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結局(上)
薛應挽面上不顯, 道:“何出?此言?”
呂志直言:“我身為一宗之主,又懂觀星之術,至千年以前, 甚至更?早,在習得觀星一術后, 我便開始日夜觀測,而后我發現, 此處天體?運行,竟處在一個極為龐大又精準的規律之中。”
“像是一個輪回, 每隔百年, 便會重現上一個百年的天氣, 半天,半時?不差, 像是早就被人設定好, 每過?一日,都只是遵循規律而行。”
“而這在變化?莫測多端的天體?中,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
薛應挽沉下?了眼。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甚至早在越辭口中吐出?那些奇怪名詞, 卻又信誓旦旦接下?來?的發展時?便懷疑過?。只是這實在太過?突兀而不可思議, 又或被人當做胡言亂語的瘋子,所以,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
是以如今再次聽到, 反而沒了驚異。
呂志繼續言道:“不知你可否聽過?一個遺失許久, 卻極為知名的禁術——華胥?”
“這與華胥有關?”
“也許吧,”呂志說道, “自我發現天體?規律之后,我便暗中著手于此事相關調查, 許是冥冥之中有指引,竟真的讓我……找到了有關華胥相關記載。”
“雖無法深究真正的術法,可記載上寫得清楚,華胥施展后,會令所在之地處于一種看似真實,實則虛假的存在。施術人修為高低,決定了這個世界的運轉順暢與否,而若要?確保發展更?為真實,在天體?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上才會忽視。”
呂志頓了頓,講出?了他的猜測:“——我懷疑,從很早以前,我們所有人,自出?生,到死亡,都存在于一場巨大的華胥之中。”
華胥。
薛應挽納戒中的木板上,那段不明?所以話中最先出?現的字眼。倘若真如呂志所言,這一整個世界都處于華胥之中,那其上便算是記錄或表現。
而在他身入“物換星移”陣法后,木板上的黑格消卻,同樣顯現出?了陣法字樣,令他有些毛骨悚然的是,原本留下?的黑格不多不少?,恰是四個。
就像……有人提前預知或安排好,這里面所要?填入的字眼一般。
/cast[buff:華胥:|bufftime:華胥>1]物換星移
/cast[target=■■,buff:華胥|bufftime:華胥>1]物換星移
現在,只差最后兩個沒有顯露的黑色了。
*
薛應挽獨自去了已然空無一人的相忘峰,呆坐在峰上,眼前云霧繚繞,飛鶴驚行,他思緒翻滾,默然將一切都重新擺出?來?,一條條去理清。
從什么時?候開始?
認識越辭,與他下?山,到魔氣彌散,世間?大亂。
再然后,他舍身祭劍,百年事轉眼過?,再醒來?天地早已改了一番容顏。
越辭留下?的劍還?擺在他身側。
這一把……用他生命換來?的劍。
薛應挽閉上雙眼,仔細去想,若自己?是越辭,他該做什么,他會做什么,又為什么……要?去做這些?
他有任務,是一個叫做“系統”頒發出?的指示,但其實每次做的都很隨意?,可以自己?選擇,做不想做,便能?先放著,在一定期限內,還?能?再繼續。
而奇怪的是,分明?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生活軌跡,卻偏偏會為了等待越辭的來?臨而將要?緊的事務放緩,在見?到越辭之后,才會著急忙慌地托付他。
這的確像是,他當初在越辭屋內,看到的那臺名為“電腦”之物中,游戲的模樣。
突然,他意?識到了什么。
雖設定了期限,但人依舊會生老病死,比如長溪一代又一代人延續,百年之前化?為枯骨,百年后再見?只剩下?后輩綿延。
可有一個任務,是沒有期限的。
那個……從來?都坐在長溪鎮鎮尾近郊的老舊木屋前,百年來?容顏未改,仿若超脫生命的老人。
想明?白的同時?,腦袋也似打通一個關竅,薛應挽極快地去到長溪,順著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找到了最初時?的屋房。
幸好。
老人還?在那里。
一把不會壞的小藤椅,被巷子高墻遮擋大半的日光,徐徐吹來?的落葉,還?有老人呆滯而僵硬的身軀與目光。
他像是死了很久,像一棵不會枯朽的樹木,一座不會風化?破碎的雕塑,他的瞳孔渾濁無光,唯獨感知到有人經?過?時?,才幽幽地,偏過?一點那副蒼老面容。
紋壑如起伏山川,面皮堆積在一起,已經讓人無法辨別他最初模樣,可薛應挽還?是從他那副瘦弱枯骨的臉頰上讀出了一絲熟悉之感。
他緩步上前,蹲跪在老得已經無法動彈的老人面前,伸出?手,從他的手背順著向上摸索,摸到一塊皺皮的結痂。
那一瞬間?,薛應挽眼瞳被淚意濕透。
“越辭,”他哽咽著,問出了那個問題,“是你嗎,越辭?”
老人沒有回答,又或許是已經?沒有辦法回答,他太老了,連給出?反應都十分困難,只在聽到“越辭”二字時?艱難地動了動指尖,像一片羽毛,輕輕撫過?薛應挽與他交握的手背。
“對不起,對不起……”薛應挽重重抱住了他,嗓音嘶啞,斷斷續續地念著這幾個字眼,“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認出?你……”
早該想到的。
為什么從千年后與他一起返回的越辭像是變了個人,青澀而沖動莽撞,分明?記得所有事情,卻絲毫難有同感。
為什么他與自己?告別?,要?說自己?再也無法重來?。
……為什么,明?明?殺了越辭,魔種卻還?沒有消失。
他從來?就不是真正的,陪伴了自己?足足一世,又等了百年的他的越辭。
幽州城一戰中,他輸給曾經?的自己?,那塊妖石無法帶回千年后,無法讓除了越辭之外的人使用,于是另一個越辭在倉促離開前,將石頭給了他。
他二人本就是一個人,于是輕易擁有了越辭與薛應挽相處的記憶,裝作另一個自己?,貪戀著薛應挽的一點情意?,與他短暫地陪伴了返回后的時?日。
而那塊石頭上的妖力在完成任務后逐漸褪去,唯獨余下?的一點力量,支撐著他無法真正死去,用一副逐漸年老的身軀在等待著一個人。
他在等著,薛應挽找到自己?,認出?自己?。
足足一千一百年。
他是如何熬過?這段時?日的呢?在曾經?看到自己?之后又是如何無力迫切地挽求薛應挽能?認出?自己?,認出?那個被丟在千年前的自己?。
又該如何地恨占據了他身份的另一個自己?。
“對不起……我來?晚了。”
“讓你一直等我,讓你受了這么多的苦。”薛應挽很慢地說,目光描摹過?越辭眉眼,心軟地撫摸每一道被歲月留下?的痕跡。
華胥的夢魘中,沒有真正的時?間?流動,過?去是未來?,未來?亦是現在,身為越辭的兩個意?識能?夠突破時?間?洪流,以不同的身軀出?現在同一世界。
薛應挽小心捧上他臉頰,他變得年老,虛弱,青春不再,甚至無法說話,無法目視,可在聽到薛應挽聲音,感受到那份擁抱時?,那雙渾濁的眼球中,依舊淌出?了濕熱的淚水。
他的心臟砰砰跳動,那顆含帶力量的妖石早就與他融為一體?。李恒要?去布料鋪,又要?避人耳目,總要?穿行過?這一條小巷,時?而也會帶上一二吃食送給老人。
于是,他被剩余的,吸收了足足一千年人心惡念妄想逃出?的妖石盯上,成為孕育魔氣的胚胎。
原來?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們從始至終不過?遵循早已定下?的軌跡而行。
當真是一場游戲嗎,還?是被人早已決定下?的結局。
從來?都是越辭主動抱他,主動低訴纏綿情意?,如今終于輪到薛應挽主動抱住自己?的愛人,指尖穿過?他滿頭白發。
好像又回到了當初第一次被越辭從相忘峰下?長溪時?,他總被牽著手,少?年眉目清朗張揚,指著每一朵處店鋪,教他認清街景繁華。
那個時?候的十指相扣,與今朝倒也沒有什么分別?。
“被困在這里這么久,是不是很累,”他輕聲問道,“如果你不想繼續,就告訴我,好不好。”
好一會,越辭薄薄的眼皮動了動,他似乎想低下?頭去觸碰,可又大概覺得自己?這副面容實在丑陋,配不上面前金相玉質的薛應挽,只口鼻間?微促地喘了幾聲。
薛應挽微微而笑。
“我知道了,”他說,“我會……滿足你的。”
他起身,拔劍。
沒有半分猶豫,直直捅入越辭胸膛。
這副身體?實在太枯瘦脆弱,拔出?劍時?只帶了微末的血,像是捅入什么柔軟的棉花,幾乎能?將人連著劍一道抬起。
曾經?也意?氣風發,恣意?瀟灑過?,怎能?如此甘心囚困在一副軀體?之中。
元神碎裂,如散著光芒的齏粉紛紛化?在風中。
也是這一刻,那道沉寂的木板終于再一次變換,最后兩個被掩藏的字眼隨著越辭的死亡而顯現。
/cast[buff:華胥:|bufftime:華胥>1]物換星移
/cast[target=越辭,buff:華胥|bufftime:華胥>1]物換星移
薛應挽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來?……如此。”
所有記憶慢慢復蘇,比遇到越辭更?早,比被戚長昀接回宗門時?更?早,早到那些熟悉的名詞一個個涌入腦海,想起了最初的目的。
一道機械女聲在耳側突兀響起:
“測試員217號薛應挽,達成成就殺死魔種,《尋涯》主線完成,現在送您登出?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