與姜七悅掰扯清楚,相蘊和便向姜七悅解釋道,“阿父對他的信任,是為了迷惑他,看他心里究竟在盤算什么。”
相蘊和的話說得極其直白,姜七悅恍然大悟,“哦,所以朱通上鉤了?有了今夜的事情?”
“對!
相蘊和笑著點頭,“七悅很聰明,一下子便猜中了!
姜七悅一臉驕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整日與你在一起,當然學了你的聰明!
嚴三娘抬手扶額。
——你真是一點不謙虛。
“那些山賊真的是朱通假扮的嗎?”
外面的吶喊聲仍在繼續,作為習武之人的姜七悅察覺到來人并無殺意,“我怎么聽著他們好像并不想殺咱們?只是想讓咱們投降?”
嚴三娘道,“朱通若能活捉主公與公主,這中原之地豈不是他的囊中物?”
“他敢!”
姜七悅拍案而起,“他敢來捉阿和,我便敢來把他剁成肉泥!”
·
朱通還真沒有這個膽子。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是因為他們無論在風起云涌的朝堂,還是戰火紛飛的亂世中都能屹立不倒,繁榮昌盛百年之久。
——換言之是見風使舵的本領強,只要主子換得足夠快,他們就能代代朝朝都吃香。
歲月史書是個好東西,只要活得時間足夠長,原本諷刺他們的話都能被他們吹捧成贊頌他們的話。
比如說流水的皇帝鐵打的世家,這話原本是諷刺他們朝三暮四背主求榮,但現在已成為稱頌他們比皇帝更強大的意思,皇帝換了那么多,他們卻還能巍然不動,可不就是他們比皇帝更厲害么?
恩,他們不當皇帝一定是因為他們不想當,才不是勢不如人只能給人當走狗。
作為典型的世家里養出來的典型的世家公子,朱通把世家的這個主子不行我就換的八面玲瓏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沒有爭奪天下的實力,他兄長么,從曾經的江東之主到現在只剩下兩城,可見也望之不似人君,既如此,那就只剩投降這條路。
梁王太遠,且能力平庸,楚王太狠,動不動屠城,姜二娘倒是一個好選擇,禮賢下士頗有才干,還與他有同袍之情,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個好去處。
這種情況下,他當然要投降了。
——可惜顧家三郎折辱他太甚,否則他定是相豫章夫婦最好用的馬前卒。
然而與相豫章相處了這些時日,他忽而覺得顧家三郎折辱他的事情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因為相豫章委實是個好主子,為人寬厚,心性豁達,雖有上位者的不怒自威,但從不擺架子,拉著他抵足而眠就是一個很好證明。
怪不得嚴三娘那群人對相豫章死心塌地,像他這樣的明主,打著燈籠也難找。
恩,投降相豫章挺好的。
投降誰不是投降呢?投降一位明主,自己以后的日子也好過些。
至于顧家三郎折辱他的那些事,他使些手段報復回去不就行了嗎?
就憑顧家三郎一窮二白的政治素養,他能讓他死都不知道死在誰手里。
這么一想,朱通對相豫章越發滿意,只盼著相豫章快點一統天下,自己封妻蔭子,得一個從龍之功。
哪曾想,他的黃粱夢剛蒸到一半,營帳外面便傳來山賊們的喊殺聲,他臉色微微一變,心中暗道不好,這條路是他領著相豫章過來,這個時候出現山賊,怎么看怎么像是他領著相豫章走進山賊們的包圍圈。
朱通驚得差點從床榻上跳起來,忙不迭撇清自己與山賊們的關系,“主公,我不認識這些人!”
“朱郡守果真不認識這些人?”
相豫章似笑非笑。
朱通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抬頭看相豫章,男人掀開蓋在身上的被褥,動作施施然,人也閑適,絲毫沒有被山賊劫營的驚慌失措。
——很顯然,相豫章知道自己會被劫營,甚至有意讓自己被劫營。
他與他兄長不僅是相豫章最討厭的世家出身,更是深度參與逐鹿中原的諸侯,有過問鼎天下的野心與實力,雖沒有學梁王楚王去稱王,但也是虎踞一方的諸侯,無論歸降于誰,都會被誰所忌憚,相豫章也一樣。
相豫章素有賢名,從不殺降,更別提他這種開城獻降的人,如果殺了他,必會寒了天下人的心,讓以后的人不敢再投降相豫章,所以相豫章不會殺他,只會讓他自尋死路。
比如說詐降。
表面投降,實則想取相豫章的性命,如此一來,相豫章再殺他便是師出有名,不僅除去兩大威脅,還能徹底吞下濟寧與商城,實在是一箭雙雕,名利盡收。
將計就計,引蛇出洞。
這位看似寬厚待人的雄主從不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武夫,而是一位運籌帷幄城府極深的梟雄。
朱通癱軟在地,懸著的心徹底死了。
相豫章從不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武夫,而是一位運籌帷幄城府極深的梟雄,這種將計就計引蛇出洞的謀算,再給端平帝一百年,他也想不出這樣的好主意。
守在營帳外的相豫章的親衛沖了進來,三步并兩步來到朱通面前,揪著他的領口將他從塌上揪起來。
“朱通,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勾結山賊加害大哥!”
親衛破口大罵。
朱通被親衛慣在地上,摔得鼻青臉腫。
被親衛這么一摔,朱通反而清醒起來。
不行,他不能這么死,他沒有做過的事情他憑什么要認?相豫章是明主,定能查清他的冤屈,還他一個清白!
“主公,我對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鑒,怎會與山賊勾結害您性命?!”
朱通手腳并用爬到床榻前,抓著相豫章的衣服放聲大哭。
不過相處月余時間,這位自小被養得八面玲瓏的世家子弟已對相豫章的圣明深信不疑,對著相豫章便是一陣哭天搶地,“我若想害您,還會等到今日?”
“在您入城的那一日,我在您的飯菜里動些手腳便能取您的性命啊!”
“可是我沒有!”
“不僅沒有,還好酒好肉招待您,給公主奉上那么多的綾羅綢緞與金銀珠寶,生怕怠慢了您與公主!
“主公,我對您委實是一片冰心在玉壺啊!”
朱通悲痛欲絕,哭聲震天,一時間把營帳外的山賊們的喊殺聲都壓了下去。
“???”
不是,這廝真不知道山賊的事?
揪著朱通的親衛傻了眼。
相豫章狐疑瞧了瞧哭得比死了親爹都凄慘的朱通,再聽聽營帳外只想活捉不想殺人的山賊,不怒自威的虎目瞇了瞇。
“主公,臣冤枉,臣冤枉啊!”
朱通悲慟大哭,“臣可以指天發誓,臣與這些山賊毫無干系啊主公!”
“”
難道是真的冤枉了他?
相豫章眉頭微擰。
“朱郡守,男子漢大丈夫,如何能這般哭哭啼啼?”
相豫章伸手將朱通攙起,“起來說話!
朱通不敢起,扯著相豫章的衣袖表忠心,“主公,臣真的不認識這些山賊!”
·
不止朱通不認識山賊,山賊也不認識朱通。
他們認識的是朱通的兄長,劫的也是朱通的兄長,為的是切斷朱通與兄長朱穆的聯系,給朱穆一個下馬威,為以后的勸降朱穆做準備。
可當他們沖到營帳外,將安營扎寨的人團團包圍之后,這些原本以為他們的夜襲而陷入慌亂的軍士卻并沒有他們想象中那么慌亂,甚至還有條不紊列陣防御,仿佛早就知道他們的到來一般。
“???”
事情不對,中計了!
大當家見勢不妙,立刻派人傳信給商溯的扈從。
——趁夜劫營卻被人守株待兔,若再耽擱下去,他們怕不是全部要死在這兒!
接到消息的扈從險些破口大罵。
一群蠢貨!
讓你們看清來人再劫營,你們偏不聽,現在好了,夜襲不成反被埋伏,若無三郎坐鎮,只怕這些人會全部折進去!
扈從忍了又忍,到底沒在眾人面前大罵出聲。
——穩住,他雖跟在三郎身邊做事,但不能像三郎一樣沒教養。
捫心自問,扈從的氣度比自家三郎多了不知多少個老仆,大手一揮讓斥衛原地等著,自己著急忙慌進商溯的營帳。
“三郎,大事不好了,山賊劫錯了人,底下的人不是朱穆的兵馬!”
扈從對著熟睡中的商溯便是一陣哭天搶地,“您趕緊想想辦法,要是去晚一點,山賊們怕不是全部折里面!”
商溯被搖醒了。
養尊處優的少年有著極其嚴重的起床氣,又加上沒有父母教養,他的教養顯然遠遠不及扈從,睡得正香卻無端被人吵醒,吵醒他的原因還是如此的可笑,他煩不勝煩,低低罵了一句,“蠢貨!
“三郎說得極是,這群山賊就是一群蠢貨!”
扈從連聲附和商溯的話,“哪怕有三郎提點指揮,他們也是一盤散沙,上不得臺面。”
話雖這樣說,但另幾個扈從卻各自忙活開來,一個手腳麻利把商溯的衣物與盔甲取過來,另一個打來水,幾人三步并兩步來到商溯床榻前,隨時準備伺候商溯洗漱著甲。
商溯此時仍躺在床榻上,漂亮鳳目緊閉著,秀氣眉頭微擰著,不耐煩便從他眼角眉梢透出來。
來報信的扈從道,“山賊就是山賊,不聽指揮不聽調遣,沒得把三郎的計劃全部打亂了!
“要我說,三郎便該讓他們自生自滅,省得他們給三郎捅婁子,壞了三郎的計劃!
商溯緊閉的鳳目微微一動。
扈從眼觀鼻,鼻觀心,繼續說道,“三郎身子弱,哪能由他們這般折騰?”
“夜已深,三郎早些睡吧。我這便將報信的斥衛趕出去,省得他來打擾三郎的休息。”
說完話,扈從轉身離開。
扈從的腳步聲響起,商溯的眼睛緩緩睜開。
“滾回來!
一身起床氣的少年語氣算不得好。
扈從立刻止住腳步,轉身回頭,故作驚訝問道,“三郎?”
“山賊上不得臺面?”
商溯抬手掐了下太陽穴,聲音冷冷似臘月寒風,“只要有我在,他們便能所向披靡!
“這是自然!
扈從連忙拍馬屁,“三郎這么厲害,莫說是山賊們,底下縱是一群瘋狗來打仗,三郎也能讓它們贏得漂漂亮亮。”
這樣的溢美之詞商溯不知聽了多少,如今再聽,只覺得格外聒噪。
“閉嘴!
商溯罵道。
扈從瞬間閉嘴。
營帳內恢復安靜,商溯走下床榻。
打水的扈從捧來水盆與錦帕。
商溯就著水盆凈了面。
扈從先后遞來三方錦帕,養尊處優的貴公子擦干面上與手上的水珠。
另有扈從捧著香膏若干,商溯隨意抹在面上與手上,任由另幾位扈從給他束發著甲。
“三郎,朱穆的人馬大概還有三個時辰抵達!
打探朱穆消息的斥衛前來報信。
商溯微頷首。
扈從皺了皺眉,“朱穆來得這般快,也就是說,我們要在三個時辰內把現在這群人解決掉!
“很棘手。”
另一個扈從分析道,“朱穆少說也有五千兵馬,現在這群人雖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但以營帳來看,也有三五千之眾,與朱穆的人馬加在一起,大約有一萬人,而我們只有不到三千人!
“三千人對一萬,不能殺,只能捉,這場仗很難打!
扈從們達成共識,齊齊看向穿戴整齊的商溯,“三郎,不如咱們換個策略,全殺了?”
殺人比活捉來得容易。
尤其在這種己方兵力遠遠不及對方的情況下,一味活捉降兵,不亞于自掘墳墓。
商溯冷笑出聲,“難打又如何?”
“我打的便是難打之仗。”
“”
行,您牛。
三千活捉一萬人,天亡老子也做不到。
扈從們閉口不語,端看商溯如何指揮。
商溯走上高臺,看山下的兩軍亂象。
天太黑,來人又沒打主旗,很難分辨出這支軍隊是由誰來率領,只能從營地的排兵布陣來推斷。
這支軍隊被劫營,卻不見任何慌亂,可見主將有大才,遠不是朱穆朱通兩兄弟麾下的庸才。
不是朱穆朱通兩兄弟,那便是楚王?
他的斥衛之前便探查到,楚王近日有異動,似是想在相豫章大部隊趕來之前將濟寧商城兩城吞并。
只要占據這兩城,楚王便是進可攻,退可守,時刻威脅中原之地,讓相豫章夫婦寢食難安。
“來人可是楚王麾下之兵?”
商溯問斥衛。
斥衛頭大如斗,“三郎,敵軍主將沒有掛帥旗,沒有自報家門,我們無法從帥旗營帳上分辨他們的身份!
“而且敵軍主將治軍極嚴,軍士們頗為警惕,我們根本沒辦法混入軍營打探消息!
商溯鳳目輕瞇。
周圍的勢力分布很簡單,能有如此兵力的人,無非有三人,商都的朱穆,江東的楚王,以及領著五千兵馬前來濟寧的相蘊和父女倆。
朱穆沒有這么大的本事,能避開斥衛的探查,悄無聲息潛伏到這里。
相蘊和父女倆新得濟寧,此時應該在城內安插人手,培養自己的勢力,提防朱通的突然反水,不會丟下一個新投降的城池來這里。
不是朱穆,不是相蘊和父女倆,那就是楚王。
楚王善用兵,麾下將領個個一騎當千,能避開他的斥衛來到這里不是什么稀罕事。
而熟知兵法的將才,在夜間休息時也不會放松警惕,山賊們夜襲卻被他們甕中捉鱉,更是一件常見到不能更常見的事情。
商溯道,“這群人是楚王的人!
“楚王早有奪商城之心,如今趁亂來到這里,打的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主意!
“可惜他們遇到了我。”
商溯揚眉一笑,志在必得。
一道道軍令發出。
前軍變后軍,左右翼退守,后軍改前軍,變換陣型突圍。
原本如無頭蒼蠅一樣的山賊們有了主心骨,井然有序按照商溯下達的命令去突圍。
戰局瞬間被扭轉。
“他們來得正是時候!
商溯鳳目輕瞇,看向跟隨山賊變換陣型的敵軍,“長江天險何其難渡?有了這群人,咱們便能破了長江的天險!
·
相豫章打的也是這樣的主意。
朱通沒有害他之心,朱穆沒有這么大的本事,顧家三郎雖厲害,但手底下只有一個老仆和二十幾個扈從,弄不來這么大的陣仗,今夜來劫營的,必然是楚王,想趁他的大部隊還沒趕到濟寧,便先把商城吞到肚子里,作為日后與他對峙的橋頭堡。
但偏偏,他來得早,楚王沒能捏到軟柿子朱穆,而是踢到了他這塊硬板,一擊不中,只能立刻撤退,免得一會兒遇到朱穆的兵馬,導致腹背受敵。
想走?
那也要看他讓不讓他走。
南下江東之地有長江天險相隔,強渡長江必會損兵折將,戰損極高。
可若有了這群人,那么長江天險便也不能不能渡,甚至還能悄無聲息便能打著楚王的旗號去偷襲江都的渡口。
這么好的機會,相豫章當然不會放過,見偷襲之人有撤退之意,便立刻親提兵馬去追擊。
“三娘,守好阿和。”
相豫章躍上馬背,吩咐眾將,“石都,隨我追擊敵軍,不能放走一個楚軍!”
“喏!”
嚴三娘與石都各自領命。
五千人馬兵分兩路。
兩千追敵軍,三千守著相蘊和。
商溯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三郎,此時留守營地的軍士約有三千人。”
斥衛飛馬來報。
商溯微頷首,“叫上所有軍士,隨我一起劫營!
“???”
還劫營?!
方才劫營遭了埋伏,要不是撤退得及時,現在這會兒早就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一次劫營不成還來第二次,這嫌剛才有驚無險,所以一定要再次冒險才甘心?
扈從們大眼瞪小眼。
但商溯的話就是軍令,雖離譜,但的確能帶著他們打勝仗,半息后,扈從們從震驚中回神,招呼留在營地的所有人,隨著商溯一同沖鋒。
說是跟隨商溯一同沖鋒,其實是眾人將商溯護在中間,以左右兩翼為包抄,再次深入敵營。
——騎射雖為君子六藝的其中兩藝,三郎出身世家也會習騎射,但小心點總沒錯,三郎若是出了意外,誰還能帶領他們仗仗不。
眾人將商溯保護得極好。
而主帳內,嚴三娘與姜七悅也把相蘊和保護得極好。
“領兵之人究竟是誰?竟然如此陰險狡詐!
姜七悅氣鼓鼓看向再度被夜襲的營地。
嚴三娘心有余悸,“還好主公提前交代了,要提防敵軍再次劫營,要不然我們疏于防范,后果不堪設想!
“這種調虎離山的雕蟲小技自然瞞不過阿父的眼睛。”
相蘊和攏著衣袖,眼底透著幾分擔憂,“楚王麾下之將便如此厲害,遠不是朱穆之流所能比擬,而統帥如此之將的楚王,又是怎樣的曠世奇才?”
嚴三娘嘆了口氣,“我們與楚王之間有一場硬仗要打。”
“不止有硬仗,還有長江天險。”
姜七悅道,“我們都是北人,不善水戰,如果在水上交戰,只怕我們不是楚王的對手!
前世的阿父阿娘沒有在水上與楚王交戰。
那時的楚王兵鋒極盛,已將勢力擴張到中原,有稱王稱霸問鼎天下之態。
兵多將廣,又占據著重要城池,讓楚王與阿父的交戰勝多敗少,最后是阿父阿娘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才終于轉敗為勝,射殺楚王,讓一代雄主飲恨中原,夢斷江水河畔。
在中原之地交戰,阿父阿娘尚如此吃力,若到了楚王最擅長的水戰,阿父阿娘又有幾分勝算?
相蘊和越想越憂心。
不行,她必須盡快找到商溯,讓水戰陸戰皆是天花板的商溯來對付楚王。
——雖然阿父阿娘也很厲害,可戰場上刀劍無眼,她舍不得他們去冒險,打仗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商溯來,商溯沒了便沒了,還有三郎能頂上,可阿父阿娘若沒了,那便是她的天塌了。
相蘊和心下一沉,盤算著如何尋找商溯。
然而就在這時,嘈雜聲卻由遠及近,伴隨著悶沉的馬蹄聲,仿佛是山壓海倒——
“嚴將軍,我們的陣型被敵軍破了,快帶公主走!”
親衛浴血而來,急聲催促。
嚴三娘臉色微變。
姜七悅大吃一驚,“不可能!”
“這是阿和親自排演的防御陣型,義父都要花半日時間才能破解,怎會被敵軍這么輕易便破了?!”
相蘊和眼皮狠狠一跳。
這種陣型的確很厲害,讓世之驍將阿父都花了大力氣才能破陣,可若遇到真正排演陣型的正主,破陣只在片刻間。
——來人是商溯。
這是她從商溯的兵法里學來的,只有商溯才會破陣破得如此之快。
相蘊和如墜冰窟。
商溯竟被楚王招攬了去?!
她緊趕慢趕,還是慢了一步,讓這位用兵如神的戰神成了她的對手?
這簡直是她重生之后遇到的最壞的消息,相蘊和臉色變了又變。
不行,她必須改變這種局面。
商溯是她看上的人,誰都不能把他招攬了去。
相蘊和大腦飛速運轉。
“打開營門,放敵軍主將進來!
短短一瞬,相蘊和想到了主意,“咱們假意抵擋不過,讓他們沖進主帳,而后趁其不備,擒拿敵軍主將!
“”
不愧是主公的女兒,用計風格與主公如出一轍的缺德。
嚴三娘肅然起敬。
——缺德就缺德吧,能贏就行。
相蘊和看向姜七悅,“七悅,我要活的!
“簡單,包在我身上,我給你抓活的!”
姜七悅沖相蘊和甜甜一笑,露出尖尖小虎牙。
·
在眾人密不透風的保護下,商溯繼續往里沖。
越沖陣,越覺得奇怪。
——這不是他琢磨出來的防御陣型么?怎么他自己還沒用,便被楚人用上了?
看來守陣之人是位將才。
更難得可貴的是與他心有靈犀一點通,想到了同樣的戰術與陣型。
這種人當然要活的,商溯嘖了一聲,“抓活的!
“喏。”
扈從們聽令行事。
眾人護著商溯繼續沖陣。
守陣之人雖厲害,但陣型被破,便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此時騎了快馬,在一隊親衛的護送下倉促逃竄。
“調虎離山之計的障眼法,馬上之人不是主將!
商溯一眼便看破著急逃命的一行人,手中長槍一指,指向擱置輜重處緩緩移動的一行人,“他在那!
扈從們立刻上前,將人圍得水泄不通。
一切盡在自己掌握,商溯打馬而來,閑閑提著手中長槍,不緊不慢走近敵將。
那人背對著他,身上雖著甲,但纖細瘦弱,看上去像女人。
很正常,楚人大多是南人,推崇儒將與玉面郎君,鮮少膀大腰圓的虎將。
商溯不甚在意,以手中長槍挑起主將頭盔。
此舉欺人太甚,但商溯一向如此,性子惡劣又刻薄,折辱人的事情做得不知有多少,自然不缺這一回,主將頭盔在他槍尖上晃悠悠,上面綴著的明珠于夜色之中流光溢彩,越發襯得戲珠的雙龍栩栩如生,仿佛騰云駕霧一般。
“嘖,有錢人!
商溯瞇眼瞧著價值不菲的明珠,悠然嘖了一聲,“十萬黃金買平安,否則撕票!
商溯揶揄笑著,視線落在沒了頭盔的敵將身上。
只一眼,便讓他的眼皮跟著跳了跳——怪事,這背影怎么這么熟悉?
【📢作者有話說】
小商:讓我看看誰能跟我心有靈犀想到同一種戰術和陣型——
阿和:呵
小商:??????????????
阿和:你別吃驚,該吃驚的人是我,說好的弱小可憐又貧窮呢?!打家劫舍的山賊哪里弱小可憐又貧窮了!!!
啊,冷題材好難,寶寶們給我一點動力吧orz
另外接檔新文求預收,阿和小商的故事完結就開這一本~
【少將軍黑化日!恐笮蛻賽勰X男主破防現場
眾所周知,少將軍裴衡與傅頌言是勢同水火的死對頭
可無人知曉的是,傅頌言夜夜入夢,婉轉承歡,微紅眼角與低靡嗓音讓少將軍如爆開的火,恨不得與人一同溺死在夢里
對死對頭起不堪心思,光風霽月的少將軍十分不恥
——想他世家出身,清貴自矜,怎會為一佞臣折腰做斷袖?!
裴衡不屑不恥,冷水澆臉守空房
而另一端的奸佞小人傅頌言,卻是納美妾,夜纏綿
前往岐州的路上,隔壁房間的動靜讓少將軍咬牙打坐一晚上
本以為這樣的關系會持續到老,不料蒼天開眼,傅頌言跌落懸崖,生死不知
裴衡挖人挖到指甲斷裂,白骨橫出,卻只尋到半片染血衣襟
那是傅頌言最喜歡的一件衣物,束著白得晃眼的脖頸慵懶穿在身上
每每向他靠過來,領口處露出來的如玉肌膚總會讓他呼吸急促,情愫驟生
但現在,那片衣物血紅一片,刺得他的眼睛針扎一樣疼
極少生病的少將軍裴衡大病一場
病愈已是三年后,性情大變的裴衡遠走邊疆
在那里,他遇到一怪人——
“艸!狗男人也太難纏了!”
雄雌莫辨的美人顯然是醉得狠了,遮臉的面具掉了都不曾發覺:
“給毀天滅地大BOSS當死對頭,我活膩歪了么?”
“還好我及時死遁,要不然連骨頭渣都不剩!”
裴衡瞇了瞇眼
半息后,他忽而低笑,緩步上前,屈指撫弄美人臉
冰涼觸感落在臉上,美人不悅擰眉,一抬眼,撞見一張瘋狂得令人心驚的臉
“裴裴裴裴衡!”
醉醺醺的傅頌言瞳孔驟縮,瞬間醒酒。
“渣都不剩?”
裴衡陰鷙笑著,低頭咬上那截白得晃眼的脖頸,“你對自己的下場很清楚!
#忍了又忍,不如不忍#
#不裝了,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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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第 65 章
◎商溯瞳孔地震!
第六十五章
商溯眉頭微動。
他生性薄涼, 對誰都是淡淡的,為數不多的情緒大波動,是生母撒手西去的那一日, 他懷揣著一把刀, 險些把姍姍來遲的父親一同送走。
子弒父是為大逆不道。
他就此叛出顧家, 浪跡天下。
不知是知道自己對他們母子做的事情著實虧心,還是子弒父的事情傳出去著實不好聽, 顧家在震怒之后又滿世界找他, 派來尋他的仆從們好話說盡, 勸他回家,讓他向父親認錯, 還說只要他認了錯,低了頭, 他便還是顧家的好兒郎, 未來繼承顧家滿門榮耀的世家子。
他不屑一顧,冷笑著讓人將勸他的仆從轟出去。
他沒錯,憑什么要認錯?
他不是在弒父,而是在替母親報仇, 所以他沒錯, 更沒必要認錯。
顧家的好兒郎?
繼承顧家滿門榮耀的世家子?
呵, 這些是什么很了不得的東西嗎?
沒了顧家與顧家的那幫老不死, 他一樣能建功立業, 名垂青史。
所以世間再無顧家三郎, 只有出身商城的隨母姓的商溯。
當然,他性子雖別扭, 但從不矯情, 做缺德事兒的時候還是會打著顧家三郎的名號——
比如說落草為寇, 比如說將顧家因著急出京都而來不及帶走的糧草珠寶打劫一空,再比如說,大張旗鼓與朱通朱穆兩兄弟為難,把朱顧兩家的表面親戚情分消磨得一分不剩。
他的性子如此薄涼狠辣,自然沒什么朋友,更沒什么熟悉的背影。
——相蘊和是個例外。
但這位小姑娘此時正在濟寧,與她那粗枝大葉的父親在一處。
濟寧新降,等待他們處理的事情極多,她斷不會放下濟寧的事情來到這里,還做這副打扮。
商溯瞧了又瞧略顯瘦弱卻莫名熟悉的背影,心里把相蘊和排除在外。
不是相蘊和,那他怎么做都無所謂。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會為了一個好名聲便讓自己委屈求全。
商溯手指微松,長槍順著他的掌心滑落,而被他挑在槍尖上的頭盔,便落在他手里。
他拿著頭盔,指腹摩挲著頭盔上二龍戲珠的明珠。
珠子質地觸手溫潤,光澤皎皎似月,明顯不是市面上流動的明珠,而是世家大族們才會有的東西。
恩,敵將果然是楚王的人。
楚王貴族出身,麾下將領也多為世家子,的確能做出將這么好的明珠鑲嵌在頭盔上的事情。
商溯把頭盔丟到身旁扈從懷里。
扈從會意,立刻抽出腰側佩劍,去剜頭盔上的明珠。
而另一個扈從,則奉上錦帕一方,仿佛被商溯拿在手里的頭盔極臟,哪怕只是稍微碰了下,也會臟了商溯的手。
商溯接過帕子,慢條斯理擦拭著手。
雖未大吼大叫,當街強搶民女,但舉手投足間的氣度卻將世家子弟的目中無人發揮得淋漓盡致。
“十萬兩黃金,十日之內送到!
商溯身邊的扈從恰時開口,“若是遲一日,便剁你一根指頭,遲兩日,便將你的整只手剁下來。”
“???”
這廝真的是商溯?而商溯就是盛氣凌人又刻薄的顧家三郎?!
相蘊和腦袋嗡嗡響。
分不清弱小可憐的商溯其實是攔路打劫的山賊給自己的沖擊大,還是一貧如洗父母雙亡的商溯是世家出身一身傲骨的顧家三郎給自己的沖擊大。
兩件事情湊在一起,不亞于煙花和著驚雷在祥云很腦海轟然炸起。
相蘊和被這種無比離譜又異常契合的事情沖擊得大腦一片空白,僵硬轉過身,面無表情看向山賊偷偷顧三不對,是山賊頭頭商溯。
此時的商溯正在用帕子擦拭著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雙很好看的手,女人似的修長如玉,沒有半分薄繭傷痕,是花了大把金銀與時間才能養護出來的手。
而現在,他拿著錦帕,細致擦拭著,上面明明沒有任何塵埃,他卻擦得很認真,仿佛她的頭盔有著劇毒,拿過她頭盔的手要擦得一塵不染才不會讓毒液沾染自己。
可問題是,她雖平民出身,但也向來喜潔,哪怕在行軍之中,都分外注意自己的個人衛生,她的頭盔不可能臟,更不可能被人如瘟疫般嫌棄。
“”
確認過眼神,這是世家子的驕奢劣根。
——除了自己的東西,旁人的東西都上不得臺面,拿一下都會臟了自己的手。
相蘊和深吸一口氣。
方才還在震驚商溯是山賊,商溯是顧三,而現在,她不震驚了。
少年的倨傲舉動精準踩在她雷區,讓她現在只想抓把泥巴糊在他臉上,而不是驚訝商溯的真實身份。
相蘊和轉身回頭。
精致小臉轉過來,周圍扈從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這不是、這不是三郎唯一的朋友相蘊和嗎!
不僅是三郎的朋友,更是三郎如今在這里的最大原因。
為了彌補自己隱瞞身世戲弄她的過失,三郎既送糧食又送城,好讓這位唯一的朋友不計較自己性子的惡劣。
但現在,這位唯一的朋友被三郎襲營打劫,開口便是十萬兩黃金,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獅子大張口,這不是本著謀求相蘊和的諒解去的,而是本著倆人老死不相往來的路子去的!
很好,三郎唯一的朋友到此割袍斷義。
今日之后,三郎還是孑然一身的三郎,再無心心念念要哄人開心的好朋友。
這可真是——太好了!
刻薄惡劣的貴公子也有今日!
扈從們喜從中來,看熱鬧不嫌事大,只當自己沒有認出相蘊和,杵在相蘊和身邊當柱子。
當然,也有那種有丁點良心的扈從,看到被自己打劫的人是相蘊和,便連忙咳嗽,拼命向商溯擠眉弄眼。
——三郎啊,您可長點心吧!您打劫的人是相蘊和啊啊啊啊!
“?”
擠眉弄眼做什么?
大水沖了龍王廟,他打劫的人原是自家人?
還別說,真的有這種可能。
顧家不止與朱家聯姻,江東的楚王也是顧家的聯姻對象,如今楚王虎踞江東之地,麾下有顧家的兒郎為將著實正常。
若他打劫的果真是自家人,那可真是太好了。
商溯挑眉一笑,聲音更加惡劣,“你世家出身,十萬兩黃金對你來講不過是九牛一毛。”
“既如此,我便漲漲價,再從你身上討點其他東西來!
大約沒想到他不僅喜歡折辱人,還這般明目張膽打劫,敵將肩膀微微一顫,似是被他驚人的無恥所震驚。
這就震驚了?
哼,他還沒開始呢。
商溯懶洋洋抬頭,聲音慢悠悠,“怎么?舍不得?”
“命都沒了,還舍不得錢財?”
說話間,少年抬起頭,雋秀面容上滿是嘲弄,只差把我折騰的就是你寫在腦門上。
但在下一個瞬間,他看到“敵將”的臉,未說完的嘲諷話盡數咽回肚子里——“敵將”是相蘊和。
相蘊和?!
商溯瞳孔地震。
老仆嘖了一聲。
——活該!
扈從們的目光整齊劃一看向面無表情的相蘊和,再順著相蘊和的視線看向因太過震驚而失去表情管理的商溯,心頭生起與老仆一樣的念頭——活該!
以老仆為首的扈從們幸災樂禍看著商溯,一時間看熱鬧不嫌事大。
·
“二娘,大事不妙!
蘭月縱馬追上姜貞,壓低聲音與姜貞耳語,“軍師送來消息,檀娘不日便會抵達京都!
遇事不驚的姜貞手上動作一頓,噠噠的馬蹄聲瞬間停止。
檀娘,小她十二歲的表妹,一位風吹吹就倒的菟絲花,正兒八經的紙糊的美人燈。
她剛揭竿而起的時候,這位嬌弱的麻煩精沒少扯她后腿,不是暴露她的行軍路線,便是引得盛軍來追殺她的主力軍,若不是她在打仗的事情上著實有天分,只怕自己早就死在戰亂中。
有這樣的恩怨在,她對檀娘能有什么好臉色?
若不是念在母親的面子上,她早就提劍把這個延誤軍機的小表妹送上西天。
“讓軍士把她送走!
待人頗為親厚的姜貞聲音里透著幾分不耐煩。
蘭月搖頭,“怕是來不及了!
“杜滿聽說是你的表妹,唯恐把人怠慢了,親自出城接的人,算一算時間,這會兒已經接到了。”
“”
不,這種親戚不要也罷。
姜貞抬手掐了下眉心,“既是杜滿接的人,那便交給杜滿來處理!
“在我入京之前,我不想看到這個人。”
·
“什么?二娘不想見檀娘?”
杜滿眼睛瞪得像銅鈴,“這怎么可能?檀娘可是二娘的嫡親表妹!”
斥衛賠笑道,“此話乃二娘親口所說,斷然不會有假。”
杜滿當然知道斥衛不會傳假話,他納悶的是二娘怎會對檀娘這般無情。
——姜貞秉著家丑不可外揚的心理,將檀娘做的事情壓了下來,杜滿一行人并不知道她與檀娘的恩怨。
杜滿撓了撓頭,“行吧,我接來的人便由我來安置,不叫二娘心煩。”
是日,杜滿去尋檀娘。
“看來二姐姐仍在生我的氣,連書信都不肯給我一封。”
剛拜訪完姜老夫人與相老夫人從宮里回來的檀娘輕搖團扇,聲音溫和如三月春風,“姐姐無情,我卻不能無義,我這次來尋姐姐,是有大事要告訴姐姐的!
身邊接觸的女人不是姜貞便是蘭月,再要么是殺人不用刀的宋梨,乍然接溫柔小意的檀娘,杜滿有些不習慣,聲音也磕磕巴巴,“什、什么大事?”
“二娘還未回來,你、你與我說也是一樣的!
“我夫君如今在梁王帳下做事,頗得梁王的信任。”
檀娘抿唇一笑,“若我們里應外合,不難大破梁王,盡收梁王土地城池!
這話不亞于平地起驚雷,杜滿為之一驚,“你有夫君?!”
話剛出口,便覺此言甚是不妥,又連忙改了說辭,“不對,你夫君如何愿意幫我們?梁王不是很信任他嗎?”
“他效忠梁王,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個臣子!
檀娘對杜滿的反應見怪不怪,“可若是姐姐與姐夫得了天下,他便是皇親國戚,豈不比為人臣子強?”
“哦!
理是這個理,杜滿哦了一聲,“所以,他傳來什么消息?”
是日,杜滿把消息轉告軍師韓行一。
韓行一處理政務的動作微微一頓,一雙狐貍眼慢慢轉了起來,“若果真如此,檀娘夫婦便是二娘與主公的大功臣。”
“八字還沒有一撇,怎么就是大功臣了?”
夫婦倆字讓杜滿聽得怪怪的,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韓行一眸中笑意微深,“你既不想讓他們兩個當這個大功臣,不如便自己來做。”
“怎么當?”
杜滿耳朵微動。
姜貞與相豫章皆不在,韓行一便是京都的一把手,軍事政治全由他來管,“梁王近日有異動,你領五萬兵馬,前去邊境探個虛實,若無意外,可立大功一見!
“遵命。”
杜滿正不想在京都待,二話不說領了軍令,親率五萬大軍浩浩蕩蕩出了京都城。
檀娘目送杜滿出京都,立刻給夫君送上書信一封,讓他盡快舉事,好與杜滿里應外合拿下城池。
姜貞回到京都,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面,杜滿領人去攻城,檀娘信心滿滿等自己夫君來跳反,軍師搖著羽扇笑而不語,端的是山人自有妙計。
“”
妙計個鬼!當心把杜滿折進去!
韓行一卻不甚在意,羽扇掩面,只露一雙狐貍眼,眼底盛著明晃晃的笑意,“二娘,我放出風聲,說杜滿親提三十萬大軍去攻梁王!
“消息一出,天下人皆以為京都缺兵少將,防備空虛。”
“這種情況下,你猜鄭王與大盛那位新登基的小皇帝會不會趁機攻打京都?奪回他們的京師?”
韓行一問姜貞。
這話一出,姜貞瞬間不在意杜滿的死活。
——以杜滿為疑兵引鄭王來攻打,哪怕杜滿折在里面,這場戰役也是劃算的。
“小滿乃豫章麾下第一悍將。”
姜貞極其肯定杜滿的能力,“區區梁王罷了,他定能牽制得住!
韓行一重重點頭,“二娘英明!
蘭月比倆人多了幾分清白良心,“梁王虎踞西北,非一般雄主,小滿只有五萬人,只怕未必能抵擋得住!
“那便讓胡青與葛越各領兩萬人馬去接應他!
姜貞大手一揮,“三路兵馬共有九萬人,只需牽制梁王六月時間,便能讓我拿下鄭王與小皇帝!
是日,胡青與葛越又領兩路兵馬,大張旗鼓出京都。
消息傳到大盛小皇帝耳朵里,小皇帝登時坐不住了,去尋皇叔盛元洲。
盛元洲是端平帝最小的弟弟,早年封鄭王,鎮守北方之地。
燕趙之地多勇士,盛元洲的三十萬大軍,足以改變九州天下的結局。
“皇叔,當初杜滿領兵攻打梁地,您說此事恐有詐,讓朕再等等。”
小皇帝單刀直入,“如今胡青葛越又增兵梁地,旌旗遮天蔽日,軍士不計其數!
“先有杜滿,再有胡青葛越兩軍領兵出京都,如今的京都,可算守備空虛?”
小皇帝問盛元洲。
盛元洲劍眉微擰,“若果真是這樣,的確算京都無人!
“既然京都無重兵把守,那么皇叔還在等什么?”
小皇帝到底年少,失了國都龜縮鄭地的恥辱讓他做夢都想把京都打回來,“在等朕出了意外,皇叔好做這天下之主?!”
小內侍臉色微變。
——我的陛下啊,這話也是能說的?!
皇叔若果真有反心,您還能待在鄭地做天子么?!
盛元洲雖忠心,但也不是任人猜忌的軟柿子,小皇帝的聲音剛落,男人面上笑意便淡了,抬眉看了焦躁的小皇帝一眼,淡聲吩咐小內侍,“陛下病了,送陛下回房休息!
“我沒。
氣急敗壞之下,小皇帝連自稱都變成了我,“我只想把京都打回來!”
“那是我們的國都,不是反賊們的享受所!”
盛元洲攥著茶盞的手指微微一緊。
“元洲,皇帝年少氣盛,你莫與他一般見識!
太后的聲音突然響起。
在皇帝身邊近身伺候的小內侍都是人精,見勢不妙,立刻去請太后,讓太后來緩解皇帝與皇叔之間的矛盾。
女聲從廊下傳來,盛元洲微擰眉頭舒展開來,面上重新掛上恰到好處的微笑,“皇嫂這是哪里話?”
“天子為君,我為臣,我怎會與天子置氣?”
“元洲果然深明大義!
太后快步走來。
又一次被太后打圓場,小皇帝有些無奈,不再咄咄逼人“母后,您怎么過來了?”
“我來看看你與元洲!
太后含笑看著盛元洲,“我與皇帝皆不知兵,攻打京都一事,全憑元洲做主。”
盛元洲眸光微微一滯。
小皇帝一驚,“母后!”
“皇帝,若無元洲,哪有我們母子的現在?”
太后拍了拍小皇帝手背,繼續說道,“做人不能忘本,我們怎能把元洲當一般臣子看待?”
溫柔刀殺起人來更誅心。
盛元洲無奈搖頭,“皇嫂此話將元洲置于何地?”
“自然是將元洲視為我們母子的恩人!
太后笑了起來,“若無元洲,我們母子早已喪命戰亂之中,元洲對我們有大恩,我們又怎會質疑元洲的忠心?”
太后笑瞇瞇,“元洲放心,朝堂之事,當然由元洲做主。”
“至于出兵京都,也由元洲拿主意!
“何時出兵,何人領兵,只要元洲開口,我們母子絕無二話。”
太后親手給盛元洲斟上茶水一盞,雙手捧到盛元洲面前,“元洲放心,我們母子對元洲深信不疑!
這話簡直是把盛元洲架在火上烤,更別提一朝太后卻給臣子斟茶的舉動,更是做實盛元洲不僅是權臣更是佞臣的事實。
盛元洲深吸一口氣,“一別經年,皇嫂還是這般厲害!
她的鋒芒從未被宮廷磨去半分,綿里藏針讓人防不勝防。
有那么一瞬間,他仿佛看到曾經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不動聲色便將小小的他刺得辯無可辯。
“皇叔謬贊!
太后輕輕笑著,“厲害兩字,我不敢當!
“皇嫂當得起!
盛元洲笑了一下。
男人接過太后手里的茶,抬手一送,將盞中茶一飲而盡。
小皇帝幾乎壓不住心頭怒火。
——身為臣子怎能讓太后斟茶?!
太后面上依舊含笑。
盛元洲飲完茶,將茶盞放在太后手邊的案幾上。
茶盞落于案幾之上,發出一聲輕響,而男人也退后半步,一撩衣擺,單膝跪地。
“皇嫂不必再說,臣弟這便出兵!
盛元洲道,“三十萬大軍兵發京都,定將國都從反賊手中奪回來。”
小皇帝愣在當場。
不是,死活不出兵的皇叔怎么就突然愿意出兵了?
早說啊,要是上位者斟茶皇叔才愿意出兵,他斟的茶能把中原之地淹了去。
·
九州各地調兵頻頻,而相蘊和與商溯這里,是另一種形式的兵荒馬亂。
眾人落井下石的心思太明顯,以至于自己眼前突然閃過一物這種事情都沒來得及做反應。
但老仆反應極快,那身影剛過,老仆眼皮一跳,蒼老身體如鬼魅一般去阻攔少女的動作。
不過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攔下這個人,但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少女的力氣極大,大到近乎恐怖,不曾出鞘的劍被她單手捏變形,讓自己的攻擊再無阻攔,緊接著,身影一閃,已來到商溯面前。
“三郎,退后!”
老仆冷聲提醒。
商溯紋絲不動。
更確切地說,他不信有人能繞開老仆攻擊他,他之所以到處惹是生非還能活到現在,全靠老仆獨步天下的保護。
恩,問題不大,沒有人是老仆的對手,他只需要站在這兒看戲就好。
本著這種心理,商溯一動不動,然后下一個瞬間,自己手里拿著的長槍被人劈手奪去,寒芒一閃,冰冷觸感便已來到自己脖頸間。
“十萬黃金買平安?”
少女的聲音脆生生,帶著明顯的怒意,“行,你拿十萬黃金來,我便饒你不死!”
“???”
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破了老仆的防備?!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商溯瞳孔再次地震。
“我倒不知,三郎何時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相蘊和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響起。
商溯心頭一跳,瞬間不震驚姜七悅的功夫了。
——他背著相蘊和當山賊的這種事情該怎么解釋啊啊啊!
抬頭看相蘊和,小姑娘面上此時一點表情也無,一雙精致杏眼靜靜瞧著他,里面沒有一絲情緒,只有深不見底的墨色。
“”
那什么,他現在說自己是走投無路才當的山賊還來得及嗎?
顯然來不及。
——走投無路的山賊哪會像他這么囂張?開口便是十萬兩黃金?
他方才獅子大開口的熟稔,一聽便是常年攔路搶劫的老山賊。
商溯萬念俱灰。
“三郎怎么不說話?”
相蘊和氣笑了。
見過豪橫的,沒見過自己隱瞞身份打家劫舍劫到自己朋友身上還豪橫得不置一詞的人。
“你、你想讓我說什么?”
商溯弱弱問道。
相蘊和道,“我想讓你說什么?”
“三郎也太看得起我,我何時能左右三郎的意志,讓三郎聽我號令?”
商溯懸著的心徹底死了。
槍尖橫在自己脖頸處,他其實不太害怕,他害怕的是相蘊和的態度。
小姑娘明顯動了怒,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有的是氣急反笑,仿佛下一刻便能與他割袍斷義。
他不想這樣。
他想再掙扎一下。
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失誤便痛失知己。
“相、相蘊和,你別這樣!
商溯說道。
一向說話不過腦子的耿直少年此時說話有些磕巴,但盡管如此,他還是看著面前氣呼呼的少女,努力組織著自己的語言,“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
“顧三郎,事到如今你還想騙阿和!”
他的話音剛落,姜七悅的聲音便跟著響起。
橫在脖頸處的槍尖往里面送了送。
鋒利的利器險些割破他肌膚,他條件反射般往后退了下。
姜七悅從不是細致入微的人,并未察覺到他的細微動作,不知是因為情緒太激動,還是因為故意為之,她手里的槍尖直往商溯脖頸送,若不是商溯提防著躲得快,這會兒已被她戳出好幾個血窟窿。
老仆本意還想救一救。
畢竟是主人臨死之前托孤的小主人,哪能眼睜睜瞧著他被危及性命?
但看姜七悅的舉動,并沒有傷他的意思,只是想嚇他一嚇,讓他長長教訓,以后莫再這般行事。
既如此,他還救什么?
他這小主人的性子,早該被人收拾了。
思及此處,老仆理直氣壯站在扈從堆里,心安理得看著自己的小主人被人用槍指著。
——恩,畫面絕美,是顧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得看的場景。
姜七悅拿槍指著商溯,“我早就說過,你不把阿和當朋友,阿和偏不信,說你很好,這下好了,你竟然率領山賊來劫我們的營地,把阿和的計劃全部打亂了!”
“我不是,我沒有,我怎么會打亂阿和的計劃?”
商溯想也不想便否認三連。
怪事。
在面對相蘊和的指責時,他磕磕巴巴,感覺舌頭不是自己的,一句話在肚子里過了不知多少遍,但就是說不出來。
可當面對不是相蘊和而是其他人的氣急敗壞時,他的牙尖嘴利便再一次上演,自己沒理也能說出三分理——
“我什么時候不把相蘊和當朋友了?”
商溯立刻反駁,“我若不把她當朋友,會幫她守方城?”
“會送她那么多的糧食,讓她父親在中原之地徹底站穩跟腳?”
“會不遠千里來到濟寧與商城,絞盡腦汁把這兩座城池從朱穆兄弟手里奪回來送給她?”
“不是朋友會為她做這些事情?”
“我對她,就差肝腦涂地把心剖出來送給她了!”
姜七悅聽得一愣。
——還真是。
若仔細掰扯起來,這位性格古怪的顧家三郎對阿和確實沒話說,又守城又送糧又送城的,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第二個。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不大對。
對阿和好,便能欺騙阿和了嗎?便能劫阿和的營地了嗎?
對一個人好,難道不是盼著她更好嗎?
哪有一邊打著對她好的名義一邊欺騙她傷害她?
姜七悅越想越糊涂。
但她是個直爽性子,想不明白,便不去想,梗著脖子道,“那、那你也不應該騙她,更不該來劫我們的營地!”
商溯瞬間閉嘴。
——這事兒的確是他理虧來著。
抬頭看相蘊和,小姑娘面上仍沒什么表情,一雙眸子黑湛湛,一眨不?粗瑤缀醢盐以谏鷼饪淘谘劬。
“”
就很難辦。
但商溯從不是會被困難壓垮的人,相蘊和不開心,他便繼續哄,本就是他有錯在先,哪能去怪相蘊和對他沒有好臉色?
“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
商溯曲拳輕咳,磕巴著向相蘊和解釋,“我有想過把身份告訴你,但是,但是怕你生氣,就沒敢告訴你。”
相蘊和面無表情。
狡辯,接著狡辯。
不想告訴她是假,想看她因他的身份揭露而震驚時的精彩面容才是真。
她太了解這位性格惡劣的貴公子,她敢打包票,他最初打的就是戲弄她的主意。
——當然,相處久了,處出了感情,他那點戲弄變成了忐忑也是真。
商溯看了一眼相蘊和,又飛快收回視線,低頭瞧著指著自己脖頸的槍尖的紋路,無比懊悔自己的幼稚舉動。
“我在京都的時候便想把身份告訴你了,真的。”
商溯別別扭扭道,“可你身邊有那么多人,我若說了,沒得叫叫別人看你的笑話!
“看你待我這么好,我卻連我是誰都不告訴你。”
“不僅不告訴你,還把這件事瞞了這么久,瞞到著實瞞不下去,才不情不愿說給你聽!
“我不想讓旁人看你笑話!
商溯慢慢抬起眼,看著面前小姑娘,“我就是,就是想讓你好好的,開開心心做新朝的小公主。”
這是一種什么感情呢?
大概是深淵向往月光,希望月色永遠皎潔,永遠熠熠生輝,永遠高懸九天之上。
那是深淵終其一生也無法做到的事情,便只好讓自己心頭的那一抹月色做到。
月兒皎皎,有些許光亮落在他身上。
他抬手看著指尖的月光,便覺得深淵地獄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
相蘊和沉寂面容上有了一絲波動。
商溯看不太懂,只以為她還在生氣,便抿了下唇,聲音比方才低了幾分,“于是我便想著,多為你做幾件事,等你知道我身份之后,看在我為你做的事情的面子上,或許就不那么生氣了。”
“如果你還是在生氣,那,那我再為你做些其他事情?”
商溯擰眉想了一會兒,問相蘊和,“你還想要什么?”
“錢?”
“權?”
“還是土地與城池?”
“只要你想要,我便都送給你。”
商溯認真說道,“只要你不要生氣便好了。”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
恍惚間,她想起商溯前世的死法。
一代戰神沒有死在戰場上,更不是被人兔死狗烹,而是只身赴死,為救一人。
他從來如此。
政治素養低到令人發指,言辭刻薄讓人想跳起來打他,渾身上下透著一種未被陰謀算計浸染的清澈單純,別人對他好一分,他恨不得把整顆心送出去。
——他從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好人,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卻是一把好刀。
相蘊和靜了一瞬。
“可我就是很生氣!
相蘊和說道。
假的。
在他坦誠相待,把一切告訴她的時候,她已經沒那么生氣了。
“阿父入主中原,阿娘盡收蜀地,我怎會缺錢與權?”
相蘊和聲音淡淡。
這句話也是假的。
中原與蜀地雖被阿父阿娘收于麾下,可北有梁王,南有楚王,阿父與阿娘的夏王姜王的王位其實坐得并不是那么穩當。
“至于土地與城池”
相蘊和聲音微微一頓,抬頭看著商溯的臉,繼續說道,“阿父阿娘麾下猛將如云謀臣如雨,怎會打不下土地與城池?”
好像的確如此。
這位小姑娘早已不是被人追殺的反賊,而是夏王姜王唯一的子嗣,是眾星捧月的小公主,她不需要她為她做任何事情——再說直白一點,是她根本不需要他。
商溯一下子垮了臉。
“哦,這樣啊。”
商溯語氣落寞,“那對不起哦,我不是故意瞞著你,更不是有意打劫你的!
雖然知道相蘊和在生氣,還有可能不會原諒自己,但商溯還是想把事情解釋清楚,他不希望相蘊和誤會自己,哪怕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誤不誤會都不會影響他刻薄惡劣的性格。
商溯說道,“我以為你們是楚王的人馬,所以才過來的。”
“江東與中原之地隔著長江天險,你父親的人不善水戰,如果能擒拿楚王千余人,那么與楚王的仗便會好打些。”
“你們不是楚王的人,我再想其他辦法!
商溯垂眼,吩咐身邊扈從,“散開,退下。”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扈從們呼啦啦散開。
相蘊和眼皮微抬。
所以,商溯是因為想要擒拿楚王的人,才會誤打誤撞來劫營?
他要送她的不止有濟寧商都兩城,甚至江東之地也在他的計劃之中?
相蘊和手指微緊。
“我知道了!
相蘊和慢慢說著話,“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很生氣!
嚴三娘簡直想拍手稱快。
對,就是這個味,太有主公不動聲色便能掌控人心的風范!
唯一不同的是主公更加梟雄,而阿和則是天然流露,她本意不想掌控人心,但拿捏人心是她與生俱來的本事,舉手投足間,便能將人拿捏得死死的。
嚴三娘為商溯鞠了一把同情淚。
——顧家三郎,遇到阿和是你的福氣!
商溯挺喜歡這種福氣,聽相蘊和開口,便忍不住問道,“那你怎樣才會消氣?”
“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生氣起來也是輕聲細語的。
商溯垂了垂眼,“好!
“你自己待一會兒,我在外面守著你,等你消氣了,你便讓人來喚我!
相蘊和輕輕點頭。
商溯領著扈從退守營帳。
“阿和,你怎么了?”
姜七悅問相蘊和。
她有一種預感,阿和不是單純生顧家三郎的氣。
事實上,相蘊和也的確不是在生商溯的氣,而是商溯的情意太重,她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商溯是除了父母之外對她最好的人,毫無保留,熱誠直白。
他的好讓她很有壓力,因為她對他的好并不純粹,更多的是利用。
“沒什么!
相蘊和搖了搖頭,“我只是在想,如果是阿父阿娘遇到我們今日的事情,他們會怎么處理!
他們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搞政治的,心哪有不臟的?
誠然,她對商溯是利用居多,可她付出的東西的確是商溯想要的,溫暖的知己情本就是容易讓人上頭的東西,否則也不會有士為知己者死那句話。
既然她給了商溯他想要的東西,那她為什么還要有心理壓力?
她不需要的。
她需要做的是繼續將所謂的知己情繼續擴大。
商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良將,她便是繼阿父阿娘之后的明主,良將遇明主,怎么就不是千古佳話了?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她是讓商溯能力發揮到最大的伯樂,有利用,但更是名將們夢寐以求的明主。
相蘊和不糾結了。
恩,她明日一早便與商溯說清楚。
而彼時的商溯,正一臉郁氣與扈從們商議如何能讓相蘊和消氣。
扈從們看熱鬧不嫌事大,滿嘴跑火車,爭先恐后出主意——
“三郎,送金銀首飾,沒有女人不喜歡金銀首飾!
“金銀首飾多俗,要送就送特別的,最好是風雅的琴棋書畫!
“你們把公主看輕了,公主心懷天下,怎會在意金銀首飾與琴棋書畫?”
“要我說,還不如輔佐公主登基,讓公主做前所未有的女皇帝!”
“公主登基,三郎便是從龍之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豈不比現在當個山賊強?”
這本是扈從們信口胡謅的一句話,卻讓渾身上下寫著不高興的商溯眼前一亮。
——女皇帝好,相蘊和肯定喜歡!
【📢作者有話說】
韓行一:陛下要雨露均沾,不要獨寵一人。
小商:???????
嗯,小商與阿和是雙向奔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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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第 66 章
◎她要的是九州天下,山河萬里!
第六十六章
商溯認真想了一會兒。
自己為人一塌糊涂, 家世更不必提,能為相蘊和做的,也僅僅是開疆擴土, 助相蘊和一統天下。
但是問題來了, 萬里江山已被相蘊和父母打下四分之一, 中原之地與蜀地盡歸相豫章夫婦,他若再不抓緊點, 不用他出手, 相豫章夫婦便能讓相蘊和做九州之主。
——相蘊和是相豫章夫婦唯一的孩子, 又頗為聰明,她若有心做天下主, 未必不能做國之重器的東宮儲君。
所以他得盡快行動。
雪中送炭是從龍之功,錦上添花是趨炎附勢。
而今雪中送炭已來不及, 那便努努力, 不讓自己成為趨炎附勢的人。
事實上,他也成為不了。
像他這種言辭刻薄性子別扭的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天下一統后被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狗與弓。
可若結束亂世的人是相蘊和,那他便不會。
相蘊和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斷然不會讓他成為冤死的武安君。
思及此處, 商溯越發覺得此事可行。
一為緩和他與相蘊和之間的關系。
二么, 是為了他不會成為又一個武安君。
他對自己的性格有太清楚的認知, 無論是梁王還是楚王又或者鄭王, 都不可能容下他的目下無塵。
當然, 哪怕是相蘊和的父母,相豫章與姜貞, 他們雖是一代雄主, 有容人之量, 但他們自身便是用兵如神的戰將,有他沒他意義不大,自然不會拿出水磨的功夫來容忍他桀驁不馴。
普天之下,唯有相蘊和容得下他,而他也只有在相蘊和麾下能得善終。
雖說他看淡生死與名利,功名富貴對他來講不過是過眼云煙,權勢地位于他而言更是不值一提,可若是,若能青史留芳,誰又愿意被千夫所指?
那些曾經被按下的念頭悄無聲息冒了出來,在他心頭抽根發芽,剎那間一發不可收拾。
他也想以一個正常人的身份被史官記載。
青史幾行,寫的是他的戰功赫赫,而不是他的弒父悖逆。
燭火在商溯眸底跳躍不定。
清晨的暖陽斜斜探進營帳,淺淺的金色一寸一寸灌進帳篷,一點一點鋪在少年的眼角眉梢,少年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之下,雋秀的面容仿佛在發光。
“集結人馬,出兵商城!
思度良久的人突然開口,艷麗鳳目是舍我其誰的躍躍欲試,“十日之內,我要商城城門大開,百姓軍士夾道相迎相蘊和!
勸什么降?磨磨唧唧太慢了。
他就該直接把朱穆的腦袋擰下來,然后把商城據為己有,而后借助商城強渡長江,將所謂的江東之主一波送走。
江東之地盡收麾下,九州天下便得大半,剩下的梁王鄭王不足為懼,略施手段便能讓他們從世上消失,九州平定,相蘊和登基的日子便指日可待。
登基好,登基了,他便是從龍之功,相蘊和麾下第一功臣。
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后,他與相蘊和的名字都會永遠綁定。君不疑臣,臣不叛軍,君臣相和的千里馬遇伯樂。
想起后世人提起相蘊和便會說起他,從不在意世人言論的他突然隱隱開始期待。
——相蘊和很好,他也不能太壞,他要做一個千古一帝身邊的人臣典范。
商溯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
對自己的性格哼,有才之士有點脾氣怎么了?他又不做千古賢相的諸葛亮,道德水準沒必要這么高。
驕矜的貴公子在我性格惡劣需要改與有能力就該有脾氣之間反復橫跳。
然后還是收斂一二,在大軍開拔前去找相蘊和,把自己的想法好好說給她聽。
恩,他與相蘊和之間不能有誤會。
若真有了誤會,一定要在三天之內解開,不能橫在兩人之間擰成疙瘩。
商溯去尋相蘊和。
“勞煩通傳公主,我家三郎求見!
扈從相蘊和的親衛道。
親衛看了眼錦衣金甲的少年郎,知曉這是主公與公主極力拉攏的人,倒也沒有拿架子,“三郎稍候,我這便為三郎通傳!
從反賊到跟隨相豫章入主京都,草莽出身的親衛們此時也學了幾分規矩,一個親衛去通傳,另一個親衛引著商溯去吃茶,禮數周到,讓人無可指摘。
只是茶不是什么好茶,相豫章與相蘊和兩人又不是在這種小事上下功夫的人,親衛捧來茶,商溯聞著味道便覺不大妙,但他又不是來吃茶的,哪能跟以前一樣去挑茶的錯兒?
極為挑剔吃喝的少年郎在親衛的注視下飲了茶。
以老仆為首的扈從們頓時覺得今日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很好,這種茶都能入肚,看來三郎是真的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希望這位壽昌公主能再接再厲,繼續把他家三郎的道德水準往上提一提。
他們整日跟在這樣的主子手底下做事,道德水準與性格的好壞直接關系到他們的日子好過還是不好過。
眾人翹首以盼等著壽昌公主的到來。
然而他們的三郎在讓他們失望的事情上從不讓他們失望——
“此茶甚劣!
極重口腹之欲的少年忍了又忍,但到底還是沒忍住,一杯茶下肚,便忍不住吐槽,“茶色不佳,香味劣質,味道更是難以下咽,你們如何能拿這種茶來招待人?”
“”
您可閉嘴吧!
商溯在外人面前從不閉嘴,能活到現在沒被人打死,全靠眾人舍命相護。
“我與相蘊和關系好,不會說什么,可若換了旁人,定然會覺得你們招待不周,有意敷衍!
商溯覺得自己極為大度。
親衛嘴角微抽。
——您這還沒說什么?您就差把這茶狗屎都不如寫在臉上了!
商溯的確很嫌棄茶,“以后這茶不必再用,沒得讓相蘊和得罪人。”
放下茶盞,少年手指輕扣案幾。
一扈從拱手向前,“三郎?”
“命人送些我的茶葉來。”
商溯吩咐道,“陽羨茶,云霧茶,白露茶與雀舌茶各來一些,送到相蘊和面前讓她挑選,看她喜歡什么,再多多送些她喜歡的茶!
“。!”
好家伙,原來是位財神爺!
親衛瞬間不覺得錦衣少年言辭刻薄了。
人家嫌棄歸嫌棄,但卻是實實在在送東西的,出手這般闊綽,讓人說幾句怎么了!
親衛不僅不覺得少年言辭刻薄,還深感少年心思單純性子直率,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
——能打還有錢,別說主公與公主了,連他都想讓這樣的人留在身邊。
底層出身的親衛是石頭縫里野蠻生長的草,聽慣太多難聽話,更遇到不知多少的惡人,與那些人那些話相比,商溯的優點一抓一大把,優點著實多,言辭刻薄這種事情便不值一提。
再說了,人家都送東西了,讓人家說兩句怎么了?
親衛絲毫不扭捏,大大方方接受財神爺的饋贈,“如此,便多謝三郎了!
“客氣!
畢竟是相蘊和的親衛,商溯難得沒有擺架子。
兩人對話被嚴三娘一字不落聽了去,嚴三娘笑了一下,從外面走進來。
“三郎尋公主所為何事?”
嚴三娘問商溯。
來人是嚴三娘,商溯有些失望。
相蘊和沒過來,來人是嚴三娘,說明小姑娘還在生氣,不想見他。
事實根本不是這樣,嚴三娘攔了消息,沒讓親衛把商溯來尋相蘊和的消息告訴相蘊和。
小公主心腸軟,面皮也薄,性子更是好得沒話說,心里從不記仇,在旁人看起來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在她那不值一提,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這種情況下,商溯隱瞞身份又鬧出劫營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原諒,少年伏低做小說三五句好話,便能哄得小公主不計前嫌,與他重歸于好。
這樣的性格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好到會讓人覺得她性子好沒脾氣,以后不把她的感受放在心里。
這樣不行。
公主深得兩位主公的重視,未來極有可能繼承大統,哪能做個針扎在身上不知道喊疼的軟柿子?
當然,公主哪怕真的做了,她也得在外面把公主的威信豎起來。
——比如說,不能那么快原諒商溯。
本著這種心理,嚴三娘在商溯面前落座。
來人是嚴三娘,自然沒什么好看的,商溯收回視線,眸色有些黯然,“我是來向她道別的!
“道別?”
嚴三娘眼皮一跳,一下子有理由不喝親衛捧過來的劣質的茶,抬手把茶盞擱在案幾,眼睛看著商溯,“三郎要走?”
商溯微頷首,“對,我要去商城!
嚴三娘雖是降臣,但與相蘊和關系極好,商溯沒有瞞她,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更是一把插向江東之地的利刃,若能將此城拿下,日后攻打江東便會容易很多。”
哦,原來是這樣,她還是以為眼高于頂的少年經此一事后要一蹶不振,要與阿和分道揚鑣了呢,不曾想少年一片冰心在玉壺,為的是把商都打下來。
虛驚一場,嚴三娘松了口氣。
“也好。”
嚴三娘道,“三郎若能拿下商城,公主或許便能消氣了!
這話剛出,便覺得哪里有些不對,活脫脫把顧家三郎當成攻城略地的工具人,仿佛他與相蘊和之間毫無感情,全是利益。
這不成。
這不是拿人當傻子看么?
嚴三娘立刻改口,“其實——”
“只要我拿下商城,相蘊和真的不會再生氣?”
她的話尚未說完,坐她對面的少年便已開了口,一雙漂亮眸子攏著清晨的陽光變得亮晶晶,仿佛在等待她的點頭。
“”
這人腦回路是不是不太對?
仔細一想也頗為正常,唯一的朋友被自己得罪了徹底,可不就要拿東西來哄人開心么?
阿和不喜歡花兒粉的,對金銀珠寶也是淡淡的,唯一能讓她歡喜的,也只有城池與土地了,這種情況下,顧家三郎當然要往建功立業上想。
“應該會消氣。”
琢磨明白商溯的心理,嚴三娘便道,“雖說三郎做得有些過分,但公主是寬宏大量之人,不會因這些事情對三郎緊追不放!
商溯放心了,“既如此,我便即刻啟程,將商城打下來!
少年說干就干,起身向嚴三娘告辭。
“呃,三郎要不要等一下公主?”
嚴三娘被商溯的執行力驚了一下。
商溯搖了搖頭,“她昨夜受驚了,今日讓她好好休息!
“我不會耽擱太久,快則五日,慢則十日,便會來請她入商城,到那時,我再好好向她賠禮道歉!
“也行吧!
棒打商溯與相蘊和的嚴三娘磕巴了一下。
不是,商溯與公主到底誰更傻白甜?
她怎么瞅著商溯比公主更好哄呢?
嚴三娘心情復雜,目送商溯離開營帳。
·
“商溯走了?”
聽到消息的相蘊和有些意外,轉過身去看嚴三娘,“他怎么不等等我?”
嚴三娘當然不會說自己有意拖延了消息,只是迎著相蘊和的目光,她多少有些心虛,不由得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我也是這樣說的,讓三郎等等公主!
嚴三娘道,“但三郎內疚異常,言公主昨夜受驚,今日便該好好休息,不必因為他的離開而起身相送。”
相蘊和哦了一聲。
這的確是商溯能做出來的事情。
桀驁的少年雖言辭刻薄,從不在意旁人的感受,但在她的事情上,他總是出乎意料的耐心與細心。
“他還說了什么?”
相蘊和問道。
嚴三娘看了一眼相蘊和,道,“他還說,慢則十日,快則五日,他必會將商城打下來,讓公主入主商都。”
“五日十日便能打下商城?”
姜七悅微微一驚,“商城易守難攻,別說十日了,正常人三五個月也不一定能打得下來。”
誰說不是呢?
但那人是商溯,便一切皆有可能。
被歷代史官大書特書的最強之將,打的就是不可能。
相蘊和站起身來,“他既然這樣說,便有破城之法,否則不會在三娘這般說話。”
“不錯,此人并非自吹自擂之輩,而是的確有真才實學。”
嚴三娘點頭,極為認同相蘊和的話。
豈止是真才實學?那簡直是經天緯地之才!
——當然,僅限于帶兵打仗。
此人性子極端,才干更極端,打仗有多厲害,政治素養便有多一塌糊涂,可以說是用百世的情商與政治換一世的將帥之才。
這種極端人才也只有公主能容得下。
若換成別人,一旦得了天下,便會因他言行無狀而讓他成為新朝殺的第一位功臣。
姜七悅撓了撓頭,“好吧,咱們就等他的好消息!
“他出發多久了?”
相蘊和起身往外走,“我去送送他!
嚴三娘跟著相蘊和一同走出營帳,“約有半個時辰!
相蘊和蹙了蹙眉。
半個時辰的急行軍,足以讓商溯一行人徹底與她拉開距離,她此時去送,只怕連他的馬蹄印都看不到。
但盡管如此,相蘊和還是走出營帳,登上高臺,看向商溯行軍的方向。
商溯一行人的速度太快,此時已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只有在天與地的交界線有著一堆小黑點,那是山賊們的甲胄的顏色,不同于任何勢力,是墨色融為一體的玄色,能讓他們悄無聲息便潛入敵營與敵城。
相蘊和沖著黑點揮了揮手。
姜七悅道,“阿和,他看不到的!
這時候說這種掃興話做什么?
嚴三娘拿手肘撞了一下姜七悅。
姜七悅奇怪看了眼嚴三娘。
撞我做什么?
我又說錯話了?
不能吧?
這多正常的一句話,哪里出錯了?
姜七悅一頭霧水。
相蘊和收回視線,“我知道他看不到!
“他看不到便看不到吧,送送他,我心里好受些!
商溯雖隱瞞身世,又陰錯陽差劫了她的營地,可對于她,他從來一片熱誠。
與他的真誠相比,她更多的是利用,兩相對比下,她多少有些虧心,心既虧,便想做些事情來描補,好讓自己心里好受些。
但僅僅是描補,而不是改正。
——搞政治的心都黑,她黑著黑著就習慣了。
再說了,她雖利用了商溯,但對商溯也不錯。
他有將帥之才,她有容人之量,他們兩個無比契合,若無意外,當是后世頗為推崇的君臣相和。
戰功赫赫又能得以善終,還被后人所傳頌,這種結局不比他前世英年早逝強得多?
思及此處,相蘊和不那么虧心了。
“走吧,咱們回去。”
相蘊和道。
·
而被相蘊和遙遙相送的商溯,此時也在扈從的提醒下回了頭,“三郎,壽昌公主心里還是掛念您的。”
“快看,她來送您的!
商溯在馬背上轉身回頭。
隔著極遠的距離,他看到一個小人影在幾個小人影的簇擁下登上高臺,陽光照在她甲衣上,她的甲衣晃著一團耀眼的陽光,似乎在沖他招手。
商溯心中一喜。
——他就知道相蘊和不會因為這件事而與他割袍斷義。
小人在高臺上站了好一會兒,才在其他小人的簇擁下走下高臺。
高高的山頂沒了小人,只剩下蔚藍的天與潔白的云,仿佛是顏色傾倒才有的澄明如洗。
商溯收回視線。
“傳令下去,十日內不,五日!”
商溯聲音微頓,立刻改口,聲音里有著明顯的喜意,“五日內拿下商城,請相蘊和前來接手軍政!”
“喏!”
扈從們齊聲應下。
·
商城劍拔弩張,而彼時的京都,更是一片刀光劍影,戰事頻頻。
胡青與葛越增兵杜滿不過月余時間,皇叔盛元洲的三十萬大軍便向京都進發。
盛元洲在北地經營多年,極得人心,此時又是打著天子討逆賊的名義出兵京都,一路上引得無數盛軍相投。
他們知道相豫章與姜二娘的厲害,更知道大盛搖搖欲墜,朝不保夕,可這座如今腐朽不堪的大盛是他們父輩們浴血奮戰才打下的,怎能不過數十年便拱手相送?
——他們當與大盛共存亡。
有舍生取義之人,自然也有投機取巧之輩。
相豫章與姜二娘是平民出身,對豪強世家沒什么好臉色,士族出身的權貴們當然不愿意見相豫章夫婦得了天下,若真是這樣,哪還會有他們的好果子吃?
所以大盛危如累卵也好,岌岌可危也罷,他們都會支撐著這個腐朽的王朝繼續前行,直到山窮水盡,他們再難以支撐,他們才會轉投相豫章與姜二娘,為新朝出謀劃策。
千軍萬馬心思各異,但彼此都達成共識——不能讓相豫章夫婦得天下,這九州萬里,還是大盛皇帝來坐為好。
盛元洲的大軍開拔,一路連下數座城池,消息傳到京都,原本被相豫章的雷霆手段所鎮壓得不敢生事的世家們的心思又活絡起來。
眼下是個好機會,若能幫助皇叔奪回京都,他們便是大盛的一等功臣,榮華富貴享用不盡,豈不比跟著相豫章姜二娘做個備受忌憚的世家強?
一時間,心懷鬼胎的眾人聞風而動。
打聽消息的打聽消息,暗送情報的暗送情報,只盼著皇叔入主京都,讓他們過上以前在平民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好日子。
這種異動自然瞞不過姜貞一行人。
皇城內,雷鳴急得抓耳撓腮,“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
“盛元洲的大軍少說也有三十萬,若再有京都的人給他通風報信,咱們怕不是守不住京都!
“守不住便守不住,大盛皇帝能棄城,咱們難道不能棄?”
韓行一輕搖羽扇,面上不見半點慌亂。
雷鳴瞪大了眼,“軍師,你這是什么話?”
“大盛皇帝是什么人?咱們是什么人?拿他跟咱們比,這不是侮辱咱嗎?”
一個丟下臣民自己望風而逃的昏君也配與他們白手起家越挫越勇的人比?
——呸!提端平帝一嘴,他都覺得自己沾上了晦氣!
姜貞卻覺得韓行一的法子可行,“端平帝做得,咱們也做得!
趙修文抿了抿唇,對姜貞的話不置一詞。
嬸娘雖狠辣果決,但從不是薄涼之人,此時贊同軍師的提議,必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二娘!”
雷鳴驚得一蹦三尺高,“軍師瘋了,你難道也瘋了?!”
“咱們把士族豪強收拾得這么慘,把他們的土地與錢財分給京都的貧苦人家,咱們在時,他們不敢怎么樣,咱們若是走了,他們不把拿了他們土地與錢財的百姓生吃活剝?!”
想想豪強士族們報復百姓的血腥畫面,雷鳴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往頭上涌,“要走你們走,我不走!
“我打仗是為了讓跟我一樣的貧苦百姓過上好日子的,不是為了勞什子的功名利祿!”
姜貞笑了一下。
“雷叔,我們還是先聽聽嬸娘的想法!
趙修文安撫道,“嬸娘這樣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雷鳴冷聲道,“什么道理都不行!”
“在我這兒,咱們說什么都不能拋棄百姓!”
“誰說要拋棄百姓了?”
韓行一眸中精光微閃,“棄城歸棄城,百姓是不能拋棄的!
雷鳴冷笑,“棄城不拋棄百姓?”
“軍師難道想學劉皇叔攜民渡江——”
雷鳴聲音微微一頓。
他雖心直口快,是典型的虎將而非智將,但也是一場仗一場仗打下來的將軍威名,哪怕家中貧窮沒有讀過兵法,但也在戰爭中歷練多年,知曉兵者詭道的道理——城可以棄,但百姓的確也可以不棄。
“二娘的意思,是假意棄城?”
想了又想,雷鳴斟酌開口。
姜貞微頷首,“不錯。”
“雷將軍果然善戰之人!
韓行一悠悠一笑,將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皇叔盛元洲與端平帝不同,是位勤政愛民的好藩王,又能征善戰,護一方平安,他此時對京都用兵,必然會引無數人前去相投!
“盛元洲兵鋒極盛,我們不妨避其鋒芒,待士氣大泄之后,我們再一鼓作氣,將其擒拿!
韓行一聲音不緊不慢,“如此一來,我們不但能贏,還能保存實力,不至于在與楚王的決戰中在兵力與糧草上落于下風!
虎踞江東的那一位是位極其棘手的雄主,又擅長水戰,他們若連兵力糧草都不能占上風,這九州天下的格局怕不是會再度改寫。
“好主意!”
聽完韓行一的計劃,雷鳴眼前一亮,“盛元洲雖來勢洶洶,又得豪強士族襄助,但底層兵士依舊是平民百姓出身,只要抓住了他們的心理,咱們就不難贏盛元洲。”
“當然,贏了盛元洲還不算,還有楚王跟梁王,咱們要留點兵力跟他們打!”
雷鳴信心滿滿。
趙修文看向姜貞,眼底滿滿是崇拜之意。
果然是嬸娘。
她看的從來不是一時的得失,而是天下大勢。
是日,姜貞準備棄城的消息從皇城內傳出,不過幾日便傳遍京都的大街小巷。
“姜王要棄城?”
“不能吧?她不是最看重咱們百姓嗎?怎么會丟下咱們不管?”
“姜王倒是想管,可怎么管?”
“杜滿與胡青葛越三位將軍出兵梁地,京都現在哪還有多少人馬?哪里守得住京都?”
“姜王若是再不走,被皇叔盛元洲抓到了怕不是千刀萬剮。”
“可是,她走之后咱們怎么辦?”
“咱們瓜分了豪強的土地與錢財,若沒姜王護著咱們,豪強士族會不會把咱們生吞活剝?”
會,非常會。
在豪強士族眼里,他們根本不算人,而是他們隨意踐踏的牛馬,牛馬奪了他們的土地與財產,他們怎么可能會不把牛馬抽筋剝皮?
一時間,百姓們極為害怕。
恐懼的情緒在蔓延,而另外一種情緒,也在心中滋長——
憑什么?
憑什么他們生生世世當牛做馬?子孫后代永不得翻身?
同樣是人,難道只要投了個好胎,便能站在他們的尸骨上坐享富貴?
憑什么,死的人是他們?
而不是趴在他們身上吸血吃肉的權貴?!
他們不服。
這樣的日子他們早就過夠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當底層百姓不愿再當牛馬時,那些所謂的權貴眼里的螻蟻也能掀起滔天巨浪。
一場場自發的護城運動開始進行。
這些手中只有鐮刀榔頭的平民百姓,此時的戰斗力比盛元洲的嫡系精銳還要強——
盛元洲的斥衛剛潛入中原之地,便被世代居住中原的百姓們發現端倪,眾人齊心協力抓了斥衛,送到雷鳴部下手里,讓他們反向拷問盛元洲的消息。
世家們想給盛元洲傳遞消息,送消息的人出了世家的門,在城中繞了一繞,來到趙修文的軍營里,雙手把書信奉上。
——在當狗還是當人的事情上,正常人都會選擇當人。
派出的斥衛石沉大海,世家們送出來的消息常常自相矛盾,盛元洲雖有三十萬之眾,但用兵謹慎,從不輕急冒進,這種性格導致他越往京都走,心里越沒底。
這種沒底的情緒持續到一個斥衛冒死回來,傳回來一個消息——姜貞準備棄城。
“姜二娘要棄城?太好了!”
小皇帝大喜,“她若棄城,咱們便能不費一兵一卒奪回京都了!”
隨軍而行的太后亦頷首,“皇叔果然厲害!
“尚未抵達京都城下,便嚇得亂臣賊子落荒而逃!
“”
這哪是落荒而逃?這分明是以退為進,讓所有百姓自發抵制他!
中原之地的百姓有多少?
幾千?幾萬?還是十幾二十萬甚至更多?
當這些人不拿鐮刀拿刀槍,再怎樣所向披靡的戰將也要為之折腰。
盛元洲抬手掐了下眉心,“傳令下去,若我們取回京都,姜二娘頒布的所有政令不會被廢黜,而是繼續執行!
“皇叔,您這是做什么?”
小皇帝大吃一驚,“姜貞把權貴的土地分給窮人的政令豈能繼續執行?”
太后亦為之一愣。
大盛是政變奪位,靠的是豪強士族,穩住了豪強士族,便能穩住大盛江山。
所以無論是她的夫君端平帝,還是前面的那一位帝王,執行的政策都是讓利士族,與士族共治天下,而不是提拔寒門,分士族的權柄。
可盛元洲此時的行為,卻與之前的政令截然不同,執行姜貞的國策,便是背棄士族,爭取天下民心。
——那群目不識丁一生庸庸碌碌的百姓,哪里值得他們花這么大的力氣來拉攏?
太后斟酌片刻,遲疑開口,“皇叔是否有難言之隱?”
“皇嫂,我們身居高位,鮮少看到百姓疾苦,更難對奉養我們的九州庶民感同身受!
盛元洲聲音緩緩,“姜二娘不同,她平民出身,知曉百姓之苦,更能理解百姓不易,是以,她振臂一呼,便能讓萬民為她赴湯蹈火,百死無悔!
“這是我們做不到的事情。”
盛元洲嘆了口氣,“剿匪剿匪,卻越剿越多,最后連京都都失了!
小皇帝面上有些不好看。
太后眼皮輕輕一跳。
盛元洲的聲音仍在繼續,“我們失去的不是京都,而是天下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句話從來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明主得到世人推崇,一統九州,問鼎帝位!
“皇嫂,我們若再不做出改變,這天下九州,便真的要易主了!
盛元洲一聲長嘆。
小皇帝不悅皺眉,“可——”
“一切全由皇叔做主!
太后打斷小皇帝的話。
太后如此通情達理,盛元洲長舒一口氣,“多謝皇嫂體諒!
“皇叔這是哪里話?”
太后溫婉一笑,“皇叔為國盡忠,我豈有阻攔之理?”
拋開被端平帝害死的那幾位藩王,單只說開國皇帝端平帝與皇叔盛元洲兄弟三人,開國皇帝龍行虎步,氣吞山河,雖有欺負孤兒寡母上位的不光彩事跡,但也的確是一代雄主,執政不過數年,便將紛亂百年之久的天下九州治理得海晏河清。
鄭王盛元洲雖小,但鎮守邊疆,能征善戰,是邊疆百姓的保護神。
更為難得是他并非一味勇武好戰的莽夫,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也頗有見地,假以時日,不難成為開國皇帝那樣的雄主。
一兄一弟皆出色,端平帝自然不承多讓,在陰謀算計的事情上獨步天下。
——可也僅限于陰謀算計的弄權。
端平帝也有識人之能,更有任人之心,可又一次的得位不正讓他不敢觸碰權貴們的利益,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盛積重難返,在風雨飄搖中走向滅亡。
太后凝視著盛元洲的臉,素來平和的她此時心緒起伏不定。
她忍不住地想,若當年端平帝沒有害死兄長,讓兄長繼續執政大盛,又或者說登基為帝的是盛元洲,那么現在的天下九州,會不會完全不同?
會不會百姓也如推崇姜二娘一樣,推崇他們的大盛?
可是沒有如果。
哪怕重來一萬次,她依舊會幫助端平帝毒殺先帝——她要做的是皇后太后,而不是籍籍無名的王妃。
大盛滅亡如何?九州戰亂又如何?
她是大盛的皇后,是太后,這便夠了。
她清楚知道大盛為何而衰敗,但她永遠不會阻攔。
——這大概是姜貞曾經說過的,世家出身之人的劣根,在他們眼里,個人的利益永遠在天下之上。
太后收回視線,“一切便拜托皇叔了!
一道道政令從盛元洲營帳里發出。
消息傳到百姓耳朵里,百姓們的心情格外復雜。
分土地,分錢財,原來高高在上的權貴,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會讓利于民。
可是,被逼無奈的讓利,如何能比得上姜王本來便想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事關自己,百姓們只會用腳投票。
盛元洲的政策的確會拉攏到一些人,但更多的人依舊選擇姜貞,原因無他,只因姜貞的確把他們放在心里。
百姓們做出選擇,權貴世家們卻深夜破大防。
——感情他們就是蛀蟲,無論在姜貞還是在盛元洲那里都不受待見。
既如此,那姜貞得天下與盛元洲得天下有什么分別?
他們還為什么要冒著殺頭的風險給盛元洲傳遞消息?
為盛元洲左右奔走的權貴世家們紛紛停了下來,兩不相幫,隔岸觀火。
姜貞防備世家極嚴,世家們傳遞出來的消息本就沒什么用處,還會擾亂盛元洲的判斷,如今他們不再傳消息,盛元洲倒也不惋惜,他不是善弄權術的皇兄,靠世家們才能坐穩帝位,戰場上的刀劍無眼,赫赫戰功靠得從來是自己的真本事。
盛元洲繼續行軍。
而彼時的姜貞,也領兵十萬,與盛元洲一決生死。
消息傳到相豫章耳朵里,相豫章擔心得茶飯不思。
“雖說你阿娘很厲害,可杜滿他們帶走了那么多人,你阿娘兵力那么少,如何能跟盛元洲打?”
相豫章憂心忡忡。
相蘊和雙手托腮,眼里透著濃濃的擔憂,“阿父,要不你回去幫阿娘?”
“那哪行!”
相豫章道,“江東的楚王猶在盛元洲之上,我若走了,他趁機來襲怎么辦?”
相豫章連連搖頭,“咱們要相信你阿娘,她一定會有辦法的!
話雖如此,但還是把自己為數不多的兵力分出去兩千,讓他們去給姜貞打下手。
姜貞收到人,二話不說,往兩千人里又添三千人,組成五千精騎,讓人繞后,直搗盛元洲的封地。
“二娘,這個任務交給我!”
雷鳴拍胸脯保證,“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任務完成得漂漂亮亮!”
趙修文亦據理力爭,“嬸娘,你身邊不能沒有雷叔,奇襲任務還是交給我吧。”
姜貞挑眉一笑,兩個都沒選,“若論千里奔襲,世人誰能抵得上大司馬?”
大司馬席拓的一戰成名,便是急行軍以少勝多,自此之后名聲大噪,一路問鼎大司馬之位。
雷鳴大吃一驚,“二娘,這么重要的任務怎能交給席拓?”
別的不說,他還沒打算投降咱們呢!
“這個任務只能交給他!
姜貞道,“盛元洲在封地經營多年,極得民心,非一般戰將所能攻取,世間除了我與豫章,便只有楚王席拓與顧家三郎能做到!
當然,石都或許也能做到,但此時他跟隨豫章出征,不在營地,攻打盛元洲封地的任務,便只能落在席拓頭上。
把這么重要的任務交給尚未投降的席拓,怎么看怎么像給盛元洲送兵,但姜貞卻信心滿滿,聲音篤定,“咱們的大司馬雖是顧見微豢養的一頭惡犬,但她能養,我亦能養。”
她從不比任何人差,又為何做不得天下戰將之主?
——不止戰將,她要的還有九州天下,山河萬里。
“傳我將令,請席拓。”
姜貞聲音清越,眸光凌厲。
【📢作者有話說】
姜貞:你首先是你自己,其次才是別人的誰。給自己一個機會,為自己而活。
席拓:?
席拓:
感謝在2024-03-01 20:50:20~2024-03-02 23:42: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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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 第 67 章
◎徹底改寫九州天下的格局!
第六十七章
趙修文眉頭微動。
——嬸娘怎會將這么重要的任務交給席拓?
可轉念一想, 這件事也只有席拓能做。
無論是他,還是雷叔,在面對皇叔盛元洲的根據地時, 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有把握的人是席拓。
不僅在盛元洲的封地時有必勝把握, 在面對盛元洲的三十萬大軍時,席拓依舊有把握。
以奴隸之身爬到大司馬位置的人, 他的每一次晉升都是累累戰功為臺階, 送他登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
趙修文抿了下唇, 目送親衛去尋席拓。
雖是俘虜,但席拓的待遇卻極好, 單獨的營帳,可口的飯菜, 點心與茶水更不會少, 還有姜貞時不時派人送來的市面上時興的話本子,才子佳人,又或者亂世梟雄,端的是生怕這位威震天下的大司馬獨在營帳心中無趣兒。
若不是他身上帶著重重的鐵鏈與枷鎖, 若不是營帳外有著重兵把守, 打眼一瞧, 他還是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
——姜貞對席拓的確沒話說。
只是席拓對這些超然待遇并不感興趣, 事實上, 他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
無論是杜滿領兵征討梁王, 還是皇叔盛元洲引兵來攻,消息被衛士們講給席拓聽, 這位曾經戰無不勝的大司馬卻是一點表情也無, 或閉目而躺, 或靜靜打坐,仿佛外面的風起云涌與他沒有半點關系。
這是萬念俱灰?
還是無動于衷?
看守席拓的衛士們說不準。
他們只知道,這位波瀾不驚的大司馬唯有顧見微來看望他時他才會有些許表情變化,萬年不變的死人臉會微微轉暖,冰山一般的眸會有丁點光彩,話雖依舊不多,但看上去卻終于有了活人氣息,而不是與一具尸體無異。
但顧見微來得并不多。
兩位主公新得中原之地,此時正是用人之際,又要清點豪強士族的財產,又要將土地與錢財分給平民百姓,略微認識幾個字的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更別提顧見微這種對朝政頗有見地的人。
顧見微被二娘提拔,在軍師手底下做事,幫著軍師處理民生政務。
軍師手底下的人個個忙得腳不沾地,顧見微自然難以忙里偷閑來看席拓,除卻最開始看席拓的那一次外,她來找席拓的次數屈指可數,而席拓也從最初的每日清晨都會眺望顧見微的方向外,變得不再看向遠方,而是更加沉默,像是被主人拋棄的小獸,麻木而被動地接受著一切。
衛士們被自己的這種想法嚇了一跳。
——大司馬席拓是何等人物?怎會被人拋棄?更不會讓自己陷入被拋棄被背叛的自苦。
大盛腐朽不堪,百姓怨聲載道,但大司馬席拓,卻是無數百姓心中的神祇。
他在,所以大盛在,所以戰火不曾蔓延在他庇佑的地方。大盛早該崩塌,但大司馬席拓,卻永垂不朽。
這樣的一個人,怎會是凄風苦雨的小可憐?
當然不會。
衛士們壓下心中荒唐念頭,繼續看守席拓。
然后他們等來了姜貞的將令,大敵當前,姜貞準備啟用席拓。
“席將軍,您的好日子要來了,二娘要重用您!
大盛名存實亡,大司馬的稱呼當然不能再叫,看守席拓的衛士們將他喚做席將軍,真心實意為他高興,“二娘是厚道人,比端平帝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您若愿意歸順她,她定然不會虧待于您!
關于席拓歸降后的官職,衛士們也曾擺開幾碟花生米就著烈酒討論過。
若以帶兵打仗的能力看,席拓不在兩位主公之下,且性子謹慎穩妥,非惹是生非之輩,若天下一統,他當是武將中的第一人,不比跟著端平帝差,更比現在被人看守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這樣的好前程對于席拓來講卻是可有可無。
更準確一點,是毫無反應——什么好前程,什么被委以重用,對他來講,與今日是吃飯還是喝湯沒甚區別。
“”
好的,大司馬席拓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從不摧眉折腰事權貴,盡管“權貴”是二娘。
衛士們一聲長嘆,打開席拓身上的枷鎖。
親衛在前方領路,“大司馬,請。”
久違的稱呼讓男人眼皮微抬,冰冷眸色轉動半分,視線落在親衛身上,親衛溫和一笑,并不覺得自己的大司馬稱呼是一種逾越。
席拓收回視線。
——在邀買人心的事情上,姜二娘的確一騎絕塵,無人能出其左右。
席拓一哂,跟隨親衛走出關著自己的營帳。
行軍之際帶著俘虜并不是一個好選擇,尤其是他這種需要派重兵把守的俘虜,既要擔心敵軍隨時來攻打,又要分心他會不會越獄,可謂是勞心勞力,委實費神。
可盡管如此,姜貞還是帶上他,哪怕是俘虜,也將他奉為上賓。
——姜貞的心思昭然若揭。
席拓來到三軍主帳。
養在姜貞膝下的相豫章的親侄子趙修文親自來領路,“大司馬,請。”
席拓微頷首,跟隨趙修文上前落座。
“哼!
雷鳴雙手環胸,冷哼一聲。
明晃晃的不悅與憤慨。
趙修文笑了一下,溫聲打圓場,“雷叔這幾日偶感風寒,嗓子不大舒服,大司馬勿怪!
席拓不甚在意。
雷鳴惡狠狠瞪著席拓。
他哪里是偶感風寒?
他分明是不愿意二娘把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席拓。
世上哪會有人這般對待降將?
更別提席拓壓根沒想過歸順他們,被俘虜了那么長時間,說過的話屈指可數,幾乎把老子不想投降你有種殺了老子寫在腦門上。
讓這樣一個人領五千精兵攻打皇叔盛元洲的封地,真的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給盛元洲送兵么?
雷鳴不服。
雷鳴的反應落在姜貞眼底。
姜貞看了眼憤憤不平的雷鳴,淡聲開口,“雷鳴,不得無禮。”
“”
他哪里無禮了!
他只是瞪席拓兩眼!
但姜貞說無禮,那就是無禮,他這人誰都不服,就服姜貞跟相豫章。
雷鳴憋憋屈屈拱手,“見過大司馬!
席拓神色淡淡,端坐小秤,神態自若受了他的全禮。
雷鳴氣結。
——無禮的人分明是這廝!二娘與大哥都不會這樣受他的禮!
雷鳴氣不打一處來,但主帳內的眾人卻對席拓的這種行為見怪不怪,有才之士多傲骨,席拓這么厲害的人有脾氣很正常,哪能人人都跟姜貞相豫章一樣,不僅能打能抗,還能平易近人待人寬和?
遇到姜貞相豫章的幾率比在端平帝的治理下寒門卻能一飛沖天還要難。
做人要知足,不能把席拓當姜貞夫婦看。
席拓桀驁很正常,像姜貞夫婦這種才不正常。
以趙修文為首的諸多將士心平氣和接受了席拓的行為。
“這些時日委屈大司馬了!
主位上的姜貞微笑開口。
席拓淡聲道,“你想讓我為你攻打盛元洲的封地?”
開門見山的話讓眾人為之一驚。
姜貞雖有意啟用席拓,但具體讓席拓去做什么事情卻瞞得死死的,席拓是怎么知道攻打鄭地的事情的?
還是說,這是絕世悍將的敏銳?
只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明白對方戰將的打算?
眾人心頭一凜。
——名震天下的大司馬席拓果然名不虛傳。
“不錯,我的確想讓大司馬領兵。”
席拓單刀直入,姜貞便直言不諱,“不知道大司馬愿意與否?”
萬年不變死人臉的席拓嘴角勾起一抹嘲諷,“我憑什么要為你做事?”
“憑我能結束戰亂,憑我讓利于民,惠于百姓!
姜貞眉梢微挑,聲音清越,“憑我能讓九州一統,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席拓掀了下眼皮。
姜貞的聲音仍在繼續,“大司馬,您半生為他人掌中刀,雖攻城略地,建立不世功勛,但卻從未有一日為自己而活!
“既為刀,為何不做自己掌中刀?”
“天下在你刀下一統,四海在你掌中安寧!
“千百年后,世人提起你席拓之名,是戰神,是庇佑錦繡山河的神祇,而不是一閃即逝的戰將,雖有赫赫之功,卻過早死于戰亂之中!
席拓抬頭看姜貞。
女人鳳眸凌厲,眼角眉梢盡是舍我其誰的篤定,她篤定著他會被她所說動,去做一個只手擎天的棟梁之材,而不是無力回天的盛朝大司馬。
“掌建邦國之九法,佐王平邦國是為大司馬。”
姜貞看著席拓,清越聲音驀地放低,“當初見微讓你坐上大司馬一職時,或許她的心里,是真的想讓你安邦定國,平叛天下。”
“可惜后來造化弄人,又或者說,仇恨迷失了她的雙眼,本該刑掌天下的大司馬,變成了她手中最為鋒利的一把刀”
姜貞一聲輕嘆,“不該這樣的!
“見微與你,不應該這樣!
席拓眸光微微一滯。
他想起自己初見顧見微的模樣,那時她是驕傲明艷的太子妃,手刃父親并未對她造成任何影響,反而讓她在鮮血的浸染下更加明艷。
“從今以后,你便叫席拓!
她對他伸出手,眸光璀璨如天邊星辰,“席拓,過來我身邊。襄助我結束亂世,開創盛世太平!
那時的她,是真的本著救萬民于水火而去。
而被她帶出角斗場的他,當是她的肱骨重臣,而非她的掌中刀。
席拓垂眸。
睫毛斂著他的眼瞼落在他臉上,剪出來的陰影如刀痕。
“見微是百年難逢的奇女子,你是所向披靡的戰將。”
姜貞看著席拓的臉,緩緩說出自己的話,“你們本該一個定江山,一個開太平,青史留芳,萬世傳頌。”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個聲名狼藉,另一個心如死灰!
席拓閉眼。
他忽而想起,顧見微最后與自己說的話——你自由了,席拓。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為自己而活。
·
“若你阿娘能招降席拓,我們在面對盛元洲時便有一戰之力。”
商城與濟寧城交界處的營帳內,相豫章與相蘊和分析,“若不能讓席拓歸順,這仗便難打了!
相蘊和遲疑出聲,“可是,席拓會歸降阿娘嗎?”
“不知道。”
相豫章道,“我要是知道席拓能不能投降,我早就給你阿娘寫信了,還用跟你長吁短嘆嗎?”
“”
這話是大實話。
別說阿父知不知道席拓會不會歸降了,就連重活一世的她也不知道席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前世的席拓歸降的是楚王。
那時的席拓并非現在的俘虜,而是有著三十萬的精銳,若他一力主戰,大盛根本不會崩塌得那么快。
可是他沒有。
他只是率領三十萬大軍投降楚王,被楚王列土封王,一時間炙手可熱。
他在楚王麾下身居高位,而那些跟隨他南征北戰的將士們的結果卻并不好,楚王與大盛之間有滅族血仇,三十萬盛軍更是一個不穩定的因素,是以,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三十萬盛軍被楚王下令坑殺。
三十萬條生命,就這么活活斷送。
江水成赤,尸堆如山,讓原本在席拓投降后瀕臨滅亡的大盛竟死灰復燃,在皇叔盛元洲的帶領下對抗楚王。
值得一提的是那時候的皇叔并非現在的擁立天子的權臣,而是被端平帝迫害,鋃鐺入獄,三十萬盛軍被楚王坑殺的消息傳來,看守他的兵士將他放了出來,擁他為王,以他為尊,與楚王不死不休。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亂世中另投他人的舉動雖會為人詬病,但也不是讓人不能接受,所以世人對席拓突然投降楚王的事情雖有些震驚,但也沒有過多苛責,畢竟端平帝的確不是什么明主,席拓放棄他投降楚王,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為。
讓席拓風評急轉而下的,是楚王殺降。
將士們的血流成河換來席拓在楚王麾下的身居高位,這血跡斑斑的列土封王讓這位大盛曾經的庇護神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哪怕在幾十年后的阿父阿娘的新朝建立,史官們對席拓的行為依舊口討筆伐。
“我們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來看待席拓!
想了想又想,相蘊和開口說道,“此人不重功名利祿,更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他想要的——”
聲音微微一頓,一枚染血的鳳釵突然出現在她腦海。
——席拓是用顧見微的鳳釵自殺的。
那時的顧見微已完成對端平帝的復仇,大仇得報的她本該終于能享受人生,可善于弄權的端平帝在陰謀詭計的事情上從來天賦過人,一場大火,讓顧見微與他一同赴黃泉,讓這位曾經背負無數盛名但后來又聲名狼藉的奇女子徹底消失在這個世間。
她死之后,便是席拓投降楚王,三十萬大軍被楚王坑殺。
一代將星不再是將星,在她生命終止的那一刻,將星也隨之隕落,背負無數罵名,以她的鳳釵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似乎是為她而死。
為她而生,為她而死,戰無不勝的大司馬的威名建立在她希望他成功?
相蘊和蹙了蹙眉。
她總覺得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那是跟隨他浴血奮戰的將士,他怎么對他們的死無動于衷?
大盛沒了,顧見微沒了,跟隨他的將士也沒了,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一種多余,所以以鳳釵自裁,是他最好的歸宿。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阿父,席拓一定會歸降我們的!
“威震天下的大司馬也曾心懷家國,庇護一方百姓,所以他不會眼睜睜看著亂世再繼續,看九州天下戰火紛飛!
前世的席拓自盡時,大盛已亡,周圍諸侯不成氣候,楚王問鼎天下,是肉眼可見的山河之主。
所以哪怕三十萬性命橫在席拓與楚王之間,席拓也沒有找楚王復仇,那位讓世人敬若鬼神又不屑一顧的大司馬,他的心里裝過天下蒼生。
“你怎么知道?”
相豫章來了興致。
相蘊和下巴微抬,“我就是知道。”
“”
行吧,有前世記憶的人就是了不起。
相豫章伸手揉了下相蘊和的發,沒有提前世的話題。
他想他是懦弱的,那些他的小阿和死于亂世之中的前世,他從來不想提。
“阿父信你!
相豫章道,“你說他會降,他便會投降!
“席拓若能歸降你阿娘,中原之危便能迎刃而解!
“杜滿攻打梁地,中原有你阿娘坐鎮”
聲音微微一頓,相豫章笑了起來,溫和看著面前逐漸長大成人的小姑娘,“阿和,咱們不能落后他們!
相蘊和笑著點頭,“自然!
自己追的人不是楚王的人,而是商溯麾下的山賊,這種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堪稱相豫章不大光彩人生中又一筆笑資,但相豫章心性豁達,從不將這種事情放在心上,他關注的是另外一件事——
“算一算時間,商城此時已被商溯所得。”
相豫章眸光輕閃,“走,咱們去商城!”
“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更是能讓咱們橫渡長江的橋頭堡!
“有了商城,咱們便能揮師南下,一統江東!”
是日,相豫章向商城進發。
而彼時的商城,已被商溯占領。
拒不投降的朱穆拔劍自刎,卻被顧老夫人拼命攔下,這位鬢發皆白的老夫人奪了朱穆的佩劍,一巴掌把朱穆扇得眼冒金星,站立不穩。
“勝敗乃兵家常事,豈能因一時得失而妄送性命?”
溫婉賢良了一輩子的顧老夫人破口大罵,“若人人都與你一樣,這九州天下豈不是人人尋死?不求活命?!”
“我的兒,我生你養你數十載,為的不是讓你遇到些許挫折便尋短見的!
“功名利祿固然重要,可這些東西,遠不值得你用生命來換。”
朱穆愣了愣。
顧老夫人輕輕一嘆,“若二娘與你又或者與你那好殺的表兄一般,你尋死覓活,我絕不會勸你!
“可二娘是厚道人,絕不會因你苛待她而去報復你,況九州未定,她需要安撫人心,招攬諸侯,你作為第一個歸降于她諸侯,她縱是做給天下人看,也會讓你做個富貴賢王,安穩一生!
“穆兒,降了吧!
顧老夫人輕撫著朱穆的發,將那些散亂的鬢發重新梳得工整光滑,一邊梳,一邊哽咽著說話,眼淚在她眼眶中打轉,“為娘早年喪父,中年喪夫,不想晚年再喪子!
朱穆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母親!孩兒不孝!”
“大兄!伯娘!”
朱通抱著兩人痛哭出聲。
商溯面無表情看著眼前的一切。
半息后,他收回視線,帶著護甲的手指微抬,周圍扈從盡皆收刀。
商溯轉身離開。
聽到動靜的顧老夫人抬眉。
入秋之后的陽光已不似夏日那般烈,柔和的金烏之光灑在世間,仿佛能將一切溫暖。
溫暖的光徐徐落在少年的金甲錦衣上,金銀線交織繡出的暗紋攏著細碎的光,將少年略顯清瘦身影包裹其中,他似乎正在逆光而行,但最終又走入光源之中。
“多謝三郎留我兒性命!
顧老夫人道。
少年并未回頭,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一般。
但周圍扈從卻紛紛起身,前去攙扶顧老夫人,“老夫人,快起來。”
顧老夫人的顧是會稽顧家的顧,是商溯嫡親的姑奶奶。
顧老夫人在眾人的攙扶下站起來。
“多年不見,三郎已這般大了。”
看著少年遠去的背影,顧老夫人一聲長嘆,“可惜他母親走得早,不能見他如今的威風八面!
“”
您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這會兒提三郎生母,是嫌您兒子的命太長嗎?
扈從立刻道,“老夫人受驚了,先去后院休息吧。”
“三郎與朱郡守有要事相商,朱郡守仍需隨我們走一趟。”
這話明顯是岔開話題,身為朱家的當家主母豈會聽不出扈從的話外之音?
顧老夫人點點頭,示意自己身邊的大侍女往扈從手里塞了一包銀子。
“穆兒性子剛直,勞煩你們多看顧些!
顧老夫人道。
扈從們收下銀子,“好說!
收下的銀子轉頭被扈從們交給商溯。
白花花的銀子擺在案幾上,商溯瞧也未瞧一眼,“既是老夫人賞你們的,那便收著吧!
“多謝三郎。”
扈從們喜笑顏開收起銀子。
收好銀子,扈從們引朱穆來見。
方才被顧老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朱穆的臉此時腫得老高,五個手指印在上面,看上去有些滑稽。
商溯挑眉瞧了一眼,心情忽而沒那么壞了。
——雖有母親護著你,但也挨打了不是?
還是他這種狀態好。
雖無父母管教,但也不會受父母的責罵。
商溯從不是心思深沉之人,心情好,面上便帶了出來,朱穆瞧了瞧,知曉這廝在幸災樂禍自己挨打。
“”
果然是沒有爹媽管教的孩子少教養。
朱穆懶得與這種人掰扯有母親的好,被扈從帶進來,便單刀直入問商溯的打算。
既然歸降,那就是自己人,商溯沒打算瞞著朱穆,把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
“派一隊人請相蘊和,其他軍士備戰江城!
商溯道。
朱穆險些把眼睛瞪出來。
既然投降,那么開城迎接相蘊和父女倆這種事情便是鐵板釘釘,他沒什么好扭捏的,能接受得了,他詫異的是備戰江城。
他雖然在楚王的攻勢下守住了商城與濟寧,不代表他是大勝,讓楚王損兵折將而歸。
事實上他是慘勝,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他的軍士損傷得七七八八,如今只有兩萬多兵馬,若非如此,怎會輕易被顧三奪了商城?
恩,他當然不愿意承認是自己技不如人,才會敗得這么快,這么猝不及防。
“三郎,江城乃江東重鎮,易守難攻,若無數倍于楚軍的人馬,只怕難以攻下!
朱通試探開口,說出朱穆的疑惑,“更何況,如今已入秋,再過三兩個月,江水便會結冰,更加不利于我們作戰。”
朱穆重重點頭。
——兩萬兵馬攻打江城是癡人說夢!
商溯聲音懶懶,“所以我們需要在江水結冰之下攻下江城!
“???”
你怕不是在做夢!
朱穆對這位出身顧家的好外甥不太熟悉,只差把你在做白日夢寫在臉上。
這種質疑的表情商溯見多了,如今再見,也沒甚好稀奇的,不急,看他用戰術讓朱穆發現自己質疑他的行為是多么的愚不可及。
商溯走到沙盤前。
“以兩萬兵馬攻打江城,的確是難以取勝。”
商溯推演沙盤,“可若是詐降之后再奪城呢?”
朱穆微微一愣。
朱通恍然大悟,“三郎的意思是讓我去詐降?”
朱穆與楚王早已撕破臉,倆人此時的關系說句不共戴天都侮辱了不共戴天,朱穆前去詐降,楚王怕不是提刀將他碎尸萬段,所以詐降這種事情,由朱通來做更合適。
商溯搖頭,“不,讓朱穆麾下的將士去詐降!
“???”
這不是把楚王當成傻子嗎?
朱穆麾下的將士如果愿意投降,楚王還能打商城打得這么艱難?連自己最看重的一名大將都折在攻城戰里?
朱穆抬頭看商溯。
不是,這廝的排兵布陣也就這回事,是怎么讓他來不及反應便拿下他的商城的?!
但下一刻,商溯的話卻讓朱穆瞬間推倒自己剛才的結論——
“若遣一萬兵馬詐降,則商城守備定然空虛。”
商溯的聲音不急不緩,“楚王乃能征善戰之人,必會一邊拖著降軍,一邊遣人攻取商城。楚王對商城出兵之際,便是我們拿下江城之時!
“!!!”
這仗還能這么打?!
朱通瞪大了眼。
朱穆如遭雷劈。
好家伙,怪不得這廝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商城,原來這廝帶兵打仗的能力與他根本不在一個水平線,對方甚至不需要多動腦子,只需動動手指,便能讓他潰不成軍。
明晃晃的降維打擊。
他終其一生,不可能在顧三面前走半招。
巨大的挫折籠罩著朱穆。
但很快,他不那么挫折了,原因非常簡單,商溯不是對他一人是降維打擊,而是對所有人,換言之,他是這個時代所有戰將的噩夢。
天生將才,所向披靡。
“再給相蘊和的父親傳個信,讓他組織人馬,在楚軍攻取商城失敗后攔截他的人馬,盡量不要走漏一個楚人!
商溯道,“待擒拿了這些楚人,便將他們的衣甲剝下來,讓咱們的將士扮成楚軍,派捷報傳于楚王,言商城大捷,讓他引兵入主商城!
“。!”
原來剛才的戰術只是一個開始?重頭戲在后面?!
朱通變了臉色,朱穆晃晃然窺見九天神祇。
兄弟兩人呆呆看著面前的少年,心中升起無窮恐懼——這個人,天生便是所有將才的克星。
梁王也好,皇叔盛元洲也罷,甚至一統江東之地的楚王,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他信手拈來的一場戰役,便是無數戰將窮其一生也無法企及的高度。
他真的是人嗎?
還是九天的神祇終于開了眼?
見天下紛亂百年,所以親自降世,以摧枯拉朽的攻勢讓天下一統,九州恢復太平?
商溯的聲音仍在繼續。
他的聲音并非這個時代戰將的聲若洪鐘,清亮眾略帶清冷,不像是彈指間城墻灰飛煙滅的戰將,更像是世家嬌養的貴公子,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三兩句話便能將江東安排得明明白白。
朱穆兩兄弟呆若木雞,久久不能回神。
“?”
很難嗎?
這不是是個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嗎?
商溯有些不喜兩兄弟的反應,不耐出聲,“你們知道該怎么做了嗎?”
“知、知道了!”
朱通率先回神,看向商溯的視線里滿是敬佩。
朱穆亦很快反應過來,心中直罵自己方才的蠢。
——他究竟有多瞎,才會覺得顧三不過如此?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朱穆拱手,向商溯深鞠一躬,“夏王姜王得三郎襄助,一統四海指日可待!
商溯挑了下眉。
嘖,他還是更喜歡兩兄弟桀驁不馴的模樣。
沒意思。
商溯道,“滾吧。”
話都聽完了,還杵在他面前做什么?
該忙什么忙什么去,他才不想對著兩根朽木討論戰術。
“???”
這廝在排兵布陣之外是一點人話都不說。
發自肺腑的欽佩之語得了滾吧兩字,朱穆兩兄弟對商溯的敬佩之心瞬間回落。
果然是沒有爹媽的孩子少教養,為人這么刻薄,天不收來人來收,遲早有人會教他重新做人!
兩兄弟心里腹誹著,退出房間。
各自領了差事,兄弟兩人誰也沒有閑著,一個點兵點將派人去詐降,另一個著急忙慌去接相蘊和父女倆,總之心里雖唾棄商溯的為人,但對于他交代的事情卻不敢馬虎。
——兩人對楚王恨之入骨,若商溯能贏了楚王,那么商溯言辭之間的刻薄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
而此時被朱通迎接的相蘊和與相豫章,此時已在路上,兩路人馬在官道相逢,略微寒暄之后,便往商城進發。
“顧三果然是百年難遇的將才。”
從朱通嘴里聽完商溯的部署,相豫章贊嘆出聲,“此計一出,楚王必敗!
相豫章亦是能征善戰之輩,他這般評價商溯的戰術,那么這場仗便是穩了,相蘊和懸了多日的心終于放下,一雙眼睛盈盈亮,看向越來越近的商城。
相豫章埋伏楚王之事是機密,故而相豫章并未入城,只率領本部兵馬在埋伏地住下,只等楚王率兵攻打商城,自己甕中捉鱉。
楚王驍勇善戰,商城之戰必是一場硬仗,相豫章不想讓相蘊和赴險,便也不許她入城,派嚴三娘與姜七悅近身保護她,不許她離開營地半步。
相蘊和忍俊不禁,“阿父越發小心了!
“有阿父與三郎坐鎮,我能有什么意外?”
“話不能說這么滿!
相豫章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已丟失你一次,哪能再丟第二次?”
“阿和,你好好的,便是為父征戰天下最大的動力。”
相豫章看著面前已有大人模樣的女兒,一時間感慨萬千,“否則天下打下來了,卻沒了你,叫阿父這個皇帝當得有什么意思?”
相蘊和心中一軟,“阿父,不會的!
前世的悲劇,再也不會上演。
今生的她,一定會在亂世之中活下來,看阿父阿娘登基為帝,看天下承平,海晏河清。
是夜,朱穆麾下將士送信楚王,言朱穆丟失江東之后性子越發怪異,對麾下將士動輒打罵,他不勝其煩,愿率本部兵馬投降楚王,懇請楚王接納于他。
“這定是詐降!
消息傳到楚王營地,楚王麾下將士們便議論紛紛,“他若有心投降,又怎會追隨朱穆到現在?”
“只怕投降是假,詐降才是真。”
楚王眸中精光微閃,“他既有投降之心,本王又豈會無容人之量?”
“大王不可!”
將士們大驚失色,“此人詐降之心昭然若揭,大王怎能接受他的投降?”
楚王朗聲一笑,“他若不詐降,本王又怎會有機會攻下商城?”
眾將恍然大悟。
——大王在將計就計,以納降來攻取商城。
“眾將士聽命!
楚王意氣風發,俊朗面容上滿是對商城的志在必得,“點兵五萬,待降兵即將抵達的那一刻便出發商城,一舉奪下扼守中原的咽喉之地!”
“喏!”
將士們朗聲應諾。
是夜,江東調兵遣將頻頻,而彼時的商城,亦在備戰楚軍的攻打。
這場名垂青史的戰役,在世人尚未察覺的這一刻緩緩拉開帷幕,徹底改寫九州天下的格局。
【📢作者有話說】
楚王:本王實名舉報朱穆開掛。!
小商:?
盛元洲:本王實名舉報姜貞開掛——臥槽,席拓。。。!
席拓:?
姜貞:謝邀,開什么掛?我自己就是最大的外掛作弊器O(∩_∩)O~
感謝在2024-03-02 23:42:44~2024-03-03 18:12: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孫小胖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68 ☪ 第 68 章
◎百死無悔,萬死不辭!◎
第六十八章
江東商城劍拔弩張, 而遠在千里之外的姜貞的營地此時也波濤暗涌,蓄勢待發。
只是與江東商城的情況不大一樣,所有戰將的目光看的不是隨時前來攻打他們的皇叔盛元洲, 而是被姜貞俘虜又委以重用的席拓。
這位沉寂數年的大司馬再一次著甲領兵, 只是這一次, 他不是盛朝的大司馬,而是兵鋒直指皇叔盛元洲的封地, 千軍萬馬在他身后站定, 他抬頭, 看著前來送行的英姿颯爽女將。
“在遇到我之前,大司馬從來戰必勝, 攻必取,小小的鄭地, 想來對大司馬來講不過是信手拈來, 不足為懼!
秋風烈烈,姜貞的猩紅披風揚在空中,她斟酒一盞,送到席拓面前, “大司馬一路保重, 我在此靜候大司馬的佳音。”
這些都是送行的客套話, 席拓不知征戰多年, 不知聽了多少遍, 如今從姜貞嘴里說出來, 倒與旁人有些不同。
——在姜貞之前,他的確從無敗績。
但這點不同并未讓他有太多反應, 他的神色依舊淡淡, 只是當視線看向姜貞時, 那雙素來冷冰冰的眸子比尋常時候深了一分,像是飛龍在天時濺出來的一點墨色,無端帶著些警告味道。
席拓瞧了眼姜貞遞來的送行酒,并未接,“姜二娘,我并非你的部將!
“這是自然!
姜貞含笑道,“大司馬與我只是交易一場,待鄭地平定,我便放大司馬自由!
奴隸出身不代表敏感自卑,且恰恰相反,這位奴隸出身的大司馬有著一身傲骨,若不是她的話打動了他的心,他縱然引頸就戮,也不會為她做事。
當然,哪怕此時他愿意領兵出征,也并非歸降于她,而是與她做了一筆交易,他替她拿下鄭地,她放他自由,讓他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若以這個交易來看,這位大司馬心中毫無家國,只有個人榮辱,可若再聽聽他的其他話,便不難明白,他冷峻面容之下的胸腔里,有著一顆火熱而赤誠的心。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他顛沛流離半生,貧賤富貴半生,終不過一句話便能概括。
“大司馬,愿您斬將奪旗,再現當初戰無不勝大司馬的風采!
姜貞說道。
席拓瞇了瞇眼。
“大司馬大可放心,與君一諾,必守一生!
姜貞朗聲一笑,“大司馬助我天下一統,我會還大司馬海晏河清!
女人清越的聲音散在空中,蕭瑟的秋日氣息似乎變得濃烈起來,陽光開始晃眼,秋風開始張揚,他們都受著她的影響,在她的慷慨激昂中涌出無限力量。
半息后,席拓收回視線。
手指微抬,掠過姜貞送來的酒盞,抬手一送,酒盞中的酒被他一飲而盡。
“砰——”
空著的酒盞被席拓擱置在親衛捧著的案幾上,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聲響。
姜貞笑了笑,“大司馬好酒量!
席拓沒有再答話。
他轉身上馬,玄色的披風在他身后翻滾如夜幕,金銀線交織著繡著饕鬄與奇窮兇獸,在秋日稀薄的陽光下張牙舞爪著。
“出發!
席拓一聲令下。
軍士緩緩而動。
從緩慢到急行軍,大地最早做出反應,隨著馬蹄聲與軍士們的腳步聲輕輕顫動。
毫無疑問,這是一支極其精銳的部隊,一把插在盛元洲心臟的尖刀。
而現在,他們兵發鄭地,利刃出鞘,讓這座搖搖欲墜的大盛王朝徹底消失于歷史長河。
彼時的盛元洲并不知道這一切。
彼時的盛元洲,正在看中原之地的地形圖,與麾下諸將制定下一次的進攻目標。
盛元洲頗有長兄之風,乃能征善戰之將,爛熟于心的地形圖在他面前鋪開,他便有了破敵之法,只是破敵之法需要大量的情報作為支撐,而他派出去的斥衛,卻十有九不回。
“斥衛可曾遞消息回來?”
盛元洲問副將。
副將面有難色,“王爺,這次派出去的人,只有兩人遞來了消息。”
兩軍交戰之際雖互派斥衛打探軍情,但在中原百姓同仇敵愾的情況下,他們派出的斥衛很難打探到什么有價值的情報,往往是剛潛入姜貞的勢力范圍,便被世代居住中原之地的百姓們發現端倪,百姓們奉姜貞猶如神祇,發現他們的斥衛,自然是能抓便抓,不能抓便舉報,弄得他們折了許多斥衛,卻什么都打探不到。
這次也一樣。
他一下子派出五十多個斥衛,想著派出的人那么多,這次總能打聽到姜貞的消息,不曾想這次并沒有比上次好多少,直到昨夜,只有兩人回來,還是身受重傷命懸一線,強撐著精神才說了幾句有用的話。
“斥衛言道,姜二娘軍中有異動,似是想繞后,對我們形成包圍之勢。”
副將道。
周圍諸將頓時開始緊張起來。
天下戰將,當推大司馬席拓,別的不說,單只說他在權貴把持朝政的大聲朝堂以奴隸之身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一職,便足以說明他的戰功究竟有多卓越,讓世間武將難以企及。
可就是這么一個人,卻在盤水河畔被姜貞打敗,二十萬人馬敗了個干干凈凈,連他自己都被姜貞俘虜了去,一世英名成了姜貞的踏腳石。
如此厲害的席拓尚且不是姜貞的對手,那么姜貞排兵布陣的能力,又是怎樣一種恐怖?
這種心理一旦占了上風,便很容形成仗尚未打起來,便對姜貞有了畏懼之意。
打仗打的是士氣,若士氣低落,便是難以取勝,更別提姜貞還有意繞后,讓斷絕他們的糧草,讓他們不戰自敗。
諸將心中忐忑不安。
盛元洲將周圍諸將的表情盡收眼底。
“姜貞想繞后?”
一位將軍忍不住問副將。
“不錯!
副將點頭,“斥衛發現了大量的馬蹄印與軍士的腳印,以斥衛多年經驗來推斷,人數應在三千以上!
盛元洲眼睛輕瞇。
“三千人便想繞后?”
將軍懷疑自己聽錯了。
別說這位將軍,連副將在聽到斥衛的話時都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們滿打滿算有三十萬兵馬,若想繞后對他們形成包圍之勢,那么繞后的軍隊必須在他們的人數這樣,這樣才能順利合圍,將他們甕中捉鱉。
可姜貞別說有三十萬了,她甚至連十萬都沒有,用了三千多人,便想攻打他們的后方。
哪怕他們的后方防守薄弱,主要是輜重與糧草,但也沒有薄弱到讓三千多人能威脅的程度。
諸將懷疑人生。
副將卻在諸將懷疑人生中的視線里點了點頭,一臉的他也不知道姜貞是怎么想的疑惑。
“你們沒有聽錯,姜二娘的確只派了三千多人!
副將道,“這三千多人去的地方的確是咱們的大后方,目標是咱們的輜重與糧草!
“這、這簡直是癡人說夢!”
“三千人馬包圍三十萬人馬,姜二娘莫不是犯了癡心瘋?”
“是啊,這么點人便想打咱們的輜重糧草的主意,姜二娘把王爺當成了什么?”
諸將交頭接耳,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向精明的姜二娘怎會出次昏招。
若不是大司馬的確敗在姜貞手里,若不是姜貞的確有兩把刷子,他們幾乎懷疑自己對陣的是位庸才,而不是用兵如神的姜二娘。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著姜二娘這步棋到底是怎么走。
而彼時的盛元洲,他的眸光卻越來越深,他死死盯著面前的地形圖,幾乎把羊皮圖紙盯出一個洞來。
“姜二娘不是想劫我們的糧草與輜重,她的目標是鄭地!
盛元洲緩聲出口,打斷主帳里的議論紛紛。
嘈雜聲音瞬間停止,偌大主帳寂靜無聲,靜得幾乎能聽到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這簡直是比劫掠他們的糧草輜重更加昏聵的主意。
王爺在鄭地經營多年,抵御匈奴,防備外患,麾下城池座座易守難攻,皆是兵家重鎮。
攻城之際,要數倍于守城兵力才有可能取勝,以三千兵馬便想將這些城池納入囊中,姜二娘怕不是在做夢!
這件事比剛才更讓人震驚,諸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再說話。
皇天在上,原諒他們正常人真的不懂曠世奇才是怎么想的,這種不亞于送死的戰術他們著實看不懂。
諸將看不懂,但有人看得懂,副將乃盛元洲之下第一人,盛元洲神情肅穆,他也跟著緊張,憑借著追隨盛元洲多年的經驗,以盛元洲的思維去推斷姜二娘的行為。
半息后,他推斷出來了——
這的確是姜二娘一貫的作風,兵行險招,劍走偏鋒,雖風險極大,但收獲更大,一旦將鄭地納入囊中,那么王爺的三十萬大軍便不攻自破。三十萬人馬的供養是個大數字,沒了鄭地源源不斷送來的糧草傷藥與棉衣盔甲,三十萬大軍根本撐不過一個月。
“”
艸,不愧是姜貞,這種九死一生的主意也敢打!
副將當即便拱手請命,“王爺,末將愿親率一萬兵馬,殺姜貞奇襲之兵于鄭地!”
一萬對三千,怎么看怎么都是他贏。
副將信心滿滿,只等盛元洲一聲令下,自己便能踩著姜貞的名聲名傳青史。
——大司馬席拓敗于姜貞之手,姜貞敗在他之下,那么四舍五入,就是大司馬席拓都不是他的對手!
然鵝下一刻,盛元洲的一句話卻讓他躍躍欲試的念頭瞬間消散大半——
“你確定?”
盛元洲抬眉看副將,“攻取鄭地之事關系到此戰勝敗,姜貞必會派能獨當一面的心腹之人領軍!
聲音微微一頓,盛元洲的眸色沉了下來,“又或者說,領軍之人是姜貞。”
“”
我錯了!我不該有能贏姜貞的荒唐念頭!
哪怕只帶著三千兵馬的姜貞也不是我這種人能打的。
副將立刻認慫,“末將愚昧!
盛元洲見怪不怪。
能打敗席拓的人豈是好相與的角色?副將畏懼于她,著實不讓人意外。
若是不畏懼,知道領軍之人是姜貞還迎難而上,那便不是在他麾下做副將了,而是在席拓手下大殺四方。
思及此處,盛元洲為席拓鞠了一把同情淚。
可嘆一生英明從無敗績的大司馬席拓,竟這樣折在姜貞手里。
若他還在,若他不曾敗給姜貞,大盛又怎會崩塌得如此之快又如此徹底?
盛元洲抬手掐了下眉心。
罷了,敗了便敗了。
對于席拓來講,敗給姜貞或許是一種解脫,他再也不用一邊征戰四方,一邊平衡朝堂的勢力,一邊看帝王表面對他恩寵有加,一邊又要提防帝王對他下殺手。
百年難遇的將才不應該是這樣的待遇。
他值得更好明主,更政治清明的朝堂,而不是拖著一艘爛船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里航行。
盛元洲輕嘆一聲。
席拓能就此罷手,在世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卻不可以。
他身為盛氏子弟,裂土封王的鄭王,他注定要為大盛戰至最后一滴血,縱然前面是萬丈懸崖,抽身便能富貴安穩,但他依舊會選擇向死而生,誓與大盛共存亡。
長兄雖為大盛開國皇帝,卻是欺負孤兒寡母得的皇帝位,為此頗受世人詬病。
二兄端平帝更不必提,一生的聰明都用在玩弄權術的事情上,將長兄留下的盛世太平治得戰亂四起,國不將國,是人人唾棄的亡國昏君。
兩位兄長皆如此,身為幼弟的他怎能不好好描補一番?
就當為兄長們贖罪,就當向世人證明——腐朽不堪的大盛王朝,也有一位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盛元洲緩緩抬眉,“姜二娘雖厲害,但我們也不差,我大盛兒郎何時怕了亂臣賊子?”
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聽得眾將心頭一震。
是啊,仗還未開打,他們怎就怕成了這個模樣?
他們是將軍,大盛的將軍,將軍就該馬革裹尸,為自己誓死效忠的王朝肝腦涂地。
既然如此,他們有什么好怕的?
左不過一死罷了,他們何時怕了死?
“王爺,末將不怕!”
一位將軍朗聲開口,“為大盛死,為王爺死,是末將的榮耀!”
他的聲音剛落,另一位將軍的聲音便慷慨響起,“末將誓死追隨王爺左右,百死無悔,萬死不辭!”
“末將愿為王爺死!”
“末將亦如此!”
一聲又一聲的誓死追隨,一聲又一聲的熱血沸騰。
這群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將軍們,義無反顧追隨著自己的明主踏上不歸路。
“好,很好!
盛元洲眼眶一熱,扶起周圍眾將,“這才是我大盛兒郎的錚錚鐵骨!”
帝王棄城而逃,儲君倉皇北上,兩人行徑讓原本風評便不好的大盛王朝更加聲名狼藉。
體統,氣度?
不,大盛從來沒有。
大盛有的是昏聵的帝王,有的是懦弱但自我感覺良好的儲君,在歷史長河中,再尋不到第二個將尊嚴與骨氣盡踩腳下的王朝。
可是,那又何妨?
大盛還有他。
他會撐起大盛的脊梁,擔起大盛的體統,縱然這個王朝千瘡百孔,但在他戰死之前,他會將它修補成勉強能入眼的長袍,讓后人在提起大盛之際,不至于滿篇惡語,不屑一顧。
最起碼還有他,有他這么一位鄭王,在大盛崩塌之際,他以自己性命為代價,當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體面退場。
是的,他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心理準備。
他沒有經天緯地之才,他唯一能做的,是將大盛好生安葬。
他是大盛的守墓人。
盛元洲道,“雖是姜二娘領兵,但我們不必太過擔憂,鄭地易守難攻,縱然姜二娘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憑借三千兵馬便能盡收鄭地于掌中!
“王爺說得極是。”
諸將紛紛附和。
“姜二娘劍走偏鋒,我們便穩扎穩打。”
盛元洲豎手一指,指向自己的鄭地,“傳令元菱,讓她全城戒嚴,以待姜二娘!
盛元菱,盛元洲的胞妹,也是與盛元洲最像的人,一手陌刀耍得虎虎生風,早年與盛元洲并肩作戰,一同抵御匈奴。
多年的征戰沙場誤了她的婚嫁,如今再嫁,不是給人做填房,便是嫁給遠不及自己的小郎君,靠她自己支撐門楣。
兩兄妹自幼相依為命,盛元洲當然不愿意讓她在這種事情上讓人挑揀委屈,前幾年便謝絕了前來說親的官媒私媒,并大手一揮,在軍營中給她挑了數十個年輕力壯的俊郎君在她身邊伺候著,還言道只要是她的孩子,便都是盛家兒郎,日后他定會上書天子,許她封地與食邑,絕不讓她余生荒涼。
盛元洲待盛元菱一片赤誠,盛元菱亦投桃報李,外可領兵鎮壓匈奴羌族,內可治理封地民生,是個極為難得的文武全才,有妹如此,盛元洲才能放心出征,親領三十萬大軍攻取中原之地。
如今姜貞有意釜底抽薪,繞道攻打鄭地,那么他的妹妹便正好能派上用場。
斥衛飛馬傳信盛元菱。
“縣君,姜二娘雖兵力不多,但不可不防,您需多加小心,萬不能被她趁虛而入!
斥衛拱手送信。
陽光溢進窗臺,盈在女將的臉上,女將微頷首,點漆似的眸子透著一股兒凌厲,不像是養尊處優的縣君,更像是一位征戰沙場的女將。
——事實上,她也的確是。
認真掰扯起來,嚴三娘能被端平帝破例封為將軍,還是占了她的光。
因為有她的先例,所以端平帝在嚴三娘的事情上愿意網開一面,認下一位女將軍。
而盛元菱之所以沒有被封將,原因再正常不過——她是宗室女,是盛元洲的嫡親妹妹,更是端平帝登基以來封的唯一一位縣君,她的賽道在宗室那,晉升方式是縣君郡君,而不是以人臣來論封將軍。
“阿兄身體可好?”
看完書信,盛元菱問斥衛。
沒有問戰況,而是問身體,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在她心里,兄長的性命遠比戰場的勝負來得重要。
斥衛笑了一下,“縣君放心,王爺一切安好!
“王爺彼時已抵達中原之地,與姜二娘兩軍對峙,互有試探!
盛元菱不問戰局勝負,斥衛便不說,只撿盛元菱愛聽的話來說,盛元菱聽了一會兒,眼角眉梢的凌厲迫人之氣散去大半,日光盈在她眉頭,她拿著書信笑了起來。
“既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盛元菱笑道。
盛元菱手指輕叩案幾。
親衛大步而入,拱手聽命,“縣君!
“我命你準備的東西眼下如何了?”
盛元菱問道。
親衛道,“回縣君的話,此時已準備妥當,停在王府后院之中!
“很好!
盛元菱微頷首,眼睛依舊在笑,只是此時多了些其他味道,“既已準備妥當,你便與斥衛一同走一趟,將這個禮物親自送到阿兄面前!
“喏!
親衛拱手應下。
盛元菱與兄長盛元洲的關系極好,如今盛元洲出征在外,盛元菱送些東西再正常不過,斥衛習以為常,送完盛元洲的書信,便與親衛一同去取盛元菱送給盛元洲的禮物,準備今夜便出發,盡快送到盛元洲面前。
但當他來到后院,來到盛元菱準備的禮物前,見多識廣從尸山血海里活下來的斥衛雙腿一軟,險些跪在禮物面前。
——那哪里是禮物?而是用上好的金絲楠木打造的棺材!
給正在打仗的人送棺材,這簡直是咒那人去死,更別提那人是皇叔盛元洲,是大盛最后一顆擎天柱,給這樣的人送棺材,是盼著擎天柱戰死沙場,然后大盛滅亡嗎?
盛元洲不在鄭地,盛元菱便是鄭地的主子,這樣的話斥衛哪敢問?
只驚悚看著面前做工精致又華美的棺材,磕磕巴巴問一旁的親衛,“呃,你是不是帶我走錯了地方?縣君送給王爺的禮物另在他處?”
“沒有,這具棺材的確是縣君給王爺準備的!
斥衛一臉驚恐,親衛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斥衛的肩膀,“縣君道,她已做好王爺為國捐軀的準備,若王爺去了,她便來替他,斷不會讓王爺有后顧之憂!
斥衛微微一愣。
他忽而想起,從他送信到出來,縣君不曾問過一句王爺的戰況如何,他以為縣君是關心王爺更甚戰況,所以只問王爺的安危,而不在意戰局如何。
可如今來看,這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幼跟隨王爺南征北戰的縣君從不是困于個人得失之人,更不在乎富貴是否能夠長久,她眼里看的,耳里聽的,是與王爺一樣的山河萬里,家國情懷。
斥衛靜了一瞬。
半息后,斥衛緩緩轉過身,向盛元菱所在的庭院一鞠到底。
“縣君,屬下一生最眼拙之際,便是將您看輕!
斥衛低聲說道,“您與王爺一樣,都是大盛的肱骨之臣,國之棟梁。”
王朝如行船。
在王朝即將崩塌之際,會有無數人想盡辦法逃離這艘破船,可也有一種人會逆天而行,死而后已。
兩種行為沒有誰比誰高貴,但后者的行為,哪怕在助紂為虐,也會在青史上留下濃重一筆。
——順勢而為是人性使然,可逆流而上,卻是摒棄了人性的所有劣根,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人性的璀璨奪目。
·
雖已過了盛夏,但秋老虎的日頭依舊毒辣,席拓一路急行軍,將士們累得滿頭大漢,映著明晃晃的日頭,他們幾乎有些睜不開眼。
“原地休整一刻鐘!
敏銳察覺到將士們的辛苦,席拓勒馬,一聲令下。
副將與親衛對視一眼,從彼此眼里看到疑惑。
——這位有冷面閻羅之稱的大司馬竟是一位仁義的主兒?
副將親衛心中雖納悶,但還是遵命而行,下馬休息。
原因再正常不過,一來席拓是主將,他們會無條件服從席拓的命令,二來么,他們也累得夠嗆,千里奔襲這種事簡直是拿自己的壽命來打仗,一般人根本撐不下來。
怪不得漢朝的霍去病死得這么早,衛青也不是長壽之人,經年累月急行軍,能活到四十歲便是一個奇跡
等等!大司馬今年多大了?
副將眸光微微一滯,視線落在席拓臉上。
男人約莫三十歲出頭,身材高大,眉眼銳利,是典型的沖鋒陷的悍將,一身的殺伐凌厲之氣。
只是與其他將軍不同的是,這位大司馬不太愛說笑,眉宇之間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郁之氣。
說是陰郁之氣,其實也不大準確,認真打量起來,那種情緒應該是極淡極淡的薄愁,好似這個世界上沒有能讓他開心的事情,好似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一種煎熬折磨。
“”
完犢子了。
擅長千里奔襲,氣質里又帶著一股子的厭世情緒,這明顯是奔著英年早逝去的啊。
副將想勸勸。
這么驚才絕艷的一個人,怎么說也得多活兩年,不能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不是?
副將遞上水壺,努力拉家常套近乎,“將軍打下鄭地之后有什么打算?”
“沒有打算!
滿臉寫著生人勿近的席拓卻意外好說話,手微抬,謝絕他的水,甚至還對他道了一聲謝,“多謝,我有水!
副將被這句謝砸得暈暈乎乎。
家人們,誰懂?傳聞中的大司馬不是青面獠牙,更不吃人,他與二娘大哥一樣禮賢下士,是個難得的好人!
副將還想再說兩句。
但男人似乎有心事,目光看向遠方,原本便略顯墨色的眸色此時比剛才更深了一分。
席拓如此,倒讓副將不敢再亂說話,忍了又忍,才忍不住問了一句,“大司馬有心事?”
“姜二娘的法子行不通!
男人并未瞞著他,“盛元菱雖懸心盛元洲,但并不會因為盛元洲的安危而方寸大亂,倉皇獻城。”
副將一驚,“這可怎么辦?”
“咱們只有這點兵力,如果硬碰硬,根本就不是盛元菱的對手。”
“不急。”
席拓轉過臉,面上沒有絲毫表情,語氣也極其平靜,“可讓我單騎入城,由內破城!
“???”
這真的不是您的金蟬脫殼之計嗎?
副將張大了嘴,半日沒找到自己的聲音。
席拓一曬,“罷了,只當我沒有說過!
“別,別啊!
想起姜貞的交代,副將期期艾艾開口,“二娘說了,您是三軍主將,讓我們一切全聽您的,您說怎么打,我們便怎么做,決不能違逆您的命令。”
席拓面上沒什么表情。
這仗本來就沒得打,全靠席拓逆風翻盤,副將咬了下牙,豁了出去,“大司馬,您準備什么時候單騎入城?需要我們配合您做什么?”
“?”
真的敢放他走?
席拓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副將臉上。
這是一個很年輕的副將,充其量不過二十出頭,一臉的青澀與稚氣,幾乎把新兵蛋子寫在臉上。
這樣一個人,若在盛軍里,縱然得上峰提拔,也要二三十年才能做到副將的位置,可現在,他就是副將,是主將之下的統帥全軍。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姜貞的確做到了她揭竿而起時對世人說過的話——不拘一格降人才。
“不需要你們配合我。”
席拓收回視線,淡聲說道,“你們只需要做好準備,十日后前來接手城池便好。”
“???”
大司馬莫不是在說笑?您一個人便能讓全城將士束手就擒?!
副將眼睛瞪得像銅鈴,但到底沒有問出心里的這句話。
——如果這人是席拓的話,那么一切皆有可能。
奴隸出身卻能刑掌天下,官拜大司馬,他的輝煌戰功足以讓所有看重家世出身的權貴們啞口無言。
副將遵命行事。
十日后,鄭地最邊緣的那座城池果然如約打開城門,象征大盛的旌旗被人拔下扔在地上,新插上的旌旗,是代表起義軍的旗。
副將瞳孔微微放大。
果然是大司馬,攻打鄭地的事情穩了!
二娘到底是二娘,連大司馬這種將才都能駕馭!
一時間,副將對席拓與姜貞的敬佩不分高低,同時達到頂峰。
盛軍不戰而降的消息傳到盛元洲營帳。
與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盛元菱派人送來的棺材。
棺材抵達營地,諸將臉色微微一變。
縣君簡直荒唐,怎能做這種不吉利的事情來?
諸將覺得不吉利,盛元洲卻很喜歡,他繞著棺材走了一圈,手指輕撫著棺木上面的精致紋路,笑意便從他眼底漫了出來。
“元菱做得很好,我很喜歡!
盛元洲吩咐周圍親衛,“去,將這口棺材安置在我的營帳前,以后我每次出征,都要抬著這口棺材!
“???”
王爺,您這種行為與咒自己死有什么區別?!
親衛與諸將們還想再說什么,但盛元洲大手一揮,拒絕所有人的勸誡。
——他以這口棺材告訴所有人,他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棺材擺在自己營帳前,只需抬頭便能看到,盛元洲很是滿意,連帶著對丟失一座城池的事情都不甚在意了。
“往而不來非禮也。”
盛元洲聲音清朗,“姜二娘既送我這份大禮,我自然要雙倍還她!
是日,盛軍再次調動。
運送糧草的趙修文很快察覺到不對。
可惜的是,他發現的時間已太晚,當盛軍的旗幟從周圍冒出來,他知道自己已成為盛元洲拿捏嬸娘與叔父的軟肋。
但他不會成為嬸娘與叔父的軟肋。
一如阿和當年所說,他應該是嬸娘與叔父的盔甲。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趙修文焚燒所有糧草。
糧草既然送不到嬸娘手里,那便索性毀掉也不能進入盛軍的肚子里。
沖天而起的火光為趙修文的撤退爭取了時間,他與剩下的人兵分兩路,將士們往生,他只身赴死。
當箭匣里的弩|箭消耗殆盡,當周圍全是盛軍,他看著姜貞的方向笑了一下,而后毫不猶豫拔劍自刎。
“!
破風而來的弩|箭撞開他手中佩劍,劍鋒擦著他的脖頸而過,讓那節暴露在盔甲之外的脖頸迅速染上一抹紅。
“本王以兩萬人來追捕你,為的不是換一具尸體。”
盛元洲的聲音響起。
趙修文抬頭,入目的是盛元洲懶懶放下弓弩。
原來皇叔盛元洲真的有百步穿楊之箭術。
趙修文自嘲一笑。
如狼似虎的盛軍沖上來,頃刻間將趙修文綁得結結實實。
盛元洲聲音朗朗,“傳信姜二娘與豫公,言本王與修文一見如故,特邀修文在本王帳下小住幾日,二娘與豫公不必掛心。”
*
“不必掛心個鬼!”
左騫破口大罵,“盛元洲這個時候抓修文能安什么好心?肯定是借修文來威脅大哥與嫂嫂!”
誰說不是呢?
在這個節骨眼把修文哥哥抓走,為的便是牽制阿娘與阿父。
相蘊和眉頭緊鎖,看向相豫章。
大抵不敢相信自己最看重的侄子就這么被盛元洲抓了去,相豫章拿著盛元洲的書信翻來覆去地看,唯恐自己漏下什么關鍵信息。
看相豫章這般緊張趙修文,被盛元洲拍來送信的斥衛微微一笑,“左將軍這話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家王爺光風霽月,怎么作出那種小人之事?”
“豫公放心,我家王爺不過是與趙將軍一見如故,故而設宴相請罷了。”
斥衛聲音不急不緩,“豫公若是不放心,大可親赴王爺營帳一觀。到那時,豫公便能明白我家王爺待趙將軍之心!
左騫臉上一白。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讓大哥去換修文。
但相豫章從來不是會受人威脅的人。
他聽到聲音,放下手中書信,挑眉瞧了瞧面前因有修文在手而趾高氣昂的斥衛,然后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作者有話說】
盛元洲:本王有趙修文在手,看你能掀起什么風浪———臥槽!相豫章你不講武德。!
相豫章:嘖,搞政治的心都黑,皇叔看來是只會打仗不懂政治啊。
盛元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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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 第 69 章
◎那可真是——太好了!◎
第六十九章
使者突然有種不好預感。
別說使者了, 連左騫這會兒都感覺不太對,沒由來的,他想起自己跟隨兄長起義前一夜時兄長交代自己的話:
“小騫, 一旦造了反, 便是生死有命, 富貴在天!
那時的兄長還沒現在這般圓滑,也曾有過一身的傲骨, 抬手拍著他肩膀, 對著他不住長吁短嘆, “若有一日被抓了去,別奢望兄長能用旁人性命去換你, 自己尋根繩或者尋個刀,自行了斷算了。”
聽到這話的左騫愣了一下, 差點沒破口大罵。
——不能罵, 這廝跟他一個娘,罵他就是罵自己。
左騫忍了又忍,才堪堪忍住想要問候相豫章祖宗十八代的心,憋憋屈屈吐出來一句話, “大哥, 這是你身為兄長該說的話?”
“這不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嗎?”
這話著實虧心, 相豫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的命是命, 旁人的命也是命, 都是爹娘生養的,憑什么要用別人的命來換你的命?”
話是大實話。
相豫章與姜貞揭竿而起打的就是陳勝吳廣當初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旗, 自然不會在起義后再將人分個三六九等, 否則便是與他們的初心背道而馳, 自己背棄了自己被活不下去的百姓們擁立的根本。
左騫明白這個道理,但不妨礙他覺得相豫章的話極其刺耳,他嫌棄扒開相豫章拍在他肩膀的手,沒有好氣道,“你放心,要是真有那一天,我絕對不會成為你的累贅!
“我會不等別人獅子大開口,便先去找我那短命的死鬼爹!”
而現在,他還在大哥章身邊,被抓的是趙修文,與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大哥的繼兄的兒子。
趙修文雖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但卻是大哥同父異母兄長的最后一點骨血,大哥的父親去得早,早年是被繼兄拉扯著長大的,否則大哥也不會待修文這么好,幾乎把修文當兒子看待,以至于流傳出修文才是大哥認定的繼承人這種讓人啼笑皆非的流言蜚語。
修文在大哥心里的位置這么重,大哥會對他見死不救嗎?
還是說,大哥從來初心不改,哪怕盛元洲當著他的面把修文千刀萬剮,大哥也不會把眼睛眨一眨?
左騫思緒翻涌,認真想了好一會兒,然后發自內心地覺得應該是后者——大哥不會救修文。
相蘊和手指緊緊攥著衣袖,黑湛湛的眼睛里滿是緊張神色。
石都察覺她的忐忑,斟了盞茶,送到小姑娘手邊。
“公主,吃茶!
石都溫和開口。
突然間的奉茶的確將相蘊和的思緒岔開,相蘊和接了茶,感激地看了石都一眼,“多謝!
“公主客氣!
石都笑了一下。
相蘊和捧著茶盞,小口小口飲著茶。
思緒雖因茶水而短暫被岔開,但趙修文的事情橫在她面前,她著實有些無心飲茶。
姜七悅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不等她開口,肩膀上便落上一只手,她感受到手的重量,轉身回頭,入目的是嚴三娘神色嚴肅,緩緩搖了搖頭。
——這是讓她不要插嘴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相豫章身上,等待著這位亂世梟雄開口說話。
相豫章的性格說好聽點是落拓不羈,說難聽點是道德底線極低,在這種大哥唯一的孩子被盛元洲抓了去,而且這孩子還是自己一手帶大的、自己視如親子的人的情況下,一代雄主掙扎猶豫短短一息后,便做出了選擇。
“大哥,豫章沒本事,護不住修文。”
相豫章朝著自己兄長墳頭的方向一鞠到底。
這話是明擺著要放棄趙修文,斥衛眼皮狠狠一跳,沉聲開口提醒,“豫公,少將軍是您嫡親的侄子,更是您兄長唯一的骨血,您難道就這樣將他舍了去?”
“豫公,您這般舉動,如何對得起您死去的兄長與父親?!”
使者疾言厲色,就差指著相豫章的鼻子罵他沒道德。
但在沒道德的這種事情上,相豫章比所有人想象得都更加沒道德,面對斥衛的指責,相豫章頻頻點頭,很是認同斥衛的話。
“你說得很是,我的確對不起我死去的兄長與父親!
相豫章一聲長嘆。
這話似有峰回路轉之意,斥衛心中一喜,“豫公明白便好!
“少將軍乃是豫公的嫡親侄子,更自幼長于豫公膝下,與豫公有父子之情恩養之意,豫公怎能這般棄少將軍于不顧?”
“豫公,血緣親情您還是要顧一顧的。”
使者語重心長道。
左騫心情格外復雜。
他這位在道德標準上從來沒有道德的兄長居然今日能良心發現?決定要救修文?
不能吧?
當初是誰擲地有聲說普通兵士的命也是命,斷然不會拿成百上千個普通將士們的安危去換親人的性命?
還是說隨著年齡的增長,兄長那顆冷硬的心竟也變得軟起來?
年少氣盛時能果斷放棄親人,而三十多歲的兄長卻再也舍不得?要犧牲普通人的利益換一個親人的平平安安?
思及此處,左騫心里如打翻了調料盤,一時間五味成雜。
他說不準這種改變是好是壞,但對于與修文一同長大的小叔叔來講,他還是希望修文能活下來的。
左騫試探開口,“大哥,此事之后,修文定然會吸取教訓,不會再讓你陷入兩難之地,您就想辦法救一救修文吧。”
“主公,修文是穩妥之人,此戰失利被擒并非他一人過失,而是盛元洲花重兵故意針對他所致,縱然論功過是非,也罪不至死!
左騫聲音剛落,嚴三娘便跟著勸道,“主公,修文值得一救!
其他將士紛紛附和。
你一言我一語,懇請相豫章出手救趙修文。
相豫章虎目微動,似乎被眾人的話所觸動。
使者眼底閃過一絲得色。
——到底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相豫章哪能真的眼睜睜看著趙修文去死?
既然舍不得,那便是任由王爺開價了。
或將城池拱手送上,或退兵數里讓王爺在戰事上占盡便宜,總之是任由王爺拿捏,再不復之前與王爺兩軍對壘之際的耀武揚威。
相蘊和秀眉微蹙。
不,不是這樣的。
阿父從不是這種人,阿父不可能把將士們浴血奮戰才打下來的城池因為親人的被擒而拱手相送,正如他當初揭竿而起的宣言一樣,普通將士的命也是命,他永遠不會做出背棄將士們的事情。
相蘊和慢慢垂下眼。
——阿父不會救修文哥哥。
“敢問貴使,鄭王要怎樣才會放了少將軍?”
石都眼觀鼻,鼻觀心,問出眾人想問但沒敢問的話。
上道!
這才是想要贖人的態度嘛!
使者捋須輕笑,“什么放不放的?石將軍這般說,便是把我家王爺看扁了!
看扁?
你以為你家王爺是什么好人?
說什么光風霽月剛正不阿,結果抓修文為質,逼迫大哥讓步?
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大哥都沒好意思用,你家王爺倒用得風生水起,一看就沒少干缺德事,與世人眼中的光風霽月剛正不阿沒有一文錢的關系!
左騫冷笑出聲,“你家主子行事這么下作,還擔心被人看扁?”
“哼,既然有這種擔心,那就別做讓人瞧不起的事情!”
“兵者,詭道也!
使者一笑置之。
無能狂怒的話理他做甚?
盡快讓相豫章割讓城池與土地,才是他今日過來的目的。
“什么詭道不詭道?”
左騫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破口大罵道,“你們擒拿修文威脅大哥,就是不擇手段,就是無恥!”
長子相豫章是個混不吝,相老夫人在對待自己小兒子的時候便格外用心,唯恐小兒子再跟相豫章一樣不著調。
是以,左騫比相豫章的道德底線高,也比相豫章要臉,在罵人的事情上遠不及相豫章,哪怕氣急了,翻來覆去罵的還是那幾句話,使者聽得不痛不癢,只覺得相老夫人是位妙人。
——要是相老夫人把左騫養得跟相豫章一樣,罵人的話拈手就來,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招架。
亂世中做人使者的都不容易,重則丟腦袋,輕則被打罵,能全須全尾回去都是祖墳冒青煙。
可是這并不代表使者們能心無芥蒂接受自己被打罵被丟腦袋的事情,如果能毫發無損完成任務,誰愿意遭人埋汰呢?
使者對左騫罵不出花的性子很是滿意,“少將軍消消氣!
“事已至此,您再罵也是無用,沒得又急又氣,反倒弄壞了您的身體!
一邊說,一邊還斟上茶水一盞,雙手奉到左騫面前,“小將軍,吃茶!
——趙修文是晚輩,稱為少將軍,這位相豫章的幼弟,自然便是小將軍了。
“”
吃個鬼的茶!
別以為你這么殷勤我就能不罵你!
左騫罵罵咧咧接過茶,抬手把茶水送到嘴邊。
罵了半日,嗓子干得冒火,這盞茶正好能潤潤喉嚨。
喝完茶潤完喉嚨,左騫放下茶盞,繼續開始自己的罵街。
左騫顛來倒去還是那幾句話,連使者的祖上十八代都沒有波及,使者心態極好,攏著衣袖,笑瞇瞇看左騫罵街。
端方持重的石都不忍直視。
——少將軍實在詞窮的話,換他來也可以的。他雖不大會罵人,但好歹比少將軍強點,會順道問候一下使者的祖上十八代與未來的十八代。
“小騫,閉嘴。”
相豫章十分嫌棄,瞪了左騫一眼。
連罵人都不會,這人是他的親弟弟嗎?
你自持身份連罵都沒罵,還好意思嫌棄我?
左騫比相豫章更嫌棄。
兩兄弟相看兩厭。
“幼弟頑劣,貴使莫放在心上。”
趙修文在盛元洲手里,相豫章沒拿出之前的混不吝,而是對使者頗為客氣。
使者笑道,“豫公這是哪里話?”
“少將軍天真爛漫,著實讓人喜歡,怎可以頑劣論之?”
罵人都不會,可不就是讓人喜歡?
與那位臨危不懼三番五次險些逃脫的豫公的大侄子趙修文相比,這位少將軍被人一激就怒的氣度顯然遠遠不及趙修文。
相豫章同樣是這樣想的,“我這位弟弟不及修文的萬分之一。”
“那您便更該盡快接少將軍回來了。”
這話雖有埋汰左騫之意,但使者還是要說,“王爺雖待少將軍極為親厚,但少將軍到底人生地不熟,在王爺那里住得并不安穩,您早一日將少將軍接回來,便是讓少將軍早一日安穩!
石都眼皮微抬。
——這話是不著痕跡的威脅。
相豫章虎目輕瞇。
——他最討厭別人來威脅他。
“您們若不曾將哥哥捉走,哥哥又怎會日夜不曾安穩?”
察覺相豫章的細微表情變化,相蘊和秀眉微動,緩聲開口,“雖說兵者詭道,可你們的手段也著實下作,譽滿天下的皇叔,世人交口稱贊的鄭王,竟是這種貨色?”
這話雖不帶一個臟字,但卻比左騫罵了半天罵不到正格上的話毒辣多了,使者瞧了又瞧面前這位看上去頗為溫柔嫻靜的小姑娘,心中頗為納悶,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說話怎這般辣?
使者心里腹誹著。
不曾想,更加毒辣的話在后面——
“還是說,皇叔本就是這種人,之前的行徑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而今大盛天子在他手中,朝政軍政皆由他來做主,所以他便不需要再邀買人心,而是原形畢露?”
相蘊和抬眉看著使者,譏諷的話一針見血,“既如此,我便提前恭喜皇叔了,恭喜皇叔位尊九五指日可待,將大盛兄死弟及的優良傳統發揚光大!
使者面上一白。
這話不僅是罵王爺人面獸心,更將大盛的前兩位皇帝一起罵了進去——什么兄死弟及?分明是欺負孤兒寡母得了位!
大盛開國皇帝如此,端平帝如此,而今的王爺更如此,兄弟三人個個手段下作落井下石,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哈哈哈哈,阿和說得極是!”
左騫簡直想拍手稱快。
相蘊和這一罵,讓怎么都罵不到正格上的左騫恍然大悟,對對對,就是這樣罵!
“大盛開國皇帝以臣弒君得了江山萬里,端平帝有樣學樣,弒殺自己的侄子,毒殺自己的長嫂,很有開國皇帝之風!
相蘊和開口,姜七悅跟著出聲,“到了盛元洲這里,自然要繼承兩位兄長的毒辣狠絕,今日擒殺修文,明日便是弒殺你們的皇帝跟太后,后日便是龍袍加身,做了這大盛之主。”
“盛元洲之心昭然若揭,你還留在我們這做什么?”
姜七悅譏諷之語比相蘊和更甚,“我看你還是早些回去,給你家王爺準備黃袍跟天子冠冕吧!”
左騫一拍大腿,“對!快滾回去,給你家王爺準備謀逆登基的東西!”
如果說相蘊和是綿里藏針,姜七悅便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左騫是毫無章法一通亂殺,使者聽得面上青一陣白一陣,頓時不復剛才的囂張氣焰。
——王爺有沒有黃袍加身的想法他不知道,但底下的將士們是有讓王爺自立為帝的念頭的。
國賴長君,更別提是現在的亂世,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天子,哪里比得上軍事政治皆拔尖的王爺?
可這樣一來,便是如相蘊和三人所講,欺負孤兒寡母上位,徹底做實大盛得位不正的傳言,讓大盛原本便聲名狼藉的名聲更加臭不可聞。
使者臉色變了變。
被人精準拿捏著七寸,使者的能言善辯在這一刻失去優勢,尷尬笑了笑,努力把話題重新轉到趙修文身上,“小將軍消消氣,我若是走了,誰還能給您帶來少將軍的消息?”
“您與少將軍自幼一起長大,情誼極深,如今少將軍獨自在外,您難道不掛念少將軍嗎?”
“……”
狗東西,就會拿修文來拿捏他!
左騫梗了一瞬,“你少拿修文來威脅我!”
“我告訴你,我大哥跟嫂子厲害著呢,肯定會把修文救出來的!”
“這是自然!
使者微頷首,很是認同左騫的話,“豫公與夫人視少將軍如子,當然會想辦法救少將軍的。”
說話間,從衣袖里取出來一張羊皮地圖,雙手奉給主位上的相豫章,“豫公請看。”
親衛接過使者手上的地圖,拿給相豫章。
相豫章打開地圖平鋪在案幾上。
相蘊和離得近,站起身走到相豫章身邊,與相豫章一同看地圖。
姜七悅跟在相蘊和身后。
左騫大步一跨,立刻湊過來。
石都與嚴三娘亦頻頻看向案幾上的地圖。
說是地圖,更像是盛元洲的獅子大開口,但凡是中原之地的緊要城池,全被盛元洲用朱色毛筆圈了起來,只等相豫章為了救趙修文而讓步,雙手把這些城池全部奉上。
相豫章眸色微冷。
“鄭王爺怎好意思只要這些城池?”
看到被盛元洲圈起來的城池,饒是相蘊和的脾氣好,此時也變了臉色,“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將中原之地全部討了去!
左騫拍案而起,“你們這跟明搶有什么區別?!”
“當然有區別!
相蘊和冷笑出聲,“山賊們攔路搶劫不會標榜自己是救世之人,鄭王爺便不一樣了,堂堂大盛天子的皇叔,端平帝親封的鄭王,名滿天下華蓋京都,滿口仁義道德與體統規矩,可做起事來,卻還不如山賊流寇光明正大,專做一些讓人瞧不上眼的下作事!”
下作不下作有什么重要的?
重要的是趙修文對于相豫章一行人來講很重要,為了趙修文的安危,相豫章必須讓步。
這就夠了。
打仗嘛,手段臟點很正常。
仁智禮儀信是儒家們才講究的東西,兵家不講究這個,只講究勝者為王敗者寇。
使者攏著手,“女郎切勿動怒。”
“您是豫公的獨女,若為這件事氣壞了身子,那便是不值當了。”
石都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之色。
使者的話一語雙關,獨女兩字指相豫章沒有兒子,打下的偌大家業需要旁人來繼承,要么是弟弟,要么是侄子,弟弟莽撞些,侄子更穩妥,繼承人的上上選自然是侄子。
既然侄子是繼承人,那么不計成本也要把侄子的性命保下來,否則百年之后后繼無人,一生心血付之東流。
石都瞇了瞇眼。
——他不喜歡這種話。
相豫章眸色沉了沉。
“正是因為公主是夏王獨女,公主在這件事情上才更有發言權!
石都涼涼出聲,“少將軍若出了意外,便是斷公主一只臂膀,公主如何不為少將軍左右奔走?”
使者微微一訝。
石都雖是降將,但也是相豫章的嫡系,如果沒有得到相豫章的暗示,他怎么說出這樣的話?
難道市井傳言真的是真的?相豫章有意把這個是有十三四歲的小女郎立為繼承人?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真是——太好了!
國賴長君,尤其在亂世的情況下,相豫章立一個半大孩子當繼承人,與自掘墳墓沒什么區別。
——更別提這個半大孩子還是個女孩兒,能不能過得了生育的鬼門關都是兩可。
使者春風滿面,向相蘊和一鞠到底,“多謝石將軍提醒,方才是我思慮不周,胡言亂語,萬望女郎切莫放在心上!
“?”
又一個把她看扁的人。
“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
相蘊和黑湛湛的眼睛看著使者,“禍從口出,病從口入,貴使比我更明白這樣的道理!
使者眼皮跳了跳。
怪事,相蘊和的話明明說得溫溫柔柔,話里更不見絲毫威脅之意,但他還是覺得一股寒氣自腳底而起,頃刻間便沖向他的頭頂,哪怕此時秋老虎余威尤盛,周圍一派暖洋洋之意,可處在這種環境下的他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如同置身冰窟之中。
“阿和說得極是!
相豫章伸手拍了下相蘊和的肩膀,“人不止要為自己的話負責,更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
使者呼吸一頓,心中突然有種不妙預感。
“豫公這是何意?”
使者抬頭發問。
相豫章上前半步,將自己的小姑娘護在身后,常年掌兵的手抓起被親衛拿過來的羊皮地圖,抬手一擲,砸在使者懷里。
“回去告訴你家王爺,修文的命是命,但跟隨豫章征戰天下的將士們的性命更是命,豫章做不出拿他們浴血奮戰打下來的城池去換修文一條命。”
相豫章沉聲開口。
使者臉色微變,“豫公?!”
相蘊和懸著的心終于死了。
——阿父果然不會救哥哥。
嚴三娘輕嘆一聲。
石都抬手掐了下眉心。
左騫冷哼一聲,沒有接話。
因為他知道,此時無論說什么,都無法改變兄長的主意。
所有人因相豫章的話陷入沉默,姜七悅看看這個,瞧瞧那個,跟著眾人一起沉默。
“你這人雖滑頭,但有一句話說對了。”
迎著使者震驚目光,相豫章自嘲一笑,“我放棄修文之事,的確對不起我死去的兄長與父親。”
使者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既如此,豫公便該——”
“噌——”
相豫章佩劍出鞘。
寒芒在相蘊和眼前閃過,她尚未反應過來,便被相豫章反手推開。
腳步向前蹌踉的那一瞬,她清楚看到突然拔尖的父親干脆利落把佩劍往上送。
使者徹底傻眼。
不是,相豫章不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嗎?怎會因為他的三兩句話便尋短見?
這種場景別說使者沒見過,以相蘊和為首的眾人更沒見過,一時間阻攔的阻攔,勸說的勸說——
“主公三思!”
“阿父!”
“義父你做什么?”
房間里亂成一團。
相蘊和雖不精于武功,但石都與嚴三娘卻是好手,兩人一左一右抱著相豫章的胳膊,阻止相豫章的動作。
“主公心懷天下,豈能因這點小事便拔劍自刎?!”
嚴三娘急聲說道。
老成持重的石都的聲音此時不比嚴三娘好多少,“主公縱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公主與姜王想一想,您若是去了,姜王與公主——”
石都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到一縷青絲晃晃悠悠落下,仿佛在無聲嘲弄,他們此時的動作有多滑稽。
“你們想到哪去了?”
相豫章一言難盡,“我是那種一言不合便自盡的人嗎?”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像他這種缺德到家的人,一看就是能長命百歲的主兒。
相豫章甩開一左一右的兩個人,俯身撿起自己削下來的發絲,隨手割了塊衣袖纏著,遞到使者懷里。
“?”
您鬧成這個樣子是想做什么?
人的想象力到底有限,使者抬頭看了又看佩劍還鞘的相豫章,沒有想明白他到底想表達什么意思。
“唉,放棄修文的確是我不對,我也的確對不起大哥與父親!
相豫章一聲長嘆,“既如此,我便割發代首,與我那短命鬼的兄長父親一刀兩斷,再沒他們這樣的兄長與父親。”
“????”
您這是大逆不道!!
相豫章一唱三嘆,“既然沒有了兄長與父親,那么修文便與我沒有任何干系,既然沒有干系,那我憑什么要拿那么多的城池來換他?”
“????”
您說的這是人話嗎?!
“哦,對了,幫我給修文捎句話!
相豫章道,“就說我沒本事,救不了他,這以城池換他性命的賠本買賣,讓他另請高明吧!”
“”
確認過眼神,這位梟雄是位比狠人多一點的人——簡直是個狼滅!
“石都,送客!
相豫章吩咐石都送瘟神。
相豫章的這么一波操作下來,別說使者難以接受,此時的石都也有點發懵。
但畢竟是在盛軍中備受霸凌的人,在應變能力的這種事情上石都一騎絕塵,聽到相豫章叫自己名字,石都很快反應過來,嘴角微微抽著,對原本機警善變此時呆若木雞的使者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貴使,請!
石都道。
使者回神,但沒有完全回神,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整個人都暈乎乎的,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我在哪?
我是誰?
我在干什么?
哦,我是使者,來談判,但相豫章這廝不僅不接受談判,還直接把桌子掀了——當場跟趙修文恩斷義絕這是正常人能干出來的事情?!
使者深深為趙修文感到不值。
“豫公,您當真如此?!”
使者悲憤開口。
這一刻,他仿佛不是盛元洲派來的使者,而是被相豫章放棄的趙修文本人。
相豫章沒搭理使者的哀怨發問,只對身旁的嚴三娘道,“回頭寫信告訴貞兒,讓她寫家譜的時候把父親大哥和修文全部剔除出去,就說母親感而有孕,所以有了我。”
“喏!
嚴三娘神色復雜點了頭。
“”
簡直是一群瘋子!
有這群群瘋子當對手,絕對是王爺一生之恥!
使者罵罵咧咧走出房間。
“石都,七悅,你們兩個跟著使者走一趟,把我的話說給修文聽一聽!
怕使者不把自己的話說到位,相豫章不忘安排人,“就說我沒本事救他,讓他自己想辦法吧!
“……”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
使者拔腿就走,生怕慢一步,就被這群沒道德沒底線的人玷污了自己為數不多的道德底線。
“義父,我知道了,我這就跟使者一起去見兄長!
姜七悅脆生生應了下來,與相蘊和一行人簡單道別后,便去追使者。
兩人身影徹底消失在長廊,相豫章再不端著虎踞一方的王者風范,屈膝盤腿,一身匪氣,“盛元洲這位王爺做事這么不講究,咱們還跟他講究什么?”
“傳我將令,全力搜捕盛元洲親近之人,剁了手腳割去耳鼻送到盛元洲面前。”
相豫章笑瞇瞇道,“他既想打不擇手段的仗,咱們便奉陪到底!
論沒有底線,他還沒怕過誰。
*
“相豫章果真是這樣說的?”
消息傳到盛軍主帳,盛元洲寫信動作微微一頓,從案幾前抬起頭來,“相豫章竟不認趙修文這個侄子?”
使者連連點頭,把相豫章割斷的頭發抬手奉上,“王爺,有相豫章斷發為證。”
親衛取下斷發,快步送到盛元洲面前。
盛元洲放下狼毫,手指撿起斷發。
這的確是習武人的頭發,而且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精壯男人。
“王爺,相豫章派來義女姜七悅與趙修文斷絕關系!
想起這件事,使者便替趙修文委屈,“趙修文為姜二娘出生入死,竟換來這樣一個結果,屬下為他不值!
盛元洲掀了下眼皮,倒不覺得太過意外,白手起家走到這一步的人哪會是仁義敦厚的人?不擇手段與薄涼狠辣,才是這位梟雄的底色。
正是因為知曉這位梟雄會對趙修文見死不救,所以他的計劃里根本就沒有相豫章會拿城池換趙修文的舉動,他的計劃是聲東擊西,以趙修文為誘餌,將姜貞與相豫章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在他身上,從而放松對其他地方的防御,如此一來,西北的梁王與江東的楚王便有可趁之機。
不錯,他已私下許了這兩位亂臣賊子的王位,只要能合力絞殺相豫章的勢力,便對他們裂土封王。
當然,這只是權宜之計,相豫章身死兵敗的那一日,便是他對梁王楚王動手的黃道吉日。
梁王楚王也知他的用意,但此時相豫章夫婦聲勢浩大,他們三家若不聯起手來,這九州天下定會成為相豫章的囊中之物。
故而他們摒棄前嫌,暫時結盟,待殺了相豫章,奪了中原之地,他們三方勢力再一決雌雄。
只是趙修文雖是一個引子,但也不能疏忽大意,被相豫章救走,聽使者對相豫章大罵特罵,盛元洲淡淡一笑,只問自己關心的事情,“石都有將帥之才,不可不防。姜七悅的本事又如何?”
“此女是相豫章收的義女,食量極大,心思單純,除卻力氣漸長外,剩下不足為奇!
使者本就是人精,與姜七悅一路而來,足以讓他把姜七悅的底細摸清楚,“她之所以被相豫章收為義女,是因為相豫章的女兒相蘊和喜歡她,故而相豫章愛屋及烏,抬了她的身份,充作義女養在膝下!
聽上去平平無奇,但盛元洲還是交代了一句,“看牢些,莫讓她生事。”
“王爺放心,他們兩個翻不起風浪。”
使者一口應下。
是夜,石都與姜七悅被人帶去見趙修文,盛元洲的衛士們寸步不離跟在他們身邊,生怕他們多說一句話。
聽完石都得轉述,趙修文搖頭苦笑,嘆了一聲,“此話的確是我叔父能說出來的!
“義父已經不是你叔父了。”
姜七悅甜甜一笑,好心提醒,“義父說了,從今以后與你再無關系,他不是你的叔父,他也不是你的侄子!
“”
倒也不用說得如此直白。
趙修文搖頭苦笑。
相豫章派來的人竟這般沒心機,衛士們松了一口氣。
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不足為慮,他們只需要把石都看好,趙修文這里便出不了亂子。
然后,他們很快被打臉——
小姑娘一巴掌拍暈看守她與趙修文的衛士,衛士倒地的時候她又抬腳勾了一下,不至于發出太大聲音,整個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堪稱讓人嘆為觀止,哪怕是叔父與嬸娘來做只怕都沒她這么悄無聲息又干脆利落。
“”
失策了,原來只以為是叔父給阿和找了個小伙伴,不曾想卻是給阿和找了個寶藏臂膀。
這種天生神力的人比軍師那種千年老狐貍都稀少,三娘是從哪挖出來送到叔父面前的?
趙修文看了又看面前風風火火忙碌著的小姑娘,心里又震驚,又疑惑。
“大哥,你愣著干嘛?”
姜七悅三兩下扯下衛士身上的甲衣,丟到趙修文懷里,“快換上,咱們要走了!
趙修文回神了。
——看來石都只是一個吸引盛元洲注意的幌子,真正來救他的人是七悅。
“多謝!
趙修文道了一聲謝,迅速去穿衛士的甲衣。
作為是盛元洲威脅姜貞與相豫章的人質,趙修文的待遇并不差,除了沒有自由外,剩下衣食住都很被優待,身上衣服的料子比他在姜貞手底下做事時穿得還要好,一看就是盛元洲讓人拿自己的衣料裁制的衣服。
這種料子趙修文不大喜歡,不耐穿,而且質地格外滑,外面套上衛士的甲衣時,要將甲衣綁得緊緊的,才不至于甲衣滑不溜秋不貼身。
綁得緊,自然便有些耽誤時間,姜七悅見他低頭綁甲綁了好一會兒,不免有些焦急,“大哥,你別磨磨蹭蹭了,咱們的時間不多,得趕緊走。”
“好了。”
趙修文道。
長這么大第一次被人說磨蹭,趙修文有些好笑,但此時的確不能耽擱時間,他將上面的甲衣系好,下面的甲衣便沒再管,甲衣的作用是保護身體的緊要部位,只要胸口護住了,其他問題都不大。
姜七悅看了趙修文一眼。
恩,甲衣穿好了,頭盔也帶上了,外面光線暗的情況下,很容易被人當成盛軍的衛士。
而趙修文方才穿的外衫,已被她換在衛士身上,把穿好衣服的衛士丟在趙修文床上,再把被子蓋在他身上,遠遠一瞧,還真以為是趙修文在床榻上熟睡。
一切準備妥當,只欠一把火。
放火是個細致活兒,既要藝高人膽大,還要心細如發,應變能力極為敏銳,捫心自問,藝高人膽大姜七悅能做到,心細如發與見風使舵便與她沒什么關系,所以這件事自然交給石都,讓他來完成。
姜七悅把被子蓋在衛士身上。
“走水了,快救火!”
焦急聲音突然響起。
緊接著,是火光沖天而起,讓置身于營帳中的姜七悅與趙修文都感覺到一股熱浪。
“成了!”
姜七悅心中一喜,展顏笑了起來,“大哥,咱們走!”
趙修文微頷首。
“看好趙修文,萬不能讓他趁亂跑了!”
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衛士們的聲音緊接著傳了進來。
姜七悅與趙修文對視一眼,立刻做出選擇——一個坐在案幾旁吃宵夜點心,另一個按劍而立,低頭垂眉。
簾子被人掀開,一隊衛士走了進來。
衛士們看也不看吃東西的姜七悅與杵在一旁裝木頭的“衛士”,徑直走向趙修文的床畔。
“我大哥還在睡呢,你們小聲點!
嘴里的東西塞得滿當當,姜七悅說話有點含糊。
盛元洲待趙修文如上賓,衛士們雖有嚴密監視任務,但對趙修文卻極為有禮,聽姜七悅說趙修文還在睡,便放輕了腳步,輕手輕腳往床榻處走。
床榻上的人背靠眾人而躺,從發髻與衣服來看,的確是趙修文。
但衛士們仍不放心,繼續往前走,要看到趙修文的臉才放心。
扮衛士裝木頭的趙修文眼皮輕輕一跳。
——果然是盛元洲的嫡系衛士,行事縝密,從無疏忽,連這種細節都能注意得到。
姜七悅亦察覺了衛士們的用心,抬手拍了拍手上的點心屑,面上笑盈盈,神態一團孩子氣,眼睛卻一眨不眨盯著衛士們的動作。
“石都,你怎么來了?”
姜七悅突然開口。
眾親衛一驚,連忙回頭。
石都這個時候過來,定然是為了救趙修文的。
看守石都的是那支衛士?怎這般無能,竟將石都放了出來?
衛士心中腹誹,右手已按上腰側佩劍,身體呈進攻姿態。
——王爺要趙修文好好活著,但卻沒說不能殺石都,這種緊要情況下,將石都斬于劍下是最好的選擇。
可當他們轉過身,卻發現營帳里并沒有石都的身影,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一手托著腮,另一只手拿著點心往嘴里送,神態嬌憨,舉止可愛。
“石都叔叔居然這么厲害的嗎?”
小姑娘笑瞇瞇問他們,“我只是叫一下他的名字,便把你們嚇成這樣?”
“”
相豫章是怎么教孩子的?這樣的話也能說?
衛士們虛驚一場,腰側佩劍還鞘。
“七悅姑娘,您是孩子,我不跟您一般計較!
為首的衛士面冷話更冷,處處透著威脅之意,“但方才那樣的話,以后不要再說了,若再說,便不是現在的結果!
姜七悅輕哼一聲,“哼,什么結果不結果的?你們就會欺負人!
“不許我大哥出門,還把我一起困在這兒,當心這件事被我義父阿娘知道了,把你們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
“七悅姑娘慎言。”
衛士面上閃過一抹不耐之色。
小姑娘做事膽大妄為,幾乎把天不怕地不怕寫在臉上,但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能掀起什么風浪?
只要他們看好趙修文,防備好石都,便能讓王爺拿捏住相豫章與姜二娘的軟肋,從而讓王爺在這場中原之地的爭奪戰中脫穎而出,讓搖搖欲墜的大盛再一次迎來昌盛。
世人眼底腐朽不堪、早該被踢進歷史垃圾桶里的大盛,曾是他們的父輩們浴血奮戰打下來的,他們怎會讓父輩們的鮮血付之東流?
他們一定會贏,贏得漂漂亮亮。
衛士們不再理會姜七悅,轉身回頭,去看床榻上的趙修文的臉。
“石都叔叔,你終于來了!”
身后又傳來姜七悅的聲音。
又是小孩兒在逗人,衛士們沒有把姜七悅的話放在心上,但盡管如此,還是有兩人回頭瞧了一眼,唯恐這次是石都真的來了。
可他們只覺得眼前一花,后脖頸處便挨了狠狠的一下,劇痛讓他們瞬間失去意識,悄無聲息倒在地上,而領頭的衛士尚未發現身后的異樣,此時已走到床榻前,抬手去掀“趙修文”身上的被褥。
一記手刀落在衛士后脖頸。
掀著“趙修文”身上被褥的動作微微一頓,衛士倒在床榻上。
姜七悅拍了拍手,聲音里帶著小驕傲,“石都叔叔雖沒在,可是我在啊,我的功夫不比石都叔叔的差。”
“是,我們七悅最棒了。”
趙修文忍俊不禁。
姜七悅下巴微抬,“那當然!
營帳內的衛士們全部被放倒,營帳外的火光越來越烈,這時不走更待何時?
三日后,火光沖天而起,瞬間將盛軍營地點燃。
“走水了,快救火!”
“不要亂,保護王爺!看好趙修文!”
短暫慌亂一瞬后,盛軍答應很快恢復秩序,有條不紊地組織救火與防備。
這種情況下,在盛軍手里救人不亞于天方夜譚,可就在所有盛軍都從張皇失措中逐漸平息下來時,一個個頭還沒長槍高的小姑娘縱馬挺槍,在固若金湯的盛軍營地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擋我者死!”
馬背上的人聲音脆生生,卻無人質疑她的話——因為真的會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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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 第 70 章
◎這個法子絕對可行!◎
第七十章
姜七悅天生神力的事情被相豫章刻意壓了下來。
這種天賦當然要藏著掖著, 這樣才能在突如其來的情況下發揮到最大用處,比如說,在救趙修文的事情上。
相豫章把姜七悅的能力藏得太好, 以至于連趙修文對姜七悅的力氣都知之甚少, 只知道她飯量大, 力氣比旁人大些,但具體大多少, 他卻沒心思留意, 但很快, 他知道了——
迎面沖來一隊衛士,她身體后仰, 避開劍鋒,腳卻微微一勾, 踹在衛士腰間, 衛士被她一腳踹出數步外,攥著的長矛脫了手,她憑空一抓,將長矛抓在手里。
猛虎出山, 蛟龍入海。
這個讓所有人都不曾留意的小姑娘, 硬生生憑著自己的本事把趙修文帶出盛軍大營。
“大哥, 我之前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姜七悅一邊沖陣, 一邊與趙修文道, “義父才沒有那么狠心, 他很掛念你的,得知你被盛軍抓走后, 他擔心得連飯都不怎么吃了, 人都瘦了一圈!
趙修文心中一暖, 愧疚涌了上來,“都是我不好,讓叔父擔心了。”
“一家人說什么兩家話?”
姜七悅劈開攔路的衛士,聲音里透著幾分豪氣灑脫,“你要是這樣說的話,那就是不把義父當叔父了。”
趙修文莞爾一笑。
“石都叔叔,這里!”
看到剛放完火且戰且走的石都,姜七悅沖石都大聲喊道,“我和大哥在這里!”
“”
這是生怕招不來盛軍嗎?
石都長長嘆氣。
提劍砍翻當著他的盛軍,石都與姜七悅趙修文匯合,“盛軍人多勢眾,拖延下去我們不是對手,往南邊走。”
姜七悅點頭。
“南邊?”
趙修文抬頭看向石都指著的方向。
那里是嬸娘曾經與他說過的,若想破盛元洲的攻勢,西南方向是最佳選擇。
趙修文沉靜眼底燃起光亮,“敢問石將軍,那個方向可是嬸娘派人接應的方向?”
“不錯,姜王怕你出意外,親自帶兵前來!
石都看了一眼翹首以盼的趙修文,“少將軍,姜王與夏王還有公主都很擔心你!
趙修文欣喜面容上蒙上一抹愧疚,“都是我不好!
“大哥,你已經很好啦!”
姜七悅戰至酣處,身上滿是血跡,聲音卻越發透亮,“盛元洲派那么多人過來,無論是誰都跑不掉的!
“再說了,你雖然被抓住了,其他將士卻活了下來。”
“如果不是你反應快,以自己為餌讓他們逃脫,否則他們早就被盛元洲殺了,根本活不到現在!
這話是大實話,盛元洲只想抓活的趙修文,其他軍士的命是草芥,他一個都不會留。
姜七悅天真爛漫,語氣真誠,聽得趙修文心里暖洋洋,這才不感覺自己罪孽深重,拖了姜貞的后腿,兩只眼睛盯著不遠處的山丘,眼底盡是渴望之色。
——再堅持一下,他就能回去了,回到嬸娘身邊,做嬸娘的左膀右臂。
可變故卻在這個時候突然發生。
當盛元洲半夜被驚醒,當他看到在姜七悅的帶領下三人勢如破竹沖破他的營門,這位征戰沙場的宿將攏了下被親衛披在肩頭的猩紅披風,淡淡下達自己的命令。
“殺!
盛元洲道。
棋子若無用,便是一步廢棋,既如此,便該讓這步廢棋發揮自己最大的用處——牽制姜貞。
一聲將令,萬箭齊發。
無論是追捕趙修文三人的盛軍,還是前來接應趙修文的起義軍,此時全被箭羽所籠罩,箭羽所到之處,升起一片猩紅色的雨霧。
戰馬被流/矢射/中,發出一聲哀鳴,石都就勢一滾,才沒有被戰馬甩出去。
“七悅,修文,快找掩體!”
生死一線間,石都奪了一塊盾牌丟給姜七悅,自己躲在石頭后面避箭羽。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萬箭齊發的情況下,饒是姜七悅也有點撐不住,幸好石都丟過來一塊盾牌,她年齡小,身體尚未完全長成,正好能藏身在盾牌下,將第一輪的箭羽避過去。
但另一邊的趙修文就沒這么幸運了,他的體型與相豫章頗為相似,人高馬大,手長腿長,哪怕練了縮骨功,也未必能跟姜七悅一樣躲在盾牌下,戰馬中箭倒地不起,他反應極快,在地上滾了幾滾,藏身在戰馬尸體之后,堪堪躲過擦著他肩膀過去的弩/箭。
“七悅,石將軍,你們沒事吧?”
趙修文大聲問道。
“我沒事!”
不遠處傳來石都得聲音。
“我也沒事!
另一邊是姜七悅的聲音。
兩人都還活著,趙修文松了口氣。
若兩人為了救他而死,他還有什么臉面去見嬸娘與叔父?
眼下雖還活著,但也不能掉以輕心,盛元洲的目的很明確,他知道嬸娘前來救自己,所以萬箭齊發,讓嬸娘的人不能上前,更讓嬸娘眼睜睜看著他死在嬸娘面前,所謂誅心,不過如此。
趙修文抿了下唇。
他不能死。
最起碼,不能這樣死在嬸娘面前。
趙修文小心翼翼移動著。
盛元洲在鄭地經營數年,兵強馬壯,武器精良,就連隨軍佩戴的弩/箭都是七連弩,一次能射七支弩/箭,七支弩/箭射/完之后,會有一個短暫的加裝弩/箭的時間。
這個時間雖短,但在戰場上卻能讓對方軍隊抓住時間反攻,所以盛元洲的軍士通常以三隊軍士為一組,第一隊加裝弩/箭,第二隊便補上第一隊的空缺,第三隊隨時待命,三隊衛士們配合無間,幾乎讓人找不到任何破綻。
趙修文眉頭緊鎖。
姜貞手指輕叩馬韁。
盛元洲想讓她眼睜睜看著修文七悅石都死在她面前?
不,盛元洲是在拖延,牽制住了她,便能讓梁王那邊的攻勢更加肆無忌憚。
這位素有賢名的王爺并非一味的驍勇好戰,在謀算與心機之上亦不輸任何人。
姜貞鳳目輕瞇。
半息后,女將調轉馬頭,發號施令,“傳我將令,突擊梁軍。”
“可是,修文七悅和石都怎么辦?”
雷鳴傻眼,“我們現在走了,不是讓他們重新落在盛元洲手里嗎?”
姜貞抬手,“修文部下將士何在?”
在趙修文的掩護下死里逃生的將士們紛紛出列。
“若無修文,你們已身赴黃泉。”
姜貞鳳目流轉,緩緩掃過這些曾經與趙修文并肩作戰的將士們,“修文救了你們,你們可愿等一等修文?”
“我們愿意!”
眾將士聲音朗朗。
姜貞微頷首,“很好,不枉修文救你們一場!
“你們只需要等修文四個時辰!
姜貞豎手一指,指向趙修文戰馬跌落的位置,“如果在明日晨時,修文他們還沒有沖出盛元洲的箭陣之下,你們便自行離開,與我一同襲擊梁軍!
只讓他們在這里等?而不是沖進去救修文?
若等不到修文,便離開這里,去與梁軍作戰?
將士們心里莫名異樣。
——二娘做到了她的承諾,底層將士們的命也是命。
“喏!”
將士們紛紛應下。
交代好一切,姜貞策馬出征,她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不能在這里耽擱太久時間。
杜滿三人雖去西北攻打梁地,但盛元洲老謀深算,早與梁王結盟,梁王表面堅守不出,但實際上卻派出大軍繞道鄭地,從鄭地斜插中原之地,如同一把尖刀逼近她胸口,讓她十分難受。
這顯然是一場硬仗,關乎著中原之地的安危,更左右著天下九州的歸屬。
——所以她絕對不會輸。
姜貞鳳目輕瞇,驅動戰馬。
·
杜滿得知梁王派人繞后,驚得幾乎在營帳里蹦起來,盛元洲親率三十萬大軍劍指中原,梁王卻在這個時候出動二十萬大軍前來幫忙,這不是合力圍剿二娘么這不是?!
正當杜滿在營帳里急得團團轉的時候,江東又傳來一個噩耗,楚王蠢蠢欲動,似乎也與盛元洲眉來眼去,只等盛元洲在中原之地與姜貞一絕死戰,江東的楚王便趁虛而入,奪取中原這塊肥肉。
自古以來得中原者得天下,占據中原之地的姜貞與相豫章已是各方勢力的眼中釘肉中刺,不擇手段也要把這根刺從中原之地拔除。
情況壞到這種程度,原本急得跳腳的杜滿反而不慌了,一拍大腿,罵了句臟話,“口口口的!咱們現在回去只會被這三路大軍包了餃子,還不如一鼓作氣把梁王的西北之地攻下來,要是二娘真敗了,咱們好歹還有塊地方重頭再來!”
胡青葛越傻眼。
這不是對二娘見死不救嗎?!
“不行,咱們得回去救二娘!
胡青急得抓耳撓腮,“大哥滿打滿算只有五千人,幫不了二娘什么忙,能幫二娘的只有咱們,咱們好歹有七萬兵馬,足夠拖延住梁王鄭王與楚王一段時間!
“只要咱們拖住了,二娘就有希望贏!
“連戰無不勝的席拓都是二娘手下敗將,三王的合圍定然也難不倒二娘!”
胡青對姜貞很有信心,“二娘一定會有辦法的,咱們得回去!
“滿哥,我覺得阿青說得對!
葛越亦贊同胡青的提議,“雖說咱們哪怕回去了,在兵力上也不占任何優勢,但是咱們有二娘有大哥啊,只要有他們兩個在,咱們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哦,對了,還有小阿和!
想起以五千老弱病殘守住方城的相蘊和,葛越又補上一句,“阿和也很厲害,萬一她有辦法呢?”
杜滿比胡青葛越更清楚他們兩人的提議意味著什么,“正是因為這樣,咱們才更不能回去。”
“梁王的大軍已與盛元洲合兵一處,我們現在班師回去,少說也要一個月的時間,兩軍交戰期間戰機瞬間萬變,誰能保證一個月后的戰局跟現在一模一樣?”
“最穩妥的辦法是盡快把西北之地的梁地打下來!
杜滿焦躁不安的心慢慢平定下來,“這招叫圍魏救趙,一旦咱們攻勢甚急,梁王必然軍心大亂,急行軍回援,如此一來,便能減輕二娘的壓力,讓她不需要分心對付梁軍,只需要把心思用在盛元洲身上便好了!
“待梁王星夜回援,必然人困馬乏,疲憊異常!
“這個時候,咱們只需要在他回城路上設下伏兵,便能重擊于他,讓他丟盔棄甲大敗而歸!
作為跟最受相豫章器重的將軍,杜滿當然有兩把刷子,打仗靠的不是一味的勇武,緊急關頭,他那平時不怎么用的腦子便迅速運轉起來,排兵布陣的能力直逼石都。
杜滿越說越覺得自己的法子可行,“梁王逃,咱們就追,追得太急的情況下,他未必敢讓守城將士開城門!
“因為一旦開城門,咱們便會咬住他的軍隊與他們一同進城,連攻城的事情都省了。”
“可若不開城門,他就不是咱們的對手,活生生被咱們斬殺在荒野!
說到這,杜滿靈機一動,一拍大腿,“梁王要是死了,他那些兒子們為了新梁王的位置還不打得頭破血流?”
“到時候指不定不用咱們去攻城,就有人來給咱們開城獻降!”
葛越豁然開朗。
胡青醍醐灌頂。
兩人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驚喜——這個法子絕對可行!
既然可行,那就去執行。
那么問題來了,在中原之地被三路大軍包圍的情況下,他們作為戰斗力最強的一支部隊,如何去寫一封自己不去回援京都的信?
他們這種不回援的行為,如果放在其他朝代,那就是藩王擁兵自重,坐看京都失守,怎么看怎么把亂臣賊子寫在腦門上。
“”
這封信如何能寫?
胡青推葛越,“小越,你來寫!
“我的字哪有你好看?”
葛越才不上當,“你來,你來寫。”
兩人推三阻四誰都不肯寫,最后齊齊把目光放在杜滿身上。
“滿哥,要不你來?”
胡青試探出聲。
葛越大手一揮,讓親衛準備筆墨紙硯。
“滿哥,這個主意是你出的,這封信肯定你來寫!
親衛呈上筆墨紙硯,葛越把毛筆塞到杜滿手里,“滿哥,寫吧!
“寫就寫!”
杜滿道。
雖有被趕鴨子上架的嫌疑,但葛越的話不無道理,不回援的主意本就是他拿的,那么寫信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他頭上,他推脫不得。
杜滿手持毛筆,洋洋灑灑開始寫信。
其用詞之講究,態度之誠懇,比他以前見過的婚書還要好上千百倍。
半柱香的功夫后,杜滿寫好了信,把毛筆擱在筆山上。
站在他身旁的葛越把信拿了起來,迎面大口一吹,將上面尚未完全干的筆墨吹干。
“滿哥的字越發好了。”
葛越贊道。
杜滿撓了撓頭,“這是二娘軍師要求的。”
“說是二娘大哥稱了王,咱們就是正兒八經的將軍了,得多讀書多寫字,不能再跟以前一樣做個大老粗!
“別墨跡了,快給二娘送過去!
胡青站在杜滿的另一側,自然看到了上面寫了什么,見葛越與杜滿兩人攀談起來,便忍不住催促道。
葛越把信整齊疊起來,“知道了,這就好了。”
親衛遞來信奉,葛越把疊好的信紙塞到信奉里,用火漆一蓋,便讓斥衛送到姜貞手里。
哪曾想,斥衛剛拿到杜滿寫給姜貞的信,姜貞寫給杜滿的信便被另一個斥衛八百里加急送了過來。
從中原之地趕來的斥衛一路上跑死了不知幾匹馬,整個人風塵仆仆,像是在風沙里打過滾,看上去頗為狼狽。
但盡管如此,他卻顧不得去梳洗,而是在親衛們的帶領下跌跌撞撞來到三軍主帳,手腳發軟把姜貞的信送出去。
親衛接過信件,快步呈給杜滿三人。
杜滿三人一看這架勢,還以為中原之地出了意外,一邊吩咐親衛給斥衛看座斟茶,一邊忙不迭打開姜貞寫給他們的信。
蓋著火漆的信封被撕開,斥衛氣喘吁吁的聲音跟著響起來,“滿哥,二娘急信,讓你不許回援,直取梁地!”
“?”
“???”
三人不急了。
三個腦袋整齊劃一抬起頭,齊刷刷落在斥衛身上。
斥衛彼時剛飲了一盞茶,干得冒煙的嗓子得了茶水的滋潤,說話已不像剛才那樣屯刀片,于是他便放下茶盞,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三顆腦袋的主人肅然起敬,看狼狽不堪的斥衛仿若神祇。
——不愧是二娘,連這種事情都想到了,不僅不讓他們在這件事情上為難,還杜絕了日后文官們拿這件事作筏子攻訐他們。
他們何德何能,竟能遇到這樣的雄主?
不僅為他們考慮了當下,還為他們考慮了幾十年后的朝堂甚至百千年的身后名,讓他們不必背上擁兵自立的罵名,更不至于被后人懷疑他們的忠心耿耿。
“我就知道二娘不會叫咱們難做的!”
葛越激動不已。
胡青瞪了一眼葛越,“剛才慫了吧唧不敢寫信的人是誰?”
“又是誰把筆墨紙硯準備上,趕鴨子上架讓滿哥來寫?”
“這不是不知道二娘會這么貼心么?”
葛越嘿嘿一笑。
杜滿攥著書信的手指微微一緊。
這么為下面的人著想的人,別說在這個時代打著燈籠難找了,縱觀歷史前朝,也找不出幾個來。
杜滿的心軟得一塌糊涂,可按在信紙上的手卻越發堅定有力。
以前他不明白報君黃金臺上意的意思,更不明白提攜玉龍為君死說的是什么,任由二娘與軍師請來的大儒被他氣得直罵朽木不可雕也,自己卻沒皮沒臉笑著,毫不把大儒們的話放在心上。
可現在,他明白了,報君黃金臺上意是二娘仁厚他無以為報,提攜玉龍為君死是他百死無悔,縱然挫骨揚灰,也不會改變他分毫意志——他會永遠效忠姜二娘與相豫章,直到自己生命的終結。
“傳我將令,即刻攻城!”
杜滿一聲令下。
起義軍如潮水一般涌來,再一次沖向這座讓他們無功而返數次的西北的兵家必爭之地。
但這一次,杜滿不再是蠻攻,而是開始用策略。
既然是圍魏救趙,就不能讓守城的將士們有休息的時間,要不然他們感覺自己還能守得住,自然不會給梁王傳信,讓梁王回援。
為了給守城將士們施加壓力,他把自己麾下的軍士們分成三組,霹靂車與強弩晝夜不停歇,讓守城將士們壓力倍增。
如此攻了數日,守城將士們終于扛不住,派出一隊人在刀槍箭羽中沖出城,八百里加急速報梁王——您要是再不回來,您的家就真的沒了。。
這種事情杜滿當然配合,故意放走送信之人,又故意讓送信之人傷得極重,大有九死一生才沖出重圍的既視感,讓梁王只要看上一眼便心慌一眼。
事實上梁王也的確很心慌。
當斥衛拖著一條瘸腿來到他面前,當原本百余人的斥衛隊死得只剩這一個,梁王便知道,他的梁地要完了。
“回去,快回去!”
梁王張皇失措,歇斯底里。
是夜,梁王倉促撤兵,星夜趕赴西北之地。
這么多的軍隊調動自然瞞不過起義軍的斥衛。
蘭月聞之大喜,“太好了,梁王若走,我們的困局頃刻間便能解除!
“梁王既然為咱們解決了困境,咱們便盡一下地主之誼,送他一份大禮!
姜貞輕輕一笑,吩咐親衛,“點五千兵馬,打著盛軍的旗號圍堵梁王!
盛元洲好不容易說動梁王用兵,怎會輕易讓他撤軍?
倒不如她幫他一把,他們的表面盟友關系徹底被撕破,盛元洲才會肆無忌憚對梁王下黑手。
只要下了黑手,便是西北之地大定,天下九州,她獨得五州。
·
而彼時被是盛元洲的箭羽困在原地不能動彈的趙修文此時也頗為心慌。
七悅與石都是為救他而來,他不能讓他們兩個陪他一起死在這兒,他必須沖出去,哪怕是為了他們。
趙修文閉了閉眼。
“少將軍,三組箭羽之后會有片刻時間的空隙,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不遠處傳來石都的聲音,“我們各自找好掩體,借著這點時間沖出箭陣!
這顯然是極其大膽甚至自尋死路的提議。
三組箭羽之后的確會有片刻的時間空隙,可那個空隙僅能讓人走上三五步,如果找不到掩體,或者反應不夠快,便會葬身在箭羽之下。
但趙修文卻毫不猶豫答應了下來,“好,就依石將軍之言!
三組箭羽頃刻而過。
“走!”
石都急聲道。
姜七悅立刻起身,拖著盾牌往西南的方向走。
趙修文疾步快走,尋找下一個藏身地。
“停!”
箭羽瞬間而來,石都制止兩人動作。
弩/箭貼著趙修文的頭盔擦過,驟然而來的力度震得他腦袋嗡嗡響,他深呼吸調整氣息,才堪堪壓下身體的強烈不適。
“少將軍,你沒事吧?”
石都關切問道。
趙修文縮著身體躲著箭羽,“沒事!”
“沒事兒就好,咱們等下一波。”
石都松了一口氣。
趙修文是主公的親侄子,更是兩位主公除卻公主之外最為看重的人,他既然領命來救他,便不能讓他死在盛元洲的手里,否則他還有何面目去見兩位主公與小公主?
三人一點點移動。
當東方亮起啟明星,當金烏跳出云層,清晨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他們灰頭土臉感受著暖暖的陽光,那種時刻緊繃著的心終于舒展一瞬。
“我們很快便能成功了!
石都不忘囑咐兩人,“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不能掉以輕心,而是要比剛才更加謹慎百倍!
姜七悅笑道,“石都叔叔,我知道的!
“石將軍,你放心!
趙修文跟著道。
又一輪箭羽呼嘯而過。
待箭羽停下,三人以極快的速度往后撤。
但變故只在一瞬,當負責督戰的盛軍將領看到三人的身影即將撤出他們的弩/箭射程范圍,盛軍將領嘴角勾起一抹嘲諷。
逗弄螻蟻的樂趣不是一下子把螻蟻踩死,而是在它們自以為看到生路之際,以極快的速度送他們上西天,他們臉上還帶著重獲新生的喜悅,但生命的流逝卻無聲告訴他們——他們不配。
螻蟻就是螻蟻,怎能與日月爭輝?
更妄想著去推翻大盛,建立一個全新的秩序?
分明在自尋死路!
只要王爺還在,只要他們還活著,他們便不會讓任何人染指他們父輩們九死一生才建立的大盛王朝!
“放!”
將軍一聲令下。
弩/箭破風而來。
趙修文瞳孔微縮。
“小心!”
幾乎是瞬間的反應,石都一把將姜七悅拽到自己身后。
“噗嗤——”
弩箭穿破盔甲,深深陷入石都身體里。
這一次不是尋常的弩箭,而是強弩,強弩穿透石都胸口,弩頭從他背后透出,幾乎將他整個人釘在姜七悅身上。
“石都叔叔!”
姜七悅大驚。
石都推開姜七悅,鮮血順著他的甲衣往下淌。
“快走!”
石都強撐著身體道。
可是已經來不及,又一輪弩箭破風而來,頃刻間便籠罩在他們頭頂。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箭羽下活下來。
但石都不想讓趙修文與姜七悅與自己一同死在這兒。
他們兩個一個是阿和最好的朋友,一個二娘豫公最看重的侄子,假以時日,必是那位小姑娘的左膀右臂,幫助她平定江山,幫助她蕩清朝野。
他們會出將入相,他們會青史留名,而不是與他一樣,在這里送了性命。
石都閉了閉眼。
人在絕望之際往往會迸發出無窮的力量,石都也一樣,武將的身體素質讓他在這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左手抓起姜七悅,右手抓起趙修文,拼盡全部力量,將兩人扔出強/弩的攻擊范圍。
【📢作者有話說】
石都:……我覺得我還能救一下!
七悅:好噠,那我再救一下●▽●
寶寶們,節日快樂鴨!
愿寶寶們山前山后各有風景,有風無風都很自由!么么啾!(σ≧?▽?≦?)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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