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骷髏驚魂夜(十八)
◎愛情與殺死雄鹿◎
秋天快到尾聲的時候, 周粥粥收到了一封律師函。
來自姨婆的孫子一家,是關于小酒館遺產繼承的一些糾紛。
周粥粥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回想了一下。在盂蘭節之前, 為了宣傳小酒館,周粥粥在社交平臺上發布了一些黃泉小酒館的視頻制造熱度。
當時姨婆的遺產沒有人爭,是因為落日山谷不安全, 還有個瘋子艾德琳住在小酒館里,所以周粥粥順利地拿到了遺產。大概是看見本來陳舊、無人問津的小酒館變得生意興隆, 他們這才打起了主意。
簡單打了個電話過去詢問, 得知他們想要三百萬就放棄爭奪遺產, 周粥粥干凈利落地掛了電話。
安德烈大公建議她邀請他們一家來山谷里做客,但是周粥粥更想要用活人的方式解決。畢竟律師函都寄過來了,她必須去一趟忘川市打官司, 不從法律上明確小酒館的歸屬權, 后續就會非常麻煩。
畢竟, 她以后還是要去活人世界的,總不能誰來找她麻煩嘎了誰吧?
關于這一點, 家里的危險分子倒的確是這樣想的。
他告訴她,等到她也變成骨架子之后就可以這樣干, 誰惹了她都可以把對方變成骨灰。顯然,惡龍媽媽是一個很壞的榜樣。
不過惡龍媽媽勉強尊重了她的決定。
周粥粥要動身去忘川市了。她收拾了行李反復問了好幾遍:“你真的不跟著我去么?”
安德烈大公朝她擺擺手,裝作漫不經心地翻著一本菜譜。
仿佛和從前周粥粥出去摘蘑菇都要派幾只烏鴉尾隨的操心樣子判若兩人。
安德烈大公說, 他要照顧他們的孩子瑪麗。
其實是因為要是眼巴巴地跟過去,仿佛顯得他非常粘人似的。在他們的年代里,騎士們離開家鄉的時候對新婚妻子依依不舍是一種軟弱的表現。而且安德烈大公也不習慣將思念、不舍這種感情宣之于口。
于是等到周粥粥上了唯一一輛出去的綠皮火車后, 安德烈大公就優雅地坐在了車頂, 懷里還有一只瑪麗。
唯一的波折就是:等周粥粥換了高鐵后, 優雅的安德烈大公就在過洞的時候散架了兩回。
……
周粥粥在火車上收拾東西時,感覺背包里有硬硬的東西,她伸手一摸,發現背包底下裝了一把方便兌換的小金豆。
小時候周粥粥的同學書包里就有很多這種塞在各個角落里的錢,因為父母總會擔心小孩弄丟錢餓肚子。
當時富有的小粥粥裝作看不上這一兩塊錢,其實是因為她的爸爸媽媽從來不塞錢。
突然間看見了這一把小金豆,她感覺新奇又好笑。
聽見了報站聲,周粥粥有點恍如隔世。上次她離開忘川市還在半年前。她拎著行李箱離開的時候,父母沒來送她,甚至是一周后才發現她離開的。背井離鄉沒有想象中那么困難,在距離故鄉千里外的落日山谷,她找到了平靜和幸福的生活節奏。反而回到了故鄉,那種熟悉的壓抑的感覺和空氣一樣沉重潮濕。
她出了車站,看見了一只烏鴉追著她。
她停下來,烏鴉也就停留在電線桿上。
她發現才過去了一個下午,她就開始想念安德烈和落日山谷干燥的風了。
周粥粥打算速戰速決,早點結束這場糾紛。因為不愿意在家鄉久留,她一下車聯系熟悉的律師在咖啡廳見面。
得知有遺囑在,姨婆的遺產很難被搶走,周粥粥放下了心來。
回了自己的公寓,放下了行李箱,周粥粥直接殺去了姨婆孫子的家里。
大概是沒有想到她單槍匹馬就敢過來,他們顯得很吃驚。
本以為周粥粥是來協商補償的,都做好了三百萬分文不讓的準備。
但誰知道,周粥粥一進門就冷笑著細數自己在落日山谷遇見的種種危險,什么持刀殺人狂、還有各種山匪盜賊。她越說越理直氣壯其實要不是安德烈大公在,小酒館的確會遇見非常多的危險,能夠在骷髏們中間存活下來就是個奇跡。
而周粥粥一開始繼承的,其實就是一座鬧鬼的、無人問津的廢棄小樓。
至于后面的客源、裝修全都是她包辦的,憑什么讓出去。
姨婆一家的表情漸漸地開始心虛,一開始和周粥粥拍桌子瞪眼,后來聲音越來越小。
周粥粥是日落時分離開姨婆家的。
她打了個電話給律師。
這一番配合得天衣無縫,周粥粥猜測開庭前姨婆孫子一家的態度就會軟化,也許不用打官司事情就可以解決了。
她的精神抖擻,腳步輕快。
一切都很順利,周粥粥回了在忘川市的公寓,嘴角還洋溢著微笑。
直到她接到了周爸的電話。
“粥粥啊,你剛剛去了你姨婆家?”
“不要出去和人吵了,畢竟人家姨婆的孫子才是最親的,你一個外人摻和進去有什么意思呢?還要打官司和人搶小酒館,我們周家丟不起這個人。”
周粥粥怒從中來,頓時打斷了周爸爸的話。
周粥粥壓抑著怒火和他講道理。她和他講投入了多少成本,付出了多少的金錢,周爸爸就說她計較;她說姨婆的遺囑名正言順,他就開始講血緣親情。
最后周粥粥忍無可忍,和他大吵一架。
“你知道那里鬧鬼么,那里還有土匪!”
但周爸爸的第一反應是:“什么?有盜賊?佳佳沒事吧,哎呀你這孩子你把佳佳帶去那么危險的地方!”
周粥粥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任何過問和關心。
她平靜地掛掉了電話。
她打開了手機上的買房平臺上傳照片,打算把自己在忘川市的這套公寓掛上去賣掉。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但她一邊操作,眼淚就氣得不停地往下掉。
她在千里之外的落日山谷沒有感覺到孤立無援;在姨婆家舌戰群儒,一個人單槍匹馬殺上門沒感覺孤立無援。每當周粥粥感覺到自己變得成熟、強大起來了,來自至親的傷害就會將她一下子打成原型。
她氣得渾身發抖,就像是一只應激的、落水的貓。
她哽咽著開始瘋狂地想念瑪麗和安德烈,想念落日山谷的小酒館。
小小的手機屏幕上很快就落下了很多的眼淚,她抬手擦了一下,突然聽見了一聲嬌氣的喵嗚。
周粥粥以為是自己太過思念而產生的幻覺。
但是很快,瑪麗就跳上了她的膝蓋,蹭了蹭她的臉蛋。
周粥粥順著瑪麗的方向看過去,大公就站在大門口。
她沖了過去,抱住他大哭。
安德烈大公從未見過她哭成這個樣子。
周三小姐是得意洋洋的、昂揚著腦袋的,眼睛只會因為金幣閃閃發光。但是她現在哭得像是個小孩子,臉上一道道的狼狽得厲害。
但她哭的時候不會讓人覺得可憐,因為她含淚的眼神像是一匹飽含怨恨的小狼,哭的時候嘴里哽咽說的是:“安德烈,我恨他們!恨死他們了。”
他停頓了片刻,大手有力地把她緊緊抱在了懷里。這是安德烈大公第一次聽見她和他傾訴她的童年。
小惡龍的童年很不幸,就像是很多人一輩子都困在童年里,越掙扎,越溺水。
按理說,這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怪談生物應該很難和周粥粥共情。但是安德烈大公見過很多戰爭當中被無情拋棄的孩子。
他們也和她一樣眼神里帶著怨恨,這些恨在長大后會成為一種流淌在心里的毒液。
而小惡龍更加不幸的是她得不到一絲愛,也沒有被放棄。
所以她要承受著反復被拉扯的痛苦和恨意。這種恨是向父母索求愛卻一次次被駁回的恨,是無數次試圖逃離又因為對愛的渴望被拉回來的痛苦。
他并沒有說些好聽話來安慰人,只是沉默而安靜地聽著,伸出大手梳理著她的發絲、安撫著她,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的力度。
她哭夠了就去吻他,滿臉眼淚,可憐兮兮地問他:“你呢,你愛我么?”
她純粹是在父母那里得不到愛就找他索取。
他笑:“小惡龍,你是在向我索取父愛么?”
她被逗笑了,抱著他的脖子又哭又笑。
他觀察著她的情緒,微笑著繼續逗著她:“惡龍女士,我現在可以吻你了么?不是出于父愛而是出于一個男人吻一個女人的感情。”
她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湊過去吻他。
她要慢慢地往下去吻他滾動的喉結,但他拒絕了。
他給了她一個安慰性的吻,大手拍拍她的臀,示意她坐好不要亂動。
他今天晚上看著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小女孩。他倒是不介意在扮演小惡龍的鎮定劑。只是,他帶著揶揄的口吻,詢問她:“周三小姐,你確定今天晚上成年了么?我想知道我有沒有犯罪。”
因為父母不愛她而哇哇大哭,真的很像是個小屁孩。
周粥粥難得臉紅了。
她以為他在嘲笑她,氣憤地扭過頭去。
他向她提出了建議:“既然那么恨他們,不如就殺死他們好了。”
他遞過來一把匕首。
周粥粥雖然恨他們,但從來沒有想過去傷害他們,她說:“安德烈,現在是法治社會。”
“不是真的殺掉他們。”
他給她講了遙遠的千年前,安德烈家族的傳統。安德烈家族的成年禮就是殺死一頭象征父親的雄鹿,當鮮紅的鹿血灑在身上的時候,勇士才算是長大成人。
他將匕首塞進了她的手里,含笑道:“周三小姐,你要去殺掉象征父親的雄鹿。等到你成功殺鹿后,我們再來慶祝你遲到的成年禮。”
……
因為名字里帶個粥字,大學的時候某個白粥梗流行在網絡上,同學就總是拿著這個梗來取笑她。
周粥粥知道有很多缺愛的女孩會因為得不到父母的愛,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對戀人無條件付出,企圖得到一點點愛的回饋。
周粥粥和她們唯一的區別是,她缺少的愛被對金錢的渴望填滿了。她越缺愛,就越想要錢。
她從前鄙夷愛情,因為她認為愛情不過是缺愛的人在飲鴆止渴。就算是和安德烈在一起,她想得也很簡單:她只是渴望被他愛,于是就及時行樂。
她從未深思過自己到底愛不愛安德烈。
她沒有被父母愛過,所以愛在她的眼里模糊不清、晦澀難懂。
但當他把匕首塞給她的時候,她抬起頭,看見了他金黃色的瞳孔,像是一只成年的美洲獅。
他在鼓勵她去殺死她精神上的父母,成為一個不用向別人索取愛就足夠充盈的成年人。
等到那個時候,她才會懂得如何愛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