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第 91 章
◎你才不正常!你全家都不正常!◎
第九十一章
商溯掀了下眼皮。
——他喜歡這樣的相蘊和, 說著最溫柔的話,下著最狠最黑的手。
“寧平行嗎?”
雷鳴撓了撓頭,“這個地方無險可守, 楚軍若冒死沖陣, 我們只怕很難抵擋。”
商溯懶懶出聲, “寧平雖無地勢可借,但可借天時與人和。”
“天時人和?”
雷鳴有些疑惑, “這個地方哪有什么天時人和?不過是——”
聲音微微一頓, 眼睛瞪得滾圓, 不敢置信地看著胸有成竹的男人,深深懷疑他怎么敢。
“寧平乃前朝天子盡誅江東士族之地!
商溯不僅敢, 還胸有成竹,氣定神閑, “天子一怒, 伏尸百萬,自此之后,寧平之地成為江東人的噩夢,有止小兒夜啼之威!
手指捻起一只旌旗, 落在兩軍對峙的沙盤上, “三十年后, 此地將再次成為江東人揮之不去的恐懼!
篤定自負, 悠然自得。
仿佛他說的不是利用人心的恐懼將楚軍盡誅寧平的戰役, 而是在閑話家常。
“你”
雷鳴從震驚中回神, “你難道不怕遭到反噬嗎?”
“有道是哀兵必勝,如果南人上下一心, 立志要洗刷過去的屈辱, 那么寧平之地便極有可能是激起他們死戰不退的契機!
想想那種畫面, 雷鳴便覺心驚肉跳,“楚軍素來悍勇,如果再氣勢如虹——”
“那便折了他們的軍心,滅了他們的士氣,讓所謂天下無敵的楚軍在寧平之地一敗涂地!
商溯眉梢微挑,打斷雷鳴的話,“悍不畏死的楚軍都不是我們的對手,那么普天之下,哪方勢力敢與相軍爭鋒?”
男人眸光輕輕一轉,視線落在相蘊和臉上。
少女彼時也正看向他,視線相撞,他清楚看到她黑湛湛眼眸有著欣賞。
將帥之才,國士之態,身為上位者的她怎會不欣賞。
商溯眉眼飛揚,悠悠笑了起來,“楚軍敗亡之日,便是天下歸一之時。”
相蘊和心頭微動,笑意染上眼眸。
——這是她聽過的世界上最動聽的一句話。
一道道將令發出,三軍開始調動。
這場奠定九州一統的戰役,在這一刻緩緩拉開帷幕。
得益于相豫章與姜貞的精心治理,前線戰事雖劍拔弩張,但不曾被戰火波及的鄉下彼時還能保持安靜寧和,可惜周圍的百姓已被相軍遷走,否則此地已是太平昌明之相。
再見蘭月,相豫章百感交集,懸了一年多的心終于放了下來,若不是蘭月是女將,他還想上前給蘭月一個大大的擁抱,慶祝蘭月死里逃生,在絕地的洪水之下都能留得性命。
可也正因為蘭月是女將,還是姜貞的心腹愛將,在姜貞心里的分量遠比他重得多,只要她們兩個湊在一塊,他就感覺自己是個多余的,哪怕他才是三媒六聘與姜貞大婚的夫。
相豫章用力牽著姜貞的手,姿態擺得很足。
——恩,他才不是多余的,貞兒是他的,他的!
這種行為極其孩子氣,姜貞沒好氣地白了相豫章一眼,甩開相豫章的手。
“多大的人了,還來這一套?”
姜貞嫌棄推開相豫章。
蘭月順著姜貞的話點頭,眼睛瞧了瞧相豫章。
這位夏王不是一方雄主么?怎么跟個孩子似的來爭寵?
兩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倒襯得自己像是無理也要鬧三分的人,相豫章摸了摸鼻子,只得松開手。
“那,你倆先說會兒話,我去給你倆弄點吃的?”
相豫章覺得自己像極了寬容大度的正妻。
姜貞微頷首,“去吧。”
“那便辛苦夏王了!
記憶仍未找回,蘭月對相豫章頗為尊敬。
姜貞忍俊不禁,攏了攏蘭月被風吹亂的發絲,“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那是他應當做的!
“對,都是我應當做的!
相豫章撇了撇嘴。
只要貞兒與蘭月湊到一起,他絕對是被忽略的那個人,不是端茶倒水,就是催促飯菜,總之處處都透著多余。
更別提現在蘭月死里逃生,劫后重逢的欣喜讓貞兒的眼里心里只能看見她一人,哪里還會有心思去留意他的存在?
特殊時間特殊對待,他才是姜貞三媒六聘的夫,沒必要在這個時間段跟蘭月爭貞兒。
相豫章努力勸說自己。
姜貞去牽蘭月的手,“聽軍師說,在水中死里逃生的人容易落下病根,不能見風,更不能著涼,否則連骨頭縫都是疼的!
“我沒那么嬌氣!
雖不大記得姜貞,但蘭月與姜貞相處起來卻極為自在,“陰雨天的時候身體會有些不舒服,但其他時間還好!
姜貞眉頭微蹙,“好也得注意點!
“你現在年輕,還能用身體抗,等以后年齡大了,疼痛便一起來找你了!
身上是相豫章親手給她系的披風,她抬手解開,披在蘭月肩頭,“以后要注意保暖!
“知道了。”
蘭月含笑說道,“你越來越啰嗦了!
姜貞伸手戳了下蘭月的額頭,眼睛仍微微泛著紅,“你應該慶幸還能聽得到我的啰嗦!
“恩,慶幸!
蘭月抬手握著姜貞的手指。
倆人有說有笑回了房間,只留下相豫章與石都并著一眾親衛在外面。
相豫章想跟上去,但又被姜貞伸手推出來,最后只能留在外面,隔著窗戶與姜貞說了句話。
“你餓不餓?我讓人給你弄點吃的?”
相豫章問道。
連著幾個晝夜的急行軍,哪有不餓的?
但他聲音剛落,姜貞的話便從里面遞出來,“不餓,你與石都先玩吧!
“”
玩?玩什么?玩泥巴嗎?他又不是小孩!
相豫章嘴角微抽,有些繃不住。
石都瞧了瞧仿佛被人搶了媳婦的主公,心里莫名舒坦了。
——主公在她們兩人面前都只是這種待遇,他又有什么可傷懷的?
石都曲拳輕咳,忍笑說道:“主公,吃茶嗎?”
“吃你個大頭鬼!”
相豫章恨鐵不成鋼,“你提前來了半個月,怎么連蘭月的心思都沒摸清?”
若不是眼前這個人著實不中用,蘭月哪里還會這么黏他的貞兒?
“你在別的事情上這么聰明,怎么在蘭月的事情上泛起糊涂了?”
相豫章越想越郁卒,“白瞎了軍師夸你機敏穩妥,遇到這種事情一樣抓瞎!”
石都笑了一下,全盤接受相豫章的說辭。
“主公,感情一事,勉強不來!
石都搖頭輕笑。
抬手給相豫章斟了一盞茶,俯身送到相豫章手邊,“正如主公與姜王,縱然結發為夫妻,不一樣及不上蘭月姑娘在姜王心中的地位!
“”
瞎說什么大實話!
相豫章接了茶,臉拉得比他的馬的臉還要長,“你這是悖論,悖論!”
“在貞兒心里,我絕對是最重要,比任何事情任何人都重要!”
相豫章說話很快,堪稱斬釘截鐵,仿佛生怕自己的話若慢上一點,連自己都會質疑自己話的真實性。
——在姜貞心里,他其實并沒有那么重要。
也不是沒有那么重要,而是排在江山女兒乃至蘭月之后。
她與他的確是少年夫妻,伉儷情深,可若到了緊要關頭,她依舊會毫不猶豫放棄他。
如此清醒又如此理智,該死的讓人著迷。
相豫章長長嘆氣。
“石都,你努努力,爭取在蘭月心里有這么點位置,成么?”
相豫章伸出小尾指,掐出尾指上丁點位置,“讓蘭月別在整天與貞兒湊在一起,成么?”
石都啞然失笑,“主公放心,末將會努力的。”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在被蘭月這種女將吸引之后,眼里又怎會容得下世間的其他女子?
“這才對嘛!
得到石都的保證,相豫章的心情這才好了點,伸手攬著石都肩膀,與他勾肩搭背說著掏心窩子的話,“蘭月是貞兒最好的朋友,也是貞兒最看重的人,尋常男人哪里能入得了她們兩個的眼睛?”
“你若是雷鳴阿滿那種人,我便不催你了!
平日里極不正經的人此時極為鄭重其事,明明是話著家常,卻不亞于交代戰事的肅容,“但你不同,你文武雙全,進退有度,性格與蘭月頗為互補,若能與蘭月修成良緣,也算了卻我與貞兒的一樁心事。”
“倒不是覺得蘭月一定要嫁人!
“我與貞兒在這種事情上素來看得很開,嫁與不嫁沒什么重要的!
“只是是覺得她若嫁,定要嫁世上最好的男子,如此才不算辜負她的將帥之才。”
石都眼皮輕輕一跳,“主公——”
“你便是那個男子。”
相豫章側目看石都,打斷石都的話,“允文允武,虛懷若谷。聰明但不世故,悍勇但不魯莽,是我能為蘭月挑選的最為合適的夫婿!
石都呼吸微緊,心緒頓時澎湃起來。
四目相對,他清楚看到相豫章眼底是滿滿的欣賞與信任——在這一眾將軍謀臣里,唯有他能與蘭月相配。
石都心頭一熱,仿佛混沌之中窺見天光。
“主公放心,我定然不會辜負主公對我的期望!
幾乎是瞬間反應,石都倒頭下拜。
相豫章結結實實受了他的禮。
“蘭月雖與貞兒沒有血緣關系,但自幼與貞兒一同長大,情同姐妹,關系極好。”
相豫章挑眉瞧著拜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石都,你若負了她,貞兒必會將你抽筋扒皮,挫骨揚灰!
石都額頭抵在地面上,“石都不敢!
他怎會負她呢?
他與她多說一句話,便比打了打勝仗還要開心。
“知道不敢就好!
相豫章俯身,將石都攙起。
“對了,還有我!
相豫章把人扶起來,拍著石都身上沾上的土,瞧著男人英氣面容,笑瞇瞇說著話,“你若對不起蘭月,你就不必當男人了,割了家伙什進宮當內侍吧!
“至于蘭月那里,我會送上多多的俊俏郎君,保證讓她連你姓甚名誰都想不起。”
“”
這可真是殺人誅心。
石都長長嘆氣,“主公,您放心,你不會有機會送蘭月俊俏郎君的!
“那可不一樣。”
相豫章道:“萬一蘭月嫌你老,嫌你一身傷病呢?”
“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將軍,不死也是半殘廢,哪能與年輕又俊朗的小郎君相比?”
相豫章唏噓嘆息,“別說蘭月了,連貞兒都格外偏愛那些雋秀的小文官們!
“主公,您還是吃茶的。”
石都急急斟了一盞茶,送到相豫章手邊。
好好的一位雄主,怎么就長了張嘴呢?
有這種想法的不止有石都,雷鳴葛越一幫人在面對商溯時也頗有同感——好好的一位絕世將才,怎么就長了張能把人氣死的嘴呢?
“唔,的確有些難。”
在面對與楚軍的硬碰硬時,這位桀驁自負的將軍微頷首,似乎頗為理解將士們的處境,然后話鋒一轉,說出來的話能把人原地送走,“難是難了點,但只要腦子正常的人,大抵都能做得到!
葛越差點跳起來,“商溯,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話里的意思!
商溯瞧了眼年輕氣盛的小將軍,“你的意思是,你不正常?你做不到?”
“”
你才不正常!你全家都不正常!
葛越恨不得拔劍戳了商溯的舌頭。
相蘊和搖頭輕笑。
到底是相處的時間短,若是相處久了,雷鳴葛越便能知曉商溯的絕世將才,到那時,莫說會質疑他的話了,只怕會將他的話奉為圣旨,生怕自己做得不夠快,不夠好。
相蘊和出來打圓場,“葛越叔叔,三郎不是那個意思!
手指拿起旌旗,推到她與商溯一早便議定的位置,“若從這個位置出兵,便能將我軍布成口袋陣型,楚軍若來攻打,我們便可甕中捉鱉,全殲楚軍。”
葛越微微一愣。
——世上還有這種戰法?!
世上的確有這種打法。
當楚軍重新踏上寧平,這座曾經讓南人痛不欲生的城池,這里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浸滿了他們先輩的鮮血,血流成河的慘狀讓這里的土地至今都泛著微微的紅,與江東之地的土壤大不相同。
“寧平”
楚王鳳目輕瞇,指腹摩挲著腰側佩劍。
他的家人全都死在這兒,死在所謂的圣明天子的刀下。
經此一事,江東士族一夜坍塌,至今難以形成與北地抗衡的勢力,若不是他年少英勇,一統江東,只怕現在的江東之地早已被北人驅使。
楚王佩劍緩緩出鞘,“兒郎們,以相軍之血,來祭奠我們祖輩之英魂!”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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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 第 92 章
◎“怎么,怕了?”◎
第九十二章
恨意被點燃, 軍心被激起。
當楚軍時隔多年踏上這座曾被他們祖輩們的鮮血浸染的土地時,他們心中只生下一個念頭——殺!
殺光曾經的劊子手。
殺光劊子手的子孫后代。
殺光這片土地上的一切活物!
這座城市既然曾經血流成河,那么便該繼續書寫它的使命, 讓那些劊子手的鮮血再次鋪滿這里的每一寸土地!
沖鋒的號角被吹起。
恨意直沖云霄的楚軍們如踏碎世間一切的修羅鬼神, 不過三日, 便沖散相軍的陣型。
將軍們血染征袍,大勝還營。
楚王按功封賞。
眾將推杯換盞, 三軍主帳熱鬧異常。
楚王手指捏著酒盞, 看帳內將軍們的豪飲喧鬧, 透過燭光與酒光,忽而想起這次的戰役并沒有姜貞的參與。
她似乎被鄭水決堤的事情絆住了腳, 并沒有參加南下攻打江東的事情,而今他北上反攻, 兵至寧平, 危及中原之地,那位兩王并立的姜王,也該放下賑災救民之事,前來幫助她的獨女對付他。
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 如何能是他的對手?
真正能與他決一死戰的, 唯有姜貞相豫章夫婦罷了。
楚王抬手, 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辛辣酒水入腹, 讓他有一瞬的恍惚。
或許是白日里的沖鋒太累, 又或者是方才的酒水喝得太急, 燭火在他眼眸中跳躍,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在他腦海里響起——
“姜二娘, 你來送我一程, 我才能安心上路!
那是很久之前他做的一個夢, 夢到自己兵敗如山倒,不可戰勝的江東之主一夕之間成了喪家犬,將士們拼死準備了戰船,要送他回江東。
“王上,大爭之世,怎能以一戰定輸贏?”
副將苦勸他,“只要王上能活著回到江東,咱們就能重整旗鼓,血今日之恥!”
他卻輕搖頭,拍了拍副將手背,“不必!
“本王自成名以來,攻必克,克必下,從未有過敗績,今日竟敗于宵小之手,讓我楚軍將士血流成河,潰不成軍”
聲音微微一頓,他有些說不下去,只看著滿目瘡痍的戰場,一雙鳳目慢慢聚起了水光。
但到底殺伐果決的楚王,他閉眼再睜開,水光已消失不見,只有眼眸凜凜,不怒自威。
“請姜二娘來。”
他對親衛道:“若她肯來送我一程,我便安心上路!
這似乎是一個夢,所以姜二娘來了。
夢里的姜二娘比他記憶中更凌厲,也更冷硬,像是失了劍鞘的劍,連眼角眉梢都透著殺人不見血的寒芒。
“你要我做什么?”
姜二娘問他。
他們之間似乎有什么約定,在彼此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情況下依舊作數,于是他寫下一個地址,兩指夾起絹紙,抬手遞給與他保持著距離的姜二娘。
“這是我阿姐的孩子!
他看著姜二娘的眼睛,緩聲說道:“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善待他!
女人鋒利眉眼有一瞬的柔軟,“阿若的孩子?”
微抬手,接下絹紙。
絹紙上的字跡瀟灑飄逸,寫著一個地址,與一個孩子的生辰八字。
看到生辰八字,姜貞眼皮輕輕一跳,視線再度抬起,落在他身上。
他便迎著她的打量目光,輕輕笑了起來。
“姜二娘,你贏了。”
他對姜二娘道:“可惜相豫章并非良人,你縱然助他一統天下,也未必能落個富貴榮華的后半生!
“且等著吧,你與他之間早晚會有一戰!
“你們會與我與你一樣,刀劍相抵,不死不休!
“姜二娘,你選擇的路并不好走!
明明將死之人是他,他看向姜貞的眼眸卻充滿憐憫,仿佛她比眾叛親離自刎江水的他更可憐。
姜貞嗤笑,“那又如何?”
“我這一生,從未有過好走的路!
笑意里帶著蒼涼,但更多的是無所畏懼,她的軟肋被這個世道一一剔除,只剩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自己。
“楚王,當年得您庇佑,今日送您上路!
她收好絹紙,取下他的畫戟,凌冽寒光指向他的脖頸,“一路好走。”
夢境到此中止。
他一敗涂地,死于姜貞之手。
楚王眸色微沉。
這似乎的確是個夢。
夢里的他與姜貞關系匪淺,從志趣相投,到恩怨兩忘。
而現實世界的他,卻與姜貞并無太多交集。
當初江東之地的遙遙相望,有心相交,卻因敵對關系而淺嘗即止,直至今日,都只是萍水相逢的敵對勢力。
僅此而已。
可心里卻有一個聲音不斷告訴他,不對,不是這樣的,他與姜貞絕非如此。
有什么地方出錯了,他要撥亂反正,讓一切重回正軌,哪怕最后自己兵敗身死,也比現在只是陌路來得痛快。
那是一種無關風月的感情,是人生在世竟得一知己,暢快淋漓笑談天下大勢,對酒當歌詩酒花茶。
而現在,姜貞對他的印象只停留在江東之主,他的抱負,他的雄心壯志,她一無所知。
縱然有一日,他與她在戰場相見,當她看向她,她的眼里只有陌生,再無其他。
到底是哪里出錯了?
讓他與姜貞走上一條完全平行的線?沒有相交相接,沒有漸行漸遠,只有永永遠遠的陌路。
楚王鳳目輕瞇,指腹捏在酒盞上。
“啪——”
一聲輕響,酒盞碎成幾片。
碎片劃破楚王指腹,殷紅血液一滴一滴砸在案幾上,親衛與將軍們齊齊側目,他才緩緩回神,慢慢松開掌中碎片。
“本王醉了。”
楚王聲色淡淡。
的確是醉了,竟因為一個荒誕夢境,而將思維發散到這種程度。
楚王退席。
親衛打來熱水,伺候他沐浴更衣,他微闔眼,任由親衛擦拭著自己的濕發。
兩軍交戰中鮮少能有這種放松時刻,他的思維卻沒有此刻的放松而放松,反而在親衛的侍弄下越發緊繃。
“喚諸將前來議事。”
他手指輕扣案幾,鳳目緩緩睜開。
是夜,楚軍突然出現大規模調動。
·
“不對勁!
商溯眼睛輕瞇,看向因斥衛戰報而重新調整的沙盤圖,“楚王此次調兵,似乎并不求勝,而是為了——”
聲音微微一頓,視線落在相蘊和身上。
那雙杏眼此時也因他的話而輕輕轉動著,投向他的臉上。
視線相撞,他清楚看到那雙眼睛里有著與他一樣的疑惑。
“為了我。”
相蘊和接下商溯的話。
姜七悅道:“楚王想擒賊先擒王?”
“我軍雖以公主為餌,但對公主的保護極為嚴密,莫說只是十萬大軍,縱然二十萬,三十萬,只怕也傷不了公主分毫!
嚴三娘雙手撐案幾,俯身看向沙盤圖,“楚王若為公主而來,那便是打錯了主意。”
誰說不是呢?
明明可以再進一步,將寧平周圍的地方一口吞下,進一步威脅中原之地。可偏偏卻突然停止北上,將相蘊和所在的寧平圍了起來,此種舉動,不可謂不愚蠢。
相蘊和與商溯對視一眼,“將計就計?”
“不可。”
商溯搖頭,“楚軍悍勇聞名天下,斷不可讓他們有任何可趁之機。”
姜七悅單手托腮,“他既然敢來,咱們就敢迎戰!
“我就不相信了,楚軍是三頭六臂還是神兵天將,能讓咱們的軍隊沒有一戰之力?”
“咱們當然有一戰之力,只是這樣硬碰硬實在不劃算!
嚴三娘抬手掐了下眉心。
楚王乃超世之杰,排兵布陣的能力遠在他們之上,普天之下,唯有兩王席拓死了的皇叔盛元洲以及眼前這一位與他有一戰之力,剩下的將軍里,哪怕石都蘭月這樣的名將也不是楚王的對手。
至于公主相蘊和,她與老謀深算的楚王相比,還是略顯稚嫩,在左右天下一統的戰役里,她需在商溯的輔佐下才能壓楚王一頭。
彼時兩王賑災救民,席拓北擊匈奴,盛元洲已死,眼下便只有商溯能壓制楚王。
嚴三娘抬頭看向商溯,“三郎有何良策?”
“良策沒有,歪主意倒有一個。”
商溯手指驅動沙盤上的旌旗,“我不信楚王會如此愚蠢,留這么大的破綻給我們,他的用意并非相蘊和,而是另有其人!
相蘊和眉頭輕輕擰了起來。
旌旗落在姜貞相豫章所在的地方,商溯余光瞥向相蘊和,“主少國疑,亂世尤甚。”
“若這兩人被楚軍所殺,相蘊和,你還坐得穩天下九州么?”
相蘊和呼吸陡然一緊。
明孝公主何其厲害,但在前朝天子死后,不一樣做了亂世人?
國破家亡,身死族滅,連自己的血仇都報得如此艱難。
她呢?
如果沒有父母為她坐鎮中原,她壓得住哪一個武將?御得了哪一位謀臣?
“你這是什么話?”
姜七悅的聲音不悅響起,“阿和就是阿和,哪怕沒有父母,阿和也是獨一無二的阿和!
“阿和要天下,我便替她打。
束手一指,指向房間諸將,“他們也一樣!
“我們不會因為阿和無人庇佑而欺辱阿和。”
姜七悅聲音脆生生,帶著不可置疑的篤定。
嚴三娘含笑點頭,“七悅所言甚是。”
“這是當然!
雷鳴聲若雷霆,“阿和聰明著呢,不比二娘差。”
葛越瞪了商溯一眼,“商將軍,你少挑撥離間。”
“我這條命是阿和救的,不管未來發生什么事,我都以阿和馬首是瞻!
相蘊和微微一愣。
商溯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主少國疑?那是因為下面的人居心叵測!
姜七悅走上前,攬著相蘊和的胳膊,“我們不會,因為我們是阿和的家人,不是想取而代之的臣子!
聲音并不大,帶著十五六歲少女獨有的清脆悅耳,清凌凌響在書房,讓商溯耳朵微微一動,眼底素有的譏諷薄涼頃刻間淡了下去。
“很好,記住你們自己今日說過的話!
商溯收回視線,手指再次驅動沙盤上的旌旗,“我欲與兩王為餌,引楚軍主力前去攻取!
雷鳴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商溯,你玩真的?!”
“我何時與你們開過玩笑?”
商溯聲音悠悠,鳳目斜著雷鳴,“怎么,怕了?”
“我會怕楚軍?”
雷鳴被噎了一下,“我是覺得你的計劃太荒唐!”
商溯嗤笑出聲,“能贏就行,你管我荒唐不荒唐!
“相蘊和,你敢么?”
商溯眉梢微挑,看向相蘊和,“楚軍大軍調動,我們便切斷他們與后軍的聯系,讓他們首尾不能相顧,糧草得不到補充!
手中旌旗再次調動,落在離寧平只有五十多里的地方,“二十萬楚軍,能戰者只余三五萬,縱然楚王有通天之能,也只能飲恨中原,兵敗寧平。”
相蘊和胸口微微起伏。
敢嗎?
她不敢。
哪怕以小搏大,哪怕商溯拍胸脯保證,此戰必勝,但她依舊不敢。
——那是她血濃于水的至親,她怎能用他們的安危來賭九州的一統?!
“我不敢!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相蘊和看著商溯的眼,“如果我連父母都能拋棄,那么我與不擇手段的政客有什么區別?”
商溯嘖了一聲。
相蘊和果然如此,沒有絲毫懸念。
這位出生在亂世之中的小女郎太過柔軟,身上沒有半點她父母的梟雄氣度與殺人不見血。
“但是,如果是故布疑陣的話,我可以賭一把。”
少女的聲音再度響起,溫和且柔軟,綿里藏針似的,讓人防不勝防。
商溯懶懶挑眉。
她從商溯手里拿過旌旗,手指微微滑動,落在一個離寧平僅有三十里的地方,“阿娘阿父與蘭姨他們在這里。”
“把楚軍引到這兒,在這里送楚王上路!
楚王必須死。
她只有看到這位徹底點燃阿父阿娘感情破裂導火線的梟雄死在她面前她才安心。
【📢作者有話說】
阿和:石都可收,席拓可降,梁王這種人也不是不能要,但是!楚王必須死!
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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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 第 93 章
◎“所以要對他趕盡殺絕?”◎
第九十三章
如果說前世她的死是阿父阿娘感情破裂的引火線, 那么前世的楚王便是點燃這條引火線的人。
對于平民出身的人來講,白手起家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字字血淚, 亂世中尤甚。
阿父阿娘沒兵沒資源, 早期的他們最多的經歷便是東躲西藏, 而她因為父親部下的出賣,被盛軍追殺堵截, 與父母失散在亂軍中, 最后死在亂世中。
那段時間是阿父阿娘最為艱難的時候, 阿父在盛軍的追捕下一路北上,而阿娘在盛軍的堵截下只能南下, 兩人分隔千里,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艱難求生。
梁王嫉賢妒能, 三番五次害阿父性命, 若不是阿父機警,只怕早就死在梁王的手里。
與既要打匈奴,又要防備梁王的阿父相比,阿娘的運氣也不大好, 遇到的朱穆也并非明主, 不過是仗著父輩們的庇蔭成一方諸侯之勢。
但阿娘終究比阿父幸運些, 又或者說阿娘敏銳捕捉到江東之地的形勢變化, 然后看準機會, 從朱穆身邊脫身, 一躍成為楚王的心腹之人,助楚王一統江東。
楚王美姿容, 性寬宏, 善用兵, 任賢能。
在阿父阿娘崛起之前,江東之主的楚王是最有帝王相的人。
似這樣一個人,他并沒有因為阿娘的女人身份而看輕阿娘,反而因為阿娘的女子身份分外優待阿娘,天下無人不知,阿娘是楚王最看重的人,這個看重在三人成虎的交口相傳中逐漸變了味,成為阿父與阿娘重逢之后的一根刺。
若只是一根刺,以阿父的豁達寬厚,不會讓這根刺影響到他與阿娘的關系,真正影響到他們之間關系的,是后面發生的事情。
楚王兵敗自刎,阿娘親自相送,送走楚王之后,阿娘又親赴江東,帶回來一個孩子。
據傳言,那個孩子像楚王又像阿娘,是他們兩個的私生子,而那個孩子也的確喚阿娘為母親,在后來的阿娘與阿父的政斗奪位中,一度被阿娘的勢力推舉為繼承人。
這個孩子最后死于阿父之手,而阿父心心念念的繼承人修文哥哥,也廢于阿娘手中。
他們看重的人死于彼此之手,一死一殘廢的結局,徹底揭開阿娘阿娘不死不休的帝位爭奪,留下一個阿娘毒殺阿父的千古罵名。
而縱觀阿父與阿娘的感情變化,她的死是導火線,楚王是點燃導火線的人,那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的存在與死亡,是讓阿父與阿娘再無任何回旋可能的大爆炸。
幸好,她重生了,蝴蝶的翅膀悄悄扇動,悄無聲息改變了這一世的走向與結局。
阿娘沒有在楚王手下做事,他們之間沒有肝膽相照,沒有惺惺相惜,更不會存在楚王身死阿娘去送,然后再領回來一個孩子的事情。
她無比滿意這樣的結果,想讓這樣的結果不可更改——只要楚王死在她面前,這一世的阿娘與阿父便不會再起任何風波。
將令一道道發出,相蘊和端坐書房,只等斥衛們傳來楚王兵敗身死的好消息。
“你好像很討厭楚王?”
看出她的心思,商溯有些詫異,“梁王之流你都能容忍,為何容不下楚王?”
這種事情當然不能告訴任何人,相蘊和斟了兩盞茶,一盞給自己,另一盞送到商溯面前,手里捧著茶,笑瞇瞇與商溯說著話,“梁王雖為一方諸侯,但懂得審時度勢,知曉自己沒有爭霸天下的能力,便伏低做小,甘為我父母的馬前卒!
“但楚王不一樣。”
相蘊和微抬眉,看向楚軍所在的方向,“此人心高氣傲,寧折不彎,縱然身死族滅,也不會俯首稱臣。”
商溯掀了下眼皮,“所以要對他趕盡殺絕?”
“不錯。”
相蘊和微頷首,“楚王必須死!
不僅僅是為了一統天下,更為了阿父與阿娘。
——她可不想讓他們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感情破裂,反目成仇。
戰場之上,要死人遠比要活人來得容易,當相蘊和的將令下達軍中,與楚軍交戰的相軍們便再無顧忌,拼死廝殺。
相軍的變化被楚軍看在眼里。
“看來相蘊和很忌憚王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王上死在這里!
楚將門對相軍想要楚王項上人頭的行為嗤之以鼻,“簡直可笑。”
“王上何等雄才偉略?怎會敗于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兒手中?”
斥衛們送來兩軍交戰的戰報,親衛們根據戰報,將軍情整理,三軍主帳中的沙盤被重新部署,每時每刻都有著變化。
楚王瞧著兩軍交戰的沙盤,卻沒有楚將們這么樂觀。
他將進攻的旌旗推到相蘊和所在的寧平,周圍相軍重重部署,仿佛一個只進不出的巨大口袋。
楚王眸色微沉。
——相蘊和絕非一般人物。
她的排兵布陣或許在姜貞夫婦之下,但她的用人之能絕對不亞于她的父母,從她任命名不經傳的商溯為三軍主將之事便能看出端倪。
商溯也的確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多次與他們的交戰中,相軍占盡上風,哪怕他親自領兵,也難以在商溯手上討到便宜。
她是如何發現商溯的?
又是如何力排眾議,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成為相軍主將?
楚王眼睛慢慢瞇了起來。
——問題出在相蘊和身上。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楚王迅速調整部署。
他從不信命,更不信什么所謂的前世注定。
前世的他兵敗身死,今生的他卻未必如此,他會問鼎九五,一統天下,終結自刎江水的遺憾。
楚軍再次調動。
相豫章敏銳覺察出不對勁來。
“二娘,咱們兩個的分量難道不夠重?楚軍好像沒上鉤!
相豫章把姜貞從與蘭月的敘舊中薅出來,與姜貞分析楚軍動向,“我瞧著楚王的意思,還是想取阿和所在的寧平?”
蘭月雖失而復得,又失了記憶,但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姜貞從來拎得清,楚軍有異動,姜貞的重心便立刻回在戰事上,小小的房間擺上了沙盤,配合著斥衛的戰報來查看兩軍交戰的情況。
“取阿和所在的寧平是自尋死路,楚王不應該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姜貞眉頭微蹙,手指輕叩沙盤。
蘭月失去記憶,以前的帶兵打仗經驗一切清零,如今的她在戰事上與新兵蛋子沒什么區別,便安靜坐在房間里,看眾人分析戰事,自己不對楚王的用兵指手畫腳。
石都沉吟片刻,“有沒有可能是楚王想聲東擊西?”
“若楚王來找我們,他的大軍便不可避免會被公主阻截,首尾難以相顧,糧草更無法供應!
石都豎手一指,指著相蘊和所在的寧平,“可若是他虛晃一槍,去找公主,便會牽制住我們的主力,讓我們無法對楚軍進行合圍。”
相豫章微頷首,“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楚王善用兵,豈會不知他若來攻,便有被阿和斷去后路的風險?”
相豫章拿起一只旌旗,插在楚軍駐軍的位置,“所以便聲東擊西,直取阿和,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夫妻倆在這種事情上素來極有默契,姜貞順著相豫章的話往下說,“寧平無險可守,只要楚軍兵臨寧平城下,我們對楚軍的合圍之勢便不攻自破,只能星夜急行軍去救援寧平。”
“阿和豈不知寧平一馬平川,易攻難守?”
姜貞看著代表楚軍的旌旗,聲音有些緩慢,“阿和已在寧平布下天羅地網,楚王若敢攻打寧平,一樣能讓他有去無回。”
所以,楚王到底想做什么?
是攻打他們,還是直取阿和?
但無論哪一個,都不是好決策。
一個會被阿和截斷后路,切斷糧草,另一個是自投羅網,有去無回,以楚王之精明,應會尋找另一條破局之法——
眸光微微一滯,姜貞呼吸陡然急促——京都!她怎么忘了京都!
“不好,楚王要繞道取京都!”
察覺到楚王真實意圖的相豫章脫口而出。
蘭月眼皮狠狠一跳,“京都有軍師坐鎮,他怎么敢直取京都?”
“他不需要把京都打下來,只圍而不攻,便能讓公主的計劃全盤落空!
石都跟著反應過來,清朗聲音變得低沉,“他取京都,便是反客為主,把戰事節奏掌握在自己手中,讓我們只能被動防御,跟著楚軍走!
這便是中原之地最大的劣勢,一旦失去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之地,便很難再束起屏障,去阻擋敵軍的攻取。
“飛馬傳信軍師,讓他組織兵力,防備楚軍的突然來襲!
姜貞立刻吩咐親衛。
楚軍善水攻,但同時也非常擅長千里奔襲,當姜貞與相蘊和的書信一前一后抵達京都時,被楚王調動的楚軍此時也到了離京都不遠的地方,只待楚王一聲令下,便將京都圍起來,迫使相軍不得不回援京都。
“好一個神來之筆,圍魏救趙!
商溯對楚王的突然改變策略并沒有太多的驚訝,輕嗤一笑,與相蘊和分析楚軍動向,“可惜咱們并不著急回援京師,他的圍魏救趙,只能是白費力氣。”
隨著相處時間的增加,葛越雷鳴對商溯的用兵能力越來越信服,從最初的一個少年郎如何能做三軍主將,到現在以商溯馬首是瞻,不再質疑商溯的任何決定,哪怕聽上去再怎么天方夜譚,也覺得肯定有他的道理。
雷鳴覺得商溯另有打算,便問道:“那咱們怎么辦?真的不回援?”
“軍師有點小心眼,咱們要是對他見死不救,他以后肯定會報復咱們!
葛越忍不住說道。
嚴三娘道:“軍師不是那種人。”
“不要懷疑,軍師就是那種人!
作為曾與韓行一共過事的人,杜滿對韓行一的手段記憶猶新。
商溯眉梢微挑,“既如此,咱們便象征性回援一下!
相蘊和眉頭微動。
商溯手指推動旌旗,“杜將軍,你領五千兵馬,走這條路回援京都。”
“商將軍,我沒聽錯吧?五千?”
杜滿瞪大了眼,對商溯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人馬夠干嘛的?
還不夠給楚軍塞牙縫。
杜滿懷疑人生,“商將軍,楚軍圍困京都的兵力少說也有二十萬,二十萬!”
“五千對二十萬,您讓我怎么打?”
“誰要你打了?”
商溯執起一只相軍旌旗,插在楚軍身后,“五千乃疑兵,行軍之際以馬尾綁樹枝,做出聲勢浩大的模樣來,讓楚軍誤以為我們真的回援京師。”
相蘊和豁然開朗。
楚王在聲東擊西,商溯亦在聲東擊西。
兩人皆用此計,端看用計之人誰更高明,能一戰定乾坤。
商溯眸光輕閃,“楚軍中計之時,便是楚王兵敗身死之日。”
他在寧平布下的天羅地網,足以讓這位以驍勇善戰聞名天下的楚王引恨寧平。
“原來是這樣!”
杜滿一拍大腿,“商將軍,我明白了!我這就回援京師!”
杜滿領命而去。
只有一個杜滿還不夠,能讓楚王中計的調兵,必然要有其他將軍的一同協助。
——最好是極有分量的將軍,讓楚軍聽聞他的到來便知他意在京師。
“相蘊和,此人非我不可!
商溯抬頭看相蘊和。
相蘊和微頷首,“我知道!
“我往京師走一遭,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多保重!
商溯看了看相蘊和,心里有些放不下。
雖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但楚王乃絕世將才,極善用兵,楚王若在他離開之后突然改變用兵,他擔心相蘊和應對不來。
“放心,我可以的。”
相蘊和彎眼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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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 第 94 章
◎惡劣涼薄又厭世的人有了一絲溫厚.◎
第九十四章
商溯眉頭微蹙。
或許是重逢之后第一次與相蘊和分開, 他總有種懸心不下的感覺,倒不是質疑相蘊和的能力,而是單純放不下。
尤其是當對手是楚王時, 這種擔心便到達頂峰, 仿佛只要他一走, 楚王便能摧枯拉朽般摧毀他的布防,而今急行軍擒拿相蘊和, 讓相蘊和成為他的階下囚。
商溯眸色沉了沉。
——他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楚王極其悍勇, 你不可不防!
沉吟片刻, 商溯向相蘊和說道:“若我布下的兵馬不是他的對手,你便及時撤軍, 不要與他爭一時長短,待我回來之后, 我們再與之交戰。”
“呸呸呸, 你這個烏鴉嘴,阿和才不會敗給楚王。”
這話著實不吉利,姜七悅瞪了商溯一眼,心里有些不喜。
其他諸將想問題想得比姜七悅深, 商溯的話音剛落, 眾人心里便忍不住嘀咕起來, 若以用兵來論, 天下誰是商溯的敵手?可當商溯都說要避楚王兵鋒, 便意味著這場戰爭遠比他們想象中更加難打。
相蘊和眉頭微動, 瞧了瞧立在自己面前的商溯。
男人沒甚城府,心思全寫在臉上, 一雙艷麗鳳目看著她, 瀲滟眸光里滿是擔憂之色。
“三郎不信我?”
相蘊和笑了一下。
“不是不信, 是擔心!
商溯輕搖頭,“以楚王之將才,縱然是你父母或者席拓親臨寧平,只怕也沒有必勝于他的把握!
諸將臉色微變。
嚴三娘與雷鳴對視一眼,片刻后,她試探開口,“既如此,商將軍不如留在公主身邊,另著一位將軍打著商將軍的將旗回援京都!
“是啊,還是公主這邊的事情更重點一點!
雷鳴跟著開口。
商溯有些意動。
但他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到相蘊和的聲音突然響起,這位看似溫柔和緩但實則心中極有主意的壽昌公主以一種斬釘截鐵的果決拒絕眾人的提議——
“不可!
相蘊和道:“楚軍斥衛的探查能力不在我們之下,如果讓他們發現三郎沒有去京師,那么我們所做的一切都變成無用功!
“三郎,你放心去吧,我不會讓自己成為你們被人拿捏的軟肋!
相蘊和目光看著商溯,溫柔杏眼里是滿滿的篤定。
商溯心頭一動,莫名想起自己初見相蘊和時的場景。
那時的相蘊和還只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在面對一群兇神惡煞的山賊時尚能鎮定自若,笑眼彎彎與他閑話家常。
而現在,不過是當年的場景再重現,山賊變成楚軍,當年陰晴不定又刻薄的他換成了楚王,不變的只有相蘊和,她依舊試圖用自己單薄的肩膀撐起周圍人的一片天。
如話中所說,她從不是別人的軟肋。
——她是盔甲,是長矛,是一擊必殺的見血封喉。
商溯靜了一瞬。
半息后,他緩緩收回視線,在眾人的注視下開口,“既如此,我便去寧平!
眾將臉色微變。
雷鳴急聲開口,“商將軍,軍機大事不能兒戲,您再考慮一下吧!”
“我相信你們的公主不會成為任何人的拖累。”
商溯眉梢微挑,緩聲開口。
滿室皆靜。
沒有什么話比這一句更有信服力,這是來自用兵如神的人的肯定——楚王雖厲害,但他們的公主亦非庸才。
她曾在被人追殺之際不僅保住自己的性命,還將他們這群傷的傷殘的殘的人帶出困境,甚至還設計誅殺楊成周,哄騙了刻薄惡劣的商溯的金珠,為相豫章在方城站穩跟腳打下堅定的基礎。
與父母團聚后,她的光芒在大爭之世被戰無不勝的父母所掩蓋,但這并不代表她的資質僅限于此,她強大的學習能力以及用人能力依舊能讓她在群星閃耀之際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從不是需要別人來保護的菟絲花,她自己便是撐起一片藍天的參天大樹。
雷鳴不安的心突然定了下來。
嚴三娘笑了起來。
姜七悅一臉自豪,“那當然,阿和厲害著呢!”
“楚王能征善戰又如何,阿和絕不會成為他的手下敗將,她會帶領我們打破楚王的不敗神話。”
“就像席拓戰無不勝的威名折于阿娘手中,楚王的攻無不克,也會在阿和面前折戟沉沙,兵敗寧平!
姜七悅的眼睛亮晶晶,看向她最喜歡的小姑娘,“阿和一定會贏的!”
相蘊和莞爾一笑,伸手捏了下姜七悅的臉,“借你吉言,咱們能大敗楚軍,結束亂世!
商溯眸光微勾,視線落在相蘊和身上。
曾經的小姑娘已長大成人,眉眼間的絕色百般難以描畫,和著柔軟與陽光,仿佛是靜謐夜里的一抹皎皎白月光,又仿佛是天上的神靈降在紅塵俗世的化身,讓人一眼驚艷,再也移不開目光。
商溯嘴角漾起笑意。
——委實好看。
世界上怎會有這樣的一個人?
如此皮相,又有著如此才情,九州天下唯有她一人。
是日,將士們打出將旗,商溯領兵出征,回援京師。
相蘊和與眾將一起送行。
昭昭烈日下,男人身著銀甲,胯/下戰馬嘶鳴,再配上長風卷起的猩紅色的披風,倒將那張女人似的精致眉眼襯得英氣起來,好像他的確是沖鋒陷陣的威風凜凜大將軍,而不是運籌帷幄算無遺策的智將。
看著這樣的一張臉,相蘊和突然想起前世的史官們的描寫,寫她那見多識廣的阿父在看到商溯的那一刻半日沒有說出話來,當時她以為是商溯的樣貌極丑,阿父才有如此反應,可如今再看,卻是完全相反,阿父一眼驚艷,一時間忘了言談,從而留下一個豫公見之失語的史料片段。
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
別說阿父了,這樣的一張臉,誰見了誰不驚艷呢?
“笑什么?”
相蘊和無端發笑,商溯眉梢微挑,閑閑問道。
相蘊和忍笑道:“沒什么,只是想起一些舊事罷了。”
什么舊事能讓人笑得花枝亂顫?
——多半是他年少之際的發生的趣事兒。
商溯嘖了一聲,只當自己沒有問過相蘊和這樣的問題。
大抵是與相蘊和相處久了,彼時他的性格已少了幾分曾經的尖銳與敏感,回想之前的事情,只覺得分外好笑,尤其是那些刻薄話語,像極了刺猬長在身上的刺,有事沒事便愛拿話去刺別人。
如今的他依舊愛說刻薄話,但不再像之前那樣無差別攻擊,旁人著實蠢,他才會懶懶說上幾句,而不是像之前那樣,遇到誰便把誰罵得狗血淋頭。
他這是成長了?
還是受了相蘊和的影響?讓惡劣涼薄又厭世的人有了一絲絲的溫厚?
仔細論起來,大抵是后者。
他這種性格是不會成長的,只會在與相蘊和的朝夕相處中才會發生丁點改變。
他喜歡這種改變。
——因為相蘊和明顯更喜歡現在的他。
商溯笑了笑,對前來送他的相蘊和道:“我走了!
“去吧,早去早回。”
相蘊和微頷首,輕輕沖他招手,漂亮的眸子燦若星辰。
商溯掀了掀眼皮。
大軍開拔。
數以萬計的兵馬調動讓整齊排列著的軍隊一眼望不到頭,商溯騎馬走在中軍主將的位置上,百無聊賴看著周圍的寒甲如霜,心里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他方才應該多與相蘊和說幾句話的。
戰機瞬息萬變,一旦分開,便有可能很長時間不會再見面,他應該在分別之際多與相蘊和說幾句話,而不是只說一句簡單的我走了。
唔,分別太草率,那就多給她寫幾封信?
相蘊和的字寫得越來越漂亮了,給他的回信一定很賞心悅目。
商溯神游天外。
商溯此人說好聽點是喜怒不形于色,說難聽點就是陰晴不定難相處,當他神色若有所思時,周圍人便以為他在思考軍情,想想他平時的刻薄惡劣,再想想此時沒有相蘊和在一旁打圓場,眾人極其默契地不去打擾他,讓他自己去琢磨接下來的仗如何打。
可他這一琢磨,就是琢磨了好幾日,看得周圍人跟著心發慌。
——不是吧不是吧?這場仗這么難打的嗎?難打到商溯都開始沉默不語了?
更讓他們膽戰心驚的是后面的事情,琢磨幾日的商溯沒有琢磨出個所以然,更沒有召集將軍們商議軍情,只讓人研墨鋪紙,自己給相蘊和寫信,似乎在詢問相蘊和對戰事的看法。
這就很可怕了。
連商溯都不知道怎么打然后只能去問相蘊和的仗,他們還有得打嗎?
人心惶惶中,有一個膽大的曾經的扈從現在的副將忍不住小心翼翼試探,“三郎,此戰很難打嗎?”
一邊說著話,一邊不忘給商溯斟茶,借著斟茶送水的機會,更進一步去觀察商溯的臉色,生怕遺漏了他的半點反應。
“對你們來講的確難打。”
接過茶的商溯表情與舊時沒什么兩樣,依舊是眼高于頂誰也瞧不上的模樣,“不過若有我坐鎮軍中,那便算不得難打!
行,您厲害。
但您都這么厲害了,怎么還心事重重與相蘊和通信頻繁呢?
扈從心中腹誹著,奉上一出彩虹屁,“這是自然。”
“三郎天生將才,自領軍以來,便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怎會將小小的楚軍放在眼里?”
奉承話說得太露骨,商溯眉梢微挑,眼底閃過一抹不耐之色。
扈從立刻換了話題,不著痕跡再次試探,“三郎的信寫完了?屬下這便將書信送走!
“此乃軍機重事,萬萬不能耽誤!
“誰說我與相蘊和的信里只能聊軍情了?”
扈從的每句話都精準踩在商溯雷點,商溯煩不勝煩,“我是與她閑話家常,不涉及絲毫軍政之事。”
他與相蘊和才不是單純的君臣關系,他們是知己,知己!
知己分隔兩地,聊得當然家常事,而不是君臣之間只能談生硬無聊的軍政事。
真相離自己只差一步之遙,扈從眼皮微跳,屏住呼吸,“那您之前愁眉緊鎖——”
“你才愁眉緊鎖!
這句話比剛才的話更不中聽,商溯沒有好氣地打斷扈從的話,“我之前是覺得不應該這么冷淡與相蘊和道別,應該多與她說幾句!
“”
好家伙,我們白擔驚受怕了,原來您琢磨的不是軍事而是壽昌公主!
扈從極其一言難盡。
還別說,這是他家三郎能做出來的事情。
這位刻薄的貴公子萬事不掛心,流芳后世也好,千秋霸業也罷,都很難激起他的在意,他唯一上心的,只有那位似陽光般燦爛溫暖的小公主。
“散了,都散了!
從商溯營帳中走出的扈從驅散周圍等著他消息的人,“什么事都沒有,三郎只是想公主了!
而被他掛念著的小公主,彼時迎來楚王的又一波沖陣。
一封封戰報從戰場送到她的書房,她看著上面觸目驚心的傷亡,又一次清楚明白楚王比她想象中更難纏,更明白商溯為何說哪怕是她父母與席拓親至,也未必能贏楚王的話。
這的確是一位天選將才,如果沒有越挫越勇的她的父母,沒有商溯的逆天的戰事才能,那么亂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絕對會在楚王的兵鋒下恢復一統,可也正因為有她父母與商溯的存在,這位絕世將才才會兵敗自刎,空留一段傳奇。
而現在,這位將才的正面對手是她。
相蘊和深吸一口氣。
穩住,越是這種時候越要穩住心態。
打仗除了打將士與兵法,更要打士氣與人心,如果連她都自亂陣腳,底下的人又如何應對楚王與楚軍?
相蘊和抬手掐了下眉心,緩緩睜開眼。
“啟動備用方案。”
相蘊和緩聲說道。
她雖要強,但從不頭鐵,如果沒有必勝把握,她絕不會為了面子而與楚王死磕到底。
對于前世慘死于亂世中的她來講,沒有誰比她更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只要活著,便一切都來得及。
遭受重創的相軍開始有條不紊撤退。
“王上,相軍敗了!”
將軍們大喜。
楚王鳳目輕瞇,“不,她不是敗了,她是佯敗,而后誘敵深入,誅殺本王于寧平!
“王上,那我們不追了?”
將軍們心頭一跳,臉上的喜色蕩然無存。
“不,我們要追!
楚王指腹摩挲著馬韁,凌厲鳳目眺望著遠處不斷撤退的相軍,輕嗤一笑,胸有成竹,“她詭計百出又如何?本王有何懼哉?”
不怒自威,睥睨天下。
這位江東之主是真正的上位者,不需要華麗的詞匯,也能激起將士們的心頭熱血,為他征戰天下,為他血染疆場,為他——百死無悔!
“王上所向披靡!”
伴隨著一聲聲吶喊,楚軍再次咬上相軍。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最終決戰,當楚軍再次撲上來的時候,前來截殺楚軍的相軍打出相豫章與姜貞的王旗,王旗周圍是遮天蔽日的將旗,那些跟著他們出生入死多年的將軍們殺氣騰騰,再一次追隨他們沖上戰場。
大決戰的開始往往以計謀占上風,但打到最后,便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只剩下拼各自的將士與軍心士氣,拼誰能熬得過誰,在這座大型絞肉場上活下去。
臨近傍晚,如血的殘陽鋪滿三軍主帳,將刀劍林立與寒甲如霜染上一層艷麗的紅。
相蘊和立在營帳內,抬眸看著深深淺淺的一片紅。
主帳內如血的是殘陽,戰場上卻是真的血,比這里更刺目,也更滿目瘡痍。
她眺望著只剩下一片血色的戰場,那里的廝殺已到了最后關頭,數以萬計的將士失去性命,能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
楚王沖鋒陷陣的能力無人能及,她的兵馬堅持到現在已是一種奇跡,哪怕阿娘阿父斬斷了楚軍的糧草供應,但行軍所帶的糧草也足以讓楚王沖破沖沖圍堵,殺到她面前。
“楚王來了,快攔住楚王!”
當勢不可擋的一支楚軍踏破層層布防沖上來,營帳外的將士們臉色微變,頃刻間形成防御陣型。
刷地一聲,姜七悅反手持陌刀,擋在相蘊和面前。
另一邊是雷鳴與嚴三娘。
這些單兵戰斗力最高的將軍們,此時全部圍在相蘊和身邊,只等楚王沖陣而來。
“來得正好!”
姜七悅一雙眼睛亮晶晶,眸光里滿是躍躍欲試,盯著不斷逼進的楚王的軍隊。
相蘊和搖頭輕笑。
生死的廝殺對于七悅來講,仿佛是孩童之間的過家家,越激烈的戰爭越能激起她的興致。
——她不是嗜血好殺,她只是單純的以戰斗為樂。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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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 第 95 章
◎成王敗寇,在此一戰!
第九十五章
“手持陌刀的女將便是姜七悅。”
遠遠看到姜七悅護在相蘊和面前, 副將對楚王說道。
楚王微頷首,瞇眼看向姜七悅。
他聽過姜七悅的名字,也知曉她的本事, 所以早早做了應對的措施。
對于一個天生神力的人來講, 正面硬碰硬顯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戰無不勝的將軍能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是因為他比莽夫會動腦子。
“放箭。”
楚王一聲令下。
楚軍紛紛架起□□。
這是楚軍不為人知的大殺器, 也是楚王在與皇叔盛元洲聯盟時便從盛元洲手中要過來的東西——鄭地獨步天下的弩/箭。
梁王雖有諸侯之才, 卻無稱霸之能, 盛元洲的三言兩語便說得他心潮澎湃,自帶兵馬與糧草投入盛軍陣營, 心甘情愿為盛元洲沖鋒陷陣,直到自己被算計得險些喪命, 才終于回過來味, 而后改旗易幟,又投入相軍的旗下。
似這種見風使舵的庸碌之人,楚王向來瞧不上,更不會讓自己成為梁王這樣的人。
他心懷天下, 志在九州, 江東之地只是一個開始, 一個助他一統天下的基石, 終于有一日, 他會橫跨長江, 問鼎九五。
心中有著宏圖霸業,自然不會被盛元洲輕易招攬, 更不會因為盛元洲開出了好處, 便成為盛元洲的部下, 供盛元洲驅使。
——他與盛元洲的結盟,是建立在他與盛元洲完全平等甚至他隱隱壓盛元洲一頭的基礎上。
最開始時,盛元洲自持身份,雖拋出結盟的橄欖枝,但并未真正花心思拉攏他。
可隨著相軍逐漸占據上風,盛軍節節敗退,以至于連梁王都背棄盛軍投入相軍的陣營時,盛元洲便不能再穩坐釣魚臺,只好答應他的要求,將弩/箭的圖紙與工匠送到江東之地。
他與盛元洲的結盟要求有兩個,一是他的軍隊完全獨立,不必配合盛元洲行動,二便是要鄭地的強/弩,為自己建立一支讓相軍防不勝防的特殊軍隊。
得到弩/箭圖紙與工匠后,他并未聲張,只悄悄命人把弩/箭做出來,然后秘密打造一支軍隊,成為自己在與相軍作戰的最后關頭讓相軍防不勝防的一擊必殺。
這件事保密到連許多部下都不知道這支軍隊的存在,只有被他選中統帥這支部隊的將軍才知曉強/弩的事情,所以哪怕相軍的斥衛雖然厲害,但強/弩軍的事情也沒有被相軍的斥衛探聽到。
更別提他向來有訓練特種部隊的傳統,什么沖陣營陷陣營之類的軍種讓人應接不暇,某一日突然又多了其他軍隊,相軍并不會覺得意外……
有特種部隊的傳統,再加上他的有意混淆視聽,以至于相軍的斥衛并未打探出他訓練了一支強/弩軍隊,并且在這次的戰役中以殺手锏的地位投入使用。
不為人知的秘密才是秘密,能讓人出乎意料的,才能發揮特種部隊的最大作用。
楚王鳳目輕瞇,視線落在被眾人護衛著的相蘊和身上。
似是感應到他的目光,在一眾魁梧將軍里略顯嬌小的女將微抬眉,一雙溫柔寧靜的眸子向他探了過來。
那是一雙與姜貞完全不一樣的眼,姜貞眉眼凌厲迫人,她則恬淡柔和,像是天邊一抹皎皎白月光,與她對視久了,會無端讓人躁動不安的心緒平靜下來。
這樣一個人能統帥三軍?
讓一眾驍勇善戰的悍將為她沙場飲血?
楚王眉梢微抬,眸色不辨喜怒。
“嗖——”
弩/箭劃破長空。
見識過盛軍強/弩軍隊厲害的姜七悅脫口而出,“楚軍怎么會有盛軍的強/弩?”
雷鳴臉色微變。
嚴三娘心頭一驚。
在與盛元洲作戰時,盛元洲的弩軍讓他們吃盡了苦頭,在射程遠遠落后盛軍的情況下,進攻與撤退都是用人命來填,死了不知多少將士,才終于贏了盛軍,將鄭地納為他們的勢力范圍。
當然,這個贏是慘勝。
鄭水的決堤讓周圍土地變成一片澤國,五年之內不可能恢復元氣,而災后重建需要花的銀兩與人力,更是不可估量。
正因為花費了大力氣去賑災救民,所以在應對楚軍的事情上便格外吃力,兵力不足,糧草不足,甚至有時候連糧草也是捉襟見肘,各種物品的不足導致他們的軍隊很難與楚軍在正面戰場上取勝,若不是商溯屢出奇計,他們根本撐不到現在。
可楚王并非傳聞中只有莽夫之勇的楚王,而是一位心思極為縝密的梟雄,竟瞞過他們的斥衛偷偷訓練了一支弩軍,這讓他們如何應對?
——他們完全措手不及,甚至很少做這方面的備戰措施。
弩/箭如雨落下,護在相蘊和周圍的親衛頃刻間倒了一片。
“保護公主!”
一片慌亂中,眾將的聲音此起彼伏。
長距離射/出弩/箭裹挾著厲風而來,所到之處非死既殘,當射/箭之人的力氣足夠大時,特制的弩/箭甚至能穿透一個相軍的身體,然后釘在他身后的相軍身上,穿肉串似的收割著相軍的人頭。
溫熱的鮮血濺在相蘊和臉上。
作為出生于亂世父母又是反賊的人,相蘊和直面過無數次戰場的慘烈,尸堆如山的場景曾一度成為她的噩夢,讓她在午夜夢回時陡然驚醒。
可在與父母走失的那些歲月,沒有人將她抱在懷里溫聲安慰,說不要怕,只要熬過這段歲月,便能擁抱太平盛世的溫暖。
父母的身份讓她不可能作為一個普通人來生存,她注定要在刀光劍影中長大,在赤地千里中成長,直面內心的恐懼,然后戰勝恐懼。
她已經完全不怕了。
不再害怕鮮血,不再畏懼廝殺,不再讓自己成為父母的軟肋,而是成為他們手中最為鋒利的一把刀。
相蘊和微垂眸,淡淡看著濺在臉上的鮮血,手指抬起,拭去臉上的血跡。
仿佛這不是昨日還為她斟茶與她說笑的親衛的血,而是天上落的一滴水,落在了她眼瞼下方,影響了她的視線,她含笑擦去了,才能將自己的目光看得更遠。
楚王眼睛慢慢瞇了起來。
看心腹之人被射殺而毫無反應,甚至還能微笑著拭去心腹濺在自己臉上的血跡,這位看似柔弱的壽昌公主有著與她父母一樣的心胸氣魄。
“變陣!
楚王斬釘截鐵。
楚軍再次出現變動。
□□變成了強/弩,隨著楚軍的沖陣而讓相軍潰不成軍。
察覺到相軍的意圖,相蘊和一聲令下,“起盾陣!
□□的威力便如此之大,若換成強/弩,她身邊的將士們哪還有還手之力?
“不要亂!穩!”
雷鳴抬手以武器隔射/向相蘊和的弩/箭,嘶聲大吼著,重復著相蘊和的將領:“起盾陣!”
相軍到底是從戰火中淬煉出來的軍隊,哪怕經歷了慘無人道的□□與強/弩的射/殺,他們依舊能在短時間內重新換防,甚至以自己為肉盾,讓周圍軍士們能夠成功束起盾牌。
這是特制的盾牌,專門用來防守盛元洲的弩軍,在盛元洲自殺后,曾讓人聞風喪膽的弩軍也隨之消失,再沒有出現在神州大地,可盡管如此,相蘊和依舊讓相軍們保留著厚重的盾牌,提防有一日獨步天下的弩軍再一次重現戰場。
“盾陣——起!”
雷鳴跳下馬來,以肩膀借力,撐起比人還要高的盾牌。
第一塊盾牌被豎起,后面的盾牌才有機會立起來,形成反制楚軍的盾陣。
相軍明白這個道理,楚軍更明白,雷鳴用肩膀抵著的盾牌瞬間成了楚軍的靶子,一支支強/弩射向盾牌,巨大的沖擊力震得雷鳴退了半步,幾乎有些撐不住。
周圍將士立刻補在他身旁,與他一起抵擋強/弩的沖擊。
“嗡——”
又一支強/弩射過來,打著旋撞在盾牌上。
雷鳴臉色一白,虎口溢出鮮血。
“雷叔堅持住,我來幫你!”
姜七悅撥開一支又一支的強弩,準備下馬幫雷鳴。
雷鳴吐出一口鮮血,額上汗如雨下,“別過來!保護好公主!”
“好。”
姜七悅強迫自己收回視線,不去看雷鳴的情況。
嚴三娘挺槍護在相蘊和周圍,“公主,這么下去不是辦法!
“我知道。”
相蘊和抬眸看向楚王的弩軍。
雷鳴的情況下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越是這種時候越要保持鎮定,在面對楚王這樣的強敵,若連為將者的鎮定都不能保持,那么等待著她的只有失敗。
她不想失敗。
她重活一世走到今天這一步,為的不是敗在楚王之手,成全楚王一世英名的,她為的彌補上一世的遺憾,讓天下與父母得一個圓滿,讓自己得一個得見盛世太平的夙愿。
“楚王會沖陣,然后來殺我。”
相蘊和敏銳覺察到楚王的意圖。
姜七悅輕嗤一笑,“他在做夢!”
“不可輕敵!
相蘊和說道:“楚王有備而來,我們只能背水一戰!
嚴三娘問道:“如何背水一戰!
弩軍雖不斷變化著陣型,但相蘊和還是從弩軍變化過程中找到規律,手指攥著阿娘留給她的佩劍,冰冷的金屬質感讓她胸腔里不住狂跳的心臟稍稍平復下來。
“他既想殺我,便讓他來殺!
相蘊和緩聲說道。
姜七悅瞪大了眼,“阿和,你瘋了?”
“楚王不是楊成周,不可能讓我們有可趁之機,一旦他沖進來,我們便很難對你起到嚴密的保護!”
“我知道!
相蘊和微頷首,“所以在他沖進來的那一刻,盾陣立刻合圍,在咱們的盾陣之內擒殺他。”
嚴三娘反應過來,“這個很難!
“不難!
相蘊和湊到嚴三娘身邊,示意她看向楚王左邊第三個將軍,“此人便是我們可以利用的破綻。”
“他是帶傷沖殺,反應比不上尋常將領,一旦到了緊要關頭,這一點點的遲鈍足夠要了他的性命。”
喊殺聲震天的戰場上,相蘊和聲音極其平靜,“沖陣之際最要緊的是將士們的配合,一個將士有了破綻,便意味著整支先鋒軍都有了破綻!
尋常的將軍或許不會發現這樣的破綻,更不知如何利用這點破綻,但對于極善用兵之人,這點破綻足以讓她轉敗為勝,逆風翻盤。
嚴三娘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公主,這件事交給我來做。”
“三娘小心!
相蘊和說道。
嚴三娘點點頭,豎手一指,選出自己的親衛,“若楚軍沖陣,你們便跟隨我出動,將楚軍撕開一個口子!
“喏!”
親衛們應諾,積極備戰。
相蘊和攥緊手中匕首,眸光遙遙看向楚王。
彼時的楚王也在看著她。
視線相撞,他們清楚看到彼此眼中的兩軍廝殺。
成王敗寇,只此一戰。
箭雨短暫結束。
從箭雨中撿回一條命的相軍稍稍松了口氣,換上備用的武器,等待下一輪的箭羽。
但這一次,伴隨箭雨而來的不再是呼嘯而過的厲風,而是如九天驚雷炸響的馬蹄聲——
“兒郎們,隨我沖陣殺敵!血江東百年之恥!”
嘈雜戰場上,楚王清朗聲音如劃破混沌的利刃,讓追隨他的楚軍將士們為之沸騰。
萬馬奔騰,將軍沖陣。
大地顫抖,日月無光。
“防御!”
雷鳴大喊,“不能讓楚軍沖進來!”
“喏!”
相軍們齊聲應諾。
第一層相軍抵著厚重盾牌,是為防御。
第二層相軍手持武器,待沖陣的楚軍來到,便給他們致命一擊,是為反擊。
第三層的相軍是待命,若前兩層相軍有傷亡,他們便迅速補充過去。
而第四層相軍,便是弓弩手,在楚軍沖陣之際便將他們獵殺。
各個位置的相軍配合無間,讓這場名垂千古的戰爭的傷亡字數不斷上升。
近了,更近了,楚軍來了!
“殺!”
雷鳴一聲令下。
“唰——”
長槍出盾,狠狠刺向前排的騎兵。
鮮血噴涌,戰馬嘶鳴,無數楚軍倒了下去,然后又被新的楚軍取代位置。
“砰——”
戰馬撞上厚厚的盾墻。
巨大的沖擊力幾乎將盾牌后的相軍撞得飛了起來。
相軍口吐鮮血,摔在地上,鮮活的生命成為一具毫無聲息的尸體。
像這樣的尸體每時每刻都在增加,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他的死不會引來任何人的注意,甚至他最親之人都無瑕往他尸首上看一眼,便要頂替他的位置去防御楚軍的沖陣。
可盡管如此,盾墻還是被撕開一個口子,短暫的空缺足以讓這些身經百戰的楚軍將士們敏銳把握住機會,將小小的缺口不斷擴大。
“哐——”
伴隨著一聲巨響,比人還高的巨大盾墻倒下來,將抵在后面的相軍砸在地上。
雷鳴瞳孔微縮。
——盾墻破了。
“保護公主!”
雷鳴大喝一聲。
但是已經來不及,通體烏黑的戰馬掠過半倒不倒的高高盾墻,以近乎的姿勢沖進尚未來得及合圍的盾墻里。
雷鳴抬頭去看。
馬背上的將軍金甲紅衣,如九天神祇降世。
神祇顯然是倨傲的,連瞧也未瞧拼命抵抗著的人,仿佛那是一群無足輕重的螻蟻,不值得他分給他們半瞬眼神。
絕對的自負,絕對的篤定。
——他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是楚王!”
“楚王沖進來了!”
相軍的聲音此起彼伏。
雷鳴回神。
“想要動公主?先過我雷鳴這一關!”
雷鳴提起長刀,沖上去阻攔楚王。
楚王隨手一劃。
“砰——”
武器相撞。
雷鳴虎口大震,倒退幾步,手里的武器險些脫手。
“你不是我的對手。”
楚王聲音涼涼。
姜七悅躍躍欲試,“壽昌公主麾下姜七悅,前來領教!”
楚王輕嗤一笑。
“嗖——”
利箭破風而來。
“七悅小心!”
相蘊和臉色微變。
但是已經來不及,姜七悅尚未來得及提刀防備,肩膀已中了一箭,射|箭之人的箭術顯然極高,精準避開她的甲衣射/在她肩膀。
可怕的是射/箭之人不僅箭術高超,力氣也極大,強/弩裹挾著厲風而來,在射/中姜七悅肩膀的那一刻便將她射落馬下,釘東西似的將她死死釘在地上。
這種程度的強弩幾乎能讓人瞬間沒命,但姜七悅天生神力,身體素質與正常人大不相同,致死的強弩沒有讓她立刻死去,她悶哼一聲,試圖用另一只手去拔箭。
“嗖——”
又一支強/弩呼嘯而來。
這支弩/箭直接射穿她的掌心,將她還能勉強活動的左手釘在地上。
“七悅!”
雷鳴瞳孔微縮。
姜七悅胸口劇烈欺負,艱難出聲,“我沒事,保護阿和!
雷鳴眼含熱淚,微頷首,提著武器沖向楚王。
楚王身后親衛迅速出手,將雷鳴遠遠隔開。
嚴三娘眼底閃過一抹不忍。
“合圍!”
嚴三娘別開眼,再抬頭,眼底已是殺氣騰騰,執行相蘊和的將令。
相軍立刻調動起來。
被楚軍沖破的盾陣在嚴三娘的帶領下再次合圍。
沖鋒陷陣的楚軍被切斷。
楚王眉梢微挑。
——以為這樣就能困住他?可笑。
只要殺了相蘊和,這群人便是烏合之眾,不足為懼。
楚王繼續沖陣,頃刻間沖到相蘊和面前。
那是一個在虎背熊腰將士堆里略顯瘦弱的人,臉上雖沾了戰場的灰塵與血跡,但卻難掩眉眼間的精致,像是合該被人養在溫室里的花,漂亮與孱弱才是她的底色。
她與這里格格不入。
她不應該出現在戰場。
既然不該出現,那便由他來結束這一切。
楚王眉梢微挑,手中畫戟刺向相蘊和。
畫戟閃過陰冷寒光。
寒光之下的少女避無可避。
但她面上卻無任何畏懼神色,眼睛一眨不?聪虺。
“你敗了!
她吐出三個字。
“?”
天方夜譚。
楚王不屑一顧。
畫戟即將落下。
與畫戟一同落下的,是另一道寒芒驟然閃過。
那道寒芒更快更急,甚至還泛著微微的藍,那是被淬了毒才會有的顏色,見血封喉,一擊致命。
楚王眼皮狠狠一跳,立刻側身去躲。
弩/箭擦著他的盔甲飛過,正中他身后親衛,親衛應聲倒下,流出來的血跡盡是烏黑。
楚王眸色微沉,回頭看相蘊和。
少女一手持匕首,另一只手拿著小型手/弩。
——很顯然,方才的那支毒箭出自于她之手。
“算計我?”
楚王冷笑一聲,瞬間出手。
但這一次,他的畫戟卻被人擋了去。
那人是舍了半只手掌掙脫弩/箭的姜七悅,另一支弩/箭還在她肩膀,她卻像感覺不到疼一樣,單手隔開楚王的畫戟,飛起一腳踹在楚王胯/下戰馬。
戰馬倒退半步,而她護在相蘊和面前,身體鮮血淋漓,而眸中光彩卻極亮,像是不死不滅的戰神。
“休想傷阿和!”
姜七悅沖楚王道。
楚王聽出她的兀自強撐。
手中畫戟抬手斬下,劈在她頭頂。
這是致命一擊,姜七悅不敢大意,連忙拿起陌刀去防御。
但她傷得太重,力氣發揮不出往日的十分之一,手中的陌刀被楚王壓下,深深嵌在她受傷極重的肩膀上。
鮮血不斷往外涌。
姜七悅眼前一陣陣發黑。
——楚王真的很厲害,無論是個人功夫,還是帶兵打仗。
她感覺自己要死了,視線都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可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弩/箭呼嘯而來的聲音,她知道那是阿和在用□□攻擊楚王,為她爭取時間。
但是沒有用,那么近的距離,楚王怎會被弩箭射中?
阿和在做無用功。
有射/箭的功夫,還不如趕快逃跑,她拖著楚王,或許還能為阿和爭取跑路的時間。
“阿和,快走。”
姜七悅說道。
“姐妹情深,感人肺腑!
她的聲音剛落,便聽到楚王涼涼出聲。
這句話多少有點嘲諷,她忍不住瞪向楚王。
然后便看到方才阿和射出的弩/箭此時被楚王抓在手里。
能工巧匠打造的利器,在他手中如同小兒的玩物,兩指輕輕一折,便將弩/箭折斷。
斷了的弩/箭落在地上,他閑閑彈著手指,動作極為優雅,是雷鳴杜滿等人一輩子也學不來的瀟灑雍容。
“既如此,本王便送你們一起上路!
華貴雍容的男人眉梢微抬,眉宇間盡是睥睨天下的倨傲。
姜七悅的心徹底涼了下去。
——她與阿和怕不是要死在這個男人手里。
可偏偏,相蘊和卻在這個時候笑了起來,“不,該上路的人是你。”
“?”
阿和,你在說什么傻話!咱們這群人里還有誰是楚王的對手?!
姜七悅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相蘊和拿著弩箭的手微微抬起,手指微曲,指了指楚王方才折斷弩/箭的手。
楚王掀了下眼皮。
“江東之主,名不虛傳,連這種渾身上下都淬了毒的弩/箭都敢握。”
相蘊和迎風笑著,聲音很甜。
楚王心頭一跳。
余光瞥到自己手指,指上已是一片烏黑——相蘊和射/出的弩/箭不止箭頭有毒,箭身也有毒。
姜七悅大喜,“楚王,你死定了!”
死里逃生的欣喜讓姜七悅生出無限勇氣,奮力一搏,掙脫楚王的掣肘,而后手中陌刀狠狠斬下,趁機要楚王性命。
楚王側身一躲。
“那又如何?”
男人涼涼一笑,手中畫戟彈開姜七悅的攻擊,瞬間攻到相蘊和面前,“這點時間,足夠讓本王取你的性命!
這一次,無人能救她,無人能拖延時間。
但她——從來不需要別人的拯救。
她自己便是一柄神兵利器,殺人不見血。
【📢作者有話說】
開局就噶的楊成周:梅、梅開二度?
扮豬吃老虎的阿和:謝邀,我選擇殺人不用刀。
感謝在2024-04-01 22:25:25~2024-04-02 22:34: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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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 第 96 章
◎九州天下,我主沉浮!
第九十六章
當楚王的畫戟落下來, 相蘊和瞬間俯身,趴在馬背上,躲過畫戟的致命攻擊。
如果在尋常時間, 她斷然不可能在楚王手下逃生, 但當毒藥開始發揮作用, 所向披靡的男人的動作便開始變得有些遲緩,一擊不中后, 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迅速調整, 補刀一波把相蘊和帶走, 而是畫戟持續下降,直到戟尖落在地上, 他才反應過來,改劈為挑, 再次攻向相蘊和。
這次的挑砍沖著相蘊和的胸口而去, 哪怕她趴在馬背上,也不可能再次躲過,楚王幾乎能夠預想得到,當自己的畫戟揮至相蘊和身上, 身著盔甲的少女被他劈成兩半的模樣。
那場景定然極為好看, 尚未完全綻放的花兒被他只手捏碎, 零落成泥, 散在風里, 如同無數個死在戰亂之中的冤魂, 他們存在的意義是為了裝點戰爭的殘酷與人性的卑劣。
但他并沒有看到那一幕,身材略顯纖細的女將并非他想象中的手無縛雞之力, 她的功夫與力拔山河的將軍們相比的確不怎么樣, 但并不代表她在亂世中沒有自保之力, 她雙腳蹬開馬鐙,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再次躲過他的畫戟。
她的騎術也很一般,摔在地上的模樣有些狼狽,在地上滾了幾滾,才堪堪站穩身體,身上與臉上滿是血污,那雙黑湛湛的眼睛卻越發明亮,像是從烏云中探出來的月,又像是秋日里灑在地上的一抹霜。
很漂亮的一雙眼睛。
明明沒有姜貞的凌厲迫人,但那種溫柔著的篤定卻莫名與姜貞有些相似——她們骨子里都有著寧折不彎的堅毅。
周圍的戰馬在嘶鳴,她躲著戰馬的踐踏,右手反握著匕首,隔開周圍楚軍的刀劍,左手拿著的□□往前一探,□□便掛在她胳膊上,而后抬起手,吹了聲口哨。
聽到口哨聲音的戰馬像是收到了召喚,雙蹄騰空,踢翻周圍的楚軍,橫沖直撞向她奔赴而來。
戰馬越來越近,她抬起左手拉住垂落下來的馬韁,翻身一躍,跳上馬背。
與驍勇善戰的將軍們相比,她上馬的動作顯然不夠矯健,也不夠瀟灑,甚至在上馬之后還顛了顛,險些被一旁的楚軍用長矛戳下來,但在生死關頭之際的她反應很快,側身躲過楚軍的長矛,左手扣上□□,弩/箭呼嘯而過,楚軍應聲而倒。
楚王瞇了瞇眼。
——功夫差,騎術差,唯一可取之處是反應快,足夠敏捷,配合著手里的□□,的確能在絞肉場一樣的戰場活下來。
但這又如何?
他雖中了毒,也能在毒發身亡之前把她帶走。
他心中隱隱有著一種預感,他與姜貞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心中有宏圖霸業,姜貞有家國天下,他們兩個志趣相投,旗鼓相當,應是兩人攜手定天下。
縱然未來時局動蕩,清白的良心在朝野之上格格不入,他與姜貞從并肩作戰到反目成仇甚至不死不休,那也不負人間慷慨,轟轟烈烈在凡塵俗世走一遭。
而不像現在這樣,他與姜貞連點頭之交都不是。
戰場上驚鴻一瞥,到最后依舊陌路,像是強行分開的兩條線,漸行漸遠漸不知。
相蘊和大抵便是在他與姜貞之間動手腳的人。
為了讓父母心無芥蒂在一起,所以將他這個外來者推出姜貞的世界?
楚王涼涼挑眉。
——既如此,那便與他這個外來者一同去死吧。
畫戟再次落下,裹挾著厲風而來。
這次的速度極快,相蘊和催馬躲避。
但她的速度還是不夠快,被畫戟的刀風掃過,甲胄上頃刻間多了一道極深的白色痕跡,幾乎穿透她的甲衣深深撞進她肩頭。
鉆心的痛感瞬間襲來。
肩膀之下的胳膊因盔甲劇烈的撞擊而輕顫不已,痛到近乎麻木。
相蘊和劇烈喘/息。
她的確不不是楚王的對手,哪怕楚王慎重劇毒,依舊能輕易取她性命。
——當然,這個世界上也很難找出與楚王正面相抗的人。
雷叔遇楚王,一合便敗,力氣不足的七悅遇到了楚王,在他面前完全沒有反制能力。
她麾下武力值最高的將軍尚且如此,武力值遠不如將軍們的她又怎會是楚王的對手?
楚王驍勇至此,普天之下,唯有全程時期的席拓才能與楚王有一戰之力。
但彼時的席拓遠在千里之外的極北之地,追擊匈奴千余里,莫說能來幫她了,只怕斥衛都不一定能找到席拓的位置。
她只能靠自己。
相蘊和深吸一口氣,緩緩平復因劇痛而略顯急促的心緒。
與這些天選將才相比,她在功夫上著實沒什么天賦,但是沒關系,誰說殺人一定要用刀?
只要拖得足夠久,便能拖到楚王毒發身亡,又或者讓她再搶到一次機會,她一樣能取楚王的性命。
相蘊和反手握□□。
“嗖——”
弩機扣響,弩/箭破風而出。
楚王眼皮微抬,畫戟微勾,撥開弩/箭.
但這支弩/箭只是相蘊和虛晃一槍,弩/箭射出,她便雙腿一夾馬腹,迅速與他拉開距離。
“想跑?”
楚王冷笑。
天真。
如此稀松平庸的騎術,如何能在他的神駒之下逃脫?
楚王立刻去追。
“嗖!”
又一支弩/箭沖他面門而來。
這一支比剛才更快,也更讓人防不勝防,他側身躲避,箭尖擦著他的頭盔飛了出去。
楚王眸色微沉。
不對,這絕對不是他該有的遲鈍。
以相蘊和稀爛的騎術與箭術,怎會讓他險些躲不開她射/出的弩/箭?
是毒藥在發揮作用,他的反應已不復最初的敏捷,遲緩到讓他竟有些躲不開相蘊和的弩/箭。
楚王鳳目輕瞇。
——相蘊和在拖延時間。
這位功夫不怎么樣的小女郎腦子極為靈光,竟想用這種法子來拖到他毒發身亡。
呵,愚蠢。
她難道忘了,他的箭術亦獨步天下?
楚王胳膊微抬,松開畫戟。
畫戟穩穩落在地上,深深嵌入因鮮血的灌溉而顯得略有些松軟的土壤。
手指探到馬臀,那里掛著他的雕弓與羽/箭,抬手拿了雕弓,單手反手上弦,隨手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
視線里的相蘊和已跑出很遠。
為數不多的親衛們追隨著她的身影,將她護在中央。
無妨。
幾只螻蟻罷了,送他們一起上路。
“嗖——”
箭去如流星。
親衛應聲倒地。
毒素在身體里蔓延,他的力氣已大不如從前,可盡管如此,他射出的箭也將親衛穿胸而過,而后血淋漓的箭頭釘在另一個親衛后背。
“散開!快散開!”
親衛摔在地上,相蘊和眼底閃過一抹不忍,“他的目標是我,你們不要跟著我!
親衛道:“公主,我們不走!
“我們的使命是保護你的安全,怎能為了活命丟下你不管?”
軍令如山在這一刻失去作用,親衛們非但沒有散開,反而將相蘊和圍得更緊,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保護她。
相蘊和咬了下唇。
——她不能讓親衛們這樣白白送死。
相蘊和勒緊馬韁。
戰馬嘶鳴,狂奔著的速度停了下來。
□□掛在胳膊上,手里從小小的□□換成了弓弩,反身一箭,射向楚王。
親衛們亦全部停下,紛紛捻弓拉箭,反制楚王。
數十支齊齊沖向楚王,楚王撥開弩/箭,周圍親衛倒了一大片。
那些不曾倒下的楚軍親衛連忙取自己的弓弩,射/向相蘊和與相蘊和的親衛。
“立盾!
相蘊和一聲令下。
盾牌瞬間被立起來。
隨身攜帶的弩/箭并未強弩,射不透盾牌,只叮叮當當撞在上面,躲在盾牌后的親衛們毫發無傷。
這種相互消耗弓/弩的你來我往顯然沒有任何意義,只能為相蘊和拖延時間。
楚王有些不耐,反手將雕弓掛在馬臀上,拔起插/在地上的畫戟,戰靴輕踢馬腹,頗有靈性的良駒騰空而起,沖向豎著盾牌的相軍與相蘊和。
“砰!”
馬蹄蹋翻盾牌,將后面的親衛狠狠砸在地上,親衛尚未來得及反應,身體與染盡鮮血的土壤融為一體。
江東之主的沖陣,從來勢不可擋。
“公主快走!”
其他親衛臉色微變。
楚王冷笑,“晚了。”
畫戟凌空劈下。
鮮血噴涌而出。
身著盔甲的少女摔在地上。
這是足以取人性命的攻擊,莫說只是相蘊和,縱然是她的父母,也難以從這樣的攻擊下逃得性命。
這便是名震天下的楚王的實力,尋常武將在他面前沒有一戰之力,更別提相蘊和的功夫本就陳善可乏,在將軍堆里都排不上號。
三兩下解決周圍聒噪的親衛,楚王懶懶踱到相蘊和的尸首面前。
死神來得太快,讓原本頗為敏捷的少女都來不及反應,肩膀重重挨了畫戟的攻擊,失去意識的人便栽到泥土里。
臉朝下,背部與脖頸暴露給身后的敵人,這是死得不能再死才會有的狀態,能讓殺她之人輕而易舉便割下她的頭顱。
楚王噠噠而來。
戟尖挑開相蘊和戴著的頭盔。
青鸞瑞獸頭盔骨碌碌滾在一旁,豎著的頭發散了下來,蓋在相蘊和纖細脖頸上。
有點礙眼,但問題不大,他大可連著她的頭發一起斬斷。
“竟讓本王花費半個時辰來殺你!
戟尖劃過寒芒,楚王緩緩出聲,“相蘊和,你今日之戰績,足以流傳青史——”
“砰——”
有什么東西被輕輕扣響。
爬在地上的少女陡然轉身。
“嗖!”
弩/箭破空而來,正中楚王額頭。
楚王瞳孔驟然收縮。
——她在算計他!她根本沒死!她在裝死,只為這最后一擊!
揮出去的畫戟落在地上,他卻沒有力氣再將畫戟提起來。
有什么東西模糊著他的視線,麻痹著他的身體。
暗紅色的血液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淌,仿佛在無聲嘲諷著他的倨傲,他以為的自己隨手便能捏死的螻蟻,竟然在最后關頭反殺他。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被這樣一個人所殺?!
她分明武功稀松平常,騎術不堪入目,唯一出彩的是反應與弩/箭,但這兩種優勢在他面前不堪一擊,只需他動動手指,便能如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碾死她!
可是沒有,他死在她手中。
她的弩/箭淬了毒,見血封喉,無藥可治,只為取他性命。
“嗖——”
弩/箭再次被射出。
這次不是一支,而是接連好幾支。
有弩/箭正中他喉嚨,有弩/箭正中他胸口,她要她手中的弩/箭全部射在他身上,每一個重要部位都要來一支。
她顯然極為謹慎,也極為小心,她不相信自己的一支弩/箭便能置他于死地,哪怕她的弩/箭上淬了毒,只要見血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她要他死得徹徹底底,絕無任何生還可能,所以她手速極快將□□里存的弩/箭全部射/出,直到里面空了,再也射不出什么,她才警惕著丟下□□。
楚王眼睛輕輕轉動,不敢置信地看著深深插/在自己身上的弩箭——他死了,死在一個自己從未正眼相看的女人手上。
不,又或者說,他死在自己之手,死在自己的倨傲上。
從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布下的大網便已悄然收攏,引他沖陣,引他追了出來,引他用弓弩與她互相射擊,引他再次沖陣,踏倒親衛們豎起的盾墻。
他以為的他的畫戟落下是他終于可以結束這一切,哪怕自己沒能一統天下,但他還是帶走了這個改變天下格局乃至他自己命運的人,殊不知這才是她真正的殺招——假死。
是的,她是故意的。
她十分了解他的性格,他對她的不屑一顧,他篤定自己對她一擊必殺,所以連檢查她究竟有沒有死都懶得去,只居高臨下提起畫戟,準備割下她的頭顱。
死神在敲鐘,牛頭馬面來迎人。
可嘲諷的是死的不是她,而是他。
她用那一閃即逝的時間,將自己握著的弩/箭射出,膽大心細,傾盡全力,讓他這個從無敵手的江東之主死在一個武功平平的女人手里。
這是她真正的殺招嗎?
必然是的。
可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告訴他,不是的,她還有其他準備,這招不成,便用下一招。
她的謹慎小心讓她絕不會孤注一擲,哪怕自己穩操勝券,她也會為自己準備后一擊不中的后路。
鮮血仍在流淌。
有什么東西模糊著他的視線,麻痹著他的身體。
呼吸越來越淺。
意識徹底消失前,他終于注意到她的盔甲,那是特制的盔甲,腕上有手/弩,戰靴有暗器,她從不是沖鋒陷陣的驍將,所以她把自己打造成見血封喉的利器。
誰說殺人一定要用刀?
——她只用腦子。
生命的最后關頭,楚王無聲笑了起來。
他收回自己方才的狂言。
與他大戰半個時辰的戰績并不是讓她名垂青史,而是讓他。
死在這種人手里,不負他江東之主的威名。
楚王慢慢合上眼。
人類的悲喜從不相同,相蘊和無法與楚王共情,此時的她正忍著疼,去撿楚王的畫戟。
畫戟很沉,她又受了極重的傷,但足以致死的傷勢并沒有阻擋她的動作,只是讓她的動作有些遲緩,看上去有些吃力,她艱難撿起他的畫戟,用力把戟尖戳向他。
戟尖與金甲相撞,發出一聲輕響。
戰無不勝的男人轟然倒地。
但這只是一個開始,她的目的并不是將他弄下馬背,而是另有其他打算——她要他的人頭,用他的畫戟。
畫戟揮舞起來,她的動作算不上瀟灑,甚至還有些笨拙,但戟尖還是精準落在他脖頸,狠狠劈向他肌膚。
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在這種事情上無比好用,因中毒而泛著黑色鮮血噴涌而出,將周圍染得一片烏紫,而那顆人頭也骨碌碌滾在地上,連帶著他的頭盔。
身中劇毒又被割下頭顱的人一定會死嗎?
正常情況下是會死的。
相蘊和從不擔這種風險。
所以她丟了楚王的畫戟,抽出阿娘留給她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到楚王的尸首面前。
那具尸體毫無聲息,但相蘊和卻沒有掉以輕心,她貓著步走上前,以匕首刀鞘撥開楚王的胸甲,鋒利匕首狠狠插向楚王的胸口。
這是心臟的位置,但有些人的心臟不在這個位置,所以她雙手握著匕首,又用力一劃。
鮮血濺在她身上。
濃稠液體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眼疾手快擦去糊在自己眼睛上的血液,視線重新落在楚王身上。
這人的確死了,死得徹徹底底,再無復活可能。
相蘊和稍稍松了口氣。
嚴三娘帶人趕來。
渾身是血的相蘊和著實嚇人,女將心頭一驚,跳下馬來。
“公主,您沒事吧?!”
嚴三娘連忙檢查相蘊和的傷勢。
相蘊和輕輕搖頭,嘴角努力扯出一絲微笑,“無礙,只是有些疼。”
“怎能不疼呢?您傷得這么重。”
嚴三娘心疼極了,撕下自己的披風去幫相蘊和包扎傷口。
包扎傷口間,余光忽而發現地上躺的不全是相軍的人,還有明顯的楚軍的人,最為惹眼的是高大的男子的尸體,尸首分離,身中數箭,胸口還插著一柄匕首,實在是死得不能再死。
嚴三娘眼皮狠狠一跳,動作不由得慢了下來。
——這不是楚王的盔甲么?
公主殺了楚王?
不不不,這種好事她夢里都不敢做。
可若不是公主殺的,那又是死于誰之手?
他身上中的弩/箭是公主的手/弩,胸口插的是公主匕首,身上的每一處傷都有著公主的痕跡,甚至那源源不斷流著的烏黑的血跡都是出自公主的手筆,是公主的劇毒。
楚王的的確確被公主所殺。
戰斗力甚至不抵楚王一根小拇指的公主,殺了威威赫赫名震天下的江東之主。
嚴三娘瞳孔微微放大,一點一點側過臉,抬頭看著一臉平靜忍著疼的少女,斷斷續續問出自己的問題,“您殺了楚王?”
“恩,我殺的。”
相蘊和微頷首。
足以在天下九州掀起滔天巨浪的事情在她這里仿佛是再正常不過,她甜甜說著話,黑湛湛的眼睛彎彎一笑,恍如陽光燦爛。
嚴三娘在恍惚中回神。
這是她認識的壽昌公主嗎?
顯然是的。
天真爛漫,溫暖治愈。
血腥的殺戮從來與她無關,但她卻有結束殺戮的能力。
傷口包扎好,溫柔少女提起那顆仍在不斷滴血的頭顱,遞到嚴三娘手里。
“去吧!
少女眉眼沉靜,笑如三月暖陽,“告訴他們,他們的王已經死了!
殺人誅心,擒賊擒王。
優秀政治家的殘忍與敏銳在這一刻顯露無疑。
逢人便有三分笑,但做起事情卻狠辣無比。
——這才是相豫章與姜貞的女兒,一個頂級的軍事家政治家,甚至陰謀家。
嚴三娘回神,接下楚王頭顱。
“末將這便去做!
嚴三娘說道。
頭顱被塞到嚴三娘手里,相蘊和站起身,環顧著周圍的赤色大地與滿目瘡痍,神色悲憫,眸光微動。
有那么一瞬間,嚴三娘仿佛看到神女降世,拯救人間。
神愛世人,所以她來了,結束戰亂百年的赤地千里,讓顛沛流離的百姓看一眼盛世太平。
跟隨這樣的上位者開疆擴土,治理九州,是每一位將軍的一生夙愿。
嚴三娘心潮澎湃,渾身的血液直往頭上涌。
她拿起相蘊和送給她的楚王的頭顱,高高舉過頭頂,在嘈雜的戰場上大喝出聲,“楚王已死,降者不殺!”
洪亮的聲音響徹周圍,周圍楚軍陡然安靜。
相蘊和靜靜看著失去反應的楚軍,神色依舊悲憫而無害,一如嚴三娘乃至很多人心中的神女模樣,但他們絕對想不到,她看著周圍的兵荒馬亂,心里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從今以后,這九州天下,我主沉浮。
她的時代來到了。
不屬于席拓盛元洲,不屬于楚王,甚至于不屬于她的父母,而是她的。
群星璀璨的時代已經結束,她離那個位置只差一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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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 第 97 章
◎一切盡在掌握。◎
第九十七章
那個位置上的人如今是她父母, 大夏朝的開國帝后哦,不對,是兩位開國皇帝——前世的阿娘毒殺阿父, 登基為帝, 是史官們捏著鼻子不得不承認的又一位皇帝。
但這一世有她在中間做調和, 再加上曾讓阿娘阿父感情徹底破裂的楚王已被她所殺,他們兩個應該不會再走到兵戎相見的那一步, 應比前世和緩些, 比如說, 各退一步?
相蘊和笑了笑,忍不住開始期待未來的執政路。
當然, 在這之前,她需要把眼前的這一切平定之后, 才有可能走上那個位置。
一個王朝的興起, 往往意味著另一方勢力的徹底瓦解。
當楚王身死的消息被相軍的斥衛傳遍戰場的每一個角落,這支曾讓九州為之顫抖的楚軍罕見地沉默起來,他們似是忘記了反應,呆呆地看著拿著楚王胸甲頭盔或者臂甲縱馬狂奔的斥衛, 不敢置信地聽著斥衛一遍又一遍地大喊——“楚王已死, 降者不殺!”
不,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他們的王所向披靡, 怎會死在相蘊和的手里?
這定然是相蘊和用的奸計, 放出假消息,擾亂他們的軍心。
可斥衛手里拿著的, 的的確確是楚王的盔甲。
蟠龍甲, 云氣紋, 還有帶著楚的圖騰,九頭鳳振翅欲飛,精致雕琢在臂甲上,每一處都透著精致華美與不怒自威,這是相軍斷然做不出來的東□□屬于他們的王的甲衣。
不止有甲衣,還有他們王的披風,他們王的畫戟。
那些代表著他們王身份的物品,都被斥衛們拿在手里,一遍一遍向他們展示著。
——他們的王的確死了,死于相蘊和之手。
“不,王上絕不會死!”
死一般的沉默中,一位將軍爆發出一聲嘶吼。
“王上不會死!”
“王上沒有死!”
“你們在騙我們!”
像是受到了召喚,將軍的聲音剛落,周圍楚軍們的聲音便接連響起,他們怒吼著沖向傳遞消息的斥衛,抱著必死的決心也要殺了假傳消息的相軍。
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郎,怎能殺得了名震天下的王?
這必然是假消息,必然!
“嗖——”
萬箭齊發。
在楚軍因為楚王死亡而愣在原地的那一刻,相軍們便再次調動起來,原本與楚軍正在交戰的相軍們撤出血流成河的戰地,弓弩手就位,將這些不知完全喪失反應的楚軍們圍了起來。
不降,便是死。
戰場上從沒有仁義可言,對敵人的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忍。
一批又一批的楚軍中箭倒地。
相軍的弓/弩原沒有楚軍厲害,中箭的楚軍并沒有立刻斃命,他們還在掙扎著,揮舞著手里的刀與劍,不斷流著鮮血的嘴里兀自說著連周圍人都聽不大清的話——
“王上、王上絕不會死!
他們的王不會死。
這是假消息,騙他們投降的假消息。
“江東楚郎,寧死不降!”
瀕死之人爆發出一聲驚喝,跌跌撞撞撲向弓弩手。
其他楚軍見他如此,也跟著他不顧一切往前沖。
王若沒死,他們便殺假傳消息之人。
王上若已殞命,他們便替王上報仇雪恨!
“殺!”
一群又一群的楚軍不斷沖向弓弩手,抱著必死的決心,要與相軍同歸于盡。
因為不計后果,所以沖陣的隊形毫無陣法可言,他們擁擠在一起,完全不去躲避相軍弓弩手射出的利箭。
當第一排的人倒下時,第二排的人便接替他的位置,拿著武器繼續往前沖,仿佛是不知生死不知疼痛的行尸走肉。
事實上,失去楚王的楚軍也的確是行尸走肉。
楚王是他們的信仰,他們的靈魂。
楚王在時,他們所向披靡,楚王被殺,他們便是一盤散沙。
“放箭!”
副將一聲令下。
萬箭齊發。
血流成河。
相豫章看著遠處堆積如山的楚軍尸首,手中長劍送還鞘中,“楚王盡出江東之兵,兵力約有三十多萬!
“若將他們都殺了,你我豈不是歷史罪人?”
“想辦法招降!
赤紅色的鮮血印在姜貞眼眸,姜貞眉頭微蹙,清凌聲音里有著一絲悲憫,“屠江東士族的人是前朝天子,不是我們,我們與江東沒有深仇大恨,何必走到趕盡殺絕那一步?”
三十多萬兵馬,死傷數十萬人,如今還有二十多萬人。
他們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一條條人命。
他們有著父母妻兒,兄弟姐妹,他們的家人還在等他們回去,回到他們的故土家園。
他們不應該因為楚王的死而將自己的性命也一同丟在這里。
正如她一樣。
如果今日輸的人是她與豫章,她希望她的將士們不必執著于替她報仇,而是放下刀劍,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他們已將自己最美好的年華奉獻給她,將腦袋別在褲腰上,在戰場上為她出生入死。
他們已經足夠對得起她,所以戰爭結束了,便是一切都結束了,不必去學冤冤相報那一套。
打了半輩子仗的他們,值得一個盛世太平。
是日,相豫章姜貞召集謀臣悍將,商議招降楚軍的事情。
與此同時,相蘊和也在琢磨這件事。
——她的確心狠手辣,不是什么好人,但還沒有狠到能面不改色屠殺二十多萬人的程度。
前世的阿父阿娘是如何招降楚軍的呢?
仔細想來,其實他們沒有花費太多力氣。
阿娘曾經是楚軍里的二號人物,在楚軍中頗有威望,這樣的身份讓阿娘很容易便能勸說楚軍來降。
楚王自刎江水河畔時,阿娘頂大巨大壓力,親自去江邊送楚王,這種行為無異于昭告天下,哪怕他們曾刀劍相抵不死不休,但在楚王身死的那一刻,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隨著楚王的死而煙消云散,而她也會善待他的部下,不讓萬千將士隨著他的死而被新王朝清算。
這種情況下,本就對阿娘頗為推崇的楚軍自然愿意歸降。
他們的歸降成為阿娘未來與阿父爭權奪勢時的中堅力量,在阿娘毒殺阿父之際,江東諸將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
這一世,因為她的介入,阿娘與楚王連相識的機會都沒有,自然便沒有成為楚軍二號人物的契機,阿娘與楚王率領的江東之軍只是簡單的敵對關系,這樣的關系很難讓楚軍心無芥蒂歸降,更別提在未來的朝政相爭的時局動蕩里讓他們無條件站阿娘。
但盡管如此,她依舊不會后悔自己做過的事情。
招降的事情難了些又何妨?只要阿娘與阿父之間不生波折,那這些難她心甘情愿去領受。
相蘊和眸光輕轉。
“不著急,先困他們幾日!
相蘊和吩咐下去,“幾十萬人呢,哪能個個都對楚王忠心耿耿?愿為楚王赴湯蹈火?”
“這個世道上,多的是只想安穩過日子的普通人。”
相蘊和收起軍報,“當初追隨楚王,是因為生的江東,沒有別的選擇,如今有了可以解甲歸田的機會,他們未必不會選擇這樣的機會!
大戰之后,將軍們傷勢頗重,雷鳴姜七悅昏迷不醒,其他人更是連爬都爬不起來,躺在床榻上由親衛們精心養活著。
眾多將軍里,嚴三娘傷得最輕,彼時綁著繃帶,還能幫相蘊和處理事情。
“公主說得是,不是每個人都想過刀光劍影的日子!
嚴三娘微頷首,“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未必想做堆起當世名將的累累白骨!
將令下達,相軍們圍而不攻。
軍醫前來給相蘊和換藥。
“公主真是命大,竟能在這種傷勢里死里逃生!
看到相蘊和肩膀上的傷,軍醫心疼不已,“如果這傷口再偏離半分,莫說公主的胳膊了,只怕公主整個人都被劈成兩半!
相蘊和笑了一下,“想來是老天都舍不得我死,所以我只是受了些傷,并沒有喪命楚王之手!
假的。
一切都是她精心算計過的,如何在楚王手下留得性命。
她不止研究過楚王的用兵,更研究過楚王的功夫。
楚王用兵大開大合,極其霸道,功夫也一樣,走的是剛猛路子,手中畫戟一旦落下,便鮮少能有人逃得性命。
她備好了毒箭,準備了□□與匕首,在面對楚王時做足了充分的準備。
被楚王折斷的那支弩/箭,是她根據楚王的倨傲性子射出的,她知道他單手便能接過她的箭,會輕蔑地當著她的面將弩/箭這段,所以她裝在□□里的弩/箭都是被毒藥浸泡過的,只要碰觸到了,毒藥便會發作,只是沒有直接進入血液時發作得快而已。
但這點毒發時間足以幫她爭取到活命的機會,中毒的楚王反應遲鈍,力氣大不如從前,劈在她身上的畫戟,自然不能發揮出以前的戰斗力,只要避讓的角度足夠好,便有可能從楚王手中逃生。
逃生之后,便是假死,騙楚王來砍她的頭。
以楚王之自負,絕不會檢查她究竟死沒死,那是對他個人能力的一種質疑,他只會以畫戟挑開她頭盔,然后揮戟而下,砍下她的腦袋。
她等的便是這么一個機會。
在楚王抬畫戟的那一刻,她陡然翻身,扣動□□,取楚王的性命。
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一切都盡在掌握。
這位名揚天下讓后人扼腕嘆息的江東之主,注定死在她的手中,成為她日后稱帝登基的政治資本。
身為女子,又無足夠拿得出手的功績,那些能臣悍將怎會心甘情愿擁立她為帝王?
她是阿娘與阿父唯一孩子的這重身份,并不足以讓她順利登基。
前世的阿娘與阿父不是沒有共同的孩子。
在她死后,他們又生了一個兒子,一個被養得有些平庸的太子,朝臣們極為不滿,彈劾的奏折從來沒有斷過,相應的,擁立更為賢德也更為年長的堂兄趙修文的呼聲從來沒斷過,兩種聲音爭論不下,直到阿娘當機立斷廢了趙修文,朝臣們才徹底死心,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太子。
兒子尚且如此,若繼承人為女子,受到的阻力會更比兒子更要大。
天下初定,猛將如云,謀臣如雨,上位者若無鐵血手段與過人的本領,根本壓不住這群驚才絕艷的文臣武將。
楚王死于她手中,算是讓她除卻固守方城外又有一件足夠拿得出手的功績,一件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戰功。
——厲害如楚王都敗于她之手,普天之下,又有誰能與她相爭?
她的父母?
不,她是他們的繼承人,只要她不是太離譜,他們都會盡心盡力培養她。
席拓?
此人的確有可能,但他雖有絕世之才,卻無稱王稱霸的野心,終其一生,只為他人掌中刀,只要她使用得當,他會成為她手中極為鋒利的一把刀。
梁王?
此人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可為一方郡守,卻無成就一方霸業的心胸?v然有一日,他反復無常叛出大夏,她也有能力將他擒拿。
商溯?
相蘊和眸光微微一頓,輕輕笑了起來。
不不不,更不可能。
與前兩者相較,他的確有一統天下的能力,但他與席拓的問題大差不差,都是沒有野心,在九州恢復太平之后,在他的日子過得舒舒服服之際,他絕不會主動掀起戰亂。
此三人都不會成為她的心腹大患,她要做的,便是讓朝中之人也認可她的存在。
只是文人遠比武將難纏,在對付文臣的事情上,她怕是要花費不少心力。
但問題不大,尸山血海的戰場她都闖過來了,還會怕文人之間的明槍暗箭?
更別提阿父與阿娘的確屬意她,還會幫著她一起彈壓文臣。
相蘊和對未來充滿信心。
醫官換好藥,包扎完相蘊和的肩膀,提著小藥箱去幫下一位將軍處理傷勢。
“七悅與雷叔叔醒了嗎?”
相蘊和問嚴三娘。
嚴三娘道:“七悅剛醒,雷將軍仍在昏迷之中!
相蘊和微頷首。
這便是年輕的好處了,明明七悅傷得比雷叔更嚴重,但還是會比雷叔更早醒來。
“雷叔百戰沙場,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不知道有多少。”
相蘊和嘆了一聲,“這次傷得又重,怕是把以前的傷都給勾了出來!
“走吧,咱們去看看他!
相蘊和扶著親衛的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相蘊和一一探視過去。
不僅探視了將軍們,還撐著病體,去普通兵士們那里走了一遭,將士們無比感動,越發覺得公主當真是一代仁主。
公主治理封地的能力早在方城驗證過,豫公外出打仗時,整個方城都會交給她,在她的治理下,方城從偏居一隅的窮鄉僻壤一躍成為供應他們南征北戰的糧倉,連盛元洲與楚王這種死對頭都不禁感慨豫公著實好福氣,能得這樣一個好女兒。
能治理民生,還能帶兵打仗。
親手砍下楚王人頭,暢快淋漓打楚軍,便是她用兵如神的最好證明。
文治武功皆出彩,又是豫公與二娘唯一的孩子,這九州天下不交到她手里,他們這群隨她出生入死的人第一個不答應。
眾將士對相蘊和越發忠心耿耿。
武人的心思很好猜,看到他們的臉色,相蘊和便知道他們心里在想什么,她笑了笑,心情越發好起來。
——這些都是她拿命換來的,都是她應該得到的東西。
探視完傷員,相蘊和吩咐嚴三娘,“將楚王的頭顱拿石灰封了,送到阿父阿娘那里!
“而后再用香木給他重新雕琢一個頭顱,我要給他風光大葬!
不僅要厚葬楚王,還要為他請封,封他永為江東之主,鎮守這片他為之戰斗一生的土地。
“公主放心,楚王的頭顱已經封存,隨時都送給兩王。”
跟在相蘊和身邊歷練多年,嚴三娘已不是最初的女將,而是越發細心,能敏銳捕捉到相蘊和的心思,“至于香木,已經運過來了,工匠們正在雕琢,不出五日,便能將楚王的頭顱雕好!
相蘊和欣慰地看了一眼嚴三娘,“辛苦三娘了!
“這是末將應該做的!
嚴三娘莞爾一笑。
是日,相蘊和帶著楚王的頭顱,奔赴另一場戰場上的姜貞與相豫章的軍營。
楚王的畫戟險些斬斷她的左肩膀,讓她與死神擦肩而過,傷勢如此之重,軍醫并不建議她長途跋涉,而是讓她臥床修養,早日把傷養好。
她當然知道身體是一切的本錢,但對于現在的她來講,她著實沒時間去顧忌自己的健康情況,楚王早日下葬,她便能早日招降楚軍,楚軍歸降,九州便再無戰火,她的愿望便能早日實現——父母登基,天下歸寧。
相蘊和忍著鉆心蝕骨的疼,出發去相豫章姜貞的軍營。
尚未走到軍營,便看到前方黃沙滾滾,馬蹄震耳欲聾,她眼皮跳了跳,下意識問嚴三娘,“楚軍不都是被圍起來了么?怎么還有漏網之魚?”
“不能吧?”
嚴三娘也很納悶,“兩位王上極善用兵,斷然不會出現這種疏漏!
話說這樣說,但該防御還是要防御,免得楚軍沖到自己面前了,自己連弓弩手與盾兵都沒準備。
一聲令下,相軍戒嚴。
但下一刻,前方卻傳來相豫章撕心裂肺的大喊——
“阿和!前面的人可是阿和!”
喊話過程中吃了不少沙子,又是咳嗽又是不停打噴嚏,聽上去又慘又滑稽。
相蘊和忍俊不禁,“好啦,都散了,是阿父的軍隊。”
來人不止有相豫章,還有姜貞。
姜貞比相豫章要臉點,沒有在策馬奔騰時一邊吃沙子一邊放聲大喊,嫌棄地瞧了一眼沒有任何形象可言的相豫章,眼里的埋汰一覽無余。
行吧,自家男人,丟人就丟人吧,不能把人給丟了。
姜貞心想。
相豫章一馬當先沖到相蘊和面前,圍著相蘊和看她身上的傷。
“嘶——”
相豫章看著便覺得疼,一向脾氣極好的他頓時拉長了臉,“怎么傷得這么重?你身邊的人呢?七悅呢?”
嚴三娘連忙往一旁避了避。
——恩,這種時候她安靜如雞比較好。
相蘊和笑道,“那可是楚王,能萬軍之中取人頭顱,在他面前,再多的人也只是擺設!
“阿父,都是小傷,我不疼的。”
相蘊和安慰相豫章。
相豫章吹胡子瞪眼,“什么不疼?你這只胳膊都快掉了!”
“都怪你阿娘,說什么你長大了,得歷練一番,為你以后做打算!
相豫章后悔得無以復加,“你還是個孩子,歷練什么歷練?”
嚴三娘肅然起敬。
厲害啊夏王,連姜王都敢埋怨了。
姜貞縱馬而來。
“見過姜王。”
嚴三娘大聲向姜貞見禮。
姜貞微頷首,看向相蘊和。
相豫章哼了一聲,沒有理會姜貞,但埋怨的話卻沒敢再說,只是無比心疼道:“傷得這么重,這、這多疼。
想去解相蘊和的繃帶,看看里面的傷勢究竟是怎樣的深可見骨,但又怕碰到她傷口,讓原本便不好愈合的傷勢更加嚴重,兩只手伸在半空中顫了顫,最終還是沒敢落在是相蘊和的繃帶,而是往上抬了抬,伸手揉了揉相蘊和的發。
相豫章眼含熱淚,“跟阿父回京都,咱們以后再也不打仗了。”
他可以接受自己戰死疆場,但見不得妻女受一點點的傷。
“恩,等江東之事平定,我就隨阿父回京都!
相蘊和笑著點頭。
“什么江東之事?”
相豫章道:“剩下的事情都交給三娘他們,你先去回去,好好把身體養好。”
相蘊和不接他的話,看到姜貞過來,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阿娘,阿娘快看!”
抬手一揮,親衛們奉上楚王的人頭。
相蘊和獻寶似的呈給姜貞,“阿娘,我殺了楚王。”
“阿娘知道!
姜貞微笑點頭。
略瞧一眼楚王的頭顱,她的視線便落在相蘊和的肩膀上。
哪怕纏著厚厚繃帶,相蘊和的肩膀還有血色透出來,那是典型的傷得太重導致傷口難以愈合的緣故,傷在她最愛的女兒身上。
姜貞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阿和,你做得很好!
“但是你還是要撐住,把江東的事情處理完之后再回去!
“阿和都這樣了,你還讓她在這兒待著?!”
聽到這話,相豫章差點跳起來。
姜貞聲音低沉,“正因為阿和這樣了,她才更需要在這里!
“楚王是她所殺,楚軍是她所敗,這樣足以流傳青史為后人傳頌的功績,怎能落在別人頭上?”
相豫章張了張嘴,頓時說不出話來。
——若現在回去,便是讓旁人撿個大便宜。
“阿父,我能行的,我沒有那么嬌弱。”
相蘊和蹭了蹭相豫章掌心。
黑湛湛的眸子看著相豫章。
相豫章心頭一軟,忍不住想起戰亂中與相蘊和重復的那一日。
曾經嬌嬌弱弱的小姑娘一夜之間長大,長成他完全陌生的模樣,當時的他心中只有痛惜,可現在再看,那是他與貞兒幾世修來的福氣。
——只是這樣的福氣,太過催人心肝。
“罷了。”
相豫章自嘲一笑,“阿父聽你的!
相蘊和眉眼彎彎,“謝謝阿父!”
“阿父,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與你們商量。”
相蘊和鄭重其事道:“我想厚葬楚王,安撫楚軍,接納楚人的投誠。”
相豫章一口應下,“好,都依你。”
“此事你親自操持,不可讓別人代勞。”
姜貞微頷首,“還有,厚葬楚王的費用由你私庫出,不可動用國庫!
這是全程交給她的意思,做事的人是她,楚人感激的人是她,百年之后在史書上留下一筆的,也是她。
——另一種形式的父母為她的上位在鋪路。
相蘊和笑著點頭,“當然。”
“這事既然交給我,我便做得漂漂亮亮的,不動用國庫一分錢!
“若你的錢不夠用,阿娘可以支援你一些。”
姜貞補上一句。
“還有阿父,阿父這里也攢了些錢!
相豫章跟著道。
相蘊和莞爾,“知道啦,你們好啦,我不會在錢的事情上委屈自己的!
楚王的事情敲定,便剩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請父母稱帝。
相蘊和扶著親衛的手,慢慢下戰馬。
“阿和,你這是做什么?”
相豫章有些意外。
話剛出口,便明白她的意圖,原本想阻攔的動作微微一頓,與身邊姜貞對視一眼,從她眼底看到熟悉的默契,于是重新坐回馬背上,靜靜看著自己最看重的女兒。
相蘊和俯身拜下,聲音清亮,“請阿父阿娘稱帝!
一人跪,萬人跪。
無論是相蘊和帶過來的人,還是跟在相豫章與姜貞身后的那些人,所有人盡數下馬,單膝跪地,請求他們的主公問鼎九五——
“請主公稱帝!”
眾將士異口同聲,聲音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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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第 98 章
◎她是我無可爭議的繼承人◎
第九十八章
震耳欲聾的聲音傳到相豫章耳朵, 相豫章耳朵微動,眼睛舒服地瞇了起來。
——誰能想到,他一個庶民出身的人也能走到稱王稱帝的這一天?
最初揭竿而起時, 他身邊只有自幼相熟的兄弟們, 官兵一聲令下, 便追得他們沒處躲,只能往山溝溝里面躲。
后來還是貞兒有法子, 又是跳大神又是看星象, 給他造勢豫公當立的天命之說, 沒什么學識的庶民們最信這一套,再加上他年少便為游俠, 積攢了不少聲望,這才有人前來投奔他, 讓他接連打下幾個鄉鎮來當根據地, 借著根據地來發展自己的勢力。
可好景不長,根據地的民心尚未收穩,便遇到席拓這位絕世的將才,人家有錢有糧有精兵, 動動手指就能捏死他這種灰頭土臉的小老百姓。
阿和就是在這時候與他們失散, 再重逢已是另一番模樣。
他心疼過, 自責過, 但到最后, 在貞兒的開解下慢慢接受——無論怎樣的阿和, 都是他們的女兒,他們全盤接受。
更別提現在的阿和熟知未來走向, 能幫到他的事情多不勝數, 在她的幫助下, 他們很快勸降嚴老將軍,統一西南之地,讓原本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腳的他們終于有了爭霸天下的資本,逐鹿中原的群雄第一次正眼打量他們,一群泥腿子,竟也能與他們一起爭霸天下。
大盛的西南門戶大開,席拓不得不放棄大好的剿匪形勢來剿滅他。
與席拓作戰,的確是險之又險,但他終究是幸運的,他身邊有貞兒,一位才干不在他之下的奇女子,他們夫妻聯手,大敗席拓,讓這位從未敗績的有大盛戰神之稱的大司馬成了他們的手下敗將。
九州震動,天下皆驚。
原來螻蟻一般的平民百姓,也有入主中原的實力。
席拓戰敗的消息傳到京都,嚇得大盛天子倉皇出逃,貞兒到底是貞兒,急轉兵鋒,抓到了準備入蜀偏居一隅的端平帝,然后又順路往蜀地派了些兵馬,將蜀道難難以上青天的蜀地一并納入他們的勢力范圍。
席拓敗,之后便是盛元洲,是梁王,是楚王。
這些曾虎踞一方的諸侯,最后不是身死兵敗,便是拱手投降,這亂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終于在他有生之年恢復太平。
在他手里恢復太平。
——再準確一點,是在他與貞兒與阿和的手里,在他們一家三口手里。
天下已平,他們一家三口仍在,身上雖有大大小小的傷,但總歸還活著,只要人活著,便一切都能養得好。
沒有什么比這更美好。
相豫章開懷大笑。
姜貞瞥了一眼相豫章。
男人顯然極為開懷,笑得見牙不見眼,仿佛是走在路上撿到了金元寶,連頭發梢都因天降橫財而透著開心。
“咳!
姜貞曲拳輕咳。
收斂點,這么多人看著呢。
只是請你登基,還沒到真正登基那一日,你的開心還是留著些,等真正登基的那一日再笑不遲。
被姜貞這么一提醒,相豫章連忙斂了笑。
恩,馬上是要當皇帝的人了,要穩重,不能跟商溯似的,把心情全寫在臉上。
相豫章隨著姜貞咳了幾聲,不再像剛才似的咧嘴笑,盡管刻意斂了笑,但心里的開心是藏不住的,眼角眉梢里都是笑意,就差把你們的提議可太讓我滿意寫在腦門上。
“天下未定,如何能在這時候稱帝?”
姜貞緩聲開口,“稱帝之事先緩緩,待九州徹底平定之后,我與豫章再做定奪!
“不錯,正是這個道理。”
相豫章跟著點頭,“等江東事情結束,等咱們回到京都,再說稱帝的事情。”
這就是草莽出身的好處,不扭捏,不虛偽,不為了面子好看而搞什么三辭三讓。
席拓已降,盛元洲已死,如今楚王也死了,整個天下都落入他們手中,當然可以把稱帝的事情提一提了。
相蘊和微頷首,“話雖如此,可也要提前做些打算!
“阿父阿娘稱帝乃天下之盛事,萬萬不可在這件事情上潦草!
“不錯,兩位主公需提前準備才是!
嚴三娘跟著開口,“依末將之見,當給軍師去信一封,讓他在京都著手安排起來,免得日后兩位主公凱旋,反而因準備不足而手忙腳亂。”
但軍師韓行一是何等的人精?
看到商溯領兵過來,便知道江東之地穩了——若不穩,以商溯那種看阿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性子怎么可能真的來解京都之圍?
商溯既然來了,江東沒幾日便該傳捷報了。
江東之地的捷報傳來,便意味著九州最后一塊土地也歸于他們之手,整個神州大地,盡在他們掌握之中。
作為一個合格甚至于極為出色的軍師,這個時候該做什么?
——當然是準備兩位主公稱帝的事情了!
至于為什么會是兩位主公稱帝,而不是一位為帝,一位為后?
當然是因為這一半的江山都是那位夏王打下來的,要她退居后宮,放權天下,怕不是覺得自己活得不耐煩,想提前去西天。
韓行一對這種兩王并尊兩帝并稱的事情接受良好。
事實上,不接受也沒辦法。
他早就看出來了,這位夏王絕非池中之物,縱然此時被眾人彈壓,不得不為后,日后也會行雷霆手段穩定九五。
他不想去觸這種霉頭,也觸不起這種霉頭。
更別提他還有抱負沒有施展,在治國理政的事情上,他亦是一把好手,天下戰亂數百年之久,如今百廢待興,正是他大展拳腳的時候。
于是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兩位帝王的東西都準備著,只待兩王回到京都,便祭拜天地,封禪泰山,成為九州天下的帝王。
是以,楚軍還在外面圍城的時候,韓行一便已經開始準備相豫章與姜貞登基的事情了。
倒不是瞧不起圍困京都的楚軍,好歹十萬大軍呢,他非常重視,連夜制定了戰術,提防他們狗急跳墻,死戰京都。
而是因為外面有商溯坐鎮,杜滿沖鋒,別說只是十萬楚軍了,再來十萬盛軍,也未必是商溯和杜滿的對手。
無他。
在打仗的事情上,天賦就是這么不講道理。
韓行一心平氣分配著守城任務,胸有成竹處理著京都的政務,只等商溯給楚軍致命一擊,自己就能開城迎王師。
恩,這個時間應該不會久。
十萬大軍罷了,給商溯塞牙縫都不夠。
事實證明,韓行一的判斷非常準備,不過十幾日時間,由商溯率領的相軍便大破楚軍,擒殺楚將,讓耀武揚威行圍魏救趙之地的楚將楚軍徹底打消自己的念頭。
商溯殲敵三萬,俘虜無數,這樣戰績對于他來講不過是灑灑水,但卻讓充當先鋒將軍的杜滿喜出望外,開心不已。
“商將軍,您真神了!”
杜滿大著嗓門,對商溯的敬佩溢于言表,“末將只有五千人,您不過八千人,加一起不過一萬出頭,竟能把十萬楚軍打得落花流水,棄城而逃!”
“您簡直是天神降世,專門為打仗而生的!”
比商溯大上好多歲的杜滿對商溯用上了敬稱。
商溯輕啜一口茶,懶懶聽著杜滿沒有任何修飾詞的夸贊。
若是在以前,這樣粗暴直白的馬屁他是極為不喜的,旁人的一句話尚未說完,便會被他轟走,絕對不會讓這種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白丁來侮辱自己的能力。
但現在不會這樣。
大抵是與相蘊和相處久了,他那刻薄尖銳的性子也變得柔軟起來,說話之前會過過腦子,簡單思考一下自己的話會不會比給人一巴掌更有殺傷力。
“不過十萬楚軍罷了,也值得你這般夸贊?”
自認為自己不再刻薄的商溯開口便是能把人得罪到死的話,“只有庸才才會在面對數倍于自己的敵軍不知所措!
“”
行吧,我是庸才。
跟您相比,再怎么厲害的將軍在您眼里也不過爾爾。
杜滿大大咧咧,沒什么心機,對于商溯扎心窩子的話一笑了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便又笑呵呵問話,“商將軍,剩下的楚軍怎么辦?”
“咱們的兵力遠遠不如他們,強行將所有人俘虜的話,很容易暴露我們兵力不足的劣勢。”
他們之所以能贏得這么快這么徹底,是因為楚軍壓根沒有摸清楚他們究竟有多少人,看到商溯的戰旗打出來,還以為是他們的主力軍到了,當下便亂了陣腳,被商溯一擊便潰。
當然,他們不自亂陣腳也沒什么,有商溯坐鎮軍中,有的是法子以少勝多。
打得天下諸侯們聞風喪膽的戰神,就是有這種睥睨天下的實力。
“不急,等韓行一!
中原之地遠比南方的天氣干燥,商溯抬手往嘴里又喂了一口茶,閑閑說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人今夜便會到!
聰明人做起事情來從來不需要提前通知,只需將戰局略微分析,便能知曉對方會做什么。
——當然,商溯的聰明僅限于戰場上。
酉時剛過,杜滿便等到了韓行一派來的人,這人是他的老熟人,與他們一起起義的張奎。
張奎比相豫章還大好幾歲,是他們這波人里年齡最大的人,相豫章憐他上了年齡,又一身傷痛,便不再讓他沖鋒陷陣,而是讓他留在京師給韓行一打下手。
武將轉文臣是個技術活,好在張奎接受良好,心思又細膩,所以在京都做得很不錯,如今是韓行一的左膀右臂,幫著韓行一處理軍政雜務。
商溯的人手不夠,接納不了那么多的楚軍俘虜,韓行一便把張奎派過來,讓這位闊別戰場數年之久的將軍再一次披甲上陣,重溫一下自己以前沙場馳騁的英武風光。
“你來得正好,咱們現在便出來!
杜滿快步迎上去,拍了拍張奎肩膀,“時間不等人,咱們得趕快把楚軍全部俘虜了,要不然等他們潰散落草為寇了,以后還得琢磨剿匪!
張奎看了看不遠處的三軍主帳,“不必急在這一時,我先拜訪商將軍!
軍師說了,這位商將軍是出了名的刻薄小氣,若是來他這里做事,卻沒有拜訪他,則必會被他記恨,日后少不了被尋麻煩。
——能被一貫小肚雞腸的軍師說小肚雞腸的人,那是非常小肚雞腸了,萬萬不能得罪。
是以,他準備先拜訪商溯,再去緝拿楚軍。
“哦,對,是得先拜訪商將軍!
杜滿一拍腦殼,反應過來了,“商將軍與旁人不一樣,咱們是得先跟他打個招呼。”
他記得雷鳴被二娘指派給阿和時沒有特意去拜訪商溯,后來被商溯折騰得不輕,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明明必勝之戰卻讓雷鳴疲于奔命,氣得雷鳴恨不得拔刀去砍商溯。
但戰場上最推崇的是軍功,在見識過商溯神來之筆的戰略戰術后,雷鳴硬生生把自己被折騰的事情咽下去了。
——跟這種人打仗,別說被折騰了,被折斷胳膊折斷腿他都樂意!
“走走走,我帶你去見商將軍。”
杜滿拉著張奎,快步去找商溯。
“三郎,杜滿將軍與張奎將軍求見!
扈從前來通報。
商溯掀了下眼皮,“不見!
都什么時候了,還來拜訪他?
眼下這種關頭,明顯是正在潰散的楚軍更為重要。
再說了,彼時的他在等相蘊和的信,哪有時間去見什么張奎李奎?
相蘊和已好幾日沒有給他寫信,是戰事太忙?還是受了傷,不方便寫信?
商溯心頭一跳,手里的茶喝不下去了。
——萬萬不能是后者。
商溯下逐客令,杜滿見怪不怪,嬉笑著對張奎說道:“行了,咱們也算拜訪過商將軍了,現在可以去俘虜楚軍了!
“”
行吧,避而不見也算另一種形式的拜訪。
張奎躍上馬背,點兵去尋楚軍。
彼時楚王身死的消息已傳到中原之地,楚軍軍心大亂,再加上領軍的楚將已死,其他副將威望不足,難以領兵,故而整個楚軍營地人心惶惶,每日都有普通士兵偷偷離開。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是被相軍活捉,就是被底下想要投降相軍的人砍了腦袋去領功,兩條路都不是什么好出路,幾位副將擺上幾碟花生米,愁眉苦臉開始合計。
“連楚王都打不過相蘊和,咱們怎么可能是相蘊和的對手?”
“報仇是報不了仇的,拼上咱們這五萬人,咱們也不可能報得了仇!
“那就是立刻撤離,落草為寇!
“九州天下已平定,相蘊和會不剿匪?”
“只怕咱們的山寨還沒建好,相蘊和的大軍便打了過來!
進一步是死,退一步還是死,橫豎都是死,不如折個中?
幾位副將對視一眼,一個膽大的副將試探性開口,“要不,咱們投降相軍?”
“梁王曾害過相豫章的性命,但梁王投降之后,相豫章對他頗為親厚,不僅仍保留他梁王的封號,還允許他駐守梁地,做他梁地的土皇帝!
“席拓更不必說,當初把相豫章姜貞打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還在戰亂之中與自己的女兒失散了,要不是相蘊和命大,他們夫妻倆唯一的孩子就死在席拓手里了!
“但盡管如此,席拓不一樣做著他的大司馬,在極北之地打著匈奴?是相豫章與姜貞麾下官職最高的一位武將?”
“相豫章與姜二娘是厚道人,他們的女兒相蘊和更是一位難得的明主!
“咱們若是投降了他們,他們定然不會為難咱們!
“指不定還會看咱們識趣兒,以后讓咱們跟梁王一樣,回到咱們的江東楚地!
楚地,每一個江東人心心念念著的故土。
只要想到這個地方,哪怕身在絕境之中,他們都能生出無限勇氣。
“投降就投降!”
短暫沉默半息后,另一位副將跟著開口,“楚王任人唯親,你我皆不是楚王心腹,犯不著為了給楚王報仇搭上自己的性命!
“楚王是咱們的王,但咱們也為楚王出生入死了,足以報答楚王的知遇之恩!
“如今楚王已死,咱們無力報仇,與其落草為寇,不如投降相軍,謀個日后在江東為官的前程。”
生是江東人,死是江東魂,生生死死都是江東人。
在相豫章姜貞麾下去江東做官,庇佑一方平安,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生死江東人。
但若想謀個好前程,便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績來,副將們連夜動員,召集愿意投降相軍的楚軍,與他們一起找商溯投降。
對楚王忠心不二的人大多已戰死,彼時的楚軍軍營里更多的是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相豫章夫婦素有賢名,從不殺俘,他們現在投降,的確是個好歸宿。
愿意投降者十之七八。
不愿意投降的人,副將們也不勉強,給了他們糧食與銀兩,放他們自謀生路。
張奎與杜滿趕到楚軍軍營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楚軍的旌旗已撤下,被副將們派去向商溯投誠的斥衛正準備出發,一副改旗易幟投降得很徹底的場景。
斥衛看到他們兩個來到,樂得自己再跑腿,當即把降書呈上,只待自己編入相軍。
——眾所周知,相軍的伙食待遇是最好的,普通士兵都能擁有校尉們才能吃上的飯菜與秩奉。
杜滿哈哈一笑,“好,你們愿意歸降,這是再好不過了!
“放心,兩王禮賢下士,斷然不會虧待你們的。”
四萬多楚軍編入相軍。
若是人數少,還能打散重組,但是人數多,便需要花大力氣來琢磨如何分配了。
現在的四萬再加上之前的兩萬,六萬的降軍是一個隨時能發生嘩變讓相軍無招架之力的數字,萬萬不能讓他們聯合起來對付相軍。
但這是商溯需要操心的事情,訓兵練兵與領兵是他最擅長的事情,杜滿從不在他擅長的事情上與他爭事做。
事實上,他也做不來。
他對自己的認知很清楚,十萬之內的大軍他能領,再多就不行了,典型的沖鋒陷陣之將,而不是號令三軍的絕世將才。
杜滿向商溯交割楚軍。
商溯瞧了下名單,與他預想的數字大差不差,于是便收下來,向杜滿發出新的將令。
——早在讓杜滿勸降楚軍之前,他便把編制的事情想好了。
杜滿肅然起敬。
——人跟人的差距有時候比人跟狗的差距都大。
杜滿拿著新編制,與商溯一起登上點將臺。
這些曾經與他們刀劍相抵的楚軍,如今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在未來的歲月里,他們會并肩作戰,剿匪平叛,護一方百姓的平安。
商溯這里大獲全勝,而相蘊和這里也即將到達尾聲。
這個世道上更多的是只想求生的普通百姓,誰當王,誰稱帝,對他們來講沒有太大的區別。
只要執政者是位賢名仁德的人,能結束亂世讓他們過上太平日子,那么他們便認這位帝王。
不過三月時間,江東之地盡皆歸降。
為了方便統治,相蘊和沒有罷免原來的官員,而是留下一部分兵馬與心腹,與他們一起治理江東之地。
天下初定,對于這些新降的地方,要以懷柔方策讓他們慢慢歸順。
不著急,她才十七,她最不缺的便是時間與耐心。
總有一日,她會讓江東之地的百姓對她頂禮膜拜,奉她為神祇。
江東的事情解決完,相蘊和便踏上回京都的官道。
而彼時的京都,也在緊張準備著迎接相蘊和的凱旋。
“呃,以什么規制來迎接公主?”
韓行一看向相豫章夫婦,明知故問。
商溯眼皮微抬,視線跟著韓行一,一同落在相豫章臉上。
——相蘊和功績如此,怎能只是公主?
相豫章哈哈一笑,“當然是世子的規制!
現在是世子,以后是太子。
他還沒有稱帝,便先委屈阿和當一當世子。
當然,這個委屈不會太久,不出三月,他必稱孤道寡,南面登基而坐。
“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她是我無可爭議的繼承人!
相豫章輕捋胡須,撫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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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第 99 章
◎這樣的人才配得上相蘊和。◎
第九十九章
世子?無可爭議的繼承人?
聽到這兩句話, 商溯微蹙眉間才舒展開來。
“還算你有幾分良心,沒有辜負相蘊和的浴血奮戰!
商溯抬手將茶盞送到嘴邊,收回看向相豫章的視線。
“”
好好的一位戰神, 怎么就長了一張嘴呢?
這廝跟阿和說話挺正常的, 怎么跟其他說話時嘴里仿佛噙了塊刀子?
相豫章長長嘆了口氣, “三郎,我覺得你不說話時挺好的!
眾多文臣紛紛點頭, 極為贊同相豫章的話。
戰功赫赫又如何?
如今天下已定, 不再需要將軍們領兵打仗, 將軍們無用武之地,又容易遭遇開國立朝之后最司空見慣的鳥盡弓藏, 這位商將軍若不嫌自己的命太長,跋扈刻薄的性子便該收一收了。
眾武將卻不這么想。
大哥二娘都是厚道人, 斷不會搞坐上皇位便殺功臣那一套。
商溯的話雖難聽點, 性子也的確桀驁難馴點,但一無反心二不弄權的,大哥二娘才不會對他趕盡殺絕。
但話雖如此,商溯的性子若能改一改, 那便是最好不過了。
——有一說一, 他們有時候也被商溯的這張嘴噎得不行。
“希望你日后有求于我的時候, 也能保持這種說辭!
商溯放下茶盞。
他已經聽到自己想聽的答案, 便沒必要再跟這群人浪費時間。
若不是今日商議以哪種規制迎接相蘊和凱旋, 他才懶得進宮, 聽這么多的廢話。
商溯斂袖起身,轉身出議政殿。
姜貞眉梢微挑, “勞煩石將軍送商將軍一程!
文臣喜歡陰陽怪氣, 武將們說錯話得罪人仍不自知, 文臣武將一大堆,能做去送商溯這種細致活的并不多,石都便是一個。
姜貞深深看了一眼石都。
姜貞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石都眸光微動,會意點頭。
軍師韓行一嘖了一聲。
天要下雨,王要搞事,都是阻攔不得的事情。
作為軍師的他能怎么辦?
——當然是一邊飲茶一邊笑看被搞事的人的熱鬧了。
軍師看熱鬧不嫌事大。
“末將遵命。”
石都應諾起身,去追商溯。
商溯掀了下眼皮,瞧了眼追上來的男人。
他對石都的印象還不錯,是個說話和氣又好聽的人。
當然,打仗也很厲害,比雷鳴杜滿嚴三娘葛越張奎之流的人厲害多了,是相豫章夫婦倆之下的武將第一人。
“世女即將回城,商將軍終于可以安心了。”
石都笑著開口。
商溯耳朵微動。
——唔,世女這個詞比世子好挺多了。
相豫章是個大老粗,不會注意這種細枝末節,石都就不一樣了,開口就是他愛聽的話。
石都的話商溯聽著順耳,自然愿意給石都幾分好臉色,只是性格使然,說出來的話仍帶著幾分習慣性的刺人,“什么叫我可以安心了?應該是你們的主公可以放心了!
“這是自然。”
石都微笑頷首,“世女遠征在外,夏王與姜王哪有不擔心的?”
商溯抿了下唇。
——他也挺擔心來著。
他雖在某些事情上有些遲鈍,但也不是傻子,如果有心打聽一些事情,哪怕相蘊和故意瞞著他,也能被他打聽出來——比如說,相蘊和險些死在楚王手上的事情。
楚王的母親出自會稽顧氏,與他父親原本是一族人,早年前朝天子盡屠江東士族,會稽顧氏一夕崩塌,楚王父親那里也沒有好到哪去,是前朝天子重點清算的對象。
從世家大族到家道中落,楚王幼年的日子不比他好到哪去,好在后來顧家起復,而楚王也的確有能力,借著會稽顧氏之力,迅速一統江東,是會稽顧家交口稱贊的別人家的孩子。
楚王耀耀如星辰,他便是那活該被人踩在腳底的爛泥,更別提功夫不濟又不喜讀書,而楚王力拔山河極喜兵書,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個是亂世爭霸的好苗子,和一個敗壞門庭有辱家風的紈绔子。
自幼聽著楚王的事情長大,讓他想不了解楚王都很難,此人騎射極好,用兵如神,若不是遇到相蘊和一家三口,這九州天下未必不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哪怕敗在相蘊和手里,楚王的用兵能力與所向披靡的武力也讓相蘊和吃盡苦頭,嬌嬌弱弱的小姑娘生生受下楚王的畫戟,整個肩膀險些被劈成兩半
他領兵打仗多年,知道那是怎樣的傷,可也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更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落在相蘊和身上會是怎樣的觸目驚心,更不想象,相蘊和是否會疼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只能在苦澀的湯藥里才能找到片刻間的安眠。
想到這樣的場景,他整顆心都提了起來,比自己受傷還要疼,甚至看不得紅色,覺得像極了相蘊和身上的血,濃稠得化不開,針扎一樣刺進他眼眸,讓他一聲令下把府上所有的紅色東西全部撤掉。
可哪怕沒有了紅色的東西,他對相蘊和的擔心還是沒有減少分毫,他甚至準備一聲不吭便出城,去江東找相蘊和,要親眼看到她此時已平安,他懸著的心才能放下。
但這種念頭剛冒出來,便被京都的現狀打消,彼時的京都不是原來的京都,而是有著投降的盛軍楚軍混雜的京都,兩者加起來,人數是原本相軍的好幾倍,萬一三者之間有了摩擦,這些盛軍與楚軍頃刻間便能讓京都改天換地。
京都是中原之地的重中之重,而中原之地,是相豫章夫婦得以爭霸天下的資本,若失了這個地方,他們之前的南征北戰便付之東流,相蘊和在楚王戟下死里逃生更是一場笑話。
他不允許這種的事情發生,不允許相蘊和的努力與拼命最后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他最后還是留了下來,幫助相豫章夫婦將盛軍楚軍打散重組,訓練這些原本互相敵視的將士,讓他們盡快與相軍融為一體。
“雖說江東已平,但江東士族從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角色,世女想讓他們俯首稱臣,怕是要費上一番心血了。”
石都的聲音再度響起,男人似乎有些唏噓,說話間輕輕一嘆,“若是以前的統治者,應對這種情況是和親安撫。”
和親兩字讓商溯瞬間回神,原本略顯清冷的眉眼此時變得有些凌厲,“和親?”
“他們也配?”
石都笑了一下,“他們配不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扎根江東之地數百年,連前朝天子盡屠江東士族都沒能將他們連根拔起,不過二三十年,便又成一方勢力。”
“如今他們已然歸降,夏王與姜王又是仁厚之君,自然不會對他們趕盡殺絕!
石都笑瞇瞇說道:“既不趕盡殺絕,又恐他們再次作亂,那么和親江東,便是最好的選擇!
商溯嘲弄出聲,“我以為和親一事素來只有文人會提起,不曾想你為一方悍將,竟也能將此事說得分外流暢!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這話是明晃晃罵他跟文人一樣沒骨頭,石都好脾氣笑了笑,“不過商將軍也不必太過擔心,兩位主公只有世女這么一個女兒,怎會舍得世女遠赴江東?”
這話聽著還算順耳,商溯眉梢微挑,“你的意思是讓姜七悅和親江東?”
“非也!
石都搖頭輕笑,“江東士族最重嫡庶規矩,千金公主只是主公們的義女,她若和親江東,只怕是好心辦壞事,所以和親江東的事情,多半會落在世女頭上!
“”
江東那些老不死哪來的資格挑嫡庶還是親生!
商溯止住腳步,“你剛才不是說他們舍不得讓相蘊和去江東嗎?”
“這是自然!
魚兒已經上鉤,石都眼底笑意更深,“兩位主公愛重世女重于一切,自然是舍不得世女去江東的!
商溯聲音冷冷,“既如此,那和親一事為何還是落在相蘊和頭上!
“公主只是不去江東,不代表江東士族們不可以送世家子弟來京都!
像是想到什么,石都聲音微微一頓,看向商溯,“聽聞商將軍與會稽顧家有舊,年少長于世家之中,那商將軍對江東士族們可曾有過了解?那些世家兒郎的相貌如何?品性又如何?”
“”
那些都是一群披著人皮的豺狼!
這群豺狼也配和親相蘊和,成為相蘊和的入幕之賓?!
商溯冷笑一聲,不屑說道,“呵,你覺得他們如何?”
“瞧我這話問的,著實沒有分寸!
石都道:“他們都是士族大家精心教養的公子,自然是極好的!
“他們不僅懂琴棋書畫,還通風花雪月,自然比只知道打仗的武夫們會哄世女開心。”
石都話里有些期待,“況江東又素來出美人,他們的樣貌也不會差。”
“才情如此,又有著俊朗的外表,世女見了他們,定然是喜——”
“相蘊和絕對不會喜歡這種人!
商溯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冷冷打斷石都的話。
石都有些意外,“這是為何?”
“不為何,總之相蘊和絕對不會喜歡他們!
商溯沒有好氣道。
那些人他隨口說上幾句,便覺得臟了自己的嘴,相蘊和縱然眼盲心瞎,也不會看上這種敗類。
石都笑了來,“商將軍,您雖在戰場上戰無不勝,可對于女人的心思,卻是不大懂。”
“女人哪有不愛俏的?愛自己的俏,更愛郎君的俏!
石都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說道:“只要江東士族送來的郎君足夠漂亮,又會伏低做小說漂亮話,那世女便定然會喜歡!
“???”
這絕不可能!
“莫說世女了,就連商將軍也一樣。”
石都悠悠笑道:“旁人若是忤逆了您,您必會折騰報復回去。”
“旁人若能說好聽話哄您開心,你便愿意給他幾分好臉色!
“當然,若是那人生得好看,又會說好聽話,您便對他春風細雨,甚至會將他引為心腹!
石都笑著看向商溯。
“???”
笑話。
他怎會是那般膚淺的人。
商溯不屑一顧。
石都抬手指了下自己,“比如說,我!
“商將軍愿意給我幾分好臉色,愿意聽我在這里說了這么久的廢話,不就是因為我比杜將軍與雷將軍他們長得順眼些,又會哄商將軍開心嗎?”
“?”
“”
好像還真是這樣。
商溯頓時面上的嘲諷不屑僵在臉上。
石都星眸燦爛,“商將軍尚且如此,又豈知世女不會如此?”
商溯被問住了。
只是他哪怕知道石都說的是實話,薄涼惡劣如他就是這種人,更別提相蘊和。
以己度人,覺得相蘊和多半也是如此,會喜歡漂亮的人,喜歡伏低做小哄自己開心的人。
但想到這種可能,他便覺得無比煩躁,仿佛梗在心口的一根刺,扎得他又酸又疼,難以忍受。
“相蘊和絕不是這種膚淺的俗人!
但商溯到底是商溯,狠起來連自己都罵,“能被她喜歡的人,定是各方面都出類拔萃的人。江東士族養出來的錦繡草包,根本不可能入得了她的眼!
“世女喜歡各方面都出類拔萃的人?”
石都手托下巴,認真想了一會兒,“唔,有道理,的確有這種可能!
商溯心里這才舒坦起來。
對,就是這樣。
相蘊和才不會看上世家子弟,那些紈绔敗類給她提鞋都不配,又怎能做她的入幕之賓?
“世女與旁人大不相同,心懷天下,仁濟四海,能被她瞧上的人,必然是人中龍鳳。”
石都眼前一亮,似是豁然開朗,“世女喜歡的,定然是模樣豐神俊朗,性格豁達仁厚,同時才高八斗,君子六藝無一不通!
“唯有這樣的人,才會被世女另眼相待。”
石都拳撞掌心,暢快一笑,但余光卻不著痕跡去看商溯。
商溯懶懶挑眉,“不錯,這樣的人才配得上相蘊和!
江東士族們養出來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棗?
給相蘊和提鞋都不配。
石都嘖了一聲,看了又看尚未反應過來的商溯。
男人顯然極為認同他的話,原本因為提起江東士族便厭惡戾氣遮掩不住的臉此時終于有了幾分笑意,映著冬日稀薄的陽光,在蕭瑟的季節里有著讓人移不開眼的好看。
——同為男人的他都不得不承認的好看。
石都笑了起來。
挺好的,有時候遲鈍點不是什么壞事,最起碼扎心的事情會緩個幾日才能想明白究竟有多扎心。
“多謝商將軍解惑!
石都對著商溯一鞠到底,話里滿是真誠,“他日若夏王姜王問起來,我便拿商將軍的這些話來回答他們!
這是對他的一種肯定,意味著他除了軍事以外不是一無是處,在其他事情上也頗有見地。
商溯微頷首,聲音里透著幾分驕矜,“不謝。”
“未來若遇到不解之事,可再來尋我,讓我為你開解!
過了年,相蘊和便有十八歲了,這個年齡的女郎到她這個年齡早已結婚生子,但她不同,忙于戰事與民生,這才遲遲沒有成婚,甚至連中意的郎君都沒有一個。
好在現在天下已平,江東之地也接連投誠,她終于可以松口氣,找幾個貼心的小郎君陪在身邊。
是的,是找幾個。
相蘊和現在是世女,未來是皇太女,莫說只是找幾個,找十個八個也使得。
商溯如是想著。
此時的他尚且不知這樣的想法會給未來的自己帶來怎樣的劫難,只單純覺得相蘊和配得上世間的一切美好,俊俏小郎君這種東西,當然是多多益善了。
·
“王上,商將軍尚未開竅。”
送走商溯,石都私下找姜貞復命。
姜貞眉梢輕輕一挑,“尚未開竅?我看未必!
“王上英明!
石都笑了起來,“若認真論起來,商將軍并非不開竅,而是在某些事情上略顯遲鈍!
“不過商將軍聽完末將今日這番話,應該很快便會明白過來。”
石都笑著補上一句,“以末將對商將軍的了解,不過月余時間,商將軍定然會發現自己的心意。”
“甚好!
姜貞輕笑。
大盛雖亡于世家,但世家里也的確有好苗子,挑挑揀揀還能用,正好能補上她人手不足的缺。
但這種人用起來并不順手,毛病一大堆,或貪污受賄,或仗勢欺人,或好色弄權,或火上澆油,讓她的武將們都跟著不安生。
若不是實在無人可用,她絕不會看這些人一眼。
可正因為手中人才捉襟見肘,這些人才會看菜下碟,死性不改持續著自己的惡劣行徑。
對于這種人,殺雞儆猴是最好的辦法。
只要讓最刺頭的那個人收斂性子,其他人便會見風使舵,收一收自己的道德敗壞。
商溯是最刺頭的一個,也是最好收拾的一個。
從商溯身上入手,比收拾其他人來得容易的多,所以才會有她今日的示意,讓石都點破商溯的心思,心思明了之后,這位恃才傲物的將軍便會努力改去自己的刻薄與跋扈,試著去做一個性格平和穩定的人。
其他文臣見桀驁不馴如商溯都低了頭,也會有樣學樣跟著改性子,只要他們收收自己的小心思,短時間內便能讓朝堂之上的風氣煥然一新。
當然,這個法子并不高明,一旦發現商溯為何低頭,這些慣會偷奸;奈某紓儽阌謺硗林貋,潛移默化馴服她,讓她接受官員本就如此骯臟的事實。
但問題不大,等他們反應過來時,春科便該開了,科舉選仕選出來的人才能取代一部分的官員,同時給剩下的那部分官員敲響警鐘——他們不想做的事情有的是人想做,只要她想,便能隨時取代他們。
出自于政治目的,商溯成了她第一個下手整治的倒霉鬼。
但她覺得為愛低頭這種事情不丟人,更別提商溯這種性子在其他帝王那只會落一個鳥盡弓藏,她沒有稱帝便清算商溯,對于商溯來講已是十分難得。如此難得的結局,斂斂自己的性子又何妨?
總比落一個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的結果好得多。
姜貞心安理得等商溯幡然悔悟。
·
商溯在某些事情上反應遲鈍,但并不代表他傻,且恰恰相反,此人極為聰明,又極為敏感,所以很容易便能猜透旁人的心思。
之所以不把這種聰明用在琢磨人際關系的事情上,因為他懶。
——再直白點是恃才傲物,有才之人的通病。
與石都分開后,他越琢磨越覺得石都話里有話,什么叫相蘊和喜歡的人應是豁達仁厚之人?分明是故意拿捏他,看他欣賞相蘊和,所以以退為進,抬出性格好的人才會更容易招相蘊和喜歡的話。
然后他便會為了不被相蘊和討厭,識趣兒地收斂自己的性子,做個團結同僚忠心相豫章夫婦的將軍。
那些姜貞忍著惡心用的官員們見他如此,便會自省起身,為了不成為下一個被姜貞收拾的對象,自己先把自己的性格里的卑劣藏好,努力去做一個好官清官。
他又不瞎,怎會看不出姜貞這一出是殺雞儆猴?
呵,天真。
她姜貞想用計,那也要看他商溯愿不愿意做這只猴。
他何時會看別人臉色?
哪怕相蘊和也不行。
天下已平,九州已定,他對權臣這種事情沒甚想法,也知曉以相豫章夫婦的本事,終其一朝也不可能出權臣,所以他現在的目標,是幫助相豫章夫婦把軍隊練好,讓天下不再起戰亂,待此事終結,他便解甲歸田,做自己的富家翁。
這個富家翁要在京中做,離相蘊和近一些,這樣能時不時小酌幾盞,閑話家常。
商溯如此想著,對姜貞的計策不屑一顧。
與此同時,相蘊和從江東之地起身。
這種想法持續到相蘊和動身返程,提前給他寫信一封,言自己的江東之行收獲很大,不僅練出了如何對待士族大家的本事,還招攬了不少與他一樣對家族不滿意的世家子。這些世家子們頗有才干,是她對付江東士族的左膀右臂,她準備把他們全部帶回去,作為未來輔佐她的能臣干將。
商溯眼皮跳了跳。
江東士族能養出什么好東西?
相蘊和定然是被他們騙了。
再繼續往下看,下面的內容是相蘊和一貫的輕快口吻——三郎,他們身世與你相似,又待我極好,是我未來所倚重的人,你一定會跟他們相處的很愉快吧?
“?”
“”
商溯慢慢放下信。
相蘊和怎么會有這種荒謬想法?
他怎么可能會與這種人相處愉快?
愉快?
不,相蘊和多與旁人說句話,他都想把那人丟出去喂狗,怎么可能會與她從江東帶回來的俊俏小郎君相處愉快?!
·
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
商溯因相蘊和的一封信而陷入懷疑人生,而彼時京都的其他人,一邊緊鑼密鼓準備迎接相蘊和,一邊準備兩王稱帝的事情。
按照相蘊和的行軍速度,她大概能在臘月回到京都,她回來之后,沒過幾日便是黃道吉日,兩王便選擇那日登基,登基之后便是新年,正好是新年新氣象,整個神州大地都煥然一新。
臘月十二,相蘊和抵達京都。
兩王親自出城相迎,世子儀仗在石都的提醒下改成世女儀仗,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一眼望不到頭,無聲彰顯著兩王對自己唯一繼承人的重視。
而作為平定天下功勞最大的商溯,自然站在是僅次于兩王的位置,艷麗鳳目輕瞇著,看著在冬日濃霧中不斷清晰的相蘊和的軍隊。
江東士族們能養出什么好東西?
他倒是想見識一下,這些被養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歪瓜裂棗們是如何哄騙了相蘊和,讓相蘊和竟會覺得他們是有才之士?!
【📢作者有話說】
阿和:你一定會跟他們相處得很愉快?
小商:該死的石都!該死的烏鴉嘴!
石都:?????????????
感謝在2024-04-05 23:39:42~2024-04-06 23:45: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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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 第 100 章
◎這人是關心她的,更是心疼她的!
第一百章
報信的禮官與內侍們往來奔跑著, 不斷匯報著相蘊和與他們之間的距離。
近了,近了,更近了。
當馬蹄聲越來越近, 直到越發清晰, 像是在人的耳際炸響, 商溯便知道,相蘊和終于回來了, 這個與他分開已有半年之久的人, 如今終于從江東趕回, 回到京都,回到他面前。
整齊劃一的聲音不止有馬蹄聲, 連士兵們行軍的腳步聲,一聲又一聲, 像是踏在商溯的心扉。
伴隨著訓練有素的行軍聲音一同清晰的, 還有濃霧中的軍隊。
猩紅色的旌旗刺破冬日的霧氣,凜凜闖入他的視線。
緊接著,是銀質盔甲閃著寒芒,在刺破蒼穹的猩紅色旌旗下烈烈生威。
這是一位將軍, 一位女將, 一位大破楚王收復江東的傳奇。
她從嬌嬌弱弱的小女郎, 走到今日的威振四海, 她的能力與氣魄已足夠堵住那些質疑她的人。
——她是如今的夏王姜王世女, 更是未來九州天下的皇太女, 代替她父母成為壯麗江山的新主人。
“噠噠——”
馬蹄聲越來越近。
“軍樂——起!”
禮官一聲令下。
大氣磅礴的軍樂奏起。
或許是受軍樂所影響,又或許是緩緩行軍的相蘊和在從濃霧中破出的那一刻便鎮住了所有人, 曾經弱不經風的小女郎已經長大, 面上雖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 但眼角眉梢卻被戰爭洗禮浸染得越發不怒自威,以至于讓所有人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仰望著她,仰望著這位親手斬下楚王頭顱的傳奇。
“跪——”
禮官高聲唱喏。
武將單膝跪地,文臣深深見禮。
而那些被京衛們遠遠攔在外面的百姓們,此時也陸陸續續跪下來,他們的姿勢遠遠不如文臣武將們標準,但都盡自己最大努力拜在道路兩旁,口中甚至還在碎碎念——
“世女回來了,太好了。”
“世女回來了,便意味著江東事情結束了,以后再也不會打仗了!
“不打仗了,真好!
他們對這位常年遠征在外的世女并不了解,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這是一位很厲害的人,在兩王與盛元洲兩軍對峙之際,她以不到三萬的兵馬,守住了中原之地的咽喉,讓戰無不勝的楚王在商都與濟寧屢次碰壁,兵敗而返。
而在中原之地的戰事平定之后,兩王賑災救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她又整理軍隊,出兵江東,在夏城江城拉扯三月之后,便故意放棄商都與濟寧,引楚王孤軍深入,在寧平之地大敗楚軍,斬下楚王的頭顱。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從來是庸才自我安慰的說辭,真正的將才,怎會沒有力挽狂瀾的戰功?怎會沒有名垂青史的大仗?
很顯然,她是后者。
無論是年幼之際駐守方城治理方城的戰功與民生,還是大破楚軍將江東之地盡收的戰績,都足以說明她的能力——這是一位不亞于她父母的將星明主。
夏王姜王已是百年難遇的仁軍,女兒又有如此才干,他們幾乎能夠預想得到,戰亂百年的神州大陸將會迎來久違的太平。
這個太平會持續很久,因為她還很年輕,今年不過十八/九歲。
盛世太平會隨著她的年齡而增長,五十年,六十年,甚至七十年都有可能。
百姓們心潮澎湃,對未來充滿期待。
真好啊,他們很快就能過上太平日子了。
與百姓們的期待相比,商溯的期待便有些復雜——相蘊和不是自己回來的,還帶了江東的世家子弟,那些他最討厭的人,如今竟是相蘊和最為看重的人。
這種事情著實讓人惱火,以至于近日的他完全沒有任何笑臉,整個人像是一點就炸的火藥桶,處于一種隨時都會爆發的狀態。
但這種狀態沒有持續太久,當他看到相蘊和的旌旗,看到相蘊和的盔甲,看到相蘊和與往日不大一樣的稍稍有些塌著的肩膀,他的眸光微微一窒,心頭的怒火頃刻間煙消云散,只剩下對相蘊和傷勢的關心。
她的傷還沒好?
隨行的軍醫都在干什么?
明明已經半年了,怎么還沒有治好她的肩膀!
庸醫,都是庸醫!每一個能用的!
剛剛消弭的怒火瞬間升騰,商溯一個沒忍住,在心里問候軍醫的祖宗十八代,心吐芬芳的過程中絲毫沒意識到被自己痛罵的軍醫是自己推給相蘊和的。
軍醫醫術精湛做事又極為細心,所以深得他意,所以他才會把他留在相蘊和身邊。
想著自己不在了,相蘊和若是在戰場上磕著碰著了,有軍醫在身邊,他好歹能放心點。
現在倒好,連相蘊和的肩膀都治不好,可見這人就是一個江湖騙子,尋常的小傷小病能治,但遇到大傷重傷的時候,便束手無策。
他當初是怎么想的?
竟把這種庸醫送給相蘊和?
埋怨完軍醫,商溯又埋怨自己,眼睛盯著相蘊和略顯不自然的肩膀,不由得心急如焚,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反應,立在原地的腳上前半步,想現在便去看相蘊和的傷勢,看她的傷是否已經愈合,是否還徹夜疼痛。
作為同為平定天下的功臣,石都的位置僅在商溯身后,看到商溯往前走,石都眼皮狠狠一跳,抬手便拽住了商溯的衣袖。
這位將軍在想什么?
不跪迎世女也就罷了,怎還不管不顧往前走?
“商將軍,今日是世女的大喜日子,您莫要生事!
死死拽住商溯的衣袖,石都壓低聲音說道。
生事?
他生什么事了?
被石都拉住的商溯一頭霧水。
回頭一瞧,周圍人幾乎全部跪了下來,只剩下他與相豫章夫婦三人還站著。
——相豫章夫婦是相蘊和的父母,自然是不需要跪迎的,但他不是,所以他杵在相豫章夫婦身后,顯得格外格格不入。
哦,明白了,原來是沒有跪迎世女。
抬手一撩衣擺,商溯跪得十分痛快。
跪就跪。
今日是相蘊和的大好日子,他不能讓相蘊和面上不好看。
“。。
商溯跪阿和?!
石都微微一愣。
杜滿眼睛瞪得像銅鈴。
張奎等人更是一臉不可思議,眼睛直在商溯身上打轉。
——這位一身反骨從不拿正眼瞧人沒事便愛陰陽怪氣的商溯居然真的與他們一樣跪迎阿和?!
武將們為之訝然,文臣那邊的神色更是極為精彩。
不是,三郎,我們還是更喜歡你桀驁不馴的模樣,你現在跪滑得這么徹底,真的讓我們很難做。
而文臣之首的韓行一,卻笑著一雙狐貍眼,視線略在商溯身上停留后,便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相蘊和的方向。
嘖,一群沒見識的。
現在跪一跪怎么了?以后商溯有的是跪阿和的時候,那時候你們再驚訝仍是不遲。
相豫章掀了下眼皮,姜貞眉梢微勾,夫妻倆極有默契地沒有出聲。
很好,不愧是商溯,一整就整個大活。
那群在大盛時代長歪了的文臣們看到他這樣,應該能短暫消停個幾日時間。
如此一來,他們便能騰出與文臣們勾心斗角的功夫,把時間與精力放在科舉選仕的事情上,選拔一幫只忠于自己又仁厚善良的臣子。
端平帝遺留下來的文臣世家,早就該隨著大盛王朝的覆滅而隨之傾塌。
若不是他們出身平民,手底下著實沒有能治理天下的能臣,他們才不會允許這群人騎在百姓頭上繼續作威作福。
他們之所以揭竿而起,逐鹿中原,是因為亂世出英雄,他們想成為執掌天下命運的那個,也是因為大盛天子昏庸,作為普通百姓真的活不下去,而最重要的原因,促使他們走上造反這條路,且一條路走到黑的原因,是他們有一顆清白良心,他們想讓與他們一樣飽受欺凌與壓迫的平民百姓過上好日子。
這顆清白良心至今仍在,沒有被動蕩的時局與爾虞我詐的骯臟政治浸染半分。
他們或許會不擇手段,或許會攻于心計,或許會借刀殺人,又或許恩怨兩負,背一身罵名,受半世唾罵,但盡管如此,他們依舊初心不負,砥礪前行,義無反顧走著自己最初認定的路。
他們努力縫補著千瘡百孔的神州大地,平復著九州萬里的戰火。
讓流離失所的百姓們有立足之地,得田地與房屋,把無家可歸的孩童收入育嬰館,將他們培養成未來的棟梁之材。
百姓們安居樂業,孩童們健康成長,這才是神州大地應該有的模樣,他們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業。
這一日,很快便能到了。
相豫章嘴角噙笑,姜貞眉眼溫和,夫妻兩人含笑看著越來越近的女兒,為人父母為九州之君的喜悅在這一刻到達了巔峰。
——這個名揚天下收復江東的傳奇,是他們的女兒。
相蘊和駐足,軍隊停下。
整齊劃一的聲音消失,只剩下高高揚起的旌旗飄在濃霧里,是盔甲如霜刀劍如林里的唯一一抹亮色。
相蘊和翻身下馬,銀質戰靴踏在紅色錦毯上。
錦毯雖是艷麗的紅色,上面繡著盛世牡丹圖與江山萬里,但卻微微有點毛邊,看上去不像是官錦坊的繡娘們新繡出來的東西。
很顯然,這是從大盛國庫里翻出來的東西,她的父母恨不得一文錢掰成兩半花,怎會在這種細枝末節上花費錢財?
——有這個錢,還不如拿去賑災,畢竟前者只是好看些,而后者卻能因為這個錢過上有屋可住有飯可吃的安穩日子。
再說了,只有吹毛求疵的人才會在意是不是新繡出來的地毯,正常人誰會在意這種細節?
遠遠一看,是紅色地毯就好了,紅得足夠喜慶,足夠隆重,便是他們對女兒最大的重視了。
相蘊和笑了起來。
立朝之初總是艱難的,等過個幾年,戰亂后的經濟恢復起來,國庫為之充盈起來,也就不會這么摳摳搜搜拿大盛的東西充門面了。
“阿娘,阿父,我回來了!
相蘊和走到相豫章與姜貞面前,戰甲在身的她單膝跪地,拜見父母。
“快起來!
相豫章連忙上前半步,將相蘊和扶起來。
姜貞立在一旁,上下打量著自己一年未見的女兒。
瘦了些,也高了些。
曾經的嬰兒肥徹底褪去,將那張臉襯得越發精致,有了幾分她年輕時的艷色。
大抵是性格不同的原因,她的眉眼與她和豫章大不相同,沒有他們這般凌厲迫人,而是趨于平和沉靜,黑湛湛的眸子像是藏了星辰,又像是永遠蔚藍永遠開闊的晴空,讓人望之溫暖,有著治愈人心的力量。
姜貞笑了起來。
“阿和,一路辛苦!
姜貞輕撫著女兒臉頰,眼底神色越發溫柔。
相蘊和莞爾一笑,“這有什么辛苦的?”
“能夠幫助阿娘阿父統一天下,是我今生最大心愿。”
另一個心愿是阿娘阿父不要與前世一樣,走到相看兩厭兵戎相見的那一步。
——楚王已死,阿娘與楚王之間并無任何交集,自然不會與阿父感情破裂。
說話間,視線落在商溯身上,男人一雙眸子焦急瞧著她,眼底滿是關切之意。
這是在擔心她的傷勢?
相蘊和瞬間明了。
已經半年了,她早就好了。
只是受傷太重,稍微落下了些病根,讓她的一只胳膊至今不能抬太高,否則還會有鈍疼的感覺。
不過問題不大,軍醫說了,只要再養上一段時間便好了。
萬幸她年輕,體質好,恢復起來也很快,若是換成上了年齡的人,只怕當時便會斃命在楚王的畫戟之下了。
說起來,這位軍醫還是商溯留給她的,不僅治了她的傷,還把奄奄一息的七悅與險些喪命的雷鳴治好了。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性命之恩更是難以報答,方才在路上兩人還在說起這件事,回來之后定要好生謝謝商溯。
思及此處,相蘊和彎眼一笑。
明艷笑意在商溯眼底綻開,商溯眼皮微抬,心中越發焦灼。
——笑不笑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相蘊和身上的傷!
“九州一統,天下歸一,不僅是阿和的心愿,更是阿父的心愿!
相豫章哈哈一笑,豪氣干云。
姜貞微笑頷首,視線卻落在相蘊和肩膀上,“阿和,你的傷勢如何了?”
這話才對。
方才說那些廢話做什么?沒看到相蘊和的肩膀都有些不自然么?
商溯心中腹誹。
若不是今日是相蘊和的大好日子,若不是他想讓相蘊和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回京都,否則他定會打斷相豫章夫婦的話,單刀直入問相蘊和的傷勢。
“我的傷早就好啦!
相蘊和笑容甜甜,眉眼彎彎,看向憂心忡忡欲言又止但又艱難忍著自己話語的商溯,“三郎留下來的軍醫有扁鵲華佗之才,在他的治療下,不過月余時間,我便痊愈了!
商溯微微一愣,有些意外。
他留下的軍醫真的有那么厲害?
可既然這么厲害,那為何相蘊和的肩膀還是略微有些不自然?
這定然是相蘊和故意安慰他的話,不想讓他擔心她的傷。
是了,必然是這樣。
她素來善解人意,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怎么會當眾說他的軍醫不好?讓他為她擔驚受怕?
“你不必替他說話,他的醫術如何,我比你更清楚!
商溯忍了又忍,終是沒有忍住,“你放心,我必會遍訪名醫,把你的肩膀治好,絕不會讓你受過的傷影響你一生!
他不是沒有見過一身傷病的老兵,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每到刮風下雨,骨頭還會一寸一寸的疼,說句生不如死都不為過。
他才不會讓相蘊和變成這個模樣。
他希望她眉眼之間永遠有笑意,笑意里滿是陽光,然后高坐帝位,指掌天下。
她這么厲害的一個人,一定會是一個好皇帝。
“好,那就勞煩三郎幫我尋找名醫了。”
相蘊和忍俊不禁。
這人是關心她的,更是心疼她的。
——她喜歡這種心疼。
寒暄過后,眾人回城。
紅色的錦毯從城外鋪到城內,又從城內鋪到了皇城,若不是知道這是從大盛國庫里翻找出來的東西,相蘊和委實會咂舌一句著實奢靡。
當然,哪怕大盛的東西,她也覺得奢靡。
這種錦毯應該用來賞賜功臣,而不是被她踩在腳下。
相蘊和一邊心疼著,一邊繼續往前走。
紅毯鋪地,彩燈高掛,軍樂聲聲聲入耳,歡呼聲連綿不絕,讓這座因改朝換代而有些蕭條的京都重新煥發出天下之中的光彩熱鬧,仿佛是盛世的畫卷緩緩在世人眼眸中鋪開。
相蘊和很喜歡這種感覺。
她喜歡戰亂結束之后的張燈結彩的熱鬧歡騰。
臨近晨時,一行人終于抵達皇城。
禮官們早已安排好時間與流程,在相蘊和還未回來之前,便派斥衛給相蘊和把流程送過去,避免她不清楚細節而誤了吉時耽誤事情。
——這是她僅次于受封皇太女的重要盛事,萬萬不能出現任何差池。
相蘊和也知這件事情的重要性,把每一個細節都牢記于心,何時下拜,何時受封,何時起身,何時踏進殿門,又先抬哪只腳,這種被禮官們細細交代的事情,她全部都記得,且做得極為不錯,仿佛她不是平民出身的小女郎,而是生來便該為王坐帝的天之驕女。
姜貞眼底閃過一抹驕傲。
相豫章面上滿是得色。
看,這就是他們的女兒,一位青出于藍勝于藍的繼承者。
拜完天地,便是祭拜祖宗。
相豫章姜貞稱帝的事情已是大勢所趨,所以禮官們早早建好了天子七廟,把兩人能追封的老祖宗們全部追封上,讓這些因太過貧窮導致連名字都沒有的祖宗們沒享受過一日的富貴,卻在死了幾十年乃至百年之后卻被追封成皇帝。
禮官自然是極為盡心的,沒有名字的老祖宗們被他們起好了文雅又不失風骨名字,送過去讓相豫章挑選。
但相豫章卻大手一揮,說大可不必。
“我本就是草莽出身,不必學世家那一套,追隨千年百年給自己貼金!
相豫章豪爽一笑,對給自己找名人老祖宗來貼金自己又給親祖宗們取名的行為嗤之以鼻,“不必改他們的名字,就叫狗蛋黑炭七斤和八斤。”
“我們只想讓后人知道,我們是庶民出身,往上推十代也是庶民。”
夫妻兩人極有默契對視一笑,姜貞緩聲開口,接下相豫章未說完的話,“可就是我這么一個世家權貴們眼里動動手指就能捏死的螻蟻,卻顛覆了他們的江山,取代了他們的帝王,成為新的天下之主!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他們做到了。
若有一日,他們的子孫后代成了新的端平帝,將他們浴血奮戰打下來的江山霍霍得生靈涂炭,那么他們曾建立的天子七廟,便是給底層庶民無限勇氣的一種象征——
看,他們一個游俠兒一個商賈都能蕩平亂世,在廢墟之上重建王朝,你們為何不可以?
你們可以的。
若人君望之不似人君,那便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這是他們不給自己貼金,不給祖宗們改名,建立狗蛋黑炭七斤八斤的天子七廟的最大也是最深遠的意義。
——底層庶民有無限可能。
相蘊和自然知曉父母的用意與良苦用心,她拾級而上,祭拜自己的祖宗們。
這些都是最窮苦的百姓,最卑微的庶民,可就是這些人孕育了她的父母,在戰火連天的世道里教會他們做人道理,他們沒有高貴的出身,但他們卻擁有著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人格與善良。
相蘊和絲毫沒有因為祖宗們可笑的名字而對他們有絲毫的輕視,她無比鄭重祭拜著他們,一如她尊敬自己的父母。
“起——”
禮官高聲唱喏。
相蘊和在親衛的攙扶下站起來。
彼時的她已卸甲,換上盛裝華服,但有時候繁瑣的宮裝與頭飾不比銀質的盔甲輕,尤其是步搖鳳釵插滿頭的情況下,更是需要注意垂下來的流蘇不能因為自己的舉動而糾纏在一起。
禮官說那是很失禮的行為,請求她務必要控制。
——呃,就很難受。
相蘊和一邊難受著,一邊祭拜了所有祖宗。
祭拜完祖宗,便是皇天后土與祖宗們的見證下受封世女,成為千年來第一位女性繼承人。
相蘊和重新拜在相豫章與姜貞面前。
禮官高聲宣讀冊封詔書。
詔書宣讀完畢,由趙修文接下詔書,親手捧給相蘊和。
這是相豫章強烈要求的,一定要趙修文把詔書送給相蘊和。
一來是彰顯兄妹之間的團結友愛,二來也是讓那些有心支持趙修文與相蘊和打擂臺的人徹底死心。
“阿和,恭喜你!
趙修文眉眼帶笑,語氣真誠,“從今以后,你是嬸娘與叔父無可爭議的繼承人!
相蘊和笑著接下受封詔書,“謝謝你,修文哥哥。”
“阿和,你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繼承人,是嬸娘與叔父的驕傲,更是為兄的驕傲!
趙修文無半點嫉恨之心,眼角眉梢滿是對相蘊和的祝福。
站在武將之首的商溯懶懶挑眉,對有可能搶相蘊和位置的趙修文這才有丁點好感。
——不錯,是位合格的兄長,比他那些衣冠禽獸的兄長們好了不知多少倍。
接下詔書,剩下便是接受文臣武將的朝拜與祝福。
朝拜是慣例,祝福是相豫章強烈要求加上的。
旁人有的,他的阿和要有,旁人沒有的,他的阿和更要有,總之他要向天下宣告,自此以后,阿和是他的繼承人,文臣武將們要像效忠他一樣效忠他的阿和。
相蘊和手持受封詔書,微微轉過身,面對文臣武將。
趙修文退在一旁。
首先上來的是蘭月。
這位女將雖在沒了記憶,但本性不改,依舊是一位颯爽英姿的女將,身著明光鎧走上來時,映得昭昭日頭都為之失色。
三拜九叩后,蘭月走上前,一撩戰袍,單膝跪地,行的是標準的軍禮。
“臣折沖將軍蘭月,愿世女武德昭昭,威振四海!不負父母之威名!”
蘭月聲音清越,目光灼灼。
相蘊和忍俊不禁,“多謝蘭姨,我會的。”
蘭月退下,左騫走上前。
這位在抵御楚軍的時候死戰不退,險些喪命,是商溯的老仆把他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才讓他撿回一條命。他傷得實在太重,至今都沒有養好身體,只能坐在輪椅上,靠別人推著才能勉強行動。
但今日是相蘊和受封的好日子,為了不給相蘊和丟人,左騫早早便鍛煉起來,讓自己能脫離輪椅,靠自己的力量走上高臺,朝拜九州天下的繼承人。
左騫忍著鉆心的疼,一步一步走上來。
曾經只會問他要糖吃的女娃娃已經長大,長成戰無不勝的女將,左右著天下棋局的執政者,她會端坐王位帝位,受世人的朝拜敬仰,一如曾經她奶聲奶氣告訴他——
“小叔叔,戰亂會結束的,在我手里結束!
她說得極為認真。
那時候的她才多大?
不過八/九歲,才剛剛到他腰高,是個一臉孩子氣的小女郎。
可就是這么一個小女郎,卻真的做到了她曾經的童言童語,她結束的戰亂,收復了江東,手中持劍,身上染血,踏著尸山血海走到這里,走到繼承人的位置。
沒有人比她更適合。
也沒有人會比她做得更好。
因為她是最好的。
——她是他陳善可乏人生里最耀眼的驕傲。
左騫走到相蘊和面前。
他走得分外艱難,有冷汗順著他的額角往下落,相蘊和一陣心疼,忍不住上前半步,想去攙扶他。
“阿和,小叔叔沒有那么嬌弱。”
左騫艱難一笑,避開她的手。
于是她明白了,小叔叔不會讓自己在她受封禮上出丑,他要她光芒萬丈,體面尊榮。
百年之后的史書上不會記載她有一個瘸腿的叔叔,只會說,她的叔叔是一位將軍。
相蘊和收回手。
左騫俯身下拜。
為了讓他的行動更加方便些,姜貞曾提出讓他禮服精簡些,不要那么繁瑣,那么重。
但一向隨波逐流沒什么主見的他卻婉拒了姜貞好意,在官錦坊做好衣服送到他手里的那一刻,他便抱著衣服不撒手,他說他一定會穿上最隆重的衣服,以三跪九叩的最高禮節來拜未來的世女。
他做到了。
左騫吃力見禮。
“起——”
禮官的唱喏聲響起。
禮服頗為寬大,自然不會有人注意到他衣袖里的他要把手撐在漢白玉的地面上才能勉強站起來。
但當他慢慢站起來,他便站得很穩,仿佛他不是一個斷了腿的殘疾,而是一位真正的威風的將軍,一位不會讓他的小阿和有任何難堪的體面人。
“臣宣武將軍左騫,愿世女平安喜樂,萬事順遂!
左騫朗聲說道。
相蘊和笑了起來,“多謝小叔叔!
左騫退下。
下一個是趙修文。
“臣議政大夫趙修文,愿世女福壽綿長,吉星高照!
趙修文笑著恭賀相蘊和。
因著有文臣想抬出趙修文與相蘊和打擂臺,相豫章便壓了他的封賞,好讓那些有心人徹底死心。
所以他的官職并不高,是所有功臣宿將里最低的,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地位,他仍是相豫章夫婦最為倚重的親眷,且官職雖低,管的事情卻很多,許多政務要現在他手里過一遍,才會遞到軍師韓行一那里。
相蘊和笑眼彎彎,“多謝修文哥哥!
相豫章的親人死的只剩這兩個,姜貞的親人更是早早折在戰場里,只剩下蘭月一些表親們,這些人沒有參與平亂天下,姜貞自然懶得給他們封賞,只簡單給些虛名應應景,不至于被后人罵她苛待親族。
這些虛名并不足以讓他們可以在文臣武將之前便單獨朝拜相蘊和,而是隨著眾人一起朝拜,所以蘭月三人拜完之后,上來的人是商溯。
為何是商溯?
原因很簡單,武將之中他的功勞最大,文臣之首的韓行一又是極精明的一個人,不在這種時候與他相爭,于是便造成他成為是臣子中第一個上來朝拜相蘊和的人。
商溯緩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認真。
他發誓,這絕對是他有生之年做得最認真最耐心的一件事,耐心到衣擺隨著腳步晃動的幅度都是剛剛好,既有武將的英氣勃勃,又有出身世家的雍容光華。
這樣拾級而上的姿勢很好看,無論是從禮官的角度看,還是從相蘊和的角度看,都是極為賞心悅目的,商溯很滿意,三拜九叩行完大禮,戰袍一斂,在禮官的高聲唱喏下站起身。
微抬頭,看到相蘊和含笑的臉,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張臉已褪去曾經的稚氣,眉眼間是秋水漣長,瀲滟著天邊的星月銀河,當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便有一種皎皎白月光落在自己的肩頭的錯覺。
溫柔,寧靜,仿佛能撫平他心中一切傷痛。
笑意在商溯眼底蘊開。
方才在底下時,他還在嫌棄蘭月三人的祝詞不夠好,自己早早備下了最適合相蘊和的詞匯,在她受封的這一日全部說出。
可當他來到她面前,看著她微笑的臉時,他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溢美之詞用在她身上都不過分,他準備的那些詞匯遠遠不夠,遠遠不能形容她的好。
怎么辦?
從不知緊張為何物的他,突然在這一刻有些緊張。
但這是相蘊和受封的大好日子,他決不能在這一天出丑,于是他深呼吸,不著痕跡調整著自己越發紊亂的氣息,待自己的心緒稍稍平復,他閉眼再睜眼,鳳目瞧著相蘊和的臉。
商溯清冷聲音響起,“愿世女如松柏之茂,如江河之長,歲歲年年,獨占春風!
以韓行一為首的文臣武將們眼皮微抬,齊齊看向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好詞匯都用在相蘊和身上的商溯。
——來了來了,這位沒事愛刻薄人的商將軍來給他們上難度了!
捫心自問,好的祝詞也就那么多,他們的人每人說兩句,說到沒一半,便能把好詞匯給說完。
就這還不算某些愛賣弄才華的文臣們,他們一開口,便是錦繡文章字字珠璣,幾乎把美好愿景串聯起來。
如此一來,后面再說祝詞的人便是拾人牙慧,毫無新意,日后史官們記錄起來,便是一筆帶過的旁枝末節。
就很氣!
這么重要的場合,文采不佳官職更不佳的他們連個名字都不配出現在史書上!
相蘊和一下子被商溯的話逗笑了。
其實不止是他的話,還有他難得認真的鄭重其事的神態,出現在隨性厭世又桀驁的他的身上時,有一種百煉鋼突然變成繞指柔的怦然心軟。
相蘊和眼底笑意漾開,眉眼間越發溫柔,“多謝三郎。”
恩,她也希望三郎如此,歲歲年年,獨占春風。
許是今日的陽光有些烈,又許是旁的原因,商溯被晃了一下眼睛,有片刻間的怔神。
——這雙眼睛真好看,尤其是當她在對他笑的時候。
“退——”
禮官唱喏。
商溯起身,退下臺階。
但在下臺階的過程中,他還是忍不住往身后瞥了一眼,望向高臺之上的女人。
那人顯然也在看他,一雙杏眼映著冬日的暖陽,暖烘烘落在他身上,讓他整顆心都軟了下去。
唔,似這樣一個人,就應該立在高臺之上,享受萬丈榮光,世間美好應該捧在她面前,供她挑選欣賞。
腳步微微一頓,商溯忽而再度想起石都說過的話——相蘊和不會和親江東,但江東可以送來俊俏小郎君和親他。
幾乎是瞬間的反應,商溯視線陡然移開,看向那些江東過來的人身上。
這個太矮,那個不夠白,這個鼻梁不夠挺直,那個眼睛有些小,明明是出過能征善戰如楚王的地方,這些世家子弟身上卻沒有半分楚王的英姿勃發,個個帶著濃郁脂粉氣,只差把世女快看我寫在臉上。
“”
簡直妖妖嬈嬈,不成體統!
商溯有些繃不住。
這些歪瓜裂棗哪里是最好的?哪里能配得上相蘊和?!
莫說做相蘊和的入幕之賓了,這些人給他端茶倒水都不配,又如何能和親相蘊和?!
思緒在這一瞬間陡然停滯。
像是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頭所嚇到,他微微一愣,臉上的表情分外精彩,又驚恐,又慌亂,如同被貓抓了心肝。
可盡管如此,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不僅沒有被打消,還越發清晰起來——
江東送來的郎君不夠好,那么他呢?
【📢作者有話說】
小商:我行讓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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