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要求 也想要成為擁有同樣權勢地位的女……
云英在被他碰到身軀的那一瞬便渾身僵硬, 在感到耳畔那陣隨著他說話時?傳來的熱癢之意時?,更是瞪大了眼睛,一動也不敢動。
可就在蕭琰以為她會乖乖聽話的時?候, 她忽然劇烈掙扎起來。
口鼻把他捂住,發?不出半點聲音, 身子卻拼命扭動起來,腰被他牢牢箍著, 便拿雙手?去掰,同?時?以肩背朝后頂他, 連帶著柔軟圓潤的臀也被動地磨蹭起來。
她想要盡快掙脫,一是出于對蕭琰本能的抗拒,二則是想要阻止蕭珠兒?, 讓她收回剛才的沖動之言。
而蕭琰卻被她磨得一下子熱血沸騰, 擋也擋不住地渾身燥熱。
他猛地咬緊牙關, 摟在她腰間的胳膊瞬間收得更緊, 讓她扭動的幅度變小,手?指更是在她腰上的軟肉間掐了一下。
“別過去,聽他們說, 這對她來說不是壞事, ”他偏過頭,再度湊近她的頸窩,這一次,唇瓣不再只是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耳畔, 而是直接張開,含住她的耳垂,像泄憤似的,牙齒邊緣從那片柔軟上碾過, 碾得懷中的人劇烈地抖了一下才肯放開,“不要沖動。”
云英含著朦朧淚意的眼睛狠狠朝后瞪了他一眼,但身軀卻慢慢平靜下來,不再過分掙扎。
蕭琰沒理會她的眼神,也沒放開箍在她腰間的胳膊,只是松開唇齒,挪開捂著她口鼻的手?,讓她被悶了片刻的呼吸終于重復順暢。
她靠在他的胸前,努力?地呼吸,留意九龍殿前的動靜。
有齊采女在勸蕭珠兒?,說話,總比她這個宮女有用。
“快給你?父皇磕頭認錯!”齊采女一邊抽泣,一邊跪在女兒?身邊,用力?壓她的后背,想要讓她收回剛才的話,求得蕭崇壽的憐憫,“你?聽阿娘的話,快磕頭!”
蕭珠兒?被她壓得身子朝前俯下,雙手?卻牢牢撐在地上,即便被地上堅硬粗糙的石板磨得又?冷又?疼,也不肯再彎下去一寸。
“阿娘,父皇是什么意思,您還聽不懂嗎?”她低著頭,由著母親哭了一陣,才慢慢道,“宮中早就沒有我們母女的容身之處了,何苦還要在此礙眼?”
她說完,抬起頭,用堅定的目光看向站在高處,面色復雜的蕭崇壽。
“父皇,兒?臣方?才的話,絕非一時?沖動之言,而是早已想好的,身為大周公主,當對得起這么多年來的萬民?敬仰,如今需有人以大周之名和親,那便是兒?臣應盡之職,實不該再推卻至旁人身上,都是父母所賜的血肉之軀,換做哪一家的女兒?,都是要剜父母的心頭肉,既然如此,不妨便讓兒?臣去,反正在父皇的心中,兒?臣這個女兒?本就不見得有多重要!
她的最后一句話多少帶著點負氣和自嘲的意思,聽得蕭崇壽的臉色有些難看。
除了原本的慚愧、憐憫,還多了幾?分被女兒?拐彎抹角指責的恥辱,他定了定心神,才沉聲道:“珠兒?,你?既知自己是公主,便要明白,和親事關我大周顏面,不能兒?戲,說出的話,便不能再改!
“兒?臣自然明白,”蕭珠兒?沒有絲毫猶豫,“昨日便已寫好奏表,只是還未有機會上呈,明日朝會前,兒?臣自會呈至中樞,父皇不必擔心。不過,兒?臣還有一事,想求父皇答應。”
一直忍著沒再開口的鄭皇后終于冷笑?出聲:“就知道沒這么簡單,果然有所圖謀,是要給你?母親封妃,還是要遷宮?”
蕭崇壽皺眉,先?沉沉喚了聲“皇后”,示意她住口,隨后才看向女兒?:“什么事,你?說。”
蕭珠兒?沒有理會鄭皇后的冷嘲熱諷,一字一句道:“女兒?想求父皇允準母親齊氏離宮,從此以女冠之身,居于曲江之畔的天清觀中,所受供養,需比照宮中貴妃之例,直至壽終正寢的那一日!
她的確是在替她母親討要身份與恩典,卻不是宮中的位分,而是要出宮!
“哪有女兒?出嫁,母親便出家的?你?這是要在全天下人面前打陛下與本宮的臉,讓天下人都以為陛下與本宮過去苛待了你?們母女,你?休想!”鄭皇后平日再跋扈,也只在宮中而已,同?皇室關系緊密的貴戚、大臣們私下議論兩句便罷了,她半點也不想鬧到全天下人都知曉的程度。
蕭崇壽面上的那點愧疚與憐愛也跟著幾?乎消失殆盡。
“后宮女子哪有入了宮再出宮的道理,此事朕看不妥,到時?給你?母親升至貴妃,讓她從寧華殿搬出來,也是一樣的!
蕭珠兒?第?一次在父親面前這樣大膽,聽了這話,半點沒有服軟退縮的意思,更是挺直腰背,倔強道:“父皇,兒臣只有這一個要求,若父皇不能答應,兒?臣便是死,也絕不出嫁!
“你這是在威脅誰!”鄭皇后被她氣得不輕,“大周皇室有的是聽話溫順的宗室女,少了你?一個,總有別人頂上,別以為尋死覓活便能得逞!來人,將她們帶回去禁足!”
眼看場面再度鬧得不可收拾,云英再次緊張起來,原本作抵擋之勢覆在蕭琰攬著她的那條胳膊上的手,也忍不住攥緊。
蕭琰看著母親這副不顧大局、胡攪蠻纏的樣子,亦是一陣不耐。感受到胳膊上那只手?的緊張,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在云英的腰間輕拍一下,然后在她耳畔又?咬了一口。
這回不叫她別動,而是說:“松手?。”
接著,便將她放開,從樹后大步走出。
“母后,”他充滿壓迫感的目光直接落到鄭皇后的身上,揚聲道,“莫要這般咄咄逼人。”
他的語氣并未有太多情?緒,可不知為何,那些宮女在聽到他的話后,一時?都不敢動了,就連鄭皇后,在對上他掃過來的眼神時?,都有片刻語塞。
“琰兒?,”蕭崇壽看到兒?子,輕斥道,“你?怎么過來了?怎么能這樣對你?母后說話!”
蕭琰這才沖他們兩個拱手?行禮:“兒?臣方?才失言了,不過,父皇,兒?臣以為,珠兒?的話,答應了也無妨,何必要無謂爭執!
此話,換作旁人來說,蕭崇壽絕對聽不進半個字,但對上他最心愛的兒?子,到底還是先?忍了忍,容他說下去。
“珠兒?與齊采女這些年在宮中過得不好,此事,不論父皇與母后如何否認,都不能改變,”他一點也不忌諱此事,“原本父皇便已多年未見過齊采女,母后亦不喜她們二人,若準其出宮,往后自更不必再見,豈不是好事?”
“話雖如此,”被兒?子這樣戳破,蕭崇壽的語氣變得生硬起來,“可是琰兒?,如此一來,天下人要如何議論朕?”
“父皇,珠兒?只求讓齊采女移居出宮,至于為何要出宮,父皇向朝臣與百姓們解釋清楚便可,無非珠兒?深明大義,主動請嫁,齊采女受其感召,愿出家入道,從此于天清觀中清修,為陛下與女兒?祈福!笔掔匆谎叟赃呥跪著的母女二人,慢慢道,“珠兒?,如此,你?看可好?”
蕭珠兒?抬頭,看一眼這個有些陌生的兄長,面色有微妙的變化。
這自然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巴不得讓天下人都知道帝后二人這些年來對她們母女的刻薄寡恩,可是她也知曉,他們定不會容許有這樣的結果。為母親掙得安穩的下半輩子,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她也明白不能強求。
“多謝二哥為珠兒?說話,”她輕聲道,“只要能讓我母親出宮,不再受皇后娘娘的折辱,從此衣食無憂、安然度日,珠兒?再無他求!
蕭琰重新看向蕭崇壽:“父皇,您瞧。”
蕭崇壽僵著的面容這才稍稍緩和:“罷了,此事也非朕一人便能做主,等明日朝會,同?眾臣商議后,再做決斷!
雖然沒有直接答應,但聽其口鋒,自不會再反對。
說罷,揮手?吩咐:“將公主與采女送回去好生歇息,莫在外著了風寒!
這一回,蕭珠兒?沒有再拒絕,只是在宮女的攙扶下站起來時?,才發?現這短短的時?間里,她的雙膝已在冰涼的石板上跪得麻木不已。
她咬著牙,不愿喊一聲疼,一手?攙起已經哭成?淚人的母親,兩人相持相護著離開。
“朕乏了,琰兒?,你?也回去吧。”蕭崇壽像是被抽去了大半的精神,整個人萎靡了許多,連眼也不抬,轉身便回了九龍殿。
留下鄭皇后站在屋外,紅著眼眶瞪兒?子:“你?怎么總是幫著外人來氣自己的母親!”
蕭琰揉了下額頭,不耐道:“母后還是多操心操心怎么讓父皇消氣吧!
多年夫妻,鄭皇后自然看得出蕭崇壽的失望與不快,聞言也不再逗留,帶著宮女們匆匆回屋。
外頭剩下蕭琰一人,他這才轉身,朝著方?才的那株杉木行去。
黑漆漆的樹影后,除了腳踩枯枝的斷裂聲外,便只有森森寒意,哪還有半個人影?
蕭琰沉沉的面龐間頓時?浮現起一絲惱怒-
云英回了一趟宜春殿,將九龍殿外發?生的事稟報給蕭元琮。
“是二弟?”蕭元琮聽到是蕭琰出面,暫時?說服了帝后二人,有一瞬間的驚訝,不過后快恢復,“倒也沒錯,此事若真鬧得太大,罵名落到皇后的身上,于他自也無益。”
云英沒有答話,只是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她覺得自那日同?她與靳昭說清之后,蕭元琮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雖大多時?候仍是和善可親的樣子,但在她面前卻像是脫去了最后的偽裝,十分自然地便說出心中所想——也許并非全部,但流露出來的只言片語,已與過去的他截然不同?。
譬如方?才對蕭琰的這兩句揣度。
原來他并非旁人看到的那樣完美無瑕,他有自己的私心與算計,只是從不在人前顯露。
那這樣在她面前不加掩飾又?算什么?
她在武家時?,見過幾?個想要爬上武澍桉的床榻,最后卻被杜夫人以狐媚惑人的理由趕出去發?賣的婢女。
她們都喜歡同?武澍桉獨處,最好有些兩人之間不可言說的秘密,才最讓旁人羨慕。
云英一直不大明白她們的心思,在她看來,同?武澍桉的眉來眼去,只會讓她覺得排斥與不適。
直到后來和靳昭在一起,她才漸漸體會到這種?偷偷歡喜的感覺,有時?候遇見了沒法說話,只遠遠看上一眼,她心中也會感到甜蜜。
而蕭元琮……
她對他雖不像對武澍桉那樣厭惡,但也絕不會有歡喜的感覺,只有惶恐與不安。
“殿下,奴婢能不能去看看公主?”
蕭元琮看一眼外面的天色,點頭:“你?去吧,今日可去,往后亦可去,孤是太子,安撫公主是應該的!
他從旁拿起架子上一件自己的厚實氅衣,親自替她披上。
修長的指尖在她的脖頸前仔細攏好系帶與扣子,柔軟的觸感從肌膚間拂過,不知是氅衣上的皮毛,還是他的指尖。
“殿下,這是您的衣裳,奴婢不能——”
她輕輕顫了顫,雙手?抬起,摸到細細的毛織的系帶就想解開,卻被他輕輕握住。
“云英,你?是孤的人,”他抬眼,對上她的目光,輕聲道,“你?在外做什么,自也代表了孤的意思!
云英張了張口,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忽然又?忘了。
蕭元琮替她理好衣襟,將她的脖頸圍得透不進半點風才滿意。
“好了,去吧!-
繡蕓殿中,蕭珠兒?好容易才看著齊采女噙著淚喝完安神的湯藥睡下。
她拿帕子小心地擦干母親眼角的淚,又?囑咐母親身邊的婢女這幾?日夜里多留神,這才帶著云英去了自己的屋中。
“對不起,云英,今日我嚇著你?了吧。”
不算太寬敞的床榻上,她笑?著拉云英坐下。
云英沉默片刻,實話道:“的確嚇著奴婢了,不過,奴婢總覺得好像早有預感,殿下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蕭珠兒?點頭:“十日前便有這個念頭了,只是一直沒有下決心,可是,到今日我看到阿娘這樣卑微,仍舊被皇后那般為難,而父皇……我與母親是半點也指望不上了,倒不如讓我去吐谷渾,好換得阿娘后半輩子的安穩,反正總要有人去的!
她在榻上轉了個身,認真看著云英:“你?會不會覺得我太沖動、太天真?”
云英此刻心中的復雜酸楚已經淡了許多,見她正經地問,便也正經地想。
片刻后,她搖頭:“奴婢能理解殿下的所作所為,當初,奴婢為自己求一條生路的時?候,也是這樣豁出一切,求到太子殿下面前的。只是沒想到,殿下貴為大周的公主,原來也要這樣犧牲自己。”
“談不上犧牲,我想過了,只要吐谷渾與我大周不曾交惡,他們必會善待我,只是會有些孤獨罷了,去了那兒?,便大抵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她嘆了口氣,挽住云英的胳膊,“公主又?如何?沒有權勢,便只是個空架子,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若我是皇后所生,我想,便是整個大周都再找不出一個適齡的宗室女,也絕輪不到我去和親……”
是啊,這是個只認權勢不認人的地方?,所謂的地位,也皆是手?握著權力?,才有用處的。
鄭皇后,這個整個大周如今地位最高、最有權力?的女人,她的權力?,還有她身后整個鄭家的權力?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是圣上給的,因為圣上愛重皇后,所以即便她是個善妒成?性、作惡多端,受朝臣們諸多非議的女子,圣上也愿意無限度地縱容她……
云英的腦袋里模模糊糊閃過許多念頭。
不知為何,她并不羨慕鄭皇后,但她不羨慕的原因,只是覺得鄭皇后為人太過惡毒,而非不想成?為鄭皇后。
在內心深處,她甚至隱隱約約也想要成?為擁有同?樣權勢地位的女人。
不過,這些都只是她的胡思亂想罷了,鄭皇后那樣遙不可及的地位,根本不是她一個下人可能擁有的。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公主和親之事。
臨睡著前,她想,公主走后,一輩子不再回來,又?如何保證鄭皇后會信守諾言,讓齊采女安穩度日?畢竟,鄭皇后對齊采女的介懷早已持續多年,深入骨髓了。
第62章 使臣 靳昭看起來更是與往日不大一樣!
云英的顧慮在不久之?后便找到了?答案。
事后第二日, 蕭珠兒果然將已?經寫好的奏表遞上去。
她身為公主,雖按皇家規矩,跟著先生讀過書?習過字, 但到底不受寵,又是年紀最小的一個?, 沒有跟著前頭的姐姐們一道學,先生便也教?得潦草, 只?教?出她一手?中?規中?矩的字來,旁的詩詞文章粗讀過一些, 要親自寫卻是萬萬不能的。
是以那封奏表寫得也只?能算是言辭通順,表意淺顯。
好在,朝臣們并不在乎公主才?情如何, 更不在乎這背后代表的公主這些年來受到的忽視, 他?們要的只?是個?結果, 有了?公主的主動請纓, 其他?人便可大大松一口氣。
朝堂上,他?們將公主親筆寫下的一字一句念
出來,大大贊揚一番, 及至于?圣上提及齊采女請求出宮修行的事, 也沒有幾人提出反對。
事情便就這樣?順利地定下來。
朝廷一面命人修書?,一面為公主延請名師,指點功課。
此處的功課,自然不再是尋常閨秀要學的女紅、女德, 而是男子才?要學的四書?五經、家國大義?,為的是讓公主通曉中?原歷史,深明大義?,即便遠嫁他?鄉, 也始終能將中?原的百姓與天子放在心上,莫因嫁人生子,便忘了?根本。
此外,自然吐谷渾的語言文字、風土人情,以免她入吐谷渾后,與新?汗王無法溝通。
云英幾乎每日都去繡蕓殿中?看望蕭珠兒,白日里,她不是在聽翰林院那些學究們講課,便是捧著他?們送來的數不清的書?卷仔細閱覽。
她在宮里拘了?這么多年,驟然聽到、看到這么多從前不曾見識的東西,總覺得有許多思緒一下被激發出來,卻又無處訴說,便都同?身邊的宮女還有云英傾訴。
云英雖也讀過書?,但也只?是千字文、百家姓這樣?淺顯的幼兒開蒙之?物,旁的詩文典籍幾乎一竅不通,對那些士人大夫們才?有資格學的正式大義?更是覺得新?奇不已?。
她每次來時,聽著學究們講那滔滔歷史長河中?數不清的能留下名的人物,都要感嘆,原來天地是那么廣闊,原來那些在外行事的男子,心里能裝下這么多的大事。
難怪他?們一個?個?眼高于?頂,不屑于?婦人小兒在內宅的那點事,換作是她,大約也會有同?樣?的不耐煩。
可是,為何女子會只?看內宅那些事?當真是像男子們說的,天生如此嗎?
大約是因為自己也是個?小女子,云英本能地不愿意相?信。
她思來想去,覺得是因為大多數女子生來便被拘于?家中?。
普通農家的婦人要料理家中?雜務,要生兒育女,農忙時還要像漢子們一樣?下地干活,盡管她們干不來那些只?有漢子才?能干的更粗重的活,但其中?的忙碌繁瑣,卻比漢子們多得多。
而大戶人家,像武家那般,娘子們穿金戴銀、衣食無憂,平日要做的,也不過是撲蝶繡花、吟詩作對,等到了?年紀,再以家世樣?貌互相?比較一番,尋個?如意郎君,從此過上生兒育女的日子,一樣?還是圍著后宅打轉。
哪怕到了?皇宮,這個?大周權力中?心的所在,女人們也不過是換了?個?更大些的后宅,繼續在其中?打轉罷了?。
就連鄭皇后,爭來爭去這么多年,最在乎的也不過是圣上的愛意罷了?。
皇后怕什么?從那日她盛怒之?下說出的話來看,她并非無堅不摧,除了?怕圣上的愛意消失外,她也怕悠悠眾口。
在后宮如何鬧,她都有鄭家,乃至圣上替她善后,而一旦鬧到朝中?,她便招架不住了?。
學究說過:“言官們諷議左右,諫諍封駁,以匡人君,古來帝王,除非昏聵無能,行將亡國,否則必要善待言官。本朝太祖開國之?際,更是留下一條鐵律:不得殺上書?言事之?人!
因為圣上忌憚言官,所以鄭皇后也不得不忌憚,只?要能有人在朝堂上不時提起此事,不論能不能鬧大,鄭皇后都不得不收斂幾分。
就像他?們鄭氏一黨與太子斗了?這么多年,圣上的心早已?偏得不能再偏,卻還是沒能得勝一樣?。
云英將自己所想告訴蕭珠兒。
蕭珠兒深以為然,想了?想,說:“待我到了?吐谷渾,每年都派人遞國書?回來,問?母親近況,應當會有些作用吧?”
“國書?兩國通信的正式文書?,想來應當能讓朝臣們警醒一些。”云英點頭,但轉而又想起先前學究說過的話,“只?是兩國相?距甚遠,往來一趟至少要半年時間,即便國書?送得快些,一來一回仍要四五個?月的工夫,還是在朝中?有人替殿下與采女說話更穩妥些!
蕭珠兒嘆了?口氣,說:“可是,我母親出身寒微,娘家根本沒有在朝中為官之?人,我要去哪里尋人替我們母女說話?”
云英又沉默下去。
她在想太子是如何行事的。
他?素來擅長利用人心、順勢而為,譬如中?秋夜宴的事。
那時,他早就猜到鄭家人可能會利用武澍桉,甚至為了?推波助瀾,還故意將她要出宮的消息透露給武澍桉,好引他?上鉤,讓他?與東宮的仇怨再深一層。
太子沒有親自動手?,只?是利用與此事有關的人和事,任他?們自己動手?,自己只?等著結果便好。
“殿下,咱們不妨想一想,若皇后娘娘當真要對采女出手?,朝中?什么人最在意?”
蕭珠兒想了?想,說:“事關皇后,自然是太子哥哥與二哥最在意,他?們兩個?……時常針鋒相?對。難道,我該去拜托太子哥哥多照料我母親?”
在她的心中?,太子與她雖不親近,但有一點同?她一樣?,便是與鄭皇后不睦多年,而且,他?在朝中?勢力頗廣,自然能說得上話。
云英卻覺得不妥。
以她對太子的了?解,鄭皇后犯錯對他?來說根本就是個?機會,他?不但不會出手?阻止,反而會像上次對武澍桉一樣?,縱容,甚至推波助瀾,待事情發生了?再漁翁得利。
不過,蕭珠兒尚不知太子為人,她亦不能明說。
“太子殿下與公主手?足情深,若真出了?事,自然會為公主與采女說話,不過,若是能在事前便時時提醒,讓皇后娘娘不會出手?便好了?!
蕭珠兒頓了?頓,慢慢想通其中?關節:“你是說……二哥?”
她想起過去有那么幾次,鄭皇后在磋磨她們母女的時候,恰好被蕭琰看到。
她不知他?對鄭皇后都說過什么,但每次都能暫時解了?她們的困。鄭皇后的確更愿聽他?的話。
可是,大多時候,等他?一走,鄭皇后反而會變本加厲。因為鄭皇后知曉,蕭琰其實不大在乎后宮陰私。他?有圣上寵愛,幾乎不必擔心母親失寵給他?帶來什么無妄之?災,平日瞧見,勸一句不過是順手?。
“二哥性情不定,難以捉摸,只?怕不會愿意一直幫我們……”她猶豫片刻,想起母親和自己縹緲不定的未來,一咬牙,說,“也罷,我便試一試,找個?機會求求二哥!-
臘月將至,京都的天忽而好了?許多,自十?月里那場出乎意料的大雪后,便只?陸續下了?兩回小雪,積雪不過毫厘,半日工夫便化干凈了?。
云英又陪著蕭珠兒去騎了?兩回馬。
三人的騎術愈發嫻熟,雖與那些能在獵場中?打獵,在球場上擊球的娘子們相?比,還差了?許多,但平日出行已?不在話下。
因都知蕭珠兒自請和親,宮里上下,除了?皇后身邊的人外,多少對她有幾分敬意與憐憫,連帶著對也殷勤了?許多。
蕭珠兒感慨極了?:“這是我這么多年來,在宮中?過得最好的一個?月!
有一回,她們在馬場上遇到了?秦逸舟。
他?照例是一副溫和君子的模樣?,身邊帶著個?年輕俏麗的美人,似乎也在學騎馬。
瞧見蕭珠兒時,他?主動驅馬靠近,翻身下來行了?一禮,微笑道:“殿下好興致,冬日里也來騎馬。”
“我才?學不久,自然要多練練,”見到他?,蕭珠兒還是有一瞬間的晃神,好在很快便恢復如常,也沖他?淡淡點頭,露出笑容,“況且我留在京都的時間已?不多,該好好珍惜才?是。倒是秦表哥,天氣這樣?冷,怎么也有興致來騎馬?可要仔細身子,莫著涼了?!
秦逸舟自小身子不好,三五不時纏綿病榻,平日十?分注重保暖,冬日里不大會出來騎馬。
“公主殿下的大義?之?舉已?傳遍朝野,令宮里宮外都十?分敬佩,臣亦是如此。”他?說著,先沖蕭珠兒恭恭敬敬拜
了?一拜,直將她拜得有些臉紅,才?重新?站直身子,接著解釋,“等年關一過,臣便要先啟程離京,到地方任職,家中?夫人與幾位妾室都難得才?到行宮來一回,臣便多花些工夫陪伴她們,今日便是帶妾室柳氏到馬場上來瞧瞧!
他?說著,沖身后的女子微笑示意。
“松月,快來拜見公主殿下!
那名女子方才?已?隨秦逸舟行過禮,此刻又再上前一步,沖蕭珠兒規規矩矩行禮。
“妾柳氏見過公主殿下!
云英看了?那女子一眼,不是上回見到進湯泉小院的那兩個?中?的任何一個?。
蕭珠兒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也不愿在此多待,又寒暄兩句,便騎著馬去了?別處。
等再看不見那二人的身影,她身邊的宮女才?輕聲道:“殿下,您就別難過了?,秦家郎君不是您的良配!
蕭珠兒原本有些沉默,聽她這樣?說,不禁一愣,轉頭道:“我知道,我都已?在待嫁,哪里還會再想其他??”
宮女同?云英不禁對視一眼。
“那便好,”她顯然不大相?信,不過到底松了?口氣,“奴婢只?怕殿下心中?還忘不掉秦家郎君……”
蕭珠兒的目光在她們兩個?之?間來回打量,失笑道:“你們兩個?想什么呢,我對秦表哥并沒有非分之?想!”
說完,她又默了?默,收起笑意,說:“也不對,我的確對秦表哥有傾慕之?意,不過,不是什么非他?不可的情意,我只?是有些羨慕他?家里的一團和氣罷了?。明明有好幾名姬妾,卻個?個?都能照顧到,教?她們之?間和睦相?對!
秦逸舟脾性溫和,是個?謙謙君子,待家中?妻妾體貼關懷,更從不厚此薄彼,這才?得了?一個?安穩平和的后宅,這在京中?貴族間曾有過一段名聲。
“有時候我想,若父皇也能像秦表哥那樣?,對誰都一樣?就好了?;蛘,這個?愿望這輩子也不可能實現,那便嫁個?這樣?的郎君也是好的!-
很快便是臘月,吐谷渾的使團終于?抵達京都,在鴻臚寺官員與靳昭的北衙軍的護送下,與其余按例入京的使臣們一道,入住湯泉行宮。
當夜,行宮中?便設下夜宴,遍邀朝中?親貴大臣,一道歡迎遠道而來的諸國使臣。
云英自也要帶著皇孫,隨太子與太子妃赴宴。
宴會設在東面的望仙臺,雖不如京都宮城中?的鱗德殿那般高聳氣派、富麗恢宏,但勝在工匠們奇思妙想,將高臺設在山腳處,又鋪了?足足的竹管,利用地勢高低,讓湯泉自管中?流淌而過,將高臺內外暖得恍如春日。
往年,諸國使臣入京,大多由圣上或是太子行宮單獨接受朝拜,鮮少像如今這般大設國宴,內外同?慶。
今年,趁著要與吐谷渾重結秦晉之?好時安排大宴諸國使臣,也不無借此彰顯大周國力,震懾諸國的意思。
云英自人群中?行過時,便不時瞧見來自諸國的樣?貌各異的使臣們,站在望仙臺上,對著各處指指點點。
雖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從他?們不時點頭、面露贊嘆的姿態看,應當是在欣賞夸贊。
高臺之?上,除了?往日能見到的王公貴族外,還多了?許多各國隨使臣入京的年輕男女,他?們多是歌舞伎人,不但面容與中?原人不同?,其熱烈奔放、能歌善舞的模樣?,更是令人耳目一新?。
京都教?坊司不是沒有西域歌舞,不過,都是經教?坊司的中?原樂工修飾潤色,雖更為中?原人喜愛,但到底與原汁原味的西域歌舞有些差異。
便是蕭崇壽,看到這樣?的情形,也被吸引了?目光,一連與眾人飲了?好幾杯酒。
這一回,他?的身邊除了?鄭皇后的座位之?外,稍下一些的位置,還為蕭珠兒設了?一張榻。
年輕的公主,生平第一次坐得離父皇那樣?近,萬眾矚目,卻是因為即將遠嫁他?國。
有那么片刻,蕭珠兒的臉色看起來有些僵硬,仿佛在努力隱忍著什么不該有的情緒。幸而吐谷渾的使臣們知曉她是名副其實的真公主,不但態度恭敬萬分,甚至有些欣喜若狂,連連用不那么流暢的漢話表達他?們的崇敬之?心,這才?讓她漸漸緩和下來。
云英在底下看著,這才?稍稍放心。
正中?歌舞還在繼續,她跪坐在皇孫的身邊,由他?拿著小木勺,將碗中?的肉泥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才?學了?一兩個?月,便已?能用木勺自己用膳,雖然總是弄得嘴邊、圍兜上落了?不少,但這不必人哄、不必人喂的樣?子,已?十?分難得。
云英手?里拿著帕子,不時替他?擦著嘴角的痕跡,在他?小手?握不住時,又適時幫他?一把,就這樣?耐心照料著,好一會兒,才?見他?將碗里的吃食消耗殆盡。
她將皇孫脖頸上圍著的圍兜取走,交給身后的小內監,又將他?抱到地上,讓他?在事先設好的小圍欄里扶著稍走兩步,這才?敢抽空悄悄抬頭,往四下的人群中?尋找熟悉的身影。
早聽宜春殿的人提過,這一次,靳昭因出身西域的緣故,被點了?護送使臣的差事,故而也會與鴻臚寺的官員們一道參加這一次的夜宴。
方才?進殿時,她就偷偷看過,知曉他?的位次就在那些使臣身旁,此刻得了?空,再看過去,見他?雖還與那些使臣坐在一處,位次卻稍挪了?兩個?。
那些使臣大多褐發棕目,手?里捧著酒杯,笑呵呵地坐在他?的兩側,眾人不時飲上兩杯,相?談甚歡。
而靳昭看起來更是與往日不大一樣?。
他?雖還保持著幾分平日的沉穩內斂,與那些行止之?間不大守中?原規矩的西域人截然不同?,可那含笑的嘴角與雙眼,還是顯示出他?由衷的喜悅。
云英看得有些呆。
除了?在情事之?間,她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靳昭這般情緒外露的樣?子。
仿佛有感應似的,在她看過去的同?時,靳昭捧起酒杯,同?身旁一人共飲,仰頭之?際,目光也悄然朝她看來。
二人視線在半空中?相?遇,云英感到心跳好似變快了?。
就在這時,耳畔忽然傳來蕭元琮溫潤淡然的聲音。
“你在看什么?”
第63章 西側 別被人瞧見!
云英飄忽的思緒立刻被拉回來。
她迅速垂下眼瞼, 收回視線,輕聲回答:“沒什么,奴婢頭一次見到這樣多外邦之人, 覺得新奇,便多看了兩眼!
蕭元琮“唔”一聲, 沒再?說話,目光卻順著她方?才?看的方?向看過去, 果然在人群中見到了靳昭的身影。
他并不覺得驚訝,只是心中多少浮現幾絲不快。
“云英, 你也吃兩口吧!彼麑⒆约鹤腊干蠜]動過的兩碟點心遞過去,又示意身邊的內監替她盛一小碗熱羹,“阿溶先交給別人帶一會兒?。”
云英抬頭四下看了看, 想要拒絕。
這樣的場合, 她一個奴婢哪里能?像主人那樣這么早就用膳?即便是坐在更低矮的榻邊, 也不大合規矩。
她本與丹佩和?綠菱約好了, 她在此陪皇孫用晚膳,她們兩個則自己在宜春殿用晚膳,待皇孫在外玩了一會兒?, 她們兩個便來接皇孫回去。
這樣的場合, 皇孫本就只是作為皇室的一員來露個臉便好,不必陪著一直到深夜。
至于她,晚些時候還?要見一見公主。
前一日,蕭珠兒?告訴她, 今夜打算請蕭琰私下談一談。
這陣子國事繁忙,他幾乎同太子一樣繁忙,白日里見不到人影,聽聞有時還?會與人酬飲至深夜方?歸, 蕭珠兒?只有等到今日,方?有機會見到他。
可是,蕭元琮身邊的人太過有眼色,做事太過利落,沒等云英說什么,就已經一個上前看著小皇孫,另一個則將一小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餅送到她面前的小案上。
她不好再?拒絕,只得低聲謝過,規規矩矩跪坐在案邊,舉起勺箸吃湯餅。
冬日里的羊肉湯餅本是最補氣暖身的,可是望仙臺溫暖如?春,眾人在此間?已脫了冬日的衣
裳,穿著春秋的單薄衣裳,也仍因?酒意、歡笑而感到熱氣上頭。
云英是下人,自不會飲酒,亦不與人談笑,但照顧小皇孫也頗費體力?,此刻吃了這小半碗羊肉湯餅,便覺得一陣熱意自胃里涌起,像被暖爐熏著似的,熏得熱意一點點爬上臉龐。
她的臉頰由先前的雪白慢慢浮起一層胭脂似的淺粉,眼里也多了一層水光,在輝煌的高臺燭光下熠熠生?輝,額角更是綴起幾顆晶瑩的細小汗珠,更令她美麗的臉龐添上一抹瑰麗之色。
蕭元琮坐在她的身旁,不動聲色地看著,見狀拿了一方?干凈的絲帕,在她未注意時,伸手在她的額角輕掖一下。
“殿下?”云英嚇了一跳,趕緊朝后退開一寸,生?怕與他太過親昵。
不過,沒等她再?說什么,蕭元琮也已經收回手,仿佛方?才?只是舉手之勞。
恰好這時,坐在對?面的幾位使臣已捧著酒杯過來,笑呵呵地對?著蕭元琮行禮、敬酒。
其中一個用一口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話說:“方?才?聽中郎將說,太子殿下對?他極好,不但救了他,一力?培養、提拔,還?十分體諒他的出身,每有從西域送入京都的美酒、瑪瑙,都不會忘記他。太子殿下這樣愛護下屬,日后必是個明君!”
眾人圍上來的時候,云英便自覺地退到蕭元琮的身后,此刻聞言,不由悄悄探出半個腦袋打量這些使臣們,果然在其中見到靳昭。
他捧著酒杯,靜靜站在一旁,等著眾人一個一個同蕭元琮說話,在蕭元琮不得分神之際,才?敢同云英飛快地再?次對?視一眼。
這一回,離得近了,看得更真切,雖然只是一錯眼的工夫,云英再?收回視線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露出笑容,這段時日來一直壓在心頭的陰霾終于被沖散大半。
高臺之內的氣氛本就歡騰活潑,她這點淡淡的笑容隱在其中,毫不起眼。
可是,偏偏有人看到了。
蕭琰冷眼看著她面上浮現的那一絲笑容,不禁悄然咬緊牙關?。
“吳王殿下,公主想請殿下晚些時候到后面一敘,有些事想要拜托殿下,與殿下商議,特意遣奴婢前來,詢問殿下是否能?賞臉?”
不起眼的小宮女悄悄來到蕭琰的身旁,將地點告訴他。
蕭琰收回視線,捧起眼前才?斟滿的酒杯仰頭一口灌下,沉吟片刻,才?點頭:“知?道了,晚些時候我會過去。”-
小皇孫精神不錯,云英帶著他到太子身后的空地處玩耍。
不少上前同蕭元琮飲酒攀談的人,免不了都要夸兩句皇孫養得好,精神伶俐,一看便非凡俗。
小皇孫雖還不大會說話,但能?感受到眾人的情緒,知?曉他們在夸贊自己,便不時地笑著張開小嘴,咿咿呀呀發出幾個單字的音節,又引得眾人一陣笑。
就這么鬧騰了半個多時辰,終于等來了丹佩。
云英看一眼漏刻,已近亥時,到小皇孫該吃睡前最后一頓奶的時候了。
兩人便要帶著皇孫下去喂奶。
蕭元琮留心多看了一眼正招待西域使臣們的靳昭。
靳昭站了起來,似乎也打算離席,不過,他身邊有兩個西域人也跟著站起來了,手中都還?拿著酒杯,似乎是要一道去后面另尋一處,再?開小宴。
蕭元琮收回視線,點頭示意允準。
云英這才?與丹佩一起,帶著小皇孫進了后面的一間?空屋。
高臺上有整整三層,前后空著的宮室數不勝數,有不少已經坐了賓客,往來之間?,熱鬧不已,不比前面遜色。
“咱們這處好,位置偏,屋子也小,主子們都不愿來,恰好清凈些!钡づ逡贿呎f,一邊點亮屋里的兩盞燈,將屋門關?上。
小小的屋里,在廊柱邊緣,只有一扇朝西開的窗,和?一張窄窄的榻。
云英關?了窗,便抱著小皇孫在榻邊上坐下,解開衣裳給他喂奶。
這孩子方?才?在前頭還?精神得很,被眾人哄著,笑得十分開心,半點沒有困意,一到這兒?,外頭的喧嘩聲去了大半,他竟一下困頓起來,圓眼睛耷拉著,仿佛下一刻便要睡去。
云英愛憐得拍拍他的小臉蛋,見他還?能?本能?地吮吸吃奶,便由著他去了。
“看來得趕緊回去歇息了,”丹佩看著皇孫可愛的模樣,也露出笑容,“平日這時候也的確要睡了!
大約是困極了,小皇孫吃著吃著,小嘴越來越慢,不一會兒?竟停了,已耷拉下來的眼皮也徹底闔上,竟就這樣睡去了。
云英失笑,估摸著他吃得雖比昨日稍少一些,但方?才?在前頭用晚膳時,也比昨日稍多了一些,便不再?強求,小心地將他的小臉蛋挪開,扣上衣扣,在懷里多抱了一會兒?,待他睡熟了,才?交到丹佩的懷中。
孩子稍有些認人,平日窩在誰的懷里睡著了,若沒睡熟便換個人,他大抵是要醒來哭鬧兩聲的。
丹佩小心地給皇孫掖好厚實的衣裳,尤其是雙耳旁,確定外頭動靜再?大,他都不大能?聽清,才?起身。
“我先帶著皇孫回去了,”丹佩一手在皇孫身上輕拍,“綠菱去前面領了些酒菜,晚些你回來,應當還?能?吃上兩口。”
望仙臺的宴席多備了酒菜,宜春殿是太子的居所,多出的酒菜便分給他們一些。
“好,我再?在屋里留一會兒?。”云英點頭,起身開門,待將人送走,才?重新回到榻邊。
她覺得有些熱。
這間?屋子狹小,門窗皆關?著,不大透氣。她便將西面臨在廊柱邊的窗打開。
才?要坐下,窗邊便閃現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靳昭。
云英的裙角才?沾到榻沿,身子又一下直起來。
“你怎么會在這兒?——”
她話才?說完,靳昭已伸手進來,握住她的胳膊,將她一下帶到面前,隔著窗戶,便低頭吻下來。
云英起先還?帶著警惕,生?怕被別人看到,可是當那帶著酒意的吻撲面而來時,她有片刻微醺,竟就這樣將話吞進去,仰頭用力?回應起來。
整整一個多月,因?為太子不再?同意,她再?沒回京都見過孩子,更沒見過靳昭,身與心都感到巨大的空虛,此刻與他親吻,那種迫切的渴望便一下被點燃了。
她劇烈地呼吸,由著他松開唇瓣,又沿著下顎滑入頸窩,牙齒輕輕重重地在她的頸側嚙咬,惹得她又癢又熱,身子更朝前彎折得厲害。
幸好她尚有一絲理智,熱情迸發的同時,用力?攀著他的肩背,喘息著提醒他:“進來!
靳昭沒醉,知?道輕重,聞言一手撐在窗框上,稍一使力?,下半截身子便輕巧躍起,跨過窗框,落到屋里。
整個過程,他上半截身子幾乎沒挪動太多,另一條胳膊一直牢牢摟著她的細腰,落在屋里時,更是幾乎沒發出什么動靜。
才?進來,他便又伸手將窗扉帶上。
到底情意難擋,他關?窗的動作不那么仔細,力?道稍大,發出“砰”的一聲。
云英被這聲音震得有片刻回神。
“小心些,別被人瞧見!”她低聲在他耳邊提醒。
可靳昭大約真的多喝了酒,聞言沒吭聲,卻握住她的雙肩,略一用力?,將她一下壓倒在榻上。
他埋首咬住她的鎖骨,指尖則沿著她的肩頭摸索下去,毫不費力?便解開底下的暗扣,牢牢握住。
云英忍不住挺起身,發出低低的嚶嚀,擱在身側的雙手更是不自覺地攥緊,將衣裙攥得皺起。
“沒有太長時間?,”他一面埋首下去,一面壓著低聲說,“我是同鄯善國的使臣一道出來的,一會兒?就得回去……”
聽他這樣說,云英便知?他沒有糊涂,遂不再?多說,只敞開心懷同他廝磨,想要在緊張的時間?里讓兩個人都暫得到慰藉-
高臺西側,蕭琰獨自站在長長的木梯旁,望著那扇并不起眼的窄小窗扉,眼神難看極了。
他本是要上二層,到蕭珠兒?先前說好的那間?朝南的宮室中,聽聽她到底有什么事要與他商議。
卻沒想到就瞧見了靳昭從那窗邊翻進去,然后從里頭飛快關?上的情形。
靳昭不愧是羽林衛里以平民之身爬上來的小將軍,身手極佳,這一點,他在許州時就稍見識過一番,只是沒想到,那樣的好身手會被用在這里!
他剛才?分明看見了,那屋子里還?有個娘子,被他摟在懷里,兩人吻得難舍難分,雖被靳昭高大的身影擋去大半,根本看不見
那娘子的樣貌,可瞧那宮女的衣裳,和?一閃而過的婀娜身段,不必猜便知?曉,定是穆云英!
他搭在木梯扶手上的手忍不住用力?,指尖的血色迅速褪去,留下一片煞白。
此處靠近高臺西側邊緣,因?離宴會稍遠,的確人少,若不是他嫌里頭吵嚷,想尋個清凈處上二層,也不會繞到這邊的木梯來,更不會看到那兩人的秘事。
真是膽大妄為!
他閉了閉眼,胸腔間?盈滿復雜的情緒,幾乎下一刻就要爆發出來。
就在這時,一名宮女從木梯上下來,沖他行禮。
“原來殿下在這兒?,奴婢可算找到了!彼Ь吹貍壬碜岄_,對?他做了個“請”的姿勢,“公主命奴婢來迎殿下。”
蕭琰沉默片刻,到底先把?事情壓下去,松開手,面無表情道:“那便走吧!
宮女快步將他帶至二層一間?寬敞的宮室,蕭珠兒?已經等在門邊,一見他來,先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叫一聲“二哥”。
蕭琰一瞧她的樣子,便覺不大一樣,遂沉沉應了聲,也不同她兜圈子,直接道:“今日使臣進京都,也算你的好日子,你怎么有心要單獨見我?有什么事就直說吧,到底兄妹一場,你應當知?曉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蕭珠兒?頓了頓,望著他這副冷淡無情的模樣,還?是有一瞬間?懼怕。
她實在摸不透他的心情,不知?他什么時候高興,什么時候發怒,更不知?他到底會不會顧念兄妹之情。
可是,既然來了,便沒有口都未開就直接退卻的道理。
她咬了咬下唇,低聲重復一遍“兄妹一場”這四個字,然后,在他的注視中先跪了下來。
“珠兒?有一件事,想求一求二哥,請二哥念在兄妹一場的份上,幫珠兒?這一回。”
蕭琰望著她突如?其來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除此之外,沒有太多波動。
身為圣上最寵愛的皇子,他早已習慣旁人的跪拜與奉承,即便是兄弟姊妹,也從沒有人能?越過他去。
那幾個已出嫁的公主同她們的駙馬,明明與他輩分、地位相當,每每見到他,也都得一副恭敬的模樣,此刻面對?妹妹這一跪,他除了皺一下眉,沒有半點受不起的樣子。
若是教那些文臣瞧見,只怕又要大書特書,好好參他一參了。
“有什么事,說便是,用不著行這樣的大禮。”
蕭珠兒?跪著不動,但也沒有再?行磕頭之禮,就這樣將心中所求說了出來。
蕭琰靜靜聽罷,沒有直接點頭或搖頭,而是問:“你要我幫你約束母后,保護齊采女,可我憑什么?母后做什么,可從來不會提前與我商議。”
他的態度如?此冷淡,蕭珠兒?雖有預料,到底還?是有幾分失望。
她想著先前同元英商議過的話,認真道:“二哥到底是母后所生?,母后若是再?對?我母親出手,于二哥只有妨礙,沒有任何益處,不但會惹朝臣們非議,更會、更會讓旁人抓住機會,大做文章,將矛頭指向二哥……”
聽聞此話,蕭琰的眼神才?有了些許變化。
“那都是朝中的文臣們會做的事,我一向不大在意!彼读顺蹲旖,言官們的確能?給他帶來不少麻煩,不過,他不是太子,不靠扮演“仁孝明君”來讓文臣們擁戴,雖然在乎他們的言論,卻不至于事事懼怕。
“不過,你竟能?想到這些,倒讓我詫異。”
畢竟,她方?才?口中的“旁人”,幾乎就讓他一下想到太子。她平日同太子的關?系,分明比同他的關?系要好一些。
她當真能?看清太子的為人?還?是背后有其他人告訴她?
他心中一動,忽然說:“我記得大哥近來待你很是體貼,還?得了不少夸贊。”
蕭珠兒?愣了下,仍舊沒得到他的正面回答,只得如?實道:“太子哥哥怕我出嫁前心中彷徨,難以排解,特意讓身邊的宮女日日來繡蕓殿陪伴我。”
“哪個宮女?”
蕭珠兒?眨了眨眼,說:“是侄兒?身邊的云英,先前我見過她幾回,頗為投緣!
她不知?道的是,蕭琰其實早就知?曉她與云英到底因?何結緣。
蕭琰的目光閃了閃,慢慢道:“我知?道了,此事先容我考慮一番,待想好了再?告訴你。”
說完,也不扶她,直接大步繞開,出門離去。
第64章 抱負 這么快就幽會完了?
時間太短, 兩人沒法得到徹底釋放,只能?暫時解一解相思之渴。
“不行,不能?繼續。”靳昭喘著?氣, 忍住那股刻意加快速度而帶來?的不滿足和空虛,翻過?身來?仰臥在云英的身旁。
兩人并排仰臥, 將?窄小的榻占得滿滿當當,半點動彈不得, 稍有不慎就要跌落下去。
擁擠的空間里,有片刻沉默, 除了兩人急促起?伏的胸膛帶來?的喘息聲,再沒有其他動靜。
“阿猊在家中?照料得很好,前日阿娘說他已能?扶著?榻站起?來?了, ”靳昭摸索到她的手, 與她十指緊扣, 粗糙的腹在她的手背上一下一下, 或輕或重地摩挲,同時不忘與她說阿猊的近況,“本想著?你不能?回去, 便讓阿娘帶著?孩子過?來?住幾日也好, 我?在此處也有一間小院,可是阿娘說孩子還太小,咱們尋常的馬車,自比不得宮里的那樣舒適, 不必讓孩子受這樣的罪,若是染了風寒反而不好。”
云英仔細聽著?,點頭說:“是殷大娘想得周到,想來?下回我?再見到阿猊時, 他不但能?走,還能?說話了!
她知道殷大娘的好心,靳昭在這兒的小院里自然有湯泉,老人家冬日來?小住,最?是養身,否則圣上也不會秋日便急著?搬來?。
想到圣駕也不知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京,自己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阿猊,云英還是有些惆悵。
她小心地側一下身,原本的仰臥變作?側臥,將?靳昭一邊臂膀抱在懷里,溫柔地依偎在他的肩上。
與他相處的時間也太短,那種失落的感覺也越發難以消解。
靳昭感受到她的情緒和依靠,心中?動容,忍不住也艱難地側過?身去,將?她抱在懷里。
好容易才分開?,此刻摟在一起?,他又低下頭尋到她的唇瓣,有一下沒一下地親吻。
“等你再見到阿猊,他便能?叫你阿娘了!
云英覺得心里變暖也變軟了許多。
親吻沿著?唇瓣挪到臉頰邊,再到脖頸,眼看又要往下去,她舒適得瞇了瞇眼,模糊地問:“你今日看起?來?好像格外開?懷,好似多飲了幾杯酒?”
“嗯,”靳昭開?始湊到她的敏感處攻擊,悶聲說,“許久才能?見到一回從家鄉來?的人,我?在京都待久了,有時覺得自己連家鄉話都不會說了!
西域地廣,大小數十國,距離京都千萬里之遙,沿路而來?困難重重,每隔數年,才有可能?派使臣往來?一趟,他在京都這十年,也才是第一回見到這么多西域使臣一道入京的。
云英被他弄得毫無招架之力,腦袋里卻?還在一點點轉。
“這一回來?的使臣們,可有哪一位是從你的故國來?的?”
在她的記憶里,只知道靳昭是從西域來?的,卻?從沒聽他說過?到底是西域諸國中?的哪一個?。
他在京都住了這么多年,雖然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但平日走在街頭,站在人群中?,偶爾還是會顯得與周遭黑發黑眼的中?原人格格不入。
而今日看到他與那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西域人站在一起?,那樣和諧,那樣自然,好像這才是他的本色,才是他生來?就屬于的人群。
血脈中?帶來?的烙印,輕易無法改變。
靳昭聞言,先?是下意識搖頭,待牙齒咬上她肩頭的衣裳,又頓了頓,重新點頭。
云英糊涂了:“這是有還是沒有?”
靳昭不敢再將?她的衣裳脫了,生怕真的把持不住自己害了她,便將?腦袋埋在她胸前的衣裳間,緩了片刻,再慢慢倒回一旁。
“我?生在且末,去京都整整七千里,只是,在我?離開?時,那兒便已陷入戰亂,如今早已不復存在。”
他說到這兒,語氣里有一分苦澀,“那里的數個?小國,都先?后被鄯善兼并,今日倒的確有鄯善國的使臣前來?!
故國之思,大周的漢人大約很難理解。
云英只能?以自己幼年時離家,家破人亡,到如今無親無故,連家也早已沒了的心情與之靠攏一番。
可是家與國到底差別太大,她仍然無法完全理解這種感覺。
“只盼那兒以后少些戰亂,百姓能?安居樂業!彼p聲說。
靳昭的心思開?始慢慢飄遠。
“是啊,”他凝視著?頭頂的天花板,“可是,有些事是說不準的。”
云英想了想,問:“可是在擔心西北一代氐羌與吐蕃的蠢蠢欲動?”
方才難舍難分的曖昧氣息已慢慢退去,靳昭聞言,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點頭說:“你怎知曉?”
西北邊事還未徹底發作?,朝中?如今正忙著?別的事,還未論到此事,她在宮中?,應該沒有聽到什么人說起?過?才是。
“我?近來?日日陪伴公?主,”云英見他眼中?的驚訝,心中?不禁升起一陣難掩的驕傲:“公?主要和親,如今每日聽學究們講課,你們男子要學的,公?主也要學,我?在旁聽著?,便也聽進?去些!
她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同往日做奴婢時的溫順聽話不一樣的神采。
靳昭看著?她發亮的眼睛,原本的驚訝漸漸帶上幾分贊賞。
“云英,你很聰明,做事又果斷,是個?十分不簡單的人!
這一句“聰明”,并非指她飽讀詩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是指她愿意學那些自己從前全然不知曉的東西。
他知道,她是奴婢出身,從來?沒有正經上過學讀過書,同在宮中?長大,從小由學富五車的學士們教養過的公主完全不能比肩。饒是如此,她也能?在公?主身邊,聽那些學究講和親公?主才需知曉的國史政事,讓他刮目相看。
難怪今日見到她時,他總覺得有什么地方好像有了細微的變化,旁人看不出來?,只有他這樣與她親密至此之人,才會留意到。
方才沒有多想,如今聽到她說起?,他才反應過?來?,她似乎比過?去更沉著?了一分。
他這樣想,便也這樣說了。
云英愣了下,待看到他眼中?的那點驚喜與贊賞,不由又露出更深的笑意。
她也沒發現自己的變化,但經這樣提醒,想了想,說:“大約是因為我?開?始逐漸知曉你們這些男子平日都關心些什么的緣故!
從前她是深宅婦人,每日在脂粉堆里度日,對如武澍桉這樣的男子的想象也十分貧瘠,如今在公?主身邊聽講,看到外頭的天地,稍有些明白這些男子還關心什么,自然而然便少了從前因無知而生出的惶恐。
靳昭輕笑一聲,替她將?又弄亂了的衣裳重新整好,說:“男子也不是人人都關心家國大事,就像女子也不是人人都做女紅讀女誡。”
云英看著?他毫無輕看之色的面容,漸漸定?下心來?。
她又想起?太子說過?的話。
“你呢?”不知何時,她已從榻上坐起?來?,低頭認真地看著?靳昭,一只手溫柔地覆在他的臉頰上,問,“我?知曉你是個?關心家國大事的男子,你應當也有自己的抱負才對!
靳昭沉默片刻,對著?她溫柔的目光,知曉她是真心要問,自不愿拿假話來?搪塞她。
他慢慢點頭,再次看向頭頂的天花板,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腦袋里浮現的竟是幼年時見過?的廣袤草場上空的繁星。
“都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我?也不能?免俗,若不是為了報答殿下的恩情,我?大約會選擇離開?京都,在西北領兵,守護一方百姓的安寧。”
這自然與云英內心深處的期許不同。
她是土生土長的京都人,也許有一天也會向往邊疆的廣闊天地,可那種向往,絕不是像他這般要在那兒扎根安家,度過?余生的向往。
這一刻,二?人對視,第一次感受到他們之間的不同。
云英看著?他微亮的深邃眼眸,并不覺得失落,只是感到先?前的濃情蜜意好像被現實冷卻?了一分。
她真心實意道:“我?知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好兒郎,若是到了西北,定?能?闖出一番天地!
靳昭也從榻上坐起?,一手支在身后,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臉龐邊,抬頭在她額間落下溫柔的親吻。
“我?該走了!彼p聲說。
云英點頭,握住他的手,與他一道起?身,來?到窗邊,重新將?他送出去。
臨分別前,二?人再次親吻,但這一回,誰也沒說話,只是深深對視一眼,便各自轉頭。
靳昭沿著?西面的長廊快速往方才安置那幾位使臣的屋子行去,云英則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旁人后,才將?窗扉小心地關上。
這間屋子大約真的有些偏,以至于屋里的燈燭也沒有及時更換,才點了這么兩三刻,便快燃至盡頭。
云英將?兩盞燈燭分別吹滅,來?到屋門處就要離開?,誰知手還未觸到門扉,門便先?從外頭被人拉開?了。
黑暗中?,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朦朦朧朧,看不清到底是誰,只是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帶著?迫人的氣勢,有一種莫名的熟悉。
那人動作?極快,準確地攥住她的手腕,大步跨進?屋里,逼得她不得不后退的同時,另一只手朝后推去,將?門重新闔上。
“這么快就幽會完了?”
蕭琰毫不掩飾嘲諷的低沉嗓音突兀地出現在屋子里,讓原本就不寬敞的空間變得更加狹小逼仄。
云英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幸好屋里還黑著?,只有外頭的輝煌的燭光透過?窗紗照進?來?些許,照出屋里模糊的輪廓。
“吳王殿下為何總是胡言亂語!”她心頭又慌又羞,不知他一個?堂堂親王,怎么總是這樣毫無遮攔,不知羞臊。
“哪里說錯了?”蕭琰半彎下腰,湊近她的臉龐,攥著?她手腕的手微微用力,不讓她有機會后退,“我?都瞧見了,從他翻窗進?來?,到方才又翻窗出去,恐怕也不過?一刻工夫吧?”
云英手腕被他牢牢握著?,只能?身子往后倒些,好同他保持一寸的距離。
可他身上的氣勢太過?強烈,連帶著?今夜暢飲留下的酒氣,讓她感到無處可躲。
“一刻工夫!笔掔鼝毫拥貙さ剿亩,在嗅到她身上絲絲縷縷的香氣時,只覺渾身的血液像被點燃了一般,沸騰起?來?,“能?讓你滿足嗎?”
他說著?,一下咬住她的耳垂。
恍惚間,二?人好像又回到了那日躲在杉木之后的情形。
云英猛地顫了顫,大約是因為方才同靳昭在一起?時間太短,的確沒有得到滿足,聽到他這些沒羞沒臊的話,她心中?抗拒反感的同時,身子卻?莫名感到一陣奇異的興奮,由背后悄然升起?,傳至四?肢百骸,使得她的雙腿都有些打顫。
“別說了!”
她想要斥責,可是實在說不出什么來?,因為他說的的確沒錯。
蕭琰輕笑一聲,感受到她的抗拒仿佛不那么堅定?,便又逼近一步,使得她發軟的雙腿來?不及退開?,趁她朝后倒時,攬住她的腰,順勢將?她壓到榻上。
他的手摁住她的手腕,掌根觸到榻上薄薄的軟墊,還能?感受到余溫。
“還熱著?!彼ひ羯硢,呼吸變深,身子弓起?,鼻尖在她臉頰上輕蹭,“方才是不是也和他躺在這張榻上?”
云英感到臉頰上被他蹭得一陣發癢,左右閃躲:“殿下說這些,到底是何用意!”
蕭琰沒有立刻回答,鼻尖磨蹭到她的下巴處,輕笑一聲:“惱了?說不得了?”
接著?,不等她反應,驟然收起?笑容,原本壓在她腕上的其中?一只手松開?,在她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猛地卡住她的脖頸,使她不得不仰起?腦袋,才能?勉強保持呼吸。
“我?上回說過?,不許你再與他有牽扯,誰知你膽子這樣大,還敢與他私會,”他的五指收緊一分,看著?她逐漸呼吸不暢,面容皺起?的樣子,低聲說,“到底是我?那太子哥哥約束不了你,還是他有意縱著?你們兩個?的丑事?”
云英被他掐得頭腦有些發暈,本就蒙在黑暗中?的他的臉龐越發模糊。
“與你無關!”她艱難地說出這四?個?字,在他面色難看到極點時,還要繼續添柴加火,“奴婢愛慕
他,仁厚、重諾、謙遜……殿下若還想到太子面前論一論是非,盡管去便是!”
最?后一句話,她多少存了賭一把的意思。雖然蕭元琮已經知曉她和靳昭的事,卻?也不容許他們兩個?在宮中?的日子里再有私情。
蕭琰在聽到她毫不吝嗇地夸贊靳昭的時候,目光中?的怒火噴薄而出,握在她脖頸間的手指卻?沒再收緊,而是慢慢放開?,沿著?她胸前的衣襟滑下去,處處游移。
“看來?太子是管不住你的,”他面無表情地牢牢壓著?她的手腕,讓她無法起?身,更無法掙扎,“你同珠兒說,讓她來?找我?求情,幫她母親,對不對?”
云英被他的手揉得渾身像有無數只螞蟻在啃噬一般,麻癢難耐,聽到他的話,咬著?牙反問:“是又如何?此事對殿下,有益無害!”
蕭琰冷笑,手上的動作?越發肆無忌憚:“的確有益無害,可是這點微小的好處,不一定?值得我?為此需花費的心神。所以,我?告訴她,還要考慮一番。”
沒有直接拒絕,便是還有轉機,只是他還有別的要求。
云英忍不住短促地尖叫一聲。
“你還想要什么!”
蕭琰咬住她身前的一片衣料,含糊道:“放心,今日不會剝你衣裳。”
他說著?,在她又一次劇烈扭動的時候,說:“你和靳昭分開?,從此不再糾纏,我?便答應珠兒,待她走后護著?她母親,絕不讓她母親再受半點委屈與欺凌!
這便是他的要求。
云英想也沒想,便是一句“休想”,即便壓低了嗓音,仍舊鏗鏘有力,好似十分堅定?。
可是下一刻,蕭琰動作?一加深,她的尾音就變了調。
“別說得那樣篤定?,”他目光幽暗,看著?她止不住顫抖的狼狽樣子,終于露出一抹解氣的笑容,“也許你很快就會改變主意呢?”
第65章 軍報 方才一直同云英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
云英鼻尖也?已滲出細小的?汗珠, 在他從黑暗中?靠近,鼻尖相觸的?時?候,一下洇開。
她心中?有些緊張, 生怕他會對靳昭出手。
“他是太子近臣,你若對他不利, 便是對儲君不利,要成為?全天下人的?眾矢之的?!”
蕭琰這些年?來再受圣上寵愛, 再受萬眾矚目,出盡風頭, 爭儲也?好,越過太子代行天子職權也?罷,都是依圣上之命行事, 也?從沒真正做過什么對太子不利的?事。
“誰說我要對他不利?”蕭琰的?手掌繼續往下, 幾乎要觸到禁區, “我將他從你身邊弄走不行嗎?”
云英雙腿開始掙扎, 只是力氣太小,無法撼動他分毫,反而被他以雙膝壓制。
“太子要讓他接掌南衙守備軍, 負責京都的?護衛, 不就是拿來防我的??”蕭琰冷笑著,湊在她的?唇邊,幾乎與她唇齒相貼,目光迸發?出狼一般的?冷厲, “我自然不能?讓他如愿。西北正缺人,你說,我若上一道奏疏,向父皇舉薦靳昭, 父皇會不會同意將他調去西北?靳昭會恨我,還是謝我?”
云英有片刻愣神。
她也?不知靳昭到底會如何,只是他這樣做,好像正合了靳昭心底的?向往。而她在今日之前,還從沒真正想過,如果靳昭要離開京都,到遙遠的?西北邊地去,她自己該如何。
蕭琰見她這時?候還能?走神,頓時?一股怒意橫生。
“還在想著他?”他的?指尖收攏,靠著感官,將她的?神思拉回來,“難道你打算跟著他一起?去西北?”
云英自然沒想到,但嘴上不愿服輸,立刻反唇相譏:“有何不可??”
蕭琰氣得將她在榻上翻了個身,變作俯趴的?姿態,半邊臉頰壓在布料間,柔嫩的?肌膚被不那么細膩的?布料磨蹭著,令她有些難受。
她的?雙手得了自由,撐在身子兩側,正要用力,蕭琰便又從后面附身上來,擋住她的?去路。
“你敢跟他去,”他開始用力拉扯她的?后領,扯得衣裳下滑,露出大片肌膚,在窗外照進來的?朦朧的?燭光里,一片盈潤,“我就直接去路上攔你,將你擄走。”
他說話的?時?候,鼻尖已經?貼在她背后那片肌膚間,若有似無地磨蹭,引得她顫栗不停,待話說完,不等?她反應,便一張口,用力咬下去。
“啊!”
她高昂起?頭,背朝后完,胸向前挺,想要躲開他的?唇齒,可?是他追得緊,悶頭下去,一手更是繞到她的?身前用力抵著,半點不留空隙。幸好還有分寸,在牙齒即將戳破那嬌嫩肌膚的?前一刻,到底收住了,只改以雙唇用力吮吸,直到留下一塊梅花似的?斑駁痕跡。
他松開雙唇,慢慢退開,就著微弱的?光芒仔細端詳,指尖更是控制不住地在那塊斑痕處輕撫。
云英已被他弄得渾身癱軟,趴倒在榻上,劇烈喘息。
衣裳早已濕了兩處,就連身下的?臥榻,都有幾片濕漬,無一不顯示出她的?狼狽。
她自今夜見到靳昭起?,便始終處在無法滿足的?隱隱失落中?,這種感覺在遇到蕭琰之后變得更甚,如今被他折騰著,筋疲力盡,感覺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空虛。
蕭琰本就目力極佳,此刻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已能?將她的?面龐看?得八分清晰。
他從高處俯看?著她失神的?模樣,除了一如既往的?美艷,還有一種讓他暫時?解氣的?感覺。
今夜人多,此地不宜久留,他慢慢從榻上下來,站直身子,整好自己的?衣裳,低聲道:“我的?話已至此,你好好想清楚其中?的?厲害。”
說罷,轉身行至門邊,拉開朝兩邊看?了看?,見四下暫且無人,便闔上門快步離開-
前殿之中?,帝后二人已在宮女內監們的?簇擁下離席,旁的?親貴們見狀,也?漸漸散去別處。
蕭元琮與齊慎等?人飲過酒,又同他們說了些話,命身邊的?內監將他們帶去附近的?院里歇息后,便也?起?身,往后面的?屋子行去。
剛才先一步領了他的?命下去的?內監匆匆回來,在他身邊低語:“幾位使臣在北面的?屋里飲茶,但中?郎將并不在其中?!
蕭元琮眼梢一動,沒說什么,在那名內監的?帶領下,朝他們所在的?那間屋行去。
才行至一半,就見靳昭從西面的?長?廊快步行來。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皆頓了一下。
靳昭立刻轉了方向,朝蕭元琮行來,沖他行禮。
自靳昭去了南衙軍中?,蕭元琮見他的次數也少了許多,不似先前那般,幾乎日日都能?照面,如今一個多月過去,也不過見過兩三回。
“不必多禮,”蕭元琮擺手示意他起?身,問?,“孤方?才派人來尋你,卻說你未與使臣們在一處,方?才去哪兒了?”
靳昭低下頭,控制著面上的?神色,鎮定答道:“臣今夜多喝了兩杯,方?才送使臣們進屋后,先飲了一盞解酒湯,略有不適,便下去更衣,耽誤了片刻。不知殿下可有吩咐?”
倒是個無可?挑剔的?理由。
只是如今兩人之間到底沒有過去那樣毫無隔閡,一件小事出來,免不了幾分猜疑與防備。
蕭元琮抿唇,不予置評,只將他暫帶到一旁的?靜處,說:“近來公事太多,孤一直未尋到機會同你提,武成柏前幾日已私下表態,正月里就會遞折子上去請辭,到時?,亦會向圣上舉薦你繼任他的?位置,你可?早做準備,但切記收緊南衙軍中?的?風聲,武成柏此人不牢靠,還有鄭家人在旁邊虎視眈眈,興許還會生變!
靳昭當然知曉武成柏的?為?人,前幾月里他忙著處理武澍桉的?后事,如今緩過勁兒來了,應當不會善罷甘休才是,怎會這么輕易就答應讓位?
他心中?生疑,若是從前,不論還有什么內情,他絕不
會再多問?一個字,可?是如今他惦記著云英,便多考慮一層。
“穆娘子的?孩子如今還在臣的?家中?照看?著,”他思忖著,試探道,“武將軍痛失獨子,恐怕會將主意打到小郎君的?身上!
他這是在變著法兒地探口風。
蕭元琮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妙,片刻后,慢慢道:“此事孤心中?有數,不會讓云英失去孩兒!
靳昭聽罷便隱隱明白了,太子捏在手中?的?武家的?命脈,大約就是云英的?那個孩子,這是從一開始便謀算好的?,只是當時?不知這個孩子的?份量到底幾何,如今陰差陽錯,這個孩子成了武家最后一線指望。
不過,太子既說不會讓云英失去孩兒,便應當不會食言。
“臣明白了,”靳昭不再多問?,“近來定會小心行事!
蕭元琮點頭,沒有讓他下去,而是又吩咐了與京中?防衛有關的?別的?事宜-
昏暗的?小屋中?,云英一個人又在榻上趴了片刻,才慢慢爬起?來,將身上凌亂的?衣裳攏好。
方?才的?熱意完全褪去,衣裳間的?濕意變冷,貼在身上讓她感到不適。
但她沒有再在這間小屋里逗留下去,而是按照事先同蕭珠兒說好的?,沿著方?才蕭琰走過的?那道木梯上去,進了蕭珠兒的?屋子。
“殿下,奴婢來晚了,”她沒有流露出異樣,照常向蕭珠兒行禮,佯裝什么也?不知曉,問?,“事情如何?”
“二哥說要考慮一番,不過,我想他應當不會同意了。”她將方?才與蕭琰的?對話大致說了一說,又道,“罷了,還是待我去了吐谷渾,每年?派人回來探望一番吧!
雖然失望,但她也?不覺得意外,蕭琰那樣的?性子,答應和不答應,誰都說不準。
“方?才在宴上時?,吐谷渾的?使臣帶了新汗慕何白的?畫像來!笔捴閮和炱?云英的?胳膊,朝門外行去,她也?不愿在此多留,想要早些回繡蕓殿去陪伴母親。
云英側目看?她,微笑道:“看?起?來如何,殿下可?覺入眼?”
蕭珠兒想了想,看?不出多少欣喜與羞澀,不過好在也?沒什么排斥與失落:“畫像上瞧,是個五大三粗的?模樣,孔武有力,倒是有幾分鐘馗的?樣子……”
她說著,自己先笑起?來,連帶著云英也?笑了。
旁邊的?婢女說:“殿下別信那些畫像,便是外頭的?白面小郎君,到那些畫師們手中?,為?了顯得威武有氣勢,也?能?大變樣,教人完全看?不出原來的?相貌!
蕭珠兒聞言笑得更開懷些。
三人沒有繞路,自北面的?木梯下去,一個轉角,便瞧見站在廊邊說話的?蕭元琮與靳昭。
他們站在一盞花燈下,長?長?的?影子映在地上,臉龐卻隱在屋檐投下的?陰影里,讓人看?不清神情。
云英的?腳步頓了頓,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捏了下裙裾。
蕭珠兒不覺異樣,自然地上前,沖蕭元琮行禮,來時?她聽到他們的?只言片語,說的?是年?末京都的?防衛,便笑道:“太子哥哥不愧是人人稱贊的?儲君,今日歡宴也?不忘關心政事!
靳昭見她走近,無聲地向后退開一步,沖她行禮,起?身時?目光若無其事地往后頭的?云英身上瞥了一眼,沒有停留,便迅速挪開。
“孤也?不想在這時?說這些,只是近來阿昭太過忙碌,長?留京都,許久才能?來一回與孤見上一面,自然要珍惜這片刻時?間!笔捲⑽⒁恍,目光在眾人身上繞過一圈,最后在云英身上多停留片刻,仿佛意有所指。
云英心跳有片刻加快,但想著靳昭沉靜的?模樣,還是鎮定下來,跟在蕭珠兒的?身后行禮。
“這是從哪兒來?今日的?歡宴與你有關,怎么不在前面多坐一會兒?”蕭元琮問?道。
“我不慣那樣的?喜宴,便提前溜了,方?才同云英一道在樓上的?屋里坐了一會兒,說說體己話!
蕭元琮點頭,卻仍舊沒有放過,而是繼續問?:“方?才一直同云英在一起??”
此話一出,幾人心中?都有了不同的?考量。
云英與靳昭幾乎同時?克制住自己看?向對方?的?視線,眼觀鼻鼻觀心,毫無波動。
而蕭珠兒則不愿讓蕭元琮知曉她私下與蕭琰見面的?事。
“自然,太子哥哥可?莫要怪我又將云英拐走了?”
蕭元琮抿唇不語,云英趕緊說:“奴婢先喂過皇孫,由丹佩和綠菱將皇孫帶回宜春殿,才伴在公主身邊!
蕭元琮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逗留片刻,這才點頭,慢慢道:“不忘本分,那便好!
就在這時?,一位東宮屬臣步履匆匆地自前頭過來,顯然有事稟報。見蕭元琮的?身邊還有靳昭等?人在,有一瞬猶豫,但對上蕭元琮的?視線,沒有藏掖,直接道:“殿下,方?才兵部有軍報送來,七日前,西北大雪初停,羌人竟趁機集結八千部眾,踏雪而出,奇襲我大周邊陲之城石堡城!”
這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消息,方?才急送過來,至多到明日,消息就會在京都的?勛貴官宦間傳遍。
蕭元琮始終平淡溫和的?臉色終于?有了一絲裂紋。
“軍報可?提到我大周損失幾何?”
能?入東宮為?屬臣,都是讀書人中?的?翹楚,過目不忘、過耳成誦的?不在少數,此人只聽人說了一遍,眼下復述,亦半分不差。
“羌人來得猝不及防,石堡城城破,兵曹參軍焦承志以身殉國,其余守城將士亦幾乎折損殆盡,城外數個村落被屠,城中?亦被洗劫一空!眼下,徐將軍已在調集隴右守軍,前往支援!
短短數語,讓眾人腦中?已勾勒出一幅血腥悲慘的?畫面。
石堡城小,城中?不過數千民眾,這才被羌人選為?攻擊的?目標。
“折損殆盡。”蕭元琮說出這四個字,語氣雖淡,卻意味沉重,“西北要變天了。”
云英下意識望向靳昭,卻見他沉靜的?面容也?有了一絲裂縫,幽藍的?眼中?,兩道熊熊烈火噴薄而出。
第66章 奏疏 孤可以幫你保住你的孩子。
西北一帶, 大小諸國林立,關?系盤根錯節。
羌人奇襲石堡城,對泱泱大國而言, 還算不上太過?嚴重,但落在西域小國的眼中, 卻是件天大的事?。
這一回,羌人不似從前, 沒有趁著秋日豐收之際,到邊地村落間洗劫一番, 更?沒像過?去的數次那樣,帶著搶到手的糧食和?女人便退回自己?的地盤,而是特?意挑了最難行軍, 也是漢人們最不設防的冬日雪后, 一下占據一座城池后, 不再?撤退, 竟有徹底占為己?有的意思。
這往往是要傾盡全力?,大戰一場的預兆!
如大周這般,都城京都位于?中原之西, 距石堡城數千里之遙, 尚不需為此憂愁,而與氐羌相鄰的其余小國,卻是唇亡齒寒的關?系。
好?在此次夜宴,他們都知曉了吐谷渾與大周之間的新聯姻, 有這樣一個盟友,至少吐谷渾身后的吐蕃便輕易不會攪入這一灘渾水。
公主的婚事?,宛如一根定海神針,公布得恰到好?處, 又引得不少朝臣的稱頌贊揚。
而最教人關?心?的,還是西北的戰事?。
夜宴之后,又隔十日,石堡城又傳來消息,隴右守軍派出八千精兵,與羌人血戰一場,終于?重新奪回石堡城的控制權。
然而,還未等朝臣們松一口氣,徐勝向朝廷發出的求援信便快馬加鞭送到京都。
石堡城的羌人被擊退后,沒有留在原地,而是帶著搶來的糧食、衣物朝西北繞行,與另一股足足六萬眾的羌人隊伍會合,攻打定戎城。
與此同時,一直以來都與漢人一樣以農耕為生,鮮少攪入占據的氐人竟然也同時發兵四萬,對準石堡城南面的達
化發起攻擊。
三處同時受敵,隴右軍幾乎全部出動,抵擋敵軍攻勢,然而北面尚有防線需守,隴右軍分?身乏術,恐怕獨木難支,請朝廷再?就近調軍前來支援。
已是臘月下旬,臨近年關?,各種繁瑣的祭祀、儀式不斷,朝中自圣上至百官,皆忙碌不已,再?遇到戰事?,越發令本?該祥和?喜樂的氛圍變得荒茫蕭索。
蕭崇壽無心?再?留在行宮休養,終于?在臘月二十六這日,帶著眾人重回京都宮城。
寒冷的冬日,雖未下雪,天氣卻陰沉著,泛黃的土地被凍得顏色變深,仿佛裂開了一般,對著天空無聲嘶鳴。
回到宮中時,才是申時,天已要暗下來,云英抱著睡醒的皇孫進入宜陽殿,讓他在屋里玩耍。
如今,皇孫已能自如行走,平日由她們帶著,也能在外散步,倒讓她們省了不少力?。
丹佩和?綠菱分?別提著尚服局才給?皇孫做好?的衣裳和?晚膳的食盒進來,恰好?見到云英跪坐在柔軟溫暖的墊子上,笑著張開雙臂,而皇孫則咯咯笑著,邁起已經連貫,卻還不算十分?穩當的步子朝她沖去,待到了近前,更?是毫不猶豫,直接撲到她的懷里,在她臉頰上重重親了一下。
“皇孫可真喜歡你,”丹佩忍不住笑,將手里的衣裳先擱在一旁的箱籠上,將食案抬至正中,“同我們便沒有這樣親近!
其實她還想說?,云英比先前的那位乳娘看起來好?多了,當真像皇孫的親生母親一般待他好?,與他親近,這樣瞧著,若是在別的主人那里,興許會將乳娘留在身邊,長久照顧孩子。但這話犯宮中的忌諱,她只能吞進肚子里。
云英拍拍皇孫的小臉蛋,抱著他來到食案邊,替他將圍兜系好?,說?:“興許還是我生過?孩子的緣故!
綠菱打開食盒,將晚膳先給?皇孫擺好?,聞言掩唇笑說?:“你看起來可半點不像生過?孩子的模樣,要我說?,這也是上天注定的緣分?——你與皇孫生來親近,與公主竟也投緣!
她說?著,笑容又淡了幾分?。
“方才回來的時候,遇到了少陽殿的錢吉,他回來替殿下取兩件衣裳,說?是今日晌午,吳王遞了折子上去,要舉薦靳昭小將軍去西北呢!殿下此刻應當正召了靳昭小將軍在前面議事?呢,晚膳必是不回來了!
她們對朝政沒有那么關?心?,但靳昭素來是東宮的人,如今剛要調去南衙軍中,就被吳王如此針對,可見兩邊的對峙,已經漸漸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云英的心?中也蒙上更?深的陰影。
那晚蕭琰說?過?的話猶在耳邊,她以為總還有一陣子,誰知邊地的軍情竟來得那樣快。
夜里,蕭元琮回來時,已近亥時。
云英今日不必值夜,才回到自己?的暖閣中,余嬤嬤便來了。
“穆娘子,殿下有幾句話想同你說?,煩請到少陽殿走一趟。”
仍舊是平板的語調,銳利的眼神從她身上一掃而過?便迅速垂下去。
她的神態沒變,可云英卻覺得她的眼神比過?去多了一絲不滿。是從何時開始的?
好?像就是上一回自己?從京都看完阿猊回來以后。余嬤嬤在蕭元琮的身邊,好?像什么都知曉。
“是,多謝嬤嬤前來傳話,奴婢這就來!
余嬤嬤也不看她,轉身就走。云英趕緊扯了架子上的厚實冬衣,一面披到身上,一面快步跟上。
外頭冷極了,幾乎在踏出門檻的那一刻,她的臉頰就被寒風凍住了,她趕緊抬起雙手,在臉上捂了捂。
幸而少陽殿離得近,不出片刻就到正殿門外。有個內監在門縫邊等著,一見她來,也不必通報,趕緊拉開門將她讓進去。
暖烘烘的大殿里,她輕手輕腳脫下厚實的外衣,小心?地繞到里間,就見蕭元琮正背對她坐著,由一位內監將他頭頂的發冠小心?取下,以一把?牛角梳從上至下,梳理了幾下。
長長的黑發披散下來,垂在素色的衣裳之后,有種清雅淡然、隨性平和?的氣息。
大概是聽到了屋門開關?的動靜,他沒有轉身,仍舊背對著她,淡聲道:“愣著做什么?到孤的身邊來!
來時喊得急,路上又冷,她沒有太多工夫思索太子此刻讓她過?來所為何事?,只下意識覺得應當是同蕭琰舉薦靳昭去西北有關?。
可到了屋里,看到他披衣散發的模樣,云英忽然忐忑起來,腦中莫名想起在行宮時與他單獨相對的畫面。
放她進屋的那名內監還在身后看著,她低下頭,小步行至蕭元琮身邊兩步處行禮。
“不知殿下喚奴婢前來有何吩咐?”
旁邊的幾名內監不知為何,在她走近時,已經知趣地退下,屋子里又只剩下她與蕭元琮兩人。
蕭元琮沒有立即回答,也是第一次沒有立刻讓她免禮,只是轉過?身打量她。
云英還保持著躬身的姿態,因為遲遲沒有站直,腰腿逐漸發酸,微微打戰,然而在蕭元琮的注視下,還是盡力?保持著面色的平靜。
好?半晌,蕭元琮才伸出一只手,輕輕托在她交疊在身前的雙手之下,將她扶起來,說?:“可知孤讓你過?來,所為何事??”
云英咬了咬下唇,又一次深刻感?受到他與蕭琰的不同。
蕭琰是個不管不顧,單刀直入的性子,平日喜怒不定,變化無端,可并非不形于?色,而蕭元琮卻從來不愿被人看透。
可這種看透,并非是要旁人在他面前有所遮掩。
“奴婢愚鈍,只能斗膽猜測,可是與……中郎將有關??”
蕭元琮頓了頓,唇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意:“云英,從什么時候起,你與孤之間能說?的話竟只余下靳昭了?”
云英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說?:“殿下恕罪,只是奴婢方才聽說?,今日吳王上疏,舉薦中郎將前往西北,這才有此猜測,還請殿下明示!
能在東宮傳出來的話,自然都有他的默許。
“不錯,確有此事?!笔捲卮,聽不出情緒,但似乎也有意說?兩句,“他要舉薦靳昭為鄯州折沖都尉!
“折沖都尉……”云英輕聲重復一遍,“那是常駐西北的守軍將領……”
“是啊,”蕭元琮嘆了一聲,飲了杯熱茶,“常駐西北,他與父皇關?系親密,他的話,父皇總是更?聽一些,若父皇點了頭,那這一回,恐怕連孤也沒法再?將他留在京都了!
這一聲嘆,多少有幾分?真情實感?。
這些年的爭斗中,蕭琰幾乎沒有主動出手過?,與之有關?的事?,幾乎都是鄭居濂和?皇后在背后謀劃。照鄭家一貫的行事?,他們想保住南衙軍的位置,多是要想方設法將靳昭拉下馬,就像上次中秋的那場局一樣。
他防了許久,沒想到最后蕭琰會出手,的確在意料之外。
不過?,他并非毫無招架之力?。
云英的心?中忽然有些空。
蕭元琮伸手,食指輕抬她的下巴,湊近幾分?,道:“怎么,害怕了?怕他因為此事?而拋下你?”
云英咬著下唇沒有說?話。
“云英,你也知曉他是個有抱負之人,對不對?你舍得教他眼睜睜看著機會從眼前溜走,繼續像過?去那樣,一輩子留在京都,從此只能在夢里實現沙場征戰的抱負嗎?”
如果從來沒有實現的可能,興許不會放在心?上,就像過?去那樣,偶爾一想,壓在心?里,不會覺得遺憾,可如果曾經有機會實現,卻因為種種原因而被迫放棄,那才是一輩子的意難平。
“又或者,你愿意離開京都,隨他遠赴邊地?”
這話蕭琰也曾說?過?,可是蕭元琮與他不同的是,后頭還加了一句。
“即便你愿意,你的孩子又要怎么辦?武成柏是功臣之后,只要他將事?情鬧到京都府衙,鬧到圣上面前,一個‘孝’字,就能將孩子從你身邊帶走,你愿意拋下孩子,自己?跟著靳昭離開嗎?”
提到孩子,云英立刻搖頭:“不,我不要離開阿猊!”
她也不要離開京都。
蕭元琮看到她的反應,露出一抹笑容。
他湊近她的耳邊,目光落在她的脖頸間。
白皙柔嫩的肌膚,被衣裳遮掩住一半的纖細弧度,在燈光下美麗極了,時時引誘著他,要在這一截如白玉似的肌膚間留下自己?的痕跡。
他瞇了瞇眼,沒有放縱自己?的欲望。
“孤可以幫你保住你的孩子,從此不受武成柏的威脅。不但如此,孤還
能許他日后的大好?前程,他本?就是侯府的小郎君,該有配得上身份的前程。”
說?完這句話,他又退開,托在她下巴上的手也收回來。
“還有幾日就是正日,如今既已回京都,孤便不阻你回去看孩子了,就后日吧,臘月二十八,孤準你出宮一日!
這時候讓她出宮,顯然就是給?她個機會同靳昭見一面,做個了斷。
“多謝殿下開恩。”這是第一次,云英聽到可以出宮見阿猊,卻并沒有那么欣喜,更?多的是無措和?不服。
臨告退前,她到底不服輸,還是多問了一句:“殿下先前說?過?,若中郎將與奴婢不改初衷,便會成全,此話可還算數?”
蕭元琮的動作頓了頓。
片刻后,他轉過?身,微笑地看過?來,那張帶著溫潤佛相的俊逸臉龐映在燭光里,忽遠忽近。
“孤既說?過?,自然作數。不過?,孤也說?過?,有些事?,人總要權衡利弊,放棄些什么,才能獲得更?長遠的利益!
第67章 自私 對不起。
年前, 普安公主出嫁的日?子已經定下。
為盡快將聯姻之事坐實,牢牢籠絡住吐谷渾這個盟友,蕭珠兒離京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六, 上元節一過,便要帶著朝廷千挑萬選出來的侍從、懂得農桑匠造等各種手?藝的工匠們?, 隨著吐谷渾的使臣一同?上路。
而在此之前,更緊要的還是西北邊事。
臘月二?十六的夜里, 京都?又下了一場雪,地上積起厚厚一層, 融了一整日?,到臘月二?十八的清早,仍有小?半。
云英一早換上防滑的皮靴, 披著大氅, 將自己從頭到腳裹嚴實了, 便踏著微弱的熹光往宮門處行去。
宮門, 乃至城門開關的時辰未變,只?是隆冬時節,天光漸短, 一直到云英出了宮門, 天還未大亮。
這一回出宮時間定得倉促,但靳昭顯然已知曉此事,仍舊事先讓熟識的那名車夫等在宮門外。
他雙手?插在袖中,正?站在車前跺著腳, 見?云英出來,半彎下腰,探過來仔細看了片刻,才認出來, 趕緊牽起馬走近。
“娘子快上車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上回風雪里的事,車夫見?她坐上了吳王的馬車,還有侍衛將他護送回城,這一次再見?,他的態度越發?殷勤。
云英向他問一聲好,行至車邊時,才發?現又變了樣,像重新打造過了似的,看起來已像個小?官家里自備的馬車。
車夫看出她的反應,忙解釋道:“上回那位護衛將我送回來之后,馬車并未壞,只?是車輪浸了太多水,得換換輪子,誰知那位護衛直接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直接重新打一架車,那錢我也不?敢留,便都?用來打了新的馬車。只?是這樣的車可不?能用來在外跑生意,只?能用來接一接娘子!”
原來是蕭琰給的錢。
云英上去后,心里總有些別扭,不?似先前,知曉是靳昭的手?筆后,除了感激,并無太多不?安。她打心底里排斥蕭琰,不?想和他有太多牽扯。
不?過,她很快想通了。這個惡人先前欺負了她好幾回,該讓他多破財——最好多遭災才對。
臨近元日?,百姓們?漸都?歇下來,在家中準備祭祖,白日?趕早進出坊間做活的人少了許多,馬車穿過坊市間的大道時,也行得比先前快一些,不?一會兒便到了懷遠坊。
這一回,不?用偷偷去靳昭新買的那座宅子,馬車停下在大門外的時候,云英就見?那兩扇重新漆過,看起來嶄新的門上掛著兩盞彩燈,門扉的兩邊亦貼了剪得花樣復雜的紙花,儼然是為慶祝喬遷新居。
云英在門口站了站,看著這裝點過的樣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上回靳昭說的那些話。
這是為他娶親成家才置的宅子啊。
在她出神的時候,大門便從里面打開了,門房上的老?嫗那張熟悉的臉出現在門縫里,一見?到她,立刻笑得眉眼皺成一團,朝后就是一聲喊。
“郎君,娘子來了!”
大門向兩邊打開,里頭的影壁旁,靳昭從里頭一道門快步行來。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腳步皆不?由自主地頓了頓,復雜的情緒在空氣中悄然蔓延。
“你來了,”靳昭說話的時候,嗓音有些沙啞,面容也比平日?黯淡了一分,似乎夜里沒有睡好,“快進院子里吧,外頭冷。”
云英沒有說話,只?是依言走到他的身邊,瞧他有些低沉的樣子,咬了咬唇,試探似的將右手?從氅衣底下伸出半寸,悄悄觸到他垂在身側的手?背,在上頭摩挲了兩下。
靳昭垂著眼,瞥見?她剛露出來不?久,就被寒風凍得微微泛紅的纖細指尖,頓了一下,手?掌倏然一翻,用力握住她的手?。
大而溫暖的手?,帶著掌心與指尖的粗糙觸感,頓時給了她一股安全感。
踏入垂花門的時候,殷大娘抱著孩子要迎上來,可目光落在他們?兩個交握的手?上,面上的笑一下僵住了。
她的眼神再不?好,也該看出他們?兩個之間不?太尋常的親近了。原本?昨夜見?靳昭回來,仿佛不?大有精神的樣子,聽他說朝廷似乎有意派他到西北去,她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寧,本?就是強打笑臉出來,此刻見?狀,越發?維持不?住。
“穆娘子,阿昭,你們?……”她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渾濁而蒼老?的眼里透著擔憂。
站在她身邊的小娥更是瞪大一雙眼睛,警惕又驚愕地看著他們?兩個。
靳昭沒有放開手?,反而更收緊一些,仿佛生怕云英要抽走似的。
“阿娘,我與穆娘子有重要的話要說,就先回屋了,還請阿娘先把阿猊帶回去,晚些穆娘子再來瞧!
“你們?……”殷大娘看了看他們?兩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可在看到靳昭堅定的眼神時,到底還是嘆了口氣,點頭答應了,“罷了,去吧,我回屋去,不?來打擾!
說著,不?管小?娥戀戀不?舍的目光,便帶著她回了東面自己的屋里。
又一陣寒風襲來,云英打了個冷戰,靳昭不?再停留,帶著她快步進入主屋。
是她先前來過兩回的屋子,如靳昭所?言,一整套做工考究的酸枝木家具已將先前的大片空曠填滿,再加上一件件擺件、柔軟的坐墊、毯子等,看起來溫馨舒適,儼然有了家的感覺。
不?過,沒等她再細看,身后的門一關上,靳昭便克制不?住地壓過來,將她按在門板上深吻。
屋里燒了炭,暖烘烘的,不?過片刻工夫便將她身上被寒風吹起來的一層冷意褪去。
穿在外頭的氅衣也被解了系帶落到地上,緊接著,便是里頭的襦裙外裳,堆在腳邊,像一座小?山似的。
云英不?禁閉上雙眼,仰頭承他的吻,雙臂也環住他的脖頸,熱情地挺起身貼近他,磨蹭兩下,繞在他頸后的雙手?也開始扯動他的衣裳。
情意一點即燃,像一陣一陣熱浪,將寒意驅走,將兩人緊緊包裹,揉在一起?墒沁@分情意,同?前幾回久別之后的欣喜重逢與繾綣愛意不?同?,這一次,熱浪之中還夾雜著苦澀與彷徨的情緒。
兩人誰也沒有先提將來的事,只?是放縱自己暫時沉溺。
腳下的小?山越堆越高?,形成環繞的山巒,將云英圍在其中,她的雙手?再度向上攀巖,環在他的頸后,在他的手?掌牢牢托住她下滑的身軀時,她順勢踮起腳尖,輕巧一躍,整個人完全掛在他的身上。
靳昭心領神會,將她帶到榻上,密不?透風地壓下去-
城陽侯府中,杜夫人才替武成柏整好衣裳,正?捏著帕子一邊拭淚,一邊道:“侯爺,此番當真能將孩子帶回來嗎?會不?會因此惹怒太子……”
武成柏沉著臉,心中亦是七上八下,聽了夫人的話,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對著銅鏡,反復扭著胸前的第一顆衣扣,分明早已好了,卻怎么都?不?滿意。
短短數月時間,他整個人就像老?了二?十歲一般,從一個老?當益壯的威嚴武將,變作一個滿頭華發?,身量佝僂的垂垂老?者。
“我也不?能肯
定,原本?是早與太子說好的,誰能料到會橫生枝節,這兩日?,太子再未給過一句準話,想來事情已有了變故!焙冒肷危K于不?再糾纏于小?小?的衣扣,從銅鏡前移開視線。
他這輩子在子嗣上也不?算順利,同?夫人成婚近十年,才終于懷上一胎。期間不?是沒有納過妾室,可是三五人在后院,先后也不?過生下兩個女兒,幸而夫人的這一胎爭氣,給他誕下一個兒子。
對這個兒子,他與夫人從來悉心教養,只?盼他好好長大,成家立業,為武家繼承香火。誰知,人到中年,竟痛失獨子!
對于兒子和那個婢女生的孫兒,他原本?并不?放在心上,在得知太子竟然讓那個婢女將孩子也從城陽侯府帶走時,他也有過擔心,但好歹兒子還在,日?后成婚,再多生幾個便是,可到如今,這個孫兒卻成了他所?有的指望。
為了保住這個孫兒,他答應太子,讓出京都?守備大將軍的位置。橫豎只?要爵位還在,就算他從此只?能領個無用的虛職,他們?武家也算全身而退,香火也還能得以延續。
但前日?,吳王突然上疏舉薦靳昭去西北!
繼任者出了變故,他自然擔心,若與太子的這樁交易作廢,太子還愿不?愿意兌現承諾,讓孫兒認祖歸宗。
昨日?,他往東宮遞了帖子求見?,那帖子卻像石沉大海一般,沒有任何回音。
無奈之下,他只?能劍走偏鋒,親自去見?見?孩子。
“若是能成,將孩子帶回來,好歹有后,若是不?成……”武成柏嘆了口氣,咬牙道,“至少也能讓太子知曉咱們?的態度,再不?給句準話,我當真只?有到府衙去伸冤了!”
夫妻兩個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絕望之下的破釜沉舟-
主屋內,熱浪越攀越高?。
云英雙膝跪在寬闊舒適的榻上,雙手?向前,撐在結實的扶手?上,穩住震蕩的身軀。
頭頂的發?簪在糾纏間已落在地上,發?髻一點點松下來,半垂到身后,如瀑布一般蕩起柔亮的光澤,有幾縷被額角、脖頸間的香汗打濕,蜿蜒地貼在肌膚間,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嫵媚。
“我不?去!币膊?知過了多久,靳昭忽然靠近,貼在她的后背,輕輕含住她的耳垂,氣息不?穩地說出這三個字。
云英的腦袋有些遲鈍,眼前更是被炸開的白色煙花蒙住,什么樣看不?見?,整個人在失神的狀態中停留了好半晌,才渾身脫力地軟下去,趴在榻上一動不?動。
她慢慢回神,想起他方才的話,這才反應過來。
“吳王向圣上進言,他的話,圣上十有八九會采納吧!
靳昭一聽便知她都?聽說了,也不?必再多做解釋。他從榻上翻身起來,將她橫抱住,去了旁邊的浴房。
沒有滿滿的一大桶水,只?有旁邊溫在炭盆邊的兩只?小?木桶里的熱水。
他將水倒進去,又自披衣出去,提了兩桶冷水回來,倒進浴桶里,伸手?進去試了試,才抱著她跨進去。
“我可隨大軍一同?征戰,將氐羌趕出我大周,趕回他們?的土地去,待戰事了卻,便回京都?來,若朝中不?允,吳王還要找茬,我便辭官,從此只?做個普通的軍戶,領一份俸祿,將阿猊好好養大!
云英沒有說話。
浴桶中有熱氣彌漫出來,遮擋在兩人之間,讓周遭的一切變得朦朧。她忽然伸出光裸的雙臂,撥開迷霧,用力地抱住他。
“謝謝。”她鼻尖有些泛酸,一陣淚意迅速翻涌上來。
聽到他愿意放棄這些年來積累下來的一切,為了她,哪怕只?做個普通的軍戶也心甘情愿,她哪里能不?感動?這輩子能遇到這樣的郎君還有什么不?知足呢?
可他越是這樣好,越是讓她感到不?忍。
“云英,你愿意等我嗎?”靳昭也緊緊抱住她,話語漸漸忐忑,“至多一年——不?,至多半年,我定能回來!”
“我——”云英眼里的淚水不?住打轉,終于再盛不?下,自眼眶邊緣溢出,順著臉頰滾落,落到他光裸的肩頭,混于一顆顆晶瑩的水珠間,直至消失不?見?。
“愿意”二?字明明已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太子的話像是魔障一般不?斷在耳畔縈繞。
他英勇無雙,有膽有識,生來就該是馬背馳騁,縱橫無拘的將才,難道真的要因為她,斷送大好的前程嗎?若他因此只?能碌碌一生,從此泯然于眾,平庸度日?,她難道不?會因此愧疚一生嗎?
她很想和他一樣堅定,一樣愿意為了對方放棄一切,至少,在來之前,她就想過,只?要他沒有放棄,她就會不?顧一切地跟他一起。
可是,真正?面對這么好的他時,她的堅定忽然就動搖了。
靳昭等了許久,始終沒有得到她的回答,摟著她的胳膊忍不?住越收越緊,直到緊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才慢慢放開。
“我明白了!
他低著頭,快速起身,拿起旁邊的巾帕胡亂擦了擦,披著衣裳便先出去了,失望溢于言表。
留下云英一個人在浴房中,沉默了許久,才擦了把眼角的淚,匆匆沐浴一番,披衣出去。
回到寢屋時,已不?見?靳昭的蹤影,也不?知去了哪兒,大約失望得生了氣,暫時不?想再見?到她。
可方才落在門邊的凌亂的衣衫,已被拾起,整整齊齊疊在榻邊,地上的發?簪也好好擱在銅鏡旁,與木梳在一起。
云英看得心頭一軟,繼而鼻尖又是一酸,差點又落下淚來。
她趕緊忍了忍,穿好衣裳,對著銅鏡重新梳了發?髻,便披了大氅開門出去。
才踏過門檻,就見?靳昭正?一個人站在那株才栽了不?久的杏花樹下。
天冷,杏花樹的枝頭仍是光禿禿的,在蕭蕭寒風中不?住輕顫,而靳昭的身影則如生了根一般,巋然不?動,有種說不?出的凄苦。
云英頓了頓,走到他的身后,望著他高?大的背影,輕聲說:“靳昭,對不?起!
靳昭的身軀微微一顫,卻沒有回頭,更沒有出聲。
她沒有走開,而是又上前一步,離他更近些,決心將話都?說清楚。
“靳昭,你已經幫過我太多,是我這輩子都?還不?清的,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已經是我這輩子最歡喜的時候,我從來沒料到,原來這個世上,有人不?但不?嫌棄我的出身,愿意娶我為妻,還愿意為我放棄一切!彼f著,抬頭看一眼這座布置得那么用心的宅院,“我不?想讓你再為了我,放棄大好的前程,將來一輩子活在后悔中!
靳昭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收緊,他想說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后悔,可話到嘴邊,忽然也有了一瞬猶豫。
就是這一瞬猶豫間,云英再度開口。
“我也為了自己!彼穆曇魸u漸低落,好像懷著幾分對自己的失望,“我想留在京都?,也害怕你將來想起這一切時,會后悔當初選擇了我,會因為后悔而同?時怨怪于我。靳昭,我是個很自私的人,凡事從來只?以自己為先,這樣的事,哪怕只?有一絲可能,我也無法承受!
靳昭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幾番反復,仿佛內心有什么東西在拼命掙扎。
就在這時,垂花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似乎有什么人忽然造訪,正?同?門房護院的那對老?夫婦大聲地理?論,動靜大得將東面屋里的殷大娘都?驚了出來。
“這是怎么了?”
云英與靳昭也顧不?得還未說完的話,連忙一道朝垂花門去。
還未至近前,門便被人從外頭推開,只?見?十余名家丁自外頭魚貫而入,為首的那個,正?是云英已許久沒再見?過的城陽侯府管事常金。
而就在他們?的身后,武成柏與杜夫人兩個肅然走來。
第68章 答應 被男人拋棄了?
不必多?想, 看這架勢,武家夫婦必是來找茬的,最大的可能, 就是直接沖著阿猊來的。
云英的心登時提起?來,方才的情緒被打得煙消云散, 想也?沒想,就先站到殷大娘的身前, 將?阿猊擋在自?己身后?。
“不知侯爺和夫人
這般架勢闖入,是要?做什么!”
武成柏看到她, 冷著臉自?鼻腔間哼了一聲?,仿佛不屑于和她這樣身份的女?子多?說話似的。
倒是杜夫人,從前同云英還算熟悉, 又同是女?子, 自?覺身份上的顧慮小一些, 才能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說:“是云英啊,你瞧,眼看就要?到除夕, 家中近來忙得很, 還要?祭祖,阿猊——他到底是我們武家的孩子,自?然要?跟我們回去,一道祭拜武家先祖, 認祖歸宗!
果然如此,云英心口一緊,當即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憤怒和恐懼盈滿胸腔,面上卻不顯, 盡力維持著鎮定?,冷聲?說:“阿猊才出生的時候,侯爺與夫人幾乎不聞不問,似乎從未要?將?他當成武家的郎君來教養,對我這個生母更是棄如敝履,恨不能將?我當腳下踩到的一塊爛泥,立刻洗了丟出去才好?,如今又想上門要?孩子,侯爺與夫人不覺得自?己出爾反爾、行徑卑劣嗎?”
杜夫人自?先前云英忽然從后?宅中跑出來起?,便一直積了一口氣在心里,她對太子、吳王等人打心底里懷著畏懼,不敢將?兒?子的死完全怪在他們身上,便只能將?所有的罪都加諸云英身上,此刻聽到她這樣說話,半點沒有從前在城陽侯府時的溫順恭敬,越發有種被婢女?當眾挑釁的憤怒。
“你這賤婢,如今不裝了?入了宮,便以為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我告訴你,無論如何,阿猊都是我武家的孩子,滿京都的人都知曉,你休想抵賴!”
那一聲?“賤婢”,仿佛還將?云英當作自?己府中的下人,任打任罵一般。
云英聽得臉色發白?,不論是從前還是入宮后?,她身為下人,都未當眾受過這樣的羞辱。大戶人家要?體面,即便打罵下人,也?定?要?關起?門來,更何況她從前溫順聽話,還算得杜夫人的“喜愛”。
然而,不論面上如何被羞辱,她都站在孩子面前,張開雙臂,朝后?護著。
旁邊一直沒有發話的靳昭在聽到杜夫人口中那一句“賤婢”時,立刻緊皺眉頭。
“夫人慎言,穆娘子是東宮的人,每日陪伴皇孫左右,天家威嚴,不容旁人隨意侮辱。”
他說話的時候,上前一步,站在云英的身旁,又比她稍前幾寸,直面杜夫人的責難。
杜夫人想要?反駁,可盛氣凌人的模樣一對上靳昭高大的身軀與威武的氣勢,竟一下失語,呆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他。
倒是一旁的武成柏,常年行走?軍中,見慣了武人的氣勢,對上靳昭,只稍怔了一瞬,便立刻恢復肅然,沉聲?說:“天家又如何?也?不過是個奴婢,我朝素來以仁孝治國,我尋回自?家血脈,為武家延續香火,人之常情,孫兒?認祖歸宗,從此孝順親長,更是天經?地義!”
靳昭并不理會他的話,面無表情道:“我受太子殿下之命,照看穆娘子的小郎君,沒有太子殿下之命,誰也?別想將?小郎君帶走?!
武成柏聽到太子之名,到底還是有一瞬間懼怕,然而很快狠下心來,厲聲?道:“今日,我必要?將?孫兒?帶走?!”
他說著,對等在旁邊的常金使了個眼色。
常金立刻心領神會,大喝一聲?“上”,便帶著十?余名家丁上前,從四面八方將?云英和身后?抱著阿猊的殷大娘團團圍住,七手八腳就要?撲上來搶奪孩子。
殷大娘哪見過如此陣仗,當即嚇得有些呆,連雙腿都有些發軟,幸而身子健朗,雙臂還能牢牢抱住阿猊。
一向脾氣好?、性子也?好?的阿猊也?被嚇得小嘴一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別碰我的孩子!”云英高喝一聲?,轉身一把扶住殷大娘的臂彎,讓她發軟的雙腿暫得緩解,同時將?阿猊護在自?己的懷中。
家丁們要?搶孩子,可是面對她一個女?子,一個曾經?在侯府,如今已入了宮的女?子,一時也?不敢觸碰,又怕一不小心傷著孩子,只得伸手過來,想從她懷里將?孩子奪走?。
云英自?然不肯,一手緊緊抱著阿猊,空出另一只手來推搡那些家丁。
幾番下來,家丁們漸失耐心,眼看他們推擠著,離她越來越近,就要?貼到她的身上,便聽身后傳來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有什么東西?高高飛入天空,像是一聲?信號一般,緊接著,離她最近的那幾個家丁便被一只強有力的手猛地推開。
靳昭高大的身影迅速擠開眾家丁,來到她的身邊,將?她和孩子牢牢護住。
“別怕,”他湊到她的耳邊低語,“我方才已射出一支鳴鏑,很快就會有人趕來!
太子將孩子交給他照顧時,便早考慮過同武家的沖突,讓他提早安排好?人手,以備不時之需。
懷遠坊中還住著四五個羽林衛的人,各人當值的時候不同,總有一兩個是在懷遠坊附近的,除了他們,還有附近巡邏的差役,只要?聽到、看到他的鳴鏑,必會立即趕來。
云英點頭,此時也?不逞能,一邊摟著孩子輕拍后?背安慰著,一邊跟著他的動?作往后?退,直到靠到墻角處,由他擋住那些人,才暫得安全。
鳴鏑是軍中常用的手段,狩獵時,用來震懾獵物,行軍時,用來發出號令,武成柏身為大將?軍自?然識得此物,知曉他這是在搬救兵,立刻吩咐家丁們:“動?作快些,把孩子給我抱過來!”
得了令,家丁們的束縛少了,動?作又大起?來,靳昭干脆也?不克制,一把扭住最靠前一人的胳膊,將?他扭得整個身子背過去,一下掃開好?幾人。
在那幾人又要?卷土重來的時候,他又使出大把力氣,一腳踹去,將?那人踹得踉蹌撲向前方,把幾個才站穩要?上前的人撲得接二連三倒在地上。
院子里頓時哀嚎聲?一片,伴隨著陶土的花盆被砸碎、門板被碰撞的聲?響,嘈雜不已。
就在這時,垂花門外,一陣交錯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只聽砰地一聲?,大門再次被人用力推開,撞到兩邊的木框上,但這一次,來的是住在附近的一名羽林衛侍衛,以及負責懷遠坊巡邏的五名差役。
“什么人!竟敢擅闖民宅!”其中一名差役大喝一聲?,扶著腰間的配刀,滿眼戒備地掃視院內,先是見到倒了一地的家丁,再是墻角處的靳昭和云英,最后?則是面部微微抖動?,表情難看到極點的武澍桉夫婦。
來人不過六個,只武家家丁的一半,但到底是官差,一時間,家丁們也?猶豫起?來,不敢再動?手,只等著武成柏發話。
靳昭則整了整衣袖,沒有說話,轉身扶著云英,將?她和孩子帶往主屋的方向。
眼看孩子要?走?,杜夫人不禁伸手扯了扯武成柏的衣袖:“侯爺……”
武成柏自?己也?不愿看著孩子就這樣被他們帶走?,可眼下已有官差前來,他失了先機,再糾纏下去也?無用了。
“靳昭,你們就不怕我一紙訴狀,遞到府衙?”
靳昭在屋門處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面無表情看著他,冷冷道:“日后?大將?軍要?怎么做,我管不了,但眼下別想將?小郎君帶走?!
武成柏的面色出現?一絲裂縫,在原地僵持片刻,到底沒有再糾纏,丟下一句“咱們到時府衙見”,便怒氣沖沖帶著一行人走?了。
坊間的小路上,兩名身著便服的吳王府侍衛遠遠看著院門口的動?靜,直到瞧見武成柏夫婦兩手空空地出來,才轉身離開。
“此事要?不要?稟報殿下?”其中一人有些遲疑。
他們兩個倒不是有意來此窺探,只是先前送了那位車夫,方才恰好?看他駕著那輛嶄新的馬車行過,便知宮中那位娘子應當出來了。
他們是蕭琰的心腹,伴其左右多?年,知曉他對這位娘子有種說不清的格外關注,再加上近來靳昭也?在風口浪尖上,他們便過來看一眼,
誰知,這一看,卻看到武成柏夫婦帶人闖入,搶奪孩子的情形。
另一人沉吟片刻,說:“此事關系到武家和中郎將?,還是要?同殿下說一聲?,不過,眼下殿下還在宮中,恐怕得等到傍晚出宮才行!-
靳昭向趕來的同僚與差役們道過謝,將?其送走?后?,才回到院中。
人走?了,地上的一片狼藉方顯出來。
殷大娘在小娥的攙扶下,正蹲在墻邊,一片一片收拾地上殘破的陶片,看到靳昭回來,她扶著墻顫巍巍站起?來,滿臉擔憂地喚:“昭兒?!”
靳昭快步上前,扶著她說:“阿娘,別收拾了,進屋吧,一會兒?讓旁人收拾便好?!
殷大娘嘆了一聲?,沒有堅持,跟他一道進了東屋,待小娥去了旁邊的小屋,才拉住他:“昭兒?,你同穆娘子——是不是?”
靳昭低下頭,沉默了許久,才輕聲?道:“我同她,恐怕有緣無份!
他面上沒有太多?表情,語氣亦不見多?少悲傷,可是殷大娘將?他從小養大,卻能看出他的難過。
他就是如此,從小過苦日子慣了,根本沒有像別的小兒?那般躲在爹娘懷里哭的機會,他越是沉默不語,才越是傷心難過。
“好?孩子,放下了也?好?,”她渾濁的眼里含了一層心疼的淚,忍不住像小時候才遇見他時那般,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今日的情形你也?瞧見了,穆娘子……她是個不錯的孩子,可是她身上的事,不是咱們這樣的人家能擔得起?的!
靳昭的眼眶也?有一瞬間泛紅。
他也?看明白?了,云英的事,不是他一句“不嫌棄她的出身”,便能解決的。他如今的地位,看似是太子身邊的心腹,在朝中大多?數官員面前,不論品級,都能說得上兩句話,可說到底,也?只是個沒有多?少實權的侍衛首領罷了,若是能升任守備軍大將?軍還好?些,可眼下看來,這一條路似乎也?被吳王堵住了。
“昭兒?,你想去西?北就去吧,阿娘在這兒?等著你,”殷大娘愛憐地摸摸他堅毅的臉龐,“若你日后?要?在那兒?常住,那等你安定?下來,便將?阿娘接去,這輩子,咱們娘倆兒?好?好?過。”
她細心體貼,沒在這時就提要?再給他張羅別的娘子成家。
靳昭沒說話,只覺心中的酸與苦已涌到嗓子間,幾乎就要?承受不住。
好?半晌,他才起?身,說了句“我去看看她”,便先出去了。門關上的那一瞬,他仰起?頭,望向湛藍的天空,深深吸氣。
凜冽的空氣自?喉管間灌入,像飲了冰水似的,將?涌上來的酸苦暫時沖淡,也?將?腦袋激得清醒許多?。
他閉了閉眼,調整好?臉色,轉身去了主屋。
屋里那張九成九新的榻邊,云英正低頭哄著懷里的阿猊。
此刻靜下來,阿猊已不哭了,正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有些陌生的母親。
云英因為方才的變故,眼角還綴著淚痕,看到孩子這樣快就恢復安然,神情這才緩和下來。聽到門口的動?靜,她趕緊抬頭,對上靳昭復雜的視線,又忽然失語。
她幾度張口想要?說點什么,可話到嘴邊,又不知怎么咽了回去,好?半晌,只說出一句。
“殷大娘如何了?方才的動?靜,恐怕驚到她了!
靳昭低著頭,沒有看她,只是默默走?到她的身邊坐下,卻沒有像從前那樣離得近。
“阿娘已回屋歇著了,她從前也?經?歷過不少風浪,只是如今年歲大了,體力不濟,一番折騰下來有些累!
話說完,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好?半晌,靳昭才再度開口。
“你先前說的話,我方才已想過了,你說得沒錯,我不該放棄大好?的前程,更不該妄想著只做一個普通的軍戶,就能保護你和阿猊!
云英聽出他話語里隱忍的痛苦,忽而別過臉,不敢看他。
靳昭頓了頓,繼續說:“我會去西?北,若要?我留在那里,我便留在那里,換個地方,一樣能大展拳腳,若有一日能有所成就,我——”
他想說,若有朝一日能成為一方封疆大吏,定?會回來尋她?稍捯怀隹冢钟X不妥,難道還要?讓她等嗎?她帶著孩子,最是等不得。
“——我也?算對得起?今日的自?己。云英,你不必等我,更不必傷心,往后?該怎么過,就怎么過。阿猊的事,也?不要?擔心,晚些時候,會有羽林衛的人過來,日夜輪崗,守在這兒?。殿下先前答應過,不會讓你失去孩子。”
云英發熱的眼眶終于忍不住,又一次溢出兩行熱淚。
“好?!
她顫聲?答應,便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
接下來的半日,兩人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似的,客氣有禮,仿佛先前數月的情意,都只是南柯一夢般,如今夢醒,又再次回到最初。
分別的時候,云英攏著身上的氅衣,轉頭看策馬離去的靳昭。
不知不覺,仿佛回到她第一次出宮的時候。
那日,她也?是這般,站在宮門口,看著他的身影逐漸遠去,直到徹底消失。
那時,她曾覺得京都的屋舍與街道仿佛將?他困住了,原以為是錯覺,如今才知是真的。
她嘆了口氣,想要?借此排遣心底不住泛上來的苦澀與難過,可是還沒等平復好?心情,耳畔便傳來一道熟悉的讓她十?分厭惡的聲?音。
“這么傷心,怎么,被男人拋棄了?”
第69章 舊書 在這兒喂。
云英的愁腸百結頓時被打斷。
她面色僵住, 猛地回頭,對上不知何時已到身?邊的蕭琰。
他今日難得沒有騎馬,身?邊也沒跟隨從, 就這樣獨身?一人,站在她身?后一步處, 面含笑意?地看著她。
那抹笑意?看在她的眼中,有說?不出的嘲諷與暢快, 好像在笑她從前?癡心妄想,又?好像在笑她終是?要被情勢打敗, 向他低頭。
心中的愁腸頓時被絞住,一陣陣的鈍痛化作恨與怒,郁結胸腔, 無處發泄。
“吳王殿下!彼朦c也不想與他糾纏, 垂下眼向他行禮后, 便退到一旁, 轉身?快步離開。
蕭琰看著她半點不接茬,反而對他避之不及的樣子,有種一拳頭砸在棉花里的惱怒。
“站住, ”他沉下臉來, 冷冷喚住她,“我還未許你走!
云英只得停下腳步,仍舊是?一副泥胎木塑的樣子,聲音平直地問:“殿下還有何吩咐?”
周遭還有守門?的侍衛, 雖離得不近,但兩人遲遲沒走,已經引起他們的注意?。
蕭琰有心收拾她,也不得不顧忌那一雙雙眼睛。他抿了抿唇, 不再?看她,只丟下一句低低的“跟我來”,便轉身?走到她的前?面,將她帶向兩道高?聳宮墻之間的長長甬道中。
此處空曠,并無遮蔽,但宮墻高?聳,恰好擋住宮門?處侍衛們的視線,只要他們不退入門?內,朝里面看,便不會看到他們。
“你怎么了?”蕭琰皺眉,上下打量她,右手更是?忍不住伸出,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當真被靳昭拋棄了?也不至于?這樣難過吧,難道你先前?真的妄想從此要跟著他?”
他的指尖透在寒風中,帶著一絲涼意?,觸到她原本被氅衣的衣領護住的下巴時,像短針扎過似的,有極細的刺痛感,下巴被抬起的那一瞬間,寒風自脖頸前?忽然多出的空隙間鉆進去,更是?讓她一陣克制不住的輕顫。
聽到他竟說?出這樣的話,她的眼眶頓時又?酸了,一雙眼睛更是?忘了敬畏,就那么直直地瞪著他。
“奴婢為何不能難過?他是?真心待奴婢好的人,若不是?因為殿下,他——”
說?到此處,她忽然停住,不愿再?繼續說?下去。
若不是?他從中作梗,興許她真的能與靳昭走到一起。
蕭琰被她的怒視和?質問頂得心下不快,不禁冷笑一聲:“真心?穆云英,你是?不是?天真過頭了一些?這里是?京都,你身?在皇城,區區一個奴婢,還想求真心?”
云英今日已是?第二?次被人當面點出奴婢的身?份,早沒了第一次的驚心。
“是?奴婢不配。”她淡淡地回答,垂下眼,不與他對視。
蕭琰面色又?是?一僵,得不到她的回應,他便總覺像有什?么東西在撓著他的心口,撓得他一陣發麻發癢,卻難以?解決的無力和?惱怒感。
他刻意?忽略了她的這句“不配”,抿了抿唇,說?:“他是?東宮的走狗,我沒有直接將他拉下馬,還給他到西北去建功立業的機會,已是?仁慈至極!況且,你當真以?為就是?我的緣故嗎?沒有我從中作梗,難道太子就會容許你們兩個這樣亂來?”
云英當然知曉他不是?唯一一個從中作梗的人,有太子在,一切也不會順利?墒?,她心中有數,今日武家人忽然上門?,多半就是?因為他忽然舉薦靳昭一事。
先前?,武成柏因為太子還要扶靳昭上位,大?約還一直存著念想,等事情結束,太子能將孩子還給武家,如今忽然被吳王壞事,他這才按捺不住,年前?就直接上門?搶奪。
雖然知曉這是?早晚的事,可今日發生在眼前?,她就是?忍不住怨恨蕭琰。
“說?到底,殿下就是?看不得奴婢過得好,不想讓奴婢得償所愿罷了!奴婢也不知到底何時得罪了殿下,竟被殿下這樣當做眼中釘、肉中刺一般!”
她明顯帶著怨氣?的話語聽得一直不得勁的蕭琰心中暢快的同時,又?一陣失落。
然而不等他再?憋出什?么話來,云英的耐心便已經告罄。
她扭頭要躲開下巴上的手,見?他態度強硬,根本扭不開,她干脆伸手,啪的一聲打在他的手背上。
一個弱女子,力氣?自然不大?,然而冬日天寒,手背露在風中,被這般打一下,立刻開始發麻。他沒松手,但也沒再?繼續阻撓,云英立刻順勢退開,脫離他的掌控,連告退禮都未行,便直接轉身?走了。
蕭琰站在原地,皺眉看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總覺得她這一趟出宮,應當還發生了別的事,才會看起來這么低落。
否則,區區一個靳昭,哪里就能讓她傷心至此?不過短短數月,他可不信兩人之間真會有什么難舍難分的真情。
情意?二?字,不過是借口罷了。
他扯了下唇角,收回視線,重新朝宮門行去。
天色漸暗,時辰差不多,宮門?即將關閉,侍衛們正愁該不該去提醒他,見?他出來,頓時眉開眼笑,好聲好氣將他送出去。
“殿下!”
寬敞的大?道上,兩名身?著便服,等在一旁湯餅攤子上的吳王府侍衛快步迎上來。
蕭琰有些驚訝:“你們二?人今日不必當值,這時候過來做什?么?”
王府的侍衛大?多是?從十二?三歲起,就常隨他左右的玩伴,比尋常的主仆主仆關系更親近些,不當值,便沒那么多禮數和?講究。
兩人沖他笑著略一抱拳,便算是?行禮。
其中一個回頭朝宮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問:“殿下方才應當遇到穆娘子了吧?”
蕭琰眉頭一動,立刻聽出關竅:“你們知道了什?么?”
兩人對視一眼,趕緊將白日在懷遠坊看到的情形從頭到尾說?清楚。
“武將軍帶人直接闖進院里去了,我們兩個只在外?頭的路上遠遠瞧著,也能聽到里頭傳出來的動靜,想來鬧得不小,要不是?院里放了鳴鏑,將附近巡邏的差役喚了去,還不知要怎么收場!
他們同穆云英沒半點交情,對她的種種傳聞聽在耳中,也多是?不大?欣賞的,畢竟,一個高?門?大?戶里的奴婢,生了孩子還能沒名沒分地跑出來,到宮中做皇孫的乳娘,聽來總有些怪異。
不過,相比之下,武家先前?縱容武澍桉和?婢女生下孩子,為了和?鄭家攀親,又?要把已給他們生養過的婢女害死,等到如今要無后了,又?要回頭去搶這個曾經看不上的孫兒,這樣的行徑更教他們不屑。
若是?這孩子當真回到武家,讓那對夫婦教養,會不會又?變成第二?個武澍桉?又?或者,待孩子長大?了,知曉自己的身?世,但凡有幾分為人子的孝悌之意?在,又?怎能放下千辛萬苦將自己生育出來的母親,安然享受武家的一切呢?
蕭琰聽罷怔了怔,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她今日的怨恨是?來自貿然行事的武家夫婦,事關她的孩子,難怪她那么失魂落魄。
武家人當真是?一個比一個礙眼-
云英回到東宮的時候,蕭元琮也恰好從宣政殿附近回來。
后日就是?除夕,屆時宮中將有盛大?的典儀,圣上為了近來的天災和?西北的戰事,還預備在那一日下一道罪己詔,眼下眾人正緊鑼密鼓地準備著,連吳王都老老實實留到傍晚才離宮,他這個太子自然更要以?身?作則。
不過,再?如何忙碌,他今日的心情也還是?透著不易察覺的昂揚。
天空中不知什?么時候飄起片片雪花,遠遠的,他看見?云英一個人裹著厚厚的氅衣,在逐漸紛飛的雪花間朝宜陽殿行去,心中的那一絲興致便一下被勾上來幾分。
像是?垂釣江邊,捧著魚竿耐著性子等了許久,終于?完事具備,等來魚兒咬鉤的那一剎那。
“云英!彼_口喚了聲,見?她停下腳步,沖著他的方向行禮,便抬手示意?身?邊的侍從們不必跟隨,自己拿了把油紙傘撐著,信步走近。
“出去過了?”他在她面前?不到半步的地方停下,手中舉著的油紙傘恰好也將她罩在底下,擋去大?半雪花,“見?到孩子了?”
冬日的衣裳都是?左一層右一層的,將人厚厚裹著,腳下的半步距離,衣裳卻幾乎碰到了一起。
“回殿下的話,見?到了。”云英低著頭輕輕回答,聲音在風中有幾分脆弱而破碎的意?味。
并非她心智不夠堅強,沒法收斂住所有情緒。其實方才在蕭琰面前?那一陣搶白后,她已然回想過白日的一切,能夠平靜下來。
武成柏要去府衙遞狀子,可是?如今臨近年關,府衙早已閉門?,除非圣上或太子親自下旨要求立即辦案,否則即便立刻遞了狀子進去,也要等到多日之后才能受案,等到一一查問、判案畢,更是?不知要多久。
她這樣放任自己的情緒外?露幾分,不過是?做給太子看的。
靳昭沒法幫她解決武家的事,他說?過,太子答應過不會讓她失去孩子,既然同靳昭已經說?開,她便要牢牢握住太子這根救命稻草。
不過,她并未直接開口討要,想來即便不說?,太子也早晚要知曉今日發生的一切,甚至很可能事情早已傳到他的耳中。
蕭元琮的目光落在她的面龐間,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的神情,沒有再?問孩子的事,而是?忽然轉了話鋒。
“西北戰事不停,朝野上下為了此時已忙得焦頭爛額,孤近來恐怕沒有太多工夫關照你的孩子!
云英飛快地抬頭看他一眼,在他不動聲色的目光里慘然一笑,說?:“想來殿下不會再?為此事憂心太久,聽中郎將說?,援軍不日就要開拔,中郎將亦會向殿下上疏,親身?前?往西北支援,不久的將來,大?周大?獲全勝,殿下的麾下,興許還能多一員地方軍中的大?將。”
他未明著問,她便也不明著答,卻讓蕭元琮十分滿意?。
他平淡的面上終于?浮現起一絲笑容,眼神也多了些情緒。
“如此,倒的確解了孤的燃眉之急!
云英知曉他聽懂了,垂下眼,不再?接話。
“雪越大?越大?了,”他朝前?抬了抬手,撐著傘帶她繼續前?行,“回去吧!
經過宜陽殿的時候,云英躬身?行禮,先行告退。
蕭元琮沒有阻攔,只是?點頭示意?她離開,可等她回到殿中,換了衣裳,與丹佩、綠菱兩個一道陪著小皇孫用過晚膳,又?稍玩了一會兒,余嬤嬤便來了。
“殿下今日得空,想要皇孫過去一會兒。”
她未指名要誰帶皇孫前?往,但云英歇了一整個白日,原本就說?好的,回來后由她照顧一晚上,連同守夜也一樣是?她,此事自然也落在她的身?上。
冥冥之中,她有預感,蕭元琮定是?有意?的,他想要她的表態。
她低著頭,有那
么一瞬間是?面無表情的,等再?抬頭時,已恢復往日恭順溫柔的模樣:“勞煩嬤嬤來一趟,奴婢給皇孫穿件衣裳便去!
余嬤嬤沒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便先回少陽殿去了。
云英推開窗縫,看了一眼外?面的天,一個時辰下來,茫茫白雪已經覆蓋住大?片紅墻綠瓦,宮室間的燈光映在雪野里,也比平日亮堂許多。
她給皇孫在外?罩了件連帽的披風,大?大?的兜帽罩下來,把小臉也遮去大?半,確保完全不會受到寒冷的侵襲,這才敢給自己披了衣裳,沿著長長的連廊快步行至少陽殿外?。
殿內守門?的內監早聽著動靜,立刻放她進來,接過她和?皇孫身?上的外?衣,掛到一旁,示意?她可直接往里間去。
屋里沒有旁人,只蕭元琮一個坐在屏風前?的一張寬敞舒適的榻上,披衣散發,手捧書卷,看得仔細。
他的手邊照例放著茶盞,時不時捧起啜飲一口,姿態閑適,顯然不是?在看什?么與朝中事務相關的卷宗籍冊。
云英靠近行禮的時候,他隨手將書卷倒扣著擱在案邊,拍了拍身?邊的空出,讓她起來,說?:“來,坐在孤的身?邊!
云英只猶豫了一瞬,便照著他的意?思,抱著皇孫在他的身?邊坐下。
兩人離得有些近,他半倚在隱囊上,一條腿豎起屈著,一手擱在那條腿的膝上,松松垂著,衣擺鋪開,同她的裙裾觸到一起,只要他稍稍起身?,便能直接湊到她的肩旁。
這種有些超越界限的距離還是?讓云英有些緊張。
不過,蕭元琮出乎意?料地什?么都沒做,只是?像個尋常的關心孩子的父親一般,抱著皇孫問了幾句日常,又?看他在毛氈上玩耍,小嘴里時不時蹦出幾個不太連貫的字,倒是?一幅父慈子孝的溫情畫面。
皇孫還太小,手上動作沒個輕重,趴到榻邊時,一不小心就把擱在案邊的那卷書掃到了地上。
云英趕緊彎腰去撿。
那是?本有些陳舊的書,紙張微微泛黃,手觸到時,有種日積月累留下的潮氣?,應當是?在箱籠中放久了,鮮少晾曬的緣故。
封面朝上扣著,她低頭掃過一眼,瞧見?書名,《歸園六記》,倒像是?什?么士大?夫閑時所做的散文集,也不知太子在年前?這么忙碌的時候,怎么還會有空看這樣的書。
她將書小心地放回原位,沒留意?到蕭元琮看過來的眼神有微妙的變化,好像有意?打量她的反應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云英緊繃的神經已經放松下來,小皇孫原本精神奕奕的眼皮也開始有耷拉下來的跡象。
瞧旁邊漏刻上的時辰,已近亥時,也到皇孫該歇息的時候了,可還沒等云英開口要帶皇孫回去,蕭元琮卻先說?話了。
“孤記得阿溶夜里還要喂奶。”
云英點頭:“睡前?還要喂一次,奴婢該——”
“回去”二?字未能出口,就聽蕭元琮輕聲道:“在這兒喂!
短短幾個字,她立刻回頭,想要找上次用來遮擋的那道紗簾。
可蕭元琮的手掌已在榻邊輕輕拍了兩下。
“這兒”,就是?指他的身?邊,不用任何遮擋。
第70章 晶瑩 別吵醒孩子。
其?實兩人之間靠得近早不是?第一次了。
云英心里一直有計較。
最初, 她因為對太子的感激而不愿深想,后來,又因為與靳昭在一起而刻意忽略?墒?他無聲地?靠近, 一步一步,看似平淡無波, 實則早已將欲望悄悄表露。
這是?他第一次將心思直接暴露——也許還不夠直接,卻已經讓她不能?躲避。
“殿下……”她緊張地?看過去, 臉蛋早已紅透了。
蕭元琮又恢復了先前半倚在榻上?的姿態,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神色平靜,好像自?己方才說的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
旁邊的小皇孫的確已累了,慢慢走到云英的身邊, 小小的身子朝前撲來, 一下抱住她的一條胳膊, 咿咿呀呀地?發出聲音。
云英遲疑片刻, 深吸一口氣,輕咬住下唇,不敢與他面對面, 側過身去, 慢慢將皇孫抱進?懷里,拿起旁邊早已由?內監備好留下的干凈巾帕,先給皇孫擦干凈臉,隨后才讓他調整好姿態, 伸手觸上?左胸上?方的暗扣。
蕭元琮的目光從她手抬起的那一刻起,便迅速黯下來,在她顫抖著手指解開暗扣,由?著那比巴掌大不了一圈的布料落下去時, 一直松弛地?垂在膝頭的那只手終于忍不住收緊。
近在咫尺的艷色,早在腦海中模糊地?呈現過不知?多少次,如今,終于清晰地?看現在眼前。
小小的孩童懵懂無知?,半瞇著眼,循著乳香,依靠本能?湊上?去,拼命吮吸。
蕭元琮溫潤無波的面龐有了一絲裂紋,喉結更是?無聲地?動了動。
云英知?道他在看,那無聲無息的目光,像一道烈火一般灼燒著她的身軀,她感到心跳快極了,有種想要?背過身去,避開他的直視沖動。
她這樣想,也這樣做了,可是?身子才轉過去一寸,就?被?他止住。
一手抬起,食指輕點在她左側的胳膊上?,稍一用力,指尖便陷入白?膩的皮肉里。
她一身肌骨生得極好,骨架勻稱小巧,看來身量纖弱,可實則哪里都被?柔軟的皮肉包裹著,半點沒?有瘦骨嶙峋的樣子。
他忍不住又添了一根中指,再按進?去一寸,若再一不小心,兩根手指的指尖朝前挪半寸,就?會直接觸到那塊羊脂白?玉。
“別動!
他的語氣與平日里沒?有太大差別,唯有聲音間多了一分壓抑的躁動。
云英不敢再動,只得重新變回側面對著他的角度,低著頭,不住地?深呼吸。
小皇孫累了,被?乳娘抱著,安全感十足,不過片刻工夫,便就?這樣吃著奶睡著了。小嘴吮吸的動作慢慢停止,本就?耷拉下來的眼皮更是?徹底闔上?。
云英忍著蕭元琮的打量,小心地?將皇孫朝旁邊挪了挪,讓他松開小嘴。
有晶瑩的乳白?色的液滴自?他的嘴角滑落,她忙拿著巾帕悄悄替他擦干凈,卻沒?來得及處理自?己。
在至高處,也同樣有晶瑩的液滴,顫顫巍巍,要?墜不墜。
蕭元琮還停在一旁的食指鬼使神差地?伸出去,指腹朝上?,恰好接住那一滴沒?撐得住,墜落下來的液滴。
他垂眸看了一眼,那液滴在他的指尖鼓成半個圓弧的形狀,仍舊晃晃悠悠,不甚穩當,稍有不慎,還要?滑落下去。
云英的目光也同時看過來,面上?好容易被?壓下的紅暈再次不受控制地?漲了出來。
他沒?有說話,將食指平穩地?抬高,湊到她的唇邊,眼神無聲地?凝視著她飽滿的雙唇,對于久經人事?的云英來說,意味再明顯不過。
她感到臉頰燙得耳根與后背都在發熱,熱得她身上?悄悄沁出一層濕意來。
“殿下——”
皇孫還在她的懷里呼呼大睡,她實在沒?法當著皇孫的面做這樣的事?。
“噓——”蕭元琮輕聲制止她接下來的話,“別吵醒孩子。”
云英不敢動了。
他坐直上?身,一下離她近了許多,視線也從方才的平視側面,變成微微俯視。
正中原本被?擋住的幾點鮮嫩的痕跡忽然一覽無余。
他的眸光越發幽深,臉色也有些沉,卻沒?有說什么,只是?抬著的指尖又湊近了一分,幾乎直接點到她的唇上?。
云英知?道不能?再拒絕了。她輕顫著張開雙唇,飛快地?伸出舌尖,在他的指尖舔了一下。
小小的液滴被?卷入口中,極淡的滋味迅速蔓延開來,她應當知?曉是?什么滋味,可是?腦袋里一片混沌,讓她根本分辨不清。
她扭開臉,再不敢看蕭元琮,低頭匆匆將胸前的布料拉起,要?把暗扣扣上?,生怕蕭元琮還要做什么更過分的事?。
可越是?害怕,指尖就越不聽使喚,反復地?扣了好幾下,才總扣上?。
她不愿再待下去,稍整了衣領,便抱著皇孫起身,輕聲道:“殿下,奴婢該回去了。”
哪怕她
是個再自私的人,也做不到才與靳昭分開,就?立刻和太子茍合,更何況,她對太子本也沒?有多少喜愛之情,不過是早先的一點感激罷了。
今日,他想要?個表態,她已如他所愿,忍了這么久,其?余的實在承受不住。
蕭元琮倒沒?再說什么。
他本就?是?個有耐心的人,等了這么長時間,她已愿意低頭,他再多等些時日又有何妨?
此刻多等一分,日后她便心甘情愿一分。
“去吧,”他抬了抬手,示意她下去,在她行至門邊時,又溫聲添上?一句,“孩子的事?,孤心中早有計較,你?只管安心等著便是?,待過了年,自?有結果?!
這是?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
云英提了整整一日的心,終于在此刻能?稍稍放松下來,她相信太子的承諾-
事?情來得很快,沒?等到過年,僅僅是?第二日。
不過,卻不是?蕭元琮出的手,而是?蕭琰。
外頭的府衙休沐了,前朝每日的朝會卻還未停。蕭崇壽身為被?文官們扶上?皇位的天子,雖在私德上?多受指摘,但大體還算勤政,除卻年節的慣例,與身子實在虛弱的時候,從來不會輕易罷朝。
值此多事?之際,朝臣們也都還知?趣,贊揚皇帝的同時,每日朝會上?,除了必須立即處理的緊要?事?務外,都默契地?不再提無關之事?,就?連言官們也比往日收斂許多,不再動不動就?參奏一番,有什么事?,都等到年后再說,以免又惹圣上?不快。
唯有蕭琰沒?有這個顧慮。
他拿出準備好的奏疏,直接越過該有的章程,當庭呈遞圣上?,狠狠參了武成柏一本,不但參得武成柏猝不及防,就?連鄭居濂都錯愕不已。
他參的不是?別的,正是?武成柏這些年來,為了扶那不成器的兒子上?位,私下授意南衙軍中負責選拔將士的軍官改了數次軍中比試的結果?,好讓自?己只會花拳繡腿,考績屢屢瀕臨下等的兒子仍舊能?平步青云,還未成婚,又未曾真正歷練過,便有了校尉的職銜。
要?知?道,京中那么多勛貴人家,多的是?不成器的子弟,要?么靠著恩蔭得個虛職,自?有吏部專門的安排,要?么送到羽林衛、天子禁衛等歷練兩年,若能?出息些,便另作打算,若實在爛泥扶不上?墻,便干脆只繼承家中爵位,或是?靠著主家,一輩子亦是?錦衣玉食。
像武成柏這般,膝下只這一個好不容易等來的兒子,才會這般絞盡腦汁,也要?將人塞到軍中。
此事?,其?實朝中不少文武官員都知?曉,只是?不愿摻和其?中,畢竟,勛貴人家多少都有一兩樁利用手中職權謀私的事?,可大可小。
沒?想到蕭琰會當庭捅破,不但如此,他還將當初鄭、武兩家有結親之意后,武成柏為了討好鄭家,主動出手,幫鄭家旁支解決過幾樁纏人的官司,甚至是?后來,親事?即將說成時,武成柏在寫給鄭居濂的書信中,暗示自?己日后必會一心扶持吳王。
如此一來,幾乎坐實了武家結黨營私一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朝中黨爭一事?,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實,可真正鬧到臺面上?,指名道姓地?提“效忠”的,武成柏還是?頭一個。
他本是?個謹慎得不能?再謹慎之人,宦海沉浮二三十載,從來不輕易表態,若不是?為了給不成器的兒子找個靠山,也不至于如此糊涂,一朝踏錯,被?人拿住死穴,再也不得翻身。
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還是?蕭琰。
他近來屢屢上?疏,仿佛漸漸開始熱心朝政,好似有親自?參與原本由?鄭居濂擋在他前面的黨爭之意?伤惺?卻一點不講究所謂章法,如今將武成柏拉下馬,難道就?不怕他拖鄭家下水?
但事?已至此,圣上?無法置之不理,遂當庭命御史臺負責審理此事?,出正月前,便要?有個結果?。
下朝后,鄭居濂快步上?前,攔住蕭琰。
“殿下到底要?做什么!”他實在沒?法和顏悅色,“殿下已經殺了武家唯一的兒子,如今何故招惹武成柏!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把他逼上?絕路,對你?有什么好處!”
他也害怕,這半年來,皇后與圣上?已經鬧過數次不愉快,雖然最后每一次都還是?以雙方重歸于好收尾,但他心里不知?為何,總感到十分不踏實,一點也不想在這時候惹事?。
蕭琰側頭睨他一眼,冷笑道:“怎么,舅父如今開始怕了?”
鄭居濂的臉色頓時更加扭曲,忍了好半晌,才把脾氣忍回去,耐著性子勸:“臣都是?為了娘娘和殿下好,殿下從前不會親自?參與這些事?,興許還不太清楚其?中的規矩,凡事?都要?徐徐圖之,才能?成事?。”
“舅父若為母后好,就?該勸她安分知?足,而不是?今日送廚子,明日尋醫工這般陪著她胡鬧!笔掔鏌o表情道,“至于那些規矩——”
他冷笑一聲,滿是?不屑:“大周律法明文寫就?的,我?自?需遵守,舅父口中這些所謂的‘不成文’的規矩,我?不曾聽過,也不想聽,更不會守!
其?實就?連律法,他也不見得會全然遵守,只是?知?曉該做的樣子還是?得做罷了。
鄭居濂在聽到他提那廚子、醫工時,愣了愣,還沒?及深想,又被?他后面的話頂得越發感到一口氣憋在嗓子眼里上?不來,一張臉青一陣白?一陣,若不是?顧著在散朝的路上?,附近還有不少同僚在,甥舅兩個只怕要?吵上?一架才能?罷休。
“牽扯到鄭家,對殿下有什么好處!”
蕭琰瞥他一眼,沒?有立刻回答,更沒?有直接告訴他,鄭家對自?己來說,遠沒?有他們以為的那么重要?。
“舅父可有什么把柄落在武家手里過?”
鄭居濂愣了下,蹙眉:“臣不是?武成柏,自?然不會在信中提那樣給自?己挖坑的話,可不論如何小心,要?在言語間糾錯,還不是?易如反掌?東宮——齊慎他們豈會放過?”
蕭琰冷笑一聲,一抬頭,正好看見前方不遠處和蕭元琮并肩而行的齊慎。
他比鄭居濂長了十余歲,頭發已然花白?,大約常年飲食清淡的緣故,身軀不見發福的跡象,反而清瘦得像根竹竿似的,走路時,衣擺翩飛,袖口鼓起,倒真有幾分兩袖清風的樣子。
“京都守備大將軍已經丟了,”蕭琰沉聲道,“舅父覺得他們現在該怎么辦?”
鄭居濂愣了下,慢慢道:“想辦法換個人?”
“他們暫時沒?有資歷夠格,能?抽出來頂這個職位的人了。”
“那便還是?換個不涉黨爭的?”
武成柏在這個位置上?穩坐這么多年,就?是?因為他之前能?扛能?忍,不倒向?任何一方,直到開始動歪心思,才成為雙方爭執的焦點。
那如今讓這個焦點重新恢復平衡,誰也不占便宜,不就?好了?
蕭琰點到即止,不再與鄭居濂多說-
圣上?親自?下令查案,御史臺的官員們就?是?再想回家休沐,也不敢多說一個字,當日便點了人,梳理案情,將武成柏等人一一帶去審問?。
云英聽說消息的時候,正在寧華殿中陪著蕭珠兒。
“這樣也好,你?不必擔心了,”蕭珠兒接過婢女遞來的衣裳,仔仔細細疊起來,“武大將軍被?此事?纏住,一時半會兒定是?不敢再來尋孩子了,這罪名要?是?落實,只怕爵位也要?不保。”
她不日就?要?出嫁,她的東西關乎國體,自?有尚宮局的人督辦著收拾,不必操一點心,她便將大多心思都放在給母親收拾行囊上?。
箱籠里已放了大半,云英彎著腰,將邊邊角角都整理好,聞言笑了笑,說:“奴婢時運好,每次都能?逢兇化吉,阿猊的事?,肯定能?解決。奴婢現在只擔心公主,盼著公主將來能?一切順遂。”
她對蕭珠兒的關心皆出自?肺腑,不過,同時也免不了在心里思量。
蕭琰怎么會突然參武成柏?
她當然知?曉像他們這樣的貴人,做事?從來都有自?己的目的,絕不可能?單單是
?為了她,可是?,要?參武成柏,多等一個年節不行嗎?
明日就?是?除夕,朝會按理當面,從早到晚,乃至到正日,圣上?與文武大臣們都要?忙著辭舊迎新的典儀,他定要?趁著今歲最后一個朝會上?提起此事?,讓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因為她昨日的氣話,才會讓他這么快就?遞了奏疏……
“我?已然什么都不想了,要?說順遂,其?實,從我?遇到你?開始,好像的確比過去順了許多!笔捴閮盒πΓ趾鋈幌肫饋,說,“你?還不知?道,今日清早,敬勝齋也來人給我?帶了話,說二哥已經答應了,待我?走后,會親自?派人照看我?母親,從此,我?也算是?后顧無憂了!
上?回說的還是?要?考慮,這幾日也不知?怎么,忽然就?來了音信,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
不過,不論如何,二哥的話她是?信的。
“吳王多少還是?念著同殿下的兄妹之誼的!痹朴⒁残,心底的疑慮卻又加深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