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第四卷·尾聲》
周圍濃霧彌漫。似幻似真。
阮朝汐獨自行走在空蕩蕩的金殿內。
前一刻空空蕩蕩的大殿里, 下一刻卻又聚滿了人。文武朝臣黑壓壓跪拜在丹墀下,兩邊銅鶴爐內紫煙升騰,遮蔽視線。
腳下高臺履緩步輕移, 穿過百官人群,走過一張張或傾慕、或畏懼、或諂媚的臉。踩著丹墀, 走向高位,這是她成為太后的第幾個年頭了?
朝臣的面孔走馬燈似地換, 殺一批不老實的, 拉攏一批可以利用的, 威嚇一批左右搖擺的。她把小皇帝牢牢地捏在手里, 小皇帝看她的眼神,也從幼年時的親昵依戀, 逐漸生出畏懼。那又如何?
從很久以前, 她便失去了心底的柔軟。言笑晏晏的動人眉眼下, 隱藏著鐵石般的冷硬心腸。
她停下腳步, 視線越過繚繚紫煙, 往四周望去, 想尋一個人。但那人在何處?
那人早不在了。
把她推到高處,教會了她冷硬,再把她獨自拋擲在這冰冷無情的人世間。她連恨的人都失去了。
小皇帝今年已經六歲。惶然起身, 邀她入座。她毫不推諉地坐在御案后。
從高處俯視下去,金殿高而深闊,殿里跪拜的一個個身影落在她眼里,不再是朝臣,不再是人, 如同一只只螻蟻無異。生殺在握的感覺,讓她品嘗到扭曲的快感。她知道自己不對勁, 但如何才是對的?她已經忘記了。
她清醒地沉溺在寒潭里。失去了柔軟,也失去了愛恨。年少時曾激烈跳動過的火熱之心,已成寒鐵。
中原大亂,元氏父子反目,北朝版圖割裂成東西兩片,兩邊征戰不休,中原士族大批驚惶南渡。
她抓住機會,三年連續北伐三次。兵馬數目,將領人選,軍餉糧草征用,在她眼中都是沙盤中可調動的一個個五色小旗。北伐是個好用的借口,朝中反對她的勢力被清洗了一批又一批。
當初她決意北伐之時,他已經病重到起不了身了。
某個秘密過府探望的夜里,他低低地咳嗽著,對她道,“我寧愿你未學會這些。朝汐,停一停。”【公/|主/號[閑/閑/][.書\坊]】
她回報以冷漠嘲諷。“開弓射出之箭,豈有再回頭時?荀令君如今說這些,太晚了。”
帳中臥病之人默然無言。
那時候已經入冬。那年的冬日格外寒冷,江左京師地帶罕見地落了雪。
他病逝的消息在除夕夜傳來。當時宮里正在大設宴席。她接到密報后,怔忪了片刻,又神色如常地繼續舉杯,在滿朝文武大臣山呼萬歲的聲響里,自若地滿飲整杯酒。
一滴淚也沒有掉。
——
阮朝汐猛然睜開了濡濕的眼。
眼前落下青色紗帳,她睡在臥床里,右手探出帳外,有人在給傷處上藥,動作極輕,火辣辣疼痛的掌心時不時傳來一陣清涼感覺。
帷帳外的人并未察覺她醒了,正在低聲對話。
說話的是莫聞錚:“傷處不可碰水,不可用力,能不動盡量不動。仆會每日早晚過來更換紗布和傷藥。京城天氣熱了,更要當心創口發膿,這兩日可能會起低熱,郎君多留意些。”
荀玄微的聲音隨即響起,“我會留意。你出去開方熬藥,盡快送進來。”
“是。”
阮朝汐試圖握起右手手指。才蜷了一下,劇痛就從牽扯到的傷處傳來,刺激地她輕輕吸了口氣。
青色紗帳從外撩起,荀玄微察覺她細小的動作,坐在床邊。
“醒了。”
帶有薄繭的指腹拂過她半開半闔的眼,抹去濃黑長睫上懸掛的一點晶瑩霧氣,“睡了一覺,開始覺得疼了?”
阮朝汐搖搖頭。“三兄,我好難過。”
荀玄微的視線從右手傷處挪開,和她薄霧涌動的眸子對視了瞬間,“怎么了,說說看。”
阮朝汐道,“剛才做了個夢,夢到前世的那個我……替你守靈。安安靜靜守了整夜,什么也未說,一滴淚也未落,天明便起身走了。”
荀玄微低頭望來的眸光多了幾分復雜難辨。
“前世的我,不值得你落淚。”
阮朝汐拉著伸過來的手掌坐起身。
兩邊直欞窗未關,穿堂風刮進室內,她覺得有點冷,身體往前靠了靠,臉頰靠著胸膛處的衣襟,下巴搭在形狀優美的肩胛處。
“前世的那個我殺了你幾次?”
荀玄微啞然失笑,“好好的,說什么不好,談這個。”
阮朝汐堅持,“說說看。”
“唔……每留我一次,過幾日必定設下埋伏要殺一次。有一次燕斬辰替我擋了刀,還有一次是霍清川……不提這些了。”
但阮朝汐不愿放他避重就輕。
“夢里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大部分時候人是麻木的,心如止水,無波無瀾。只有埋伏殺你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是活的。感覺……興奮。”
“是么?”荀玄微抬手按揉著眉心,“原來如此。”
“說句實話,三兄。”阮朝汐倚在他肩頭,“昨夜提劍御敵,我心里并未感覺太多驚懼不安,身處刀槍箭雨之中,心里除了怒火,竟也感覺隱約興奮和激昂戰意。我這樣的人……在小娘子里,是不是極其少見的?”
“確實少見。”荀玄微抬起她被紗布層層包裹的右手。
“看看你的手。用了多大力氣揮劍?把自己的手磨得血肉模糊還不放開。這股對人對己的狠勁,小娘子里確實罕見。你若組一只娘子軍,想必回回沖鋒在前頭。”
阮朝汐偏了下頭,視線盯住床帳不動了。看她的模樣,居然認真地思考起來。
荀玄微不輕不重地捏了下她的耳垂,阮朝汐不知何處的思緒回過神,護住自己小巧的耳垂,“捏我作什么。”
“昨夜情勢危急,逼出你的狠勁,一次就夠了。我至今心有余悸。你還想來幾回?” 柔軟的耳垂又被輕輕地捏了下。
“看見蕭昉當時的眼神了么?他被你震懾得話都說不齊全。”
阮朝汐靠在他肩頭,擋開他的手,無聲地悶笑起來。清淺的鼻息噴在他耳邊。
“不會變成前世那樣的。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提劍御敵的感覺也很好。三兄,剛才你說的娘子軍,我覺得可以考慮。母親的凈法寺收容了一大群無處可去的可憐女子……”
不知思緒飄去何處,她的目光又凝在某處不動了。
荀玄微耐心地等她自己回神。手指捏了捏她肩頭的布料,“從宮里回青臺巷的半道上你便睡沉了。衣裳濕了又干,穿在身上不難受?”
半濕不干的衣裳穿在身上確實難受,被雨水澆了整夜的長發也難受。阮朝汐起身要沐浴。
才剛坐直起身,又被不輕不重地按了回去。
“肩頭現血漬。”指節輕輕叩了叩她的右肩胛背后,“這處怎么了?”
阮朝汐嘶地吸了口氣,這時才后知后覺地感覺到,渾身都酸痛,肩胛靠近后背的蝴蝶骨處格外地酸痛。
她試著回憶,卻想不起這里如何受傷。“想不起了。或許是擦撞到何處?”
“衣裳褪了。讓我看看后背。”
聲線平靜,乍聽不出喜怒。但阮朝汐聽在耳里,卻能明顯地感覺到看似平和的語氣下掩蓋的憂慮,以及憂慮帶來的低落和低沉。
“沒什么的。多半是擦傷。”為了證實無誤,纖長的手指開始解衣帶。
半濕不干的外襦和單衣褪去,扔去邊上,她背對著床外,露出潔白光潤的肩頭。 “看到擦傷了么?”
荀玄微的目光落在凝脂般的后背處。靠近蝴蝶骨的雪色肌膚上,顯出一道駭人的鮮紅刮傷。皮破滲血,仿佛杜鵑啼血落于雪地,格外地觸目驚心。
他一眼便看出,那是被箭尾的堅硬翎羽刮過的刮傷。
或許是箭雨中未被射中,又或者是被人及時推開,以至于鐵箭僥幸擦身而過,僅僅留下一長道滲血刮傷,而不是落下一處可怖的貫穿洞傷。
背對著他的秾華少女,上半身只穿一件粉色抱腹,身上的雪白肌膚和幾處傷痕的反差過于強烈,以至于他一眼掃過去,除了蝴蝶骨處的大片血漬,還看到了手肘處的大塊紫青色淤傷。
“這里又是怎么了?”
阮朝汐背身跪坐著,茫然地偏了下頭,“哪里?”
修長手腕從身后探過來,指尖點了點左肘彎。
肘彎的大片淤青被發力往下壓時有些疼。
她抬起手肘查看,發現大塊蔓延出去的紫青淤痕,自己也微微一怔,仔細地思索了片刻,恍然。
“差點忘了。有支箭差點射到我,李奕臣推了我一把,我撞到墻上,似乎就是用左肘撐了下。”
荀玄微起身放下帳子,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片刻后人回來時,手里多了只圓形玉盒。
“莫聞錚留下的傷藥,說是涂抹于掌心,早晚用兩次,足夠用十日。”
他垂眸打量著小盒,“各處都要用起來,這盒傷藥,只怕連三日都撐不到。”
阮朝汐敏銳地察覺到了寧靜表象下面的動蕩波瀾,仰起頭,打量他此刻的神色。 “小傷而已。三兄不要不高興了。”
“并非對你不高興。只是對我自己生了惱怒。坐好了,我替你后背上藥。”
荀玄微去盆里洗手的功夫,阮朝汐轉了個身,面對床里端正地跪坐,雪白的背對著床外。洗凈了手的人果然在她身側坐下,指腹挑出清涼藥膏,開始緩慢地涂抹傷處。
“不知是不是因為把你從小接進云間塢的緣故,或許讓你生出誤會。我并非事事都能平心待之,無動于衷。 ”
“我知道。三兄心情不悅,我能察覺。”
“是么?”指腹動作極輕地涂抹藥膏,柔滑的布料偶爾刮過后背肌膚,激起一陣隱約顫栗。荀玄微在身后聲線淡淡,“我心里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你當真能察覺?”
阮朝汐側了下身,視線還未回望過去,立刻被阻止,“不要動。”
她繼續背對著床里頭。“什么樣的不大好的想法?”
清涼的藥膏反復涂抹數層,密實覆蓋住背后刮傷,手肘隨即被輕柔地托起,指腹用力揉散淤血。
“不可說。”
阮朝汐想追問,卻本能地感覺到不妥,幾度欲言又止的功夫,室內便安靜下去。
她所處的是一座木樓高處。窗戶敞開,正對著青臺巷荀宅后院的山景。人工堆砌的山陵并不很高,從窗口遙望出去,可以望到山頂上方流動的浮云。
她的眼睛對著窗外的青色山巒。耳邊幽靜,除了遠近鳥鳴聲,只有抹勻藥膏的細微粘稠聲響,以及手肘淤血被發力揉散時、忍不住發出的幾聲隱忍的鼻音。
室內太靜,以至于連鼻音聲響都顯出異常。粘稠的抹藥聲響傳入耳中,阮朝汐的腦海里卻不自覺地浮現出之前在宮里水榭處,似乎就有一次滾入了床里,身上最后只剩下一件抱腹……
她抿緊了唇,后面不管如何難受,也不肯發再聲了。
抹藥聲停了。帶著清涼藥膏的指腹改而捏了捏耳朵。指尖微涼,耳尖滾熱。荀玄微坐在她身后,偏偏若無其事地問了句,“替你揉散淤血,為什么耳尖紅了?在想什么。”
白玉色的耳垂紅得幾乎滴血,阮朝汐裝作沒聽見,口吻鎮定地反將一軍,“到底是什么樣的不好的想法,瞞著我不可說?”
“當真要知道?”帶著薄荷氣味的微涼指尖又揉了揉艷色的耳垂,“你堅持問下去,我便告訴你。不過……既然是‘不可說’之事,還是不要追問到底的好。”
門外木廊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太過熟悉,阮朝汐瞬間便聽出,是白蟬來了。
片刻后敲門聲響起,白蟬果然在門外出聲道,“郎君,隔間的熱水準備好了,隨時可供沐浴。”
幾乎在白蟬喊話的同時,阮朝汐閃電般拉下了帳子,玲瓏軀體隱藏在朦朧的紗帳中,左手摸索著去拿床邊半干的衣衫。
即將摸到衣衫時,手卻被不輕不重地撥開了。
“渾身都是傷,濕冷的衣裳莫再碰,當心夜里發熱。”
荀玄微告誡的同時,已經拿過床邊的濕衣裳,放去另一側墻邊的紅木衣架上。
他打開木柜,尋出一套衣裳,遞來帳子里,“暫穿著。沐浴出來換你自己的衣裳。”
阮朝汐接過那衣裳的第一眼便覺得顏色不對,暗沉的鴉青色,領緣和袖緣都是玄錦滾邊,不似女子服飾,長短也不對。
她把衣裳在床上展開,果然是一身蜀錦廣袖交領的男子直裾袍。
右手不好動彈,便只托著直裾袍的袖子,左手拎起交領衣襟,正在往身上比劃時,垂落的紗帳卻從外掀起一個角,裹著紗布的右手被輕輕地握住,放置在床邊的月牙小墩上。
“莫聞錚說過,這只手不能用力。不能多做動作。”
阮朝汐: “……”
她左手舉著直裾袍,右手擱在小墩上,隔著紗帳問,“一只手如何穿衣?”
紗帳又掀開一點,衣袍被接過去了。
“我助你穿。”荀玄微自若地應下,又問,“隔著帳子?”
阮朝汐垂眼望著床上的直裾袍。一只衣袖在她手邊,另一只衣袖在床外,中間隔著一道欲蓋彌彰的紗帳。
“……帳子掀起來吧。”
才放下的青色紗帳又被掀起。寬大衣裳懸空展開,她被協助順利地穿好衣袍,右手套進衣袖后,又被輕輕地握著,引導放去月牙墩上。
阮朝汐垂著眼,盯著不能動彈的右手。
“這只手不好,我是不是連穿衣吃飯都要三兄幫忙了?”
“最近半個月免不了如此。”
衣領處的玄色領緣從左往右細細抹平。荀玄微坐在床邊,把柔軟長發攏起,又替她扎起衣帶。衣袍寬松如展翅青鶴,越發顯出腰肢纖細,盈盈一握。
“不必怕勞煩我。”
荀玄微將一對新制木屐放在她腳邊。又仔細撫平衣擺皺褶,衣擺柔順地往下,覆蓋住了袴褲遮擋不住的一截雪白小腿。
“心悅你,想要照料你,不愿假手于他人。只要你愿意,我甘之如飴。——起身。白蟬服侍你沐浴。”
衣擺過長了。阮朝汐左手攏起一截衣擺,踩著木屐,往浴間的方向走出兩步,清脆腳步聲停在門邊,回頭瞥了眼身后的郎君。明澈眸子里帶著思索。
荀玄微注意到她不尋常的停頓,“怎么了?”
阮朝汐站在浴間門邊,垂眼打量自己被打理得整齊妥帖的衣裳。 “我也心悅三兄。”
荀玄微正站在窗邊,遠眺后院平地拔起的山景,聞言意外地“嗯?”了聲,失笑,“好好的,怎么突然和我說這句。后面接什么話?直說罷。”
阮朝汐便直言不諱地往下說。
“我心悅三兄,心里沒什么好隱瞞的。即便夢到了不好的夢境,當面也會直說。有什么疑問,會當面直問。三兄若也同樣心悅我,為何……卻總是藏著心思。一邊坦然說著心悅、一邊又說什么‘不可說’,告誡我不要追問到底。”
她的視線直視過來,“我想知道三兄心里的不可說。”
“是么?”荀玄微的目光從窗外的青山轉開,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你想好了,阿般。想好再來問我。我早說過,不可說之事,還是不要追根問底的好。”
阮朝汐早已想好了。
“到底是什么不好的想法?是因為這次我不聽三兄勸告,堅持留在宣慈殿,令三兄擔憂,因而生了惱怒?心里生了惱怒,發作出來,當面直說便是。我聽著。”
荀玄微的神色依舊顯得平靜。“怒意……或許有幾分。但并不完全是惱怒。”
他從窗邊走近過來,松松握住她的右手腕,“走罷。”
“欸?”阮朝汐意外地被牽住了手,愕然往前兩步,進了熱氣騰騰的浴房。
木門在身后關上了。
“想知道我心里的不可說……沐浴時就不能用白蟬了。”
第122章 第 122 章
浴間的水聲響了許久未歇。
洗沐的動作不疾不徐, 仔細而耐心,掬起皂角的綿密泡沫,動作輕柔地搓洗濃密長發, 發尾飄在木桶水中,水波動蕩, 烏發在水里飄散。
雪白的背對著木桶,水波避開肩胛處刮傷, 不能碰水的右手安放在浴桶邊的梨花木墩處, 左手腕被衣帶卷了幾層, 懸掛在放衣裳的木架上。
肩頭, 耳后,手臂, 手指, 連同淤血青紫的左手肘, 肌膚濺上的血點和灰塵被一處處細致地清洗干凈。沐浴用的細縑帛沾染了少許血痕, 很快被卷起丟棄, 又換一塊干凈的縑帛, 沿著雪背起伏的曲線入了水下。
阮朝汐的臉埋在浴桶邊,耳廓幾乎滴血。
“手……”被衣帶卷住的手腕掙了幾下,“左手放下來……我自己可以洗。”
系在木架上的另一邊的衣帶被解開了。
仔細地調節了高度, 往上輕輕一拉,被卷住的手腕又被拉起幾寸。
“別往水里躲。當心水浸了背上傷口,引發化膿。”
荀玄微又換了塊干縑布,動作輕而小心,仔細地吸去濺去背后一長道刮傷的幾滴混著血的水漬。又拿過圓玉盒, 重新把融化的藥膏補上。
室內水汽彌漫。幫忙洗沐的人輕言緩語,費了許多功夫, 終于哄著浴桶里的人翻過了身,半截雪背懸空,水聲陣陣,繼續洗沐干凈。
被裹在那件鴉青色直裾袍里抱出去的時候,長發濕漉漉地從肩頭蜿蜒垂落,阮朝汐抬起終于可以活動的左手,扯住直裾袍寬大的廣袖,擋住了臉。
輕描淡寫地和她說一句‘心里起了不好的念頭’,如今追問清楚了,竟然如此的……不可說。
身上一處都未放過,被徹底洗了個干凈。
退讓于她的堅持,遵從她身涉險境的決定,日日送她入千秋門的忍耐和煎熬,習慣于掌控一切的手在她身上失去的掌控,今日連本帶利追討了回來。
沐浴耽擱的時辰太久,白蟬不知何時悄然來過,又悄然離開,送來的整套衣裳整齊地疊在床頭。
抱腹,內袴,單衣,窄袖短襦,間色長裙,一件件地穿裹上身。
滴水的長發打濕了肩頭,阮朝汐的右手擱在月牙墩上,滴水發尾攏在左手,避免右邊蝴蝶骨的傷處濺進水,臉對著床里頭,一時不知該說什么,表面的鎮靜下,心里亂得仿佛一團麻線。
她自以為了解身邊的人,了解的還是太少。看似清風朗月的郎君,心里隱藏著許多不為外人探知的暗處。追問到底的代價,太大了。
長發被攏了過去。荀玄微取來木架掛的布巾,包裹住滴水的發尾,一寸寸擰干的同時,坐在床邊和她說起。
“我心中喜悅。”
阮朝汐心里加速一跳。清凌凌的眼睛瞬間抬起,含著薄嗔瞪視過去。但荀玄微望來的眸光溫柔似水,和她說的不是浴間里的情形,卻是另一樁事。
“剛才你站在門邊對我說的那句‘心悅’,我聽到了。直到現在,心中還是無盡喜悅。”
阮朝汐眉眼間的薄嗔緩和下去。她輕輕‘嗯’了聲。
“我聽到三兄說‘心悅’,‘甘之如飴’,心里也是喜悅的。”
她抬手摸了摸衣領下隱藏的細帶。
替她擰干長發的這只手,方才又替她穿起抱腹。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后頸處拉起細帶,摸索了片刻,打了個如意結。細帶又繞過腰間,按著敏感的腰背處,仔細地打了個結。
阮朝汐避開視線,抬手摸了一下后頸的細帶, “但穿衣沐浴這些事,以后還是我自己做罷。三兄做的實在是太……”她咬了咬唇,說不下去了。
“就這幾日。”荀玄微溫聲保證,“等過幾日你右手的傷勢好轉,自然任由你自己做事。”指腹捻了捻發尾,“還有些濕,你莫動,我再拿塊布巾來。”
阮朝汐倚在溫暖的懷里。她如今碰觸到了清輝皎月背面的暗處,隱約知道自己在宮里遇險,當他凝視千瘡百孔的染血殿門時,表面什么也未顯露,或許已經壓抑了許多情緒在心底。
等待頭發擦干時,她的視線時不時地掃過自己的左手腕。那處被衣帶系著的力道并不重,未落下任何痕跡。
垂下的視線飛快地瞥過身側正在替他擰干長發的郎君。荀玄微神色如常,聲線和緩,指腹輕輕地碰了碰發尾, “干了。”
月牙墩上放了幾盤小食,常用的奶餅,棗餅,撒子,細環餅,甚至還有一小盤常給小孩兒食用的膠牙餳。
阮朝汐早上至今未用食,浴間里鬧了一場,早已饑腸轆轆,才咬下半個香甜的細環餅,又被喂了一塊甜滋滋的膠牙餳。她捂著鼓鼓囊囊的臉頰吮著糖飴。
荀玄微取過一把玉梳,替她梳理柔滑的長發。
“不怎么見你頭上戴配飾。之前贈你的玉簪都落在云間塢未帶出來,你身邊可是連只像樣的簪子都沒有?”
“老太妃賜下一支玉簪,一支珍珠步搖。我在宮里時常戴那兩支。但昨夜御敵,頭上戴簪子礙事,我全摘了,落在宮里忘了帶出來。”
“等得空時,我再替你刻一支。想要個什么圖案?”
阮朝汐不假思索,“還要兔兒。”
“我刻兔兒的手藝不大好。”荀玄微的聲線里帶了笑意。
“就要兔兒。不需要花俏的圖樣,簪子上刻一只長耳小兔足夠了。”
“那就刻兔兒。”荀玄微應諾下來,放下玉梳起身。“這幾日宮里事多,我白日里都需入宮,入夜后才能回來。”
“我知曉了。”阮朝汐坐起身,“今日我不出去,等你回來便是。晚上家里可要準備飯食?”
荀玄微原本站在床邊,正在挽起紗帳掛在兩邊銅鉤上。動作頓了頓,眸光注視過來,眼神里帶著某種奇異幽深的意味。
阮朝汐不明所以,但盯過來的幽幽的目光莫名令她感覺哪里不對。“怎么了?”
“你提醒我了。九郎已離京,等我再出門,這處荀氏大宅里再無當家做主之人,你想出行,隨時可以出行。”
荀玄微的視線從她身上轉開,淡淡道了句,“我又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了。”
“……”
阮朝汐把左手往身后藏, “三兄!”
荀玄微繼續把紗帳掛去兩邊銅鉤高處,“放心,我知曉分寸,不會做什么。阿般,過來這里。”
阮朝汐被引著站去南邊的直欞窗邊,前方對著主院門。荀玄微點了點那道虛掩的院門,又依次指向遠處的正門,車馬道,最靠近巷口的烏頭門。
“我晚上回來時,這幾道門會依次敞開,仆僮會提著燈籠出迎門外,動靜不小,你應當會很容易察覺。”
阮順著他指引的方向望去。這處兩層小木樓坐落在荀氏大宅主院的后方,身處二樓高處,內外幾道門看得很清楚。
“確實不難察覺。然后呢。三兄可是要我出迎?”
“倒不必你出迎。”荀玄微的目光盯著遠處的正門。
“阿般,你是心里有主意的。但凡你決意要做的事,便不會聽旁人勸說,直往而無回,時常引起我的憂慮焦灼之心。這樣罷。等我出去后,你白日里去何處,做什么,不要讓我知曉。我眼里看不見,就當做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院門。“等我晚上回來時,只要你依舊好好地在樓上,讓我看見,我便安心了。”
阮朝汐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三兄,這豈不是……”明晃晃的裝聾作啞,假做不知。
“早和你說過,心里藏的不可說,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真正說出了口,其實并無甚道理可言。”
荀玄微抬手把她柔軟滑落的長發攏在肩頭,“追根究底問了我,知道我心底并不怎么光彩的念頭,現今可后悔了?”
阮朝汐想了想,“不后悔。”
“當真?不是嘴硬?”
“不是嘴硬。告知我,讓我知曉三兄心里的焦灼憂慮,好過獨自藏著掖著,表面云淡風輕。唯一不好的,就是下次……下次好好說,別再拿衣帶了。”
荀玄微莞爾,蜻蜓點水般拂過她的手腕,握了握,很快松開了。
“我出去了。娟娘那處的事需得盡快解決。”
“早去早回。”
腳步聲下了樓。
阮朝汐所在的這處木樓,年代似乎相當久遠了,滴水長檐下修建了一圈三步寬的觀景木廊,高處的風不小。
她站在木廊欄桿邊,目送那道頎長身影出了院門,院門外等候的霍清川和徐幼棠迎了上去,片刻后,遠處的烏頭門敞開,一輛馬車駛出大門。她即刻踩著木梯下樓。
剛才高處四下里一瞥,她望見了許多熟悉的身影。
隔壁跨院里彌漫著苦澀藥味。
莫聞錚正守著小爐熬煮湯藥,蒲扇一下下地扇著火。傅阿池坐在小案邊,專注地分撿凌亂擺放的藥株。
“替我把茯苓和田七挑出來。” 莫聞錚并不回頭,嘴里不耐煩地指點,“想學醫,豈能辨不清草藥?給你三次機會。辨其形,聞其味。”
小案上擺放著新采來的十幾株草藥,洗凈的根莖上還帶著水滴。傅阿池一株株地撿起,仔細分辨形狀,挨個聞了聞氣味,又試探地挨個咬一小口草葉和根莖。
才咬到第三株時,莫聞錚隱約感覺聲響不對,一回頭,大驚失色,“別咬!里頭有毒株!”
他沖過來奪走兩株草藥, “叫你辨其形,聞其味,誰讓你上嘴咬了?”
傅阿池理直氣壯,“神農嘗百草而知醫理,我為何不能嘗百草?”
“你還有道理了?行,剩下的都無毒,你挨個嘗一嘗。告訴我是什么。”
“這個是茯苓,這個似乎是當歸?這個是黨參,這個是……呸呸呸!”
“哈哈哈,這個是黃連,認清楚了?不聽勸的倔丫頭。”
“呸呸呸……水……”
阮朝汐站在門邊瞧著,無聲地笑了起來。她未驚動里頭,轉身出了主院門,往前院方向走。
半道上被等候已久的人攔下。
宮里帶出來的夏娘子,早已脫下了宮里的女官服飾,換上了尋常襦裙,脖頸間觸目驚心的一道鮮紅割傷痊愈了大半,不影響走動說話了。
“妾前來辭行。”夏娘子俯身盈盈拜倒, “救命深恩不敢忘。妾日后安頓下來,定會設立郡主的長生祠,日日焚香祝禱。”
“我年少福淺,長生祠實在不必。”阮朝汐把她扶起,“夏娘子打算去何處?小殿下即將登基,夏娘子是服侍過小殿下的舊人,可愿再回宮里?”
夏娘子抬手摸著自己脖頸間的傷疤,苦澀地笑了。
“僥幸留得性命在,再不敢入宮,更不敢長留京城。妾早上去了趟凈法寺,把宮中那些苦命的姊妹們的靈位盡數供奉在佛前。心事了結,明日就打算離京,還是回妾出身的東郡去。”
再度大禮拜下,起身告辭,阮朝汐目送夏娘子離去。
主院往西行,沿著長廊緩行一刻鐘到荼蘼院。
陸適之在灶火邊生火,做飯,忙得滿頭大汗,院子里煙熏火燎。
“早上市集新鮮買來的莼菜,新鮮宰殺割下的羊腿肉,放在一起燉煮而成的莼菜肉糜羹,如何會不好吃!你小子是鼻子堵塞了還是舌頭不靈光?”
姜芝舀著碗里的肉羹,吃一口又放下, “聞起來倒是香得很,吃起來就是不好吃。你小子是怎么煮的?好好的莼菜和肉給糟蹋成這樣?”
陸適之氣得扔了木勺。“就你小子嘴巴厲害,也不見李大兄抱怨什么。”
李奕臣在旁邊悶不吭聲扒拉了半碗,一抹嘴說,“我覺得還行。比小時候吃的豬糠食和麥麩飯好吃。”
姜芝捧腹大笑。
阮朝汐在吵吵嚷嚷聲里踏進門去,“三弟煮了羹?給我半碗嘗嘗。”
陸適之氣鼓鼓地添了半勺肉羹,捧給阮朝汐,“別理老四那個刁嘴貨。新鮮的羊肉莼菜羹,嘗嘗。”
阮朝汐謹慎地聞了聞,肉香里混著新鮮菜香,她舀起一小勺肉糜羹,安慰說,“聞著還不錯,吃起來不會差到哪里去……咳,咳咳。”
嘴里的半勺羹在舌尖滾動,艱難地咽下。
“四弟,羊肉要放調料去腥……莼菜也需先放鹽水里瀝一遍,引出了鮮甜味才好吃……”
姜芝哈哈大笑,“我就說難吃,這小子不認!”
陸適之一腳踹過去,“晚食你煮!”
傍晚時分,姜芝滿臉煙灰地蹲在灶臺邊生火,晚食的繚繚香氣在小院里四處升騰,隨之彌漫的是仿佛燒了整個院子般的黑煙。
宮里的圣旨就在這時頒下了。
青臺巷正門大敞,迎進傳旨內監,阮朝汐跪倒在香案后,耳聽著圣旨一字字念誦。
正是國喪期間,梵奴還未登基,居然下詔給她賜了一座宅邸。宅邸的地界在長桑里。
“壽春郡主大喜。”傳旨內監雙手捧來圣旨,滿臉堆笑,“這可是圣駕頒下的頭一道圣旨。長桑里是個好地方啊,比青臺巷這處更靠近皇城。”
阮朝汐接過圣旨,心里默想,圣駕……如今指代梵奴了。
“敢問大監,眼下國喪期間,為何會突然賜宅邸?”
“圣駕今日守靈時,不見郡主,便追問郡主在何處。荀令君答,郡主在京城并無住所,暫住在青臺巷荀宅。圣駕便傳下口諭,賜一座靠近皇城的宅子。又說,日后可以經常去登門拜訪。”
傳旨內監笑道,“荀令君和蕭使君都無異議,賜宅邸的圣意就定下了。對了,圣駕思念郡主,另傳口諭問,郡主何時能入宮探望哪。”
阮朝汐微微地笑了,卷起圣旨,放置在香案上。“勞煩回宮替我轉告一句,等國喪期過了,定會入宮探望圣駕。”
送走了傳旨內監,回去荼蘼院,繼續用了半碗姜芝做糊了的粳米飯。
阮朝汐謹慎地嘗了一口,公允地說,“滿口焦香。雖然賣相不好,其實味道還不錯。”
李奕臣吭哧吭哧扒了半碗,一抹嘴,“吃起來倒還不錯,但這賣相連豬糠都不如。”
陸適之捧腹大笑。
白蟬找來荼蘼院,在滿院子彌漫的焦糊味里,哭笑不得地把她拉走。
“隨他們幾個如何折騰去。你身上帶著傷,如何能隨他們一處折騰,過來用點清粥,莫聞錚等著給傷處換藥。”
阮朝汐回了主院,在枝葉濃密的梧桐樹蔭下用了半碗清粥,半碗鱸魚羹,右手重新換了傷藥。
掌心模糊的血肉黏在紗布上,莫聞錚拿剪刀剪開,白蟬在旁邊看得臉色發白,阮朝汐從頭到尾沒吭聲,視線抬起,眼看著天色逐漸昏暗下去,主院后方的小木樓在黃昏暮色中展露四角飛檐的剪影。
主院里的眾多仆僮忙忙碌碌點起廊下的眾多燈籠,又點亮庭院里四角半人高的石座燈。
紗布換好了,她推開粥碗,站起身來往木樓上走。
————
荼蘼院里四處飄揚的浮灰沾染了衣裳,白蟬堅持給她備下熱水,擦洗身上沾染的煙塵,潔凈傷口。
浴房里水汽蒸騰,嘩啦嘩啦的水聲不絕。阮朝汐的心思被濃重的暮色牽引著,低聲催促了幾次。但白蟬洗沐仔細,花費的時辰不少。
遠處似乎傳來了什么響動,她在氤氳水汽里睜開了眼, “什么聲音?可是三兄回來了?”
白蟬過去朝南的窗邊,打開一條細縫朝外遠眺,“郎君哪有這么早回來的。是霍清川回來尋東西,等下還要往尚書省送。我看郎君二更天都不得回了。”
“……是么。”
白蟬助她穿了衣,送去床邊,放下帳子,吹熄了所有的燭火,只剩下月牙墩上的一盞燭臺。
阮朝汐盯著屋里唯一的朦朧燈光,積攢的疲累涌上,心神松懈,逐漸闔攏了眼睛。
被驚醒時不知是幾更天。荀玄微坐在床邊,身上入宮的官袍尚未換下,肩頭帶著露水的濕汽,不知何時掀起了紗帳,凝視著她的睡顏。
阮朝汐倏然睜開了眼,清澈眸光直勾勾盯著看了片刻,“三兄回來了。”
“回來了。進院門時不見你,上樓也未聽聞動靜,起先以為你不在。后來掀開帳子,見你在帳子里入睡,我便安心了。”
吹了戶外夜風的手微涼,手背搭在阮朝汐的額頭,細致探查溫度。“看你睡得臉紅撲撲的,有些擔心你發熱。”
阮朝汐反手摸自己的額頭,指尖又探過去碰觸荀玄微的額頭。
荀玄微的眼里帶了笑意,捉住柔軟的指尖捏了捏。“可是吵到你了?繼續睡罷。”
阮朝汐閉上了眼,帶著困倦的嗓音問,“娟娘子……”
“安排妥當了。國喪期間挪動不得,等二十一日國喪期滿,就能把人接出來。”
“嗯。”
一個鼻音濃重的“嗯”字后卻又沒了動靜。荀玄微一只手撩開紗帳,緩緩附身下來。
昏黃的燈光帶著暖意,燈光映亮了沉睡中的少女的姣色眉眼,他啞然失笑,她看似清醒的幾句對話,竟然又睡著了。
荀玄微深夜有些倦怠,凝視著面前安睡的寧靜場面,略疲倦的眉眼間不經意地顯露出溫柔繾綣,平靜心湖起了動蕩波瀾。
他往前傾身,動作里帶了親昵,指腹拂過沉然安睡的眉眼臉頰。
低頭望下來的眸子里涌動著亮色的光,仿佛天地散碎的星光聚攏,星湖中心倒映著她。
紗布裹住的右手原本側放在枕邊,被松松地牽著,搭在床邊的月牙墩上。
青色紗帳放下了。
阮朝汐不知自己是何時睡下的。只記得半夢半醒間等到人回來了,似乎說了幾句話,具體說了些什么卻又忘了。
再次睡醒時,紗帳外的油燈還是亮著。
荀玄微面前攤著一幅白絹畫樣。細狼毫握在手中,筆下活靈活現地勾勒出一只尾巴圓滾滾的長耳兔兒。
阮朝汐困倦地揉著眼睛,對著燈下伏案的側影,又看看窗外暗沉的天色。如今是幾更天了?
“三兄……你都不睡覺的?”
第123章 第 123 章
“人生苦短, 更要爭醒時長。”
荀玄微撥亮了書案上的油燈,“趁今夜得空,加緊把兔兒雕出來。”
阮朝汐趿鞋下地, 站在書案邊打量幾眼,把勾勒圖案的筆抽走了。
“我以為‘得空’的意思, 是真正清閑下來的‘得空’。半夜三更不睡硬搶出來的功夫,哪里叫得空?”
荀玄微失笑, “今夜注定睡不成。”
他給她看書案上堆了整摞的文書, “這些都是要連夜趕寫草擬的文書。咬文嚼字寫到半夜, 四更天又要入宮守靈。如今已經二更末, 頭尾只差一個時辰,睡也睡不安穩, 索性趁著這點間隙替你雕只兔兒。”
阮朝汐借著燈火, 迎面看見他手邊攤開的一份官府黃紙書上密密麻麻寫滿官職和人名, 末尾處寫了“以謀逆朋黨從重論罪, 擬定——”幾個字, 似乎尚未寫完, 剩下半卷空白。
還未看清楚哪些人名,文書已經左右合攏,卷軸慢悠悠卷起, 放去旁邊。
“瞧,”荀玄微改而拿起書案邊擱著的一支玉簪。
“今日尋來的玉料。山里新開出來的一塊上等玉石,玉質通透,可堪為贈禮。”
阮朝汐借著燈光打量著玉簪,心神卻發散出去。
不知為何……眼前看似平和的場面, 卻讓她突兀地想到了前世那些不好的場面。
不知前世他病重過世時多大年歲,只記得自己似乎還很年輕。
探究的視線在明亮燈下越過玉簪, 仔細打量面前的郎君。平和眉眼隱藏倦怠,不知是燈光明暗的緣故,還是深夜里疲倦,氣色顯得不大好。
心里升騰起細微的不安。
她接過玉簪,層層包裹的受傷的右手抬起,未被紗布裹起的指尖吃力地挽發,發尾繞著玉簪盤了幾盤,隨意把簪子斜插進烏鬢里。
“瞧,沒有兔兒的玉簪,也能先用著。” 她當面展示給他看。“簪子我收下了,得空時你再拿去慢慢地雕兔兒。“
荀玄微的目光里帶了擔憂,立刻起身,抬手托住她的右手腕, “手指勿用力。莫要牽扯了掌心。”
阮朝汐攥著簪子往臥床邊走,引著荀玄微隨她過來,受傷不能用力的手掌搭在他肩頭,往下虛虛地一壓——還未發力,右手腕已經被圈握住,直接拉去旁邊。
“胡鬧。“
阮朝汐索性往前一撲,整個人都撞入他的懷里。荀玄微靠坐在床頭,紗布層層包裹的右手掌掙開,亮光下抬起,在荀玄微的注視下,明晃晃往他胸口處一搭。
整個人壓在他身上。
“別動。當心碰了我的手。”她的唇角往上翹了翹,閉上了眼睛。
書案上的油燈發出細微的燃燒聲響,燈油逐漸見底,一陣夜風吹過,熄滅了。木樓內外徹底陷入黑暗中。
即將困倦地陷入夢鄉時,忍耐多時的指腹捏了捏她的耳垂。
“就這么壓著我睡?”
“就這么壓著睡。”她不肯挪窩, “不壓著你,誰知道何時人又半夜起身了。”
指腹放開耳垂,輕輕地拂過臉頰、柔軟的唇角處,不輕不重蹭了蹭。
“你對我倒是放心。我對我自己都不那么放心。”
說話間,今晚四處惹事的右手腕被輕輕握著,放到月牙墩上去了。
長指握住了唯一能動彈的左手腕,摩挲了幾下,衣帶隨意卷了兩圈。
阮朝汐原本困倦闔攏的眼睛倏然睜開。眼睛逐漸適應室內的黑暗,窗外朦朧的月光下,兩人對視一眼,荀玄微的聲線隱約帶了笑。
“今夜留了我,阿般,明日你不會殺我罷?”
“……”
阮朝汐掙脫了松松的衣帶,抬手捂住那雙意味深長的清幽眼睛。湊過唇角邊,不輕不重咬了一口。
“誰留你了?閉眼睡覺。”
荀玄微睡下了。
摟著她略翻了個身,變成了擁抱側臥的姿勢。他確實疲倦了,平穩的呼吸很快轉變為均勻綿長的鼻息。
陷入黑沉夢鄉之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想。
這似乎是他們頭一回一起入睡。
前世睡一次設埋伏殺一次的事……就留在前世罷。
————
她在山巒間獨自前行。
前方有一只巨大玄鳥展翅飛掠過天地,由北往南,巨翅罡風刮得人立足不穩,罡風引燃熊熊山火,火勢蔓延,腳下的大片山林染上血色,她在山頂駐足四顧。
那只玄鳥自天邊回旋飛翔而歸,一聲清鳴,從她頭頂掠過,幽深的黑眸俯視山崖邊的少女。
她仰頭望著那只玄鳥的展翅黑影。
熊熊山火在她腳下停了。
左肩處不知為何,在她抬頭仰望的同時,忽然又起了一陣灼痛。
她從夢里猛地清醒過來,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胛。灼痛消失了。
“怎么了?”身邊的人睡得極淺,已經驚醒過來,在黑暗中探出有力手臂,攬住了她。
“睡得好好的,突然全身抖了一下。可是做噩夢了?”
阮朝汐有些恍惚,還在撫摸著自己的肩胛。
“夢里有些疼。好像被針扎了似地,又有點像是被山火撩到一點……”
探過來的手摸索幾下,準確地按壓到肩胛靠后的部位。“這里?”
確實就在那處。部位過于精準了,阮朝汐反而覺得詫異。“三兄如何知道的?”
帶著薄繭的指腹反復地摩挲著那處肌膚。黑暗里沒有應答。
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郎君,該起身了。”白蟬輕柔地喊門,“四更天了,霍清川在門外等候。”
“你繼續睡。”身邊的人輕手輕腳都起身,把衾被拉起,體貼地替她擋住耳朵,又親昵地捏了捏臉頰,離開了。
阮朝汐起身時,書案上空空蕩蕩,文書都被收拾走了,只剩那支素玉簪放在白瓷枕邊。
——
國喪期間,京城處處麻布白幡。不可奏樂,不可酒宴。距離青臺巷不遠的桃林游客絕跡。
青臺巷主人早出夜歸,越發地忙碌起來。
阮朝汐有時半夜醒來,兩人可以說幾句話。
有時一覺睡到天明,只從身邊落下的少許痕跡看出人夜里回來,清晨又走了。
國喪第七日,宮里辦了整夜法事,荀玄微寅夜未歸。第二日清晨,桃枝巷送來一只精巧的小籠,交到阮朝汐的手里。
阮朝汐把籠子打開,拎出一只黑白毛色的乖巧兔兒,抿著唇,摸了摸兔兒粉色的長耳朵。
兔兒在主院里散養,滿院子地蹦跶。
木樓的長書案上,玉質通透、毫無雕琢花紋的一只素簪,在她面前一日日緩慢地增添雕琢紋樣。
某天早上起身不經意地查看,玉簪上多了一只長耳朵。
又一個清晨,多了可愛的三瓣嘴,還特意拿朱砂點紅了。
和絹帛勾勒的圖案及相似的,尾巴圓滾滾的長耳絨兔,逐漸出現在發簪尾。
眼看著兔兒玉簪就差最后一只眼睛就要雕成的時候,雕工停下了。
接連三日不動。
這天早起便是個陰沉的天氣。莫聞錚過來荼蘼院換藥時,小院里聚了滿院子的人。
黑白兔兒被拎到荼蘼院里散養,四處蹦蹦跳跳,滿墻的薔薇花藤被掏出一個大洞。
陸適之蹲在花架邊,手里拿干草逗弄著兔兒,一邊和姜芝低聲議論著什么。
白蟬守著小石鍋生火煮酪,李奕臣蹲在另一側的薔薇木架前,指著木柱上的幾道新鮮劃痕嘀咕,“阿般,每天劃一道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沒吭聲,手里的匕首又劃上一道。
五道劃痕。連續五天沒見著人了。
莫聞錚在長木案上依次放下藥膏、剪刀、清水和紗布。
傷口換藥的間隙,阮朝汐撫摸著左肩,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什么樣的傷口,會讓人感覺針扎一般的綿密,又感覺火燒火燎的痛楚?”
傅阿池這兩日正在學針灸認穴,莫聞錚深受其苦,想也不想就道,“針灸。”
“針灸?”阮朝汐思索著古怪的夢境,搖頭,“感覺不像針灸。”
“那就是刺青了。” 莫聞錚隨口道,“軍中許多兒郎身上都帶有刺青。刺圖紋的當時針扎綿密,刺完了又感覺火燒火燎的痛楚。這里誰要刺青?給傅阿池練練手。”
軍中刺青為黥,街坊兒郎身上刺青者多為浪蕩子。尋常人誰愿意輕易毀棄體膚?阮朝汐啼笑皆非。
“別亂招呼。這里都是正經兒郎,哪個要刺青?”
本是極尋常的一句話,莫聞錚卻被口水嗆住了。
“咳咳咳……”
他瞬間望來的眼神也極為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你竟不知……?”
話說到一半卻閉上了嘴,視線飄忽不定。
阮朝汐見他神色可疑,追問了兩句“我不知什么?”,莫聞錚卻又死活不肯再說下去,一副耳邊不理諸事的模樣,只專心致志地換藥。
李奕臣在旁邊抱臂旁觀,等莫聞錚換好了傷藥,立刻把人趕出院去,砰一聲關了院門。
“一句話都不肯說齊全,說一半吞一半,忒煩!”
阮朝汐注視著緊閉的院門。
能讓莫聞錚閉嘴如蚌殼的,必然是和他主上荀玄微有關的事了。
——荀玄微有什么事,是莫聞錚覺得她應該知道,她卻又不知的?
白蟬給每人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酪漿。陸適之擼著兔兒,把這幾日探聽來的消息和姜芝低聲一一商議過,神色越來越凝重。
兩人起了身,拎著毛都被擼禿了的可憐兔兒過來尋阮朝汐。
“最近京城亂的很。二十一日國喪期都未滿,竟已經出了諸多大事。”
姜芝憂慮地勸誡,“阿般,你的手傷得恰到好處。最近養傷別出去,千萬莫去皇宮里謝恩。郎君最近鋒芒太盛,人在刀鋒尖處,京城里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青臺巷。”
阮朝汐的視線盯著木樁上新刻下的第五道劃痕。
“說說看。他近日都做了些什么。”
陸適之嘆著氣,一樁樁地和她說。
“太子雖廢死,牽扯的謀逆案不可囫圇結案,朝廷在清查謀逆同黨。”
“這個我知道。”阮朝汐平靜地道,“牽扯了不少人。”
“平盧王元宸以謀逆大罪,定了斬立決。問斬的日子在國喪結束當日午時,西市口。”
“一同問斬的還有不少豫州跟隨平盧王入京的死忠麾下,牽連甚廣,京城震動不安。平盧王能不能順利問斬,影響到娟娘子能不能順利脫身。郎君這兩日留在宮里未歸,便是監問此事。”
阮朝汐一驚,國喪結束的日子只剩四五日了:“平盧王問斬之事我有聽說,只是不知這么快。其他還有呢。”
“借著謀逆大罪的罪名,郎君聯合京中士族和勛貴門第,清洗宗室。尤其是手中握有兵權的,從冀州龍興地跟隨先帝來京城的那一批元氏宗室。前幾日先帝靈柩出殯,借著送殯出城的機會,差點跑了一位和廢太子交好的慶林王。奔出去幾十里被蕭使君領兵追回來了,人正押在詔獄里,重兵鎮壓看守。”
“皇宮南門的左右衛所,都曾是宣城王元治麾下統領的內廷禁衛。宣城王本人雖然無事,但兩處衛所近日已經被查封了。”
“還有徐幼棠徐二兄。他身上領了廷尉職務,負責詔獄追捕查抄諸事,這幾日詔獄不斷地押進人犯,忙得腳不沾地。”
“還有……”
樁樁件件,觸目驚心。阮朝汐聽著聽著,眼前似乎出現了深海中央翻滾的漩渦。
果然人在刀鋒尖處。
多年韜光養晦,一朝鋒芒畢露。
“這些日子出入宮廷,誰近身看護他安全?”
“燕四兄回京了,郎君那處有燕四兄領兵護著,出入無恙。倒是你這處……”
陸適之嘆了口氣。“京城最近風聲鶴唳,不知多少眼睛盯著青臺巷。縱然有李大兄跟著,路上還是不太平。盡量少出門為好。”
阮朝汐道,“我曉得分寸。入宮謝恩和探望之事都不急,先等平盧王問斬之事塵埃落定了再說。”
她起身時,又看了眼木架上新鮮的劃痕。
她曉得分寸,卻有人做事不再顧忌分寸。事情做得太快,太絕,雷霆萬鈞之勢劈落,若是一擊不死,就連吃草的兔兒都會含恨反咬,更何況是人呢。
人人盡知的淺顯道理,她不信他不知。
“為何不能徐徐圖之,這么快動用雷霆手段……”她喃喃自語道。
————
荀玄微當夜回來了。
他的腳步聲是聽慣了的,阮朝汐在暗色里毫無睡意,安靜地睜著眼睛。片刻后,腳步聲果然停在床邊。
月牙墩上的一盞照明小油燈被點亮了。銅釬子撥了撥燈芯,把燈光撥到最暗,怕驚擾了沉睡的人,隨即撩起紗帳,探望進來。
阮朝汐在黑暗里翻了個身,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筆直地仰視過去。
兩人的目光在暗處撞上了。
荀玄微露出意外的神色,看了眼角落的滴漏時刻。
“這么晚了,還未睡?”
阮朝汐應了聲,“晚上想事情……想到睡不著。”
荀玄微起身脫下身上浸濕露水的官袍,掛在木架上,換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回身坐在床邊,
“何事?旁觀者清,或許我能出些主意。”
燈光映出了動人的側影輪廓。阮朝汐攏著衾被坐著,視線低垂望地,柔軟的發絲也垂落下來,遮掩住半邊白玉色的臉頰,燈下顯露出難得的恬靜。
“今日才聽聞,平盧王就要處斬了?”
“不錯。定的國喪結束、除服當日。他順利處斬的話,娟娘那邊也可以早日脫身。”
“之后呢?娟娘子會去何處?”
“她立下大功,我允諾過她,之后放她自由來去。回云間塢也可,留在京城也可,隨她心意。”
“聽起來極好。那你自己呢。”
“我?”
“三兄一手攪得京城動蕩不安,身處漩渦中心,肯定離不開京城了。之前似乎有人說過辭官歸隱的事?還說什么天涯海角追隨……”
阮朝汐垂眼望著燈臺明滅的光,“拿話哄我呢。”
放下的紗帳被撩起了。
荀玄微坐近過來,細心圈起受傷的右手腕,依舊放去床邊,隨即攏過纖細的腰身。
阮朝汐被抱坐在溫暖的懷里,額頭抵著對面的肩膀不吭聲。
耳畔傳來沉靜的解釋。
“那是一兩年后的安排。京城如今確實一灘渾水,現在辭官的話,局面彈壓不住,即刻會引起反噬。等一兩年后,該罷黜的罷黜,該流放的流放,各處隱患都處置彈壓妥當,換個可靠的人接替這輔政大臣的燙手職位,那時便可以考慮歸隱,天涯海角地追隨阿般而去。”
“三兄,我發現……你謀劃事情,都是以年為衡量。一兩年,三五年,輕輕巧巧地說出口。”
阮朝汐閉上了眼,臉頰貼靠在溫熱的掌心,濃密的長睫閉上,刮過掌心處。
“然而一年有三百六十日,朝暮漫長。人生有多少個一兩年?籌謀諸事,你擅長謀劃,盡可以慢慢著手去做。何至于天天早出晚歸,連面也見不上?五日未見,我的耳邊聽到了許多消息,好的,不好的。白日里思念,晚上憂慮不安。”
荀玄微沉默下來。
手臂逐漸用力,阮朝汐被他緊緊地攬在懷里。 “我亦思念你。”
“不是你忙里偷閑時,偶爾抽空想一想我,夜里坐在床邊看一眼睡著的我,便是思念了。”
阮朝汐貼在胸膛上,耳聽著沉穩的心跳,指尖攥緊了面前柔滑的布料。 “這些不是我要的思念。”
“那你說,如何才算是思念。”
“夜里回來時,如果我睡著了,直接把我推醒。”
阮朝汐抬頭直視過去,眸子亮如星辰,“像現在這樣抱抱我,我們當面說說話。說說白日里的大小事,哪怕隨意說些瑣事也無妨的。”
荀玄微不贊同,“見你夜里好睡,我如何舍得把你推醒,只為了說幾句無關緊要的瑣事?你前些日子宮里傷損了身子,正要好好休息調養——”
話音未落,阮朝汐已經不滿地瞪視過去,荀玄微瞬間察覺了她的不悅和堅持。
他莞爾退讓。 “好好,就如你所說,把你推醒,再抱著你,當面告訴你,我白日里對你如何地思念……滿意了?”
明明是自己極為嚴肅說出去的話語,被隱約帶笑的嗓音重復了一遍,阮朝汐的唇角也忍不住翹了翹,
“滿意。”
兩人的目光在朦朧燈火下對視著彼此,荀玄微唇邊噙著笑,云淡風輕道了句。
“既然已經把你推醒了……只是抱一抱,說兩句思念,對我來說卻是不足。”
“嗯?” 阮朝汐聽出了三分話外之音,仰頭注視過去。
他深夜里說話和白日里似乎有些不同了。
話尾音帶出幾分慵倦,眼尾上揚,輕飄飄睨過來一眼,眸光里帶著某些不清不楚、難以言喻的意味,在她身上轉過一圈。
像是無影無形的小鉤子,于深夜里悄然勾動心弦,令平靜心湖漾起動蕩波紋。
意圖明顯,用足了方法暗示,卻故意不明說。
阮朝汐繃著臉忍住不笑,粉色菱唇卻微微地翹起。
動作里帶了不自覺的親昵,人往前傾,順遂著被撥動的心弦,手臂擁了上去。
寂靜深夜里,兩人擁抱著吻在一處。
思念肆無忌憚蔓延,心跳激烈,這是彼此都可以清楚感知的、最直接的思念。
受傷的右手很快被松松地牽著,重新搭在床邊。“這只手千萬莫動。傷處再不好,夏日熱天里遭罪。”
受傷的手當然不會輕易挪動,但另一只能動彈的手腕被握在溫熱的手掌里,逐漸在身后扣緊。
這又是個難以掙扎的動作,阮朝汐這些天來隱約知曉了眼前皎月般的郎君心底難以碰觸的暗處,順著他的動作后仰起頭,任由他以絕對掌控的姿態把她壓在床頭。
“三兄……我最近養傷都未出門,晚上又在木樓等你。”
回應她的是一聲舒緩的:“我知道。但有些事沒有道理可言。”
皓白手腕被扣在身后,又被壓在身下。骨節分明的長指把纖細手腕牢牢扣在掌中,握緊了。
青色紗帳放下,纏綿的吻落了下來。
第124章 第 124 章
雨簾遮蔽視線, 長雨洗刷人間。京城在潮濕的水汽里入了初夏。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無聲無息出了青臺巷。
今日是平盧王問斬的日子。
西市口法場凌亂擁堵,眾多囚車已經押到了。
阮朝汐帶起黑色幕笠,撐傘遠遠地站在人群里。平盧王元宸穿著囚服, 鐐銬加身坐在囚車里。
豫州時的肆意張揚不見蹤影,眼前只剩個頹廢人形。
在豫州時不可一世, 躊躇滿志地籌劃著從窮鄉僻壤回到京城繁華貴地,接替司州刺史重任。回京路上還不忘設下埋伏、準備一舉鏟除多年的眼中釘。
自以為步步得計時, 可有想過如今場面?
西市口人頭攢動, 從早上處斬至今, 犯人換了一撥又一撥, 地面污濁,雨水混著血水狼藉, 劊子手都累了。距離午時正刻還有一段時辰。
娟娘提前放出了牢獄, 早起換一身素衣, 挎著竹籃, 送來斷頭酒。
元宸不肯喝。
冷笑一聲, 把整杯酒潑到娟娘臉上, 摔了酒杯。
“賤人!你果然好好地放出去了!跟了我這么些年,你是不是始終惦記著你崔氏的滅門之仇,記恨著我強占你的舊怨, 暗中串通了旁人害我!”
圍觀眾人的轟然議論聲里,娟娘什么也未分辯,神色平靜地抹去臉上酒漬,俯身下去,撿起地上咕嚕嚕滾遠的酒杯, 放回竹籃里。
“元郎誤會了。妾從未記恨元氏對崔氏的滅門之仇,更談不上強占之舊怨。”
綿密的雨里, 她溫婉地輕聲細語。
“王府密室是元郎自己下令掘的,和廢太子的來往密謀書信是元郎親筆寫的,密室中的龍袍冕冠也是元郎生了狂妄自大之心,暗中準備的。妾只是據實陳述,元郎自作自受,妾心中并未有多少對元郎的仇怨之心。”
元宸絲毫不信。“這時候了還不肯說實話?我一時不察,被身邊跟著的小玩意兒反咬一口,你直說一句恨我,讓我安心地去!”
娟娘笑著搖搖頭,“實不相關愛恨。好,妾如實地告知,讓元郎安心地去。”
她早準備了多個酒杯,又拿出一只新杯,重新倒滿美酒。
俯身靠近元宸耳邊,附耳低聲說了幾句,又站直了身,再度把酒杯雙手捧過來。
“畢竟相識一場,喝了酒再上路罷。喝完這杯酒,以后去黃泉路上等我索命。”
元宸聽了那附耳幾句,仿佛被雷直劈在身上,臉上的憤恨輕蔑之色驟然褪去,表情顯出一片空白。
他緊盯著娟娘,緩緩伸手過去,喝了酒。
午時三刻,驗明正身,卷入謀逆大案的平盧王連同諸多黨羽,一起于西市口伏法。
娟娘挎著竹籃,如釋重負地離去。
走出幾步,停下身來,遠遠地看向另一側巷口遠處的馬車。
馬車邊站立的阮朝汐沖她微微點頭,收傘轉身上了車。
“李大兄,可以走了。”
馬車緩行過污水血氣漫溢的巷口,越過議論不止的行人,一路往東,沿著御街往北。
馬車路過皇城最南的止車門附近時,阮朝汐撩開車簾,注視著兩邊的左右衛府。
兩所衛府的官衙正門,被白色封條牢牢封上了。
身后傳來一陣疾風暴雨般的馬蹄聲,幾十輕騎從身后風馳電掣趕來,馬車停在路邊,讓輕騎過去。
領頭的年輕將領路過時認出趕車的李奕臣,猛地勒住馬,往車里拱手見禮,用的還是舊日云間塢的稱呼,“仆見過十二娘。十二娘今日入宮?”
阮朝汐頷首還禮。“入宮拜謝圣恩。”
來人一點頭,“京中不太平,十二娘早些出宮。”并不多寒暄,催馬直奔皇城南門而去。
阮朝汐盯著匆匆遠去的背影。赫然是入京后極少見面的徐幼棠。
——
馬車在宮門外停下,求見的消息報進宮去,很快得了回音,梵奴在老太妃的宣慈殿召見她。
梵奴正在進學的中途,聽聞了消息,抓著筆就跑出了庭院, “嬢嬢!“
阮朝汐雙手張開,蹲身抱了抱撲過來的幼童。“原以為陛下會在式乾殿。怎么還在宣慈殿里讀書?“
梵奴一大籮筐的抱怨,“不喜歡式乾殿。那么大,陰森森的。“又問,”我賜下的那個大宅子好不好?嬢嬢看過了沒有?“
“還未來得及去。“阮朝汐保證,”聽聞就在皇宮西邊的長桑里?等出宮了得空過去看看。“
梵奴滿意地笑了。他悄聲說,“他們都說給嬢嬢賜宅子,算是破格賞賜了。我才不管什么破格規矩,只要宅子夠大,以后嬢嬢住過去,我可以過去看望嬢嬢。”
阮朝汐也笑了,“我只有一個人,何須那么大的宅子住?正好想和梵奴商量商量,我想把新賜的宅子撥一半出來,容納無家可歸的女子和幼童,讓他們有地方棲身。平日里耕田種菜織布,自給自足,糊口不成問題。愿意進學的幼童,也可以學些文才武藝,將來長大了有一技之長。”
梵奴聽的似懂非懂,“一個宅子,可以做什么多事么?”
“可以的。”阮朝汐耐心地解釋,“我幼年時住的也是一處大宅子,里頭就是這樣的。只要管理妥當,容納百人沒有問題。”
“賞賜給嬢嬢的宅子,嬢嬢自己看著辦吧。”
兩人分食了一小碟酥酪,哄著梵奴繼續進學念書,阮朝汐起身覲見老太妃。
楊女史領她過去正殿的路上,路上壓低嗓音提起‘破格‘的緣故。
“郡主這宅邸賜得破例。歷來有公主府,有郡王府,從未有過郡主府邸。尋不到舊例,又是圣駕開口下的第一道圣旨,下頭議了幾個方案,老太妃這處傳話過去,便當做破格特例,按公主府的規制辦下了。”
“原來如此。”阮朝汐走出幾步,心里微微一動,看了眼身側的楊女史。“賜宅子的事,老太妃過問了?”
楊女史也正在打量她,肯定回答。“老太妃過問了。”
曹老太妃在香火繚繞的正殿里。抱著湛奴坐在居中的坐床上,和氣寒暄幾句,略問了問新賜下的宅子,賞下一副紫檀木嵌云母仕女屏風。
二十多日未見的湛奴,坐在老太妃的身邊,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多了點怯意,來回不住地打量著她,半晌未出聲。
阮朝汐好笑地問,“許多天未見,不認識嬢嬢了?”
她沖湛奴的方向張開了手,湛奴大受鼓舞,“嬢嬢!”
立刻撲了過來,手腳并用地爬到阮朝汐的身上,親熱地扒拉著不肯下來,柔軟的臉頰碰觸著臉頰,嘟嘟囔囔地喊,“嬢嬢來了。”糊了她滿臉的口水。
阮朝汐笑得抬手去擋,“別掛在我身上,好好坐下。”
玩鬧了一場,等她好容易把湛奴從身上撕膏藥似地撕下來,抱著幼童小小的身體,正要交給周圍的女官,卻意外發現,曹老太妃不知何時已經屏退了左右,寢殿內空蕩蕩的,竟只剩她們三個。
周圍沒了旁人,曹老太妃的目光里多出幾分憐惜傷痛,幽幽地盯著活潑好動的湛奴。
“原以為兩個孩子一般的苦命。如今想來,梵奴是苦盡甘來了,湛奴這孩子才是格外苦命的那個。”
她抬手招阮朝汐走近。
阮朝汐聽老太妃的語氣不尋常,收了笑意,凝神細聽。
“湛奴和你有緣。得你救下性命,小小一個人才能活到如今。我老糊涂了,時常看不清眼前,原本還打算著舍身家捐座佛寺,把這孩子帶出去養著……誰知道這孩子竟然如此地苦命,也不知能不能等到佛寺建成那日了。”
老太妃閑聊許久,終于緩緩說出心頭掛念的那樁事。
“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宅子,是極好的事。可愿意把湛奴領回去養著?“
阮朝汐吃了一驚。
“宮里的小皇孫,如何能被我領回去養?“
“小皇孫是從前的稱呼,莫要再提了。”
曹老太妃憐憫地摸了摸湛奴紅撲撲的臉頰,濃重冀州口音慨嘆說,”太子死前廢為庶人,哪還來的小皇孫?這孩子留在宮里,養不大。“
阮朝汐并未立即回答。
短短幾句淺白話語背后的含義,仿佛晴天里的天邊滾過的驚雷,令她打了個寒戰。她倏然意識到了之前被她忽略的幽微之處。
見她毫無反應,曹老太妃嘆了聲,“是了,你自己還是個十來歲未出閣的小娘子,把個孩子交給你,過于為難你了。罷了,你出宮去罷。若想把湛奴領走,過來我這處便是。若是不想,就當做我未提過這樁事。”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出了殿門。
李奕臣和姜芝在宮外看守馬車,今日陪伴入宮的,是喬裝改扮的陸適之。
陸適之跟出幾步,眼見她神色不對,悄聲問了句,“宣慈殿里怎么了?見你神色凝重。”
阮朝汐輕聲道,“老太妃托我辦件事。事關重大,我并未即刻應下……不知做得對不對。”
“既然是大事,那就回去細想。想明了再辦。”
阮朝汐點點頭。
走出幾步之外,心緒始終不得安寧,又停步回身遙望,宣慈殿的殿門正在緩慢關閉。
厚重的木門已經修繕一新,新刷了清漆,四面包鐵,在日光下重新展現出巋然巍峨的景象,之前激戰那夜斑斑血跡的景象再不復見。
剛才一閃而過的微弱念頭,再度回蕩在心頭。如果說梵奴當初遇險,因為他這個受寵的幼子阻礙了旁人的路。湛奴呢?
湛奴在宮里養不大,是誰不想他長大?
但眼前容不得她細想。陸適之低聲催促她離去。
“霍大兄在外皇城等我們。霍大兄進不來萬歲門,剛才托人帶話過來,今日才處斬了平盧王,宮里不見得安全,催促我們速速離宮。”
——
霍清川在外臣進出的云龍門下等候。徐幼棠抱臂和他站在一處,兩人不知在交談什么,徐幼棠臉上顯露出明顯的暴烈殺意。
阮朝汐走出云龍門,周圍耳目眾多,兩邊并未多說話。
她當先走在前頭,耳聽到霍清川在身后低聲告誡徐幼棠,“莫要輕舉妄動。事還未傳揚出去,先回青臺巷。”
阮朝汐聽在耳里,心里仿佛鼓點重重敲下,加快前行腳步。
幾人前后出了宮,阮朝汐立刻開口追問,“出什么事了?今日西市口處斬順利進行,難道還發生了什么其他意外?”
霍清川道,“今日的處斬確實順利。但郎君那邊……出了點事。”
平盧王的囚車提出昭獄,重兵看護之下直奔法場而去。荀玄微的車馬晌午出宮,打算前往監看。
尚未到達西市口,車馬竟被刺客尾隨,于半路遇刺。
阮朝汐聽著聽著,小巧的下頜弧度連同肩頭一起繃緊了。
京城被攪成了一團渾水,險惡至此。
才借著謀逆罪名要了平盧王的命,連一日都等不得,便有仇家恨不得即刻索了他的命。
她在西市口漠然觀刑的時候,他或許就在不遠處遇刺……
心臟被無形之手重重揪了一下。
“他在何處?傷得可嚴重。”
“郎君傷勢并無大礙。” 霍清川看她臉色不對,立刻澄清。
“郎君出入有燕斬辰護衛。被人暗中尾隨之事,早有察覺。只是郎君叮囑下來,近期若有人行刺的話,是個送上門的極好的機會,絕不能放過,因此才有今日的——”
阮朝汐原本繃緊的神色,聽了兩句之后,起了微妙的變化,仿佛寒湖一夜入了冬。
她轉身上了車,撣了撣身上浮塵,攏起裙擺坐下。
“出入被人尾隨多日?行刺是送上門的好機會?我昨晚才見了他,一個字也未聽他提起。”
霍清川安撫不成,無意中卻捅了馬蜂窩,眼看著眼前的烏亮眸子映出怒火,唇角不悅的抿緊,他尷尬地咳了聲,又著重強調了一遍,
“傷勢并無大礙。”
“人在何處?”阮朝汐打斷道。
“郎君回了青臺巷,今夜會有大動作。京城又要動蕩,叮囑我等速速接你回去。”
————
趕回青臺巷時,荀玄微果然提前回來了。
莫聞錚小心翼翼揭開染血的外裳,寬大的廣袖博帶袍里穿戴了護心鏡。直刺心臟的一劍從護心銅鏡上彈開,劃過左上臂處,留下一道鮮血淋漓的割傷。
左肩處的衣袍褪下,露出弧度優美的肩胛,任憑莫聞錚處理傷勢,他右手握筆,筆下如游龍,毫不遲疑在黃紙上疾書。
阮朝汐的腳步停在半敞開的雕花直窗欞外,視線盯著染血傷處看了片刻,又落在他波瀾不驚的面色上。
里面交談的人并未察覺她來了。
荀玄微把手中寫好的文書合攏卷軸,正在叮囑燕斬辰,“名單親手交給蕭使君,即刻搜查,相關人等今日就要拘捕歸案。”
阮朝汐的視線往他左上臂的傷處轉了一圈,已經層層包裹住,看不清傷勢如何,只看得到血跡從白紗布上緩慢地滲出來。
短短瞬間,屋里的燕斬辰已經發覺了隔窗站著的人。
“郎君。”他往外指了下,低聲提醒,“人來了。”
荀玄微立即放下筆,側身擋了下,把左臂褪下的衣袍往上拉。正包扎到一半的上臂傷處連同裸露在外的肩胛處,一同遮掩在寬大的衣袍下。
“唉?”莫聞錚扯著染血的紗布急道,“傷口還未處置好。”
原本已經遮掩在衣袍下的手臂肩胛,被莫聞錚忙著包裹傷口的手擋了一下,衣袍扯開一道縫隙。
阮朝汐的眼力原本就極其銳利。
就在短短的瞬間,視野里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景象。她的視線凝住了。
屋內端坐裹傷的郎君,左邊肩胛白皙光澤的皮膚處,隱約現出一處刺青。
尺寸不大,線條流暢,赫然是一只展翅翱翔的玄鳥。
——高門郎君身上,怎么會有刺青!
她原地怔忪片刻,撩起長裙,緩步邁進屋里。
荀玄微已經若無其事掩起了鳶尾藍色衣袍。
不急不緩系起衣帶的同時,溫聲和她說起閑話。
“阿般回來了。今日入宮,可見著梵奴——”
不等一句日常問候說完,阮朝汐已經站在他面前,抬手勾住了剛系好的衣帶。輕輕一扯。
衣帶散落。
青蔥般的纖長手指,順著衣襟勾開了鳶尾藍色外裳,又褪去了才穿好的單衣。華美廣袖袍遮掩的冷玉色肩頭暴露在日光下。
微涼的指腹搭在弧度優美的肩胛處,順著皮膚滑下,摩挲了幾下刻意遮掩的玄鳥刺青。
“……”
荀玄微眸光垂下,罕見地沉默了一瞬,道,“出去。”
隨身侍奉的莫聞錚、燕斬辰兩個面紅耳赤,忙不迭地退出去,砰一聲關門。
針落可聞的寂靜里,阮朝汐輕聲開口道,“說說看,怎么回事。”
第125章 第 125 章
“玄鳥乃是標識。”
門戶關緊, 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室外。荀玄微喝了口清茶潤唇,放下瓷盅,開口解釋。
“族中百年不成文的規矩, 嫡系兒郎各自挑選不同的圖紋,用于日常起居的物件上。祖父在時, 按我名字寓意,列了幾個圖案讓當時年幼的我挑選, 我挑中了玄鳥。從此, 我的衣裳用具上多繡有展翅玄鳥。”
輕描淡寫解釋完畢, 修長指節探過來, 點了點阮朝汐勾著衣袍不放的手。
“光天化日之下,衣不蔽體, 成何體統?松手。”把褪下肩頭的衣袍拉起, 玄鳥刺青重新遮掩在寬大衣袍下。
阮朝汐手略松了松, “我問的不是這個。”
這邊才穿好, 那邊阮朝汐又把廣袖往上捋, 露出上臂裹了大半圈、尚未扎牢的白紗布, 比劃了一下染血的長度。
荀玄微抬手擋住,剛說了句“皮肉小傷,不礙事——”阮朝汐啪一下把他的手打去旁邊。澄澈眼中顯出明顯的怒意, 臉上反而不顯太多表情,形狀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你再說一遍不礙事試試。”
荀玄微睨一眼她的神色,閉了嘴,順從地起身,任由她引著去了軟榻邊坐下。
莫聞錚被趕去了門外, 屋里沒有傳召,不敢自己進來, 阮朝汐把長案上遺留的藥膏和紗布拿過來軟榻邊,解開搖搖欲墜的白紗布。
提前準備了護心鏡,單純的一道左臂劃傷,傷得確實不算嚴重。
荀玄微指著傷處緩聲解釋,“傷口長卻淺,看起來是流了不少血,其實過三五日就能恢復了。阿般,你擔憂的可是這個?放心,不……”‘不礙事’三個字在舌尖轉了一圈,收了回去,他特意換了個句子。“不必太過憂慮。”
阮朝汐低頭包扎,搖搖頭,“我想問的,也不是這個。”
橫過上臂的一道割傷重新換了紗布,包扎完畢,捋去肩頭的寬大廣袖放下,完全遮擋了傷處,
指尖隔著布料點了點肩胛骨上方的刺青。
“為何會刺青?我夢到了刺青,三兄身上就有刺青。別說是巧合,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巧合。”
她抿著唇,“是不是又和我們的前世相關?我想知道,如實地和我說。”
沾染著水氣的微涼指尖被攥在手掌里,捏了捏。
荀玄微不置可否。“你夢到了什么,先和我說說看。”
阮朝汐靠在他肩頭,回憶著,“玄鳥……巨大的玄鳥,展翅飛過頭頂。我站在山頭,眼看著山火燒起……”
胸腔震動,身邊人輕輕地笑了起來。
“這哪里是夢到了前世,只是做了個尋常的夢罷了。”
他親昵地捏了捏柔軟的臉頰,把話題岔開。
“剛才怎么想的,當著莫聞錚和燕斬辰的面,脫我的衣裳?那兩個都是自小跟隨的家臣不假,但家臣不涉內帷事。我當著他們的面被你脫了衣裳,以后他們眼看我們在一處,心里不知會想什么了。”
阮朝汐把不安分的手撥開。 “當街遇刺都不怕,被我脫件衣裳又怎么了?讓他們看去,隨他們想。”
荀玄微的視線瞄過來,在她身上轉了一圈,“當真氣得不輕。”
“別故意把話題扯開。”阮朝汐點了點肩胛處,“為何刺青?如實地和我說。”
“唔……你可還記得,我們初逢時,我有陣子病得下不了車?”
豫南山林中擊潰山匪的車隊,在年幼的記憶里占據了濃墨重彩的篇幅,至今記憶猶新。
“記得。”阮朝汐的聲音舒緩下去。
“那時候以為你病了,還在想,二十歲的大人,怎么會連山風吹一吹都會加重了病勢。后來才知道,你那時候身上帶著傷。你父親不喜你,想要阻攔你出仕,動用了家法。”
“父親動用家法是一方面。但我當時正好也停了五石散。解散[1]中途,滋味難捱,孔大醫勸我想些分散心神的法子,把這陣苦楚捱過去。我便和他說,替我在身上刺只玄鳥。”
說罷握著阮朝汐的手,往肩胛處按了按,輕描淡寫道,“就是這只玄鳥刺青的來歷了。”
阮朝汐疑惑地蹙起了眉心。
“僅僅如此而已?”
“句句實言。可以指天發誓。”
荀玄微攬住身邊依偎的人,側躺下去,額頭抵著額頭。“好了,追根究底,砂鍋打破了一只又一只,如今滿意了?”
阮朝汐不怎么滿意。
但今日從早晨出門,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她感覺到疲累,擁住了面前郎君的肩頭,忍著困倦睡意,“當真是句句實言?你說的話我都信了。”
“句句實言。”唇邊落下一個輕吻,“自從桃林醒悟,從此洗心革面,在阿般面前絕不會再說一句假話。”
唇舌間攻城略地,起先還帶著幾分溫柔分寸,逐漸侵略去了深處,攪動起水聲。
阮朝汐起先隨著他,逐漸被侵略得呼吸都亂了,攻勢越來越放肆,四處躲閃不得,不輕不重咬了一口。
“是,不再說一句假話。碰著不好的事,直接瞞著不說。”
被咬了一口,攻勢總算減緩下來,攻城略地又重新成了唇邊的溫柔輕啄。
“好了,是我的錯。事未發生便說出口,怕你徒然擔心,便想著先緩一緩再說。”
阮朝汐側頭喘了口氣,急促的呼吸平緩下來。“這是我們第幾次為了類似的事吵起來了?你事事隱瞞在心里的習性還能不能改了?”
“唔……”荀玄微回想沉默了片刻。山海可平,本性難移。
“我盡量。”
“沒指望你改了本性。”阮朝汐的手心攥起柔滑的布料,“只不過,你喜隱瞞的習性一日不改,下次身上再受傷,就別抱怨我當你家臣的面脫你衣裳了。”
荀玄微啞然失笑。
“這可不是什么好習慣。”
門外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
阮朝汐停了動作,側耳傾聽。腳步聲迅速去遠了。她睇過疑惑的眼神。
荀玄微聽多了,并不意外。“燕斬辰原本在窗外守著。受不了我們,去遠了。”
“……”
“不鬧你了,看你眉眼倦怠,今日入宮可是累著了?睡罷。”荀玄微說著便要起身。
阮朝汐拉著他不放手。頭頂抵著下頜,臉頰貼著胸口。
“一起睡。之前幾次做夢,夢見了玄鳥,都是和三兄在一起時夢見的。我今日想要在夢見玄鳥。”
荀玄微帶了三分無奈,“不講道理了。夢境幽微,豈是你想夢見什么,拉著我躺在一處就能夢見的?”
阮朝汐閉著眼,把廣袖扯過來,枕在手肘下。
“誰和你講道理?反正我不睡醒不放人。你幾日沒好好睡下了?隨我一起。”
——————
室內寧謐。擁抱而眠的兩人呼吸悠長。
阮朝汐在夢境里穿過重重迷霧,走去濃霧彼岸。那里是一處側殿。
漢白玉堆砌的殿室只有兩個人。半敞的窗邊站著清雋背影,仰頭望著頭頂一輪半彎月色。
聽到了腳步聲,窗邊的人回過身來。“太后娘娘安好。”
她彎了彎唇。“荀令君抱病應召入宮,不容易。”
“娘娘為何今夜相召在這處偏殿?”
她沒有回答,自顧自地脫去了大氅。
窗邊郎君的瞳孔微微收縮。大氅里只穿了一件銀線滾邊的粉色抱腹。
下一刻,他無聲笑了下,視線又轉去窗外。“同樣的招式,娘娘又要來一次?”
“怎么會是同樣的招式呢。”大氅滑落到腰間,她攏著搖搖欲墜的氅衣,若無其事地站在敞開的窗邊。“從前在東宮怕人發現。如今還怕什么?——怕皇陵里那位爬起身?”
身側的郎君側身過來,視線帶著些思索意味,在她臉上轉了一圈。
“臣原以為,和娘娘已然決裂了。”
“自然是早決裂了。”粉色的唇角彎了彎,“怎么,荀令君該不會還想著不計前嫌、重歸于好之類的念頭罷?就連十歲的小孩兒都不信這套了。”
他浮現自嘲的笑意。視線轉回去,又仰頭望著天邊一輪勾月。
“那娘娘今夜何意?新得了式樣喜愛的抱腹,穿來展示給臣看?”
“荀令君冬日里大病了一場,僥幸未被閻王召去,說話是越來越不客氣了。”
“娘娘謬贊。”他平靜地道,“朝堂上腹背受敵,對著各處的明槍暗箭,說話自然不能太過客氣。臣大病初愈,精力不濟,娘娘今夜的來意,還請直說。”
殿中的那個她款款移步,站在敞開的窗前,把自己展露在他的視野里,淺淡月色映亮了白瓷色的肌膚。
對著凝住的視線,她若無其事提起來意。
“你我這般糾纏不清,處處明爭暗斗的,我也厭倦了。荀令君,自從去年底你就病歪歪的,頭天人還好好的,夜里一場雨雪,第二日就能突發病重到起不了身,御醫也束手無策,本宮怕啊……”
她話鋒一轉,輕飄飄道,“怕你什么時候人突然就不行了,這輩子的事,本宮尚未和你交代清楚。你哪能就這么去了。荀令君,不給個交代?”
“娘娘要臣如何給個交代?”他平靜地回應。
粉色的唇角又彎了彎。“留個紀念罷。”
“何等的紀念?”
“在我身上留個紀念。好叫我下輩子早早地認出你,早早地避著你走。”
荀玄微露出意外的神色,隨即無聲地笑了下。
大病初愈,氣色總不大好。他的笑容也是極淺淡的,一閃即逝。
“娘娘的想法總是出乎臣的意料。臣聽娘娘的意思,原以為今晚總要留下一只手,一只眼睛之類,才能給個交代。——怎么會是在娘娘身上留個紀念?”
她偶爾不想講理的時候,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趁你最近病情轉好,在我身上留個紀念。” 削蔥般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左肩胛后,肯定地點了點,“這處。我要你的玄鳥刺青。”
“宮門要關閉了。”
“那就快些。”她催促。
當先走出幾步,回身斜睨一眼,“本宮今夜敢留你,你不敢留?”
——
燈火通明的側殿內,窗戶早就關緊了。
大氅滑落地面,露出光潔如新雪的后背。
微涼的手按在背后的左肩胛骨處。
“你要玄鳥圖案,已經在你身上繪好了。你生我的氣,惱怒我,這些我都知曉。何必執意損毀肌體?你想要留個紀念,筆繪的玄鳥紋路亦可。”
“筆繪的紋路,拿水洗一洗便洗去了,算什么紀念。”夢里的她直視燈火,固執地堅持。
“我要個長長久久、一輩子也褪不去的紀念。”
身邊的人沉默了一陣。“我從未替人刺青。”
她笑出了聲。“要的就是這個從未有過的獨一份。”說著利落地往床榻上一趴,“我心意已決。要完整的展翅玄鳥圖案,輪廓羽毛都不許有絲毫敷衍。動手吧。”
薄繭指腹搭上左邊肩胛骨,確認地按了按。
執筆的手執起銀針,煮沸的滾水洗凈,蘸著碗里青料,斟酌著,于潔白無瑕的肩背上落下第一針。
血滴緩緩滲出,被細布擦去了。
那一夜究竟刺了多少?一支翅膀?半邊輪廓?她早不記得了。密密麻麻的綿密刺痛,連同多年不見的罕見溫柔,耳邊傳來輕聲的哄慰聲音。
朝堂上的針鋒相對,過往的糾纏不清,刺青的中途傳來一陣陣隱忍的鼻音,她忍著針刺密痛,腦海里卻倏然閃過一段段的從前過往。
幼年時的仰望憧憬,平淡日子里的小小的歡樂。冬日里看到郎君站在窗邊撥弄冰花,夏季清晨仰望庭院里的茂盛梧桐。
她逐漸長大了。偶爾在月色庭院中,兩邊迎面相逢,短暫的行禮而過之后,是放在心里很久的慢慢回味。
許多在仇恨血色遮蔽之下,早已被忘卻的,曾經發生過的平凡而美好的瑣事,在寧靜的深夜里短暫被回想起,給予彼此片刻的安好時光。
光裸半身趴著的年少的太后視線盯著近處燭火,陣陣綿密的刺痛里,開口說道,
“還記得初見你,是在多年前的云間塢里。那日是冬至,郎君把我們挨個叫去書房,單獨說幾句勉勵的話。見我喜歡,把整碟的奶餅賜給了我。”
舊日溫情的稱呼,于兩人都是久違了。沖口而出的時候,兩人都同時微微一怔。
“是么?”有力的指節按住肩胛柔嫩的肌膚,玄鳥輪廓隱約現出痕跡。
身后的清冽嗓音聲線平和,“年節慣例如此。書房里的小食常備著,看到有孩子喜歡,便會叫他們拿走。你進書房的那幾次……有些印象,記不大清了。”
她并不感覺如何失落。
“是啊。每次召見幾十個孩子,我是其中的一個,記不清也是尋常事。對了,郎君可記得窗外的冰花?”
“冰花?”
“每年冬至過后,元宵之前,那一整個月,郎君書房對著主院的窗戶打開,每日都會看到新雕好的冰花。”
“記得。”行針繼續往下,玄鳥的翅膀從白皙肌膚間逐漸顯露行跡。
“窗臺上有時放了七八朵。有時四五朵。各種各樣的花都有。問過幾次是誰送來的,主院里值守的人也說不清,只說一群孩子來來去去地送。”
趴在臥榻上的她笑了起來。
“我每天都送一朵的。”
“窗外最大最漂亮的那朵牡丹,都是我送的。”
“我記得窗外漂亮的冰牡丹。如今說這些做什么。”
細縑帛擦拭著不斷滲出的血點,荀玄微輕聲道,“娘娘想激起臣的愧疚之心?能給娘娘的都給了。現今身上只剩個尚書令的官職,再不能給娘娘了。霍清川上月險些入獄,我需這頭銜護著他們幾個。”
開弓之箭,再無回頭之時。已經廝殺到刀刀見血,如何再能心平氣和,重歸于好?
就如她自己所說的,十歲的小孩兒都不信了。
她趴在臥榻上,自嘲地笑了笑。
她至今喜歡年節。
每次過大節日,他都會在書房召見他們。云間塢三年,她單獨去了書房四次,郎君每次都會賜下小食。之后的一整天,她印象里處處都是亮色的。
刺青的中途安靜下來,只偶爾有幾聲隱忍的鼻音。
那些天真的,懷念的,帶著軟弱溫情的言語,再也無法說出口。
白皙脊背上的玄鳥翅膀不斷地滲出血珠。“開始流血了。今日的刺青到此為止。臣改日再來。”
她起身攏起衣襟。“荀令君,撐著點。本宮的刺青未完成之前,你莫要出事。”
“多謝娘娘掛念。”
“誰掛念你了。”耳邊傳來一句冷冰冰的話語。
“人生多苦厄。郎君就是我的苦厄。身上刺個玄鳥刺青,也算是個提醒。咱們下輩子再不要相見了。”
背后執針刺青的手微微一頓。
什么也沒有說。
————
阮朝汐從夢中驚醒。
眼前一陣恍惚,仿佛乾坤顛倒,重入輪回。她按住自己的左肩胛。
夢境中的刺痛,在醒來的瞬間便消失了。
身側空蕩蕩的,身邊人不知何時無聲無息起了身,并未驚動沉睡的她。
頎長身影站在門邊,正在和門外的霍清川低聲說話。
“……報重傷。這幾日不去官署。”
“若有人急尋我,叫他來青臺巷。”
“醒了。“
腳步轉了回來。荀玄微打量她的氣色,“可是我打擾了阿般好睡?”
阮朝汐抬起頭,定定注視片刻,抬手隔著衣裳,準確地按在他的肩胛骨上方。
“我想起來了。再給你一次機會,說清楚。不許再瞞我半句。”
唇邊溫和的笑意消失了一瞬。
“你想起了?想起多少?”
“都想起了。”阮朝汐深深吸氣,掩住眼中的濕潤,“知道你身子不好了,讓你給我刺青……留個紀念。”
屋里陡然寂靜下去。
“再讓我看看。”她這次不容置疑地說。
衣袍在她面前緩緩掀開,重新露出肩胛的刺青。
“之前所說的,沒有一個字虛假。”荀玄微視線往下,注視著肩頭玄鳥刺青。
“確實是六年前,將你從豫南山林接回云間塢后,便刺上這塊刺青。”
阮朝汐抬手緩緩撫摸著那處玄鳥刺青。
和前世夢境里一模一樣的玄鳥圖案。
如果說有不同,前世的自己身上,小小一塊刺青刺在背后的左肩胛骨上。面前這塊刺青,刺在左肩胸膛上方的肩胛處。
“豫南山林接到了我,為何就要給自己刺上刺青?”
溫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指,按在那處刺青上。
“重生一場,重新遭逢了年幼的你,還未來得及欣喜,便倏然驚覺……只有我還記得過去種種事,你果然什么都不記得了。那幾日輾轉難以入眠,睜眼便是你的那句‘下輩子再不相見’。”
阮朝汐注視著面前的展翅玄鳥。
“于是,在你自己身上刺了同樣的玄鳥刺青——卻又藏了這么多年,不讓我瞧見?”
“既怕你看見,又怕你看不見。”
荀玄微撫過那處刺青,“索性刺在肩頭,想著,何時能被你無意撞見也好。”
“如今被我撞見了,”阮朝汐輕聲說,手指描繪著展翅玄鳥。
“前世種種隨風而逝,我全都不記得了。你卻在自己身上留個一輩子褪不去的刺青,獨自記著作甚?你究竟想要我記起,還是不想要我記起?”
荀玄微近距離凝視著她,眸光沉靜。
“既不愿你記起,又不甘你全忘了。”
短短一句話,十來個字,阮朝汐卻從中咀嚼出無邊復雜滋味。
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滋味,仿佛大海懸崖邊拍岸的浪濤碎沫,瞬間席卷心頭。
屋里短暫的寂靜里,阮朝汐的目光盯著面前的刺青片刻,抬手按住他的胸口。這是個確認的動作。
“如今被我看見了,我又都想起了。你怎么想的?——如實地說。”
荀玄微緩緩道,“如釋重負。”
“想不想知道,刺青當時的我心里在想什么?”
胸膛下的心臟激烈有力地跳動著。
噗通,噗通。
“我可以知道?”
噗通,噗通。前世夢中帶來的情緒激蕩全身。
在對面的注視下,阮朝夕逐漸靠近,手指緩緩撫摸著刺青,隨即發狠地咬了一口下去。
血腥氣息彌漫。
荀玄微忍耐著,一動不動,任由她動作。“恨到想咬下我的血肉,也是正常。”
阮朝汐卻搖了搖頭。
被前世影響的激蕩情緒平復下來,她抬手摸了摸齒印。
“咬出血了。”說罷低頭又輕輕地咬了一口。
這一口咬的比之前輕得多了。與其說咬,不如說小獸般舔舐傷口,在血痕處留下一圈濡濕的舔舐痕跡。
“一句下輩子再不愿見面,三兄耿耿于懷至今?”
噗通,噗通。
荀玄微緩緩開口道,“耿耿于懷至今。”
“阿般,當初你堅持要我刺青,心中想的,果然是下輩子再不愿見面?我重新尋到了你,是不是違逆了你當年的心愿?”
阮朝汐凝視著面前滲血的刺青。
“我若未看到這處刺青,未想起從前的事,今日這些話,三兄是不是打算一輩子爛在心里?”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若一輩子想不起,于你來說是好事。我又何必提。”
“我不知,你不提。然后呢?心里帶著愧疚,一輩子反復地琢磨,今世尋到了我,是不是違逆了我當初的心愿?”
屋里陷入了良久的寂靜。荀玄微默認了。
阮朝汐緩緩地湊近過去。
兩個人交換了一個濡濕的吻。
“你可以知道。不過我心情不大好。”她附耳輕聲說,“三兄,閉眼聽我說。”
手掌反圈住她的指尖,緊緊地握了握。荀玄微果然閉上了眼。
阮朝汐抬手重重一推,把他推到臥榻里坐下,壓了上去。
削蔥指尖抬起,順著鳶尾藍色的衣襟,帶著幾分挑釁意味,再次挑開了嚴實扣緊的衣領。
荀玄微原本已經闔攏眼簾,察覺了她的意圖,瞬間睜開了眼。
兩人的衣帶都松開了。外裳松散著四處落下,里頭的單衣從肩頭褪到了手肘。
阮朝汐坐在他腰上,手撐在他的胸膛上,低下頭,兩邊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撞。
“那句‘下輩子再不要相見’,是負氣言語,不能當真。”
“當年的那個我,見了大病初愈的你,想起御醫說的險些救不回來,心中生了許多的后怕。既想在三兄身上咬出血來,又想揭開三兄身上這層皎月般的外皮,想看看失了平日冷靜自持的模樣。”
阮朝汐坐在他腰上,過往亂糟糟的回憶令她耳尖發紅,如實地說出最后一句。
“當年趴在臥榻上由三兄刺青時,心里想的是:
早知道你會答應得如此輕易,只要個玄鳥刺青,還是要的太少了。——應該要個郎君的孩子的。”
第126章 第 126 章
一滴雨從半空滾落屋檐, 又沿著滴水瓦當滾落地面。
青臺巷門外的訪客來來去去,形形色色的人等門外求見,一律被客氣擋了回去。
緊閉的主院外, 李奕臣蹲在院墻邊,低聲和陸適之嘀咕著, “怎的這么久都不開門?剛才看阿般怒沖沖進去的架勢,該不會在里頭吵嘴吧。”
陸適之擼著墻邊剛抓到的兔兒, 琢磨了一下, 感覺不太對。“太靜了。吵嘴該有動靜聲響傳出來才對。”
正好燕斬辰從前方走過, 停了腳步, 以看大傻子的眼神遞來一眼,“你們還要聽動靜?”
不由分說把人攆去了遠處。
淅淅瀝瀝的小雨里, 霍清川撐傘從前院方向匆匆走來, 仰頭看了眼籠罩在朦朧雨中的兩層木樓。正要敲院門, 被燕斬辰拉住了。
黃昏時分, 白蟬托著食案走近, 還未來得及喊門, 也被拉住了。
——
很靜。很熱。
耳邊俱是彼此的呼吸,阮朝汐聽不到窗外的雨聲。
身上裹著薄衾,青絲凌亂鋪下, 有力的手掌緊握著她的腰。
隱忍的鼻音斷斷續續的響起。她覺得痛楚,但那份痛楚并不是不可以忍耐,相比來說,更難以忍受的是心底涌上來的熱意。
額頭緊貼著額頭,肌膚緊貼著胸膛, 力道輕而緩,耳邊的呼吸聲平穩, 荀玄微怕驚嚇到了她,正和她輕聲說話。
“開始刺青的頭一個夜晚在開春時。那段時間,我三五日進一回宮,過于頻密了,引起了不少非議,中間停了一段時日。最后刺完時,天氣已經轉熱,應該也是在暮春初夏的季節·,就和現今差不多。——你都還記得么?”
阮朝汐靠在他的肩頭。雨中的天氣潮濕而悶熱,海水浪濤一波波地拍打在身上,她的額頭滲出瑩潤的薄汗。
耳邊問的是一句淺顯的詢問,她卻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來, “記得……一點點。”
聲音也仿佛浸透了汗水,與平日里的清亮嗓音并不大相同,聽來像是沙漠里缺水的行人渴望綠洲。荀玄微抬手替她抹去額頭滲出的細汗,輕聲安撫,“別怕。放松。”
阮朝汐嘴硬地說,“我不怕。”
然而纖薄的脊背卻依舊繃緊著。那只玄鳥刺青就在她的面前晃動。濕漉漉的睫羽盯著看了一會兒,她鬼使神差地低下頭,卷舐上去。
耳邊平穩的呼吸亂了瞬間。
海水浪濤涌起了激浪。
他在耳邊繼續和她說。“暮春初夏的季節,天氣轉熱,刺青完成的那個晚上,記得是個多云炎熱的夜。你留了我……都還記得么?”
浪濤沖刷全身,呼吸鼻息都是短促的。 “似乎和現在……不大一樣。”
遙遠的記憶一點點地歸攏,過去和現在的時光交疊,許多破碎的、旋轉的殘影,走馬燈似地出現在眼前,等她想要駐足細看時,那片刻的影像卻又倏然溜走了。
“哪里不大一樣?”
她的眼前出現了從未見過的椒房殿室的華麗暖墻。垂落的五色縑帛帷帳。燭光透了進來,身側郎君的呼吸也亂了。清貴的江左皎月,終究還是被她拉入了帷帳,顯露出了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內里。
前世和現實的影像交織,身上激起陣陣的戰栗,激烈情緒沖刷全身,習慣了寢殿燈火鋪張照明的那個她暗自想著要不要熄燈。郎君那樣的性子應該是想要熄燈的。
然而接下去的發展,卻是當年的她完全沒想到的局面。
她被壓在帷帳深處。一只有力的手從背后按住她,輾轉吮吻著肩背上的玄鳥刺青。和當前淺嘗輒止的、誘哄般的輕柔力道不同,那是個極為強硬的不容拒絕的動作。
阮朝汐的視線飄忽了一瞬。過去發生過的畫面飛快地閃現面前,不等她看清卻又消散,胸口隱約發熱。她被按住了,然后呢。
隨后想起的片段,讓她有些不安。低垂的視線從濃密睫羽間抬起,飛快地瞥過一眼,又轉開目光。
荀玄微察覺了她的隱約不安。小巧的下頜被輕輕抬起,交換了一個柔和的吻。她安心下來,身體往前傾,滾燙的臉頰蹭過面前溫熱的玄鳥圖案。
“確實想起來了?怕不怕,會不會后悔。”荀玄微低頭凝視著懷里擁的人。
“嗯……”阮朝汐不甚清晰地應了一句。和緩平穩的嗓音令她安心,她依靠在溫暖的胸膛里,輕聲說,“不怕三兄。不后悔。”
“當真?”細密的吻落在唇角,帶著安撫的意味,少女繃緊的脊背肩胛逐漸放松下來。
“阿般,今夜你留了我,若明日后悔了,還想殺我的話,這次定然能輕易殺了我。”
緩慢的波浪沖刷全身,阮朝汐忍著聲線顫抖,“為何要殺你。說過了,不后悔。”
包裹著身體的軟衾被掀去了旁邊。
手掌攏住了兩邊纖細手腕,力道極輕地往前拉。她被引著翻過了身,兩只手腕被圈起,牢牢地按住了,動彈不得。
“嗯……?”
柔軟的腰肢彎出驚心動魄的弧度。被手掌按著,往下不輕不重地一壓。
那是個完全掌控的姿勢。
原本溫柔如三月拂過湖面的春風,風勢逐漸變得猛烈,轉化成了一場濕熱夏日里的驟雨。
——
院門在傍晚時打開了。還是有人等候不及,敲響了院門。
荀玄微帶著沐浴后的濕氣站在門邊。“何事。”
等候已久的霍清川迎上去。
霍清川不是其他人。燕斬辰無緣無故地攔了他整個時辰,是多年從未有過的事。他不敢抬頭看郎君此刻的面色,低頭道,“原不欲打擾郎君……王司空遞來了拜帖,晚間會親自登門拜訪。”
“知道了。”荀玄微平靜道了句, “王老司空是罕見的貴客。準備晚宴,正堂以貴客禮設宴席。”
霍清川應了欲走,荀玄微叫住他,把另一樁事吩咐下去。
“你準備一下,近日需要你急去一趟豫州。”
霍清川一驚,“京城事態不穩,仆跟隨郎君度過這段時日再回豫州。”
“豫州的事拖延不得。去年的婚事籌備到一半,你是知情的。你替我去阮氏壁遞送兩封書信,將此事做個了結。她的身份已經昭明天下,并非阮氏女郎,不能再從阮氏壁出門。”
“明早過來拿信。一封交予阮氏家主,一封交予阮大郎君。近日便出發。”
“是。”
————
木樓恢復了安靜。阮朝汐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無意中窺見的玄鳥刺青,仿佛一個沉重的井蓋。蓋子揭開,被鎮壓于下的諸多往事潮水般涌來,記憶不堪重負,太陽穴在睡夢中突突地疼。
許多不甚愉快的記憶,被她驅逐去了腦海深處,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輪廓。挑挑揀揀地留下些值得回味的,亦或是印象深刻的場景,逐漸在腦海里清晰起來。
她在睡夢中翻了個身,緊閉的眸子轉動。
留了他幾次?四次,五次?
頭一次的巨大沖擊,震驚得她久久回不過神。
那是和她想象中的溫情舒緩截然不同的一個夜晚,他在幃帳間顯露出了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她難以置信。完全失控的羞恥和慍怒席卷心頭,被松開桎梏的時候,她一口狠狠地咬在他肩頭,恨不得把他當場殺了,才能解心頭之恨。
她真的遣人去刺殺。燕斬辰替他擋了刀。
隔了兩三日,議事早朝再度出現在她的面前時,他依舊是那副神色不動的沉靜模樣,仿佛那夜的旖旎癲狂連同第二日的血光禍事從未發生,從他口中始終未聽到一句惡聲。
如此過了幾天,她漸漸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離奇春夢。清貴的江左皎月,怎么可能?
她對那夜記憶的懷疑越來越甚,不信邪地又留了他一次。
徹底失控。
放縱的歡愉巔峰,難以回想的羞恥和雙倍的慍怒。
她越想越覺得他是故意報復。這次換了一波伏擊的刺客,下定決心要給他個教訓。霍清川替他擋了刀。
阮朝汐在暮色里翻了個身,摸索著拉起被角,嚴嚴實實地擋住了暈紅渲染的眼角。
剛才是他們的第一次。他屢次地放緩動作,在耳邊耐心詢問她的感受,她除了渾身酸軟沒有別的不適。
然而,零零散散想起的片段,那些不收斂的手段,她只想一想便難以呼吸。
難怪。難怪他們擁在一處時,他會問她那句怕不怕。
她當時怎么回他的?
她想起來了。當時她嘴硬地回了一句,“……我不怕。”
阮朝汐猛地掀開被子起身,赤足去了隔壁浴間。
坐在溫熱的木桶里,眉眼沾濕了水汽,濕漉漉的長睫閉起。混亂的思緒四散涌動。
她竭力去想別的東西。聚攏而來的前世記憶,除了寢殿中格外鮮明的不可言說的部分,還有許多別的有用的東西。朝堂上的明爭暗斗,笑意寒暄的話語下隱藏的尖銳試探。從荀玄微那處學來的,不動聲色除去政敵的手段。
其實她不該那么驚詫的。從他做事的冷酷手段里驚鴻一瞥,足以窺見皎月清輝表面背后的暗處。
他看似行事溫和,朝堂上政見不合而得罪他的士族,大都只是罷黜官職了事。被人當面嬉笑怒罵,背后寫了文章嘲諷痛斥,傳到他面前,不過一笑了之。江左人人贊他人品清貴。因為力主北伐之事,他固然得罪了江左幾處大士族勢力,敬仰擁戴他的人也絕不少。
然而,她卻敏銳地察覺,但凡他決意下手鏟除的政敵,只要牽扯到了性命,俱是滿門抄斬,從不留下后患。
水汽升騰的浴間里,阮朝汐盯著晃動的水波,思索著。
她體會到了之前被她忽視的幽微之處。
嘩啦水聲響起,她從水里起身,木架上的布巾擦凈了發尾,走出了浴間。
白蟬在收拾屋里。
看到白蟬站在床邊收拾的背影,阮朝汐的腳步倏然頓住了。腦海里轟然一聲,白瓷色的肌膚泛起了緋紅。
白蟬抱著剛剛換下的凌亂的被褥和床褥,轉過身來。
針落可聞的室內,阮朝汐咬著唇不吭聲,白蟬委婉的嘆息打破了滿室寂靜。“這可如何是好?你和郎君尚未婚娶……”
阮朝汐表面一片鎮定地走過窗邊,背身遙望著遠處青山,不看屋里的場面。“事已至此,倒也沒什么。我自己愿意和三兄一處。”
白蟬猶豫問了句,“白鶴娘子就在京城。要不要和她商量商量……”
阮朝汐想起了母親。才褪下的熱意又火辣辣升騰起來,視線飄去了遠處。
私下許定終身,自然是應該和母親說的。但叫她如何開口?
“白蟬阿姊莫擔憂我……會說的。”她決斷地應下,“這兩日就找母親說。”
白蟬遞過擔憂的一瞥,抱著被褥出去了。
阮朝汐換妥衣裳,走出門外,在木廊的大風中扶欄俯視。
暗沉暮色籠罩天際,青臺巷荀宅各處亮起了燈,待客正堂燈火通明,綿延細雨已經停了。
就在她憑欄遙望時,遠處臨街的烏頭門、前院正門,廳堂大門,都在她面前緩緩打開,來訪貴客的牛車順著車馬道行駛進入。荀玄微領著霍清川出迎。
她凝視著走下牛車的老者。
輕袍緩帶、便衣而來的貴客五十余年歲,身形清雋,看年紀和氣度,應是幼帝輔政大臣之首的王司空。
今夜貴客來訪,青臺巷主人必然要在正堂迎接貴客,或許會密談到深夜。
緊閉的主院外,幾道視線往上,正往她這處仰望過來。
她一眼便看到了蹲在樹下的李奕臣,和靠在墻邊擼著兔兒的陸適之。
她轉身下了木樓。
主院緊閉的木門打開一條細縫。
“勞煩李大兄,去一趟凈法寺,和我母親約個見面的日子。”
“三弟,趁著宮門還未下鑰,替我去一趟宮里。”她又叮囑陸適之,“替我傳一封手書給宣慈殿老太妃。”
——————
阮朝汐再睡醒時,已經入了深夜。
她原本在小榻那邊看書等候,等著等著人睡著了,不知何時被抱去床里,放下了擋光帷帳。
耳邊傳來沙沙的刻刀聲。
她徹底清醒了,趿鞋起身。
荀玄微坐在書案邊,意外地停了手中動作。
“醒了?可是燈光刺目,擾了你好睡?”說著便要撥暗燈光。
阮朝汐伸手攔住。“燈太暗了傷眼。”
她探身過去,看清楚他手里握著的玉簪。“這么晚了,還在雕兔兒?”
“只差最后一只眼睛,今晚得空,直接雕起來,不必再往后拖延。你既然醒了,索性等一等。還差幾刀便刻好了。”
兔兒玉簪確實只剩下最后寥寥幾刀即刻完工。他的左臂受了一道輕傷,握簪力道難以把握,右手雕刻的力道格外需要斟酌。
阮朝汐用銅釬子把油燈芯撥亮,攏裙坐在對面。
坐下時沒留意,輕吸了口氣,細微換了個姿勢。
對面原本專注雕刻的視線抬起,清幽眸光里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在她身上轉了一圈。
“還是去床上躺著。這幾日好好調養。”他體貼道。
阮朝汐不肯去。“沒傷著。沒事。”
荀玄微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溫酪。奶香在室內彌漫開來。
刻刀的沙沙輕響里,輕聲緩語和她談起了傍晚到訪的貴客。
“原本打算借著這場刺殺的名目,推了所有的拜帖,閉門謝客幾日,把該寫的幾本奏疏寫起來。但傍晚王司空登門拜訪。他于我有半師的情誼,我初到京城時,王司空有提攜的恩情,哪怕青臺巷把梵奴拒之門外,也不能擋了王司空。阿般莫怪。”
“我知曉輕重。”阮朝汐盯著他手中逐漸成型的最后一只圓滾滾的眼睛。
“傍晚時在木廊高處遠遠地看了一眼。王司空親自登門拜訪,可是有急事?”
“太原王氏為京城士族之首,他來探聽風向。”
荀玄微吹了吹兔兒簪上沾染的玉塵。
“這些日子我站在風頭浪尖,事情做了不少,太原王氏始終置身事外,好處受了不少,手上干干凈凈,王司空穩坐不動。”
“直到今日,‘遇刺重傷’的消息傳出去,王司空終于難以在家中安坐。他懷疑這場刺殺是宗室勢力反撲,既擔憂我傷重垂危,無力繼續執政,更擔憂這場反撲會波及到京城士族,問我下面打算如何做。”
阮朝汐思索著,清凌凌的目光掃過書案上堆積的文書卷軸,“三兄打算如何做,心里應該早想好了?”
荀玄微唇邊噙著淺笑,繼續刻下一刀。
“已經做得足夠多,如今輪到我安坐不動了。——來看,兔兒刻好了。”
他放下刻刀,將新刻好的兔兒玉簪浸沒于清水中,洗去玉塵。再將潔凈的玉簪裹在細縑布里,擦拭干凈,遞了過來。
阮朝汐在燈下掂起玉簪,打量著晶瑩剔透的玉兔兒。
“三兄雕的兔兒,除了一雙長耳朵,眼睛尾巴腳爪各處都是圓滾滾的。這支兔兒如此,之前在豫州雕的那支玉簪也是。三兄喜愛圓滾滾的兔兒?”
荀玄微莞爾解釋,“阿般屬兔。我雕兔兒的時候大都在夜里,思緒比白日里繁雜,免不了會睹物思人。有時想著你,刻刀下就顯露出三分——”
阮朝汐吃了一驚,起身取過銅鏡打量自己,手指拂過瓜子臉型的尖下頜,難以置信。
“我哪里圓了?”
第127章 第 127 章
荀玄微噙著笑, 起身站在她身后,注視著銅鏡里明眸皓齒的嬌艷容顏,抬手拂過漂亮的眼尾, “生氣時瞪得滾圓。”
又揉了揉柔嫩的耳垂。“這里。泛紅時如珊瑚珠,更顯小巧圓潤。”
柔嫩的耳垂漸漸泛起了緋紅。
阮朝汐無語地捏著玉簪。“……這兔兒和我沒關系。”
“好好, 和阿般沒關系。是我喜愛圓滾滾的兔兒。”
室內一個站著,一個坐著, 兩人的目光從玉簪挪開, 于銅鏡中對視片刻, 同時笑出了聲。
銅鏡中顯露的頎長身影, 逐漸傾身下來。被拂過的眼尾閉了閉,阮朝汐握著新得的玉簪, 在跳躍的燈火下仰起了臉。
兩人交換了一個短暫而纏綿的吻。
“我替你把發簪簪上。”
阮朝汐對著銅鏡綰髻, 新得的玉簪贈禮插入烏發, 固定住發髻。剔透發簪在燈光下閃耀玉光, 圓滾滾的兔兒豎起長耳朵, 蹲在簪頭。
她抿嘴笑了下。唇邊現出一個許久不見的淺淺的笑渦。
“謝三兄贈禮。”
“對了, ” 荀玄微盯著玉簪,思緒轉去了別處。
“我給你母親準備了拜帖,近期會登門拜訪。我們的事該定下了, 需得知會你母親一聲。”
阮朝汐想了想,如實說,“我近日也約了母親會面。”
“你見面先不要提。讓我說。”
荀玄微牽著手要把她送回臥床邊,“你先睡,我手頭還有些未寫完的奏疏。”
阮朝汐搖搖頭, 回身坐去對面,“睡不著。”
她思索著, 對著燈下伏案提筆的身影,詢問起,“可是要借著這次行刺,繼續追索清查下去,把所有擋路的敵手清理干凈,那時候才能清閑下來?”
“清理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等這一波清查過去,擋路的勢力清理干凈,就該頒下新的章程,提拔得用的人手,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忙碌起來。”
荀玄微隨手指了指案上一堆卷軸文書。“和王司空長談到半夜的,就是這些了。趁著這兩日閉門謝客,需得盡快寫出來。”
阮朝汐隨手翻過一本奏疏,念道:“均田令。……鄉郡官府記錄在案之成年男丁,可均田二十畝;女丁均田十畝。”
“鄉郡處處拋荒,良田成野地,人口無蹤跡。鄉郡官府名下無人也無財,朝廷年年收繳不上賦稅,大炎朝立國十六年,朝廷連各鄉郡的戶籍人口數目都報不出,原因何在?”
荀玄微抬起長指,點了點尚未寫完的奏疏。
“鄉郡村落早已瓦解,處處皆是塢壁。丁口逃避戰亂,依附于大族塢壁中,成了隱戶。隱戶不必繳納賦稅,塢壁有宗族部曲護衛,雖然十分年成會被收走八分,畢竟人丁安全無虞。因此才出現了大炎朝廷有兵有田而無錢無人,鄉郡和士族共治的局面。”
“均田令推廣下去,將朝廷占的大片荒地還之于民?”
“不錯。想要天下依附于塢壁的隱戶自愿歸鄉,重新在官府落籍,自然要許以好處。除了田畝,還需提供耕牛,種子。朝廷定期發兵清繳流寇。但朝廷空轉了這么多年,只知道殺雞取卵,鏟除幾家大士族,攻破塢壁,吞并族產,強行登記流民。結果呢,塢壁里放出的流民又逃去了別處,良田繼續拋荒。朝廷連許下好處的國庫錢糧都不夠。”
說到這里,他笑了笑,“均田令推廣下去,以長遠計,對朝廷、對民生皆有好處。但對鄉郡中廣占流民和屯田的士族門第并無多大好處。因此才需要王司空出面斡旋。以王氏為首的京城士族,不要求他們助力推廣新法,至少不要背地里使絆子就好。”
“并無好處的事,為何士族會同意推廣?”
“倒也不是全無好處。我允諾王司空,我主事期間,朝廷不會無故清算士族門第,已然占有的田畝和資財,不會再追討。于他們來說,出讓少許人丁錢帛,換取全族安穩。是筆劃算買賣。”
阮朝汐思索著,點點頭。“如此說法,士族和勛貴門第都可以說動。擋路的,只有宗室了。”
荀玄微莞爾,“對于元氏宗室來說,江山是他們打下的,全天下的田產和丁口本該屬元氏所有。于他們來說,確實是筆虧本買賣。——因此不得不把擋路的宗室掃去路邊。”
阮朝汐耳聽著,隨手拿過一張空白大紙,挨個畫圈。
“太子廢死。宣城王失權,平盧王處斬,眾多元氏宗室被送往冀州祖陵看守,梵奴年紀還小。如此清掃一輪,夠了么?”
不等回答,她又自言自語道,“當然不夠。”
抬筆輕輕一劃,“按照三兄做事的路子,這些被送往冀州的宗室,活不出三五年。”
荀玄微收斂了唇邊的淺淺笑意,凝視著她筆下的圓圈。
良久方道,“在梵奴長大之前都需要解決。梵奴要仔細教養,身邊看護的人精挑細選,一有不對即刻更換,二十年后才不會出大錯。”
“聽起來確實麻煩。”阮朝汐筆下寫下梵奴二字,“因此之前才會三番兩次告誡我,不要插手。讓宣城王替你動手,解決梵奴的麻煩。”
“畢竟是先帝親子。” 荀玄微并不否認。
“如果上次任由宣城王把他帶走,現今坐在龍椅上的天子就會是血統偏遠的旁支了。隨便選哪個,都比梵奴麻煩少……”
話鋒輕飄飄一轉,“不過——既然你堅持要留梵奴。梵奴年紀幼小,又親近你我,多留意些,并無大礙。”
阮朝汐點點頭,輕聲道謝。 “梵奴心思純質,好好教導于他,叫他好好長大即可。那他呢。”
她抬筆又劃出新的小圓圈,輕聲念道,“湛奴。”
“梵奴都能留下了,湛奴更不會是攔路的阻礙。對不對,三兄?”
荀玄微莞爾笑了,“阿般心思細密。”
他不置可否地起身,牽著她去床邊,“睡罷。一份均田令牽扯到方方面面的政令,我需仔細斟酌奏疏。你先睡下,今夜不必等我。”
書案燈火亮了整夜。
臨入睡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盯著燈下伏案疾書的側影。
他始終未曾明確應下。
——
京城最近風聲鶴唳,接連出了幾起遇刺的事件,也不知都是何人從中渾水摸魚,總之世家大族出行如臨大敵,一輛車往往有上百部曲跟隨。
相比來說,從青臺巷角門輕車簡從出行的馬車并不起眼。
李奕臣親自駕車,直奔皇城西的長桑里。
阮朝汐今日和母親約好了,在長桑里的賜宅見面。
白鶴娘子今日穿得是一身樸素的青色居士袍服。不施粉黛,鬢發間無半點配飾。白紗覆面,眉眼間的氣色卻極好,盈盈眼波帶著笑意。
“來吾兒的新宅里走動走動。日后若要修繕哪處,可以和我商量。”
白鶴娘子悠然行走在寬敞疏闊的庭院間,“我主持了凈法寺的建造事,尋常樓閣修繕難不倒我。”
阮朝汐攏起裙擺,踩過一處碎裂的青磚,抬眼打量著周圍長廊殘破的瓦當和紅柱剝落的清漆。
“把年久失修、影響到居住的關鍵墻壁房梁,集中起來修繕一個月,應該足夠入住了。母親,今日邀你前來,除了看一看這座宅子,還有些念頭。想和母親商量。”
她附耳過去,低聲說了片刻。
白鶴娘子露出驚訝的神色。
“娘子軍——?從未聽過。女子力氣不如兒郎,難以舞刀弄槍,又見不了血,戰亂時不被擄走已是萬幸,如何能組成一只娘子軍,看家護院?”
“為何女子就不能碰刀槍,又見不了血?”
阮朝汐領著母親穿過一大片開得郁郁蔥蔥的木槿花。 “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兒郎,自然有各種各樣的女郎。只不過女郎從小被大人教養著,不能碰刀槍,不能見血,遇到禍事只能驚慌躲藏。聽多了‘不能’,原本可以的女郎也都不能了。”
她轉過身來。“我看母親的凈法寺里護衛的多是禁軍。他們今日奉命護衛凈法寺,焉知明日不會奉命毀了凈法寺?母親不怕?”
直白的一句話戳中白鶴娘子的隱憂。
“阿般的意思是,組一支娘子軍,護衛凈法寺?”
“我看母親的寺廟中收容了眾多女子和幼童,她們每日禮佛誦經固然是修身養性的好事,然而身在紅塵亂世中,諸事無常,每隔三五年就有翻天覆地的大變。只是關在佛堂中念誦佛經,除非有老太妃那樣的身份,尋常人有幾個能保全自身?”
她示意白鶴娘子查看左右。
“母親看,正好這處的宅子占地廣闊,后院圈起的地盤足以堆砌一座小山。依我的想法,炫富的青山自然不必起了,省下偌大塊地,從無家可歸的流民里挑揀性格剛強、愿意練武自保的女子遷來這處,屯田種菜,自給自足,好好地教導三五年,便能組出一支像樣的娘子軍了。母親覺得呢。”
白鶴娘子眉頭皺起,謹慎地詢問,“可行么?把那些可憐女子養著也就罷了。若要發給她們兵器,萬一里頭生出了軟骨頭,關鍵時刻倒戈一擊……”
“牽涉到人的事,必然會有各種各樣的風險。但不試試如何得知?”
阮朝汐思索著道,“篩選是必須的。我這幾日總想著,世道艱難,多的是帶著孩兒難以謀生的女子。母親可以挑選那些性格剛強的招募進來。但凡自愿入娘子軍者,孩子便帶來宅子里供養長大。以后看各自的資質,幼童學文習武,長大后也有個好前路。”
白鶴娘子道,“這個主意好是好。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如此挑選娘子軍的人選是比較放心。但是阿般,你可曾想過,這些女子帶進來的幼童良莠不齊,或許難以教化。管教幼童會比組建娘子軍更加麻煩。”
“自然需要選出一些可信之人坐鎮宅子里,管理幼童。”
阮朝汐心里已經反復思慮了多日,“或許材質良莠不齊,但多多少少總能教些的。自己愿意學文習武的,我們放手去教。不愿意學的,學不下去的,也不勉強,引之以正道,好好地養大了,有了謀生之力,放出去便是。”
白鶴娘子這回在長道間停步,仔細地想了一陣。
“難。”她感慨,“不知要花費多少心力。”
“確實不容易,但是可行。”阮朝汐輕聲堅持。
“母親,我小時候在豫州,便是在這樣的一座大宅子里長大。塢壁內部曲數千人,幼童數百人。如今我們要組的娘子軍數目遠遠小于一座塢壁的部曲。多費些心思,可以教養的。”
眼神堅定,帶著篤信堅持,白鶴娘子微微動容。
阮朝汐在她面前一日日地長大了,少女青澀稚氣逐漸褪去,極少主動提起自己的幼年。
“阿般,你小時候是什么模樣?怎樣過活的?”
這些問題在白鶴娘子心里也壓抑許久,話匣子打開了就合不上。
“荀令君對你照顧頗多,你小時候是在他看護下長大的?可是豫州的荀氏壁?他對你——”
阮朝汐掩飾地輕咳了聲,硬生生轉開話題,“母親,別問了。今天是來看宅子的。”
白鶴娘子仔細地打量她的神色,“今天不許我問,下次我直接去問荀令君了。你可知他給我送了拜帖?”
阮朝汐吃了一驚,沒想到荀玄微的動作如此之快。
他不是至今還‘遇刺重傷’,‘閉門謝客’么?她原以為他的拜帖,至少要隔十天半個月后才會送出去。
大出意外之余,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視線都轉開了。
“自然是知道的。”她嘴硬地說。
但白鶴娘子偏不肯放過她。“說說看,他來找我何事?”
“……”
阮朝汐轉身往門外走。“眼看著又要下雨了。母親,今日逛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出去。”
“哼,避重就輕,心里有鬼。我今日放過你,過兩日必定不會放過他。我要仔仔細細地問個清楚。”
“……”
阮朝汐快步往門外走,邊走邊喊人,“李大兄,走了!”
兩邊站在大門外告辭時,她最后提起一樁心事。
“宅子建成之后,招募來的娘子軍無論想要學文還是習武,我這里都有現成的先生人選。但幼童眾多,免不了要尋找照顧的傅母。”
“這個不難。”白鶴娘子一口應下,“凈法寺里就收容了許多幼童。宮里許多老人年紀大了,不想老死在宮里,又不想回鄉郡,亦或是無家可歸的,都求到我面前,在凈法寺里尋一處容身之處。她們是現成的傅母。”
阮朝汐放了心。握了握母親的手,兩人依依告別。
登車前,目送著母親的馬車離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李奕臣看得詫異,“想和白鶴娘子說話,為什么不追上去說。”
阮朝汐搖了搖頭。
她忽然想起——
荀玄微登門拜訪時,如果母親追問起來,他們現今如何了,荀玄微如實地告知已經住在一處,同臥起……以母親的剛硬性情,茶水直接潑灑一身還是輕的。
“要不要提醒三兄,拜訪母親那日,多帶兩套衣裳出門?”她喃喃自語。
長桑里就在皇城西邊,車馬才動身行駛不久,驟然一個急停。有人在路邊等候。
李奕臣跳下車去路邊說話。片刻后,敲了敲車壁。
“阿般,宮里的楊女史在路邊等,說是帶來老太妃的口信。”
楊女史福身行禮,“郡主送來的書信,老太妃看過了。老太妃告知郡主,近日宮里得了消息,湛奴或許要送出宮,去何處卻打聽不出,老太妃怕得心肝都顫。若是郡主這處能把人能留下,就留下。”說罷往路邊的牛車里一指。
阮朝汐走過牛車邊,掀開簾子。
里頭伸出小小的手臂,親昵地抱住了她。“嬢嬢。”
阮朝汐抱了抱湛奴。回身對楊女史道,“只把湛奴接出來一日,探探口風,明早送回宮。以后如何應對,等今晚口風探出來了再說。”
她未說探誰的口風,楊女史也不曾追問。福身行禮,牛車回返皇宮。
跟車的陸適之目瞪口呆,“這這……小皇孫就這么……接出來了?”
阮朝汐抱著湛奴,“先回去。”
————————
荀玄微正在木樓撫琴。
琴聲動人。遠遠地回蕩在長廊庭院間。
“阿般回來了。”他帶著笑意起身出迎,“玉簪襯得阿般氣色極佳。”
阮朝汐加快腳步迎上去。“三兄心情愉悅,從琴音里聽得出來。今日諸事順利?”
“諸事安排妥當。王司空贊成推廣均田令,幾位宗室即將護送出行冀州。至于宣城王那邊。宣城王自請赴封地。”
阮朝汐意外道,“他要離開京城?”
“意圖篡位的那封詔書在我手里,他日夜見我,心中不安。前些日子的行刺不是他做的,他卻心虛得不敢見我,生怕被我誤會是他主謀,對他做出什么事來,自己把自己生生嚇病了。放他去封地無妨。 ”
阮朝汐停在琴臺邊,勾了下琴弦,激起一陣清越尾音。“原來如此。賀喜三兄。”
荀玄微俯身抱琴,睨了眼她此刻的表情。
“怎么看來有些憂心忡忡?今日去見你母親,原以為你會歡心愉悅。——和你母親吵嘴了?”
“和母親見面極為愉悅。籌建一支娘子軍的事,母親說她會仔細想想。但回程路上……” 阮朝汐頓了頓,飛快地瞥過一眼。
“帶回了宮里的一物,或許會惹得三兄不喜。因此有些憂慮。”
“什么物件給我看?”荀玄微開了個玩笑,“總不會是把梵奴書房里的玉璽給拿回來了?”
阮朝汐的視線瞥開,“說好了不會怪罪下來,我才敢拿出來給三兄看。”
荀玄微抱著琴當先走入室內,漫不經心地勾弦,尾指在琴弦上勾起一連串活潑的連音,“不管帶回來什么物件,莫怕,只管拿出來。萬事不怪罪你便是。”
“當真?” 阮朝汐回頭招呼,“抱過來。”
陸適之從門外抱進了雪白的羊皮氈。在荀玄微意外的注視下,掀開氈毯,露出湛奴熟睡中的紅撲撲的小臉。
阮朝汐把熟睡的湛奴抱去窗邊小塌。
“三兄,我把我把湛奴帶回來小住一晚。”
“……”
荀玄微瞬間的神色難以言喻,深吸口氣,抬手揉了揉眉心。
“阿般。”
“人只帶回來一晚。”阮朝汐安置好了幼童,轉過身來,輕輕地勾了下他的衣袖。
“好好說話,三兄莫生我的氣。”
第128章 第 128 章
屋里燈火明亮。
阮朝汐坐在在燈下, 荀玄微坐在對面。
“此事不妥當。”
荀玄微直言不諱地道,“不要忘了,湛奴是廢太子唯一的子嗣。阿般, 我正在加緊清算謀逆同黨,你卻和廢太子的子嗣親近, 叫我的同僚如何想?再說了,這么小的孩兒, 一個不留神就會出事。湛奴在你的看顧下出了事, 被人追究起來, 又是個足以把人卷入深淵的旋渦。聽我一句勸, 湛奴有老太妃看顧著,你不要碰。”
阮朝汐在燈下仰著臉, 清澈眸光直視過來。
“湛奴真的能由老太妃一直看顧下去?老太妃聽到了風聲, 湛奴要帶出宮了。可是隨著宗室送回冀州?”
室內寂靜了須臾, 荀玄微退讓一步, “不送去冀州, 也可以。”
阮朝汐敏銳地抓住了話外之音。“就是原本打算送去冀州的意思了?這么小送去冀州, 還能不能活?”
“阿般。”荀玄微嘆了聲,過來牽起她的手,坐在她身側。“我說過, 對你再不說謊言。既然你追根究底,我就如實和你說。”
“嗯,我聽著。”
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在窗邊的小榻上。湛奴睡得正香甜,荀玄微盯著燈下映出的紅撲撲的小臉,聲線淡漠下去。
“實話并不總是好聽的。——梵奴可以留, 他絕不能留。”
“聽我說,阿般。他是廢太子唯一的子嗣。廢太子是如何身亡的?”
阮朝汐應聲道:“先帝遺詔賜死。”
荀玄微搖頭。“錯。”
“那……宣城王意圖篡位, 矯詔賜死。”
荀玄微還是搖頭。“你說的,是當夜發生的真相。但真相并未流傳出去。世人口耳相傳的,是另一個故事。”
“眾人口中早已傳得人盡皆知。先帝駕崩之夜,我和蕭昉二人深夜奉遺詔入宮,扶持梵奴登基,太子廢死,東宮余黨皆死。遺詔是個鏟除政敵的好借口,我也確實用了。廢太子之死,不論我認還是不認,早已和我擺脫不了干系。”
“梵奴可以留著,因為眾人皆知,先帝駕崩是多年前的征戰舊疾發作。原因干干凈凈,我清清白白。我于梵奴有擁立之功而無仇怨。”
“但湛奴不同。”荀玄微起身走到小榻邊,低頭凝視著熟睡的幼童。
“莫看他如今年紀幼小可愛。幼童終有一日會長大。他長大之后,不斷會有人告訴他,他父親死于我手上,身為人子,需為父報仇。他會被人攛掇得起了復仇之心,成為心腹大患。”
他撥暗了油燈,走回床邊。細心地拉開軟衾,圍攏在阮朝汐的肩頭。
“我說得足夠清楚了。今晚既然把他接來了,睡一個晚上無妨。明日把他送回宮里。天色不早了,我還有些書信要寫。你好好休息。”
說罷正欲起身去書案動筆時,衣袖卻被扯住了。
阮朝汐擁著薄被坐在床頭,青絲垂落肩頭,在他的注視下,素白指尖發力,扯著寬大衣袖,往床里勾了勾。
荀玄微的目光溫和下來。
雪青色外袍脫去,隨意擱在木衣架上。帷帳合攏放下了。
油燈昏暗,朦朧帳中傳來低聲絮語。
“整日不見,我們說點別的。對了,我給你母親遞了拜帖,明日便打算登門拜訪。”
“母親見面時告訴我了。怎的這么快?你最近應是‘遇刺重傷,閉門謝客’?”
“就是趁著閉門謝客的這幾日才得空。重要的事需得先辦妥。等均田令正式奏上朝廷,在各處鄉郡推廣,之后便再無清閑時候了。”
“三兄,登門拜訪我母親時,還是多帶兩套衣裳為好。”
“唔……我也想到了。你母親的性情不是好相與的。”
黑暗中安靜了片刻,兩人同時低低笑出了聲。
兩手親密交握在一處,彼此交換了個旖旎親昵的吻。阮朝汐輕聲警告,“不許欺瞞我母親。她問什么,你如實地說。”
“放心,不會對你母親有半分欺瞞。”
荀玄微的顧慮不在此處。
“說起來,家中父母尚健在,按常理說,應由家母親登門拜訪才是。只是我那父母……不必多提。現在由我親自去尋你母親,阿般,你不會怪我罷?”
回應是一句極果斷的:“不會。我只看心意。心意到了即可,俗禮于我于浮云。”
“只是我時常疑惑。”阮朝汐在昏暗朦朧的帳子里依偎在溫暖的肩頭。
“為何你父親對你仇視至此?你是他膝下嫡子,按理來說,你入朝出仕,他應該歡欣鼓舞才是。為何會傾力栽培你二兄,卻對你橫眉冷對,大加攔阻?”
“父親傾力栽培二兄,因為他們是性情相似的人。至于我……自小便有些不同。”
說話間,書案燈臺里的燈油燃盡,隨著一聲輕響,燈光熄滅。室內陷入全然的黑暗。
黑暗里的絮絮閑談還在繼續。“阿般可還記得云間塢小院里養的兔兒?”
阮朝汐自然記得的。
她掰著手指頭算,“大兔兒單獨一籠,小兔兒兩只一籠,加起來足足有三四十籠。真的好多只啊。這些年也不知用兔毛制了多少只云間紫毫?”
黑暗里響起了輕輕的笑聲。 “以兔兒背上的硬毛制作紫毫,那是后來的事了。其實在我年紀很小,記得是剛剛提筆習字不久的時候,家里就開始養兔兒了。”
“起先是母親的意思。那時候祖父看重我,早晚排滿了功課,母親怕累著了我,便叫仆婦養了兩籠兔兒,只是為了給我解悶。我便天天下學后和兔兒玩。”
“后來被父親得知了。父親嚴厲斥責了母親,說年幼時玩物喪志,長大后如何能出人頭地,將兔兒提到我面前,命我把它們殺了。我記得那是個夏日晚上。”
“后來呢?”阮朝汐靠在荀玄微的胸口,聽著胸腔里的心臟沉穩地跳動。多年前的陳年舊事,對他早已失去了影響。
“后來,我便按照父親的吩咐,拿著小刀,把兩只兔兒都殺了。”
黑暗里響起的嗓音平和舒緩,毫無波動。
“血流滿地。我把斷氣的兔兒拎給父親,展示干凈利落的刀口,以為父親會夸贊我。結果,只看到父親驚恐的眼神。”
“父親原以為我會哭泣著哀求他放過兔兒。那是我還不滿七歲,他沒打算讓我手上沾血,只想打壓我,展示他身為父親的威嚴,讓我生出敬畏。這是大多數父親會做的事。但我的反應和大多數幼子不同。”
“父親呆在原地,毫無反應。我見他不說話,以為他不夠滿意,就按照書里的法子,把兔兒剝了皮,拔了毛,皮子放在一處,血肉放在一處。然后告訴父親,兔兒有用,養兔兒不算玩物喪志。皮子可以給父親制一只皮帽,硬毛可以制筆。剩下的血肉可否拿去下葬,我喜愛這兩只兔兒,不想吃了它們。”
“父親衣袖掩面,跌跌撞撞地奔出去了。從此視我為畢生大恥,總覺得我這個怪胎會毀了荀氏宗族。”
阮朝汐在黑暗里安靜地聽完,想說點什么,卻發現說什么都無用。事情的起因和結局都過于荒謬,只有來自親生父親的仇視實實在在地延續了多年。
“竟是為了這個緣故……”
“七歲看老,人自小不同。我確實缺乏一些常人都會有的東西,記得我從小就不怎么哭泣。家族兄弟眾多,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紛爭,我也極少會感覺傷感,憤怒,嫉妒……各種各樣的情緒都少。”
荀玄微無聲地笑了下,“或許就像父親所說的,確實是個天生怪胎。”
“都過去了。”阮朝汐靠在他的肩頭,“既然從前就不怎么在意,以后更不必在意。如果說不似尋常反應就是怪胎,那世上的怪胎多的是。按照俗世眼光來看,我也是個怪胎。”
“嗯?怎么說。”
“固執,拗性,不和婉。堅持己見,從不是個體諒郎君的小娘子,時常令人頭疼。”
阮朝汐抬手指了指窗邊的小榻。“看那邊。我知道你心里如何打算,但我還是把他帶回來了。”
荀玄微真切地笑出了聲。“你啊。”
指腹薄繭摩挲過阮朝汐的臉頰,重重刮了下高挺的鼻梁。“你從宮里帶出來的好物件,確實令我頭疼。”
“睡罷。窗邊那個大麻煩,明日起來再說。”
——
阮朝汐是被壓醒的。
睡前拉得好好的帷帳被掀起一個大洞,她驚醒時,天光還未大亮,朦朧的帳子里,有個小小的身影在她身上爬來爬去。
湛奴歡快地咯咯笑著,坐在她身上,湊過來親了她一臉口水。 “嬢嬢!嬢嬢!天亮了。起來陪湛奴玩。”
身子雖然幼小,胖乎乎的卻頗為沉重。阮朝汐被湛奴壓在身上,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吃力地把他抱下去。“上床記得脫鞋子。”
湛奴恍然大悟,聽話地踢掉了鞋子,又手腳并用地飛快爬上來,往被窩上橫著一壓,“嬢嬢,陪湛奴玩!”
旁邊低低地悶哼一聲,荀玄微被小胖墩壓醒了。
他坐起身,極為忍耐地掃過一眼床上壓來滾去和阮朝汐撒嬌的湛奴,什么也未說,掀帳子起身出去了。
晌午時,青臺巷正門開,車馬出行。荀玄微沐浴更衣,登車拜訪白鶴娘子。
跟車的燕斬辰果然帶去了兩套備用衣裳。
阮朝汐站在木廊高處,目送著馬車出了烏頭門。
湛奴的小短腿蹬蹬蹬下了木樓,立刻發現了主院里散養的兔兒,驚喜地飛奔去抓,兔兒繞著墻蹦蹦跳跳。滿院子的笑聲里,阮朝汐從高處凝視著小小的身影。
荀玄微說的話不無道理。血脈是紅塵俗世繞不過的一道鐵律。子報父仇是另一道鐵律。
她認識湛奴在先,見識廢太子的狠毒在后。但她不能只看著湛奴眼前的懵懂可愛,忽視了背后隱含的危機。
要按照荀玄微的手段,防微杜漸,斬草除根么?
她要再想一想。
天下遼闊千里疆土,湛奴長大還是十數年,總能想出穩妥的辦法的。
她和老太妃約好了,只留湛奴一夜。如今已經到了午后,湛奴該返程了。楊女史從宮里趕來青臺巷求見,憂心忡忡地走近,大禮拜下,看樣子欲和她說一番長篇大論。
阮朝汐抬手制止。
“不必和我說什么。經過昨晚,該查探的,我已經查探清楚了。勞煩楊女史回宮和老太妃說——湛奴天真可愛,我多留他一日。明日午時,再來青臺巷接人。”
楊女史三步一回頭地離去。
“嬢嬢!”湛奴蹲了半天墻角,終于抱住了黑白兔兒,歡呼一聲,激動地跑過來阮朝汐身側,“看兔兔!”
阮朝汐摸了摸湛奴頭頂的小發髻,“湛奴喜愛兔兔,多和兔兔玩一玩,可以輕輕地摸摸它的耳朵。”
湛奴果然輕柔地摸了摸粉紅色的兔耳朵,卻又鄭重而小心地把兔兒交給她手里。“給嬢嬢。”
阮朝汐愕然接在手里,“湛奴不要和兔兔玩了?”
話音未落,湛奴已經往前一撲,手臂張開,把阮朝汐連同兔兒一起抱住,心滿意足,“湛奴的嬢嬢,湛奴的兔兔!”
阮朝汐一怔,隨即忍俊不禁,彎腰抱了抱湛奴柔軟的小身體,“嬢嬢的湛奴。”
——
傍晚暮色起,青臺巷的烏頭門開,出行的主人輕車簡從入了家門。
荀玄微邁入院門時,阮朝汐回過身來,清凌凌的視線轉了一圈,抿嘴無聲地笑了。
果然換了一身衣裳。
“被我母親如何地為難了?說說看。”
荀玄微從容地進屋,換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
“并未被太多地為難。”
“當真?”
“只在最初進門時,兩邊落座,令堂問了一句,我們現今究竟是如何個相處。兄妹情誼?兩情相悅?我如實應了一句,我和阿般已經互許終身。令堂又追問,你如今借住在我處,可有恪守男女大防?我起身給她敬了杯茶。唔……之后便換了身衣裳。”
阮朝汐忍著笑,唇角微微翹起。
“母親被你氣得不輕。你老實說,進門就潑了一身茶水,身上是你換的第幾身衣裳了?”
“就換了這身而已。令堂之后很快消了氣。”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
“千真萬確。早說過了,在你面前再無一句謊言。”荀玄微從袖中取出一座瓷塑,放在長案上。
瓷塑用的是燒制青瓷器具的釉泥,成人巴掌大小,模子捏成方方正正的四方形狀,釉質極好,入窯燒制后呈現雨過天青色的光澤。
阮朝汐湊近細看,那瓷塑燒制的居然是一處院落。再仔細瞧時,赫然是從前云間塢時的主院形狀。
“主院,東苑,西苑,書房,小院……連庭院里的梧桐樹都有?”阮朝汐拿起精巧的瓷塑,放在手里來回把玩。
“仔細看梧桐樹下,幾個紅色小點是池子里的錦鯉。”荀玄微引她去看。
阮朝汐仔細瞧了一回,若有所悟,“所以,你就拿著這瓷制的院落給母親看,把話題扯開了?”
“倒也不是刻意把話題扯開。你母親想知你小時候居住在何處。你身邊都是何人。我便拿出這瓷制的院落,細細地給她說了整個時辰。”
“阿般,你要我如實地告知你母親。我說的不只是你幼年時的歡樂事,也有那些陰差陽錯,令你不怎么快活的事。你身邊的不只有楊斐,白蟬,東苑西苑的眾多好友,也有你不喜的沈夫人,西苑過于嚴苛的教養……你由我帶入云間塢,在我的看顧下長大,中間出了種種差錯,令你過得不甚快活,后來又急于成婚,以至于你從云間塢出奔……我責無旁貸。這些我都如實地和你母親說了。”
阮朝汐緩緩撫摸著主院中央枝繁葉茂的梧桐樹,許久沒有應聲。半晌后,抬手拂了下眼角,“母親沒有又潑你一身茶水?”
荀玄微安靜地注視著她,“你母親哭了。”
“她懊悔不曾親自把你帶在身邊撫養。邊哭邊斥責我,斥我不知如何教養小娘子。不管為什么緣由,都應把你帶在身邊。哪有兩邊分離千里,只靠往來書信看顧的道理?我無言以對,任由你母親哭斥了一場。”
阮朝汐眨了眨眼,想象中的場面傷感之余又有些好笑,眼底不明顯的霧氣很快消散了。“母親斥責了一場,之后呢?這么晚回來,母親那處留飯了?”
荀玄微抬手輕撫過她瑩白光澤的臉頰,“之后,你母親和我商議起兩家議婚事。我告知她,荀氏這處我可以全權做主。再之后——阿般,你母親允了。”
阮朝汐跪坐在燈下,仰著臉,神色平靜,并未露出多少意外。
“母親極擅長察言觀色。前兩日她和我見面時,一路之上,母親幾次三番刻意地提起你,始終在仔細觀察我的神色。那時我便知道,母親會允下的。”
荀玄微失笑,抬手刮了下她的鼻梁。
“你早知道了?倒叫我空提了半日的心。當晚我出門迎王司空,也沒有今日見你母親這般的難捱。”
阮朝汐上翹的唇角很快壓平,臉上風波不動,只從眼里顯露出一絲笑意,起身倒了杯熱茶推過去。
“喝點清茶,壓壓驚。”
廣袖柔滑的布料拂過肩頭,荀玄微在她身側坐下,抿了口清茶。
輕緩撫摩著臉頰的指腹逐漸往下,在柔軟翹起的菱唇邊摩挲了幾下。阮朝汐的眼角泛起微微的濕潤,順著他的動作閉了眼,濃密睫羽劃過掌心。
帶著清茶香的吻落了下來。
噠噠噠,歡快的腳步聲從門外木廊響起。
主院里極少遇到不請擅入的情形,白日各處的門都未關死。不等屋里的人做出反應,砰然一聲,虛掩的木門從外推開了。
湛奴歡快地跑進來,雙手高捧著兔兒,獻寶似地捧給阮朝汐面前,驚喜道,“嬢嬢,看兔兔!”
阮朝汐飛快地從荀玄微的膝上起身,抬手抹了下唇角,佯裝無事,“湛奴今天給嬢嬢看過兔兔了。”
湛奴激動道:“兔兔會吃飯!”
在他們面前,黑白毛色的兔兒嘴里叼著半根長草,動也不動地懸在半空。
阮朝汐:“……”
荀玄微睨了眼礙事的小崽子,取過錦帕,仔細替阮朝汐拭凈了濕潤光澤的嫣紅唇瓣,起身走去窗邊,背身遠眺后院青山,眼不見為凈。
阮朝汐忍笑接過兔兒,牽著湛奴的手下木樓。
“湛奴乖,白日里多去前頭的院子玩耍。二樓木門如果關著就不要進,等門開了再進。”
湛奴茫然地應了聲,“為什么呀。”
“因為……”阮朝汐想了半日,也未答上這句為什么。
從后方的木樓走去前面的敞闊庭院,把兔兒放下,蹦蹦跳跳去了草叢里。
她揉了揉湛奴的小腦袋,“去玩罷。”
當天夜里,荀玄微不愿打擾阮朝汐安睡,在前頭書房里寫好書信,這才入了木樓。
燭火早已熄滅,室內傳來淺淡的呼吸聲。在這個靜謐的初夏,他于京城一片亂流中尋到了罕見的寧靜,這處小小的木樓,仿佛大海風暴中巋然不動的島嶼,只聽著屋里清淺的呼吸聲,心便安定下來。
他放輕了腳步,無聲無息地走近床邊,掀開帷帳的瞬間,心弦微微撥動。
窗外一點淺淡月色映入室內。意料之中的恬靜美好的睡顏旁邊,卻又意外地出現一個小腦袋,同樣沉睡著,小手親昵抱著阮朝汐的手臂,擠擠挨挨地貼著她的臉頰,人幾乎大字橫在床上,紅撲撲的小臉睡得香甜。
荀玄微:“……”
他坐在床邊,低頭看了片刻,確認臥床上沒有他的容身處,抬手揉了揉眉心,無聲地吐了口氣。
俯身下去,把阮朝汐的手從湛奴的懷里輕輕抽出。
動作極緩和,確定沒有驚擾酣夢中的少女,輕飄飄睨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崽子,直接拎起來,扔去窗邊小榻。
第二日清晨,霍清川收拾好了行囊,過來主院回稟出京行程時,意外聽到郎君的幾句叮囑。
第129章 第 129 章
阮朝汐早起便遇到了霍清川。
“如今的局面, 霍大兄要離京?”她意外問,‘’三兄在朝中豈不是少了得力幫手。”
“正是郎君吩咐下來,有書信急交付給阮大郎君。另外還有一樁要緊的事, 需得和阿般商量。”
霍清川鄭重提起:“你阿娘李氏的墳冢,至今頂著‘泰山羊氏’的名頭葬在阮氏壁。郎君叮囑說, 棺槨需要盡快移出。我這趟去豫州,會和阮大郎君商量棺槨運送入京歸葬的事宜。阿般這里可有什么注意事項要囑托的?”
阮朝汐的神色凝重起來, 低頭思忖。
霍清川想起了郎君的暗中叮囑, 咳了一聲, 繼續道, “遷墳大事,不需要和白鶴娘子商議一下么?入京之后的選址, 墳地風水, 都是有講究的。”
阮朝汐果然道, “讓我想想。盡快給霍大兄回復。霍大兄何時離京?”
“明日清晨便出發。”
“這么急?”阮朝汐一驚, “我盡快找母親商量。”
西邊的荼蘼院里, 灶臺點燃起繚繚炊煙, 香氣彌漫。
“阿般來了?”姜芝蹲在灶臺捋袖子招呼,“現煮的粟米粥,保管滋味不比云間塢東苑的伙食差。”
四人圍坐吃朝食的當兒, 阮朝汐提起舉薦他們入仕的事,詢問各自意見。
姜芝向來想得多,顧慮重重,不肯輕易應下。“入仕的話,是不是就要長久留在京城了?”
“看入仕的衙門。三弟和四弟的文職肯定落在尚書省, 需得長居京城。李大兄的武職不一定,或許能回豫州。”
李奕臣邊扒飯邊問, “那阿般你呢。你是留在京城還是豫州?要回云間塢么?”
“云間塢雖然是我的出身處,既然出來了,便不想回去。”
對于將來的打算,阮朝汐想了不少,說得干脆。
“長桑里賜下的宅子我去看過了,后院地廣開闊。我和母親商量組一支娘子軍,在宅子里練起來,可能會花費個三五年。這三五年里,我會和母親長居京城。但偶爾還是想回豫北住一陣。”
她露出一絲懷念,“雖說亂世中的安逸難以長久,但我還是想念豫北山下的小院,想回去看看阿巧過得可好。”
幾人低聲嘀咕了片刻,陸適之道,“我愿意入仕。領個文職長居京城也好。”
姜芝搖搖頭,“我可以長居京城。但入仕為朝廷賣命,我尚未想好。”
至于李奕臣,姜芝道,“我們去找徐二兄商議,在刑獄直署麾下尋一處合適的武職,把李大兄塞進去,叫他可以天南海北走動。阿般想回豫北,亦或是回云間塢看看,都可以叫李大兄跟隨護衛。”
就此商定下來。阮朝汐站起身,緊閉的院門打開,把打掃庭院的小女婢放進院子。
“對了,霍大兄明早要急回豫州。李大兄,勞煩你準備馬車,我今日就得去尋母親一趟——”
話還未說完,“嬢嬢!”迎面噠噠噠飛奔來一個小身影,竹箭似地撞在她身上。
湛奴張開手臂抱緊了她, “找到嬢嬢了!”
“他怎么跟到這兒來了?”阮朝汐好笑地停了話頭,彎腰抱了抱幼童。“湛奴,兔兔今天不在荼蘼院里。”
湛奴拼命地搖頭,“不看兔兔。看……嬢嬢,來。來。”
他的年紀還說不出一個完整長句,動作比說話快,拽著阮朝汐沿著圍墻往西走。
阮朝汐遞過驚詫的一瞥。
白蟬跟隨湛奴過來,上前低聲回稟。
“剛才湛奴抱著兔兒在西邊角門邊上拔草時,宣城王的車馬停在對面。宣城王殿下在車里喊了湛奴。奴聽不清他們在對面說了些什么,但奴猜測,宣城王殿下或許讓湛奴……”
讓湛奴把阮朝汐喊出去門外見面。
阮朝汐的腳步停住了。
她在湛奴面前蹲下,耐心地詢問,“剛才是不是在門外遇到了湛奴的阿兄?”
湛奴點點頭,清晰地喊出,“阿兄……阿兄要見嬢嬢。”
阮朝汐心下了然,沖他搖了搖頭。“我不想去見你阿兄。湛奴不要領著我去了。”
湛奴怔怔地站在原地,仰著頭,露出茫然的神色。“為什么呀。”
又是一個難以回答的為什么。
阮朝汐抬手撫摸著湛奴小小的發髻,沒有應答。
———
嗡——琴音悠揚,回蕩在木樓四周。
曲音幽遠空蕩,仿佛深山有名士松下徘徊,一詠三嘆,回味無窮。阮朝汐在悠悠琴音里踩著木梯上樓。
“琴為心聲。三兄這首曲子奏得隨性,可是在想事?”
琴臺放在室外木廊,荀玄微坐在欄桿旁,抬手按住尾音。二樓空曠的風吹起廣袖衣袂,陽光灑落琴臺,他從琴臺邊起身。
“是在想事。《均田令》鬧出的風波不小,明早我需上朝了。之后推廣政令,彈壓反對聲浪,再不復這幾日的悠閑。”
荀玄微抱琴往屋里走出幾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往阮朝汐身后掃過一眼,“你身后那個小尾巴呢,他中午要回宮,怎么沒有隨你回來?”
“湛奴在荼蘼院用了朝食,又在西邊角門拔了不少草,正在荼蘼院里喂兔兒。”
“極好。”荀玄微淡淡道了句,“總算把小尾巴扔在外頭了。他昨晚在你床上香甜入睡,你可知為何醒來他會在小榻上?”
阮朝汐忍著笑,唇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三兄明示?”
“裝糊涂。”荀玄微斜睨來一眼。“早上起身分明看見了,一個字都不提,任他又往臥床上爬。”
云山藍色廣袖攏了過來,圈著她的手腕進了室內。“身上有煙火氣息,荼蘼院小灶又生火了?”
“嗯,剛剛生火煮了朝食。姜芝準備的飯食像模像樣了。”
阮朝汐抬起自己的發尾聞了聞,“煙氣很明顯么?我去沐浴。等下還需出門拜訪母親。”
荀玄微的視線轉過來,在她身上轉了一圈,直接把她領到了浴間。“剛才遠遠地見你走近,已經吩咐下去準備了熱水。”
阮朝汐的腳步一頓,視線瞥過身側的人。
走在近處時她已發現,他的發尾透出濕意,身上有皂角的清香,人已然沐浴過了。
她隱約猜測出三分他的打算,視線飄了一下,沒有再問,直接進了浴間。
正要關門時,身后的郎君跟進來,替她關好了門。
——
水聲陣陣的響。霧氣在浴間彌漫。
浴桶里的水潑了滿地。
這回在水里的滋味又格外不同。霧氣氤氳了明艷眉眼,雪色的肌膚隱藏在粼粼動蕩的水波里,仿佛藏匿于深海的魚兒,又被輕聲緩語地哄出水面。
“浴桶實在狹小,委屈阿般了。放松些,莫緊張。”
白玉色的手臂搭在長木桶邊,濕漉漉的睫羽低垂,低低地吸著氣,“這里實在不行。太窄了,挪動不了……”
耳邊傳來一句句輕哄,“無需你挪動。再放松些,別往后躲——身子打開。”
沐浴一場,潑灑了滿地的水,準備好的衣裳全濕了。最后又是拿來一套家中燕居的廣袖直裾袍罩在身上,踩著滿地的水抱出去。
荀玄微體貼地問她,“換洗衣裳都濕了。你等下可是要出門找你母親?我讓白蟬再拿一套衣裳進來。”
阮朝汐捂著臉,抬手捶了他一記。“別喊白蟬阿姊。”
一場沐浴洗得手腳酸軟,掛起的腿幾乎不能動彈。她這樣如何去見母親?
趁著休息間隙,她和荀玄微提起了豫州遷墳的事。“怎的如此突然?霍大兄明早就要走了。”
荀玄微坐在書案旁,提筆蘸墨,繼續慢悠悠地往下寫信。
“霍清川這趟急著出京,因我有幾封密信要盡快送至阮氏壁,也叫他順便帶一封家書去荀氏壁。至于阿般你這處,可有什么書信要帶給你阮大兄?上次你不打招呼出走,阮荻擔憂你過江南渡,急得奔去了豫南江邊尋你。”
確實該寫封長信,好好和阮荻解釋去年不告而別的緣由。
阮朝汐默然想了想,起身坐去書案對面。
剛才浴間里鬧了一場,地方過于狹窄,渾身繃得也過于吃力了,才坐下就倒吸了口氣,抬手揉了揉酸軟的后腰。
荀玄微放下筆起身,轉來長案對面坐下,把她抱在懷里,替她輕柔按起繃緊太久的腰肢。
“累。”阮朝汐面對面地坐在他的腰上,手臂摟著脖頸,下頜搭在線條優美的肩頭,低聲抱怨,“以后再不許在浴間里鬧我。那個木架明天就丟出去。”
溫熱的手掌繼續體貼地按揉繃緊的腰和腿。“那是掛衣裳的木架。丟出去了,衣裳掛何處?”
阮朝汐惱火道,“我的衣裳倒是好好地掛在木架上,結果有什么用?全濕透了。”
越想越惱火,她直接伸手在面前郎君的脖頸處一拉,拉開嚴實遮攏的交領衣襟,低頭沖著肩胛處袒露出的玄鳥刺青,直接一口咬下去。
“嘶……”
“這塊刺青成了你下口的好地方。”荀玄微任她咬著不松口,緩聲提醒,“輕些咬。整只玄鳥都是你的,不必只咬那一處的翅膀。換另一邊的翅膀咬咬看。”
阮朝汐繃不住笑了。原本帶著三分慍怒的姣麗眉眼瞬間舒展開來。
發狠咬住的動作變成了輕緩磨牙,沿著刺青的輪廓廝磨,偶爾輕輕地咬一口。
“別鬧我。”荀玄微的聲線里帶出不明顯的笑意,抬手攔了一下,“就要入宮上早朝了。今天做好足夠的應對準備。明日一大早起身入朝,就要迎接各處的唇槍舌戰。”
阮朝汐沒搭理他,“剛才我喊停,有人聽么?”
舌尖探出,唇齒沿著輪廓繼續輕輕地廝磨,“現在還早著,怕什么。就鬧。”
——
午時前后,楊女史再度從宮里趕來,詢問接湛奴回宮的事。
阮朝汐盯著手里才寫到小半的家書。
“給阮大兄的家書還沒寫完,湛奴就要走了。我打算送湛奴回宮的。”
“你今日忙得很。”荀玄微坐在對面,已經寫好了簡短家書,塞進竹筒。
“不止要寫完家書,還需趕緊去尋你母親。起出棺槨、扶靈入京之事重大,該問的事宜一樣不能虧少,你最好去和你母親商量商量。至于湛奴,那么多人護送,不缺你一個。”
阮朝汐停了筆,往對面遞過一瞥。“三兄的意思,我應該去找母親?”
荀玄微慢悠悠地給竹筒封蠟。
“事有輕重緩急。趕緊去找你母親,商議好了,晚上回來把信寫完,當面和霍清川交代清楚,這才是當務之急。阿般,你覺得呢。”
阮朝汐思索著,點點頭。“言之有理。”
她把面前寫了一半的書信推開起身,“這就走了。傍晚回來。”
————
迎接湛奴回宮的牛車等候在角門邊。
湛奴午后被楊女官哄出了門,手里抱著荀氏相贈的黑白毛色兔兒,眼前卻不見了嬢嬢,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一陣。
牛車出了青臺巷之后,幼童的啜泣聲還能隱約聽見。
“嬢嬢呢。”湛奴抱著兔兒啜泣,一聲聲地追問,“嬢嬢呢。”
楊女史嘆息著抱緊了幼童小小的身軀。
“湛奴……苦命的孩兒。你嬢嬢不愿接手看顧你。這趟回宮,還是回老太妃那邊去罷……但愿老太妃護得住你。”
牛車繞著十畝桃林轉向東北,往皇城方向筆直行去。方向轉得過于猛了,楊女史在車里猛地一個顛簸,差點撞到車板,抱著湛奴斥道,“怎么趕車的!小皇孫在車里,穩當些!”
國喪剛剛過去,十畝桃林附近人跡罕至,地上起伏不平,時不時碾過一兩只掉落的未成熟的小青桃。楊女史心頭升騰起不安,又催促道,“算了,不必管穩當不穩當,行快些回宮——”
話音還未落地,耳邊忽然轉過一片奔騰馬蹄之聲。
大片披甲輕騎如旋風呼嘯刮過,從前方御道迎面往桃林這處飛馳而來。
馬車往路邊避讓輕騎。湛奴聽到聲音,趴過來窗邊,小手掀起一角碧紗簾,好奇地張望出去。
楊女史也緊張注視著。
然而下一刻,“吁——”為首的將領直接在牛車前勒馬停步,一抬手。 “圍住!”
雷鳴般的馬蹄聲轟然停在面前。上百輕騎齊齊勒住馬,在湛奴驚恐的視線里,團團圍攏過來,把馬車圍攏在圓圈中央。
為首的年輕將領跳下馬,刀鞘直接挑開了牛車布簾,看了眼楊女史懷中抱緊的湛奴。
“小皇孫?”
來人一抬手,“今日回不得宮里了,小皇孫請下車罷。其余人等原地不動,留爾等性命。否則莫怪我格殺勿論。”
楊女史把湛奴牢牢摟在懷中,顫聲追問,“你是何人!領的何處官兵!為何小皇孫回不得宮里了,你們要把他帶去何處——”
年輕將領露出冷峭的神色。不等楊女史發顫的話音落地,直接拔刀。
雪亮刀光閃現,一刀劈在牛車木柱上,兒臂粗的木柱劈裂兩段。
“多說無益,下車!”
跟車宮人恐懼的四散奔逃,又被團團圍攏的輕騎執馬刀驅趕回來。
車內傳來湛奴驚恐的大哭聲。
楊女史忍著顫抖端坐不動,悄然往短案下摸索。那里藏了一把宣慈殿宮變時領到手的、斬草用的薄刃長刀。
始終安安靜靜坐在車轅處的車夫,就在這時開口說話了。
“把刀收起來。看你把他們都嚇成什么模樣了。”
少女清脆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熟稔語氣,聽來也確實極為耳熟。
年輕將領一驚之下,霍然回頭!
在他的瞠目瞪視下,“車夫”揭下斗笠,脫去遮陽的粗藍布衣,露出了粗布衣下的一身淺杏色織銀梅花紋的襦裙。
阮朝汐平靜地注視面前顯露驚愕的徐幼棠,并不暴露他的身份,又重復了一遍。
“把刀收起來。你奉命而來,我不為難你。領著你的兵回去。”
“你的來意,我已經知曉了。湛奴今日不回宮,也不會被你帶走,我把湛奴領走。給你下令之人,我會當面和他解釋。”
徐幼棠無話可說,原地啞然站了片刻,默默地收了刀。
轉身欲上馬時,阮朝汐追問他,“你奉命把湛奴帶往何處?”
徐幼棠什么也未說,踩蹬上馬,一聲不吭地揮手,馬蹄聲響起,麾下眾多輕騎有如一陣暴風般奔來,又如疾風般離去。
阮朝汐掀開布簾,往車里探望進去。
湛奴的哭聲早停了,抱著兔兒,一雙溜圓的大眼睛霎也不霎地盯著她,見她探身進車里來,噙著淚花張開手臂,“嬢嬢,抱!”
阮朝汐眼疾手快抓住往外竄的兔兒,遞還回去,輕輕抱了抱湛奴柔軟的小身體。
“兔兒抱好,嬢嬢要趕車送湛奴回去了。嬢嬢趕車的本領學得不久,路上有些顛簸,坐穩了。”
重新戴起斗笠,坐回車轅,又熟練地牽引韁繩,“駕——!”
楊女史抹了把通紅的眼眶,把奪眶而出的淚強忍回去,顫聲道,“多謝……多謝郡主援手。”
“不必急著謝我。”阮朝催動韁繩,“為了你們自己的安危,答應我一件事,把剛才看到聽到的事都忘了。我并非三頭六臂之人,只能盡力看顧湛奴一個。”
牛車在京城長道上疾行。
阮朝汐迎著初夏的陽光和風飛奔趕車,猛然一個急停。路邊等候的陸適之跳上了馬車。
“湛奴留下,其他人都下車吧。”
楊女史震驚地站在車邊,“郡主……什么意思?”
阮朝汐抬手指向前方寬敞直道。“前面就是御道,筆直往北就是皇宮南門。勞煩楊女史回宮給老太妃帶幾句話。”
她轉頭直視楊女史。“湛奴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了。我先帶他回青臺巷,這幾日我親自看顧他。如果老太妃不信我可以保全湛奴,可以遣人來青臺巷,把湛奴接回宮去。”
“如果老太妃想要給湛奴一個長長久久的安穩,就把他完全地交給我。”
“離開京城,不問去處,世上從此再沒有廢太子之血脈,再沒有元氏小皇孫,只有一個兩歲八個月的湛奴。我不能保他煊赫富貴,至少可以保他安穩長大。”
牛車轉回青臺巷方向,平穩起步。
楊女史忍著淚跟在車后追問,“郡主打算把湛奴送去何處鄉郡?”
阮朝汐重新戴起斗笠,揮鞭趕車。
什么也未說。
“駕——!”
青臺巷荀宅就在眼前了。
阮朝汐沒有繞去角門,直接在烏頭門外停下車,在迎出來的仆僮的瞠目注視下,掀開斗笠,坐在車上,仰頭望著氣派的荀氏門楣。
李奕臣下午趕車出了西邊角門,直奔城東凈法寺而去。——然而那輛車是空的。
她悄然換裝,護送湛奴回宮。她的推測沒有出錯,徐幼棠果然領兵出現了。
荀玄微從未打算放過湛奴,又不愿她傷心。今日便借著霍清川的口,讓她匆忙地出門拜訪母親,把她調開。
如果她果然去拜訪了母親,此時此刻,徐幼棠已經把湛奴帶走。
他承諾過不把湛奴送冀州,卻又不知會送往何處。
——總歸不會是什么好去處。
阮朝汐長長地吐了口氣,跳下牛車。領著湛奴進門的同時,吩咐下去。
“你們去主院通傳一聲,告訴三兄:徐幼棠被我當面撞上,湛奴我領回來了,安置在荼蘼院。我在荼蘼院等他。”
————
一輪清月逐漸升上枝頭。
薔薇花架下的長食案擺滿小食,阮朝汐和湛奴分食了一個撒子,又指著天上認了一會兒北斗星辰,湛奴開始困倦地揉眼睛,被領去屋里歇息。
虛掩的院門外至今沒有動靜。
阮朝汐起身去院門外四處張望了片刻,主院過來的方向不見有人影。
她把院門虛掩起,坐回長案邊,繼續安靜地等候。
初更天。二更天。
兔兒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四處挖掘,薔薇花墻上的藤蔓又被搗出一個洞來。
阮朝汐趴在長案邊,臉頰倚著溫涼的木案面,手指無意識地敲著長案。
噠,噠,噠。
彎月在頭頂緩慢偏移。二更末。月在中天。
噠,噠,噠。
或許他今晚不會來了。
以荀玄微事事都要控在手中的性子,湛奴之事謀劃未成,計劃出了變故,他不會愉悅的。
她知道他并未出門,人必定還在主院。或許此刻正在主院里對月撫琴,平息心中不悅。
阮朝汐抬頭望望黑沉夜空,站起身來。如果他不愿來見她,那她就去見他。
兩人為了湛奴的安排生了分歧,但事歸事,人歸人。
事有分歧,那就當面把事說清楚。
阮朝汐下定了決心,才往院門外走幾步時,耳邊忽然傳來了一聲隱約琴音。
錚——
清越清音在月下傳來。
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在身邊傳出的樂音。
阮朝汐一怔,本能地望向主院方向。朦朧清月下,主院后方的兩層木樓距離遙遠,只在夜幕里顯露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
這么遠的距離,是如何能聽清楚琴音的?
她正詫異遙望時,耳邊又傳來“錚——”一聲。
這回確認沒有聽錯。確實有人在月下的院墻外撥弦。
清音動人,曲調熟悉。只起了開頭幾個音,她即刻便敏銳地分辨出。
——正是荀玄微當面彈奏過數次的那支曲子,《長相思》。
一曲相思,催斷肝腸。
曲聲婉轉低徊,比她之前聽過的幾次還要慢上三分,更顯得傷感。
思念悠悠,不能發之于口,借樂音發乎于心。
阮朝汐踩著深夜的月色行至院門邊,隔墻側耳傾聽。
墻外的撫琴之人或許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樂音換調,又往下行,格外顯露出低徊傷感。
相思曲音斷肝腸,阮朝汐的眼中漸漸起了酸澀,不再遲疑,拉開虛掩的木門,走出院門外。
門外撫琴的人停了手,琴音戛然而止。荀玄微在月下緩緩起身,神色復雜,良久只道一句。
“阿般。我來尋你。”
長裙曳地,阮朝汐緩步走近對面的郎君。
頭頂一輪淺淡月色下,他此刻的神色沒有絲毫她想象中的慍怒不悅,看似平和的表面下卻也猜不出在想什么。
她抿了抿唇,放棄揣測,直截了當地問。“為何來得如此之晚。”
“我帶著湛奴傍晚就回來了,為何三兄深夜才至。是傳話的人沒有傳到,還是你不愿過來?”
荀玄微默然不應。
“如實告訴我。”阮朝汐深深地吸氣,“我打亂了三兄的籌劃,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慍怒,失望,懊悔,憤怒……無論什么,直說便是。我都聽著。不要像現在這樣,什么都不說,令我心中不安。”
她才說到一半時,荀玄微已經露出了觸動神色。
他抱琴迎上半步,也走到院墻下,兩人彼此貼近到呼吸可聞的距離。
院墻的陰影同時籠罩了兩人,黑暗中看不清五官神情,只能望見彼此的眼睛,聽到彼此的呼吸聲音。
不知是誰開的頭,兩人一步步地往院墻陰影外走,逐漸走到光下,荀玄微停步回望過來,阮朝汐毫不退縮地直視,兩人的目光在月下凝視著彼此。
“我掌燈時來過一次。”
荀玄微的目光在院門處轉了一圈,聲線低落沉郁,不似往常。
“院門緊閉,隔墻聽到你和湛奴說話。湛奴在哭,你柔聲哄慰他。當時我想,你如此地喜愛他,必定極為氣惱我。我站在墻外,始終未想好如何與你開口賠罪。”
“初更時分,我打算寫書信交予你。寫廢的手稿堆滿書案,心緒紛亂,下筆不知所云。”
“眼看著夜色耽擱,我決意抱琴過來。既然不知如何開口,又落筆毫無章法,索性在你院外撫琴一曲。琴為心聲,希望能被你聽見我的悔恨之意,思念之情。”
阮朝汐聽著聽著,也漸漸露出意外的神色。
漫長的等候里緩慢聚攏、逐漸蔓延心頭的灰色陰霾倏然散去了。跟隨著消散的陰霾,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啼笑皆非的感覺。
人之本性,山海難移。
在意她,不想她傷心難過,不欲對她吐露謊言。卻又難以忍受事態脫出掌控。于是引開她的注意,把她調開,想要靜悄悄地把事辦妥。
他這種萬事深藏心底的性子,以后兩人還不知要吵多少回。
阮朝汐心情復雜,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
“我就在院子里,門就在面前。既然三兄早已來了,為何不推門試試看。”
在荀玄微意外的凝視里,阮朝汐當著他的面輕輕地一推院門,把敞開的兩扇木門展示給他看。
“你只需伸手一推門,便會知曉……院門根本沒有木栓,輕輕一推便兩邊敞開。”
“ 我從傍晚就坐在小院中等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