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謝瀟南本沒有什么計劃在長寧書院, 所以前世的他從不曾來過這個地方,但現在卻坐在溫梨笙的桌邊。
溫梨笙后知后覺,自己可能也成了他所有計劃之中的一部分。
就在她擔心頻繁找謝瀟南會耽誤他的正事時, 謝瀟南卻自己來了這里,來找她。
她心中一陣泛甜,本沒有什么想笑的事, 但嘴角的笑容卻抑制不住,用手背貼了貼有些燙的臉頰,低聲道:“謝公子說話可要注意點,夫子還在上面坐著呢。”
“說的也是。”謝瀟南輕笑著松開了她的手, 翻開她面前的書卷道:“我方才聽到夫子讓你抄三篇文章在放課前交給他, 時間緊迫,你現在就開始吧。”
“啊?”溫梨笙有些傻眼, 手上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還沒反應過來時就被謝瀟南抓著手腕提到桌面上, 然后塞進來一支墨筆。
溫梨笙有些不情愿的看他一眼,卻見他已側過頭去,在她原本寫的一些東西里翻看。
她在學堂上的東西從不帶回家, 不管是課上寫的文章, 還是一些隨堂的小測驗, 全都被亂七八糟的堆在一處。
謝瀟南將那些卷了的紙張一一捋平, 然后疊放整齊, 眸光落在上面認真的看著。
溫梨笙的手往旁邊挪了挪,然后伸出小手指頭, 想勾一勾他的手背, 卻被謝瀟南拿著筆在她小指頭上點了一下, 頗有些嚴格道:“快抄。”
她用手搓了搓那一點點的墨跡, 將半個白皙的小指頭都涂黑了,只得輕哼一聲埋頭抄寫文章。
謝瀟南翻看著溫梨笙平時寫的東西,有時候她可能心情好,所以寫出來的字又整潔又干凈,雖然有些不知所云,有些則是帶著煩躁的情緒,字體繚亂,到處都是墨跡,還有許多被涂了的字。
光是看著,謝瀟南就能想象到她寫這些字時候的神情和姿態。
他眸中含著輕笑,偏頭看去,就見溫梨笙這會兒正安安靜靜的低頭抄文章,雖然有些不情愿,但可能是心情不錯的緣故,她抄寫的很認真,冬日里的柔光覆在她臉上,將那張平日里顯得古靈精怪的臉襯出些許恬靜。
恬靜一詞與溫梨笙是完全不沾邊的,但她就是長得這樣乖巧。
許是察覺到謝瀟南的目光了,溫梨笙抬頭看他,然后湊過來小聲道:“世子改變主意了?”
“什么?”謝瀟南順著話問。
“是不是還想在跟我牽牽一會兒?”溫梨笙把墨筆放下,然后沖他攤開手掌,做出邀請的樣子。
謝瀟南看一眼她的掌心,哼笑一下,而后將手中的一張紙拿來放到她面前,指著上面一行字道:“這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你的注解是‘春天的時候馬因為太過得意忘形導致蹄子瘸了,主人很痛心難過于是將長安的花都摘來給它看,表示人們不應該得意自大,需謙虛慎行’……這是誰教你的?”
溫梨笙也低頭看,想起那是她很久以前寫的東西了,這句話的意思她其實知道,只不過當時夫子提出的要求就是寫出另一種對這句話的理解,溫梨笙當時就提筆瞎寫。
她訕笑了兩聲道:“這是我瞎編的。”
“何以編得出這般讓人震驚的注解?”謝瀟南問。
“我只是覺得這句話可能有另外一個意思。”溫梨笙說:“看起來更通俗易懂一些,而且有教育意義,并且告訴人們凡事都有兩面,不能只看其中一面。”
謝瀟南聽后,點點頭嗯了一聲:“胡扯的本領倒是越來越厲害了。”
溫梨笙咂咂嘴,復又拿起墨筆:“我要專心抄文章了,世子莫要打擾我。”
謝瀟南彎著眉眼笑了一下,而后真的不再打擾她,將她的那些東西全部看了一遍,只覺得無比新鮮,上面除了有一些對詩詞古話的奇怪解釋之外,還有不少她自個編的故事。
例如其中有張紙就寫了她九歲去風伶山莊時曾誤入一片青蛙池,里面的青蛙個個都有兔子那么大,后腿兒一蹬能跳幾尺高,長著一嘴的利牙,前赴后繼的往她身上跳。她便在池中奮力抵抗,不是橫拳就是鞭腿,將一群兔子大的青蛙打得肚皮往上翻。
最后伙同沈嘉清將那些被打死的青蛙拿去燉煮,結果一鍋燉不下。
整個故事洋洋灑灑的寫了兩篇,其中僅有幾個零散的涂改的痕跡,看得出創作的時候思路是非常清晰流暢的。
謝瀟南看到最后,就見她寫了一句:“由此故事可以得出,養青蛙還是不要養得太大,否則要用好幾口鍋才能燉下,望世人引以為戒。”
他沒忍住笑了,放眼尋遍整個大梁,也只有她能寫出這樣的東西,最后還給了個非常正經的結尾。
謝瀟南就這樣坐著,將她寫的東西全看了一遍,翻到最后,他看到有一句話。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意為天下蒼生的興盛、滅亡,關乎所有人的利益,所以每一個百姓都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所有紙上,只有這一句話是非常正經的注解。
謝瀟南將紙放到她面前:“這也是你寫的?”
“是啊。”溫梨笙停下手,轉頭看見那句話,理所應當道:“國事之興亡,君臣有責;天下之興亡,匹夫有責。我應該沒有理解錯這句話的意思吧。”
他一下笑了,好似有著融化冰雪的春意,帶著些許的嘉賞:“不曾想你還有這般覺悟。”
溫梨笙不滿道:“世子不要看不起我們這些北境的小老百姓好不好,我們雖遠在邊境,但也有一顆錚錚的愛國之心。”
“是嗎?”謝瀟南把紙拿回去重新整理疊放好,說道:“那你回頭問問沈嘉清有沒有這樣的想法。”
溫梨笙想都不用想,回道:“他當然有。”
沈嘉清若不是心懷大義,又怎會背上行囊遠走他鄉,懲惡揚善,為天下太平出一份力。
謝瀟南對這句話不置可否。
溫梨笙也沒在意,繼續低頭抄寫文章。
許檐讓她抄的時候,并沒有指定是那篇文章,所以溫梨笙小小的偷了個懶,挑了三篇比較少的文章來抄寫,加之謝瀟南坐在她身邊如此安靜,她偶爾抬頭就會看到他目光沉浸在紙張上,無比認真的看著那些荒誕的內容。
溫梨笙就覺得仿佛抄寫這些東西也不是什么難事。
于是上午的課只過了一半,她就將三篇文章給抄完了,甩了甩有些酸類的手腕,溫梨笙見謝瀟南正在看書,便將身子一歪,頭湊到他的肩膀邊上:“世子在看什么呢?”
“抄完了?”謝瀟南瞥一眼突然湊到他身邊的腦袋。
溫梨笙點點頭,上面的墨跡已經晾干,她拿給謝瀟南。
上面的字跡工整干凈,看得出溫梨笙心情是很好的,她的情緒都表現在字里,謝瀟南笑了一下,而后道:“抄文章的速度越發快了,下次可以多抄兩張。”
溫梨笙聽后嚇得花容失色:“我露出了這么大一個破綻嗎?”
她本來想著快些抄完跟謝瀟南說話的,結果沒想到竟然得到了這樣的評價,溫梨笙心說看來下次要注意一下了,絕對不能再抄那么快。
謝瀟南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搖頭輕嘆,又覺得好笑。
奚京南郊街頭有個經常敲碗要飯的乞丐,都會把多余的銅板省下來去買書看,溫梨笙的好學程度遠遠及不上一個乞丐。
他拿出錦帕沾了些桌上的茶水,然后拉過溫梨笙的手,低頭將她小指頭上的墨跡擦去,輕柔的力道在她白嫩指頭上留下些許紅色的印記。
謝瀟南想起當初在梅家酒莊遇到她時,與她爭奪那塊護身玉,就這樣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指印,當時由于氣急所以力道不輕。
如此想著,溫梨笙當時一定覺得手腕很痛。
他的手順著手背往上,滑到腕間,然后輕輕揉了揉,眸中帶著些許疼惜。
這只手真是嬌嫩的很,筆桿子拿久了都會覺得累。
溫梨笙道:“你在占我便宜嗎?世子爺。”
“嗯。”謝瀟南應了一聲:“我在想你這手腕這么細,我稍稍用力就能折斷。”
溫梨笙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后用兩只手一把將他的手包裹住,笑嘻嘻道:“現在你的手被我抓住了,可別想再為非作歹。”
謝瀟南看了一眼,見她的手嬌小的很,即便是兩只手也未能把他一只手給包裹住,嗤笑了一下,而后問道:“你平日里怕你姨夫嗎?”
“什么?”溫梨笙被他莫名其妙的一個問題給問住,剛想問他說這是什么意思時,身后傳來了許檐的聲音。
“文章都抄完了?”
溫梨笙嚇得一激靈,當即甩開了謝瀟南的手,由于動作太大,不小心把他的手甩得磕在桌子上,發出“咚”地輕響。
溫梨笙也無瑕顧及,轉頭對許檐端出一副諂媚的笑:“姨夫,你怎么走路沒聲呢?我可是溫家的獨苗苗,你這要是把我嚇壞了怎么辦?”
許檐眼皮子抽得厲害:“你不把我嚇死就不錯了,跟我出來!”
溫梨笙哀嘆一聲,看了一眼眸中含笑的謝瀟南,又看一眼他磕到的手,最后垂著頭跟在許檐后面。
出門之后往旁走了一段路,四周無人,唯有寒風呼嘯。
“你怎么回事?”許檐調整了個位置,讓她站在背風處,結果一張口就灌了滿嘴的冷風,他咳了兩下而后道:“怎么對世子動手動腳,從哪里學來的流|氓做派?”
溫梨笙縮著肩膀小聲道:“這怎么能叫流|氓呢?這是同窗之間的美好情誼,姨夫你不懂就不要亂說。”
“人家世子都不樂意讓你靠近,就你這個臉皮厚的,推一下推兩下還往上湊。”許檐捏了捏她的臉頰。
“我真沒有!世子肯定是樂意的,你看他笑得多開心吶。”溫梨笙在心里大聲喊冤,怎么到了許檐嘴里,她就成那個死皮賴臉黏著謝瀟南的人了?
許檐也不是傻子,看溫梨笙幾次三番的去煩擾謝瀟南,謝瀟南也沒有半點生氣的模樣,想來兩人的關系是不錯的。
他便叮囑道:“總之你注意點,頻繁的去煩擾一個人,關系再好也會把人惹惱的,你看你爹和沈雪檀就知道了。”
溫梨笙嘖了一聲:“我跟他們怎么能一樣呢,再說他倆都是陳年老仇了。”
沈雪檀跟溫浦長的仇要追溯到兩人都十幾歲的時候,那時候沈雪檀是長寧書院的一霸,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票小弟,有回在路上撞見溫浦長說長寧的學生都是地痞無賴,正好被沈雪檀聽見了。
于是沈雪檀就帶著人揍了溫浦長一頓。
溫浦長有著讀書人的不折之骨,回回見到沈雪檀就罵,沈雪檀也是個不好惹的主,經常蹲在千山書院門口,逮著溫浦長回家的路上揍他。
于是一來二去,兩人積怨頗深。
后來沈雪檀表示以前的恩怨可以一筆勾銷,我倆還是好哥們,但溫浦長表示,我要記恨你一輩子。
導致現在兩人關系看上去好,實際上又不好,但說不好吧,兩人又很要好。
也是因為沈雪檀,溫浦長上任沂關郡郡守之后,對長寧書院的意見特別大,還給遷到城中較為邊緣的地方。
溫梨笙說:“他倆就是腦子多少有點問題的。”
話音一落,許檐的手就敲在她的頭上,她當場疼暈乎了,就聽許檐道:“誰準你這么說父親長輩的,不知禮數。”
溫梨笙哎呦哎呦的叫起來。
“行了進去吧,把我的話好好記著,別總給你爹惹麻煩。”許檐揮了揮手。
溫梨笙捂著腦袋進了學堂,周身的寒冷瞬間被驅散,她撇著嘴坐回位置上。
謝瀟南低低的聲音傳來:“頭上怎么了?讓我看看?”
溫梨笙立馬歪著頭,把腦袋湊過去,委委屈屈道:“我方才說錯了話被我姨夫打了一下,就在這……”
她正抬手指傷處的時候,瞥見許檐雙手交叉環在胸前,目光不善的盯著她。
溫梨笙又趕忙坐直,與謝瀟南拉開了些許距離,嘴上卻還是接著道:“這都是因為世子我才挨了一下,你不給我些補償真的說不過去。”
“你想要什么補償?”謝瀟南支著頭問。
“最起碼也得親我兩下。”溫梨笙膽大包天道。
謝瀟南聽后從嗓子里哼出一個笑,然后俯身過來朝她靠近,溫梨笙就被嚇了一跳,連忙往后仰:“不是現在!”
謝瀟南卻抬手將她頭上吹亂的一縷發順了下來,低低笑道:“想什么呢。”
溫梨笙本就是過過口癮,差點以為他會在這么多人,在許檐的注視下真的親她一口,嚇得小心臟撲通撲通亂跳,而后她迅速翻開書本,心說他娘的還是再抄一篇文章算了,閑下來還真沒什么好事。
一上午的課程結束,溫梨笙把東西照例往桌上一放,就要回家吃飯。
謝瀟南卻仍舊坐著,將她抄寫的紙疊整齊,書本合上摞起,筆墨收近袋中,將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歸整好之后才起身,慢條斯理的穿上狐裘大氅。
溫梨笙殷勤的幫他撐衣,忍不住在手感極好的狐裘上多摸了兩把。
兩人一出門,謝瀟南就呼出一口白氣,對這寒冷的溫度不適應。
溫梨笙問道:“世子下午還來嗎?”
謝瀟南想了想說:“不來了,有事要忙。”
溫梨笙失落的表情只有一瞬,很快就又恢復如常:“那什么時候閑暇,我有些事想要問世子。”
謝瀟南道:“明日清閑,你可直接來謝府尋我。”
溫梨笙心想太好了,明日有個合適的理由曠學了。
謝瀟南卻像猜中她心中所想似的:“你若是跟郡守說的話,就說是我有事尋你,別說你來謝府找我,如此才算個合適的理由。”
溫梨笙擺出受教的表情。
謝瀟南雖說看上去克己守禮,行事端莊,但徇私枉法的時候也是很有一套的。溫郡守若是知道他親自教溫梨笙曠學的理由,鼻子都要氣歪,指定痛罵溫梨笙壞事做盡,把世子這樣的好孩子給帶歪了。
溫梨笙與他并肩而行,走出長寧書院的大門,她朝謝瀟南道別,然后上了自家的馬車,走的時候撩開簾子往外看,就見謝瀟南站在十步開外,颯颯寒風將他的長發卷起,打著卷滾落在雪白的狐裘上,錦繡衣袍輕輕擺動。
清俊的面上原本沒什么表情,見溫梨笙的腦袋從窗里探出來后,他眼中浮上微微笑意。
寒風縱然冰冷刺骨,但少年的情意卻是熾熱的。
溫梨笙看著站在風中,身姿俊美的謝瀟南,突然有些不舍得分別,她盯著謝瀟南看,而后馬車啟動,漸漸走遠,看不見他之后,溫梨笙才把腦袋縮回車里。
中午回去吃了飯,在暖爐邊上睡了會兒午覺,醒后覺得神清氣爽,裹著厚厚的氅衣又去了長寧書院。
這回她沒有進學堂,而是直接去找了沈嘉清,去的時候沈嘉清正跟人比誰的舌頭長,梗著脖子舌頭伸得老直。
“沈嘉清!”溫梨笙擱門口一站,扯著嗓門就喊。
沈嘉清被嚇一跳,差點咬到自己舌頭,但一聽是溫梨笙,立馬撇下一眾伸舌頭的人跑到門外來:“梨子,你什么時候解禁的?”
溫梨笙哼笑一聲:“你當我是什么人?那一方小小庭院能困住我?”
“你在里面困了兩個月。”沈嘉清道。
她嘖一聲:“少說這些廢話,跟我去千山書院找個人。”
“誰啊?”沈嘉清回去拿外衣披上,問道:“需要帶棍子嗎?”
溫梨笙想了想:“帶一個吧。”
————
兩人攔在霍陽面前的時候,霍陽差點當場嚇哭。
沈嘉清把棍子往肩上一抗,像個十足的惡霸:“早說來找這矮墩子啊,我帶個粗點的棍子,這矮墩子抗揍的很。”
霍陽縮著脖子往后退“我最近又沒去招惹你們,你們想干什么?”
溫梨笙笑著道:“別緊張,我們不是來揍你的。”
霍陽看一眼沈嘉清手里的長棍,氣憤道:“你說這話誰信!”
“這不是怕你不配合嘛?”溫梨笙說:“只要你積極配合我們,這棍子就用不上。”
霍陽很不想就這樣屈服,但是沈嘉清上回在林子那身手,他看得膽戰心驚,前幾次揍他明顯是下手輕了,雖說他真的很抗揍,但也不抗這樣揍啊!
這個被沈嘉清按在地上捶了幾頓的矮墩子終于低頭:“行……什么事你們直接說。”
溫梨笙直接將霍陽帶出了千山書院,三人在路邊找了個酒樓要了個雅間,雅間里暖和安靜,熱茶一上,霍陽喝了幾口之后身上也涌出熱意,沒那么緊張了。
沈嘉清坐在他對面,那根棍子就擺在手邊。
溫梨笙喝了兩口茶,說道:“先前你在峽谷山莊上使的是霜華劍法吧?”
霍陽沒想到她會提這事,愣了一下:“你怎么……”
“你的霜華劍法連皮毛都算不上,自學的,對吧?”溫梨笙又說。
霍陽的臉一紅,惱怒道:“這跟你沒關系!”
“喊什么?”他聲音稍高一點,沈嘉清就不爽了,蠻橫道:“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別說多余的話。”
霍陽典型的吃軟怕硬,對上沈嘉清就不敢橫了,面上憋著一股氣,卻還是點頭道:“不錯,是我自學的劍法。”
“那本劍法,是不是胡家給你們的?”
霍陽沒說話。
“你啞巴了?”沈嘉清兇道。
霍陽卻還是不吭聲。
溫梨笙道:“你回不回答其實不重要,因為我們已經知道了,你所學的劍招是霜華劍法十五式往后的,那部分的劍法只有胡家有,那日在林子里胡山俊讓你把我叫過去,后來給我扔得那本書,就是霜華劍法,胡家給你們的應該是拓印版。”
霍陽震驚的看她:“這些你也知道?”
“不知道這些來找你干什么?”溫梨笙道:“我現在就是想知道,霍家到底攥著胡家的什么把柄,為什么能從胡家手里分得那部分的劍法。”
霍陽道:“這些我不知道,我只是從我父親手中得到的劍法,跟著練而已。”
話音一落,沈嘉清的棍子就掄起來:“少他娘跟我裝糊涂。”
霍陽急了:“我真不知道!”
沈嘉清的長臂越過桌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直接就將他提了起來:“我再問你一遍,知不知道?”
霍陽嚇得渾身發抖:“我、我不知道!”
沈嘉清一把將他摜在地上,動手開揍,溫梨笙嚇了一跳想上去阻攔,卻被沈嘉清推到一邊,他擼著袖子道:“梨子你站邊上等著,我看這犢子就是欠揍!”
溫梨笙道:“哎呀,人家真不知道就算了……”
正說著,打得鬼哭狼嚎,抱著頭在地上滾了兩圈的霍陽就嘶聲喊道:“別打了別打了!我知道了。”
沈嘉清停手,又拎著他的領子將他掂起來:“說嗎?”
“我說!我說!”霍陽哭得眼淚鼻涕一把。
溫梨笙驚訝道:“你真知道啊?”
霍陽點頭:“那是因為我爹不知道握了胡家家主的什么把柄,將它們鎖在一個鐵封的箱子里,以此威脅胡家,得到了那部分的劍法。”
溫梨笙目瞪口呆,沒忍住道:“你還真是欠揍啊。”
早說不就完事了,非得等著挨一頓打才說。
“那箱子里是什么東西?”沈嘉清把棍子扔到地上,坐下來道:“老老實實回答,免得我再動手。”
霍陽瑟縮了一下:“這個我真的真的就不知道了,只知道那箱子掛著一個很大的鎖,就藏在我家地窖的隔層里,我從沒有見箱子打開過。”
“那你知道鑰匙在哪嗎?”沈嘉清順著問。
溫梨笙卻忽而怔了一下。
鑰匙?
第62章
鑰匙。
溫梨笙最近也得到了一把鑰匙, 是用單一淳的名義送到溫府上的,那把鑰匙比尋常的看起來要大一些,上面的齒痕很繁瑣, 鑰匙柄雕刻著圖案。
看起來這鑰匙所開的鎖,也并非尋常鎖。
溫梨笙一直不知道這個鑰匙是什么作用,而單一淳現在又沒有半點消息, 那把鑰匙就一直在她房間里擱置著。
但方才沈嘉清提起鑰匙的時候,她忽而想起那把被她擱置的鑰匙。
有人把這東西送到她手里,肯定是出于某種目的。
就聽霍陽說:“我只見過一次,被我爹藏得很緊, 我沒機會碰到。”
溫梨笙問他:“那鑰匙是什么樣的?你描述一下。”
霍陽只見過一次, 他想了一會兒,按照腦中的記憶說:“比一般鑰匙要大些, 柄是圓的,上面有一只雕刻的狼頭, 背面嵌著三顆紅色的石頭,其他的就記不清楚了。”
他就這么一說,溫梨笙就立馬意識到他所說的極有可能就是她收到的那把鑰匙, 或者說可能跟她一樣的鑰匙。
不管是什么, 她現在便得知了那鑰匙的用處, 應該就是用來開霍家那個鐵箱子上的鎖。
那里面放著的是足以威脅胡家的秘密, 她好像知道這把鑰匙給她的原因是什么了。
溫梨笙道:“你從來沒想過打開那個鐵箱子看看?”
霍陽抹了一把眼淚:“我以前有想過打開, 不過我找不到鑰匙,所以就算我想, 也是沒有能力打開的。”
沈嘉清看不慣他這樣, 嘖了一聲:“收起你那娘們唧唧的樣子, 我看見你這樣拳頭又癢了。”
誰知霍陽聽了之后, 大怒喊道:“你打了我,還不能讓我哭了?!”
“你再跟我喊一個?”沈嘉清兇巴巴的想要起身,溫梨笙按住他的胳膊,將他攔下。
霍陽這人也真的是很奇怪,若說他骨頭軟吧,可每次對上沈嘉清,他好像都表現得很強硬似的,就算今天挨揍了,明日碰見還是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明明跟他說了只要好好配合就沒事,結果還是硬著頭皮對著干。
若說他骨頭硬吧,結果挨兩棍什么都招了,哭哭啼啼的模樣又顯得很是可憐。
不過霍陽把該說的都說了,還挨了一頓揍,溫梨笙覺得把他留下也沒什么用了,免得沈嘉清再揍他一頓,于是說:“你回去吧,今日我問你的這些問題,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否則哪日天黑你摔掉了牙,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她說完,沈嘉清便道:“聽仔細了,若是你敢出去亂說,我就追到你家去揍你。”
霍陽憤恨的瞪他一眼。
沈嘉清又捋袖子:“嘿,你這小王八……”
“算了算了。”溫梨笙攔了一下,她也是對霍陽有些無奈,這人真是記吃不記打。
霍陽臨走前還把熱茶給喝完了,他出去之后,沈嘉清靠在窗邊往下看,直到看見霍陽的身影離開酒樓往千山書院走去,才道:“梨子,你抓著他問這些干嘛?他本來就矮,再揍兩下真長不高了。”
“那不是你動的手嗎?”溫梨笙納悶道:“攔還攔不住。”
“他欠揍我能不揍他?”沈嘉清關上窗子,又坐回來。
“前段時間,有人送了把鑰匙給我,跟霍陽所描述的鑰匙一模一樣。”溫梨笙道:“你覺得,那人把鑰匙給我有什么用處?”
“一般這種東西都是用來威脅人的,鑰匙里鎖的是胡家的把柄,那肯定是要你用來對付胡家唄。”沈嘉清不以為意道。
溫梨笙道:“胡家應該暫時不敢動我了,他們家主還親自給我寫了一封道歉信,讓我簽字原諒。”
沈嘉清往嘴里扔著花生米,沉默了一會兒后說:“給你寫道歉信的,是胡家大房的家主吧?”
溫梨笙聽后突地一驚,反應過來他話中的意思。
她原先是沒想到這一茬的,因為在這郡城中,胡家大房和二房雖然是一個走仕途一個混江湖,但從本質上來說也都是胡家,算是一家人。
然而沈嘉清的這句話,卻提醒了她。
胡家大房二房即便是一家人,但到底走的路不同,所以顧慮的東西也是不同,大房從官是很懼怕得罪謝瀟南的,他們可能是迫于某種由謝瀟南那邊施加的壓力,著急忙慌地寫下了一封道歉信給溫梨笙。
可二房是混江湖的,誠然也不敢與官爭,但若是有什么事情比得罪那些大官后果來得更嚴重的話,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并不會忌憚謝瀟南的身份。
打個類比,若是胡家的那個把柄一旦暴露,會給他們引來無比嚴重的后果,那在殺了溫梨笙和暴露把柄之間,胡家二房肯定會選擇前者。
大不了殺了人之后浪跡天涯,四處躲藏,隱姓埋名在他鄉也一樣過活。
所以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將那個把柄送到溫梨笙的手中,那么這樣一來,兩個選擇就會合二為一。
殺了她,就等于暴露把柄。
所以給她送鑰匙的這個人,還是在保護她。
那么只有可能會是謝瀟南,沈雪檀或者她爹其中之一安排的。
想起當初在峽谷山莊上,是謝瀟南留她多坐一會兒,讓她看見霍陽在擂臺上的比試,得知他使用的是霜華劍法這一事來看,這大概就是謝瀟南留下的謎題。
而這把鑰匙的用處,就是這道題的答案。
雖然時間有些久,但這道題終是被她解開了,溫梨笙心中難免高興起來,得意地咧開嘴笑。
謝瀟南用單一淳的名義給她送了鑰匙,是不是表示單一淳就是他的人?那單一淳出現在沂關郡,進入千山書院教武學,或許并不是巧合。
溫梨笙在心中暗嘆。
這個計劃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目的又是什么?
“梨子,梨子!”沈嘉清的喊聲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干什么?”溫梨笙問。
“你想什么呢那么出神?”沈嘉清說:“放心好了,不管怎么樣,風伶山莊都會保護你的。”
溫梨笙笑笑:“我知道。”
忽而想起謝瀟南今日說的那句話,溫梨笙問道:“沈嘉清我問你,若是以后的某一日,咱們大梁突然禍亂四起,有人舉起造反,挑起戰爭,到處動蕩不安民不聊生,你會怎么辦?”
沈嘉清雖然疑惑她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但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還能怎么辦?當然守好我的一畝三分地,能在亂世之中吃飽喝足就行。”
“啊?!”溫梨笙得到了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她滿臉的震驚不加掩飾。
沈嘉清見她這模樣,沒忍住被逗笑了:“怎么?”
“不對!”溫梨笙皺著眉頭,一臉不理解:“不是這樣的,這不應該是你的答案,你認真回答。”
“我是認真的啊。”沈嘉清道:“要不然還能如何?”
這太奇怪了,這個答案與溫梨笙想象的完全相反。
沈嘉清不是這樣的人,前世的他分明背著劍走出了沂關郡,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回來。
“大梁動蕩不安,百姓深受無端邪派迫害,我身無長物,唯有一劍略為鋒利,便竭我所能以此劍斬邪除惡,盡綿薄之力救受苦受難之人。”溫梨笙一字一句說道。
下一句就是:“梨子,我要走了。”
這是當年沈嘉清離開那日清晨,向她告別時說的話,溫梨笙只聽了一遍,但一字不落的全部記得。
沈嘉清是心懷大義的,所以得到了這樣的答案,讓溫梨笙極為震驚。
“你在說什么呢?”沈嘉清古怪的看她一眼。
溫梨笙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盯著他的眼睛,神色凝重道:“沈嘉清,天下動蕩不安,反賊四處作亂,很多□□離子散,家破人亡,還有不少邪派害人性命,你再想想你的答案。”
沈嘉清被她認真的神色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覺得我的答案應該是什么樣的呢?”
“你武功那么厲害,不應該仗劍走四方,看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嗎?或者投身入軍,加入平定反賊的陣隊,為咱們大梁的安定出一份力。”溫梨笙道。
沈嘉清一聽就笑了起來,他笑了一會兒后說:“這大梁的王位誰坐,江山誰掌,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呢?我們離奚京太遠了,莫說有反賊造反,就是他們奚京內斗個你死我活,皇帝換一個又一個,咱們在這北境還是該吃吃該喝喝。”
溫梨笙看著他的臉,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神色很是自然,顯然是內心的真實想法。
“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一個人的力量太弱了,能做什么呢?”沈嘉清道:“我救個百人千人,于整個大梁的人來說也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誠然沈嘉清說的很有道理,這也正是她當初所想的。
當初沈嘉清與她辭別的時候,溫梨笙就說這天下的人那么多,憑你一人又能救得了多少呢?還不如留在沂關郡,幫助身邊的人。
但溫梨笙這樣自私的想法,在動亂徹底爆發之后,親眼看到人們因為戰爭流離失所,因為邪派家破人亡的時候,這念頭就消失了。
溫梨笙明白過來,那是因為還沒有經歷過成長,所以并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選擇。
她看著面前沈嘉清這張少年面容,他還沒有經歷過那個動蕩不安,搖搖欲墜的大梁,還不知道會一種恐怖的教派禍害百姓,所以他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不會去做那些事。
溫梨笙又想起今日謝瀟南在看到她紙上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的認真注解之后,露出的嘉許表情,那是因為他已經意識到這個地方對忠國方面教育的薄弱。
這也難免,因為沂關郡本來就是一個特殊的地方,這里幾乎在大梁的邊境,又有許多江湖門派,這些江湖人平日里最是看不慣那些當官的,所以在根本的觀念上就有沖突,加上沈嘉清又出身江湖門派。
謝瀟南是對的。
溫梨笙說道:“國在家在,國亡家亡,我們與大梁應該是一體的。”
“這話就不對了。”沈嘉清道:“國不會亡的,大梁倒了,還有大周大李,反正不管怎么樣都會有人坐王位掌江山,咱們這些平民百姓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他娘的,竟然說得有幾分道理。
溫梨笙險些被他說服,最后只得將這話題作罷,現在爭論是沒有意義的。
前世一定是發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讓沈嘉清徹底改變了想法。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寒風呼嘯而來,吹散了周身的暖意,她朝外看,就見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天上飄起了雪花。
又下雪了。
她有些想謝瀟南,想牽他的手,還想把臉埋進他的狐裘里。
他現在在做什么呢?
溫梨笙在窗邊站了一會兒,而后轉頭對沈嘉清道:“走吧,咱們回去。”
兩人回到長寧書院,溫梨笙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上面還是謝瀟南上午離開時整理好的東西,擺放得很整齊。
像溫梨笙這樣從來不在意書擺得整不整齊,紙疊得平不平整的人,頭一次有了一種不忍將這些東西打亂的念頭,她小心翼翼的從上面取下一本書,然后拿起紙和墨筆,又將方才蹭得錯了位的東西擺好,這才低頭開始抄寫文章。
溫梨笙抄寫的時候總是不專心,總想轉頭往身邊看,但每次看到的都是空的座位。
謝瀟南分明只是在這里坐了一上午,這會兒沒有他坐在身邊,她卻感覺非常不適應。
再忍忍吧,明日就能見到了。
溫梨笙在心中對自己說。
放課回去之后天完全黑了,溫梨笙泡了熱水澡,飯都是在寢房吃的,吃完之后就看見外面還在下雪,她喃喃道:“這大雪不停嗎?”
本以為今夜下完就停了,結果第二日醒來的時候還在下雪,院中的積雪已經沒過小腿一半了。
溫梨笙在房中愁眉苦臉的往外看,整個人身上寫滿了郁悶,魚桂在旁邊勸道:“小姐別著急,雪很快就停的。”
沂關郡每年冬天都要下很大的雪,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這次溫梨笙卻覺得不開心,覺得下得太久了,本來約好了今日要去謝府找謝瀟南的,結果這不斷降的雪將路覆上一層又一層,別說去找謝瀟南了,她現在連出個院子都難。
溫梨笙雙掌一合,豎起食指和無名指結出個手印,閉著眼睛念念有詞。
魚桂好奇的湊過去,就聽她嘴巴里不停的在念:“他娘的快停雪,快停雪,快停雪。”
魚桂道:“……小姐,念咒的時候說臟話是沒用的。”
“是嗎?!”溫梨笙驚訝的睜眼。
事實證明果然是沒用的,這場雪斷斷續續的連下了整整三日。
期間溫梨笙在房中如蔫了的花朵,整日就是盼望著雪停,做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來,直到魚桂的一聲雪停了,才讓她整個人蹦跶起來,推開窗子往外看,見雪果然停了,好像還出了太陽。
雪雖然停了,但是由于這三日的降雪,路上基本都被封住,要用一些時間清掃街道上的雪,所以溫梨笙又在房中等了半日。
直到街上開始正常通行之后,溫梨笙才坐上馬車趕往謝府。
謝府門口依舊守著不少侍衛,只是與之前相比好像減少了幾個,溫梨笙下了馬車就朝謝府大門走去,吸去了上次的教訓,她打算先問一問這些守門的侍衛,謝瀟南在不在家。
誰知道剛走近,那些侍衛瞧見她之后就齊齊的朝她行了個禮,給溫梨笙嚇得一下頓住了腳步。
上回來這些人視若無物,仿佛壓根沒有看見她一樣,這次來剛走近就一起行禮,倒是讓她有些受寵若驚了。
溫梨笙道:“你們主子在府中嗎?”
打頭的侍衛畢恭畢敬的回道:“回姑娘的話,世子在府中。”
“那你去敲門通報,說我來找他了。”
侍衛頷首,應一聲是,而后對門里的護衛說了句話,緊接著幾人就一同走了出來,對溫梨笙點頭哈腰:“世子爺吩咐過,若是姑娘上門來尋,直接領進去就好,姑娘請進。”
溫梨笙就這樣被請進了謝府,而后帶著她一直走到正堂前,躬身道:“世子就在里面。”
正堂的門緊閉,還加了一層極其厚實的棉簾,顯而易見這里的嚴寒讓謝瀟南頗為忌憚,護衛敲了敲門:“世子,溫姑娘來尋。”
“讓她進來。”隔著厚厚的簾子,謝瀟南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
繼而門被推開,棉簾被掀起,一股熱氣從里面撲來,溫梨笙抬步走進去,瞬間被里面的熱意給緊緊包裹,原本披著一身的寒霜在眨眼間凝出水珠,睫毛也變得濡濕。
正堂里沒有其他人,謝瀟南身穿素檀色的長衣,柔和的顏色讓他的容貌更為昳麗,墨黑的長發披著,頭上一根潔白如雪的玉簪在光下折射微芒,褪去了眉眼間的冷漠淡然,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極為溫柔。
眼下他正站在柱子邊,伸長手臂似乎在往上面掛什么東西,溫梨笙走過去,一下就從側面抱住他,雙臂環在他的腰上,臉貼近他的胸膛,先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嘆道:“啊——是世子。”
他身上的所有地方都是溫暖的,與剛從寒冷中走進來的溫梨笙成鮮明的對比。
謝瀟南仍舊掛著東西,嘴邊勾起笑意:“怎么雪剛停就跑來了?”
溫梨笙收緊手臂,將他抱得緊緊的:“還不是因為太想你了,真是一刻都忍不了。”
他將東西掛好,垂下來的手臂順勢將她擁進懷中,低頭看見她睫毛沾了水珠,就用指尖輕撫了一下,水珠站在謝瀟南的指尖上,他道:“外面這般寒冷,為何不多穿些?”
溫梨笙仰臉沖他笑:“不冷,我想見世子的這顆心是火熱的,所以一點都沒感覺冷。”
她仔仔細細的看著謝瀟南的眉眼,雖說才三日沒見,但溫梨笙確實覺得非常煎熬。起初她那種感覺只是淡淡的,到后來就十分猛烈,抓心撓肝的想見謝瀟南,恨不得立馬出現在他面前。
如今總算見到,她才感覺舒服不少。
謝瀟南將手貼在她的臉頰上,溫暖的掌心將冰涼的臉慢慢捂熱,白皙的臉上也生出淡淡的緋紅,他道:“日后想我的時候多抄幾篇文章。”
“那可不行。”溫梨笙當即不贊成道:“掛念你本就是一件美好的事,不能跟煩惱的事掛鉤。”
謝瀟南輕輕哼笑一聲,忽而低下頭,向她湊近一些:“你上回說讓我給你的補償,還作數嗎?”
溫梨笙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想到三日前在學堂上,她說笑時讓謝瀟南親她兩口做補償,沒想到謝瀟南現在還記得。
她不過是逞一時之勇,現在提起哪還有那個賊膽:“世子也知道我經常出爾反爾。”
謝瀟南的眸光好像逐漸變得晦暗,摻雜了一種濃濃的情愫在其中,他定定的看著溫梨笙,離她越來越近:“但是在我這里,耍賴沒用。”
溫梨笙下意識瑟縮了一下肩膀,但因為被他抱在懷中,雙臂將她桎梏,她并沒有退路,只得看著謝瀟南的頭越來越低,眼眸越來越近。
兩人的呼吸融在一起,謝瀟南動作輕慢的在她唇上印下一吻,然后才逐漸加力,帶著眷戀與溫柔,將他這幾日的思念隱晦的傳達。
溫梨笙被迫仰起頭與他唇齒交纏,灼熱的呼吸覆在面上,仿佛將她的臉燙熱了一般,耳朵更是紅得像滴血似的。
除卻那一次在水中她驚慌失措之下的冒犯,這只能算第二次與謝瀟南親吻,溫梨笙仍無比生疏,甚至連舌尖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只被他慢慢引導著,誘騙著,纏去了另一個地方。
心口好像被一種無名的情緒給脹滿了,或許是有些熱,或許是因為害羞,她有些難耐的攥緊了謝瀟南的衣袍,華貴的衣料在掌中傳遞極為良好的觸感,她鼻子里全是那股心心念念的甜香。
耳邊極其安靜,聽不到任何雜音,只有謝瀟南略微有些重的呼吸聲繞在耳廓,勾得她心跳飛速跳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溫梨笙又堅持不住了,她萌生退意頭往后仰了一下,謝瀟南卻沒放開她,往前追了一些,手掌貼扶在她的后腦勺上,讓她不準后退。
溫梨笙被迫堅持了一會兒,而后發出低低的輕哼聲,雙手有推拒之意,謝瀟南才放開她,還懲罰似的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一下才退開。
溫梨笙下意識舔了舔被咬的唇,看見他眸光有些潤意,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平靜冷淡,被情動完全占領,這樣的他看起來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但她實在是親不了,大口的呼吸著,將額頭抵在謝瀟南的心口,聲音有些喑啞:“嘴上說著喜歡我,其實在心里盤算著怎么把我憋死。”
謝瀟南眸中染上笑意,低頭看著她毛茸茸的腦袋,然后用手捏了捏溫梨笙還紅著的耳朵尖,說道:“是你自己沒用。”
溫梨笙直接承認:“好,是我沒用。”
確實有點沒用,被親兩下就有些腿軟,堅持不了。
謝瀟南順了順她的頭發,將臉邊的碎發歸到耳朵后,把她一雙冰涼的手都暖得熱乎乎之后,才將她從懷中松開。
溫梨笙找了地方坐下來,轉頭在周圍看了看,而后道:“世子,我能去你的臥房嗎?”
謝瀟南正在倒茶,聽了這話就一下停手,轉頭看向溫梨笙,輕輕挑眉:“去我的臥房作何?”
“這里的凳子坐著太硬了,”溫梨笙說道:“我喜歡世子的臥房。”
記憶中謝瀟南的臥房是個很溫暖軟和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個暖爐,到處都鋪著極為昂貴的裘毯,連地上都鋪得厚厚一層,還有凳子窄榻,凡是能坐能躺的地方,皆是軟的。
溫梨笙前世在孫宅,半夜出逃被抓的時候,當時謝瀟南因為突發情況半夜要出去,溫梨笙就被扔進了他的臥房里,還掛了鎖,她拍門半天沒人應,最后在謝瀟南的房中睡了一夜。
但也就只睡了那一夜,自那之后就再也沒能靠近過他的臥房。
眼下溫梨笙起了賊心,想去看看。
謝瀟南將熱茶遞到唇邊,輕輕吹了一口:“你怎么知道我房中的凳子是軟的?”
溫梨笙笑著說:“隨便找的借口而已,我就是想去世子的臥房看看。”
“你倒是坦誠。”謝瀟南奇道:“先前怎么不見你這般誠實?”
十句話里面幾乎八句都是假的,還有兩句是在吹牛。
“一家人當然不說兩家話,我怎么可能還騙自己人呢。”溫梨笙道。
謝瀟南慢慢地喝一口熱茶,而后道:“不合適。”
“有什么不合適的!”溫梨笙騰地站起,走到他邊上,伸手去勾他的指頭,撒嬌道:“帶我去看看嘛,我保證什么也不動。”
謝瀟南又喝了一口,而后說:“你便是把我臥房搬空了,我也不會多說一句,只是那畢竟是寢房……”
他還沒說完,溫梨笙就插著腰,氣哼哼的又坐下來,拉個臉道:“你們奚京來的,就是規矩多,在我們沂關沒有什么合適不合適!寢房那都是敞開了門的讓人進去參觀!”
謝瀟南聽她一番胡說八道就覺得很是好笑,又見她抿著唇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模樣,就笑了一下:“就這么想去?”
“我就是要去看!”溫梨笙雙手環胸,頗有氣勢道。
“那跟我來吧。”謝瀟南的聲音中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無奈,他放下茶盞,領著溫梨笙出了正堂,從回廊穿過去沿著庭院往后走,穿過了兩道拱門才到他住的臥房。
房中的庭院被清掃得很干凈,院中種了一棵大樹,在寒冷中張著光禿禿的枝干。
謝瀟南走上前,抬手推開門,回頭看她。
溫梨笙幾個快步向前,踏進了房中,剛進去一股清淡的甜香就撲面而來,在這屋子里無處不在。
她每次聞到這個味道,都有一種發自肺腑的舒暢感,喜歡得不行。
謝瀟南的寢房保暖措施要更夸張一些,那些棉簾幾乎將所有能透光的地方都堵上了,進房就要點燈,隨著一盞盞落地長燈亮起,寢房的擺設也逐漸出現在視線里。
外屋的地上沒有鋪設裘毯,門的兩邊有一個很大的落地花瓶,當中是桌子,邊上是屏風,墻上掛著字畫,看起來沒什么特殊的地方。
溫梨笙往里走,走到里屋的邊上,撩開厚重的裘簾,就看見里屋的地上鋪設了雪白色地毯,一個大暖爐放在其中,旁邊有個可躺可坐的軟椅,上面也墊了墨紅交加的絨毯,乍眼看去只覺得這屋子無比暖和。
“簡直是我的夢中情屋啊。”溫梨笙感嘆道。
謝瀟南站在邊上,說道:“日后有的是機會給你住。”
溫梨笙沒在意這句話,伸長脖子在里面看了一圈,但并沒有進去,轉頭來到外屋的屏風旁,那里置放這一張竹編的藤椅,上面也鋪了毯子,她躺在上面,發出舒舒服服的感嘆,然后說:“這椅子我要帶回去。”
謝瀟南喚人進來將暖爐點燃,有些冷的房間漸漸染上熱意,門關上之后房中就剩下兩人,謝瀟南坐在桌邊,看她在藤椅上翹著腳一搖一晃,半晌后說:“你先前說找我有事,是什么事?”
不提溫梨笙都要給忘記了,她從懷中拿出一封信和一個令牌,走到桌邊坐下,剛把東西放上,謝瀟南看見之后臉色就有些許變化。
他拿起令牌左右翻看,神色越發沉:“這東西是從哪里來的?”
溫梨笙道:“先前咱們在牛宅的時候,沈嘉清纏著一個丸子頭少年不放,那個人前段時間來了溫府,我見她可憐沒地方吃住就將她留在溫府,然后從她那里聽說她正被一伙人追殺,迫于無奈才扮成男子。”
“我知道她。”謝瀟南道:“那日喬陵與她在擂臺上比試了一回。”
溫梨笙點頭:“沒錯,是世子讓的嗎?”
謝瀟南道:“她功夫尚可,但輕功極好,甚至略勝席路一籌。”
溫梨笙已經猜到謝瀟南對藍沅有試探之意,所以才決定把東西拿來給他看,加之兩人現在的關系跟以前不一樣了,且這事她是一點眉目都沒有,所以才想與謝瀟南商量一下。
謝瀟南道:“這東西她是如何得來的?”
溫梨笙:“她說她原本是某個小門派中的弟子,年滿歲數之后下山歷練,渡船的時候遇到水匪,混亂中救了個女人乘小舟逃跑,但那女人在半道上重傷死了,她就將包袱拿走,想將包袱還給女人的親人,這信和令牌都是在包袱里。”
謝瀟南聽后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展開了信掃了一邊,目光落在信最后的那個印章上。
“世子,你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嗎?”溫梨笙問。
“這信上是諾樓國的文字。”謝瀟南用手點了點最后的那個印章道:“這是諾樓王的王印,信上的內容表示最近不太安全,要暫時中斷通信來往,待風頭過去再恢復。”
溫梨笙一驚,很快就將這件事想明白。
有人在與諾樓王保持通信,這就意味著有人蓄意勾結異族,其目的恐怕只有一個,那就是諾樓國又想入侵大梁邊境,這是有人再給他們做內應。
她瞬間覺得心頭如雪霜般寒冷,這是通敵叛國,意圖謀反的大罪,但凡牽連上都是誅九族的,沂關郡中竟然會有人敢這么做。
很快的,她意識到面前坐的這位,正是反賊的頭子。
溫梨笙悄悄看了他一眼。
謝瀟南見她那偷摸的小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又話,于是道:“說。”
“世子覺得,這封信是寫給誰的?”溫梨笙小心翼翼的問道。
謝瀟南低頭看了看信,而后聲音如常道:“信上提到了溫郡守。”
“什么?”
“是寫給你爹的。”謝瀟南道。
溫梨笙當場就傻眼。
這封通敵叛國的信,是寫給她爹的?難道反賊竟是她爹?
“怎么可能呢?!”溫梨笙第一個不信。
謝瀟南道:“我先前在奚京學過諾樓國的文字,這封信對我來說沒什么難度。”
他將信折起來,而后拿起令牌仔細翻看:“這令牌外鐵內金,有專屬封號,也是塊真的。”
“我爹不可能是反賊的,他最多也就貪點兒小錢……”溫梨笙想為她爹辯解一下。
謝瀟南說:“信是真的,但信的內容是假,這是一封被故意寫出來的信,原本的計劃應該是送郡丞的手中,卻沒想到中途出了意外,送到你手中。”
“什么意思?諾蘭王為什么會大費周章做這樣一封假信?”
“這兩樣真的東西會成為給溫郡守定罪的鐵證,若是落在別人的手中,你爹用不了兩日就會被押回奚京問審。”謝瀟南將折起來的紙放在燭臺上,火苗迅速將紙張吞噬,火光跳躍間,謝瀟南的面又蒙上一層朦朧的冷意:“不管信上內容真假,你爹通敵的罪名就基本已經定了。”
“諾樓王怎么會制定這樣一個惡毒的計劃來針對我爹呢?”溫梨笙覺得心寒無比,沒想到她陰差陽錯攔下的藍沅,竟會起了這樣大的作用。
她還以為只是哪個幫派之間的恩怨。
諾樓王不可能無緣無故陷害她爹,定然是有人時刻與他通信,然后匯報郡城內的情況,定是因為她爹與謝瀟南來往太頻繁,那些人才會出這個計謀。
這就說明另有其人在通敵,打著造反的算盤。
溫梨笙盯著謝瀟南,有一個問題她很早之前就想問了,最初是因為關系不好,問了會引起別的禍事,后來又覺得關系還不夠好,問了也得不到答案,但是現在……
溫梨笙舔了舔仿佛還殘留著些許觸感的唇,問道:“世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謝瀟南輕笑:“你問。”
“你來這沂關郡,到底是做什么來了?”溫梨笙終于問出來。
這也是前世一直困擾她的問題,那時候的謝瀟南與她基本沒有交集,根本無法探究他平日都在做什么,只知道他建寧六年五月份來沂關,次年八九月就離開了,于是這個問題就成了永遠的謎。
謝瀟南與她對視,沉吟了好一會兒,正當溫梨笙想說要是為難的話就不用回答時,他開口了。
“我身負皇命。”謝瀟南道:“前來收網。”
“收網?”溫梨笙聽不明白。
“一張先帝布下的網,已埋了有十幾年,如今我來收。”謝瀟南用手點了點她的鼻尖,輕聲說:“知道的太多可不好,不要總是那么好奇。”
溫梨笙輕哼:“我知道的事情比你多得多呢。”
謝瀟南笑著夸贊:“那你可真了不起。”
她起身,走到藤椅旁坐下,躺進柔軟的裘毯中,找了個舒適的位置輕輕搖晃著:“世子打算如何處理這些事?”
謝瀟南道:“要去找你爹商議商議。”
溫梨笙點點頭,心說這樣也行,只要謝瀟南相信她爹是個好人就行。
她在心中琢磨著收網的意思,大概是這邊境地帶又有些人蠢蠢欲動了,諾樓國幾十年前被擊敗趕出大梁之后,或許還一直心懷怨恨,伺機而動,等著卷土重來。
之前去薩溪草原,從哈月克族人的口中也得知,薩溪草原上還有很多游牧之族非常憎惡大梁,諾樓國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樣與他們再勾結起來,大舉進攻邊境,再打下沂關郡往南推進,入侵梁國國土。
沂關郡也有人做內應的話,里應外合拿下沂關并非難事,這里距離奚京又那么遠,等消息傳過去之后,就會又像幾十年前那樣,援兵還沒來這座郡城就已經被異族人占領。
說來說去,終究還是謀反。
謝瀟南身負皇命,前來收一張十幾年前就鋪下的網,將所有勾結計劃謀反之人一網打盡,這就是他來沂關郡的目的。
謝瀟南不是反賊,他是令反賊聞風喪膽的謝家兒郎。
溫梨笙想著想著,漸覺困意上頭,她在這無比舒適溫暖的環境里閉著眼睛,毫無防備地睡去。
睡得很沉,很香,這一閉眼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等她再醒時,最先聽到耳邊有細碎的微動,她睜開尚帶著倦意的眼睛,入眼視線昏暗,唯有身邊有一束亮光。
她轉頭看去,就見謝瀟南坐在地上,面前擺著一張矮桌,桌上擱著一本書和一盞燈臺,燭光影影綽綽的微微晃動,他一只手支著頭,正低眸看書,時不時會翻一下頁。
房中沒有其他聲音,只有他偶爾翻頁的聲響,或許再仔細一點,能聽到他細微平緩的呼吸聲。
溫梨笙動了一下身子,發覺自己并不在藤椅上,而是躺在一張平而窄的軟塌上,身上還蓋著軟和的錦被。
謝瀟南察覺到她動了,偏頭看來,發現她正半睜著眼睛看他。
他身子往旁一傾,俯頭在她唇邊輕輕親了一下,用低低的聲音問:“醒了?餓不餓?”
第63章
本來被謝瀟南親那一下的時候, 她還是有些迷糊的,帶著剛睡醒的懶意。
恍惚間她想起了前世出逃失敗的那個夜晚,當時謝瀟南和他的將士趕著出門處理突然狀況, 就將她隨便鎖在了房間里。那個房間雖然沒有這里大,也沒有這里擺設華貴,但也有一張這樣的窄榻, 溫梨笙鬧騰累了之后就是在窄榻上睡著的。
一覺睡到天亮,然后被開門的動靜吵醒,她睜著眼坐起來時,就看見謝瀟南從外面走進來, 一邊脫下裹著寒意的大氅, 一邊瞥她,精致的眉眼仿佛覆了寒冬臘月的冷霜, 他說:“你倒是把這當自己屋了。”
而現在,還是那張熟悉的臉, 謝瀟南的面上卻帶著淡淡的笑,與她離得很近,見她愣神還用手指點了點她的臉頰:“睡迷糊了?”
那時的她從沒想過, 有朝一日那個冷漠倨傲的人會坐在她的身邊, 在靜謐中守著正睡著的她, 然后在她醒來的第一時間發現, 輕輕印下一吻。
溫梨笙怔然片刻, 而后忽然張開一嘴利牙想咬他的手指,被謝瀟南敏捷的躲開, 笑著說:“我可沒放一只小狗進來。”
她開口, 聲音有些啞啞的:“我要把你的手指頭咬下來。”
“我的手指可不能吃, 若是餓了就起來, 膳房備了飯。”謝瀟南將矮桌上的書合上,而后起身將旁邊的一盞長燈點上,房間頓時亮起來。
要是提到吃的,那溫梨笙可就不困了。
她睜了睜眼睛,而后感覺身上很熱,就像是捂在一個爐子里似的,脖子處都出了汗。
她皺著眉毛把身上的錦被給掀了,長呼一口氣:“好熱!世子想把我熱死嗎?”
謝瀟南看了一眼自己特地抱來的被子:“我只是怕你凍涼。”
溫梨笙坐起來,拿出帕子擦頸邊的細汗,一邊說道:“你這房中已經點了暖爐,我身上也穿得很厚實,再加蓋這一層被子,真的要被悶死了。”
誰知道謝瀟南說:“冬天睡覺容易生病。”
溫梨笙被這句話給逗笑了,謝瀟南果真很忌憚冬天,竟能說出這樣的話。
她將細汗擦干凈之后,想往外看一眼,卻見門窗都封著棉簾,看不見天色如何,她起身下了窄榻問:“真奇怪,怎么莫名就睡著了呢?我睡了多久?”
“約莫一個時辰。”謝瀟南說。
溫梨笙略微有些不滿,她好不容易才等雪停了找世子,卻沒想到竟然睡著了,白白浪費了一個時辰。
她嘆一聲說:“冬日里天黑得早,我不能太晚回家,不然我爹又該啰嗦我。”
謝瀟南似乎也并不打算讓她久留,說道:“吃完飯就回去。”
溫梨笙捂了捂心口,佯裝受傷:“世子好生絕情,你都沒有半分不舍嗎?”
謝瀟南點亮了房中的兩盞燈,光一直延續到門邊,將他整個人都攏在柔和之中,他轉頭過來看了溫梨笙一眼,什么都沒說,而后低頭在她唇邊輕觸了一下:“走,吃飯去。”
溫梨笙臉上一熱,那些貧嘴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跟在謝瀟南身后出了寢房,才發現這院子周圍都是空蕩蕩的,從后院一路走到前院,偌大的宅院竟看不到一個下人,她奇怪的問:“世子,你府上的下人呢?”
謝瀟南道:“在外面守門。”
走到正堂外才看到有下人守著,謝瀟南隨口吩咐了一句上菜,領著溫梨笙坐到側堂,上次與賀家一起吃飯的地方。
房中暖意十足,菜也很快就被端上桌,四菜一湯,空中立馬飄起了飯香,溫梨笙只要一聞就感覺開始流口水。
菜上了之后,溫梨笙左右看看,思索著該先吃那一道菜。
奚京的菜與沂關有很明顯的區別,這些菜的味道很像,一下子散發出來,即便是顏色看起來不重,甚至會感覺寡淡,但讓人有著很重的食欲。
見溫梨笙還呆呆看著,謝瀟南說:“吃吧。”
溫梨笙愣愣道:“沒有公筷。”
“不需要。”謝瀟南說著,然后泰然自若的用筷子夾了一個丸子給溫梨笙:“嘗嘗。”
溫梨笙怕燙,先是把丸子從中間一分為二,然后夾了一半放嘴邊吹了吹,感覺差不多之后就全塞進嘴里。丸子入口很彈,緊接香味在唇齒中散開,帶著一股子咸鮮,溫梨笙脫口而出:“好吃。”
謝瀟南看見她眸間毫不掩飾的喜色,也笑了下。
溫梨笙吃得慢,想在謝府多呆一會兒,很像小時候去朋友家玩不愿意回家的孩子,但不管吃得多慢,這場飯也總有吃完的時候。
謝瀟南漱了口,就看著溫梨笙一筷子一筷子的夾一點點東西往嘴里送,看起來是吃飽了,但仍不愿意放筷。
他笑著看了會兒,而后握住她的手腕,下令道:“漱口茶端來。”
“我還沒吃完呢!”溫梨笙不樂意道。
“再吃你就要被抬著回溫府。”謝瀟南將筷子從她手中抽走,說道:“你該回家了。”
溫梨笙撇嘴:“你怎么能說出怎么冰冷的話的?”
謝瀟南嗤笑一聲,將她的碎發撩到耳朵后,指尖落在耳朵尖上,輕輕的捏了下。
溫梨笙覺得耳朵有些癢癢的,她歪著頭蹭了蹭,接過漱口的茶水結束了這頓晚飯。
天色漸晚,基本上看不見什么亮光,謝瀟南親自將她送到門口。
她雖然是空著手來的,但走的時候帶的東西可不少。
除卻廚子做的一些糕點之外,還有幾個箱子裝的東西,都被搬上了馬車里。
溫梨笙站在謝府門外,回頭看了眼沒有披大氅的謝瀟南,說道:“世子快回去吧,外面冷。”
謝瀟南輕輕搖了下頭,示意沒事,仍舊看著她。
她看著這樣的謝瀟南,很想上去緊緊抱他一下,但周邊站的全是守門的侍衛,雖然所有人都低著頭,溫梨笙還是不敢這樣做,于是往回走了兩步,抬手牽起他的手,貼著溫暖的掌心握了一下:“我走了哦。”
謝瀟南回握的手勁傳來,停頓了一會兒后才松開:“去吧。”
溫梨笙轉身爬上了馬車,里面放了不少從謝府帶走的東西,她打開其中一個箱子,發現里面是一件雪白的狐毛氅衣,入手的光滑和色澤的亮度,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東西。
下面還疊了幾個箱子,都是大小的,不用打開也知道里面放的肯定也都是氅衣,先前謝瀟南說送她,沒想到這就準備好了。
剩下的東西應該就是放的香料之類的,這些他曾答應過的,一并送上了馬車。
溫梨笙倒不是稀罕這些貴重物品,只是想到都是謝瀟南送的,她就壓不住嘴角的笑容,喜愛的在手里摸一遍又一遍。
回到溫府之后,正巧撞上從官署回來的溫浦長,他瞧見了謝家的馬車,正驚著世子怎么這個時候來,匆忙要上前行禮:“下官不知世子尊臨,有失遠迎望世子見諒。”
溫梨笙從里面探出頭:“爹,你干嘛呢?”
溫浦長一聽見是溫梨笙,立馬抬起頭,表情整個變了,皺起眉道:“你怎么在世子的馬車里?”
溫梨笙從車上下來:“我坐他馬車回來唄。”
溫浦長伸長脖子想往里看,就聽她說:“別看了,世子沒來,只有我。”
溫浦長一下松散了行禮的姿勢,氣不打一處來:“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還敢用謝府的馬車,不要仗著世子忍讓你就胡鬧!”
“哪有啊!”溫梨笙為自己辯解:“我怎么可能在世子面前胡鬧呢!”
說著她沖門口的護衛招手:“來,把車上的東西搬下來。”
溫浦長一聽,直覺不好:“什么東西?”
“一些從世子那拿來的東西。”溫梨笙說。
緊接著幾個箱子就被搬進溫府,還有幾盒子糕點,溫浦長打開盒子,看到里面都是糕點:“你怎么又從謝府偷東西,上回把人家偷來的廚子送回去后,你還不死心是吧?”
“這怎么是偷的呢?這都是世子給我的!”溫梨笙氣道。
溫浦長納悶嘀咕:“怎么送這么些吃的?”
說著他打開了其中一個箱子,一件墨紅交織的氅衣差點閃了他的眼睛,溫浦長瞪著眼摸了一把:“這……”
很快將剩下幾個箱子打開,其中有四件顏色漂亮,觸手光滑的氅衣,還有兩件流云錦所制的短襖坎肩,一個箱子中放了不少發簪鐲子,每個看起來都極為精致。
溫浦長眼尖,從當中看見了那個先前被還回去的墨玉扳指,他眼都直了。
最后一個箱子則是放了一些分裝好的香料,溫浦長用手指沾了點聞聞,身子忽然晃了兩下,好似站不穩。
溫梨笙嚇了一跳,連忙上去扶:“爹!爹你怎么?”
溫浦長意志消沉,臉上浮現絕望之色:“完了完了,這下徹底完了,你從謝府偷出這些東西,咱們溫家怕是真要折了。”
“爹啊,這真不是我的偷的,我在你眼里就是個小偷?”溫梨笙十分納悶。
“不止,還是耍橫無賴的頭號惡霸,坑蒙拐騙的一把好手,只有你寫不出來的文章,沒有你闖不出來的禍。”溫浦長對自家女兒了解甚深。
溫梨笙深吸一口氣,盡量保持平穩的語氣道:“這些都是世子送給我的,我怎么可能去他府上偷東西,我還沒進門就被侍衛叉住了。”
溫浦長當然知道這不能是她偷的,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世子為什么會將這些東西送給溫梨笙,他指著最后一箱中的香料道:“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溫梨笙上哪知道去,只道:“是世子平日里點的香。”
“這叫龍涎香,被譽為香中黃金,是皇室特供的頂尖香料,這種東西無法制作,每年上供的數量也不穩定,是極其珍貴之物,唯有皇帝親近的重臣會獲得這些賞賜。”溫浦長道:“世子把它送給你?還送那么多?”
有價無市的東西,不管出價多高也是買不到的,溫梨笙原本以為謝瀟南當初說的“你買不到”,是因為這東西可能只在奚京賣的有,但沒想到是確確實實壓根就沒得賣。
溫梨笙走過去看了看,故作思考的想了一會兒,才說:“或許是見我乖巧懂事,聰明伶俐,所以世子將東西送給我。”
話音一落,溫浦長立即跟看鬼一樣看著她:“別說這種胡話。”
“好的。”
溫梨笙揮手,讓下人把東西抬回后院去,對溫浦長道:“爹你放心吧,我跟世子關系好著呢。”
溫浦長原本是不相信的,但這些東西往溫府一送,再不信那就是掩耳盜鈴的傻子了,雖然知道自己女兒平日里很不著調,可世子若是愿意與她交好,溫浦長就覺得這是件大好事。
指不定夢里的那些事還有些希望。
溫浦長拍了拍溫梨笙的頭:“記得給世子回禮。”
溫梨笙點頭應下,心里卻盤算著送什么好,謝瀟南能缺什么東西呢?
當日晚上謝瀟南送的香就被點上了,那香料中不僅有龍涎香,還摻雜了其他許多種東西,混在一起,燃起煙之后,淡淡的甜香果然就從房中散開來,這種味道讓溫梨笙一聞就覺得無比舒心,躺床上沒多會兒就睡著了。
她安安穩穩的睡著,卻做了個噩夢。
夢中她似乎坐在一個馬車里,馬車的窗子門簾都是墨黑色的,導致視線里十分昏暗,可見度很低。
她雙手雙腳都被綁住,從視角上看似乎是沒坐在椅子上,抬頭往上看有個男人坐在對面。
那男人身影隱在暗色里,忽而說了句什么話,溫梨笙聽不懂。
忽而又有一個別的聲音響起,帶著怒意道:“這些事情與她又沒有關系!”
繼而他身邊有個女人道:“要怪就怪謝瀟南,是他害了這姑娘。”
她想說話,但是嘴巴被堵得死死的,半點聲音發不出來。
那發怒的人似乎有些情緒激動地揮舞手臂,一陣鈴鐺的脆聲傳來:“牽連無辜的人算什么本事,就算是目的達成,也會讓人瞧不起,先前的活人棺也是這般,我不明白這樣得來的勝利有什么意義。”
男人又說了什么,女人好像只是負責翻譯,她說:“活人棺是我族古老的秘術,是他們自己要去的方法,害了他們的只有他們自己,且這也是大梁欠我們的。”
女人又說:“這世上只有成王敗寇,沒有絕對的正義與錯誤,任何東西都是通過手段得到的。”
溫梨笙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只覺得心中無比慌亂,在他們爭吵時,馬車忽而被顛簸了一下,有一束光透過簾子照進來,打在男人的臉上,溫梨笙在那一瞬看清楚。
坐在對面的男人高大魁梧,眉眼兇狠冷厲,正是洛蘭野。
她一下從夢中驚醒,這個噩夢讓她出了一身的汗,溫梨笙幾個深呼吸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對夢境中的所有畫面仍記得清楚。
自從她重生之后,隔些時日就會做這種夢,這種夢與其他夢是不一樣的,一些尋常的夢溫梨笙睡醒起來之后基本上忘記大半,記得并不分明,但這些夢卻清晰而真實。
之前是她曾經經歷過的,但之前夢中看到那個悲傷的謝瀟南和現在做的這個,她記憶并不存在,像是一個陌生的場景,但又有幾分熟悉。
究竟是為什么?
難道真的只是她臆想之下的一個純粹夢境?還是這些事情,可能是以后會發生的?
難不成她重生回來,還能夢到未來之事?
溫梨笙坐在床榻上一陣胡思亂想,越想越覺得離譜,可她都是重活一回的人了,還能有什么事比這更離譜的嗎?
她愣了半天,直到魚桂發現她睡醒之后,讓人端了水進來伺候。
溫梨笙有時候覺得自己真的不擅思考,因為很多問題攪在一起的時候,她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頭緒,但她本身又是個腦子很靈活的人,總是忍不住亂想。
這個奇怪的夢沒能想出什么苗頭,她暫時擱置在心中,起床洗漱穿衣,然后前往長寧書院。
臘月天冷,長寧書院取消了早課,即便是如此,溫梨笙也依舊不是準時的那個,她緊趕慢趕的,總是晚一步到學堂。
今日許檐沒有守在堂中,她一進門先往自己的座位上看了一眼,就見謝瀟南正坐在那里,低頭寫字。
整個學堂里亂哄哄的,夫子還沒有來,謝瀟南坐在其中一角,一身雪白的衣袍襯得他氣質冷清,散在心口和臂膀處的長發又添幾分懶散,似儒雅隨和。
溫梨笙看到他的瞬間,臉上就出現個笑容,蹦著輕快的腳步朝他走去,走到邊上才道:“世子今日也得了空閑?”
謝瀟南仍在寫字,頭也不抬道:“也不總是在忙。”
溫梨笙想了一下,印象中的謝瀟南好像就是一直在忙,是那種神出鬼沒的感覺,有時候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與他相遇。
她坐下來,忍不住把肩膀往他身邊湊,看他落筆在紙上寫下一行字,便伸手將他的筆搶走了:“你在寫什么?為何不看我?”
她低頭看了一眼,只見上面寫到:許是沂關居于大梁北境,這里的寒冬格外冷,風吹在身上極為刺骨,且
且后面就沒了,溫梨笙想了想,對他道:“這后面的我幫你寫?”
謝瀟南嘴角攀上些許無奈,說道:“你想寫什么?”
看樣子似乎是同意了,溫梨笙端坐下來,提筆將且劃了個斜杠,在后面加上:但郡城風景宜人,雪景也是難得一見的秀麗,城中百姓善良淳樸,熱情好客,尤其是溫郡守其女,簡直猶如天女下凡,心善而伶俐,于我有頗多幫助,我不勝感激。
她寫完看著謝瀟南,樂道:“我這樣寫對不?”
謝瀟南將紙拿來看了一眼,笑了一下,而后繼續提筆,在后面添了一段,之后不知道從何處摸出來一個信封,又拿出兩張紙,將它們折起來塞在其中。
“這是信?”溫梨笙原本以為他不過是隨便一寫,卻沒想到這是信。
謝瀟南把信封好,在信封上落下四個字:父親親啟。
而后對溫梨笙笑道:“嗯,是家書。”
“你怎么在這寫家書啊?”溫梨笙非常驚訝,他不是說自己不忙的嗎?怎么到學堂寫起家書來了?
謝瀟南卻面色如常道:“家書就是何時想起何時寫,在哪里寫都一樣。”
第64章
溫梨笙伸手撈了一下, 想把那封信給拿過來:“算了吧,你再重新寫一封。”
謝瀟南卻將手一揚,避開了她的手:“信已封好, 用不著再拆。”
“可是你父親看見了那段話,不會對你生氣嗎?”
謝瀟南搖頭:“不會。”
溫梨笙從未想過謝瀟南會在家書里跟他父親嘮這樣的閑話,像他這種性格的人, 家書應該就簡單的幾行字吧。
比如一切安好,勿念之類的。
沒想到他洋洋灑灑的寫了三張紙。
“要不還是算了吧,免得被你爹笑話。”溫梨笙本來是跟謝瀟南鬧著玩的,結果寫到他家書里去了, 她還是有些泛慫的。
雖然她沒有見過景安侯, 但用腳指頭想也該知道,那種生自名門望族, 久居高位的侯王,定然是不怒自威, 不茍言笑的,對于謝瀟南這種家書不知道會不會責罰與他。
但謝瀟南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將家書封好之后壓在書下, 轉頭看見溫梨笙眼中有擔心之色, 便笑道:“放心吧。”
溫梨笙看了一眼那封被壓在書下的信, 心中忍不住猜想景安侯看見家書中那樣一段話時, 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
正想得入神, 就見夫子夾著書走進學堂,學生們齊聲問安, 而后就開始授課。
像這種純講課, 一點不帶互動和不需要回應的授課, 一直都是溫梨笙的死穴, 只要她聽上一刻鐘,就會開始犯困,然后忍不住打瞌睡。
今日也不例外,溫梨笙聽了一會兒之后就開始打哈欠,眼眸中積了一層水蒙蒙的液體。
謝瀟南側頭看她一眼,低聲問:“沒睡好嗎?”
想起晚上做的那個夢,她點點頭:“做了個噩夢。”
但其實她做了這個噩夢,也并沒有睡得不好,一睜眼就到了天亮,只是那個夢的內容讓她耿耿于懷。
謝瀟南眸光變得柔和:“若是困得厲害,就睡會兒吧。”
溫梨笙搖頭:“我不睡,你平日里總忙其他事,好不容易能夠跟你同坐一處,我怎么可能再睡。”
昨日去謝府找他,就一口氣睡了一個時辰,已經浪費了不少相處的時間,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睡了。
溫梨笙睜大自己的一雙眼睛,用手支著頭,定定的看著謝瀟南。
謝瀟南的表情有些驚訝:“為何這樣看著我?”
“我要保證我自己不會睡著。”
謝瀟南低低地笑了一下,拿起墨筆在紙上寫著東西,說道:“若是困倦了,即便眼睛睜得再大也是沒有用的。”
溫梨笙不信:“不可能,只要我的眼睛不閉上,我就絕不會睡著。”
“是嗎?”謝瀟南道。
溫梨笙心說當然是,她堅定地盯著謝瀟南的側臉,看著他挺直的脊背,微微低下的頭,俊俏精致的側臉,墨黑的眼眸微微轉動,在紙上落下漂亮整潔的字體。
雖然以前可能也如此感嘆過,但溫梨笙還是在心中再次嘆道:謝瀟南真是生了一副讓人百看不厭的好皮囊。
前世即便是她對謝瀟南有著排斥之心,但仍舊承認這一點。
溫梨笙就這么盯了一會兒,耳朵里全是夫子授課的聲音,說的盡是些聽不懂的話,沒過多久她就撐不住了,支著頭搖搖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磕在桌子上。
謝瀟南見狀停了筆,看著她的頭一點一點的,便將掌心伸到她面前,耐心等了也一會兒,果然見她整個腦袋往下掉,磕在了他的掌心上,被穩穩的接住。
溫梨笙迷糊醒來,從他的掌心里把臉抬起來:“世子想把我的頭按在桌子上嗎?”
“是怕你把腦子里最后一點智慧給磕沒了。”
溫梨笙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這滿腦子的智慧,磕掉一點兒也不礙事的。”
謝瀟南低聲說:“磕掉人就徹底傻了。”
她沒聽見這句,扭了扭脖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接著瞪眼睛。
本已經打定主意,絕不會再課上睡著,卻沒想到放課鐘響的時候,她猛地睜眼,發現自個正靠在謝瀟南的肩上呼呼大睡。
溫梨笙一下驚醒:“什么,什么?!我就閉了一下眼睛,放課鐘怎么響了?”
謝瀟南把書合上,忽而說一句:“時光如梭。”
她揉了一把困倦的臉,就見周圍的學生已經收拾東西陸續起身往外走,還有幾人向她投來異樣的眼光。
溫梨笙有點接受不了她一閉眼就睡了一個上午這件事,撇著嘴對謝瀟南說:“我睡著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謝瀟南捏揉了一下肩膀:“你沒說讓我叫醒你。”
“我也沒說我想睡覺啊。”
“由此可以得出,不可阻擋的事情就算再努力阻止,還是會發生,所以不要做無味的奮斗,望世人引以為戒。”謝瀟南一邊穿上大氅,一邊說。
溫梨笙覺得這話頗是耳熟,而后想起這是她那篇《青蛙說》結尾的那句話,從謝瀟南的嘴里說出來,就有一股莫名的諷意。
學堂內的人已經走空,就剩下兩人,溫梨笙湊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腰身,仰頭控訴:“你笑話我!”
“豈會,不過是覺得你寫得很好,拿來引用罷了。”謝瀟南抓了一下她的手,探了探溫度,她雖然穿得看起來并不厚,但一雙手卻出乎意料的熱乎乎的。
溫梨笙笑嘻嘻的問:“那我跟狀元相比,差了多少?”
謝瀟南想了想:“差了兩個字。”
“什么字?”
“你自己想。”
溫梨笙自己琢磨起來,心說會是什么字呢?原來她在謝瀟南的心中,跟狀元的差距這么小嗎?
她得意的笑起來。
謝瀟南捏了捏她的臉,忽而說道:“我要離開郡城幾日。”
溫梨笙愣了一下:“去哪里?”
“川縣。”
溫梨笙基本沒有出過郡城,但也聽過川縣,需要穿過大峽谷,來回的路程要用上一天的時間。
“去那里做什么?”溫梨笙一想著好幾日都看不見謝瀟南了,心情有些低落,嘴角不自覺的沉了下去。
謝瀟南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頭發:“因為一些突發的事情,現在情況尚不明確,我正要去探查。”
溫梨笙道:“很快就能回來吧。”
她巴巴的看著謝瀟南,墨黑的眼眸中隱隱藏著期望,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察覺到她非常不舍的情緒,謝瀟南低嘆一口氣:“很快。”
溫梨笙也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毛病,就覺得一天見不到謝瀟南就想得很,抓心撓肝的想,要不然做什么事都是心不在焉的。
這一聽他要去別的地方,雖說嘴上說著很快,但她心里清楚,沒個四五日是回不來的。
見她耷拉著眼皮,眉眼中都是不開心,謝瀟南湊近了她低聲說:“你這樣我怎么走啊?”
溫梨笙的臉在他大氅上蹭了蹭,而后松開環著他的手臂,說道:“沒關系,不就幾日嘛,我等著就是了,世子去了之后一定要注意安危。”
謝瀟南捧著她的臉,而后低頭在她側臉印下一個親吻:“好。”
與謝瀟南又黏黏糊糊的說了一會兒話,兩人自書院分別,溫梨笙回到溫府之后,就見溫浦長匆匆忙忙地回來,對下人道:“快去將我的衣物收拾了,我要出趟門。”
“怎么了爹?”溫梨笙站一邊問。
“我這幾日去趟川縣,你自己在家中老實點,不要在別處惹事。”溫浦長看起來有些急。
“你也去川縣?”溫梨笙一聽,就覺得不對勁,到底川縣出了什么事,溫浦長和謝瀟南都要去那個地方?
她追問:“爹怎么突然要去川縣,你不是很久沒有出過外地了嗎?”
溫浦長道:“別問那么多。”
溫梨笙不樂意了,一下抱住他的手臂:“你要是不說,我就一直抱著不撒手!”
溫浦長氣惱地甩了兩下手臂:“松手!”
結果沒能把溫梨笙甩下去,差點閃到自己的老腰,他另一只手扶著后腰哎呦哎呦的叫著:“你這小兔崽子,你是想要我老命啊!”
溫梨笙道:“是你自己非要甩的。”
溫浦長道:“你撒手。”
“你說不說,不說我不撒!”
“你就在我手臂上掛一天吧!”
“掛就掛!”
溫梨笙就是不松手,溫浦長拖著她走了兩步就累了,妥協道:“行我告訴你,就是川縣那邊挖出幾副新棺材,棺材里的尸體都是剛死不久的。”
“人死土埋不是很正常嗎?為什么要去那里?”
“四副棺材,三個少女一個少年,且棺材蓋的里面全是血淋淋的抓痕,這不是自然死亡。”溫浦長聲音壓低,沉沉道:“他們都是被活埋的。”
溫梨笙驚得一下松了手,腦中立馬蹦出三個大字:活人棺。
前世一股來歷隱秘,勢力非常龐大,名為長生教的教派在大梁各處興起,散播著只要將少男少女活著封入棺材里埋于畫好的陣法之中,便可完成獻祭儀式,實現祈愿人的心中所愿。
這種說法一聽就是害人的邪術,但當時大梁已經支離破碎,戰亂導致很多人流離失所,加上巨大的天災在西部發生,數百萬的難民逃往至南方,也導致了殺人越貨,強取豪奪之事處處可見,戰亂與天災,爭權和侵略,導致天下民不聊生,疾苦難言。
加之長生教在各地大肆宣揚,甚至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做演示,騙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在這種亂世之下,歹心之人數不勝數,于是一場浩大的獻祭便在大梁各處展開。
沂關郡是被波及最晚的地方,一來是郡城在北境十分肥沃的地方,居于大梁的最邊境,某種程度上來講這里的消息并不算靈通,二來是謝瀟南起兵之地就在沂關郡邊上,很多將士駐扎在附近,所以戰亂被挑起之后,就算薩溪草原上也有不少異族趁機入侵,但為了不與謝瀟南手下的兵正面沖突,他們都選擇繞開了沂關郡這塊極為富碩之地。
后來謝瀟南去外面打了一圈又繞回來,才在建寧十一年的時候帶兵開了郡城的大門。
算算時間,長生教興起的時候,分明是在建寧八年時,離現在的時間還差了兩年左右,怎么會那么早出現呢?
會不會只是一個巧合?
“我也要去。”溫梨笙說。
“什么?”溫浦長瞪眼道:“你不準去,在家好好待著。”
“我也要去,”她又重復了一遍:“世子正好也要去川縣,爹你要是不帶我的話,我就跟世子一起去,他肯定樂意帶我。”
“你去川縣做什么?這次去不是為了玩兒的。”
“我也不是為了玩兒,我一定要去看看!”溫梨笙用認真的語氣強調道。
她要去看看清楚,這到底只是哪個窮兇極惡之徒造成的一起殺人案,還是來自那個長生教的獻祭邪術。
溫浦長拗不過她,最終還是松口答應了,并與她約法三章,規定她去了川縣之后不能亂跑,不能離開他們的視線,不能招搖惹禍。
溫梨笙都一一答應了,然后喊著魚桂回去收拾東西。
冬日里的衣物厚重而繁多,收拾起來極為麻煩,思及可能要住上幾日的時間,魚桂多準備了幾套換洗,這樣一收拾就到了晚上。
溫梨笙還派人給沈嘉清遞了話,讓他也一同去川縣。
一般碰上這種事,沈嘉清是連理由都不問的,畢竟這種兩人一起出去玩的機會并不多,有好幾次沈嘉清都背著包袱到溫府門口喊她去踏青,但都被溫浦長給趕走了。
一聽到溫梨笙傳來要去川縣的消息,沈嘉清當晚就收拾好了東西。
第二日一早,騎馬趕到溫府門口。
彼時下人正將東西往馬車上裝,溫浦長站在門口看著,一件沈嘉清打馬走來,頓時擰起兩條眉毛:“你一大早來著干什么?”
沈嘉清一看見溫浦長,整個人就會變得很老實,他立馬從馬背上翻身下來,到溫浦長的面前鞠躬行禮:“郡守大人日安。”
“少來這套。”溫浦長說:“你怎么背著行囊?要去哪里 ?”
這話剛問完,溫浦長的心中就涌起一陣不大好的預感,果然就聽見沈嘉清說道:“是梨子給我傳信說要去川縣幾日,所以我才拿著衣物今日一早趕來,郡守大人似乎也要出門?”
“我也要去川縣。”溫浦長說了一句,而后揚聲喊道:“溫梨笙!”
溫梨笙揣著手暖從里面蹦蹦跳跳的跑出來,頭上兩邊的發髻打著晃,小辮子輕擺,臉上帶著燦爛的笑意,一出來就看見了沈嘉清,她笑道:“來那么早啊?”
溫浦長氣道:“你把他叫來做什么?”
“當然是一起去啊。”溫梨笙說:“多一個人多一份力嘛!”
“多一條拖后腿的?”溫浦長十分不給面子,沖沈嘉清揮手:“回去,你不能跟去川縣。”
沈嘉清雙眉一撇,眼睛當即就濕潤了,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的傷心模樣:“郡守大人,我不會拖后腿的。”
“你只要出現在我面前,就已經是拖后腿了,”他一點都不心軟,點了點溫梨笙和他:“且你們兩個在一起,定會惹出很多麻煩,一刻也不得安寧。”
沈嘉清牽著馬不肯動,頻頻朝溫梨笙投去求助的目光。
說來也是奇怪,沈嘉清從小就怕溫浦長,總覺得他十分的兇,后來有次犯了錯誤被溫浦長關在房間里抄字背書,為了達到懲戒的效果,溫浦長親自坐在他身邊,瞪著一雙凌厲的眼睛,盯著年幼的沈嘉清,但凡他有一點偷懶或者懈怠,就會在他的手掌上敲一下。
這件事給他幼小的心靈造成了很深的影響,導致好些年過去了,沈嘉清每回見到溫浦長都是畢恭畢敬,極其乖巧的模樣,外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溫浦長是他爹。
因著這事,每回闖禍的時候溫浦長怪罪下來,沈嘉清都用眼神向溫梨笙求救。
一般這個時候,溫梨笙也會體現出哥倆好的重要性,站出來道:“爹,你要是不帶上沈嘉清,那他可要去找世子了。”
“少拿世子壓我,”溫浦長氣道:“你以為世子會帶一個傻子上車同行?”
“爹你說話太傷人了。”溫梨笙道:“你怎么能說沈嘉清是傻子呢,他可是我的好兄弟。”
溫浦長瞥她一眼:“你以為你又聰明到那里去?與他站在一起不過是一對傻子罷了。”
溫梨笙從魚桂手中接過大包袱,掛在手臂上,而后說:“既然爹那么嫌棄我,那我就不在你面前礙眼了,我去找世子,讓他收留我。”
說著她將大包袱往背上猛地一甩,不曾想這包袱重重的,帶出的慣性極其厲害,一下就把溫梨笙給帶翻在地上,摔了個大屁股墩兒。
她嗷了一聲。
沈嘉清大喊:“梨子!你沒事吧,你可千萬不能摔出個三長兩短啊!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著出發呢!”
溫浦長快要被這兩個人給煩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反復吐納著,而后道:“別吵了,都給我滾到馬車上去,若是你們路上誰敢多說一句廢話吵我,就直接從馬車下去,然后滾回家!”
溫梨笙揉著摔疼的屁股站起來,與沈嘉清對視一眼,露出計謀得逞的笑容。
沈嘉清如愿上了馬車。
這是溫府里規格最大的一輛馬車,其中能坐下七到八個人,兩邊都有一張窄榻,坐累了還能躺在上面睡覺,是十分適合出遠門的。
據說當年溫浦長從奚京回到沂關郡來,坐的就是這輛馬車,只不過后來被溫浦長出于私心留了下來,然后這些年內一直修修補補,雖然看上去挺破舊的,但實際上核心的零件和組織基本都已經被換上新的了。
大馬車后面還跟著一輛小馬車,幾人的行李都小馬車中。
護衛并沒有帶多少,出了郡城的大門之后,溫梨笙撩開棉簾往外看,就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群旁,聽著一輛車廂是黑色的馬車,馬車前后有十余人騎著馬,看起來高大威猛的護衛。
溫梨笙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謝家的馬車,只不過馬車的車廂上沒有謝字,也沒有什么家徽,但從外面看是瞧不出來什么特殊的。
溫浦長感覺到一陣寒意,他睜開眼睛見溫梨笙整個頭都探出了窗子,而后喊聲傳來:“對面坐的是世子嗎?”
溫浦長只覺得眼皮一抽,喊道:“溫梨笙,你干什么!”
而后他也撩起身邊窗子的棉簾,打開窗子往外看,就見離那輛墨黑車廂的馬車越來越近,而后窗子被人從里面拉開,謝瀟南俊美無雙的臉露了出來。
他先是看了一眼溫梨笙,眸中浮現詫異之色,而后看向溫浦長。
馬車停下,溫浦長下車幾步走到墨黑馬車前,正想對著窗子行禮的時候,就見謝瀟南撩開簾子從馬車里走了出來。
他披著墨黑大氅,長發高束成馬尾,看起來干練而利落。
“郡守不必多禮,臘月天寒,先上馬車吧。”謝瀟南趕在他行禮之前,用手虛扶了一把溫浦長的手臂,淡聲說道。
溫浦長應下,轉頭回到馬車,而后才發現謝瀟南也跟了上來。
這馬車寬敞,就算是四個人坐也并不擁擠,溫浦長連忙讓出位置:“世子請坐。”
謝瀟南的眸光淺淡,在車內掃了一遍,看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溫梨笙和沈嘉清,面上也沒什么變化,如常的坐下來。
“世子日安。”溫梨笙在他落座之后第一個開口,笑吟吟道:“可有吃早膳嗎?”
謝瀟南轉頭看去,對上她的視線,原本顯得清冷的面上似乎添了一抹笑意,他回答道:“吃過。”
溫浦長差點以為自己眼睛出問題了,他又眨了眨眼,心說果然沒有看錯。
先前在賀家,世子雖然也是這般模樣,但到底是有幾分演的成分在,是要故意演給賀家看的,所以當時的謝瀟南再怎么笑意溫柔,溫浦長都覺得是常事。
但眼下這馬車里沒有外人,謝瀟南看起來卻還是如此的溫和,那就有些不對了。
這還是那個渾身充斥疏離與冷漠,時時刻刻顯得生人勿近的世子嗎?
謝瀟南道:“你為何跟來了?”
溫梨笙說:“我回去之后聽我爹說也要來川縣,所以就央求他帶我也來,畢竟我活了二十來年,都沒怎么去過別的地方呢?”
“二十來年?”馬車里的三個人同時發現了她話中的問題,露出驚訝的神色。
溫梨笙立馬改口:“呸呸呸,說錯了,是十來年。”
在潛意識里,溫梨笙已經活了二十多年了,所以方才沒注意一下子說順口了。
由于她本身平時就喜歡亂說話,所以這會兒三人并未在意,謝瀟南接著說:“去川縣可不是為了玩。”
這話跟溫浦長說的一樣,溫梨笙哼了一聲說:“我知道啊,我看起來是那種一心就想著玩的人嗎?”
沈嘉清在旁邊道:“難道不是?”
話還沒說完,就被溫梨笙給了一肘子:“閉上你的嘴。”
沈嘉清揉了揉肋骨處,而后說道:“我已經聽我爹說過了,說是川縣河壩附近發現了有人把活人埋棺材里,當地官府已經調查幾日了,但絲毫沒有頭緒,想必小師叔這次去川縣也是為了這事吧。”
謝瀟南微微點頭。
“此事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謝瀟南的聲音平緩清脆:“諾樓國王室曾有個極其秘辛的邪術之書,其中就有一篇記載了一種獻祭之法,方法就是將少男少女活封入棺,埋于陣法之中,完成獻祭便可達成心中所愿。”
沈嘉清并未聽說過這種秘術,驚訝的張大了嘴巴和眼睛,溫梨笙想到自己應當也是沒有聽過的,所以為了不表現得反常,她也學著沈嘉清瞪著眼睛和嘴。
溫浦長見狀嘖了一聲:“把嘴合上,像什么樣子!”
溫梨笙說道:“這種古老的秘術是真的嗎?真能達成心中所愿?”
“自然是假的。”謝瀟南掩去了眸中的輕笑,說道:“這不過是諾樓國一些心術不正的先人編織的騙局罷了,編出這種陰毒之法然后添油加醋的宣揚出去,歸根結底也是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權和上位者的地位,被后人存留下來,封為古老秘術。”
謝瀟南說話的時候,眉眼間的輕視都不加掩飾,看得出他是相當厭惡和看不起諾樓國的,對于這種害人的邪術,他一開始就抱著堅決的態度。
謝瀟南的情報比溫梨笙想象中的要廣得多,沒想到他連這個都知道。
不過提起諾樓國,溫梨笙想起了先前被謝瀟南抓獲的洛蘭野,后來也沒打探他的消息,不知道他被怎么處理了。
還有那個奇怪的夢境,夢中洛蘭野似乎在跟一個會說梁語的人爭論什么,話中也提及了古老的秘術,由此基本可以推斷前世害人匪淺的長生教的確是出自諾樓國。
夢境中的事極有可能是真的,或許是將要發生的。
她想起自己被綁的結實,嘴巴也被封住說不出話,困在那個漆黑的馬車里顛簸,不知要去往何處,她心中就泛起一陣恐懼,暗自決定絕對要與謝瀟南形影不離,不給任何人將她綁走的機會!
謝瀟南又說:“所以到了川縣,所有人都不能獨自行動,一定要注意身邊的任何異動,那些諾樓國的人很有可能就潛伏在附近。”
溫梨笙積極響應:“說的太對了,我不會武功,是咱們幾人中最嬌弱的一個,世子又是最厲害的一個,所以我跟你在一起正合適!”
話一說完,腦門就被溫浦長彈了一下:“你又胡說八道什么?那地方那么危險,你現在直接轉頭回家得了。”
她捂著腦門道問:“爹你打我做什么?我難道說錯了嗎?”
謝瀟南接話道:“沒有說錯,雖說這次去川縣并不安全,但也不用感覺害怕,待在我身邊就好。”
說罷他起身,對溫浦長頷首告辭,而后下了馬車。
溫浦長相送下車,跟著謝瀟南走向謝家馬車,低聲道:“給世子添麻煩了,小女吵著鬧著非要跟來,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謝瀟南站定,一轉頭眉眼間都是笑意,溫如涓涓細流:“無妨,她性子就是如此,我知曉的。”
溫浦長愣了一瞬,脫口道:“她今年十六馬上是十七生辰,出生在臘月二十四,尚未……”
剩下“婚配”二字還沒出口,溫浦長看著謝瀟南帶著笑的表情,一下清醒過來,暗罵自己是越老越糊涂了,方才竟然忍不住生出了與謝家攀親家的心思。
“我也是。”謝瀟南承著他還沒說完的話道。
“什么?”溫浦長疑惑。
“我今年十八,初春三月的生辰,尚未婚配。”謝瀟南道。
溫浦長瞬間怔然,還沒揣摩世子的話,就聽見身后傳來溫梨笙的聲音:“世子,我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有些疑惑向你請教,我看你馬車那么大,多坐一個人也是沒什么問題的吧?”
緊接著溫梨笙就從后邊跑來,與溫浦長擦肩而過,要往謝家的馬車上鉆。
溫浦長眼疾手快,想要抓她,但溫梨笙這會兒滑得跟泥鰍似的,往旁邊一躲,就讓他撈了個空。
溫梨笙往馬車上爬,由于急著躲溫浦長,她動作急切而快,爬上去之后險些沒站穩,往后仰了仰身體,謝瀟南站在邊上,伸手在她腰間撐了一把,慢聲道:“當心些。”
她被腰背上的一股力道推了一下,順勢站穩,然后進了馬車里,片刻后她打開窗子,從里面探出一個頭,雖溫浦長咧著大白牙笑:“爹,這馬車里面好暖和,我在這里坐一會兒,別操心我哦。”
溫浦長看了下謝瀟南的臉色:“胡鬧什么,快點下來。”
“我沒有胡鬧。”溫梨笙道。
“尊卑有別,男女有別,你怎可與世子同乘一輛馬車?”溫浦長又道。
“那你把我當成男的。”溫梨笙撂下一句,然后把頭又縮回了馬車里,棉簾降下來擋住了里面的光景。
溫浦長氣得歪鼻子斜嘴:“你這逆子!”
謝瀟南在一旁道:“無妨,眼下時間不早了,咱們快些啟程吧。”
溫浦長見他英雋的眉眼中蘊藏著平和清冷,似乎并沒有什么生氣的情緒,應該是沒有反對,便拘禮道別,轉身回了自家的馬車上,一進去就見沈嘉清躺在對面的座椅上呼呼大睡。
溫浦長心說自己真是越老越能經得起折騰。
那邊謝瀟南剛進馬車,就被一雙胳膊摟住了脖子,溫梨笙整個人就擁了上來,帶著笑的聲音響起:“沒想到我也跟來了吧。”
謝瀟南下意識反手將她抱住,然后往里走了幾步坐下來,手臂在她腰間一橫,就將她攬坐在自己的腿上,低眼看她:“敢自己跑到我的馬車上來,你還真是一點都不怕我了。”
溫梨笙只有在小時候坐過溫浦長的腿,但都是六歲之前了,后來便沒有再坐過,沒想到時隔多年,她又坐進了另一個男人的腿上。
這姿勢讓她有些臉熱:“我為什么要怕你?”
謝瀟南唇角含著輕笑,有些意味深長:“你之前不是怕我怕得厲害?”
溫梨笙梗著脖子嘴硬:“你記錯了吧,我何時有怕過世子?”
馬車動起來,緩緩在路上行駛,謝瀟南一手圈著她的腰,一手攬著她的肩膀,將她完全固定在懷中,笑了一下道:“那是誰曾在梅家酒莊東堂里,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跪下來喊‘世子息怒’的?”
溫梨笙想起當時的情況,只覺得莫名好笑。主要是頭天晚上她夢見了當初謝瀟南剛進沂關郡,砍掉她未婚夫腦袋的那日,毫不夸張的說給溫梨笙留下了一個很重的心理陰影,所以醒來時也覺得心有余悸。
后來去東側堂,梅興安和他四弟都是個沒腦子的,在大堂上對謝瀟南出言不遜,眼看著他臉上有了怒意,溫梨笙這才害怕受到牽連,所以提前跪下投誠。
卻沒想到如今還成了笑柄。
溫梨笙不滿道:“還不是你當初總嚇我。”
“我何時曾嚇過你?”謝瀟南道。
溫梨笙沒有回答,因為嚇唬她的,是前世那個冷面寒霜的大反賊謝瀟南,不是面前這個笑意吟吟的謝瀟南。
她把頭靠過去,蹭在他的頸窩處,說道:“你沒來沂關郡之前,他們都傳言說你這次來是為了將我爹貪贓受賄,徇私枉法之事一并查清楚的,所以我才總覺得你要害溫家。”
“不過都是些流言罷了。”謝瀟南感覺脖頸處纏上溫梨笙輕細的呼吸,泛起一圈溫熱的感覺,謝瀟南抬手在她腦門上揉了下:“日后在你爹面前要慎言,免得腦門上總挨揍,別被打傻了。”
“我若是被打傻了會怎么樣?”溫梨笙抬頭問。
謝瀟南與她對視一眼,眸色一沉,然后用手扶在她的后腦勺上,低頭吻下去。
這次比之前力道要重一些,不再那么輕柔,仿佛是被勾得失了些許自制力。
溫梨笙對這突如其來的吻毫無防備,對他的攻勢完全沒有阻攔,感覺唇上被咬了一下,便下意識張開了嘴,喉嚨一滑咽下了瘋狂分泌的口水,雙手撐在他的雙肩處。
謝瀟南找到了她的小利牙,想起這就是之前落水的時候把他嘴唇咬得血流不止的罪魁禍首,于是對這顆小牙表現了不同尋常的喜愛,而后再轉去其他地方,像是把溫梨笙唇齒的每一縷香甜都搜刮干凈,半點不剩。
這次攻勢稍顯霸道,溫梨笙很快就招架不住,雙手有了推拒之意,但謝瀟南恍若未覺,半分推不動。
很快溫梨笙就發出難耐的低哼聲,想扭頭閃躲,卻被他的手扶住腦袋,動彈不得,只得被迫承受。
到最后,她握拳捶了謝瀟南的肩膀兩下,唔唔兩聲,謝瀟南才將她放開,之前平穩的呼吸也顯得重了不少,嗓音慵懶低沉,卷著幾分不穩的氣息道:“若是被打傻了,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懂得拒絕了。”
第65章
溫梨笙從他的懷里鉆了出來, 坐到對面,用手掌揉了揉有些發燙的臉頰。
離得太近會讓她方寸大亂,完全不能自主思考, 還是坐遠點,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好。
謝瀟南整了整方才揉得有些亂的衣裳,而后道:“坐那么遠作何, 我還能吃了你?”
溫梨笙心說那可不一定,方才她掙脫不開的時候,還真有一種要被謝瀟南吃了的感覺。
她順了順長發,隨口說道:“能被世子吃, 那簡直是可遇不可求的福氣。”
謝瀟南對她這油嘴滑舌已經免疫, 面色如常沒有接話。
馬車速度漸漸快起來,有些輕微的搖晃, 車壁上掛的小香爐散發出極淡的味道,溫梨笙聞了就想睡覺。
過了一會兒, 她開口問:“世子,若是那川縣的活人棺真是諾樓國所為,該如何處置?”
謝瀟南拿出一本書, 在其中翻閱:“自然是先把人抓到。”
“那你先前抓住的那個諾樓國的王子, 后來如何了?”她好奇的問。
他眸光輕動, 頭也沒抬道:“坐過來, 我就告訴你。”
溫梨笙心緒已經完全平復, 不再像方才那樣臉紅心跳,于是又湊到謝瀟南身邊:“你快說。”
她一靠近, 就會將身子靠過來, 肩膀靠在他的手臂上, 一半的重力壓在他身上, 好似很喜歡這樣的親昵。
謝瀟南瞥她一眼,說道:“還在關押著,他受的傷比我重,醫治了許久才救活一條命,如今正在休養中。”
“那世子會殺了他嗎?”她問。
謝瀟南輕搖頭:“洛蘭野是如今諾樓王最疼愛的一個兒子,十分器重,下一任王位的繼承者,若是殺了他,只怕給諾樓國起兵進犯邊境的借口。”
溫梨笙一聽,心中咯噔一下。
謝瀟南不殺洛蘭野,在達成眸中目的之后會將他放走,那么先前在夢境里的那些也是有可能發生的,只是溫梨笙不知道這種情況如何預防。
按照上次洛蘭野的戰斗力來看,若是在郡城外落單,她身邊就算是有席路魚桂,恐怕也難敵其手。
但洛蘭野此人若是動了,正如謝瀟南所說,諾樓王痛失愛子,定然因此事勃然大怒,雖不至于大舉進攻大梁,但在邊境一帶派兵掠奪,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她想著,腦袋往謝瀟南手臂上一枕:“這洛蘭野看起來兇狠無比,你把他放了,他回頭來找你報仇怎么辦?”
謝瀟南道:“他上回吃的藥損壞經脈,加之受傷極重,足夠他休養大半年了。”
大半年的時間,謝瀟南都回到奚京去了,又怎會在乎他回不回來報復?
溫梨笙將臉埋進他的大氅里,悶聲問:“世子,我問你一個問題。”
謝瀟南眸光淡然的看著書卷:“問。”
“如果以后,在將來的某一日,你突然造反篡位,你覺得會是因為什么呢?”溫梨笙緩慢的說出這句話。
謝瀟南目光一頓,而后側身將她靠在自己手臂上的腦袋捧起來,揪住她的兩邊臉頰:“這話也是你能亂說的嗎?嗯?”
溫梨笙有些吃痛的咧嘴:“我是說如果,就是假想一下,有沒有這個可能性。”
“沒有。”謝瀟南松了她的手,幾乎沒有思考就回答了。
溫梨笙纏著他的手臂,輕聲道:“你別回答的那么快,仔細想想嘛。”
“這種問題沒有思考的意義。”謝瀟南說。
“怎么就沒有呢?”溫梨笙往他身上擠了擠,見他仍舊在看書,于是伸手把書合上搶了過來:“這里就咱們倆,不會有人知道的,你就想一下嘛。”
謝瀟南看著她,眼角眉梢有些許無奈,而后抬手將她脖子上戴的那根線勾了出來,紫玉落在掌心中,被他用手指摩挲片刻。
“謝家的孩子,自打出生起,就會帶上這樣一種頂尖玉質制作的護身玉,從不離身。這塊紫玉的正面是一個‘謝’字,背面是一種花,你可知道這是什么花?”
溫梨笙這樣看不見,于是把紫玉從脖子上取了下來,放在掌心里看,那朵花她從未見過,精雕細琢栩栩如生,溫梨笙搖頭。
“這叫麒麟花,是謝家的家徽。”謝瀟南說這話的時候,嘴角雖然帶著笑,但眼眸里卻是極其認真鄭重的神色:“意為忠誠,忠君亦忠國,是謝家的祖訓,所以你方才提出的問題沒有答案。”
言下之意,就是謝瀟南認為自己絕不會造反,絕不會背叛大梁。
溫梨笙想起他前世是在建寧七年八月份左右回去的,走得十分匆忙,完全沒有任何消息,等眾人發現時,他住的謝府已經是空的了。
謝瀟南走之后,沒多久就聽說他帶兵出征北境,趕赴邊疆之地抗敵,雖同為北境,但那地方與沂關郡相隔很遠,所以能得到的消息很少很少。
后來……
后來謝瀟南就沒消息了。
建寧八年,他又出現了,帶領著強悍的兵馬,所過之處皆插上謝家大旗,千軍難擋。
擱在以前,溫梨笙會覺得他是故意謀劃了這一切,帶兵前往北境之后銷聲匿跡一段時日,運籌帷幄養精蓄銳,開始了浩浩蕩蕩的造反之路。
但現在,她有著很強烈的偏向于謝瀟南的觀念,她覺得在謝瀟南帶兵前往北境之后,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那些事讓他從一個忠君忠國,懷著赤誠之心的人變為一個人人喊打的反賊。
一定是發生的事,將他逼上那一步的。
他那滿身覆血的銀甲之下,藏著的是狼子野心,還是迫不得已。
溫梨笙覺得,她總有一日會揭開他的銀甲,看清楚其中的真相。
謝瀟南見她許久不曾說話,便低頭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日后不準再說這般大逆不道的話,若是讓外人聽去了,你腦袋定定不保。”
溫梨笙吃痛揉了下腦門,渾身跟沒骨頭似的倒在窄榻上,叫道:“啊,我受傷了,起不來了。”
謝瀟南見狀輕笑一聲:“把書給我。”
她將先前搶來的書舉起來,謝瀟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然后用一股很是強勁的力道將她直接從窄榻上拽起,一下被擁入懷中,繼而謝瀟南低頭在她的唇邊親了一下。
溫梨笙抿住唇,但是片刻后又張開:“你怎么一下就把我拽起來了?好厲害!”
謝瀟南接過書,并沒有回答,而是從一旁的箱子中又拿出幾本來,說道:“路途有些遠,你若是覺得無趣,可以看看這些書。”
溫梨笙翻看了一下,與課上夫子講得內容是差不多類型的,她不大樂意道:“看這些書只會覺得更無趣。”
“讓你看,不是為了讓你打發無趣的。”謝瀟南說。
溫梨笙起初沒懂他的意思,想了想之后才說:“你覺得我看這些書一定會睡著?”
睡覺是打發時間最好的辦法,謝瀟南的意思是讓她覺得無趣了,就看看這些書然后睡一覺,溫梨笙覺得自己遭到了看輕。
謝瀟南眼眸帶著笑,又翻開面前的書看,模棱兩可道:“或許吧。”
溫梨笙氣得嘴巴一歪,當即挑了一本翻開,心說我就不睡,我就要睜著眼睛看到川縣!我讓你看不起我!
一炷香后,謝瀟南看了眼捧著書呼呼大睡的溫梨笙,將身上的大氅解下蓋在她的身上,拿走了書。
“冬日里睡覺會生病,”謝瀟南小聲道:“多蓋些。”
馬車一早出發,行過大峽谷之后又行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進入了川縣。
川縣也是個很大的縣城,來往之人極多,呈一派繁華之景。溫浦長撩著簾子往外看,想起上次來還是幾年前,這幾年不見,川縣的變化也是非常大的。
他嘆一聲時間飛逝,而后放下簾子,就見沈嘉清還抱著他的大氅睡得正香。
溫浦長拽著大氅往外抽了抽,卻不想沈嘉清睡得死就罷了,還把他的大氅抱得極緊,根本拉扯不開。
這小兔崽子!
溫浦長看見他那一張睡臉,與他爹足有六七分相似,當即氣不打一處來,直接一個大掌拍在他的腦門上,“啪”地一聲清脆響聲。
沈嘉清沒醒。
“這是個死皮豬嗎?這樣都打不醒?”溫浦長納悶。
心想著當年他年少的時候,沒少挨沈雪檀的打,如今幾十年過去了,他女兒原本乖乖巧巧的模樣又被沈雪檀的兒子帶得爬樹翻墻,跟山間的野猴子似的,沈家果然是溫家的克星!
溫浦長越想越氣,站起來雙手抓著大氅,深吸一口氣,而后大喝一聲使足了力氣猛拽,卻沒想到大氅的皮毛光滑,他一下拽脫了手,沒能把沈嘉清從窄榻上拽下來不說,自個還因為慣性猛地往后栽去,頭磕在車壁上,發出“咚”地一聲,袖子揮舞的風打滅了桌上的燭臺。
溫浦長摔得雙眼昏花,沈嘉清也從這動靜里醒來,意識尚未完全清醒,見馬車里有很昏暗,他睜著惺忪的睡眼問:“爹,你在干嘛?”
溫浦長哎呦了兩聲,咬牙道:“誰是你爹?!快來扶我一把,我閃著腰了!”
沈嘉清瞬間清醒,忙上前去攙扶:“郡守大人坐得好好的,怎么會突然閃著腰?”
溫浦長道:“還不是怪你這臭小子!”
沈嘉清疑惑:“我干嘛了?”
溫浦長總不能說自個剛才起了壞心思,想把他從榻上拉下來,都四十幾的人了,怎么能做這種幼稚掉面的事?
于是他道:“你方才睡覺竊竊私語,我以為你夢魘了,便想去將你喊醒,卻不想剛一靠近你突然伸手打我一拳,將我打翻。”
沈嘉清聽后臉色一沉。
而后站起身將上衣一扒,露出結實的臂膀,將車窗上掛的金絲遮光簾給扯了下來,綁在背上。
溫浦長心疼得眼皮子抽抽:“你干什么?!”
沈嘉清將金絲簾綁好,而后跪下,中氣十足道:“負金請罪!”
溫浦長吃驚地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嘴唇囁嚅片刻,最終什么話都沒說。
沈雪檀,你兒子的腦子果然有病啊!
第66章
溫浦長費盡口舌, 才給沈嘉清講明白負荊請罪的真正含義。
中午到達川縣,當地的縣官已經在城門口迎接,見到溫家的馬車之后立即領著一群人行禮迎接。
謝家的馬車在前頭, 停住之后溫梨笙先從上面下來,一見面站了黑壓壓的一片的人,全都等著一雙大眼睛朝這邊看。
她腳步停了一下, 而后站在邊上轉頭,也跟著瞧謝瀟南從馬車上走下來,那件方才蓋在她身上的大氅已經披好,衣衫整齊神色平淡, 看起來有幾分冷漠。
謝瀟南剛下來, 縣官就趕忙躬身迎上前:“下官拜見世子。”
謝瀟南看了一眼面前站著的一群人,眉毛微微擰起, 對這樣大的陣仗有些不滿:“何須來這么多人?”
縣官神色愣了一下,局促道:“因著本地從未迎接過世子這般身份的任務, 所以下官害怕怠慢,便將川縣在任的官職都一同喊了過來。”
謝瀟南大約是覺得不高興的,他將頭一偏沒再說話。
緊接著溫家馬車緩緩行來, 停在邊上, 剛停穩沈嘉清就從馬車上翻了下來, 栽倒在地上, 且上衣凌亂, 敞露了大片領口,手上還抓著金絲簾。
眾目睽睽之下, 他飛快的爬起來, 然后將自己的上衣整理好, 冷得打了個哆嗦。
溫梨笙看得目瞪口呆, 往他那邊走了兩步,問道:“你怎么從上面摔下來了?”
沈嘉清看了一眼正從馬車里出來的溫浦長,小聲對她道:“不是摔下來的,是被你爹踹的。”
說著他低頭,溫梨笙也一并看去,就見他胸腹地方有一個淺淺的腳印,由于他穿著的衣服偏素白,所以很明顯。
“我爹踹你干什么?”溫梨笙問道。
沈嘉清揚了揚手中抓著的金絲簾:“起初是我在睡覺,然后你爹突然就發出很大的聲響,我醒來之后就見他摔在座位上,閃到了腰,他說是我睡覺的時候出拳打的,我便想要負金請罪,你爹就給我講解了一番負荊請罪的意思。”
溫梨笙聽了只覺得很離譜,首先沈嘉清睡覺的時候是很老實的,他們以前經常去峽谷上的竹屋玩,玩累了就會在吊床或者樹下睡覺,溫梨笙從沒遇見過沈嘉清在睡覺時手腳不老實的時候。
再且說若她爹真是被沈嘉清一拳打得閃了腰,約莫當場就能把馬車的車頂給掀了,那還會等到這時候。
于是溫梨笙問:“然后呢?”
“你爹講了一大串,最后我就說了一句‘我爹說負金請罪要有用的多’,正好趕上馬車停了,他就一腳把我踹下來了。”沈嘉清聳聳肩,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其實按照溫浦長的出腿速度,沈嘉清若是想閃避簡直輕而易舉,但他卻沒有躲開。
溫梨笙說:“這么多年你還沒放棄嗎?”
沈嘉清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便道:“我相信只要我堅持,有朝一日你爹一定能對我改變看法。”
“這跟你這個人沒有關系。”溫梨笙說道:“他針對的是你這個姓,若真想讓我爹對你態度改變,建議你直接改個姓更為方便。”
沈嘉清撇撇嘴。
那邊縣官與溫浦長和謝瀟南行過禮,成功接頭,一行人朝著縣城內走去。
縣官給幾人安排的地方是只有一個庭院的住宅,宅中的房間并不多,沈嘉清一看,就忍不住低聲道:“這縣官怎么摳摳搜搜的,安排個這么小的屋子,怎么夠我們住?”
溫浦長在一旁聽到了,斜睨他一眼:“這是我安排的,地方越小,住在一起就越安全,一旦發生什么事所有人都能第一時間知道,你懂什么?”
沈嘉清立馬點頭如搗蒜:“是是是,郡守大人好安排。”
房屋分為東兩間西兩間,朝西的屋子面朝著陽光,比其他屋子暖和一些,于是其中一間房分給了謝瀟南,而另一間給了溫浦長。
分房間的時候,沈嘉清在溫梨笙耳邊小聲說:“你爹是我們當中年紀最大的,我爹說他不會武功,也不喜歡鍛煉身體,身子骨脆的很,年紀大不耐寒,如今又閃了腰,還是將西邊的那一間給你爹吧。”
溫梨笙覺得說的有道理,剛想點頭的時候,就見溫浦長從后面走來,一巴掌拍在沈嘉清的后腦勺上,怒道:“你是不是想說再過個兩年我牙都老掉光,半只腳踏進棺材里了?”
沈嘉清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說:“郡守大人,我沒有那個意思。”
“你話中就是這個意思。”溫浦長仿佛被氣得不輕。
溫梨笙忙扶著他的肩膀往西邊的房屋走去:“爹你別管他,他不是一直都是這個德行嗎,西邊的兩間屋子都面朝著光,比其他屋子也寬敞,就給你和世子住了,我與沈嘉清住東邊的那兩間。”
溫浦長被順了順氣,這才覺得心口舒坦些,這一路走來險些被沈嘉清氣得背過去。
房屋分配好之后,魚桂負責將換洗的衣服和東西歸置,溫梨笙則跑去喊沈嘉清:“走啊,出去看看。”
沈嘉清沒有帶下人的習慣,他去什么地方都喜歡自己,用他的話來說是方便行動。
雖然溫梨笙時常與他一起,但是遇到什么事,他也是不管不顧的,就像之前在牛宅那會兒,他遇見從棺材里爬出來的藍沅之后,便一下子追了過去。
沈嘉清將衣物放桌子上一放:“來了。”
走過去見只有溫梨笙一人,便說道:“小師叔不去嗎?”
溫梨笙道:“他和我爹應該有事情要忙吧。”
喬陵和席路在門外邊,一人蹲著一人站著,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見了兩人出來,喬陵就往前一步,將路攔了一半:“二位,少爺吩咐過,不得擅自外出。”
“我們就擱著門口看看。”溫梨笙道。
席路就在旁邊說:“她說在門口看看,就是在門口這一兩條街閑逛,若是說去門口走走的話,那就是打算去城中游玩了。”
溫梨笙驚訝的看他一眼。
席路倒是把她的言下之意給解釋得很完整,她就是這個意思。
喬陵道:“你如何得知?”
席路得意一笑:“好歹我也是跟了她三四個月的人,她平日里跟別人說話就是這樣的,若是吹牛的話,一分的事說成十分,若是糊弄人,八分的事說成兩分,就是這么個規律。”
沈嘉清大為贊同地鼓掌:“沒想到你對她觀察這么細致,梨子確實是這樣的人,尤其是吹牛的時候,簡直把牛皮都吹破了,以前我們家養過一池青蛙,才養沒多久連掌心大都沒有,她誤入青蛙不小心踩死了兩只,從那之后逢人就說我家青蛙池里的青蛙跟兔子似的大,還長著一嘴利牙,全天下也只有她嘴里的青蛙會長利牙……”
溫梨笙握緊拳頭:“閉嘴!”
沈嘉清笑著閉上了嘴,雖然過去很長時間,但現在想起她吹的牛,還是忍不住想笑。
席路也道:“半主子的性子簡單,容易看透,且做暗衛我是專業的。”
“半主子?”沈嘉清疑惑。
“她現在是我半個主子。”席路說。
溫梨笙嗤笑一下:“每月給你三十兩,才算你半個主子?那世子豈不是每月給你六十兩?”
“他每月只能從我這里領導五兩。”謝瀟南的聲音忽而在身后響起。
溫梨笙驚奇回頭,發現謝瀟南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過來,應該是剛從屋中出來的,身上還有一股子暖意。
幾人同時站直身體,對他行禮。
“世子,咱們要出去看看嗎?”溫梨笙眨著期望的眼睛看他。
謝瀟南轉頭看了眼來往熱鬧的街頭:“今日不忙事,有空閑。”
溫梨笙還沒說話,沈嘉清就樂得拍手:“好,可以跟小師叔一起出去逛逛了。”
溫梨笙奇怪的看他一眼:“憑什么你能叫那么親密,我卻只能叫他世子?”
沈嘉清道:“誰讓我們有那一層關系呢。”
溫梨笙想了想,而后道:“那我叫世子師兄,我輩分比你長。”
沈嘉清皺眉:“你沒拜師,不能叫他師兄。”
“我就要叫,我宣布從現在開始,許清川就是我的師父。”溫梨笙插著腰,又耍起了蠻橫模樣,指著沈嘉清道:“你快也叫我師叔。”
沈嘉清哪肯讓她平白無故占這個便宜,將頭一揚,哼了一聲道:“你說拜師就拜師?那我也與郡守大人結拜為異性兄弟,這樣一來我與你父親一輩……”
話還沒說完,溫浦長涼聲道:“你還想跟我結拜?”
沈嘉清差點被嚇得魂飛魄散,轉眼就看見溫浦長站在庭院對面的位置,冷冷的瞅沈嘉清。
正如溫浦長所說,這座庭院小,所以任何動靜發生時,所有人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幾人站在門邊說的話,溫浦長也聽了個一清二楚。
沈嘉清立馬道:“我不過是說笑,我爹說過他與你已經結拜為異性兄弟,在我心中郡守大人就是我的第二個爹。”
他說的很認真,溫浦長聽得卻眉毛直抽抽:“我什么時候跟你爹結拜了?”
沈嘉清道:“這你得去問我爹。”
溫浦長都不用問,他心里清楚的很,當年他娘過世,溫家只剩下他一人,彼時尚是年少的他連吃口飽飯都是難的,不得不先擱下書卷在酒樓餐館挑一些廚余垃圾去倒,以此來換取薄弱的報酬,若是趕上誰家老板心腸好的,見他模樣可憐,還會賞一碗干凈飯吃。
那時候的他生存極為艱難,白日里累死累活忙一天,到手也只有少得可憐的銅板,晚上回去還要拿起書本捧讀,有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
后來還是沈雪檀見他實在是可憐,提出若是與他結拜兄弟,叫一聲哥就會保他吃穿不愁,不用為生計奔波,還能去書院讀書。
溫浦長骨頭硬的很,當然是不愿意的,甚至對他破口大罵。
不過后來溫浦長生病了,躺在木床上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餓了兩天,骨頭餓軟了,沈雪檀送來的飯他吃得一干二凈。
沈雪檀在他狼吞虎咽的時候說:“好,吃了這碗飯,你我以后就是鐵打的兄弟了,知道嗎?”
知道嗎?
他知道個屁!
溫浦長指著結拜大哥的兒子道:“給我滾,別在我的視線里礙眼。”
沈嘉清聽話的往旁邊走了兩步,走出溫浦長的視線。
溫梨笙見狀,偷偷地笑了,就聽席路納悶道:“為何半主子與沈小公子關系這般好,郡守大人卻十分不待見沈小公子呢?”
她聽后便說道:“其實我爹也只是表面上比較兇而已,沈嘉清十歲的時候從風伶山莊偷跑出去玩,遇見了仇家想殺他報復沈家,但碰巧被我爹撞見了,把沈嘉清抱在懷里擋了一刀,現在肩膀到后背還留有一條長長的疤痕。”
那時候溫梨笙已經記事,記得溫浦長被抬回來的時候,身上全是血,止不住地流,嚇得她哇哇大哭,醫師和下人站滿了整個房間,沈雪檀坐在堂中低著頭一言不發,臉上盡是陰鷙之色。
那大概是溫浦長身上唯一的一個刀傷了,畢竟他是個從不曾舞刀弄槍的文人。
也正是因為這事,不管溫浦長表現得如何不待見沈嘉清,沈嘉清都對他畢恭畢敬,比對親爹都孝敬。
溫梨笙想起當年的事,心中仍是一陣唏噓,不管他爹表現得多么討厭沈家,沈雪檀仍然是與他關系最好的存在。
“咱們還是別在這浪費時間了。”溫梨笙轉頭對謝瀟南道:“世子也應當沒來過這地方,一起去逛逛吧。”
寒風吹得他長發輕輕翻飛,這樣冷的寒風,只要站一會兒不動就會覺得身子僵硬,謝瀟南點頭道:“也好,去探查一下地形。”
得了他的準許,幾人一同出了門,走在街上觀察周圍的景色。
靠近北境一帶,基本上房屋建筑,民風民俗都是差不多的,所以在謝瀟南這些外來人的眼中,這里與沂關郡并沒有什么區別,只不過是比不上郡城繁華熱鬧罷了。
但溫梨笙和沈嘉清這種土生土長的沂關人,能很輕易的看出景色的不同,雖說是個普通的縣城,但也覺得十分新奇。
幾人分了兩撥,由謝瀟南溫梨笙沈嘉清三人并肩走在前頭,喬陵和席路跟在后面,由于這幾人個子都極為高挑,面容俊俏非凡,不過走了半條街,就引來非常多的關注。
約莫是瞧出了幾人是外地來的,有不少女子膽子大得很,明目張膽的沖幾人招手,甚至還有路邊的酒樓里的女老板坐在門口,沖他們問道:“幾個小郎君從何處來的呀,可曾用飯?要不進來吃些?”
幾人同時看去,就見那女老板有些肥胖,又穿了冬裝,看上去跟個圓滾滾的球似的,圓潤的臉上有一雙小眼睛,正朝幾人拋著眉眼。
不過他們趕了一上午的路,也剛到川縣不久,確實是沒有吃飯,肚子都是空的。沈嘉清便率先開口道:“你家的飯好吃嗎?”
那胖胖的女老板見他搭話,頓時喜上眉梢,站起身就朝這邊走來:“那是當然,我這自醉樓是川縣出了名的酒香菜美,只要你進來嘗一嘗,保管你終身難忘這美味。”
溫梨笙道:“這么神奇?”
“那是自然!”
溫梨笙轉頭看了眼謝瀟南,目光中帶著詢問,謝瀟南便微微點頭。
于是這胖老板就將幾個衣著華貴,模樣俊美的男女請進了酒樓之中。
進去之后才發現樓內的構造十分奇特,一樓的大堂靠著內墻的位置搭了一個臺子,臺子的面積并不大,其中擺著桌椅,有個年紀約莫四五十的男子坐在當中。
幾人尋了處不遠不近的地方坐著,沈嘉清疑惑道:“這是怎么個意思?是讓我們邊圍觀這人邊吃飯嗎?”
溫梨笙道:“那男子是說書的,會在客人吃飯的時候說各種精彩的故事,若是說得精彩,還可以向客人討要打賞,是一種招客方式,在奚京很常見,我們這里反而比較少。”
沈嘉清明了的哦了一聲,就聽臺上的男子將手中的醒木一拍,發出清脆的聲響,整個大堂里的靜了一靜,只聽男子慢悠悠道:“書接方才,許郎接到心愛女人的信前來赴約,卻沒想到等待他的事一場密謀許久的陷阱,他被下藥失了內力,歹心之人威脅交出自身寶貝,卻不料他一手鞭子甩得出神入化,一時間傷人頗深,眾人不敢隨意靠近,”
“眼見無法將他擒拿,他心愛女人便被人挾持出現,歹人將刀刃架在女人脖子上,要他棄鞭認伏,否則便一刀結果女人性命,縱橫江湖叱咤風云的鞭神終是為了心愛之人低下頭顱,舍棄了手上的鞭子,毫無反抗地被人擒拿,隨后打斷了手骨腿骨扔下斷崖,自那之后,一代江湖傳奇隕落,可嘆英雄難過美人關吶——”
這種俗套的故事,溫梨笙在畫本上看得太多了,聽起來頗是無趣,她心說誰會喜歡聽這些故事啊,這能起到招客的作用?
誰知一轉頭,沈嘉清哭了個淚流滿面,席路喬陵也是雙目赤紅,看起來頗為動容。
溫梨笙震驚得表情都凝固了。
怎么回事?
方才他們聽的,跟她聽的是同一個故事嗎?
這故事這么俗套,普通且無趣,竟然能讓三人有這么大的反應?
這三人沒事吧?
溫梨笙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謝瀟南,見他面色平靜如舊,眸光落在桌上顯得有些漫不經心,正慢慢的喝著熱茶。
她這才放心下來,覺得這周圍的一切還是正常的。
繼而就見沈嘉清抹了一把眼淚,罵道:“娘的,這肯定是假的。”
“假的你哭這樣?!”溫梨笙忍不住脫口而出,看著沈嘉清滿臉的淚水,她簡直想鉆到他的腦子里,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嘉清道:“這故事讓人心頭頗為震撼。”
溫梨笙面無表情的看他一眼:“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沈嘉清搖頭:“你根本不懂,只有我們這種真性情的人才會懂。”
說著他對席路問:“是吧?”
席路揉了揉紅紅的眼眶,點了下頭。
有病。溫梨笙在心中腹誹。
很快菜就被端了上來,還是那胖胖的女老板親自上的菜,往沈嘉清邊上一站,差點把他從座位上擠下去。
她一邊往桌上放盤子,一邊笑說:“幾位小郎君,可要好好品嘗,這都是我親自下廚,一般的客人是吃不到我這手廚藝的。”
旁邊有桌許是這女老板的熟人,打趣道:“阿羅,你怎么還在這做起這般閑事來了?那邊的店鋪當真不管不顧了?”
被喚作阿羅的女老板嗔了一下:“趙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打那河壩被沖毀之后,那條街基本上沒什么人經過了,我那商鋪的生意有與沒有沒有,壓根是沒有區別的。”
“那好歹也去瞧瞧啊。”
“不去了,那地方偏得很,大晚上的總有奇怪的動靜,前段時間還挖出了四副棺材,想想就瘆人。”阿羅搖搖頭,仿佛不愿再想。
溫梨笙一聽,當即雙眸發亮,問道:“阿羅老板,河壩那邊挖出四副棺材的時候你在場嗎?”
阿羅轉頭,見問她問題的是個嬌俏的小姑娘,彎眸笑著道:“是啊,我那邊的商鋪里河壩近,那日聽說他們在河壩挖東西,我還以為是什么金子珠石,便也提了東西準備去挖,結果到了那里就看到他們挖出了棺材,足足四個,當時險些把我嚇暈了。”
溫梨笙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河壩附近挖出的棺材,還是前段時間的事,前幾日曾下過大雪,好幾日了雪都沒化完,有些路邊還能看到堆積起來的雪堆,隔了有段時間了,就算再去河壩探查,也未必能查出什么,因為挖出棺材的第一現場被雪覆蓋過。
且若是一些歹人存心破壞現場的話,他們就算去了,也是什么都看不出的。
阿羅當日看見了棺材出土的過程,或許能看到其他不一樣的地方。
溫梨笙指了下沈嘉清對她道:“阿羅老板喜歡這個小公子是吧?”
阿羅見狀,臉頰一紅:“小姑娘眼睛倒是挺厲害的。”
溫梨笙又看向謝瀟南,藏在桌下的手去抓他,在大氅里尋到他有些泛涼的指尖然后抓住,指尖在他掌心里緩慢寫下一個“目”字。
謝瀟南面上沒什么變化,卻一下將她的手抓住,反握在掌心里。
而后他對阿羅道:“我們正是聽聞了河壩的事,所以才來此地細探一探當時的情況,當日的事你能否與我細說?”
阿羅呆呆愣愣地應道:“這是自然。”
溫梨笙就沖沈嘉清擺了擺手:“給阿羅老板騰個地兒,讓她坐你旁邊。”
“為什么?我們是來吃飯的,不是來跟人嘮嗑的。”沈嘉清不樂意。
“小師叔的話你都不聽?”溫梨笙瞪他一眼。
沈嘉清看了看謝瀟南,只好將凳子往旁邊挪了挪,幾乎貼在喬陵的肩膀上,才給阿羅擠出了一個空位。
阿羅喜出望外,連忙搬來椅子坐在沈嘉清的邊上,率先拿起筷子給他夾了一塊肉,送到他的嘴邊:“小郎君你來嘗嘗我的手藝,若非是特殊時候,我是不會輕易下廚的。”
沈嘉清抿著嘴,脖子往后面一縮,整張臉上寫滿了抗拒。
溫梨笙看著覺得非常好笑,也跟著道:“張嘴啊,小郎君,這肉看著不香嗎?”
話音剛落,她的手指就被重重捏了一下,她眉梢輕動轉頭就見謝瀟南視線落在桌中的菜上,并沒有什么明顯的情緒,仿佛剛才捏她那一下只是不小心的而已。
溫梨笙沒在意,對阿羅道:“阿羅老板,你把河壩那邊發生的怪事都講給我們偷聽,等講完了,我們幫你勸勸這小郎君,讓他從了你。”
“真的?”阿羅雙眼發亮,擱下了筷子上的那塊肉,而后道:“我平日里只有兩個去處,除了這個小酒樓之外,還有就是河壩那邊的商鋪,那邊是賣胭脂水粉的。”
“有時候我整理胭脂忙得有些晚,就會直接宿在那邊的商鋪里,也是從今年三月份開始,我覺得有些不對勁。”阿羅回想著,認真說道:“那日晚上,我收拾好東西本打算睡覺了,突然來了一個身量有些高的女人,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女人一看就是練家子,功夫應當不低,天斗完全黑透了她卻一個人在路上行走,敲開我的門之后,她說想從我這里換些金飾。”
“因為我平時也會賣一些小首飾,所以有幾個價格昂貴的嵌金的手鐲和發釵,那姑娘說她全都要了,并且給我幾張銀票。”阿羅說:“那幾張銀票買金飾是綽綽有余,我怕她反悔,就趕忙答應了,猶記得她伸手來接的時候,手腕上有一只串了鈴鐺的手鐲,那手鐲花花綠綠,像是銀子做的。我當時覺得很納悶,瞧她的氣度和打扮,看起來并不像是誰家的丫鬟,只是想不明白為什么她有銀票買金飾,卻在手上帶一個銀做的鈴鐺鐲。”
溫梨笙瞬間就想起她先前做的那個,被洛蘭野抓進馬車里的夢,當時在視線黑暗之中,有個人與洛蘭野惱怒爭執,雖聲音模糊難辨真假,但她記得當時在那人揮舞手臂的時候,是聽見了鈴鐺聲的。
雖然只是這一點聯系,但也足以讓人懷疑。
根據阿羅的描述里,那女子出手闊綽,不像是缺錢的樣子,卻帶著一個看起來并不貴重的手鐲,那只能兩種原因。一是那女子是受人所托,收了別人的銀票去買金飾,二來是那手鐲對女子來說有特殊意義,所以會一直戴在手上。
排除了巧合的可能性,溫梨笙暫且將這女子視為洛蘭野的同伙。
“自打那日起,河壩附近就經常會有怪聲,有時候是那種隱隱約約的歌聲,有時候則是叮叮當當的脆響,不過由于都是在晚上發出的聲音,我不敢出去查看,所以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聲響。”阿羅說道:“聲音一直持續了半個月,后來河壩突然起了一場火,火勢兇猛,但是由于靠在河邊,所以熄滅的很快,只將幾棵樹燒成了灰燼。”
這話一出,溫梨笙基本上已經斷定,這四副活人棺實打實的就是一場獻祭。
前世由于長生教的興起,信徒多是窮兇極惡之人,所以傳播力度很廣,傳到沂關郡的時候,溫梨笙算是最早一批知道這消息的人。
活人棺的獻祭需要的條件,其一就是年紀尚輕的男女,若是沒有,婦女幼童也可取代,必須要是活著的時候封入棺中。其二則是需要一個陣法,陣法的要素是金木水火土。
川縣活人棺出土的位置在河壩,本身就有水元素,加之埋在土里,而后河壩邊還種著樹,最后做這場獻祭儀式的人點了一把火,將幾棵樹木燒成灰燼,于是金木水火土五元素就其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算完成了長生教所言的那個獻祭儀式。
溫梨笙只感覺指尖迅速發涼,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前世的長生教是在建寧八年之后才聲勢浩大起來的,之前溫梨笙是一點風聲都沒聽見,卻不想為什么這次出現得那么早。
已經有人開始了這種荒唐可笑的獻祭儀式,且還是用了四副活人棺,可見做這事的人是一個心狠手辣的惡徒,這種人完全異于尋常人的心理,平常人是做不到的。
所以這人極有可能就是洛蘭野那邊的人,三月份就開始的話,就表明這事與謝瀟南抓到洛蘭野是沒有關系的,他們很早就在謀劃了。
估計這是為了引出長生教而做的鋪墊。
溫梨笙越想越覺得心驚,她不知道現在的情況究竟是較之前世一直在提前,還是它本來就該在這個時候發生。
許是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不好,謝瀟南偏頭瞥見了,就用手在她指頭上輕捏,又在掌心和虎口處揉著。
他的手很有力,加之溫梨笙的手又柔軟,揉起來手感頗好,像把玩一個手中持物似的,卻又有一種無形的撫慰。
但正是因為這股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揉捏,溫梨笙有些驚慌的心情很神奇的逐漸平復下來。
對啊,她身邊還坐著謝瀟南。
篡位登基他都能做到,這世上還有謝瀟南處理不了的事嗎?
第67章
阿羅說話的時候把聲音壓得很低, 在有些吵鬧的酒樓里,溫梨笙聽得不是很清楚。
“后來消停了好長時間,前些日子河壩被沖毀, 河岸兩邊的土坡滑落,擱置了一段時日沒人管,前幾日官府派人去修理河壩時, 才挖出了這些棺材,我跟你們說個別人不知道的事。”阿羅深深秘密道:“那棺材起開之后,里面長了很多黑色的東西,像是菌菇一樣, 上面覆著一層黑粉, 四副棺材里長得都有。”
喬陵問道:“你親眼所見?”
“可不是嘛?”阿羅道:“我還撿了一個呢,不到巴掌大, 上面的黑粉一抹就掉了,我怕有毒就給扔了。”
溫梨笙知道那個東西, 前世挖出的棺材里幾乎都有,有人特地研究過,那些黑色的菌菇是無毒的, 但是也沒人敢食用, 至于棺材里為什么會長出那些東西, 她并沒有聽說過合理的解釋。
“看不出來你膽子倒是挺大, 還敢去撿。”沈嘉清沒忍住說了一句。
他一搭話, 阿羅立即興奮起來,往他身邊擠, 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小郎君是在夸獎我嗎?其實我也不太敢, 只是我看旁人都在撿, 還以為是什么寶貝東西呢。”
沈嘉清被他一撞, 差點掉地上,無奈只得又往喬陵邊上擠了擠,原本顯得寬敞的桌子一下子變得十分擁擠,喬陵想夾菜的手都險些伸不出去。
“多謝阿羅老板,我們就了解這些就足夠了。”溫梨笙笑著說。
“好說好說,能給這幾個俊俏小郎君獻一份綿薄之力,我樂意之至。”阿羅嬌笑了一陣,聽出溫梨笙話中有逐客的意思,便也不再多留,起身前摸了一把沈嘉清的手,嬉笑道:“小郎君的手真是滑嫩。”
沈嘉清一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咬著后槽牙強忍罵人的沖動。
阿羅離開之后,他長舒一口氣,什么也沒說,抓起筷子就往嘴里塞菜,唯獨方才阿羅給他夾的那道菜他一下沒動。
溫梨笙暗地里偷笑,一時間幾人無話,安靜的吃起菜來,臺上那老頭仍不停的說著故事,一個接著一個,等他們這頓飯吃得差不多時,那老頭杯中的茶喝盡,他告知一聲便起身去倒茶,走入了酒樓后廚的拐角。
謝瀟南抬眸看一眼,而后也起身,走的時候在溫梨笙的后肩處輕拍了一下。
她嚼著嘴里的東西,疑惑的看了看謝瀟南往后廚而去的背影,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謝瀟南方才可能是在叫她也一起去,于是擱下筷子動身。
喬陵席路見了并未詢問,沈嘉清埋頭吃著,見她突然站起來,含糊問道:“干什么?”
“你先吃,我去去就來。”溫梨笙道。
她尋著謝瀟南的背影走入后廚拐角,經過一條走廊,走到一處僻靜之地,四周沒有旁的人,就看到謝瀟南與那說書的老先生相對而站,老先生沖他畢恭畢敬的彎腰拘禮。
溫梨笙走近了,就聽見老先生的聲音傳來:“許清川銷聲匿跡多年,我應當是除了那些人以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只要我尚活著一日,就會把這個故事說下去,相信終有真相大白的那天。”
溫梨笙停在謝瀟南身邊,問道:“老先生認識許清川?”
那老先生看她一眼,而后搖頭:“年輕時聽過他的威名,卻并不曾得見。”
她忽而想起先前那個讓沈嘉清淚流滿面,喬陵和席路都紅著眼眶的故事,其中那個縱橫江湖叱咤風云,最后敗于美人關的主人公,好像是叫做許郎。
“你方才說的那個故事,不會是許清川的事吧?”溫梨笙驚訝的抽一口氣,將他仔細打量:“老先生是什么人?你怎么會知道許清川的故事?”
這老先生道:“鄙人姓程,名俞,十幾年前偶然得知劍神失蹤的真相,被那些人盯上,我為了保全性命只得出逃去了外地,近兩年才回到北境一帶,輾轉各個地方以故事為掩將真相告之眾人。”
“程俞?”溫梨笙問:“牛鐵生跟你是什么關系?”
程俞聽她提起這人,露出怔然神色,片刻后才道:“正是鄙人故友。”
溫梨笙的思緒瞬間雜亂紛飛,所有零碎的片段串在一起,恍然大悟。
先前沈雪檀讓沈嘉清給她帶來一封信,信是牛鐵生親筆所寫,封面上寫著“程友親啟”,那是牛鐵生寫給程俞的信。
當年的程俞接到了信,再趕至牛宅時,牛鐵生已經被殺害,他按照心中所指找到牛鐵生生前藏下的東西,從中得知牛鐵生的死因。
大概就是他當年陰差陽錯之間撞見了劍神許清川被害的真相,知道自己死路難逃,所以才將消息遞給了程俞,而因為程俞去牛宅的行動惹上了殺害牛鐵生的人,所以他被迫出逃,在外漂泊十多年,近年才又回到這地方。
程俞因為得知了這個秘密被追殺那么長時間,所以回來之后的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真相告之眾人,但又害怕被那些人發現,于是將故事里的劍神許清川改為了鞭神以作掩護。
“可是你不曾指名道姓,誰有知道你所說的是許清川呢?”溫梨笙又問。
“等真相大白那日,凡是聽過我說的這個故事的人,都會知道。”程俞苦笑一下:“我無權無勢,東躲西藏這么些年,一事無成,唯有用這種笨拙的方法。”
許清川當年接到所愛之人的信前去赴約,但遭到胡賀梅三家的聯手埋伏,拼死抵抗時,有人以他心愛之人的性命做要挾,他便自愿棄劍認降,被打斷了手腳扔下斷崖,三家人瓜分了霜華劍法與那柄寶劍,自此,江湖第一劍神銷聲匿跡,無處所尋。
溫梨笙嘆一口氣,沒想到這樣老套的故事竟然會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許清川身上。
謝瀟南見她垂眸沉思,沖程俞擺了下手,程俞便再行一禮,轉身退去。
周圍陷入一片寂靜之中,過了一會兒溫梨笙抬頭問道:“世子是為了讓我知道這些,所以才將我喊來這里?”
謝瀟南道:“你不是一直好奇嗎?”
溫梨笙雙目一怔。
她似乎有些明白謝瀟南的用意。
謝瀟南不是那種傾訴欲很強,喜歡講故事的人,但他卻將溫梨笙眼中的好奇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卻沒有直接將問題解答。
溫梨笙就好像站在四處都是黑暗的謎團之中,她在其中左尋右找,許多謎題得不到解答。然而謝瀟南就好比提著一盞燈,站在前面,于黑暗謎團之中相當亮眼。
溫梨笙往燈的方向走的時候,謝瀟南也會往前走,就好像在一步步的指引她,讓她慢慢在謎團里找出一條路來。
“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呢?”溫梨笙問。
“探知欲是難能可貴的,”謝瀟南看著她,眸光平靜柔和,說話時宛若站在臺上授課的夫子:“眼睛用來尋找,腦子用來思考,當你學會如何破解謎題的時候,你的面前就不會再有能將你難倒的問題。”
授人魚不如授人以漁。
溫梨笙看著他,心中卷起一層又一層的波瀾,久久不能平靜。
或許從很久之前開始,他就已經開始提著明燈等著溫梨笙慢慢的追隨他的指引,有時候她會走錯路,有時候又走得很慢,每到這時謝瀟南都會停下來,等著她追上來。
謝瀟南是如此的耐心,從不曾催促。
于是她知道了梅賀胡三家瓜分了霜華劍法,知道霍家與胡家有把柄恩怨,知道了許清川當年發生的事情,解開了很多曾今留下的疑問。
溫梨笙往前一步,探出手去,下一刻就被謝瀟南握在掌心中,暖意順著指尖流進了心中。
“許清川既然被扔下了斷崖,又如何會成為你的師父呢?”
謝瀟南提及師父,神色有些許變化,有一種思念藏在其中:“師父當年被打斷手腳扔進斷崖下的水潭中,抱著一段浮木飄了一天一夜,最后昏死在岸邊被人救起,養了半年的時間才能下地。”
“但是由于傷勢太重,他已經恢復不到從前的強度,走路也只能借助雙拐,十幾年前我爹曾前往北境巡守,將他帶回了奚京,當時我尚年幼,師父說我是習武的好苗子,便讓我拜他為師,將霜華劍法傳授于我。”
謝瀟南說這段話的時候聲音平靜無波,但溫梨笙卻聽得唏噓不已,寥寥幾句概括了許清川的這十來年,一個曾站在江湖頂端,被譽為第一劍神的人,最后要靠著雙拐走路,許清川的苦楚誰人都體會不到。
“那世子這次來沂關郡,他為何不跟著一起來呢?他不想報仇嗎?”溫梨笙問。
“若是不想報仇,又怎會拖著一雙拐茍且偷生十余年。”謝瀟南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又充滿著難以言說的落寞:“師父在去年亡故了。”
許清川,偷生十余年,教出了一個相當厲害的徒弟。
謝瀟南來到沂關郡收集被分為三個部分的霜華劍法,又逐一對梅賀胡三家出手,目的就是為師父報當年之仇。
溫梨笙原本以為謝瀟南收集那些劍法,只是對劍神慕名而已,卻沒想到這是他亡師生前的遺物。
“啊,原來我也沒有多余做那件事。”溫梨笙小聲說。
從胡山俊手中拿回的最后一部分劍法,讓許清川畢生的心血得以再次完整,歸還給他。
她看著謝瀟南的神色,微微斂起的眉眼攏著一層幾乎看不見哀傷。許清川陪伴他長大,將霜華劍法完整的傳授給他,亦師亦友。
想起大仇未報,帶著遺恨亡故的許清川,謝瀟南應當也是難過的吧。
“所以喬陵與席路,與許清川也是相識的。”
“喬陵自小是我的伴讀。我六歲的時候,師父撿了偷雞被打得半死的席路,帶回謝府之后教他習字念書,讓他成為我的貼身護衛,我們皆是在師父的指導下長大的。”謝瀟南說道。
思及方才程俞說出那個俗套的故事時,雙目赤紅的喬陵與席路,應也是與許清川感情十分深厚,在這里乍然聽見他的故事,一時想起了去世的許清川,才會沒忍住紅了眼眶。
溫梨笙看著他情緒低落,心里也覺得有些煩悶,于是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身,將頭靠在他的懷中:“你也已經做得很好了。”
毫無疑問,許清川是一個極為優秀的老師,他先前所教的徒弟如今是沈嘉清的師父,而后教的謝瀟南,也將霜華劍法練得如此出神入化。
即便他已去世,但留下的意志仍然存在,仍然有人將他放在心中掛念,為他生前之事謀劃奔波。
“至少故事里還有一部分是美好的。”溫梨笙說:“你師父為了心愛之人甘愿被降,他仍然是那個劍法無雙的第一劍神,不曾敗于他人手下。”
謝瀟南聽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落在她頭頂。
溫梨笙覺得有些不對,抬頭問:“怎么了?”
“師父當年所愛之人,其實早已胡家串通好,故意引師父前去赴約,以性命做威脅要師父棄劍,”謝瀟南眸中覆上一層寒霜,慢悠悠道:“那女人因協助他們,從而嫁進了胡家,而今正是胡家大房第四子的嫡妻,虞詩。”
溫梨笙腦中瞬間就浮現那個上了年紀卻仍然美麗的女人,是此前親手拿著胡家家主寫的道歉信去溫府找她的那個女人。
故事的最后,也沒有存在一絲美好。
許清川便是如此,遭遇了所愛之人的背叛與設計,被折斷了傲骨,茍且偷生十余年,最后含著無限的恨意離世。
溫梨笙聽完心情無比沉重,她長長地嘆一口氣:“這胡家真是壞事做盡。”
江湖上恩恩怨怨,愛恨情仇數不勝數,溫梨笙從話本上看過各式各樣的故事,但這些事真的發生在身邊時,又讓她感覺唏噓不已。
她與許清川并沒有任何關系,但他做為謝瀟南的師父,由謝瀟南親口說出這些不幸之事時,即便他語氣輕緩,去仍然讓溫梨笙覺得難過。
因為她能感覺的到,謝瀟南提起這些事的時候,也在悲傷。
她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安慰,于是抬手摟住謝瀟南的脖子,將他的頭往下壓,而后踮起腳尖仰著頭,伸長脖子在他的唇邊輕輕覆上一吻,一觸即離。
走廊后方的空地無人途徑,光從窗子照進來,灑在謝瀟南的側臉上,將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添上幾分柔和,他看著溫梨笙,用目光細細描繪了她的眉眼,而后低下頭將她往懷中擁了一下,同時落下親吻。
有些話謝瀟南沒有說。
許清川當年雖然被心愛之人背叛,跌落泥塵,再也無法如當年那般瀟灑張揚,他滿心恨意傷痕累累,卻還是告訴謝瀟南:“情,仍然是這世間最美好的東西,不管是親情,友情,還有愛情。”
第68章
溫梨笙和謝瀟南回去的時候, 前面已經鬧翻了天,一樓的大堂極其哄亂,桌椅也被抽翻好些, 酒菜灑落一地。
就見沈嘉清將一個瘦小的男子掐著衣領按在柱子上,滿臉兇惡。
那男子嚇得要死,給沈嘉清提起來, 腳尖堪堪踩在地上,喊道:“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干什么!簡直目無法紀……”
還沒說完沈嘉清拽著他往旁邊一摔:“干什么?當然是揍你!”
男子在地上滾了兩圈,還沒爬起來,沈嘉清就壓過來要打他, 席路上來攔了一下:“算了吧沈小公子, 你這一拳打下去,指定把他骨頭都打折。”
“打折了正好, 讓他日后長個記性,別一張嘴就亂說話。”沈嘉清在動手打人的時候, 基本上是不聽勸的,他覺得有些人就該打,說什么都沒用, 只有拳頭最有用。
溫梨笙大喊一聲:“沈嘉清!住手!”
沈嘉清抬頭看她一眼, 拳頭終是沒有落下, 而是站起來, 將身上的銀票小金錠全拿出來, 一股腦的砸在地上的男子身上,落在地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小爺不缺銀子。”
溫梨笙走過去, 見滿地的狼藉, 客人也走了大半, 還余下一些站得老遠看熱鬧的,而阿羅老板則在一邊嗑著瓜子看得十分起勁,一見沈嘉清掏出一堆銀票金子砸出來,眼睛都直了,不停的哇哇。
被打的男子見終于有人上來主持公道了,立馬扯著嗓子道:“這人是個瘋子!吃得好好的,他突然過來掀了我的桌子!還把我按在柱子上揍我!這朗朗乾坤天理何在?川縣還有沒有法紀了?”
溫梨笙瞧了一眼這滿地的狼藉,差點忘記了,沈嘉清也不是個老實的主。
他的破壞能力比她還要厲害一些,有時候一個錯眼沒看住,他就能把周圍攪得天翻地覆。
眼下她就和謝瀟南離開一會兒,沈嘉清就鬧上了,且喬陵站在邊上笑瞇瞇的看著,完全能沒有要阻止的意思,而席路似乎嘗試過,但沒成功。
“怎么吃得好好的,突然動起手來了?”溫梨笙問。
沈嘉清指著地上的男子,氣道:“這個王八犢子說我是靠著美貌迷惑這酒樓老板的那種人,身上穿得光鮮亮麗,其實兜里掏不出一個子兒,我沈嘉清長那么大,頭一次聽到別人說我吃軟飯。”
他對溫梨笙道:“梨子,你說這種情況,我能不讓他嘗嘗我的拳頭有多硬?”
溫梨笙幾乎立即就被說服了,義憤填膺道:“有人說你吃軟飯那還得了?臉給他打腫,牙給他敲掉兩顆!”
男子本以為來了個勸架的,卻沒想到這姑娘臉色一變,立馬成了同伙。
溫梨笙從地上撿起了一個摔裂的桌腿,遞給沈嘉清:“就用這個打吧,好使。”
沈嘉清接過桌腿比劃了兩下,看起來很是滿意:“果然好使。”
嚇得地上的男子大喊道:“有沒有人來管管啊!”
聲音刺耳尖利,溫梨笙踢了他一下,兇道:“閉嘴,要是怕挨揍,嘴巴就不要那么賤。”
正說著,謝瀟南穿過一片狼藉停在溫梨笙身邊,開口道:“把東西放下。”
沈嘉清就把手上的桌腿扔到地上,對溫梨笙道:“我就說了別用桌腿兒吧,別不小心給人打壞了,你非要我用。”
溫梨笙震驚的瞪大眼睛:“沈嘉清,我把你當好兄弟,你擱背后捅我一刀?”
沈嘉清小聲道:“萬一小師叔回頭跟溫大人告狀,我不就完蛋了嗎?你也知道你爹最喜歡小題大做,心眼子小,搞不好因為這點子小事他會把我趕回沂關郡。”
溫梨笙道:“要不我替你頂著?我就說這桌子是我掀的,菜是我砸的,人是我打的,夠意思不?”
“太夠意思了,你簡直就是我一輩子的好兄弟。”沈嘉清當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立馬咧個大白牙攬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下一刻就被捏住了手腕,就見謝瀟南把他的胳膊從溫梨笙的肩膀上摘了下來,面無表情地說:“我會告訴溫郡守這些東西都是你砸的。”
沈嘉清微微張嘴:“啊?”
“還有你說溫郡守喜歡小題大做,心眼小。”謝瀟南又說。
沈嘉清完全看不出來謝瀟南還是那種會告狀的人,他驚訝的皺眉:“小師叔,你這樣是破壞行里的規矩。”
“什么規矩?”謝瀟南問。
“不能跟爹娘告狀。”溫梨笙道。
這種幼稚的規矩,謝瀟南是一個字都不想再聽下去了,他捏著溫梨笙的手腕,將她往前方拉了幾步,而后順手一推:“吃飽了就走。”
沈嘉清不愿走:“我還沒吃飽。”
謝瀟南輕嗤一聲:“我看你吃得夠多了。”
溫梨笙走在前頭,謝瀟南落了幾步跟在后面,其后就是喬陵和席路,沈嘉清指著地上躺著的男子道:“記住了,以后嘴巴放干凈點,在路上看見我就躲著走,日后在讓我碰見你,我打得你門牙漏風。”
一番警告下來,那男子是半點不敢再說什么,只忙點點頭。
沈嘉清又沖在一旁嗑瓜子的阿羅道:“這地上的銀錢就當賠你酒樓里這些被我砸了的東西,對不住。”
說完他就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個利落的身影。
阿羅頓時咧著嘴笑開了花,這些銀子足以讓她閉樓一年出去逍遙的了:“小郎君慢走,日后若是有空閑,再來砸個一兩回啊。”
而后她扔了手里的瓜子去撿地上的銀票和小金子,結果那先前挨揍的男子卻與她爭搶起來,面紅耳赤道:“這些都是我挨打換來的,你也搶?!”
阿羅原本帶著笑意的臉一下變得兇厲,立即招來了酒樓中的一幫打手,把這人好一頓揍,搶走了所有的銀票。
出了酒樓之后,幾人繼續沿著路邊走,由于大白日里人太多,溫梨笙也不能與謝瀟南靠得太近,當中隔了一步的距離。
沈嘉清則是在街邊亂買東西,由于他方才把身上帶的銀子全交出去了,現在看到什么想要的,就只能朝溫梨笙要銀子。
兩人以前在街上玩的時候,銀子都是不分彼此的,所以溫梨笙想也沒想把腰上掛的小錢袋摘了扔給他,還叮囑道:“少買點路邊的東西吃。”
沈嘉清說:“我方才沒吃飽,就隨便買著吃點。”
然后拿著她的小錢袋去揮霍。
謝瀟南看了一眼那個被沈嘉清攥在手里的妃色錢袋,街頭車來人往,很快將沈嘉清的身影淹沒。
幾人并沒有走遠,只沿著街邊轉了一圈。川縣雖比之其他縣城算是大的了,但仍舊無法與沂關郡相比,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景色,稍微走一下就覺得累了。
回去之后溫浦長與縣官站在屋中正說著話,見溫梨笙走在前頭,進門的時候喊了一聲溫浦長:“爹。”
溫浦長正想應聲,就見謝瀟南幽幽走進來,想說的話頓時卡在嗓子里。
他上前幾步拉著溫梨笙的胳膊走到一旁來,小聲道:“跟你說過多少回在世子面前要守禮節,你怎么能走在世子前頭呢?”
溫梨笙無辜道:“是他自己要走我后面的,我還放慢了腳步等他呢。”
溫浦長道:“下次可不準這般越矩了,如今出門在外不比沂關郡,若是讓別人看見你這樣不守規矩,就算世子不計較,也會因此有損世子的名聲。”
溫梨笙表示明了的點點頭:“知道了,若是世子走累了,我就把他馱在我身上,我給他當牛做馬,以示尊敬。”
溫浦長擰她耳朵:“貧嘴。”
謝瀟南走到院中,縣官趕忙躬身行禮:“世子,下官為二位準備了一場接風宴,還望世子能賞臉,同時下官也想將那四副棺材所有異狀詳細告之世子。”
謝瀟南習以為常:“什么時候?”
“今晚酉時。”縣官道:“屆時下官會派人來接世子與溫大人。”
謝瀟南微微點頭,偏頭看向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的父女倆,目光落在他擰溫梨笙耳朵的手上,揚聲道:“溫大人。”
溫郡守聽到后連忙松了手,轉頭拘禮:“世子有何吩咐?”
他看一眼捂著耳朵逃走的溫梨笙,而后道:“方才我去街上打聽了些消息,想與溫大人共同商議。”
溫浦長道:“好好好,到下官房中商議吧。”
縣官也行禮告辭:“那小官就先走一步,世子與溫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盡管告知下官,隨時恭候。”
說著幾人散去,謝瀟南與溫浦長進了房間議事,席路和喬陵站在院中,席路道:“猜猜是我去還是你去。”
喬陵說:“應當是你。”
席路挑眉:“何以見得?”
喬陵道:“因為我指定會被留在院中,看著那兩個喜歡闖禍的人。”
溫梨笙捂著耳朵,從一旁的樹后面冒出來:“你說的兩個喜歡闖禍的人,難道是指我和沈嘉清?”
喬陵笑得大大方方,點頭承認道:“正是。”
溫梨笙齜牙咧嘴:“不怕我跟世子告狀?”
喬陵認真的想了想:“頂多讓我會奚京喂豬。”
溫梨笙沖他鼓掌:“恭喜你成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第三名榮譽人選,先說明一下,第一名是沈嘉清,第二名是我。”
席路驚訝道:“還有人評這個名次?”
“有啊。”溫梨笙道:“我爹。”
正說著,沈嘉清手里攥著一大把路邊買的小吃走來:“梨子梨子,快接一下,我要拿不住了。”
溫梨笙從他手里接過,嘖了一聲說:“都說了讓你少買點,你買那么多干什么?我爹說這些路邊的東西不干凈,吃了會鬧肚子的。”
一邊說著,一邊往嘴里送了一口,一本正經的評價道:“味道一般。”
沈嘉清說:“我也就是嘗個新鮮。”
兩人在院子里的石桌邊坐下來,把買來的路邊小吃都嘗了個遍,煞有其事的討論起味道來,不一會兒就吃的滿嘴黏糊。
席路站在邊上安靜的看著兩人因為同一個食物的味道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而后對喬陵道:“商量一下,晚上讓我留下來吧。”
喬陵哼笑:“為什么?”
“因為他們很好玩,我光是看著他倆說話,就能看一整天。”席路壓低了聲音,小聲道:“而且陪少爺去赴宴真的很無趣,正適合你這種無趣的人。”
“少爺能聽見。”喬陵笑瞇瞇道。
“聽不見的。”
“我告訴少爺。”
“我要是回奚京喂豬,我指定拉上你一起。”
“我不跟你換,你晚上跟少爺去赴宴吧。”喬陵說。
席路氣得咬了下牙。
兩人心里都清楚,若要留下看溫梨笙和沈嘉清的話,喬陵是最合適的,他雖然平日里臉上都帶著笑,好像文質彬彬的樣子,實際上他武功凌駕于席路之上,有他在這座庭院就絕對安全。
席路因前段時間受了重傷還有些后遺癥,如今長時間的打斗腹中就會有疼痛之感。
兩人在這邊說了幾句話的功夫,那邊溫梨笙與沈嘉清吵得不可開交,就快要動手了。
“分明就難吃的很,你硬著頭皮說好吃,有意思嗎?”溫梨笙道。
“就是好吃,我就是覺得好吃!”沈嘉清梗著脖子道。
“這東西你能吃的下去?”
“怎么吃不下去?我能一口吞了。”沈嘉清吹牛不過腦子。
溫梨笙看了一眼手里穿著竹簽的一大塊米糕,往前一送:“你吃,我就看看你能不能一口吞了。”
“若是我吞了怎么辦?”沈嘉清接過。
“你要是真能一口吞了,我給你背一輩子的黑鍋,日后你闖什么禍我都給你頂著。”溫梨笙氣道。
這絕對算得上溫梨笙所許下的誓言里最頂級的了,因為每回他倆捅了簍子,在被審問的時候都是互相推脫,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對方的身上。
沈嘉清二話沒說,抓著米糕就往嘴里塞。
但是這塊米糕分量足,壓得厚實,沈嘉清將它塞嘴里之后,兩個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嘴巴都合不上,他嚼了兩下,發現也不太能嚼動。
溫梨笙盯著他看,正是騎虎難下的時候,沈嘉清心一橫,面目猙獰地開始嚼,從表情上就能看出他相當奮力。
然而這米糕又極其糊嗓子,他嚼了半天,試了好幾次壓根就壓不下去,最后沒忍住:“嘔——”
溫梨笙立即嫌棄的往后退了一步,沈嘉清嘔了兩聲吐不出來,伸長爪子去抓溫梨笙,含糊道:“梨子,救救我——”
“死一邊去!”溫梨笙一腳給他踢翻在地。
沈嘉清仰面摔了個屁股墩兒,嗚嗚地喊著,席路看他臉色通紅,怕他真的噎死,立馬去給他倒水。
沈嘉清費了老大勁兒,終于把嘴里的米糕給吐出來了,那些糊在嗓子上的他喝了好多水才壓下去,暗罵道:“什么垃圾米糕,真他娘晦氣,又難吃又難咽!”
溫梨笙沖他翻個白眼:“死鴨子嘴硬說的就是你。”
沈嘉清無言以對,心說今天可算是丟大人兒了。
但轉念一想,他也不是頭一回這樣丟人,于是很快釋懷,拉著席路要去過兩招。
溫梨笙回到自個房間,那里已經被整理妥當,暖爐也搬進房間點上,驅散了冬日里的寒氣。
這房間比她自己的寢房小了一半不止,一進門就是能看見床榻,掛了一層墨青色的床帳,周圍的擺設也極其簡單,當中就一張桌子,其他就沒什么了。
與溫梨笙原本的寢房相比,這里簡直稱得上簡陋,但畢竟是出門在外,溫梨笙也不在意那么多。
她坐下來,魚桂就倒了一杯熱茶給她:“小姐,喝喝茶。”
“魚桂,”溫梨笙拿起杯盞,淺淺地喝一口熱茶,慢悠悠地說道:“如若你要做一件重要而隱秘的事,是不是一早就要做足準備?”
魚桂覺得這話很奇怪:“若是奴婢要做的事重要,且不能夠被別人發現的話,自然是要做足完全的準備。”
“那假設你要在城東的地里埋一塊金子,你是選擇帶著金子過去埋,還是選擇到了城東之后在現場買金子埋呢?”她又問。
魚桂想了想說:“自然是先買好,因為奴婢不確定城東有沒有金鋪,若是去了那地方之后沒有,或者奴婢埋金子一事并不想要別人知道的話,就不會做這樣明顯的舉動。”
“是吧?這就好像是一個故意放出來的指引一樣。”溫梨笙若有所思。
她心中一直奇怪,阿羅口中那個在她的店鋪里買金鐲的那個人,那女人既然要用四副棺材做獻祭儀式,又怎么會故意在附近的店鋪買金鐲,這樣用大額銀票,出手闊綽的買東西,引人注目的行為與她所做的事情是相悖的。
川縣的官府肯定在棺材的地方挖到了金鐲,只要稍加詢問,就能從阿羅那里問出是誰買的,什么時候買的。
這好像是一個故意的行為。
在告訴別人,這活人棺的事與她有關。
“是陷阱吧。”溫梨笙喃喃自語。
她想等著溫浦長與謝瀟南談完了事之后,去找謝瀟南說一說。
但沒想到兩人從屋中出來便要出門,沈嘉清在邊上也喊著要一起去,溫浦長瞪他一眼:“去什么去,你出去了就知道惹禍,什么忙都幫不上,好好在院里待著!”
見他這么兇,溫梨笙也想要跟著去的喊聲卡在嗓子里。
謝瀟南站在溫浦長身旁,轉頭朝她看了一眼,見她半個身子扒在門邊,探著個腦袋往這邊看,頗有幾分可憐巴巴的模樣。
謝瀟南看得有些心軟。
但是心軟嘴不軟,并不會開口說帶她一起出去。
溫浦長與謝瀟南離開之后,院中沈嘉清與溫梨笙面面相覷。
“喲,沈小公子嘴巴怎么感覺大了一圈啊?該不是吃米糕沒吃進去,把嘴撐大了吧?”溫梨笙陰陽怪氣的笑道。
沈嘉清道:“我還覺得你耳朵長了點呢?指不定是被誰揪的。”
溫梨笙冷哼一聲:“那也比你坐在地上摳嗓子強。”
沈嘉清一想,好像確實是自己丟人些,于是氣道:“溫梨笙,你出口傷人,我暫且與你斷絕好兄弟關系。”
溫梨笙呸了一聲:“我稀罕。”
兩人一個站在樹下,一個站在屋前,你來我往的斗嘴了小半時辰,逐漸將以往的事拉出來相互攻擊。
“你八歲的時候遭仇家追殺往糞坑里鉆,要不是我爹攔得及時,你指定頂著一身牛糞自個走回家。”
“你十歲的時候在街頭追著別人的米袋啃,把人家米袋咬破一個大洞,漏了一路,最后還是我爹賠的銀子。”
“十二歲你為了不被抓去念書,在豬圈里躲一夜。”
“那不是你給出的主意嗎?!”
沈嘉清站累了,在石桌旁坐下來,溫梨笙也從屋中搬了個凳子出來,兩人坐著繼續吵。
一說起來就沒完,魚桂見她說得口干舌燥,便倒了熱茶端出來給她。喬陵也頗為貼心,給沈嘉清遞上茶,鼓勵道:“目前你略勝一籌。”
“多謝。”沈嘉清接過茶喝了一口:“我剛說到哪里來著?”
“你說她十三歲的時候在街頭買了一種能夠快速長大的神仙藥,結果拿回家之后才發現全是泥搓成的丸。”喬陵道。
“哦對對,都跟她說是泥巴丸子,她還不信,硬要往嘴里塞。”沈嘉清說。
溫梨笙氣得鼻歪嘴斜,于是第二輪戰斗又打響。
“行了別吵了。”最后還是席路站出來充當和事佬,手臂里夾著一個竹絲編織的圓球,說道:“來蹴鞠吧。”
一般蹴鞠所用的球是皮革制作的,但席路手里拿的這個用竹絲編得很圓,入手分量也輕,踢起來并不費勁。
沈嘉清與溫梨笙頓時來了興趣,停止戰斗,加上喬陵,魚桂,五個人也不少。
分隊的時候,席路與沈嘉清一組,喬陵與魚桂一組,另捎帶一個溫梨笙。
“規則就是你們若把球踢進我們身后的門洞中,便算得一分,同樣我們也一樣。”席路腳踩著球說道。
他和沈嘉清身后的是大門的門洞,喬陵與魚桂溫梨笙三人站的身后是兩邊屋子之間的檐堂,寬度正正好一樣。
“不準用功夫。”溫梨笙補充了一句。
這里就她不會武功。
幾人點頭同意,于是由席路起頭,竹編球挑在他腳上,而后往空中一扔,在側腳猛踢,球就飛速而來,飛往喬陵的位置,他跳起來用肩膀將球接住,頂了一下落在腳上,而后迅速踢回去。
由沈嘉清接下,在腳上顛了幾下,再踢出去,魚桂接住。
院子不大,幾個人相互傳球,踢了幾個回合,沒人把球傳給溫梨笙。
她一下急眼了,喊道:“說好的大家一起玩,怎么我站在這里,你們當我不存在啊!”
正喊著,那球就被攔在了沈嘉清的腳上,于是她大叫:“沈嘉清,把球踢給我!”
沈嘉清想也沒想,抬腿就是一腳,竹編球瞬間飛出去。
本來這個速度,幾個會武功的人可以輕松攔下,但溫梨笙并不會武,且反應也不快,眼看著球直直地飛來,一下砸在她腦門上,她沒站穩往后仰面摔倒。
魚桂發出驚呼聲,其他三人也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去查看,就見溫梨笙白皙的腦門紅了一片。
好在這球是用細竹絲編的,所以就算是速度有些快,但砸在頭上也并沒有多痛,她之所以摔倒,是因為她看見球飛來的時候下意識往后躲,才沒站穩摔了個跟頭。
溫梨笙氣得雙眼冒火,咬牙切齒的爬起來,一下就把沈嘉清撲倒在地上,與他撕打起來:“你個小王八,你指定是故意的!把球往我臉上踢,我用臉怎么接球?”
沈嘉清奮力抵抗,為自己辯解:“他們都能用頭接,你為什么不能?而且我也不是故意的,是你一直喊著讓我踢給你……”
席路與喬陵趕忙上前拉架,魚桂對這場面早已習慣,這倆人基本上都是上午好兄弟,下午生悶氣。
不順眼就吵,吵急眼就動手。
魚桂像往常一樣站在邊上看。
兩人扭打著,全然不顧地在地上翻滾,正熱打得激烈,謝瀟南與溫浦長從外面歸來。
由于這院子不大,一進門就能看見兩人在地上打架,喬陵和席路在旁邊拉,溫浦長當場倒抽一口涼氣,瞪圓了眼睛。
魚桂見狀忙撲上去喊:“小姐,沈少爺,別打了,你們要打就打奴婢吧!”
場面一時有些混亂。
緊接著謝瀟南大步走上前,彎腰抓住了溫梨笙的手腕,將她整個人從地上拉拽起來,院子里的聲音瞬間安靜下來。
溫梨笙身上的棉衣有些松散,頭發也凌亂許多,身上沾了不少灰塵,頭頂紅紅的,水靈靈的眼睛朝謝瀟南一看,露出喜色:“世子,你回來啦?”
謝瀟南唇線微抿,表情有些不大好看,低低應了一聲,目光落在她的額頭上:“頭上是怎么回事?”
溫梨笙用手揉了揉:“沒什么呢,就是被球砸了一下。”
沈嘉清也趕忙從地上爬起來,怕打身上灰塵的時候,就看見溫浦長氣得滿臉通紅,已經是發怒的邊緣了,他連忙指著溫梨笙道:“是她先動手的,我有證人!”
“都給我過來!”溫浦長喊了一聲。
溫梨笙與沈嘉清就垂著頭跟在溫浦長的身后,進了他的屋子后,兩個軟墊往地上一扔,兩人各跪一個,溫浦長點了一炷香,氣道:“香燃盡之前不準起來,好好反思一下,都多大的人了還滾在地上打架,幾歲的孩子嗎?!”
這種時候兩人是不敢接話的,一旦誰辯解了一句,溫浦長就會開展一系列極為詳細的訓誡,甚至在香燃盡的時候再點上一根。
于是溫梨笙與沈嘉清垂著頭,認錯態度看起來頗為良好。
溫浦長訓了幾句,就從屋中出去,門關上的一瞬,跪著的兩人同時坐下來,相互看了一眼,沉默著沒有說話。
溫梨笙還眼巴巴的想去跟謝瀟南說幾句話,但是香燃盡之前是不能夠出門的,否則被她爹抓到的話,好一頓教訓,于是只能坐著干等。
瞅著香終于燃盡之后,溫梨笙跑出門才得知謝瀟南與她爹又出門了,前去參加縣官辦的飯局。
溫梨笙無法,只得回了自己房間里去。
冬天黑得早,沒多久天就完全黑了,下人準備了熱水,溫梨笙先泡了個澡洗洗干凈,換上了暖和衣裳坐在暖爐旁看話本,時不時往外面看,等著謝瀟南回來。
戌時過半,溫浦長與謝瀟南才回來,院中一陣聲音傳來,溫梨笙豎起耳朵聽著,很快兩人各回房間,外面只有下人抬水時的偶爾響動。
溫梨笙已經沒有什么心情看話本了,但扔在房中等著,又過了小半時辰,等到下人來回走動的聲音也沒有了,院中的燈熄滅,外面一片漆黑之后,溫梨笙這才從被子里鉆出來。
她披上搭在椅靠上的棉衣,悄悄的打開自己的房門,先是伸頭在外面看了一眼。
就見外面光線昏暗,對面她爹的房間燈已經熄滅了,謝瀟南房間的窗子還亮著弱光,四下無人極為寂靜,守在外面伺候的下人也回房休息。
溫梨笙呵了一口冷氣,然后探出了腳,踮著腳尖輕輕走到對面的屋子,趴在窗子上側耳聽了一會兒,里面并沒有什么聲音。
而后她輕手輕腳的將窗子推開一條縫,悄悄往里看。這窗子并沒有釘棉簾,所以伸頭一看,就能看到屋中的大部分場景。
屋子比溫梨笙住的那間要大一點,還有一個兩面的屏風擋在床榻邊,墻邊多了一張方形長桌,桌上擺著書和燃著的燭臺,還有攤開的紙和墨筆,椅靠上搭著一件衣裳。
看了一圈,謝瀟南不在。
看著樣子,他似乎是應該在桌子前寫東西的,這會兒去哪了?
溫梨笙短暫的猶豫一下,而后將窗子推開,扒著窗框往里翻。
她對翻窗子越發嫻熟,先一條腿抬上去,然后另一只腿再一蹬,就能輕而易舉的翻到窗臺上,正當她往里翻的時候,面前突然出現個人。
溫梨笙被嚇了一跳,一抬頭發現是謝瀟南。
他發梢還有些濕潤,穿著白色的衣衫披著棉外衣,站在邊上看她,由于逆著燭光,溫梨笙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見他出現,溫梨笙也不翻了,沖他伸出雙臂,輕聲喚道:“世子。”
謝瀟南頓了片刻,才上前一步接過她的雙臂,將她從窗臺上抱了下來,順手關上了窗子。
寒氣被隔絕之后,屋內的暖意瞬間包圍過來,溫梨笙順勢撲進他的懷中,臉頰在他的衣裳上蹭了蹭,無聲的表達自己的想念。
謝瀟南抱住她,手往她后脖子處一探,發現是涼的,便擰起眉毛:“怎么不多穿點。”
“房間有暖爐,穿這個就可以了。”溫梨笙含糊應道。
謝瀟南卻松開她,將自己的外衣拿來,披在她身上,特地裹了裹領口:“半夜三更,你翻我的窗子干什么?”
“自然是來看看世子啊。”溫梨笙說。
“下次直接敲門就是。”謝瀟南不大贊同她翻窗的這個行為。
溫梨笙卻小聲地說:“我這不是怕被我爹聽見嘛。”
這話倒是提醒了謝瀟南,他道:“這個時辰你確實不該來我房中,先出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說。”
說著他就往門邊走,溫梨笙趕忙將他拉住:“我就待一會兒,一小會兒!白日里都沒什么幾乎跟你說話,你本來還說下午不忙的,結果一下午都看不到人。”
謝瀟南停住腳步,側臉對著溫梨笙,眸光落在跳動的燭火上,忽而說道:“你不也玩得很開心。”
溫梨笙一下察覺到他有些不高興的情緒,斂起的眉眼看不出別的表情。
“世子是遇到了什么難題嗎?”她問。
謝瀟南道:“沒有。”
溫梨笙繞到他面前,在燭光的照耀下仔細端詳,發現他這時候的表情,跟之前在孫宅的時候很像,就是她約了孫鱗見面說事的那次。
并不是真正的發怒,他抿著唇線沉著眉眼,有點像丟失了心愛玩具的孩子,顯出幾分稚氣。
溫梨笙喜歡這樣的謝瀟南,忍不住多看了好一會兒。
察覺到溫梨笙的目光一直停留,謝瀟南也將視線從燭臺上收回,低頭落在溫梨笙的面上,與她對視著。
他看見溫梨笙的眼睛澄澈干凈,帶著明晃晃的喜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對視良久,謝瀟南神色一軟,終是低嘆一聲,將她又抱進懷中,低低道:“我沒有遇到什么難題,只是覺得心中有些煩悶。”
溫梨笙抬手回抱:“什么事讓世子煩悶呀?”
謝瀟南起初沒有回答,等了好一會兒之后,他才語氣輕慢地說道:“我起初在想,若是當年溫郡守沒有遷至沂關郡,那你就會在奚京長大,或許我們很早就會相遇相識,如此我就也能參與你的生活中,伴著你一起長大。”
溫梨笙沒應聲。
謝瀟南又說:“但是我后來一想,奚京是一個循規蹈矩,默守陳規的地方,若溫郡守在奚京無權無勢,那么對你來說,奚京就是一座無形的牢籠,我不想你被鎖在那座牢籠之中,變得不自由,不快樂。”
奚京,繁華皇都,富貴之地,那里的平民百姓都比別的地方百姓生活要好一些,但出身低微或者沒有權勢的人,在奚京行事就要處處小心,否則一不小心就會惹來禍災。
唯有謝瀟南周秉文這些出身大族嫡脈的孩子,在奚京才是自由的。
一想到溫梨笙在奚京會被鎖住翅膀,謝瀟南就心生悶意,又覺得溫梨笙長在沂關郡是最好的,哪怕前十幾年里沒有他的參與,至少她在這里是快樂而自由的。
溫梨笙聽著,心里想的卻是上一世的事。
那時的謝瀟南來沂關郡,也曾與她有過幾次的碰面和接觸,但最后兩人還是走向陌路。他許是討厭自己囂張蠻橫的性子,而溫梨笙又誤解他奔著摘她爹的烏紗帽來,且看不起沂關郡的人。
所以直到謝瀟南離開沂關郡,兩人都沒能正正經經的好好說上一句話。
溫梨笙知道,謝瀟南是沒有變化的,變的人是重活一世,知曉未來之事的她。
所以謝瀟南說的是對的,若是能早點相遇,沒產生那些誤會,他們或許在上一世就能夠相愛。
想到這里,溫梨笙說:“就算你沒有參與我前半生的生活,但你仍然是我生命里獨一無二的存在,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與你相比。”
她說這話很認真,并不是為了撫平他心中的煩悶而說的,只是在陳述事實。
謝瀟南低頭看她,她又點點頭,補充道:“你在我心里是最獨特的人,頻頻出現在我的夢里,誰都不能跟你相比。”
他的捧起溫梨笙的頭,手指按在她的唇邊,揉了下柔軟的唇瓣,俯頭在她耳朵尖輕輕咬了一下,炙熱的呼吸瞬間纏在耳朵上,他低而慵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日后不準在與沈嘉清滾在地上打架了,聽到沒有?”
溫梨笙感覺耳朵有微微的濕意,也感覺到他的牙齒輕輕磨著耳尖,當即耳朵染上熱意,紅透了,她說道:“嗯,記住了,下次不會了!”
謝瀟南又像個找到心愛玩具的孩子,眼中浮現笑意,嘉獎似的在她側臉親了一下:“好,你回去吧。”
前一刻還耳鬢廝磨親親熱熱,后一刻就下了逐客令。
溫梨笙心中有些不情愿,哼哼唧唧的打開窗子,正想翻,卻被謝瀟南拎住了后衣領:“走門,為何總是想翻窗戶?”
溫梨笙往門那邊走,自己也忘記什么時候養成的習慣了,只道:“走門的話容易被逮到。”
謝瀟南笑了一下,打開門讓她出去,走之前溫梨笙抱著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偷襲了一下,然后迅速跑回自個兒的房間里。
謝瀟南眼眸輕彎,看著她進了房間,才將門關上。
這一夜溫梨笙睡得極香,一睜眼就到了天亮。
她起得不算晚,但其他人卻都已起來,就連沈嘉清也在院中抓著樹枝鍛煉臂力。
溫浦長不在,也不知去忙活什么了。
她吃過早飯在院中坐著,就見謝瀟南從外面回來,身著墨黑的織金長袍,長發高高束成馬尾,墨色的大氅襯得他眉眼有幾分清冷,他對沈嘉清道:“溫郡守在南郊的河壩,你帶著河壩近年來的修補記錄去找他。”
沈嘉清昨日閑了一下午,一聽有事做,立馬就出門了。
溫梨笙問謝瀟南:“那我呢?”
謝瀟南看她一眼,擰起眉毛:“你多加件衣裳。”
第69章
溫梨笙又回去披了一件外衣, 出來的時候看見謝瀟南站在院中與喬陵和席路說話,她慢慢走過去,就聽見他在給喬陵兩人安排事情。
溫梨笙側著頭, 豎起耳朵悄悄往謝瀟南身旁挪,就聽見他隱隱約約說到南郊東城等地,似乎是讓兩人去那地方探查異常。
“昨日我看了縣官關于那四副棺材的記錄, 除了現場挖出的東西之外,還有一個很不尋常的圖案,基本上可以斷定這既是諾樓國的那個傳說中的秘術,眼下事情被傳開, 他們——”
謝瀟南的話忽而停住了, 溫梨笙等了一下沒聽他繼續說,一轉臉就對上謝瀟南的視線, 原本聽著計劃的喬陵和席路此時也正盯著她。
溫梨笙訕笑一下:“你們繼續呀。”
謝瀟南道:“偷聽非君子所為。”
溫梨笙理所當然道:“我本來就是小人。”
他笑了一下,而后對喬陵席路說:“那些人極有可能還藏在川縣之內, 所以你們去探查的時候要當心,別落入什么圈套之中。”
兩人齊齊地點頭,聽了謝瀟南的叮囑之后, 便一同轉身離開。
溫梨笙看著人一個接一個的離開, 院中變得空蕩蕩的, 其他人都有了事做, 而她就只能在屋子里閑逛, 哪也去不了,一時間有些興致缺缺。
“世子等會也要走了嗎?”溫梨笙垮著肩膀問。
謝瀟南點頭:“我要去河壩附近看看。”
溫梨笙癟著嘴, 一下把身上的外衣脫下, 扔到魚桂手中, 轉頭往回走:“行吧, 都走吧,都去忙吧,我自己在家中睡覺。”
謝瀟南見她耷拉著腦袋,連背影都寫滿了落寞的樣子,便道:“你也可以一起去。”
“真的嗎?”溫梨笙停步扭頭,雙眸瞬間一亮。
“跟我一起。”謝瀟南說:“你不是嫌在家中無趣嗎?”
溫梨笙當下就樂開了花,又從魚桂手中拿過了外衣披在身上,走到謝瀟南身邊,笑著道:“世子您真是絕世大好人啊,就是給你當牛做馬我都樂意。”
謝瀟南接話道:“然后在我走累的時候,把我馱回來?”
溫梨笙鼓起掌來,發自內心地驚嘆:“真是沒有你聽不到的悄悄話。”
謝瀟南往外走,面色如常道:“我這雙耳朵,在你身上也是無用,你哪回詆毀我不是當著我的面?”
溫梨笙想起曾經因不知道謝瀟南戴著人皮假面,導致她在本尊面前大肆詆毀,如今想起來只能嘆一聲當初對謝瀟南的誤解實在太深了。
誰說這人脾氣差的?都當著面這么說了,他當時都能忍住沒一拳給她打吐血,已經算是忍耐力極好的了。
她哈哈一笑,兩三步追上去,走在他旁邊笑道:“那些真的都只是誤會,而且我本人并不是那種喜歡在背后詆毀別人的小人,只不過遇見你的那幾次都是情況特殊呀。”
“你方才還說你是個小人。”謝瀟南道。
溫梨笙拒不承認,無辜道:“我什么時候說了?我可是踏踏實實做事,堂堂正正做人的,世子不要仗著身份尊貴,就誣賴小民。”
“行,我不誣賴你。”謝瀟南唇邊掛著輕笑。
走至門外,就見路邊拴著幾匹馬,旁邊站著七八個隨從,謝瀟南道:“換馬車。”
“我會騎馬。”溫梨笙在一旁說道。
謝瀟南瞥了她一眼:“今日風大,騎馬灌風容易著涼。”
“我已經穿得很厚了,還想怎樣啊?”溫梨笙拍了拍身上的棉衣,沂關郡的冬天雖然是冷沒錯,但溫梨笙自小在這里長大,對這里的寒冷早已習以為常,知道什么樣的天氣該穿什么樣的衣裳。
也只有謝瀟南這只南方來的鴨子,才會對冬天如臨大敵,一直讓她加衣裳。
溫梨笙露出輕蔑的神色,一副十分看不起的樣子:“南方人就是嬌弱,一點寒風都受不起?”
謝瀟南低頭看了眼身高只到他肩膀,卻一臉囂張的溫梨笙:“你若是想吹風,我可以把你拴在車頂上一路帶過去。”
“那大可不必。”溫梨笙認慫,正巧馬車被牽來,她做了個請的姿勢:“世子先請。”
謝瀟南上了馬車,并沒有立馬進去,反而側身朝溫梨笙遞出手。
溫梨笙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搭在他掌心里,腿上都沒怎么使力,就被他輕而易舉的拉上馬車。
進去的時候她順手捏了捏謝瀟南的臂膀,透過厚實的棉衣都能摸到他臂膀上結實的肌肉,半點沒有柔軟的感覺。
溫梨笙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軟軟的一下就能捏到骨頭。
“世子也教教我那一拳絕技好不好?”溫梨笙突然提出了一個非常天真的想法。
謝瀟南面上浮現疑問:“什么一拳絕技?”
“就是那個隔著鐵板,一拳把人打得吐血的那個絕技啊!”溫梨笙揮舞了兩下拳頭:“若是我學會了,便直接在沂關郡稱霸,誰也不敢招惹我。”
“讓你提筆寫個兩篇字你都嫌手酸胳膊累,還想學什么一拳絕技?”謝瀟南覺得這想法非常好笑,嘲笑的同時卻又給予了溫梨笙高度的肯定:“不過你憑著一張嘴也是能在沂關郡稱霸的。”
上可頂撞一郡之長,下可痛罵幾歲孩童。
溫梨笙道:“世子過獎,其實我早有意向稱霸沂關郡,只不過我現在手里只有一個混世小隊,還被我爹□□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是以走在街上并未有多少人尊敬我,不過如今情況不同,我現在有世子撐腰,若我出去能夠打著世子的名號,定是令人聞風喪膽。”
謝瀟南道:“所以你先前總說讓我收了你那一眾小弟的原因,是在打這個主意?”
事到如今溫梨笙也沒什么好隱瞞的,點頭承認:“不錯,畢竟你的名號比較響亮。”
“那你借著我的名號去做什么呢?”謝瀟南不動神色道。
“先前我與沈嘉清把東郊的亭松街到回香街的地痞小無賴揍了個遍,現在只要我們一去那里,就會有人站在邊上尊稱我們一聲老大,”溫梨笙沉著眉眼,一副雄心壯志的樣子:“我的愿望就是不管走在沂關郡的哪條街上,都會有人叫我老大,而且會主動把商鋪街頭的好吃的送到我手里。”
謝瀟南發現她竟然是非常認真的在說,似乎已將剛才描繪的畫面在腦中想象很多次了。但若是他真的就這樣答應,任由溫梨笙打著他的名號在沂關郡胡作非為,用不了多久他爹就會喊他回京,親自問問他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
于是謝瀟南說:“你睡會兒吧,還有段路。”
溫梨笙皺眉:“我不困。”
謝瀟南道:“你困了,只是自己還沒感覺到而已。”
溫梨笙自我懷疑:“是嗎?”
謝瀟南道:“是的,都困得開始說胡話了。”
謝瀟南將她抱在懷里,讓她的頭擱在自己頸窩,拍了拍她的腦袋,低聲道:“到了我就叫你。”
溫梨笙聞著他身上的淡香,閉了閉眼睛,心說她的宏圖霸業看來要暫時擱置了。
川縣不算大,馬車雖行得慢,但趕到北郊的大河壩處也沒用多長時間。
從馬車上下來,溫梨笙看見再往前行個百來米,就是那條大河壩,許是最近幾日化雪,氣溫降得厲害,河面結上一層厚厚的冰,河岸的兩邊還有許多堆積的白雪未能化開。
其中一處站著許多衙役守著,地上有新土翻上來的痕跡,想來就是挖出棺材的地方。
天上開始陸陸續續飄下來雪花,落在謝瀟南的大氅上,在墨色之中點綴了白色的小花,溫梨笙看得歡喜,伸手去接,只感覺碎雪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瞬間化成一個小小的水珠。
謝瀟南抬步朝前走去,凡所過之處站在邊上的衙役皆低頭行禮,溫梨笙跟在旁邊沾了這一份權勢的光,暗嘆果然這天下,又再多的錢也不及有一分權。
走到近處,就看到了已經下到河壩里面,站在冰面邊上的溫浦長,他正彎腰探查什么。
“爹!”溫梨笙站在上面沖他招手。
溫浦長一抬頭看見了與她并肩站著的謝瀟南,便沖他遙遙行上一禮,說道:“世子可有將這河壩的修補記錄帶來?”
這話一問,溫梨笙與謝瀟南的表情同時怔然。
溫梨笙在邊上看了一圈,果然沒看見沈嘉清的身影,她便喊道:“爹,世子是讓沈嘉清送來了,他比我們先走的,沒有來過這里嗎?”
溫浦長微微皺眉,而后搖頭:“沒見到他。”
“許是不大認路吧。”溫梨笙道。
沈嘉清的方向感并不好,有時候在陌生的地方他能打轉許久,在川縣人生地不熟的,他又是獨自出門,想來是沒找到路,迷失在川縣中了。
謝瀟南沿著一條偏路走到了河壩底:“溫大人可有探查出什么?”
溫浦長說道:“方才在這附近看了看,發現其中一個挖出棺材的地方,畫的奇怪圖案并沒有被毀壞,所以叫人比著畫在了紙上。”
他一伸手,身邊的隨從地上一張紙,他拿給謝瀟南:“世子請看。”
溫梨笙也伸長脖子踮著腳尖去看,就見紙展開之后,上面是一個較為細致的圖案,大體呈一個五邊形,當中畫著一些奇怪的紋理,正中間則有一個展翅的飛鷹,這正是在藍沅包袱里看到的那個令牌上的圖案。
“爹,他們在這里有沒有挖到金絲鐲子?”溫梨笙看向溫浦長。
溫浦長要:“沒有,你問這個做什么?”
“不對啊,應該會挖到的。”溫梨笙疑惑的皺起眉:“那有沒有挖到其他金做的東西?”
“倒是挖了幾塊金打的細環。”他說。
溫梨笙頓時有些想不明白,心想那女人既買了金鐲,卻沒有用,難道之前的猜想都是錯的,那女人真的是因為心血來潮才想買的?
但若是這樣,何不去川縣其他首飾店里挑些做工精細的金鐲,也好過隨便在胭脂水粉店里買。
她正想著時,就聽溫浦長道:“那棺材中的四個孩子身份基本都查出來了,其中三個都是路邊的小乞丐,平日里沒人注意的那種,據說是在冬日里餓死凍死都是常事,所以失蹤了許久也沒人報官,還有一個則是一戶人家的大女兒,平時在家中并不受待見,一次被大罵之后跑出家門便在沒回去過,那家人因不喜她,也沒有報官。”
說罷溫浦長擰著眉毛,深深的嘆口氣,神色中浮現一種無可奈何。
若非是河水沖毀了大壩,在修補之中被人挖出來,這四個人也不知道會被這樣埋多久。
“那些人挑選這四個孩子定是經過細致的觀察,知曉他們即便是無故消失也不會引起有人報官。”謝瀟南說。
溫浦長點頭:“下官正打算去那四個孩子生前常去之地問問。”
謝瀟南道:“溫大人多帶些人,著重詢問一下那附近的人有沒有見過眉骨高眼窩深,身量高大的人,這些特征比較明顯。”
溫浦長應了聲,而后打算帶著人離開,轉頭看見溫梨笙蹲在棺材挖出來的大洞邊上往里看,他喚道:“笙兒。”
溫梨笙扭身:“怎么了爹?”
溫浦長沖他招手:“別去那里,都是泥土,別蹭臟了衣裳。”
溫梨笙聽話地走回來,聽著他爹叮囑道:“你在這里人生地不熟,既然出來了就不要亂跑,跟緊世子,知道了嗎?”
她點點頭:“定寸步不離。”
溫浦長又道:“若是有什么發現,就第一個告訴世子。”
溫梨笙又應:“好。”
溫浦長壓低了些聲音,對她小聲說:“我瞧著世子對你態度比往日好了許多,你努努力,與世子拉近關系,日后咱們溫家若是真有機會攀上謝家,也是件大好事。”
溫梨笙也小聲道:“爹,沒想到你還是賣女求榮的主。”
溫浦長哼了一聲:“你當我是什么大好人?”
溫梨笙說:“也是,你若是好人的話,咱們沂關郡也不至于那么多人暗地里編排溫家了。”
溫浦長道:“他們咒罵編排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你。”
父女倆竊竊私語了一會兒,溫浦長便向謝瀟南請辭,帶著一堆人離去。
謝瀟南拿著圖紙在岸邊走走停停,也不知道在尋找什么,溫梨笙見他神色認真,十分專注,也沒有去打擾他。
溫梨笙來川縣的目的,就是想搞清楚這次的活人棺是不是長生教的那個邪術,而今已經清楚,也知道這地方除卻一個獻祭儀式畫的圖案之外,是找不到其他有用的東西的。
謝瀟南應當通過現場的情況來推測這個獻祭邪術的實施條件與過程手法,這些溫梨笙知道,但是不能告訴他,只能讓他自己去找。
她便在邊上搓著雪球,用力砸向河中的冰面上。
每次扔她都加重些力道,嘗試能不能扔得更遠。
忽而一個雪球從上方扔下來,直直的沖向冰面,滑出老遠的距離,遠遠勝過溫梨笙扔得所有雪球。
她轉身抬頭看去,就見臺上站著一個姑娘,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編著滿頭的發辮扎成馬尾,兩個耳朵上掛著某種小獸牙。
這姑娘有著謝瀟南方才說的特征,眉骨高眼窩深,居高臨下地看著溫梨笙,面上帶著些許得意,仿佛在炫耀她扔的雪球比溫梨笙遠得多。
溫梨笙道:“你誰啊?”
那姑娘勾唇一笑:“我憑什么告訴你?”
溫梨笙鮮少碰到這種能跟她正面囂張的人了,但由于這里是川縣,且謝瀟南正在認真忙事,她不想鬧事,便道:“滾遠點,別在這里閑逛。”
那姑娘卻道:“我想去哪里去哪里,這又不是你的地盤。”
溫梨笙心說這還真是我的地盤,她對上方的衙役指揮道:“把這人叉走。”
衙役應聲而動,拿著手中的長木棍朝那姑娘靠攏,還沒靠近,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我們就是來這里看看,也犯事兒了?”
溫梨笙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往后退了兩步伸長脖子往上看,就見后面走來一個女人,高挑的身姿和肆意的笑容,往邊上一蹲,與溫梨笙對上視線,她抬了抬手:“喲,這不是二妹嗎?”
阮海葉。
溫梨笙真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她。
先前謝瀟南燒了火狐幫的糧倉,又在那日晚上重傷阮海葉,火狐幫就此就散了,本以為阮海葉會被抓進牢里鎖起來,卻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還與一個外族姑娘混在一起。
溫梨笙揚起個笑容:“有些日子不見了,我的好大姐。”
阮海葉也在笑:“你當初可是把我害得不淺啊。”
“你現在不也好好的嗎?”溫梨笙不以為意:“再說當時我也是被你拐上山的,所有事情都是被迫。”
阮海葉道:“確實如此,我也是活該,會被你給蒙騙。”
溫梨笙點頭:“你倒是想得通透,不過你怎么敢在這大街上招搖的?不怕又被抓起來?”
阮海葉道:“我可是被正經釋放的清白之身,怎么就不能在大街上走了?”
溫梨笙翻個白眼:“得了吧,你這人一看就是渾身不正經,往你身上一查指定能查出不少燒殺搶掠,作奸犯科的罪。”
“你這張嘴還真是厲害。”阮海葉也沒有惱怒,依舊是在笑。
她旁邊的那姑娘倒是忍不住了,從腰間拔出一柄小刀,在手掌轉了幾下:“此人出言不遜,我割了她的嘴,給她個教訓。”
溫梨笙露出驚訝的神色,沒想到這姑娘竟這般心狠手辣,說這話的時候面色如常,似乎在說一件很是平常的小事。
阮海葉伸手,一把將她攔住,斜睨她一眼:“你敢動她,就算是張雙翅膀也難逃此地。”
姑娘不信:“就憑這個雪球只能扔一丈之遠的人?”
阮海葉下巴一抬,指向一旁:“看見他沒有。”
那姑娘順著方向看去,就見下方往左約莫二十來步的距離,站著一個身著墨色大氅的冷峻少年,此時正盯著她們,眸光平靜中顯出幾分冷漠,瞧著不過是一個模樣英俊,衣著華貴的少爺,卻渾身上下寫滿了不好惹。
姑娘心中一凜,在謝瀟南俊美的面上多看了幾眼:“那是誰?”
“是你絕對惹不起的人。”阮海葉伸手,將她的小刀拿過來,別在她的腰間:“把這東西放好,別再隨便拿出來,否則你腦袋掉了,我是不負責送回去的。”
溫梨笙倒是沒聽清她倆在私語什么,反而是注意到了阮海葉的左手手腕上,戴著一個花花綠綠的銀鐲,銀鐲上串了鈴鐺。
她瞬間想起,阮海葉的手腕上確實是有這么一個串著鈴鐺的銀鐲的,從之前她被迫抓上山的時候,她手上就已經有了。
只不過她當初一直想著如何快些下山,并沒有留心這個,且又因為許久沒見,早就將此事忘了。
如今卻瞧見這鐲子,繼而再將阮海葉一番打量,見她身量有些高,練家子,功夫不低,這些阿羅口中的描述與阮海葉都是相符的。
所以三月份去阿羅店鋪里買金鐲的人,竟是阮海葉?
正想著,阮海葉沖溫梨笙擺了下手,壓低了聲音道:“二妹,南郊的臘梅迎雪開了,瞧著漂亮的很,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我才不去。”
“不去會后悔的。”她意味深長一笑。
沒等溫梨笙應聲,就轉身離去,那姑娘也瞧了溫梨笙一眼,扭頭的時候,溫梨笙看見她稍顯白嫩的脖子上印著一只展開翅膀的黑鷹,有一半的翅膀隱在衣領里,露出尖利的鷹喙。
基本確認這姑娘來自諾樓國,而阮海葉也參與了這場獻祭的事,三月份應當是她買的金鐲。
溫梨笙趕忙跑到謝瀟南的身邊:“世子,快把她倆抓起來,她倆跟這事有關。”
謝瀟南眸光一落,看見她一雙手因為搓雪球凍得手指通紅,當下將她的手握在掌心中,用掌中溫暖的熱度貼她冰涼的指頭,說道:“現在還不是抓她們的時候。”
溫梨笙尋思著這里人還挺多的,就沒讓他捏,把手抽了回來自個兒搓著,心知謝瀟南似乎對此事有計劃,便沒再接著詢問,只是道:“那世子繼續忙吧,我去邊上玩會兒。”
謝瀟南看著她又一路小跑回去,仿佛感覺不到冷似的抓起一大團雪,在掌中捏成球然后細細揉搓,然后猛地朝冰面擲去,眼睛盯著飛出去的雪球,在冰面上滑滾一段距離之后停下,似乎是達到了一個新的的距離,溫梨笙彎起眼眸,眉開眼笑。
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謝瀟南看了一會兒,然后將目光收回,繼續對著紙在周圍搜尋。
溫梨笙在周圍玩了許久,扔雪球扔累了,就在邊上用雪堆了很多奇形怪狀的東西,落下的雪花將她的額發打濕些許,臨近正午時她又跑到謝瀟南身邊,小聲道:“世子,你什么時候忙完啊,我餓了。”
謝瀟南聞言將目光從紙上抬起,一邊望向她一邊將手中的紙折起來:“那先回去吧。”
溫梨笙笑瞇瞇的應聲,與謝瀟南踏上返程。
回到宅院之后,就見喬陵和席路站在院中說話,魚桂守在屋外,溫梨笙進屋去轉了一圈:“我爹和沈嘉清沒回來嗎?”
喬陵搖頭:“沒見到人。”
溫梨笙知道她爹有時候忙起來能一天不吃飯,這種情況也是正常,于是喊著魚桂道:“那就先不等他們了,咱們先吃。”
魚桂張羅起午膳,這里的人除卻喬陵席路魚桂三人,還有溫浦長帶的兩個下人之外,其他的人全是縣官派來打下手的。
溫梨笙和謝瀟南回到屋中,寒風吹了一個上午,這會兒才感覺身子暖和起來,她喝著熱茶心說要不下午還是在屋里算了,雖然無趣了點,但不至于受凍。
魚桂準備好了午膳,每道菜都經過細致的檢查,分別送到溫梨笙與謝瀟南的房中讓他們食用。
溫梨笙吃得很飽,在房中看話本看了一個時辰,逐漸覺得困了,于是脫了外衣去床上睡了個覺。
誰知這一睡,又夢到了前世之事。
前世謝瀟南入沂關郡之后,與溫梨笙的交集可以說幾乎是沒有,但是后來卻有一次極為激烈的沖突。
溫梨笙記得是建寧七年的初春,趕上謝瀟南的生辰,也不知道是誰放出的消息,城中不少人都提著貴重的禮物,厚著臉皮去敲謝府的門。
謝瀟南也不好將這些來慶賀他生辰的人趕走,于是所幸開了謝府大門,迎接那些前來送禮的人,溫梨笙當初就被溫浦長帶去,沈嘉清也跟著一起。
只記得當時的謝府聚了很多的人,幾乎手中的禮物一個比一個貴重,甚至暗地里攀比起來。
只不過這些人全都在前院,后院被護衛守著,不允許有人踏足。剛進去沒多久溫梨笙就與沈嘉清走散了,在人群中左右搜尋,不見其蹤影。
她在前院找了許久都沒找到,于是往后院而去,護衛將她攔下來時,席路抱著臂冷臉站在邊上:“你找人?”
溫梨笙不喜他的態度,卻又因為他是謝瀟南身邊的人,便沒有發作,點了點頭。
席路將頭一偏:“他在里面。”
而后護衛就將她放進后院,溫梨笙沿著路走了一段,就隱約聽見沈嘉清的聲音傳來:“……我當初學霜華劍法的時候,可不知道許清川是個如此愚蠢之人,能為了女人毀了自身的武功,若是知道他沒出息成這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學這劍法一招。”
溫梨笙想起,當時許清川的事情再度流傳于郡城,不過故事與真相有些出入。
說是許清川當年對一個貌美女子一見傾心,死纏爛打連追數月,最后那女子說:“你若是想娶我,那就先放棄你最重要的東西,將我看做你心中最重,那我便答應嫁你。”
于是許清川回去自廢了一身的功夫,最后如愿娶到美人,自此退隱江湖,再不復出。
這種愚蠢的說法流傳甚廣,甚至不少人都站出來說他們曾經在某個不知名山間看到許清川帶著愛妻游玩,這種莫須有的假證越來越多,導致眾人也都相信了這個版本,一時間許清川的名聲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用全身的武功去娶一個婆娘,那不是腦子有病嗎?
沈嘉清曾一度頗為惱怒,認為他所學的這一身霜華劍法變成了屈辱,無法接受他一直敬重仰慕的師祖是這種腦子里只有情情愛愛的蠢蛋。
沈嘉清后來告訴溫梨笙,是謝瀟南將他喊到后院去的,他看出沈嘉清學的是霜華劍法,原意約莫是想讓他幫自己辦事,但等溫梨笙找到后院時,沈嘉清已經對謝瀟南和喬陵說出了這番話。
這無疑是觸了謝瀟南的逆鱗。
喬陵與沈嘉清動起手來,起初他手中沒劍,赤手空拳被喬陵打中好幾下,后來他搶了護衛的劍,用出霜華劍法,喬陵不敵,謝瀟南親自出手。
可想而知,沈嘉清很快就敗于謝瀟南的劍下,身上多處劍傷溢出的血將他的衣袍染紅。謝瀟南將劍刺入地中,踩著沈嘉清的右肩膀,拽著他的手腕,眸光森冷道:“既然你不愿學霜華劍法,那我便廢了你的右手,你這輩子也就不用提劍了。”
溫梨笙從來沒有見過沈嘉清被打成這樣,最后倒在地上的時候,他似乎只剩下一口出的氣兒了,馬上就要死了一樣。
溫梨笙嚇得眼淚瞬間出來,跑過去的時候護衛沖上來阻攔,她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大的力氣,一把就掙脫了護衛的束縛奔到謝瀟南的身前,怕他真的折斷沈嘉清的手臂,就一把將他的腰身抱住,哭喊著:“你放開他!”
謝瀟南一下就松手了,擰起俊秀的眉毛往后退,一下將她推出自己的懷抱。
溫梨笙往前兩步擋在沈嘉清的面前,而后跪下來哭道:“世子爺,你放過他吧,他只是一時失言,沈嘉清從記事起就開始學霜華劍法,幾歲大的時候每日都要練劍超過五個時辰,再苦再累他都沒說過放棄,他是真心仰慕敬愛許清川的!”
謝瀟南退到幾步之外,他的神色沉著冷漠,帶著一股迫人的威壓,溫梨笙當時害怕極了。
但她盯著謝瀟南,一步都不肯退讓,生怕沈嘉清的右臂真的折在這里。
忽而手上傳來異動,溫梨笙一下就從夢中醒來,睜著朦朧的雙眼往自己的右手看去,就見謝瀟南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床榻邊,手里正拿著一本書。
那是溫梨笙在睡覺前看的話本,因為困倦她直接握在手中睡著了。
“吵醒你了?”謝瀟南將書合上,彎下腰低聲詢問。
聲音輕緩,帶著一股綿綿之意,溫梨笙眨了下眼睛,方才夢中無比真實的回憶畫面與面前的謝瀟南重疊,猛然生出一種極大的安心感。
前世的那些事,再也不會發生了。
她一開口,嗓音中有著剛睡醒的慵懶:“世子為何在我房中?”
謝瀟南將她的手塞進被子里,然后壓了壓邊角,說道:“我要出門,臨行前來看一眼你。”
溫梨笙往被子里縮了縮:“那世子早去早回,外面天寒,注意別凍著。”
謝瀟南應了一聲,然后低下頭來在她側臉親了一下:“我很快回來。”
溫梨笙下意識摸了摸被親的臉頰,看著謝瀟南轉身離開屋子,她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不再有睡意,于是起身穿衣走出了房間。
“魚桂,我爹回來了嗎?”溫梨笙揉著眼睛問。
魚桂還沒回答,就見溫浦長從屋外回來,魚桂見狀忙去準備飯菜。
溫浦長身上覆了雪花,溫梨笙走過去將雪掃落,轉眼在周圍看看,咦了一聲:“爹,沈嘉清沒跟你一起嗎?”
溫浦長神色詫異:“我都一整天沒瞧見這小子了,他沒回來?”
溫梨笙心中咯噔一下:“沒有。”
也就是說沈嘉清自打早上一出門,就沒出現在幾人的眼前了,溫梨笙立即意識到這事情的嚴重性,說道:“爹,他定然不是普通的迷路,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溫浦長也沉著臉色,立即轉身出了宅門,對著外面守著的隨從吩咐,讓他們全部出動在川縣中搜尋沈嘉清。
溫梨笙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但又想著以沈嘉清的身手,就算是他遇見了什么人打不過,也有能力逃走的,況且是在川縣內,一旦有什么情況會有人報官,不至于這么長時間沒消息,說不定真的是他在外面玩。
但一想,這說法也不合理,沈嘉清不至于在身負任務的時候玩那么長時間。
人派出去之后,溫浦長神色一直沉重著,溫梨笙也有些不安。
一個時辰后,派出去搜尋的人陸續回來,第一批第二批接沒有沈嘉清的任何消息,第三批人則是說在去北郊的路上曾有人見過,據描述說是一個衣著不凡,模樣十分俊朗的小公子,站在一個賣米糕的攤販前大聲找茬,說這家米糕做的又難吃又難咽,誰買誰是大傻子,然后那米糕老板要與他動手,兩三下就被他打趴下,后來米糕老板喊著報官的時候,那小公子就大搖大擺的離開了。
根據這描述,絕對是沈嘉清不錯。
只是他后來去了哪里,便詢問不出了。
沈嘉清的蹤跡在北郊的米糕店之后就消失,派出去搜尋的人皆一無所獲。
溫梨笙越來越急,在院中不停的踱步,喃喃自語:“川縣就這么大,他能去哪里呢?若真有人想擒住他,必定是要廢一番大功夫的,怎么跟沒動靜似的呢?”
天色漸晚,屋中點上了一盞盞燈,謝瀟南也從外面回來。
溫梨笙第一個迎上去,急聲道:“世子,沈嘉清不見了,他一整日都沒有回來,我爹派出去的人找了好幾波,只有一點關于他的消息,不知道他去了那里。”
謝瀟南聽聞也微微皺眉,捏了一下她的手,發覺她的一雙手完全沒有溫度,跟凍僵了似的,就拉著她往屋內走去,同時喚道:“喬陵席路。”
兩人應聲:“少爺有何吩咐。”
“你們二人一人往東,一人向西,去查找沈嘉清的蹤跡。”謝瀟南道:“多詢問一些買吃食和小玩意兒的店鋪,可能會有他的消息。”
二人領命,極快的出門離去。
謝瀟南將她帶回屋中后,把幾乎凍僵的手捂在掌中,心知她因擔憂在院中站了很長時間,什么話也沒說,沉默著給她暖手。
“世子,你說沈嘉清會不會……”
“人沒找到之前,不要做無畏的擔憂。”謝瀟南說道:“且他功夫不弱,并非沒有自保的能力。”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他若是真沒出什么問題,早該回來了,何以到現在還不見蹤影?
溫梨笙抿了抿唇,皺著眉嘆了口氣,現在人已經派出去找了,剩下的只有在這里等消息。
謝瀟南給她倒杯熱茶:“喝點。”
溫梨笙便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在院中站了近三個時辰,她身上凍得關節處都有些僵硬,喝了茶又烤了暖爐之后,才慢慢好些,冰冷的手指也在謝瀟南的掌心里逐漸染上溫度。
近半個時辰后,席路歸來,一無所獲。
隔了一刻鐘喬陵回來,亦沒有消息。
溫梨笙越來越急,甚至想親自出去找,但謝瀟南卻道:“天色已黑,街上的商鋪皆閉門,行人也歸家,派出去的那么多人都沒有消息,你出去就更不可能獲得什么。”
她出去也是徒勞。
溫梨笙也知道這一點,只好忍著心中的擔憂,又等了許久,溫浦長回來,面色凝重:“沒找到他,我已經從縣官那里調人,休息片刻再出去找。”
他摸了下溫梨笙的頭:“笙兒不必擔憂,那混小子機靈的很,不會那么容易被害,天色不早了你快些休息吧,等找到了自然會知會你的。”
溫梨笙看著滿身覆雪的溫浦長,悶悶地應了一聲。
那些碎雪落在他的發上,在經過燈光的照耀,恍若一朵朵小花。
溫梨笙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阮海葉白日里臨走時說的那句話:二妹,南郊的臘梅迎雪開了,瞧著漂亮的很,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不去會后悔的。
“南郊的臘梅。”溫梨笙忽而呢喃出聲。
溫浦長疑惑道:“什么?”
“我知道了,在南郊!”溫梨笙醍醐灌頂,她急忙跑去院中找謝瀟南,拉著他道:“世子,沈嘉清可能在南郊,今日阮海葉特地讓我去南郊看臘梅,我覺得這可能是一個暗示!”
當時謝瀟南離得遠,阮海葉又刻意壓低了聲音,加之白日里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所以那話他沒聽清楚。
聽見溫梨笙提出之時,他便立即沖席路道:“你留在院中防備,喬陵跟我一起。”
溫梨笙道:“我也要去。”
“要騎馬。”謝瀟南說。
“我會騎馬!”溫梨笙說。
幾人匆匆出門,溫梨笙翻身上馬,動作極為利索,跟在謝瀟南身后。
前方兩個護衛騎馬提燈開路,后面跟著喬陵和一眾衙役,馬背上皆帶著燈籠和鐵鍬,都是謝瀟南吩咐讓帶上的。
一隊人馬穿過空蕩無人的街道,飛快趕往南郊,一路上寒風刺骨,溫梨笙的臉頰手指被吹得冰冷僵硬,但仍沒將速度降下來。
南郊的臘梅園是私人地區,有兩人在看守,見忽而一隊人馬趕來,兩人也不敢阻攔,仍就他們進了臘梅園中。
這片園子并不大,謝瀟南讓所有人翻身下馬,現在園子里散開搜尋了一邊,沒有發現人的蹤影,他又一指東邊,對喬陵道:“你往那邊去尋,把燈熄滅。”
把燈熄滅怎么找人?
溫梨笙想問,但她相信謝瀟南這樣說肯定是有原因的,便強忍著沒問。
謝瀟南往西走了一段路,揚聲道:“所有人,滅燈。”
一時間林子里的燈迅速熄滅,視線瞬間變得黑暗無比,由于光線的落差,短時間內溫梨笙什么都看不見。
眼睛一看不見,耳朵頓時就變得靈敏許多,她聽見了到處的風聲,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聽見樹枝拍打的細微聲響,還有幾聲小聲的議論。
聽見謝瀟南說:“噤聲。”
于是所有人在一剎那安靜,仿佛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不是用眼睛找,而是用耳朵。
溫梨笙雖一直在說謝瀟南的狗耳朵,但這一刻卻萬分希望他也能像之前那樣,聽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東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溫梨笙的心越來越緊張,僵硬的手指蜷縮成拳頭,焦灼的等待著。
謝瀟南說:“點燈。”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的一剎那,她如瀕死的人猛然獲得了一口氣,整個身體都發起顫抖來,眼前亮起一盞盞燈,就見謝瀟南離原本站的位置偏離了十來步,說道:“在這里,挖。”
緊接著所有人開始動手,在他指的那塊地上開挖,土壤像被翻過似的十分松散,一群人不一會兒就挖出半丈之深。
溫梨笙站在謝瀟南的邊上,她問道:“世子方才聽到了什么?”
謝瀟南眸光落在不斷被翻上來的土中,說:“鈴鐺聲。”
而后聽見一聲“咚”地響聲,有人喊道:“挖到了!”
溫梨笙連忙跑過去看,就看見坑中的土被人飛快的鏟下,一個方形棺材露了出來,釘子被用力起掉,棺材蓋猛地掀開,里面躺著的正是沈嘉清。
他面色極其蒼白,在掀開棺材開的瞬間便大口的喘息著,因生理反應眼睛赤紅,溢出淚水,他手里攥著一個花花綠綠的銀鐲,還不斷的小幅度搖著,他這狀態顯然已經缺氧到沒有力氣,離窒息只差一步,再晚些時候恐怕打開看到的就是沈嘉清的尸體。
溫梨笙蹲在土坑邊看他,瞬間紅了眼眶。
謝瀟南來到另一邊,探身下去一腳踩在棺材邊上,沖他伸出手:“沈嘉清,站起來。”
第70章
沈嘉清的視線逐漸清晰, 他看到了溫梨笙,又看到了謝瀟南。
他終于停下了那只不停搖晃鈴鐺的手。
一開始他醒來的時候,就察覺到自己是在一個極其窄小的空間里, 眼前是一片極致的黑暗,一點亮光都沒有。
他只要稍稍伸手,就會碰到兩邊的木壁, 隨意摸了摸,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被人封入了棺材之中。
沈嘉清有一瞬的心慌,抬手敲擊著內壁,發出了沉悶的響聲, 在整個棺材里回蕩,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除了他的呼吸聲, 就是他敲擊發出的聲響,從他的耳朵里穿過去, 好似一下擊潰了他的冷靜。
他被人封在棺材里,埋在了地下。
沈嘉清記得白日里與那賣米糕的老板好一頓爭執之后,他就離開了當地, 往溫浦長所在的地方趕去。
他雖然方向感不大好, 但是川縣不大, 走幾步路只要稍稍詢問一下路人, 就能得到方向, 所以要找過去并不難。
但是沈嘉清還沒有用早飯,他本意是等著溫梨笙起來一起吃的, 不過誰想到溫梨笙剛起來他就接到前往大河壩的任務。
既然是溫浦長定下的任務, 他自然也不好耽擱, 出門的時候有些匆忙, 導致他走在路上就感覺餓了,而身上正好還有些從溫梨笙那拿來的銀子,他在路邊看到一些賣吃食的時候,基本上沒有什么猶豫就去買了。
都是一些方便攜帶的東西,包子餡餅什么的,邊走邊吃,起初并沒有什么異樣,也填飽了肚子。
走出城區之后,越往北郊走人就越少,他也逐漸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對勁起來,有一種乏力的感覺涌上四肢,他坐在馬背上有些東倒西歪。
沈嘉清馬上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種了藥,由于風伶山莊有著各種毒藥解藥,所以平日里沈嘉清都是隨身攜帶一些解毒丸的,他立即將解毒丸拿出來服用。
只是這藥比他想象的要厲害得多,還不等解毒丸的藥效發揮,他就直接意識模糊,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沈嘉清第一次意識有些清醒的時候,察覺到自己好像躺在一張床上,而有人在他的耳邊爭吵。
“你們抓他來干什么?知不知道這個人是風伶山莊的少莊主?”有個女人聲音凌厲道。
一個男人粗聲道:“你為何這般膽小,管他是誰的少主,我們想抓便抓了,還能怕一個風伶山莊不曾?”
而后有個聲音清脆的少女道:“這事情辦得太魯莽了,現在我阿兄還在他們手上,若是這樣行事惹怒了他們,將我阿兄殺了怎么辦?”
男人道:“他們不敢。”
先前發怒的女人說:“如何不敢?風伶山莊的莊主擱在十幾年前,就沒有他不敢殺的人,你們抓了他兒子,真以為做得天.衣無縫?”
男子似乎也惱怒了,不知道什么東西被踢翻,發出刺耳的聲響,他喊道:“我想做什么做什么,你個梁國的女人少在這里指手畫腳,若非是殿下說過暫時不能動你,你以為你有什么資格站在這里跟我說話?”
女人冷笑一聲:“我可是已經勸過你們了。”
沈嘉清聽到這里,意識逐漸清醒,他睜開了眼睛,入眼便看見這是在一個簡易的木房中,他被擱置在一張床榻上,周圍站了不少人。
那些人之中,只有一個女人的面容有著十分明顯的梁人特征,其他人這都是眉高眼深,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異族之人。
他的突然睜眼,被一個女人發現,發出了驚呼聲:“他醒了。”
房中的人一瞬間全朝他看來,很快所有人動起來,兩個男人將他的胳膊腿按住,而后便有人拿著細針走來,朝他的手臂脖頸處落針。
沈嘉清心中生出一股怒意,他扭著頭開始掙扎,針一下下地扎在身上,強大的力道卻仍然突破了乏力,猛地迸發出來,將按著他的兩個男子一下推開。
眾人發出驚呼聲,沈嘉清一下從床榻上坐起來,拔掉了側頸上的針,他咬著牙皺著眉,冷聲問:“你們是誰!”
“把他按住!”男人下出命令。
沈嘉清一下跳下床榻,結果剛走一步,才發覺兩條腿竟是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當即膝蓋一彎重重砸在地上。
很快幾個男人沖上來,抓著他的肩膀和腿往床榻上一扔,分別將他的四肢桎梏住。
饒是如此,沈嘉清身體里的爆發力也十足驚人,在幾個人同時按著他,又中了藥的情況下,他的掙扎險些讓幾人招架不住,像一只令人畏懼的野獸,嗓子發出低聲的粗吼。
細針在他的身上越扎越多,扎針之人露出震驚的神色,見他仍有力氣掙扎,手上的針不停的往沈嘉清的身上扎,直到肩頸脖子胸口一處扎得密集,他才漸漸沒了力氣,費力的喘息著,黑眸在幾人的面上一一滑過,最后堅持不住,閉上了眼睛。
由于他出奇堅強的意志力,在閉上眼睛之后,他仍能聽到周圍人說話。
“此子日后了不得。”有人說。
“他們抓了我們殿下,又將我們埋的活人棺挖出來,我們就借著這小子,給他們一個下馬威。”有人說。
沈嘉清覺得好累,他實在撐不住了,閉上眼睛陷入昏睡。
第二次醒來的時候,他留了個心眼,并沒有立即睜眼。
“你說咱們把這小子活埋進棺材里,真能給那些人一個警示?”耳邊又響起聲音。
“肯定能,那景安侯世子抓了殿下不放,簡直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一定要給他們個教訓,不然他們真的以為咱們好拿捏。”另一人說。
“那萬一他們將殿下殺了怎么辦?”
“若是殺了更好,諾樓早已伺機許久,就等著一個由頭動手,他們若真敢殺了殿下,諾樓就可以以正當理由出兵,屆時定能將北境一帶完全占領。”
沈嘉清聽得滿肚子火,恨不得立馬起身將兩人殺之泄憤,然而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只能輕微地挪動手臂,可見先前那次他掙扎之后,這些人站在他身上加重了不少藥量。
即便是這輕輕一動,也立即被人發現了,兩人急促道:“他又要醒了,快!再加藥!”
沈嘉清心里罵個不停,心道你千萬別讓我有機會起來,不然我定然要把你倆的頭剁了!
不,是把這些人的頭都剁了!
藥效的加持下,他很快不省人事,也不知道就這樣睡了多久,再睜眼時就到了這一方棺材之中。
他身上的藥效并沒有完全散去,幾乎使不上什么力氣,他捶打著棺材內壁,發出的聲響極為震耳,但除了他自己發出的聲音,其他的是半點聽不到。
這里有著絕對的黑暗,和絕對的安靜,他仿佛被浸泡在無盡的孤寂之中,讓他產生了一種極為濃烈的恐懼,仿佛是被整個世界遺棄的那種。
人的所有情緒,在黑暗中會被無限放大,僅僅一會兒的功夫,沈嘉清的心理防線就徹底崩潰了,他大喊了幾聲,用力的捶打著棺材,一拳拳砸在內壁上,指骨傳來劇烈的疼痛,卻仍然撼不動棺材分毫。
他的聲音傳不出去,被埋在地下,四周孤寂無人,沒人知道他被埋在這里。
沈嘉清用力捶打棺材,很快就感覺到呼吸越來越急促,棺材里的空氣因為他的劇烈行為極快流失,這無疑加重了他的死亡時間。
他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沈嘉清不敢再亂動,嘗試在棺材里摸索,很快還真讓他摸出一個東西。
是一個鐲子,上面串著鈴鐺,只要輕輕一動就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死寂的環境中顯得尤為刺耳。
沈嘉清不知道是誰將鈴鐺鐲放在這里,他一把抓過,開始搖起鈴鐺來,這聲音尖銳清亮,應該能比捶打棺材內壁的聲音傳得遠。
若是有人能恰巧途徑這里,恰巧聽到了鈴鐺聲,說不定會救他一命。
然而沈嘉清心中清楚的很,這種幾率實在是太小太小了,且不說有沒有人經過,經過時又能不能聽到鈴鐺聲,即便是真的有人在這里聽到了聲音,也只會嚇得拔腿就跑吧?
但就算知道希望渺茫,他也不愿停手。
這是他活著的唯一希望。
在這樣的環境里,沈嘉清的情緒焦躁與恐懼混雜,搖了不知道有多久,他呼吸越來越難受,胸開始出現悶悶的感覺,腦袋也逐漸發暈,唯有手如機械一般不知疲倦的搖著,心中的絕望越來越多,幾乎將他的所有思緒占滿。
這種瀕死的境況,讓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與絕望,還有極為濃烈的,想要活下去的念頭。
溫梨笙一定以為他又在外面貪玩,溫大人也會責怪他辦事不靠譜,讓他送個修補錄都送不去,謝瀟南呢?
這位從奚京而來,身份尊貴的小師叔定然也會責怪他,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除了添亂再沒有別的用處。
他爹娘……從不曾對他有過約束的爹娘,他們總是會站在他的背后,笑著看他練劍,習武,然后摸著他的頭給予他們鼓勵。
沈雪檀曾問:“我兒長大以后想去做什么?”
沈嘉清記得當時只有幾歲的自己說:“我想在山莊里養很多動物,我要當獸大王。”
沈雪檀有些驚訝:“就只有這個嗎?我看別的孩子都是想當除惡揚善的大英雄,迎娶絕色美人的。”
沈嘉清說:“我不要,英雄誰愛當誰當,我只要當大王。”
沈雪檀笑著按了按他的腦袋:“我兒果然與眾不同。”
誰曾想他還什么都沒做,生命就這樣走到盡頭了。
不會有人知道他被活活封入棺材之中,在這窄□□.人的棺材里等死。
沈嘉清想,他這次可能真的死定了。
他的腦中迅速回想起以往的十來年時光,身體的各種難受讓他痛苦不堪,手上逐漸沒了力氣,只剩下手腕還在固執的晃動,鈴鐺的聲音時不時響一下。
我還不想死。沈嘉清心想。
但我堅持不住了。
他放棄了求生,似乎開始接受自己要死在這黑暗地下的事實,手卻仍不聽思想指揮,不曾停下搖動鈴鐺,冷意凍得他四肢僵硬,開始感知不到肢體的存在。
就在他萬念俱灰時,“咚”地一聲,在寂靜的棺材里炸開,瞬間將他有些模糊的意識驚醒,繼而更多的響動傳來,細細碎碎中夾雜著喊聲,更多的沉悶聲音響起,有人將鐵刃刺進棺材中,撬起了棺材上的第一根釘子。
有人來救他了!
沈嘉清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是他臨死前強烈愿望幻化出的臆想,但這聲音越來越多,釘子被全部撬開,棺材蓋被猛地一掀。
長久的黑暗中,沈嘉清終于看見了光。
一盞盞燈提到他面前,不知道是眼睛受了光線的刺激,還是身體的難受讓他本能的反應,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裹著冷意的空氣瘋狂涌入,他終于能夠大口喘息,如一條在岸邊擱淺許久的魚,緊接著胸悶的情況緩解,腦袋也逐漸清楚,他看見溫梨笙在上方的邊上探出腦袋。
而后他那個身份尊貴的小師叔一腳踏在棺材邊上,將手掌伸到他面前,對他說:“沈嘉清,站起來。”
沈嘉清仿佛一瞬間充滿了力量,他抬起抖得厲害的手,握住了謝瀟南的手,繼而一股強大的力道將他拉起,從棺材里拽出,持續的力道支撐了他疲軟無力的身體,把他帶出了埋著棺材的土坑中。
他依舊沒什么力氣,只是這次沒再跪在地上,他感覺謝瀟南極為結實的臂膀將他架住,隨后喬陵大步走來,面露喜色,將他從謝瀟南的臂膀處接過來。
沈嘉清知道自己獲救了,不會再死在這里了,卻依舊忍不住身體的顫抖。
喬陵感覺到了,便低聲說:“沈小公子,你安全了。”
溫梨笙在他邊上,只看了一眼他的樣子,癟著嘴哭了起來,淚珠豆子大一般的往下掉:“沈嘉清你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又亂吃了什么東西,才搞成現在這樣的?”
沈嘉清沒想到她隨口一說竟然說對,虛弱地點了點頭。
溫梨笙哇地哭出聲:“你知不知道我差點被你嚇死啊?我剛才好怕這棺材打開,你缺胳膊少腿半死不活,我他娘的不是讓你少買點路邊的東西吃嗎?你為什么就是不聽!”
沈嘉清見她這模樣,心頭盤旋的恐懼絕望漸漸散去,他揚起一個無力的笑容,沒力氣說話。
謝瀟南脫下了身上的墨色大氅遞給喬陵,喬陵會意,接過來之后將沈嘉清裹住。
他身上的外衣被扒去,所以才會凍得一直發抖。
既然人已經救出來,也沒必要繼續在此處停留,謝瀟南命令道:“回宅。”
一行人又很快的撤離,由于眾人都是騎馬來的,但沈嘉清目前的身體狀況騎不了馬,于是又費了些時間給他找了輛馬車,等回到宅中的時候,夜晚已經過了一半。
宅中燈火通明,溫浦長站在門口候著,見一眾人歸來,便迎上前去,步法中透著明顯的著急,他甚至連禮都沒行,問道:“世子可尋回沈嘉清了?”
謝瀟南點點頭。
溫浦長瞬間大舒一口氣,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放松下來,在心中連連驚嘆,這世子的可靠程度出奇的高。
沈嘉清被兩人扶下了馬車,溫浦長快步走上前去,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發現他并沒有受什么皮外傷,只是看上去虛弱無力。
沈嘉清心中生出一種畏懼,有些怕溫浦長在門口就對他大肆訓斥,但卻見溫浦長微微擰著眉,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混小子,不會叫你白吃虧的。”
他的黑眸滑了滑,映出一種不可置信的情緒。
溫梨笙走上前來抓著溫浦長的手臂往前推搡:“爹,先進去吧,這里太冷了。”
溫浦長點點頭,開始吩咐下人準備熱水姜湯,還派人去尋醫師來,宅中忙碌起來,沈嘉清被人扶進屋中。
給他熱水泡身,喂了解毒丸,又將半夜被喊醒的醫師叫到跟前將他脈象細細檢查,最后得出沈嘉清并沒有什么大礙的結果時,幾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忙活完這些事,已經將近天亮,宅中所有人都一夜未睡,溫浦長年紀大熬不住,先回房休息了。
溫梨笙卻睡不著,她在房中坐了一會兒,決定去找沈嘉清說會兒話。
出了房門從院子里往天上看,天色已經蒙蒙亮,朝陽似乎要從東方露頭,空中的冷氣相當凌冽,吹得她十分精神,沒有一絲困意。
走到沈嘉清的門前需要經過窗子,她走近的時候才發現窗子在大開著,房中的景象一覽無余,溫梨笙看到了謝瀟南,便一下將腳步停在窗邊。
謝瀟南將手中熱乎的姜湯放在床榻邊的桌上,看向床榻中坐著的沈嘉清。
他的臉色看起來好很多,許是身體的體溫回暖,他面上也有了些許紅潤,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將脖子也圍得結實,虛弱之態讓他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沈嘉清,”謝瀟南清清冷冷的開口:“在鬼門關走一遭,有何感想?”
沈嘉清仰頭看著他,將心中所想說出:“我現在想的就是小師叔你太厲害了,竟然真的聽到了我搖的鈴聲。”
謝瀟南輕笑了一下:“若再來晚一步,這棺材便有可能要到后半夜才挖開,到時候打開棺材蓋,也只能看到你窒息而亡的尸體。”
沈嘉清道:“所以我才從心底里敬服你厲害。”
“在棺材里的時候,想的最多的是什么?”謝瀟南問他。
沈嘉清其實有些不愿意回想,一旦想到棺材里的黑暗與寂靜,他似乎又感受到當時的絕望害怕,那種無助的情緒仿佛一只巨手牢牢攥住了他的心。
但他的思緒還是慢慢往回走:“我在想我爹娘,梨子還有溫大人會不會因為我的死而難過,還想過小師叔的霜華劍法究竟練到什么地步了,也想了很多從前的事,總之有很多。”
謝瀟南聽他說完,而后才緩緩道:“不對,你想的最多的,應當是希望有人能打開這棺材蓋,救你出來。”
沈嘉清聽聞一愣,繼而很快點頭:“是。”
這的確是他當時最為強烈的想法,不管想到了什么,總會將思緒繞回來,他甚至想象著下一刻就有人掀開棺材蓋,但一次次的希望之后,面對的是一次次的失落和無盡的黑暗。
這種反復的情緒落差,才是導致他心理崩潰的主要原因,沈嘉清方才竟然忽略了。
謝瀟南語氣平靜道:“每一個身陷絕境的人,最強烈最直白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獲救,沒有例外,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如你這般幸運獲救,更多的人會帶著絕望痛苦死去。”
沈嘉清神色怔然。
就聽謝瀟南又說:“這世間有人生來權貴加身,有人生來若螻蟻蜉蝣,浮生萬千,庸碌無能者數不勝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但是你……”
他站在床榻邊,側身被床頭的落地燈籠罩,暖色的光照在他眉眼上,襯得他鄭重其事的眉眼中又有幾分柔和,聲音輕緩道:“沈嘉清,你自幼習武,又天賦異稟,如今不過十來歲便已勝過世間九成之人,你身上有著很大的潛力,不該成為庸碌之眾的其中之一,你應該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得更遠,成為更加耀眼奪目的人。”
“我?”沈嘉清已經被他這番話說得愣住了,腦子轉不動:“我不適合做英雄……”
“不是要你做英雄。”謝瀟南道:“而是讓你成為一個好人。”
沈嘉清接不上話,目光怔怔的。
謝瀟南將姜湯端起來,送到他面前,沈嘉清伸手接下,他便沒再說什么,轉身出了屋子。
沈嘉清低下眉眼,眸光落在手上這碗還冒著熱氣的姜湯上,久久的沉默著。
溫梨笙靠在窗邊的墻上仰著頭往天上看,謝瀟南走出來關上門的剎那,她扭頭看去,朝陽初升的第一抹光橫跨天際,在朦朧的光亮下,兩人對視。
謝瀟南抬步朝她走,走到了她面前時才說:“冷不冷?”
還沒等她回答,他的手就同時探過來,找到了她半縮在袖子里的手握住,一片冰涼。
溫梨笙沒有說話,而是抬眼看他。
院中的燈被下人熄滅,謝瀟南的背后是一片慢慢亮起來的天,微弱的光攏在他周身,因著逆著光襯得他眉眼有些看不清楚,臘月里的冬風拂面而過,卷起兩人的長發。
在一片凜冽的寒意中,她找到了沈嘉清前世突然離開沂關郡的答案。
沒有人會在意沈嘉清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日后會做什么樣的事。
沈雪檀覺得他兒子自由就行,溫梨笙覺得沈嘉清一直陪伴就好,溫浦長覺得這混小子愛怎么樣怎么樣。
他自幼便是無憂無慮著長大,所以在一種無形的放任和溺愛中,沈嘉清這一把本應該無比鋒利的劍,因太長時間沒有打磨,而今刀刃已經鈍得厲害,唯有謝瀟南注意到了這把鈍劍,卷起袖子開始打磨。
溫梨笙覺得或許他今日的這番話,并不能讓沈嘉清改變想法,但影響肯定是留下了,隨著時間的流轉而潛移默化,沈嘉清的刃會越磨越利。
最后他成為一柄鋒利之劍,背上了行囊毅然決定離開沂關郡。
溫梨笙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讓沈嘉清有這種變化的人,會是謝瀟南。
她從不知道這些事,若非重生回來,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可笑的是前世的她和沈嘉清對謝瀟南抱有頗深的敵意。
溫梨笙握緊他的手,澀聲道:“世子,你總是讓我一再刮目相看。”
謝瀟南笑了,眉眼染上溫眷之意,說道:“天都要亮了,你驚慌一夜未休息,進去與他說兩句就去睡覺,知道嗎?”
溫梨笙點點頭:“好。”
謝瀟南松了手,捏了捏她的臉,而后轉身離去,溫梨笙看著他的背影到拐角處消失,收回了目光,走近沈嘉清的房中。
溫梨笙見他盯著姜湯發愣,開口問道:“怎么不喝?”
沈嘉清抬頭看她,然后小口喝起來:“你怎么還不去睡覺?”
“這不是來關心一下小可憐嘛。”溫梨笙搬了個凳子坐下來:“順便聽聽你是怎么中招的。”
沈嘉清提起這事就不大開心,唇線一抿,氣道:“那群陰險小人,就只敢在我吃的東西上下藥,若非是我沒有防備,又怎會讓他們得逞?”
溫梨笙道:“你這真是活該,怪不了別人。”
沈嘉清哼了一聲,而后道:“不過我被他們抓走之后,其實醒過兩次,第一次他們在爭吵,有人說不該把我抓來,提到了風伶山莊,有人說世子抓了他們殿下,所以要用我當個下馬威。”
溫梨笙道:“那些人是諾樓國的來的,他們口中的殿下,就是兩個月前在峽谷上的山林里,被捅成重傷又救回去的那個人,叫洛蘭野,如今還在世子手中關押著。”
沈嘉清說:“我知道。”
“跟那些人爭執不該抓你的人,是個女人對吧?”
沈嘉清意外的看她一眼:“是啊。”
“那女人就是之前火狐幫的幫主,阮海葉。”溫梨笙道:“今日我與世子在北郊河壩的時候曾遇到過她,我現在懷疑這次相遇并非是偶然,是阮海葉特地找上門來的,你在棺材里搖的那個鈴鐺鐲,就是原本戴在她手上的,應是她在封棺的時候故意留在其中,讓你求救所用。”
沈嘉清疑惑的皺眉:“你怎么知道不是失手掉進去的?”
溫梨笙盯著他說:“今日遇阮海葉相遇時,她臨走前讓我去看南郊的臘梅,特地說我若不去會后悔,我到了晚上才想起這句話,實際上南郊的臘梅根本沒有開花,枝丫都是光禿禿的,阮海葉說這番話的目的,就是暗示我,你被埋在了那里。”
沈嘉清極為驚訝:“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我聽他們的對話,她好像是與那些人是一伙的啊!”
溫梨笙微微搖頭:“阮海葉這樣做的目的我并不清楚,不過我有一個猜想。”
她說:“阮海葉是這次四具棺材事件的參與者,她曾在三月份的時候出現在河壩附近,深夜時分用大額銀票買了兩個做工很粗糙的金絲鐲,而后河壩夜間里那些奇怪的響動應該也是她故意為之。”
“為什么呢?”沈嘉清不解。
“我覺得她可能是想引起河壩附近的住戶注意,讓他們意識到河壩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她是想救那四個被活著埋入棺材的孩子。”溫梨笙眸色沉沉,神色鄭重道:“但是由于某種情況,她不能夠直接說明,所以通過這種隱晦的方式表現,只不過可惜的是,那些河壩附近的住戶雖然感覺到了奇怪,卻沒有一個人去注意這個問題,也不曾有人去河壩下面查看情況,更不曾報官。”
正如阿羅,她也曾在那段時間覺得河壩一到晚上就變得奇怪,還經常有怪聲響起,但從不曾注意這些,一直到四個活人棺被埋進河壩之后,那怪聲消失,她便將此事拋之腦后。
阮海葉試圖救這四個孩子,但失敗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其實是個好人?”沈嘉清反問。
“并非是好人。”溫梨笙道:“但可以確定,她良知尚存。”
這只是溫梨笙的一個猜測,阮海葉究竟為什么與諾樓國的人混在一起,又為什么做出這些事,這些都不得而知,只不過有一點尚為明確。
那就是謝瀟南顯然知道阮海葉是與諾樓國的人混在一起的,今日他說的那一句“尚未到抓她們的時候”,就表示他對這事是有計劃的。
一想到此,溫梨笙就覺得無比安心。
沈嘉清一口一口喝完了姜湯,然后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溫梨笙把碗接過來擱在桌子上,對他道:“睡吧,咱們的仇日后肯定會報的,好好休息。”
沈嘉清點點頭,卷著身上的被褥一下倒回床榻里面,溫梨笙將房中的燈逐一熄滅,最后留了一盞墻角的燈,而后關上門窗,自己也回房去了。
溫梨笙這一覺睡了很長時間。
她夢到洛蘭野站在她的面前,居高臨下的盯著她,目光陰沉冷漠。
他從懷中拿出一封黃皮信,說了句什么話,就聽旁邊有個人說:“殿下說,他倒要看看你和這個隱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謝瀟南會選擇哪個。”
溫梨笙始終沉默著,沒有應聲,眼睛盯著那封信,信的厚度十分明顯,顯然里面裝的不止有一張紙,洛蘭野又開口說話了。
旁人道:“殿下說,若是謝瀟南選擇信,殿下就立即砍掉你的腦袋,但若是選擇了你,殿下就會毀了這封信,謝瀟南在今日必須要失去一個重要的東西。”
溫梨笙感覺到自己的心底涌起一陣恐懼,就好像她已經提前知道了答案一樣。
很快地,有人在門外喊了一聲,而后洛蘭野極為粗暴的拽著她的胳膊,將她一下拽起來踹開門往外走,她被帶得步伐踉蹌,好幾次險些摔倒。
而后就看見一個有些寬廣的院子中,站著身著墨金大氅的謝瀟南,他頭戴玉冠長發高束,俊朗的眉眼如雪描霜拓,布滿了駭人的冷意,大氅下露出繡著金絲流云紋的袍擺,一雙不沾半點泥塵的錦靴。
他身邊站著刮了胡子一身素白衣裳的游宗,不似記憶中那個晨起打鐵的糙漢,反而有幾分風雅之姿。
其后就是一眾侍衛。
溫梨笙被用力一推,當即狠狠摔在地上。
謝瀟南聽到動靜抬眸,朝洛蘭野看了一眼,冷漠的唇線勾出一抹輕笑,聲音低緩:“歡迎來到奚京,洛蘭野。”
洛蘭野像想起什么不好的回憶似的,瞬間臉色變得極為可怖,粗著聲音說話,旁人在邊上道:“殿下說了,這個女人和當年的那些秘密真相,你只能選擇一個,若選擇了信,你便只能帶這女人的腦袋回去,若是選擇這女人,這封信會直接被燒毀。”
洛蘭野左手拿著信,右手摸出一柄鋒利的彎刀,他站在溫梨笙的右手邊,笑容囂張而猙獰。
“做選擇吧,謝瀟南。”他的侍從道。
謝瀟南面色一點變化都沒有,他甚至都沒有看摔在地上的溫梨笙一眼,短暫的停頓后,他抬手指向了洛蘭野:“我……”
一股憤怒和懼意瞬間沖上了溫梨笙的頭頂,她猛地睜眼醒來,映入眼簾的是深色的床帳。
那股從夢里帶出來的情緒很快消散,溫梨笙卻坐起來,久久擰著眉毛。
這夢中出現的謝瀟南,儼然是二十余歲,已經有了男人輪廓模樣的他,游宗雖然也不是那副糙漢模樣,但還是看得出他與當時在孫宅住著時的年歲,并沒有什么明顯變化。
夢里的時間線,好像是……謝瀟南離開沂關郡之后,帶兵打入奚京篡位成功之后。
溫梨笙有些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夢到這些,她分明在沂關郡的時候就被毒死了,怎么可能會被洛蘭野帶到奚京,看到登基之后的謝瀟南呢?
這是不可能的呀。
難不成是她當初死了之后,又附身在哪個女人身上,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
確實這兩個夢境中,并沒有任何東西證明,被洛蘭野擄走的那個女人姓溫。
所以就連先前做的那個夢,其實也并非未來之事,而是前世發生的事,在她被毒死之后的事。
溫梨笙沒忍住發出驚嘆的聲音,沒想到竟然還能讓她夢到這種事,這對她來說也不算壞事,知道現在的溫梨笙知道了那封信的存在,也知道那信對謝瀟南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以至于他壓根連洛蘭野口中那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直接選擇了信。
溫梨笙下床穿衣,洗漱了一下就匆忙跑去找謝瀟南,她這一覺直接睡到了下午。
剛出門就看到沈嘉清坐在院中,面前擺著一碗飯幾碟菜。
見她出來,沈嘉清立即叫道:“梨子,梨子!”
“干嘛?”溫梨笙暫時擱置去找謝瀟南的計劃,轉步往沈嘉清的方向走:“怎么不吃啊?”
沈嘉清道:“我雙手沒有力氣,端不起飯碗,你快來喂我。”
她疑惑地皺眉:“昨兒晚上不是還好好的?”
沈嘉清嘆口氣說:“醫師說我這倆肩膀上扎的藥針太多了,導致我的雙臂有很嚴重的后遺癥,最少有三日都像現在這般使不出力氣,連飯碗都端不起來了。”
溫梨笙想起他昨日遇到的事,便坐下來捧起碗:“休養幾日就好了是嗎?”
沈嘉清道:“是啊,早知道當時我就不掙扎那么厲害了,你是不知道他們在我肩膀胳膊上扎了多少針,刺猬來了都要叫我一聲祖爺爺。”
溫梨笙無奈地笑笑,用湯匙攪了攪碗里的稠粥,正想夾點菜,就見謝瀟南突然出現在旁邊,也不知道是從哪里走來的,沒一點腳步聲,溫梨笙嚇了一跳。
她又浮上笑容:“世子何時來的?吃過飯了嗎?”
謝瀟南眸光落在那一碗白粥上:“給我。”
溫梨笙道:“這是沈嘉清的,若是世子想吃,再讓他們送一碗上來。”
誰知道話音剛落,沈嘉清第一個不樂意,喊道:“小師叔說要那就給他,莫說是一碗粥,就是我的眼珠子,他說要我也給!我直接摳!”
溫梨笙對這人的德行翻了個大白眼:“沒人稀罕你的眼珠子好嗎?”
沈嘉清道:“這是一種夸張手法。”
她將碗放下然后站起身:“那我讓人再給沈嘉清拿一碗粥來。”
“不必。”謝瀟南坐在沈嘉清的邊上,淡然道:“我不吃。”
“那你為什么要這碗粥?”溫梨笙疑惑不解。
不過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只見謝瀟南拿起筷子夾了一些蘿卜放到碗里,然后用湯匙和著蘿卜將粥挖起,送到沈嘉清嘴邊。
竟是一本正經的在喂沈嘉清吃飯。
溫梨笙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啊?這是什么情況?
沈嘉清也驚訝,不過飯到了嘴邊,他還是張口含住,嚼了幾下后整張臉都皺起來:“我不吃蘿卜。”
謝瀟南恍若未聞,又夾了些蘿卜放碗里,舀一勺送他嘴邊。
沈嘉清于是又吃了第二口,卻還是堅持:“我不想吃蘿卜,我要吃肉。”
謝瀟南面色如常,重復剛才的動作,沈嘉清抗議了幾下后,還是被一口一口地喂完了粥和一盤蘿卜,旁邊盤子里的肉絲是一下都沒動。
謝瀟南放下空碗說:“你這不是挺喜歡吃的嗎?”
沈嘉清打了個嗝道:“我最討厭吃蘿卜,總覺得有一股子怪味,吃多了就覺得反胃。”
謝瀟南起身,居高臨下的看他一眼:“下回早點說。”
沈嘉清:?
沈嘉清:“我不是一直在說不吃蘿卜嗎?”
謝瀟南:“你方才不是說不想吃肉嗎?”
沈嘉清:“是嗎?”
謝瀟南:“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