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望師成龍
紫鵑被人帶著去了后頭院子,一路上心情忐忑,雖想著要仔細觀察,可究竟看見了什么,一直到她進了林黛玉院里也還是迷迷糊糊的。
下人把她帶進了西邊廂房就走了,廂房明間坐著三個丫鬟,里頭也有聲音,想必還有人。紫鵑看見雪雁這個還算熟悉的人,總算是回過點神來。
雪雁沖她笑了笑,“坐,我看你頭上滿是汗,要擦擦嗎?還有消暑的涼茶和酸梅湯,你要喝哪個?”
一杯冰涼的酸梅湯拿在手里,兩口下去,紫鵑忽然回過味兒來,“怎么不見姑娘?你攔著我不叫見姑娘?”
“瞧你這話說的,我一個做丫鬟的,我攔你干什么?姑娘有手有腳的,我又怎么攔你?姑娘這會兒去釣魚了,已經(jīng)差人去請了,一會兒就回來。”
“你怎得不在姑娘身邊伺候?沒了老太太看著,你竟如此不上心?”紫鵑驚訝極了,想起原先林姑娘那個病懨懨的樣子,又很是擔心,心想怪不得當日老太太一見雪雁,就覺得她靠不住。
紫鵑越想越著急,忙站起身來,“姑娘身子弱,如何能在大太陽底下曬著?釣魚——你又如何能放心?水邊豈是好玩的?就不說腳滑了,哪怕沾些水濕了,回來也得著涼。”
雪雁笑嘻嘻的把人攔住了,“這可是安國府,你沒事兒可別亂跑。”
紫鵑急得在屋里繞圈,雪雁又道:“姑娘有自己的事兒,咱們做丫鬟的老老實實就行,何必非要往姑娘身邊湊呢?再說釣魚也有人跟著的,我是屋里伺候的丫鬟,我管這一攤子事兒就行了。”
“你——”紫鵑不知道說什么好,一邊想著安國公居心叵測,一邊又覺得雪雁拿大,也有可能是被安國公收買了,又想姑娘身邊連個妥帖人都沒有,急得眼睛都紅了。
瞧她這個表情,雪雁倒是有些詫異,她也不笑嘻嘻了,反而認真道:“紫鵑姐姐,咱們都是丫鬟,不識得幾個字,又是家生子,不曾出過門,一家子全都是奴仆,咱們跟姑娘是不一樣的,咱們?nèi)绾文苋プ龉媚锏闹髂兀抗媚锏囊娮R咱們是比不上的,咱們聽她的話就行了。”
紫鵑這下是真的被氣哭了,她覺得自己一番苦心被雪雁曲解,她哪里是想做姑娘的主,她是為了姑娘好。
她又想起寶玉屋里的襲人,府里人人都說她是賢襲人,她也想做姑娘的襲人。
只是原本就著急,加上精神緊繃,如今哭了出來,竟有幾分喘不上氣了。
雪雁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又道:“姑娘如今比原先過得好多了,你也該放心才是。原先不過三間廂房住著,如今有了自己的院子,正屋五間呢,房子能自己收拾,想要什么不過吩咐一句,不像原先還得看人臉色。”
雪雁說著就笑了出來,“后院還單另養(yǎng)著安國公給姑娘尋來的一匹小馬呢,安國公天天陪著姑娘去給它喂吃的,姑娘就盼著早點熟起來能學騎馬。”
雪雁覺得安國公好,因為安國公帶的太醫(yī)治好了林大人的病,也因為姑娘開心了起來,更因為安國公把被賈璉賣走的林家下人全都搶了回來。
可對紫鵑就不是這么回事兒了,安國公的身世在賈府早就傳開了,紫鵑雖然不是死不悔改,但心里還是覺得他能上位,靠得是歪門邪道,加上賈母潛移默化的教唆,紫鵑雖然說不出欲先取之必先予之這類的大道理,但她心里的確是這么想的。
雪雁正安慰她,林黛玉回來了。
她手里提著個小甕,里頭裝著她才從池塘里釣出來的兩尾小紅魚,身后還跟著干練的婆子丫鬟。
前一陣子顧慶之陪她去釣魚,她當場就看上了那兩條紅的,只是釣魚這事兒,誰也不敢說想要哪條就能釣上來那條。
那天林黛玉就只釣上來兩條小青魚。
她原本想放回去的,只是顧慶之沒讓。
“這么小的魚,又被釣爛了嘴,放回去池塘里又有泥,還有大魚要吃它,如何活下來?不如回去放到清水里養(yǎng)些日子,等傷口好了再放回去。”
如今那兩條小青魚養(yǎng)在屋間隔斷上鑲嵌的大魚缸里,那魚缸還是三面石頭一面琉璃的,也不知道怎么能做到不漏水的。
單說這魚,養(yǎng)了這小半月下來,天天喂吃的,又看著它們傷口長好,林黛玉理所應當?shù)纳岵坏昧恕?br />
但是小紅魚她也想要。
“終于叫我釣上來了。”林黛玉越看這兩條小紅魚越滿意。
“姑娘!”
就是猛然間沖出來的紫鵑,叫她嚇了一跳。雖然知道紫鵑來了,可這么來,誰也想不到啊。
林黛玉把小甕遞給追著紫鵑出來的雪雁,道:“放魚缸里,先別喂吃的,一會兒我自己喂。”
林黛玉抬腳進了正屋,除了紫鵑雪雁,廂房里又出來兩個丫鬟跟著一起進來了。
紫鵑是越發(fā)覺得她們怠慢了,姑娘不在,屋里竟然就不留人了?
雪雁去放魚,丫鬟端了水給林黛玉洗手,又拿了一壺酸梅湯來,這才又出去。
屋里沒了旁人,紫鵑道:“姑娘如何能喝冷的?仔細受寒。”
“那就這么容易受寒?”林黛玉笑了一聲,“你這些日子可好?難為你還記得我。”
紫鵑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姑娘!你受苦了!”
林黛玉許久不見人動不動就跪了,當下又被嚇了一跳,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些,“我如今過得挺好的。”
她知道紫鵑回去之后,是必定一五一十要把所有話都學給賈母的,這樣也好,中間有個人帶話,也不至于鬧得太僵。
她還正想著怎么說,紫鵑就激動得又開口了,“那安國公報復心極強的,府里上下都傳遍了,他仗勢欺人,從璉二爺手里搶了一萬兩銀子。安國公才建府幾個月,哪里有什么家產(chǎn),正要四處斂財,姑娘莫要被他騙了去!”
林黛玉臉色冷了下來,“我過得很好,我如今才知道京里的女子是怎么過日子的。我去店鋪里挑新玩意兒,我去酒樓吃新菜,我能釣魚能閑逛,沒有人整天管著我叫我不能做這個不能做那個。更加沒人叫我什么都不做之后,還讓我不要整日待在屋里憋屈。”
紫鵑愣住了,“可是……可是家里有老太太,有寶二爺,還有姑娘們陪著解悶,姑娘怎么會覺得無趣呢?”
林黛玉冷笑一聲,不欲與她多說,正要叫人送她走,外頭來叫紫鵑的婆子也到了。
婆子先給林黛玉行了禮,才跟紫鵑客客氣氣道:“這位姑娘,貴府二老爺要回去了,吩咐我來請您一起。”
紫鵑不想走,她跪著往前挪,想去抱一抱林黛玉的腿,“姑娘別攆我走,我都伺候姑娘七年了,姑娘如何就嫌棄了我呢?”
婆子忙擋在了林黛玉身前,又把桌上那小鐘咚咚咚快速敲了三下,輕輕脆脆的聲音傳開,兩邊廂房的丫鬟婆子全來了。
“這位姑娘,你既然想伺候我們姑娘,自然是要帶著身契來的,不然你平白一個人過來,回頭榮國府告我們安國府強搶丫鬟怎么辦?這點道理你難道不懂?”
如果說林黛玉還能跟紫鵑說說道理,剩下這些婆子丫鬟都是做下人的,那自然是主子怎么吩咐怎么來的。
兩位身材壯碩孔武有力的婆子飛快把紫鵑一架,倒退著就出去了。
看著一路走一路哭的紫鵑,林黛玉嘆了口氣,“她也太執(zhí)拗了些。”
不過如今的生 活多姿多彩的,林黛玉嘆了兩口氣,就端著酸梅湯蜷在椅子里看她的小魚去了。
兩婆子走得飛快,很快就把紫鵑架到了大門口上馬車的地方。
顧慶之看她這個凄凄慘慘的樣子,也不用多說什么了。
他沖著賈政拱拱手,“賈大人,請吧?”
賈寶玉看見紫鵑哭成那樣,不由得起了憐香惜玉的心,只是當著這許多人,還有自己親爹,他也不敢說什么,只能把自己的帕子給她,小聲道:“擦擦吧。”
這時候賈政卻有點忍不住了,不是因為紫鵑。
上次顧慶之來拜訪,跟他說了許多教子的話,當時賈政的確是有些感動的,甚至有點引為知己的意思。
可今兒這么一來,顧慶之是一點臉面都沒給他。
雖然說“一腔熱血頓時冷了”略有夸張,但賈政的確是有被信任之人騙了之后的惱火,這惱火不僅針對顧慶之跟林如海,更多的卻是沖著自己的。
“我們這便告辭了!”賈政一拱手,臉卻是偏開的,明顯表達了“不屑與你等為伍”的意思。
“林大人是戶部侍郎,顧大人是安國公,自然是瞧不起我們這等小官子弟,只是林大人想找個五品官做徒弟,顧大人想找個五品官做師弟,下官看來,也是癡心妄想!”
賈政撂下這一句,飛快就上了車,賈寶玉還紫鵑還在下頭等他寒暄呢,一時間竟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顧慶之也覺得無奈,他道:“你們也上車吧?不然還等著干嘛呢?”
親爹親老爺都這樣了,兩人也只能低著頭分別上了馬車,賈寶玉還去扶了紫鵑一把。
跟這三位不同,趕車的人反而心情雀躍,感激自己沒連帶車馬一起消失,他用力揮動鞭子,馬噠噠噠的走了起來。
顧慶之笑嘻嘻又在后頭喊了一句,“好叫二老爺知道,我老師門下,如今只有我跟我?guī)熃悖沂浅返膰規(guī)熃闶俏迤返目h君!”
馬車里頭怎么樣他看不見,但是咚的一聲響他聽見了,應該不是頭,頭撞上去的聲音肯定比這個悶。
馬車出了安國府的側(cè)門,顧慶之回頭跟林如海笑道:“師尊,你這內(nèi)兄也太容易生氣了。”
林如海嘆了口氣,“別說我內(nèi)兄了,作為你師尊,我也覺得你太會氣人了。生怕你哪天被人揍了。”
“師尊的胳膊肘真是往外拐啊。”顧慶之戳了戳林如海正常往外拐的胳膊肘,笑道:“不過我總是念著師尊跟師姐的。那賈家老二爺看不起師尊,什么歪瓜裂棗都想塞進師尊門下,我必定不能如他的意!”
兩人一邊往里走,顧慶之一邊道:“回頭我進宮給陛下好好說說,今年的鄉(xiāng)試是來不及了,題目估計都出好了,幾位考官都住進貢院里不見人了,明年年初的會試殿試,我必定把師尊塞進考官的隊伍里!”
林如海覺得好笑,道:“人家都是師尊努力,怎么我這師門下頭,反而成了弟子努力了。”
“師尊已經(jīng)很可以了,硬條件都滿足了。探花、翰林跟御史都做過了,如今還是翰林學士,除了戶部侍郎的加銜稍微低了一點點,真說起來也滿足主考官的條件了。既然師尊都滿足了,剩下就是弟子的事情了。”
林如海毫不客氣的笑了出來,“你倒是想得美。”
顧慶之揮揮手,“別打岔。我想想……嗯,殿試只定名次不取士,考中了也是天子門生,跟考官關(guān)系不大,而且如今五位大學士肯定都是要去閱卷的,剩下就是翰林院出幾個人,師尊才又回到翰林院,資歷畢竟不足。”
“那就會試了!”顧慶之堅定道:“師尊五經(jīng)里頭治什么?”
“你連這個也不知道?”林如海反問道:“我治禮記。”
“可惜可惜。”顧慶之搖頭晃腦道:“若是師尊治易經(jīng)就好了,我嘴一張,保管叫您成為大魏朝最最精通易經(jīng)的人。”
林如海又笑了起來,“你呀……”
“總之師尊不用管了,明年會試,咱們保底一個禮記房的閱卷官,爭取一個副考官,能成主考自然是最好。”
縱然是林如海,也不免被他說得動了心,仔細盤算起自己的資歷來。
可還真如好弟子的說法,他硬條件是夠了,剩下的不就資歷和關(guān)系了嗎?
許是聽顧慶之調(diào)侃太上皇聽多了,林如海不免對太上皇失了幾分尊敬,他幽幽嘆道:“到明年會試還有小半年,修起居注是差了點,若是修實錄,半年也夠資歷了。”
實錄可是太上皇賓天之后才能修的。
林如海說完就覺得失言,一低頭,就見顧慶之亮晶晶一雙眼睛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也很是耐人尋味。
“都是你平日說些有的沒的!”林如海一甩袖子,撒腿就走。
“這怎么又怪我了呢?”顧慶之聳聳肩,“分明是太上皇不干好事。不然師尊這么好的人——”
“趕緊來背書!你四書背完了嗎?集注看過三遍了嗎?這幾屆的卷子去抄了嗎?破題做了嗎?應制詩練了幾首了?”
顧慶之目瞪口呆追了上去,“真不愧是師尊……應制詩我倒是不擔心,師姐說幫我做兩首來著。師姐說了,夸皇帝就行。”
林如海笑道:“夸皇帝沒人比你在行了,你還要你師姐教?”
“我是有真本事的!”
林如海大笑起來。
與此同時,賈環(huán)跟賈蘭兩個,也帶著做好的文章來找賈政批改了。
不過賈政這會兒不在,加上走得急,趙姨娘消息就是再靈通,也沒到實時的地步。
“你都能做文章了?”賈環(huán)驚訝道:“我才能寫兩句破題。”
賈蘭嘴角微翹,謙虛里帶著笑意,“也就是三四百字的文章,真考試要寫五百字以上呢,還不能超出太多去。”
“你讀書比我強多了。”
“這有什么?我平日里也沒什么可做的,都拿來看書了。母親也只叫我讀書,別的一概不許我做。”
“我姨娘叫我多去姐妹處坐坐。她們只跟寶玉好,從不理我,怪沒意思的。”
這叔侄兩個笑瞇瞇的,謙虛中帶著夸贊,夸贊里帶著心酸,一路到了賈政外書房。
賈政外書房的小廝是王夫人安排的,見賈環(huán)跟賈蘭兩個過來,一個是庶子,一個是克死大爺?shù)呐松模由线@兩人又都不討老太太喜歡,下人可不就明褒暗貶的作踐嗎?
“三爺,蘭哥兒。”小廝笑瞇瞇地打個千兒,道:“老爺這會兒不在,帶著寶二爺去林大人家里拜訪了,說是想叫寶二爺拜林大人為師,好好學寫文章。”
這一對不討喜的叔侄倆臉色頓時就變得難看了。
小廝卻還在說,“畢竟是寶二爺?shù)挠H姑父,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林姑爺又是探花,學問一等一的好,寶二爺可真是前途無量啊~”
別說賈環(huán)了,就連賈蘭也維持不住面上的平和,他哼了一聲,一句話不說甩手就走了,賈環(huán)也沒多說什么,一樣是扭頭就走。
小廝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一句,“還想搶寶二爺?shù)娘L頭?你也配!”
賈環(huán)賈蘭兩個都不知道怎么跟對方道別的,等賈環(huán)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把寫好的破題都撕了。
“你這是做什么!”趙姨娘氣得在他背上拍了好幾下,“你這是要作死啊!”
賈環(huán)紅著眼圈,“我再好又有什么用?老爺想的只有寶玉,說什么等病好了就給我跟蘭哥兒找先生。結(jié)果呢?病一好就帶寶玉去找林大人了。他都沒讀書,我跟蘭哥兒一天都沒停!我讀書又有什么用!”
聽見兒子這么說,趙姨娘更是心酸,“你是姨娘肚里爬出來的,天生就帶著苦,姨娘也沒本事——”
母子兩個恨不得抱頭痛哭。
趙姨娘啜泣道:“其實也是姨娘不好,早先我也聽老爺說過,將來若是你能考中秀才,他就多給你些地,勉強靠著榮國府也能做個鄉(xiāng)紳。老爺就沒想過你能上進……姨娘如何不知道你過得苦呢?”
聽見姨娘這么說,賈環(huán)反而軟了下來,“姨娘,我一定好好讀書。”
趙姨娘嘆氣,“姨娘沒本事,你哪里爭得過寶玉?姨娘又是家生的奴婢,祖上三代也都是奴婢,也沒得家產(chǎn)給你。太太是王家的,寶玉的舅舅是九省統(tǒng)制,你的舅舅就是個下人。老爺那日……姨娘事后想想,不過是病中感慨罷了,做不得數(shù)的。”
“我一定好好讀書!我一定比寶玉有出息!”賈環(huán)惡狠狠地說。
趙姨娘拍著他,雖不明說,心里也想:總有一日,要叫寶玉好看!總要叫他也吃個虧!
那邊賈蘭也回了屋里,略帶撒氣將一疊子文章撇在桌上,“怪沒意思的。祖父帶著寶二叔尋明師去了。他連四書都沒讀完。”
李紈忙放下手中針線過來安慰道:“慎言,仔細叫人聽見了。明日你再去叫你祖父看看你的文章,如今私塾那個老先生,水平著實不夠,你寶二叔不喜讀書,你若是太過上進,也要招人嫉妒的,需得拉著你環(huán)三叔才是。”
賈蘭點點頭,“我瞧他比我還苦些。”
“唉……”李紈嘆氣道:“你們兩個都不討老太太喜歡,你祖母又覺得是我克死了你父親,連累上頭老太太也不喜歡你。”
賈蘭從小就有志氣,道:“老太太喜歡又能怎樣?就跟寶二叔似的?就算林大人勉強收下他,他也讀不出來。到時候不過又是一紈绔子弟,還不如璉二叔。”
李紈便又囑咐一句,“這話別在外頭說。”
賈蘭點頭應道,“母親放心,他們都說我是個悶葫蘆,還說我脾氣怪,您不是也知道的?”
“我放心我兒。”李紈笑著摸了摸他頭,微笑道:“我已經(jīng)守了十年寡了,再有五年,就能請一面貞節(jié)牌坊了,到時候——”她一頓,指了指上頭,示意賈母死了,“分家出來,有這牌坊,也能護住我兒。”
賈蘭也道:“母親放心,我父親十四歲就能中秀才,我必定不比他差,到時候等我考中做官,我求陛下外放,我?guī)е赣H一同離開京城,我好好孝順母親。”
李紈總算不是一副面如枯槁的模樣了。
所以等賈政回來,賈寶玉拜師被安國公攪合失敗的消息傳來,不管是賈蘭李紈兩個,還是賈環(huán)趙姨娘兩個,反應都一模一樣。
安國公真是個好人!
賈寶玉活該!
再說紫鵑回去,跪在賈母面前把怎么進去,怎么跟姑娘說話,又是怎么被架出來的整個過程都說了。
賈母一邊罵顧慶之陰謀詭計多,一邊嘆姑娘耳根子軟受了壞人鎖匙跟她離心,又要說林如海這把年紀還被個黃毛小兒拿捏。
但是除了罵,她一時間也想不到別的計策,最后只能一句徐徐圖之打發(fā)走了紫鵑,暗自生著悶氣。
雖然被賈母又咒又罵,但是顧慶之一個噴嚏都沒打,還過得很是逍遙。
這天早上,他照例陪著林黛玉去喂馬。
這馬一歲多一點,到他府上也有一個月了,正經(jīng)的訓馬拉車或者當戰(zhàn)馬用,這個年紀還太小,不過給小姑娘騎著玩,也夠用了。
“我給玉米上糊了一層糖漿,它肯定愛吃。”林黛玉興高采烈道。
“其實喂胡蘿卜更好,也方便。”顧慶之道,“馬也愛吃。”
林黛玉瞥他一眼,“我不愛吃胡蘿卜,我的馬也不能愛吃胡蘿卜。”
但是她如今也知道要豐富飲食的重要性,所以說完她又補充一句,“至少不能當我面吃。”
顧慶之笑了起來,“師姐越發(fā)的霸道了。”
林黛玉沒理他,拿著親手涂了糖漿的玉米,往馬嘴邊送。
小馬性子活潑,又是喜歡吃的糖,舌頭一卷吃了玉米,順勢就往林黛玉手上一舔,力求把糖漿舔干凈。
林黛玉嚇得“呀”了一聲,就要往回縮。
哪知顧慶之背后抵著她肩膀,胳膊根本縮不回來,非但如此,他還笑道:“別啊師姐,舔干凈給我安國府也省點水。”
驚嚇不過一瞬,林黛玉氣得把糖漿抹了他一背。
第52章 你一個太監(jiān),斂財竟不如帶把兒的
處暑出伏。
過了處暑之后,秋意漸濃,只有午后那一段時間還很熱,早晚也涼了下來。顧慶之便想著帶林黛玉進宮謝恩。
當然這等事情是不能跟大領(lǐng)導也就是皇帝商量的,所以這天照例是先去欽天監(jiān),接著是去祭臺上香。
這段時間白天熱晚上冷,晝夜溫差大,正是農(nóng)作物加速成熟的好時機,保證合適的降水也很是重要。
接著就是宮里陪皇帝說話吃午飯,等全公公送他出御書房,顧慶之說了這事兒。
全公公笑道:“國公爺不用擔心,回頭我找機會跟娘娘稟告一聲便是,我想想——”
宮里各種規(guī)矩都是祖宗定下來的,縱然是能自己改,不過如今的帝后二人雖然權(quán)威差不多是夠了,但心態(tài)上還沒轉(zhuǎn)變過來,所以宮里待得久的太監(jiān)宮女,多半是能推測出來的。
加上顧慶之也是皇帝心腹,所以皇后什么時候有空,很容易猜出來。
“后日或者大后日巳時進宮如何?”
顧慶之點頭道:“多謝大總管。”
全公公半真半假的嗔怒道:“國公爺也太過客氣了,如何叫我大總管?”
“那您也別叫我國公爺啊。”
全公公哈哈笑了兩聲,“我聽下頭太監(jiān)說了,您那擇日子的活計很是不錯啊。”
“二月的那一位還在談,過兩日就能送銀子來了。”
全公公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我不是催你,我就是高興。唉……”
全公公笑著笑著就嘆氣,“你一個人就把我們這些太監(jiān)全比下去了。”
“這不是各有所長嗎。”顧慶之也笑得眼睛彎彎的。有了銀子,他也能多置辦些產(chǎn)業(yè)了。
從宮里回來,顧慶之去找了林黛玉。
林黛玉坐在前頭明間正堂里,桌上放了不少點心,一邊還放著漱口消味的茶水等物。
“后日或者大后日巳時進宮給皇后娘娘謝恩。”
林黛玉嗯完了才覺得有點緊張,問道:“我——問你也沒用,你肯定說隨便穿什么都行,不用太在意,皇后娘娘很是和善。”
槽都叫她吐完了,顧慶之便徹底轉(zhuǎn)換了思路,鄭重其事清了清嗓子道:“見娘娘還是要注意些的,畢竟不是家里。縣君都當了這許多日,也不是沒給你做新衣裳,上回那個淺綠的命婦禮服——”
林黛玉把點心匣子推到了他面前,“國公爺吃些點心堵住嘴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愛吃甜的。”
“我這選中秋節(jié)的禮呢,父親什么都不管,你也不管,總不能叫我一人都吃了吧?”
顧慶之瞪圓了眼睛,“我身邊有個太監(jiān)呢,這事兒都叫我選,那我的太監(jiān)做什么?你也別太操心了,不是還有滿伯?他光管家都當了快二十年了,不用擔心。”
林黛玉略帶憂愁的嘆了口氣,“四大節(jié),春節(jié)清明端午中秋,端午節(jié)的時候你不在,中秋送禮的人怕是不少。別人送禮你得回吧?”
“那是,衛(wèi)公公什么都會,什么都知道,還有——”顧慶之頓了一下,“你說。”
林黛玉這才滿意,“不管是送禮還是回禮,大概就是分三類,就拿中秋節(jié)來說,關(guān)系最好的才能送吃食,下來一檔便只有古董字畫,最后便是花瓶擺件這些,稍微有個聯(lián)絡就行。”
林黛玉又推了一匣子點心過來,“咸鴨蛋前些日子我已經(jīng)吩咐人去高郵那邊置辦的,估計過兩日就能送來。這里頭都是各種樣式的月餅,國公爺嘗嘗哪個好?”
一匣子十二塊月餅,吃是不可能吃完的。
測評嘛,顧慶之從桌邊拿了被林黛玉擋住的小刀來,笑瞇瞇把月餅都切了開來。
“這個是不是過于甜了?”
“青紅絲不行,這是我一生的痛。”
“我挺喜歡吃瓜子的,我更喜歡核桃,但是五仁不行,這個真的不行。”
“真不該叫你來。”林黛玉嘆氣道:“我原先還挑了兩樣的,被你一說,要么太甜,要么太油,哪個都不行。”
顧慶之笑了兩聲,正好又有婆子進來稟告道:“喬太醫(yī)差人送了牛膝當歸蜜膏來,說是潤肺養(yǎng)肺,秋燥十分早晚各一勺,用溫水化開即可飲用。”
“咱們給喬太醫(yī)送些什么節(jié)禮好?”顧慶之立即問道。
林黛玉道:“吃食肯定是要有的,我記得我家里還有本湯液本草,是陸太醫(yī)注解過的,我叫人抄錄一份,給喬太醫(yī)送去。”
“師姐思慮周全,旁人不能及。”
“你原先想送喬太醫(yī)什么?”林黛玉問道。
顧慶之也沒瞞著,道:“我叫人找百工坊的匠人,打了兩副銀針送他。”
“這個也不錯。”林黛玉道:“那就都送了吧。你送是你安國公感謝他,我送就是我林家感謝他了。”
兩人又說了兩句,顧慶之又囑咐兩句:“別老坐著,點心嘗個味道就行,別耽誤晚上吃飯。”
等顧慶之去書房讀書,林黛玉嘆了一聲,若是原先,她肯定是說不出來“這個也不錯”的話來的,八成是:“你既自己能送,又要我的東西做什么?”
只是嘆氣還沒嘆完就轉(zhuǎn)成了笑意,敲了小鐘叫了丫鬟婆子來,“提上東西,我去后頭水榭上吹吹風。”
到了下午,宮里傳來了消息,請新鮮出爐的林縣君后日早上巳時進宮謝恩。
到了正日子,顧慶之早上也沒去欽天監(jiān),而是留在家里陪著林黛玉用了早飯。
“可恨林大人竟然一大早就進宮修書去了,竟然也不陪著你一起。”
林黛玉覺得他這樣子有些好笑,道:“昨兒你還說有他沒他都一樣,還說我是從北安門進宮,他在文華殿修書,一南一北的隔了整個皇宮,他又不像你有腰牌,不能在宮里穿行,白白繞一圈不值當,有你就行,叫他好生修書,就不用陪著了。”
“唉……我就那么一說。”顧慶之嘆氣,“總之我肯定陪著你。”
“你還能陪我見皇后娘娘不成?”
“也不是不可以。”
林黛玉笑著別過頭去,看了看屋里西洋鐘,“咱們走吧,一會兒別遲了。”
顧慶之雖然跟著站起身來,不過又寬慰道:“我今兒專門備了四匹馬的馬車,又有錦衣衛(wèi)開道,保管遲不了。而且皇后娘娘還給你安排了轎子,不用自己走的。”
“哪里就那么嬌弱了?”林黛玉反駁一句,又笑著說道:“多謝皇后娘娘恩典。”
顧慶之指了指自己鼻子,“還有我呢?”
林黛玉一邊往外走,一邊語氣輕松道:“你常說大恩不言謝,又說賞無可賞不如殺了吧,我以后就不正經(jīng)謝你了。”
顧慶之不免又問了一句,“那也可以不正經(jīng)的謝吧?”
“你猜我怎么謝你。”林黛玉歡快的笑了起來。
等上了馬車,顧慶之又問她渴不渴,喬太醫(yī)送來的蜜膏喝了沒有。
這一路絮絮叨叨的關(guān)心,倒是讓人覺得挺暖的,不過秋天雖然是秋高氣爽,但又是萬物落幕前最燦爛的時候,敏感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點愁緒。
“原先……還在外祖母家里的時候,外祖母每年除夕都能去宮里謝恩的。”
“那……今年我給她試個絆子,不叫她去了?”顧慶之肯定道。
林黛玉白他一眼,“別打岔,我正難過呢。”但正是這么一打岔,林黛玉又笑了起來。
“雖然安排她中午才出門,到請安的時候都快申時了,但是每年除夕早上起來,她都不吃不喝的,只兩杯濃參湯頂著,又總愛說什么雷霆雨露皆君恩,在宮里萬萬不能失儀,好像宮里是龍?zhí)痘⒀ㄋ频摹V皇撬趾苁球湴痢!?br />
“對她可能是吧。”顧慶之用滿是同情的語氣道:“你進宮了就知道,宮里人超好的。太監(jiān)說話超好聽,宮女伺候人超體貼,皇后娘娘也超和善的,你肯定超喜歡宮里的。”
林黛玉笑得臉都紅了,她指著顧慶之道:“你轉(zhuǎn)過頭去,別跟我說話,一會兒頭發(fā)都要笑松了,萬一見了皇后娘娘失儀,我就真不理你了。”
“其實宮里梳頭的手藝也不錯的。”
馬車很快到了北安門,那邊有人放了下馬凳,顧慶之親自扶了林黛玉下來,才站定,林黛玉就瞧見不遠處站著的正是她親爹——林如海。
眼眶瞬時就有點熱了。
林如海含笑走了過來,“別擔心,父親也在。”
林黛玉忙把頭別了過去,吸了吸鼻子才又轉(zhuǎn)過來,“父親來著一趟做什么?這么遠的路。”
林如海也不說話,只微微嘆氣,顧慶之笑道:“就進個宮,說不定中午還能在宮里吃飯呢。別傷心了,趕緊上轎子,我跟師尊送你進去。”
北安門是皇城的北門,上回賈璉送顧慶之進宮,他就只能等在北安門外,進不去的。
不過林如海不一樣,他是朝廷命官,各衙門本就在皇城里,如今他又是文華殿修書,文華殿不僅僅在皇城里,更是在皇宮里。
加上又有顧慶之,所以從這兒進去,無非就是叫人說一句,過于擔心女兒了。
很快太監(jiān)又抬了兩頂轎子出來,三人一起上了轎子。
有外人在,能說的話也就不多了,不過是些“進去好好行禮”、“娘娘問什么就答什么”之類的,一直到轎子到了皇宮北門,玄武門。
這門顧慶之就不好進去了。
他雖然有御前行走的牌子,不過皇帝這會兒不在后宮,而是在御書房,若是皇帝在乾清宮,他從玄武門進去就還說得過去。
玄武門有皇后宮里派來的宮女,也有全公公專門安排的太監(jiān),都笑著跟顧慶之道:“大人就別擔心了,有我們照看呢。”
這樣的關(guān)心,除了感動,還叫林黛玉生出莫大的勇氣來,她還很是不好意思小聲嘀咕了一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顧慶之正想張口說:你永遠是你父親的好女兒,余光瞧見人家親爹在,下意識閉了嘴,只是等了片刻,不見林如海這個深沉內(nèi)斂的中年人說什么話,顧慶之也只能嘆了口氣。
“煩勞公公,一會兒娘娘要送她出來,煩勞差人去叫我一聲,我應該是在御書房的。”
林黛玉這才又換了一頂轎子,從玄武門進宮去了。
皇城里雖然有衙門,不過屬于大臣們的衙門都在午門南邊,剩下的地方基本全都是太監(jiān)的地盤,顧慶之也怕林如海一人過去不自在,他道:“師尊,咱們從東華門進,送你去了文華殿我再去見陛下。”
林如海又想贊嘆他思慮周全了。
就連送黛玉進宮這事兒,今天早上他忽然出現(xiàn),都是這位陛下心腹提前安排好的。
當時他是怎么說的?
“……你虧欠林姑娘可太多了,你把人家扔到賈家一扔就是六年……”
“…………平常好生待她不算什么,當?shù)亩荚撨@樣,關(guān)鍵是遇見事兒,你可不能再丟下她不管了……”
再加上今天早上還有轎子坐,不用想也是他安國公的臉面。
還有送自己再繞一大圈。
林如海嘆氣,“你要是當了太監(jiān),比現(xiàn)在升得快。”
抬轎子的太監(jiān)樂了,笑道:“我們?nèi)策@么說。”
“這是怎么話說的?我們顧家可就只剩我一個了。”
林如海跟著也笑了幾聲。
雖然在宮里有外人,不好說自己家里的事兒,但是說別人家里的事兒,就沒什么負擔了。
顧慶之理所應當?shù)睦藰s國府出來。
“唉……我想起我去年剛?cè)s國府的時候,他們家架子是大。進側(cè)門下馬車,換一撥人帶我進去,到了二門再換一撥人,到了賈府老太君院子門口,再換一撥下人。我進宮都沒這么……麻煩。”
考慮到顧慶之跟他的關(guān)系,林如海捏著鼻子捧哏道:“怎會如此?早年沒聽說他們家如此張揚。”
雖然語氣夸張表情僵硬,不過也是零的進步了。
顧慶之嘆氣,“六年前聽說林姑娘去的時候,也是一樣。側(cè)門進去,換轎子,到了二門,換抬轎子的人,到了老太太院子門口,下轎子繼續(xù)換人。”
“窮講究唄。”林如海這次捧哏就自然了許多,“世家到了窮途末路,是會格外注重排場的。”
顧慶之很是滿意,換了個話題,道:“過幾日忠順王請我去聽戲,說是新排了一出戲,中秋宴會上唱的,我?guī)媚镆黄鹑ヒ娮R見識。”
沒等林如海說話呢,抬轎子的太監(jiān)先接了上來。
“忠順王府的戲班子是整個京城最好的,尤其是里頭那個琪官兒,上回聽說北靜王想要,沒要來。”
顧慶之好奇的問了一句,“北靜王這事兒辦得也不地道,戲班子的頂梁柱,他平白就想要?”
都是自己人,太監(jiān)也沒藏私,“北靜王好像跟忠順王不太對付,好像是說上一位北靜王的葬禮上,忠順王爺失儀了,但是……誰知道呢。”
一路閑聊,很快到了東華門,顧慶之給太監(jiān)一人塞了一個一兩的金錁子,這才跟林如海進了東華門。
林如海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尤其是能跟太監(jiān)好好聊起來這事兒,他敢說滿朝文武百官,沒有比顧慶之強的。
林如海拍拍他肩膀,“幸虧你沒當太監(jiān)。”
在文華殿門口跟林如海道別,顧慶之一路往北,又去了御書房。
皇帝見他進來,笑道:“朕以為你早該來了,這都巳時二刻了。”
顧慶之不好意思笑笑,“林姑娘第一次進宮,我得看著才放心。”
“朕記得你前兩日還說她好了,能說會笑,想要什么都干自己開口,也會挑三揀四了。”皇帝皺了皺眉頭,“朕怎么覺得這是嬌縱呢?”
顧慶之嘆氣,“陛下,她六歲多就寄人籬下了,一個人孤苦無依多年,她過得什么日子,我是想象不到的。賈家人關(guān)心她,不是為了她開心,是為了自己開心。賈家老太太可不是為了當林姑娘的好外祖母,她是為了當自己心目中的好外祖母。這里頭區(qū)別可就大了。”
俗話說用一生來治愈童年,真不是開玩笑的。
皇帝頓時就想起自己那幾年的心境來,他這還是親爹呢,也跟著嘆氣,“林姑娘是慘。”
“所以啊,她把什么都挑到了我眼前,想要什么都要我知道。我總擔心這是試探。我還是擔心她覺得不安心。”顧慶之嘆氣道。
皇帝覺得有點噎,這就不能是已經(jīng)好了嗎?從孤苦無依到活潑可愛,這不挺好的嗎?他剛才就不該說嬌縱!
“那你打算怎么辦?”
“自然是有什么就給她什么了。”顧慶之繼續(xù)道:“好在她如今已經(jīng)是縣君了,比那些只能依靠父兄的女子強了許多,下來我再多帶她出門,多認識些人,得有自己的生活,后頭還得勸林大人給她名下些產(chǎn)業(yè),我也得送她點什么。我希望她不用依靠任何人,也能好生活著。”
皇帝正要感慨點什么,顧慶之忽然又道:“林姑娘在娘娘那兒也待了有小半個時辰了吧?”
皇帝翻了個白眼,只覺得自己的安國公坐立不安且心不在焉,他嚴肅正經(jīng)道:“朕的皇后喜歡用年輕的女孩子下酒,這會兒怕是已經(jīng)吃上了。”
“啊?”顧慶之大驚。
“對啊,皇后還能吃了她不成?”
那是不能,顧慶之唏噓一聲,“陛下啊……”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咱們說正事,尹恩立跟全福仁也查得差不多了,至少去年的賬目全查出來了,太上皇去年一年就用了三百八十萬兩銀子。”
顧慶之這是真的被驚住了,“他怎么花的?我記得……內(nèi)庫一年的收益也就是兩百萬上下吧?”
皇帝沉重的點了點頭,“去年太上皇六十九歲的壽宴,光著一場壽宴就花了快一百萬兩銀子,后頭太上皇還賞賜了給他送壽禮的人,又是小一百萬兩出去。”
這年代,帶九的生日要比整歲的隆重的多。
顧慶之勸慰道:“其實換個角度想,也是好事兒,太上皇這是打腫臉充胖子啊。內(nèi)庫又不給您,您手上沒錢,照例該是您這 個繼承了皇位的兒子給他辦壽宴的,結(jié)果呢?你手上沒銀子。真要您辦,可就是寒酸中的寒酸了。”
顧慶之兩掌一拍又攤開,“得,這不得自己花銀子了?太上皇心里也苦啊。而且銀子花出去換了東西才是銀子,留在手里就是白鐵塊。”
“朕就知道該找你說這事兒。”皇帝微笑了起來,“尹恩立和全福仁都說太上皇大把撒銀子是因為窮途末路,要靠銀子才能叫別人說他好,朕雖然也這么覺得,但到底不如你說得好。”
顧慶之臉上顯出驕傲的神情來,道:“若是這么說,江南一帶有人謀反的可能性不大?”
皇帝點了點頭,“如今只查清了去年一年的,還得繼續(xù)往前查,而且得了太上皇賞賜的人,也得查一查。不過馬上要鄉(xiāng)試了,朕叫尹恩立先全力忙鄉(xiāng)試去了。”
鄉(xiāng)試這等重大考試,錦衣衛(wèi)也是要監(jiān)考的,看管考官不叫與外界聯(lián)系,同樣是錦衣衛(wèi)的責任。
不過說到鄉(xiāng)試,顧慶之就順嘴提了林如海。
“林大人出身勛貴,又跟勛貴結(jié)親,聽他的意思,雖然是文官,但是或多或少被人排擠,既然如此,不如重用他,橫豎他還有我這么個弟子,這輩子跟勛貴脫不開關(guān)系了。”
一開始說得輕松,又拿排擠開場,最后再開個玩笑,皇帝果然聽了進去。
下來就稍微鄭重一點了,“他探花出身,資歷也夠,尤其鹽稅這事兒,南直隸大大小小的官員,從縣令到總督,竟無一人發(fā)現(xiàn)。這證明他心思細膩,可堪大用。”
顧慶之又說了林如海生病那會兒的心境轉(zhuǎn)變,雖然是鉆了牛角尖,不過皇帝也不免感嘆兩句,“他倒是有忠心的,就是可憐了林如娘。”
早先顧慶之就說過不少林姑娘過得不好,林姑娘無人關(guān)心的話,如今再這么一聽,皇帝道:“織造府才上進的綢緞織錦等物,撿年輕女孩子能穿的先給林姑娘一樣送一匹去——一匹夠做衣服嗎?”
顧慶之跟皇帝大眼瞪小眼,“這我也不知道啊。”
皇帝笑道:“罷了,回頭朕跟皇后說吧。”
“說到南直隸。”顧慶之又把話題拉回來,“今年的鹽稅正常了嗎?”
“前頭董伯中剛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鹽稅比去年多收了不到半成,后來巡鹽御史拆成三個,個個都想多收些銀子得朕的獎賞,的確是比去年多了,你提的好主意!”
皇帝很是滿意顧慶之,還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朕覺得今年太上皇悄無聲息的只說養(yǎng)病,也有可能是沒法搞私鹽愁得。”
顧慶之放下心來,嚴肅正經(jīng)道:“往好處想,太上皇會不會是真病了呢?”
“那就不關(guān)朕的事兒了,朕又不會看病,朕只能勸父皇多喝熱水。”
兩人編排幾句太上皇,顧慶之又想起一件事來,“說起來我上半年去揚州的時候,揚州知府李大人今年正好是三年任期滿,還說年底要回來選官候補……隔壁金陵府的府尹賈大人,也做了兩任了。金陵跟揚州正好是南直隸最富庶的兩個府。”
皇帝點頭道:“平日不見你關(guān)心朝政,出主意倒是一出一個準兒。不錯,前兩日王子騰曾也上本保舉賈雨村,朕打算趁機把這兩人都換了。王子騰啊……”
顧慶之各種隱秘知道的不少,便附和道:“王子騰那日與其說他按兵不動,不如說他害怕不敢出兵,這才撿了個便宜沒被牽連進去,怎就成了從龍之功?這八成也是他自己說的。”
“所以朕叫他奉旨查邊去了,五十多歲的人,身子骨倒是硬朗。”皇帝陰惻惻來了一句,又道:“不過朕如今大權(quán)在握,倒是不想用這些陰謀了,等江南事畢,朕就宣他回京。”
要是真如皇帝所愿,王子騰病死在任上,皇帝肯定是要封賞家人的。要是召回來,等著他的就是明升暗降,但是能保住命。
也不知道王子騰會選哪一條。
眼看就到了中午吃飯的時間,顧慶之照例在宮里吃飯,中間皇后宮里的太監(jiān)還來說了一聲,“娘娘留林姑娘一起吃飯。”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顧慶之一眼,顧慶之便愁眉苦臉又嚴肅正經(jīng)的來了一句,“這不是打算喂胖了再吃吧?”
皇帝呵呵了安國公。
等吃過飯稍微歇息片刻,皇后那邊又來了消息,“要送林姑娘出宮了。”
顧慶之也起來告辭,皇帝瞧他一眼,沉聲道:“不忙,先去通報一聲,正好朕也要去見皇后,安國公同朕一同前去,免得再從前頭繞路。”
到了坤寧宮門口,得了消息的宮女正好送林黛玉出來,林黛玉有轎子坐,顧慶之就在一邊跟著。
林黛玉興高采烈的,“還見了娘娘的妹妹,比我大半歲,說過兩日一起去廟里上香。”
顧慶之瞧著她的側(cè)臉,陽光灑在她臉上,金燦燦的看著很是美好,他點頭應道:“頭一次出去,基本不是去廟里就是去庵堂,見過幾次才好請去家里玩。”
“她還羨慕我有匹小馬,還說想來看看呢。我得快點學會騎馬,今天晚上回去就給它喂胡蘿卜!”
原本還正經(jīng)坐在轎子上的林黛玉扭過身來,“她還說她風箏放得高,等明年春天我必定要跟她比一比的。”
林黛玉到了馬車上還在說,顧慶之面帶微笑聽著,時不時回應兩句。
這個時候,皇帝也吩咐過了皇后,給林黛玉賞些布料做衣服。
回到御書房,全公公來了。
他手里捧著個木匣子,笑道:“陛下,這是安國公的上進。”說完又小聲道:“是擇吉的收益。”
這等事情,顧慶之是不好直接跟皇帝說的,所以一切都是全公公中間轉(zhuǎn)述。
當然收銀子這等事情也不能叫顧慶之一個國公去做,都是有手下跑腿的,今日銀子收齊,就直接給全公公送了過來。
全公公把匣子放在桌上,拿了上頭賬本道:“一共四十八萬三千兩,都在這里頭了。”
“多、多少?”皇帝驚得都有點變音,“多少!”
見皇帝這個樣子,全公公覺得自己當初那個表情也不算是目瞪口呆有失體統(tǒng)了。
他笑瞇瞇道:“四十八萬三千兩,主要是八月底陽江公主的長孫娶妻,日子趕得急,她家花得多,擇日子十五萬,三對大雁一萬五,太監(jiān)錦衣衛(wèi)還有武將全要去鎮(zhèn)場子,一共十八萬。不過錦衣衛(wèi)跟武將的銀子不在這里頭,都已經(jīng)送去給尹大人和潘大人了。”
聽見這數(shù),皇帝不由得也嘆了口氣,陽江公主他也知道,是太上皇的妹妹,不過長公主封號只能有一個,所以一直被稱為公主。
她家里這個長孫,可以說是倒了八輩子霉。
頭一次擇好日子,女方祖父死了,第二次擇好日子,男方祖父,也就是駙馬死了,中間兩家也懷疑過是不是八字不合,干脆退親好了,只是都耽誤到這份上了,退親也不合適。
這次走忠順王的關(guān)系找到顧慶之,陽江公主也是發(fā)了狠,大手筆競價到十五萬。
“八月成親的人多,我不缺這點銀子,我也不叫你吃虧。”
顧慶之的售后服務也是有的,他甚至還請?zhí)t(yī)去公主家給他們集體號了脈,連錦衣衛(wèi)都出動了,力求叫他們家里沒病沒災的度過這一次。
“九月十月的兩家都是十萬。”全公公繼續(xù)道:“九月成親的那個商戶,正想謀求一個皇商的位置,除了三對大雁,太監(jiān)也要正五品的,單請?zhí)O(jiān)就花了兩萬兩銀子。冬天成親的人不多,卡著五萬兩的限收的。”
全公公聲音不急不慢的,皇帝卻忍不住去拿了賬本來看。
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頁,擇日子一共五十八萬,皇帝拿六成是三十四萬八千兩,還有二十一對皇莊出品的大雁,一共十萬五千兩,請?zhí)O(jiān)三萬兩,總計四十八萬三千兩。
皇帝怔怔的看著全公公,全公公道:“安國公說了,這是頭一次,不免有人還觀望,加上又是冬天,成親的人不多,所以他只開放預約到二月,等到年底了再放新的,夏天成親的人比冬天多,明年進項能稍微多一些。”
“還有這個。”全公公又從袖子里掏出個小賬本來,“這是京里找安國公問過的人,也就是能出五萬兩擇吉的人。”
皇帝接過這小本子,嘆道:“內(nèi)庫那么些產(chǎn)業(yè),一年也不過兩百來萬……”
“是啊……”全公公心酸。
“朕雖然給安國公賞了不少產(chǎn)業(yè),但……加起來也沒這么多啊。”
“是啊……”全公公無奈。
皇帝語氣復雜,臉色更是復雜。
“你說你一個太監(jiān),斂財竟還不如一個帶把兒的。”
“是啊……”全公公麻木。
第53章 世襲罔替啊
御書房里,皇帝跟他的太監(jiān)面面相覷,不僅麻木還無力。
半晌,皇帝先笑了,“可見朕是真的有上天垂憐,竟真的叫朕遇上這么個人。前頭慶之住過的田莊,賜給他做安國公的爵產(chǎn)吧。”
“陛下!”這下全公公是真要勸了。
這還跟前頭給顧慶之玉泉山下的田莊不一樣,那個田莊,說是給了顧慶之,但其實是只有使用權(quán),不能買賣。
皇宮周圍這一圈的大宅子,甚至京郊的土地,其實都是皇家的,比方榮國府的宅子,金陵祖宅那是他們自己的,子孫落魄了還能賣,京城的榮國府,爵位沒了得還回來,落魄了養(yǎng)不起,一樣得還回來。
而且皇帝這話還有個暗藏的意思,他又要給顧慶之升爵了。
“安國公的爵位,要世襲罔替了?”全公公問道。
皇帝笑著點頭,“玉泉山的田莊,也給他吧。上回你還說他正找溫泉莊子,西山的莊子也給他挑一個,挑個好的。”
大魏朝的爵位分了四種。
第一是就是最高等的世襲罔替,比方北靜王,他家里不管傳幾代都是郡王,除非犯了什么大罪,類似于謀反之類的,才會被收回來。
下來是世襲遞降,這里頭還分兩種,第一像榮國府這種有過大功勛的勛貴,五代之內(nèi)是襲一次降一次,到第五代降等到奉國將軍的爵位,之后就不再降了,一直以奉國將軍傳世。
當然真要說起來,奉國將軍是支撐不起國公府這等體面的,所以如果五代之內(nèi)沒立住,也沒有大機遇,后頭榮國府就不是賈家的了。
第二種世襲遞降,是有限次數(shù)的世襲,就像林家的爵位,一開始就傳了三代,到林如海父親這里,又多襲了一代,到了林如海就成了白身。
最后就是不傳世,只有一代,當年王家的爵位就只封了一代。
至于顧慶之的爵位,目前是跟榮國府似的世襲遞降,但如果這樣,皇帝賞就賞了,不會特意吩咐一句給他做爵產(chǎn),所以顧慶之也得跟北靜王似的,要世襲罔替了。
這是多大的體面啊,連忠順王都是降等世襲呢。
全公公手都有點抖,但是算算安國公一個人每年就能上進百萬兩的收益,就還挺正常。
這哪里是安國公?就是叫陛下在下金蛋的母雞跟安國公里頭選一個,中選的也肯定是安國公。
下金蛋的母雞都不如他!
全公公自己都覺得安國公能點石成金,勸也是言不由衷,說不出口,最后也就:“奴婢先替安國公謝謝陛下了。”
“一年一百萬啊……”皇帝又嘆了一句。
全公公鬼使神差就想起前頭顧慶之勸他不要太過斂財?shù)脑挘鞍矅f了,銀子不花出去就跟白鐵塊一樣,留家里沒用的。”
皇帝笑道:“朕打算先擴充太醫(yī)院,不僅大夫,尤其是接生的醫(yī)女越多越好。朕的生母就是難產(chǎn)死的。還有宮里的宮女太監(jiān),朕早年還當皇子的時候,朕屋里的宮女太監(jiān)就病死好幾個,這些人都不得太醫(yī)診脈,都是跟藥童說了哪兒不舒服,再叫藥童開藥的。宮里都這樣,更何況百姓呢?”
“若是百姓連看病都找不到門路,又怎么好叫自己是太平盛世?”皇帝神情稍有落寞,不過想起一百萬能干什么,很快他就振作了起來,“朕還想多建兩艘海船,朕也想下江南看看,但是朕不打算跟太上皇似的,花民脂民膏還叫人上供。朕想看遍朕的大好河山!”
“有安國公,是陛下的福氣,有陛下,也是萬民的福氣,安國公也是萬民,所以陛下也是安國公的福氣。”
皇帝大笑,“這句話你說得比安國公好!”
全公公驕傲的挺直了背。
皇帝稍微暢想了一下未來,又想給顧慶之封國師,其實上回祈雨的時候,他就有這想法了。
只是大魏朝并沒有國師這個封號,前頭幾朝幾代也都沒有,所以皇帝打算先把這個叫法宣揚開,然后順利成章就能封他當國師了。
全公公又道:“方才奴婢過來的時候,還聽早上伺候安國公的小太監(jiān)說,安國公說榮國府太不像話了,那國公夫人排場比太后娘娘還大,見她得過三道門呢,就是陪同的下人都得換三撥。”
全公公是笑著說的,很明顯他也知道顧慶之在宮里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就是想請宮里處理一下榮國府。
皇帝很高興安國公能來告狀,這樣顯得親近嘛。
“朕記得前兩日尹恩立來說鄉(xiāng)試的時候還提過一嘴,榮國府四處宣揚朕的國公是乞丐出身,還在榮國府住過一段時日,想尋求榮國府庇護,還想叫榮國府舉薦?”
全公公臉上的笑紋越發(fā)的深了,“就是沒什么人信,都覺得是榮國府想攀關(guān)系想瘋了。若國公爺真是乞丐出身,還想尋求榮國府庇佑,那他們怎么沒庇佑呢?也不見舉薦,國公爺一個有真本事的人,他們生生給推出去了?奴婢猜榮國府宣揚這事兒,是想叫大家嘲笑國公爺出身不好,只是沒如了他們的愿。如今大家嘲笑的是榮國府非聾即瞎,哦不對,他們又聾又瞎還傻。”
皇帝點頭沉思道:“的確如此,況且出身也不能代表什么,朕祖上還是放牛的呢。”
能叫皇帝說出這種話來,可見他有多喜歡安國公。
“正是,國公爺多有本事。又豈是他們能詆毀得了的?”
皇帝便道:“只是他們詆毀安國公,安國公心善不與他們計較,朕卻不能不管,不然以后誰還肯給朕效力?這樣吧,下旨——”
全公公輕輕咳了一聲,這主仆兩個相處多年,皇帝自然是明白全公公什么意思的,他停了下來,聽見全公公道:“八月初三是賈家老太太的生辰。”
皇帝猶豫了一下,“你是說等她做壽那一天再下旨訓斥他們?叫他們做個好壽宴?”
全公公差點被自己口水嗆死,不至于真不至于,他雖然是個太監(jiān),但是個正直的太監(jiān),不至于出這種主意。
“奴婢是想說,不如等她好生做個壽,畢竟年紀大了。”其實全公公也是不想榮國府好,但是跟皇帝脫口而出的主意比,竟然還有些體貼。
當然榮國府肯定不這么覺得。
皇帝嘆氣道:“也是,提前下旨,她生辰也過不好,畢竟祖上也有大功勛的,朕算是看在太祖的臉面——不過朕還是覺得生辰當天宣旨更好。”
說到賈母這位老人家,皇帝理所應當想起自己家里的老人家,太上皇。
太后當年雖然跟皇帝也沒什么交集,更加沒有感情,不過太后老老實實從不作妖,也不跟皇帝演母慈子孝,相處起來更舒服些。
“尹恩立查的東西給太上皇送一份去,朕都懷疑太上皇也不知道他去年花了多少。快四百萬兩銀子了,他也花得出去?”
全公公便道:“其實奴婢覺得,這銀子必定是叫下頭人貪了不少,不然京里東西不會一年比一年貴。國公爺也說過,雖然百姓手里的銀子不多,但是太上皇手里的銀子多,下頭人手里銀子是貪來的,不費什么功夫,自然撒個沒數(shù),賣東西的也不是傻子,肯定要加價的。”
若是去年,送這東西,皇帝肯定要帶著全公公一起,不過今年太上皇已經(jīng)成了強弩之末,皇帝自覺不用那么鄭重其事了,叫了個小太監(jiān)就給送去了。
“朕想想慶之還說了什么?”皇帝安國公叫了幾次,如今又換了更親近的說法,“他還說了林如海跟林姑娘,林姑娘的事情好辦,回頭逢年過節(jié)有好東西,給她也送一份就是,或者百工坊出了什么好東西,叫慶之也去挑一挑。”
全公公忙應了。
皇帝又道:“至于林如海……”皇帝看向全公公。
全公公則顯示了一個優(yōu)秀太監(jiān)的良好職業(yè)素養(yǎng)。
“林大人無妻無子,也不曾過繼兒子,林家?guī)状鷨蝹鳎矝]什么親戚了。”
皇帝想了想道:“那朕給林如海尋一門親事吧……他也年過五十了,小姑娘不合適,他無子……朕給他找個生過兒子的寡婦吧。”
這年代生過兒子的寡婦是已經(jīng)證明過自己的生育能力了,某種程度上也是稀缺資源,尤其對林如海這種無子的人來說是很珍貴的,皇帝這也算是很貼心了。
全公公附和道:“陛下仁慈。”
皇帝笑道:“早上慶之還說林如海出身勛貴,亡妻也是勛貴,找了個弟子更是勛貴,朕要給他找個有錢的寡婦,一樣得是從勛貴家里找,他這輩子跟勛貴脫不開關(guān)系了。”
“文臣家里不會把守寡的女兒接回來的。”全公公跟著道:“文臣考科舉讀的都是朱子集注,信奉的是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女兒就算是守寡,也要叫她們待在夫家,好請一塊貞節(jié)牌坊回來,以示自己教女有方。”
這其實也算是勛貴跟文臣的矛盾點之一,一個覺得要給女兒撐腰,一個覺得貞潔才最重要。
“朕不大喜歡朱子。”
“陛下慎言。”全公公忙道:“若是叫傳出去,那些人該上折子要陛下下罪己詔了。”
皇帝冷笑一聲,“朕不喜歡他們都讀一樣書上來,朕的意思是,如果是九章算術(shù)這類,那肯定都是一樣的,但這是學派,以前還講究諸子爭鳴,如今就指著一個朱子集注選拔人才。朱子若真如此能干,他怎么不像孔子一般成了圣人?”
到了這個層面,全公公就不敢說什么了。
當然就算顧慶之在,他也是不敢當皇帝面說因為朱子的思想有利于皇權(quán)和父權(quán)統(tǒng)治,才被一代代神話了。
皇帝又道:“他們讀一樣的書,學一個人的思想,朕想要的是國之棟梁,又不是朱子弟子。朕算是發(fā)現(xiàn)了,每次說到朝廷大事,這些人提的意見都一樣,都是一個樣板來著,還不如慶之貼心,倒是爭斗起來,他們各有各的法子,可見學朱子也沒學到精髓。”
雖然皇帝吐槽,但是全公公也不敢笑啊。說到朝廷如何取士,搞不好連皇帝都玩不轉(zhuǎn)的,更何況他一個太監(jiān)?
好在皇帝也不是空有一腔熱血的,他道:“寫集注的也不止朱子一人,朕先去看看別的集注,挑兩條合適的出來。”
他說著又笑了一聲,道:“正好慶之推舉了林如海,朕便從他開始。朕提前給他透個題,明年的會試殿試都把他加進去,先選兩個別家學派的出來。好在朕還年輕,朕還有時間慢慢改,那些老頭子們,朕總有一天給他們?nèi)珦Q了!”
皇帝說著便笑了起來,“去問林如海吧,他想找個什么樣的,既然是緊著他找,自然是他先提要求。”
安國府里,顧慶之雖然是總覽擇吉這門生意的,不過再怎么總覽,他也是等銀子收齊了之后一家家發(fā),不會先把自己的扣出來。
如今皇帝的銀子已經(jīng)送出去了,他的三成一共十七萬四千兩,也是解凍能花的了。
顧慶之如今也算是混得風生水起,置辦產(chǎn)業(yè)也能置辦些一般人沒有門路的東西,也就是古代的“法拍房”。
京城這地界衙門多,同一塊地誰都能管,也就是說,百姓的東西,是縣衙抄的,稍微有點地位的,歸順天府,官員有刑部和大理寺管,錦衣衛(wèi)雖然什么都能管,但是影響不大的也到不了他們手里。
顧慶之雖然跟宛平大興兩縣也有點交情,不過要找好東西,還是先找自己人——錦衣衛(wèi)。
他差人給尹恩立送了消息,又去找了林如海。
“師尊有沒有計劃在京城置辦些產(chǎn)業(yè)啊?也給我?guī)熃阒棉k些嫁妝練練手。”
林如海覺得他的表情就不是很正經(jīng),便問道:“你又有什么門路?”
“錦衣衛(wèi)抄家的單子,已經(jīng)差人去要了。去掉該入內(nèi)庫的和該入國庫的,憑我跟尹大人的關(guān)系,怎么也能排在前三位挑吧,師尊不想沾沾我的光?”
這還真是個挺好的門路,按照林如海的眼界,一般的東西他還真看不上,好東西嘛,他來京城時日尚短,也沒什么門路。
要是花大價錢去賣,他雖然當了六年巡鹽御史,各種孝敬無數(shù),林家的家產(chǎn)更是豐厚,可他不是傻子啊。
物美價廉四個字還是會寫的。
所以林如海點頭,“想的。”
要不怎么說真誠才是最大的必殺技呢,林如海兩個字叫顧慶之沒話說了,他道:“那師尊也幫我掌掌眼,我年紀尚輕,怕是要挑花眼的。”
林如海嗯了一聲,笑道:“尹大人送來的名冊,自然會給你推薦的,你擔心什么。”
“我還想給師姐送點什么東西。”顧慶之誠懇地說,“賈家不是什么好東西,據(jù)我了解,一點多余的東西沒給師姐教。縱然是師姐天資聰慧,也得給她兩個鋪子練練手。”
顧慶之也真誠了一下,林如海嘆氣,“她外祖母當日說接她,也提了喪母長女這等說法,是我過于輕信他們了。”
這還是林如海第一次明明白白的說自己的問題,以前顧慶之總調(diào)侃他,可真說出來,瞧見那臉上的表情,顧慶之就只想安慰他了,“賈家是會騙人的,您是個好人,自然不會想到親戚能動這樣手腳。”
“況且您還是受害者呢,斷然沒有受害者反省的道理,快別傷心了,還是想想下午吃什么吧。”
兩人正閑聊,尹恩立來了,身后還跟著去傳消息的崔頤鳴。尹恩立手里拿著幾本冊子,甩得嘩啦啦響。
林如海上前打了招呼就離開了,崔頤鳴行過禮也出去了,等下人端了茶點又出去,屋里就剩下顧慶之跟尹恩立兩個。
“你可真給我找了個好差事。”尹恩立道:“我手下幾個人可都盼著什么時候再有婚宴呢。五千兩銀子不說,當天怎么也能再得個幾十兩的紅封。”
“那就多去兩個。”顧慶之笑道。
“也不好去太多,三個也就到頂了。”尹恩立把手里冊子放在桌上,“你看看吧,不用還回來。前頭有記號的,都是好東西。”
顧慶之看著桌上四個冊子,道:“乖乖,這還沒過年呢,你們錦衣衛(wèi)也有考績?每年不抄個五百家不能得中上?”
尹恩立笑道:“你小子——不止五百家,光順天府這一片就不止五百家了。”
他把冊子攤開。
“上頭的是錦衣衛(wèi)的,下頭是大興宛平兩縣抄的,還有順天府抄的。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怎么想的,不過京城這地方,你也知道的,隨便掉個石頭都砸死個皇親國戚,你這樣的,有陛下照看,關(guān)系也硬,大家都想把東西賣給你。免得后頭有糾紛,你就當幫幫忙了。”
“那我仔細看。”顧慶之把冊子收攏過來。
“你小頭那個小旗,崔頤鳴,我給他升了總旗了,正七品。再給你派一隊力士,這都是咱們錦衣衛(wèi)的子弟,父親死在任上的,以后宴席就從這里頭挑人,也照顧照顧孩子。”
“尹大人是個好人啊。”顧慶之嘆息道,“吃了飯再走?”
尹恩立笑了兩聲,道:“忙鄉(xiāng)試呢,今兒才抓了個給主考官送菜的,水蘿卜里頭藏著蠟丸。呵呵,鄉(xiāng)試作弊,又能抄家了。”
尹恩立說完起身就走,不多時潘勇也來了,京營雖然不管抄家,不過也來表示了對顧慶之的感謝。
還是那句話,上頭的人不缺錢,可要給小頭人找來錢的路子,又不能犯忌諱,也不是那么容易得。
潘勇也給他又送了一隊孔武有力的士兵看家護院,同樣也給了他一個名冊,父兄死在戰(zhàn)場上的孤兒,同時還又提了個要求。
“我聽說還有找你遷墳選日子的,遷墳肯定得有人鎮(zhèn)場子,鎮(zhèn)場子不得找見過血的猛士?這活兒我手下也能干。”
顧慶之道:“放心,肯定少不了你們的。”
今天是發(fā)錢的日子,送走潘勇,欽天監(jiān)也來人了。
張監(jiān)正很是高興,這銀子他們雖然只能拿一成,看著是少,可跟以前比,收入差不多翻了四倍,關(guān)鍵是這銀子還有皇帝六成干股,有皇帝在上頭頂著,這銀子干干凈凈的干什么都行,誰都說不出個不來。
“老姚念了幾年的馬,總算能舒舒服服的養(yǎng)起來了。”張監(jiān)正一邊嘆息,一邊道:“后日在春文樓擺了席,宴請顧大人,還望顧大人賞光。”
顧慶之笑道:“一定去一定去。”
張監(jiān)正又客氣兩句,便起身告辭,不免又感慨一句,“您剛來的時候,我們還猜以后您擇日子,潤筆費怕是要升到一千兩,可哪里知道——”
張監(jiān)正一邊搖頭一邊笑,“是我們太沒見識了。”
送走張監(jiān)正,不多時全公公又來了,帶著皇帝的圣旨,“恭喜安國公。”
全公公笑瞇瞇把皇帝賞賜的東西一說,顧慶之不免也要感慨一句,“那莊子有五千畝啊。”
嘆完他也笑了起來,道:“全公公先替我謝謝陛下,明兒我再進宮自己謝陛下,尤其那個溫泉莊子,我過兩日就去泡泡。”
全公公來,不僅為了安國公,還有林如海呢。他去找林如海,顧慶之翻看著尹恩立送來的冊子,不多時,林如海表情復雜的到了顧慶之的書房。
顧慶之起身迎了一下,道:“師尊來看看這個,我圈出幾個適合先給練手的鋪子,包含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務必讓師姐——”
“皇帝真真不一樣啊……”林如海長嘆一聲,也不等顧慶之問,就把要給他找繼妻,還給他安排差事的事兒說了。
“說是在勛貴里找,還問我想找個什么性子的,有什么要求,想到了只管說。”林如海唉聲嘆氣的,卻是感動,“若是真有的選,誰想絕后呢?誰又想過繼呢?”
“所以我說陛下是好人,雖然是皇帝,還知道先問問你樂不樂意,尤其賜婚這種事兒,搞不好就是結(jié)仇了。”
林如海沒接他的話,還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我家里的爵位也是傳了四代的,我林家也是跟著太祖皇帝一起打過天下的,后來高祖皇帝南巡,太上皇也南巡,我家里雖沒接駕,但是伴駕是有的,皇帝跟這兩位都不一樣。陛下真是個好皇帝。”
“那陛下給您派的差事,您是不是得好好干啊?”
這語氣帶點鼓勵,林如海被他逗笑了,道:“那是自然,我家里藏書不少,當年各種集注也是都看過的,尤其江南這地方,各種學派也多,我怎么可能辦不好?你這兩日好好看書,這么大的人了,想也不用為師盯著了。”
顧慶之眉頭一皺,故作驚訝看著林如海。
林如海略有點不好意思,“以前你說為官之道,又說要跟陛下先商量好等等,為師還覺得是歪門邪道,如今看來——”
他嘖嘖了兩聲,“科舉你不如我,當官我的確不如你。”
顧慶之笑道:“朝中也沒兩個能像師父一樣的,幾個大學士也跟皇帝相敬如賓,不然我肯定知道。”
林如海說完就要走,顧慶之招呼道:“還給師姐挑鋪子呢。”
林如海笑道:“你辦事兒我放心,其實給她什么都行。好點的鋪子一開始就能賺錢,她拿了也開心。收支將將平衡不賺錢的鋪子肯定是有問題的,放她手上,也能叫她想一想怎么賺錢,怎么安排人手。賠錢的鋪子給她,就是教她怎么縮減人手,怎么節(jié)省開支,是要另尋出路還是要再堅持一段。都行。”
“不愧是當了六年巡 鹽御史。”顧慶之頓時覺得自己那個從衣食住行下手,讓師姐全面了解社會生活的主意有點——思想高度雖然有,但不如師尊說的能鍛煉人。
“管他呢。”顧慶之把冊子一卷,去找林黛玉了,“也要讓人挑自己喜歡的。”
第54章 你也很懷念小姑子吧?
雖說是找林黛玉,雖然林黛玉就住在安國府,但是直接沖進去人家姑娘臥房也是不可以的。
顧慶之等在第一進的明堂里,不多時林黛玉就出來了。
“正收拾東西呢。”林黛玉眼睛亮亮的,輕笑道:“宮里賞了不少東西,我正叫丫鬟一一放好了。”
“我聽陛下說,給了你不少布料,正好拿來做衣裳穿。”
“已經(jīng)安排人去做了。”林黛玉掃了一眼冊子,道:“這是給我的?”
“置辦些產(chǎn)業(yè),給你練練手。”顧慶之把冊子遞了過去。
林黛玉接過來卻沒看,“我想先要個賣糧食的鋪子。我家里地多,糧食產(chǎn)得也多,只是江南那邊糧價一直上不來,南邊還時不時有兩廣更便宜的糧食運來,我仔細算過的,把糧食運到京城來,賣給周邊幾個州府,加上運費,也比在江南出貨有賺頭。”
“你……”顧慶之想了想,打算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南方的糧跟北方的糧不一樣,你可知道?”
“當然。”林黛玉輕松的表達著自己的見解,“一年熟一次的糧食比一年熟兩次的糧食更頂飽些,更筋道些,也要更貴些,貢品的糧食一大半都是北方產(chǎn)的,這我是知道的。回頭也要體現(xiàn)在糧價上。”
雖然只是最基本的,不過聽見這個,顧慶之也放心了,“既然這樣,給你找一處碼頭附近的店鋪可好?我想你這店鋪做的肯定是大生意,方便卸貨,也方便談好了直接下船就裝車。”
林黛玉點頭說好,又道:“我猜你還不太放心。我也知道定價要跟著大流走,可以貴,但是不能過于便宜,不能砸了別人的飯碗,也不能把整個糧價攪亂了。”
顧慶之覺得他每一天都在刷新對林黛玉的印象。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婆子進來,“姑娘,榮國府送了請柬來。”
林黛玉接過來一看,里頭還夾著一封信,她也沒避諱顧慶之,直接道:“八月初三是我外祖母的生日,請我去吃宴席。”
“我陪你去?”顧慶之問道。
林黛玉搖頭笑道:“可千萬別。背后我管不了,如今誰敢當面給我臉色呢?我是縣君,還能訓斥人無禮。”
顧慶之覺得她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猜她八成是想自己找回場子,“那我送你去,再接你回來?”
林黛玉笑了好幾聲,“也行。”她說著就把冊子又推了回來,“一個糧食鋪子就行。”
“馬上冬天了,要么再來個煤炭鋪子,也做做時令生意?”
林黛玉笑話他,“國公爺,燒飯的柴火,那是一年四季都要有的,冬天取暖的碳,這會兒才開始備貨已經(jīng)晚了。況且你哪來的煤礦呢?總不能做個二道販子吧。”
從林黛玉院里出來,看見林如海,顧慶之不免又感慨一句,“這么好的姑娘,師尊怎么就舍得送去榮國府?”
聽見他又說這個,林如海不免又嘆氣,道:“當年我才做了巡鹽御史,你也知道有多少鹽場要管,公務上難免捉襟見肘。她母親又才去,我忙著公務無暇顧及其他,她小小年紀無人照顧,不送去外祖母家里又該怎么辦?她外祖母又說得極其好聽。”
“那以后不送了?”顧慶之追問一句。
林如海笑道:“我都打算續(xù)弦了,她名義上也算有了太太,再無喪母女之說,自然不必再跟榮國府扯上關(guān)系。”
只是說著,他神情忽然又落寞起來,“其實我也能猜到陛下為什么要勸我續(xù)弦。既然要重用我,大概是想更放心些吧。”
顧慶之正要安慰,又聽林如海道:“前些日子,有同年來尋我,也是為了我續(xù)弦之事。他說尋常人喪妻,守一年已經(jīng)算知禮,守上三年已是難得重情重義之人,勸我不必如此,又說想給我做個媒。”
“修書雖然是清閑差事,不過正如你所說,再升就要入閣了,這等高官,無妻無子總歸是個隱患,著實不能讓人放心。”
顧慶之頓時就覺得不太好勸了,是他想得狹隘了,尋常人家是結(jié)親,高官就是聯(lián)姻,考量的也是政治立場問題居多,就是后世,官員家庭是否幸福美滿也是考核標準之一。
“那……這也是為了實現(xiàn)政治抱負?造福百姓?而且?guī)熥鹑缃褡∥壹依铮材苣眠@個當借口,連房子都沒有,如何成親?還能再拖上兩年。”
林如海笑著拍了拍他肩膀,“你這么貼心,倒是叫人不習慣了,我原本以為你要說:師尊住我家里分毫不提搬出去,不會是想拿我安國府當擋箭牌吧?”
顧慶之松了口氣,這下放心了,“陛下真的很體貼了。”
“是啊……”林如海聲音忽然變小了,“我是——我林家一直都是單傳啊。”
顧慶之大概也能猜到他想什么,年輕的時候自信滿滿,還能哄哄自己是不一樣的,年紀大了越發(fā)認命,越怕是自己的問題,上回他還說過是他虧欠了賈夫人,若不是嫁給他,她怕是早就子孫滿堂了。
“師尊早年不是也有個兒子?”顧慶之安慰道,“宮里生的孩子都有快一半養(yǎng)不大,尋常百姓家里生三個死兩個是常有的事情,師尊兩個孩子,活下來一個算是正常水平?”
林如海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既然收了你當?shù)茏樱揖痛蛩闶漳氵@么一個弟子,橫豎我死了也有你摔盆扶靈上香,以后這等事情就是你的問題了。”
林如海一甩袖子走了,臨走還撂下一句,“好好讀書,莫要耽誤了功課!”
顧慶之還在后頭喊了一句,“師尊,我瘦小的肩膀承擔不了這么重要的責任啊!”
林如海笑了兩聲揮了揮手,扭頭來了一句,“你一點都不瘦小。”
到了八月初三早上,顧慶之陪著林黛玉上了馬車,浩浩湯湯一隊馬車往榮國府來了。
“你送的什么?”顧慶之問道。
“兩匹織錦,還有一雙蘇繡的鞋面。”林黛玉安安靜靜坐在對面,“都是這次回來時候帶的。”
顧慶之果然放心,“我前兒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紅字,卻要讀女紅,說是因為縫衣服的時候扎了手,流了血出來,又在血上繡了花。雖然說是辛苦,才把工字改成了紅,可這寓意就不好,天生就帶著苦味,還暗示流血,以后少做些針線,還真指望你自己做衣裳不成?”
林黛玉笑道:“知道了,我哪兒有機會拿針呢?這半年還沒動過針線呢。”
雖然知道偶爾叫林黛玉去去賈家是好事兒,畢竟心理陰影不是逃避就能解決的,最好的還是親手反抗親手打破,不過顧慶之不免還是覺得賈家是吃人的深淵。
“不愛吃的東西就別吃了,不想喝茶也別喝。”
顧慶之才說了兩句就被林黛玉打斷了,“不想理的人別理——”她指指身后,“你給我?guī)Я诉@許多人的人還有東西,知道的是去拜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去郊游呢。”
顧慶之便笑道:“那溫泉莊子你去不去?”
“收拾好了嗎?連請柬都沒有呢。平白說兩句,還不是逗人玩。”
馬車繼續(xù)往前,榮國府這會兒也很是熱鬧。
賈家上下都想借賈母的壽宴驅(qū)散榮國府頭上的陰霾,所以這壽宴分外的熱鬧,雖然不像明九暗九這樣的歲數(shù)要大辦,不過也辦了三天的席,還請了戲班子來唱戲。
史湘云前兒就來了,原本想跟她寶姐姐住,不過被賈母勸住了。
賈母是怕梨香院里那個荒唐的薛蟠,若是湘云在她家里出點問題,她是交待不過去的。
想歸想,說是不能這么說的。
“就住我屋里!”賈母笑道:“我屋里地方大,跟你幾個姐妹也離得近,別住那么遠了。”
史湘云于是又拉著薛寶釵的手,笑道:“我想跟寶姐姐住,要么我們住林姐姐的屋子吧,反正她也不在,林姐姐也不是小氣的人。”
賈母心里雖然有怨氣,也挺想叫林黛玉知道不是沒她不行的,但隨著林黛玉封了縣君,賈母是越發(fā)的想把她緊緊抓住了。
“那是給你林姐姐收拾的屋子,你又不常來,你若是常來,我叫她們也給你收拾一間屋子。”
賈母當面勸過,背后賈寶玉也來道:“若是你林姐姐在,你去問她,沒有不答應的。可如今她不在,你要住她屋子,就有些不合適了。”
史湘云哼了一聲,“我還不知道你了?”
正日子這天早上,花廳后頭就搭了個小戲臺子,上午唱些暖場的戲,等吃過飯才是正戲。
賈家的姑娘們平日是沒什么活動的,充其量就是去王家坐坐,戲臺子搭起來大家都很是開心,圍著一處看呢。
探春道:“也不知道唱什么戲?我也沒聽過幾出,逢年過節(jié)都是點那么些戲,早聽膩了。”
惜春站在她旁邊,賈母做壽,寧府眾人也是都來了的,尤氏沖她招手,惜春只當沒看見,轉(zhuǎn)臉跟探春道:“這戲班子看著眼生,就是唱些老戲,肯定也跟以前聽的不一樣。”
一邊的迎春還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平日里倒也罷了,在這等喜慶日子,就被旁人襯托得略愁眉苦臉,邢夫人遠遠看見了,忙叫王善保家的把人叫過來,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你也笑一笑,老太太做壽呢,你苦著個臉做給誰看?別連累了我跟你父親!平日養(yǎng)在二房屋里,養(yǎng)得好夸二房盡心,出點錯就是大房不上心,又不是我養(yǎng)的。”
薛寶釵拉著史湘云到了角落里,小聲勸道:“你也別總說你林姐姐,她早些年也不容易的。母親去了,一個人借住外祖母家里,總是沒有在自己家里舒服的,況且她母親又是老太太的獨女,難免優(yōu)待些,你讓讓她。”
史湘云哼了一聲,“她至少還見過她母親,她父親也好好的,我襁褓里就死了父母,我連見都沒見過,我才是寄人籬下呢,也沒見我像她似的,整天掉臉子。況且她還是姐姐,怎么不是她讓我?”
“我是勸你,怎么越勸你脾氣反而越大了?她都封了縣君了,跟咱們可不一樣。”
薛寶釵還想說什么,只是人漸漸多了起來,那邊又有人說林姑娘來了,薛寶釵不好再說什么,道:“咱們?nèi)ダ咸堇锇桑A兒來了,也不知道她給老太太送了什么。”
賈母院里,賈寶玉一直沒精打采的,襲人勸道:“今兒是正日子,林姑娘也來,二爺也稍微提些精神。”
“許是讀書讀累了。”晴雯一邊笑話道。
“你少說兩句吧。”襲人嘆氣,其實真算起來,賈寶玉就好好讀了兩天書。
說白了賈政也不是什么上進的人,混日子混了二十余年,哪有那么容易就改了?再說催兒子讀書哪有清客聊天舒服?
也就三五天,賈府又跟以前一樣了。
“林姑娘到了。”
聽見外頭傳來的聲音,賈寶玉一溜煙竄了起來,“我看林妹妹去!”
襲人在后頭嘆氣,“年紀也不小了,還這么毛手毛腳的。也不知道林姑娘究竟哪點好,勾得人茶飯不思的。縱然是一起長大,也該矜持些才好。”
晴雯冷笑一聲,“你也就會背后說人了。你當面去說說?還嫌林姑娘不矜持,你又矜持到哪兒去?”
襲人面頰微紅,辯解道:“我是二爺?shù)难诀撸铱隙ㄊ且煤盟藕蚨數(shù)摹!?br />
“呸!晚上折騰成那個樣兒,還要叫別人裝聾子不成?”晴雯轉(zhuǎn)身出了屋子。
林黛玉轎子后頭跟著丫鬟婆子到了賈母院子里。
出來迎接的鴛鴦眼皮子跳了跳,也不好多說什么,正經(jīng)先行了禮,道:“姑娘請。”
林黛玉道:“我原來那屋可還在?叫她們歇在那屋。”
鴛鴦客氣笑道:“自然是都給姑娘留著呢。”
林黛玉這才叫了丫鬟拿了壽禮,跟著她進了賈母屋里。
“外祖母。”林黛玉笑著福了福身子。
“好像又長高了些。”賈母笑道,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妹妹。”賈寶玉好容易等賈母說完話,忙湊了過來,“你這些日子可好?眼見又要冬天了,仔細身子,別又咳嗽了。”
林黛玉臉色都比原先紅潤了,人看著也結(jié)實了,再不是以前那風一吹就恨不得倒地的柔弱模樣。
只是看出來歸看出來,說卻是沒人敢說的。
眼見沒人說話,又是王熙鳳出來打圓場,“長成大姑娘了,瞧這模樣,跟我姑媽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賈母笑道:“你哪里見過你姑媽?又來糊弄人。”說完她沖著林黛玉招手,“來我身邊,叫我仔細瞧瞧。”
林黛玉緩步到她身邊坐下,賈母拉著她的手,嘆氣道:“跟你母親越發(fā)的像了。”
跟原先不敢說話暗自垂淚不一樣,林黛玉大方笑道:“外祖母快別難過了,大好的日子,若是我連累您傷心,以后我還怎么敢來?”
這軟釘子就還挺不好吃的,賈母也只能道:“以后多來,我看見你才開心。”
賈寶玉也在賈母另一邊坐下,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他閉了閉眼睛,又盯著林黛玉,聲音都有些發(fā)抖,“妹妹,這次回來,就別走了吧。”
“寶二爺說什么傻話呢?”林黛玉笑道:“下午安國公就來接我了。”
安國公三個字一出,一個個的全都是倒抽冷氣,屋里的溫度恨不得都能下降三度。
連王熙鳳一時間也有些語塞。
賈府消息不靈通,遠離權(quán)力圈子許久,有點無知者無畏的架勢,但是她們王家不一樣,王熙鳳是知道安國公這三個字的分量的。
別說王家埋怨她了,就連她自己都后悔,當初怎么就被老太太唬住了,若不是她隱瞞安國公的真正身份,憑她王熙鳳的手段,又怎么會拉攏不到人?還平白結(jié)怨。
王熙鳳再次告誡自己,以后老太太嘴里的話一句都不能信,她吩咐下來的差事,也得掂量著辦,省得又被坑。
這時候王夫人開口了,她不喜歡林黛玉,她更是討厭安國公,前頭他們二房折騰成那個樣子,寶玉被訓斥,老爺病了,下頭庶子不肯安分守己,連大房的孤兒寡母都想要騎在寶玉頭上起勢,不都是因為安國公攛掇的?
“畢竟是外男,也不好總掛在嘴里的。”王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似關(guān)心的規(guī)勸了一句。
林黛玉抿嘴一笑,“他是我父親收入門墻的弟子,正經(jīng)拜過師的,比尋常座師又要親近些,也算是我的兄長了。雖是賈家的外男,卻不是我林家的外男。不過我在榮國府借住這幾年,的確是不常見二舅母回王家——”
一句話說了一半,她又笑了起來,暗示示得很明顯了,王夫人跟王家不親近,把兄長當外男處來著。
王熙鳳不由得嘆一句伶牙俐齒,早年她就常有妙語,如今是越發(fā)的能說會道了,竟是一點虧都不吃的樣子。
看見自家妯娌吃癟,邢夫人興奮到恨不得跳起來。
邢夫人笑道:“我常聽大老爺講原先姑娘母親還未出閣時的故事,今兒見了姑娘才勉強能感受到她三分神韻。”
算是夸完林黛玉,邢夫人又沖王夫人道:“想必你也很是懷念吧?”
懷念?王夫人臉都黑了,邢夫人越發(fā)覺得若是能見到這位小姑子,她好歹得行個大禮表示感謝。
不為別的,王夫人如今這幅表情,能叫她至少回味一個月。
說話間幾位去看戲臺子的姑娘回來了,見屋里氣氛沉重,不由得都有點詫異。上前打了招呼之后,就各自坐下,誰都沒先開口。
史湘云才被薛寶釵一頓“勸誡”,見了林黛玉不免又想起來,便道:“帶了這許多東西,林姐姐這是要搬回來了?怎不在父親膝下盡孝?”
林黛玉瞧見她張揚的模樣,其實是有些羨慕的。
雖然都是寄人籬下,可史湘云比她好多了,單說這性子,但凡她叔叔嬸嬸苛刻一丁點,她都不會如此的天真樂觀,又口無遮攔,還總被薛寶釵利用。
“你寶姐姐沒教你?”林黛玉暗示道:“她總說你又去哪個郡王家里做客,又去哪個侯爵家里玩耍,你去別人家里的時候不帶身衣服嗎?更衣之所以叫更衣,不就因為去一次就要換一次衣服?”
史湘云正要說話,賈母阻止了她,她笑道:“既然人到齊了,我也要倚老賣老了,都送些什么賀禮,也叫我瞧瞧。”
邢夫人正要站起來,王熙鳳把她拉住了,“寶兄弟先來?”
邢夫人這才明白,老太太是要看小輩給的東西。
禮物是早就送來賈母屋里的,如今不過是各自展示。
賈寶玉站起來,又看了林黛玉一眼,這才去那邊拿了自己送的卷軸,笑著打開道:“這是我寫的百壽圖,祝祖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賈母開心極了,叫丫鬟把這圖舉在她面前,仔仔細細看了,跟王夫人笑道:“你們總還嫌他不爭氣,不讀書,看看這字寫得多好?”
王夫人笑著點頭,“更難得的是這份孝心。”
賈母道:“就掛這屋里,來來回回都能看見!”一邊說,她一邊拿了早就鑄好的壽桃樣式的銀錁子,給了寶玉兩個。
鴛鴦叫丫鬟去搬了凳子,親自上去把原先一副松鶴圖摘了下來,又將賈寶玉的百壽圖掛了上去。
王熙鳳又眼神示意迎春,不過沒等張嘴,林黛玉先出聲了。
“也看看我送了什么。”
丫鬟把林黛玉帶來的壽禮擺在賈母眼前,林黛玉笑道:“兩匹織錦,還有一雙蘇繡的鞋面。我常聽外祖母說老家如何如何,專門差人去尋來的。”
王熙鳳站起來,湊近兩步看了看,笑道:“織得這樣精妙?還有這鞋面,我覺得做個屏風也足夠了,做鞋面倒是委屈了它。”
林黛玉微笑看著賈母,余光瞧見迎春似乎是松了口氣。
前兩日賈府送來的請柬,里頭還加了一封信,她沒給顧慶之看。
信里說了她們要給賈母送些什么,囑咐林黛玉不要送重復了。
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兒,她在賈家住了這許多年,每年給賈母準備壽禮,大家都是這么商量著來的。
問題是離賈母生日也沒兩天了,送這么一封信來,說的又是她們準備了什么,她不能準備什么。
說沒安好心興許有點過,但是好心腸也是沒有的。
以前送賀禮,基本都是女紅類的,趕著這時候送來,真要重復了再重新準備也是來不及的,要么就不能送女紅了。
不過一看那單子,林黛玉就知道迎春又被排擠了。
只有她的禮不是手工制品,跟別人的比,還顯得有些敷衍。
八成還是因為薛寶釵。
自打薛寶釵來了之后,總愛插話搶白人,別人倒也罷了,迎春原本就不多話,被搶白兩次就越發(fā)的沉默了,更加不說自己想做什么了。
林黛玉這半年原本就沒功夫做手工,跟迎春也從來沒起過別扭,干脆就從庫房里找了些布料當壽禮。
賈母仔細看過,又嘆了兩句:“工藝越發(fā)的精湛了,比我年輕那會兒更上一層樓。”
林黛玉從她手里接過銀錁子,又坐了回去。
原本送賀禮的順序,是賈寶玉先,然后是賈家的三位姑娘,然后是外客:先是薛寶釵跟史湘云,林黛玉是被放在最后一個的。
如今被林黛玉這么一打岔,王熙鳳左右看看,干脆先點了薛寶釵的名字,“薛大姑娘送了什么?也叫我們開開眼。”
薛寶釵也站了起來,笑道:“老祖宗請看。”
丫鬟拿了紫檀木的匣子來,紫檀木年份久遠,已經(jīng)有了點點金斑,匣子上頭還有螺鈿,鎖頭還是金的,賈母笑道:“光這盒子就夠名貴了。”
“古人說買櫝還珠,見了寶姐姐這盒子,就知道這詞兒是怎么來的了。”
林黛玉說笑道,三春也跟著翹了翹嘴角。
薛寶釵臉上一成不變的笑容,顯得很是從容不迫,也就是裝沒聽見。
“這是我親手打的瓔珞,絲線是在佛前供奉過的,別處是些小珍珠小瑪瑙,就只有中間這一塊,是顆夜明珠,白天看著平平無奇,到夜里有光出來,映襯著一整條瓔珞都出彩了。”
夜明珠是非常名貴的,賈母收了這等禮物很是高興,笑道:“我很是喜歡。別人都得一個銀錁子,我給你兩個吧。”
薛寶釵客氣推辭兩下,開心的收下了。
別人倒還罷了,史湘云一直盯著林黛玉,方才薛寶釵送壽禮,她不好打岔,等薛寶釵坐下,她問道:“我方才瞧見林姐姐皺眉頭了,可是不高興?還是喜歡夜明珠?安國公家財萬貫,叫他送你一顆不就是了?”
說完她自己先笑了起來。
“這個云丫頭,慣會笑話人的。”薛寶釵先把自己摘了個干凈,可惜史湘云沒聽出來。
林黛玉搖了搖頭,道:“我不喜歡夜明珠。”她想起顧慶之說過的話。
……別的寶石無所謂,夜明珠可千萬別收到屋里,對身子不好的……
顧慶之原本是想說有輻射,可古代也沒這說法,最后他說的是這東西以前是神仙的宮燈,后來碎了落在地上變成了夜明珠,沒有神仙那個命格,壓不住這東西就是招禍。
他不僅跟林黛玉這么說,他跟皇帝也是這么說的。皇帝是個好皇帝,他也想叫皇帝健健康康的多活幾年。
不過這話在賈母壽宴上說,怎么聽都有點貶低人的意思,林黛玉便斟酌道:“安國公說夜明珠凡人用不了,該慎重些好好收著。”
薛寶釵臉色變了,瓔珞能掛脖子上,也能掛在屋里裝飾,她送這東西就是想叫賈母天天看著,天天想著她的好,若是“慎重的收起來”,那她還送個什么勁兒?
而且迎春原本送的就是瓔珞,她為了不重樣,還專門提前說出來堵了她的嘴,怎能叫人破壞?
薛寶釵笑道:“老太太福壽雙全,又怎么會是凡人?就是榮國府,也不是尋常的國公啊,你看看你寶兄弟脖子上的那塊玉,這也不是凡品。”
林黛玉還想說話,史湘云埋怨道:“該我送壽禮了,你們別總打岔。”
她站在賈母身前,得意洋洋道:“這是我親手繡的腰帶,老祖宗看看喜不喜歡?”
賈母也有意緩和氣氛,故意道:“腰帶這樣短,是嫌棄我吃太多腰粗不成?”
屋里眾人都笑了起來,史湘云又埋怨道:“嬸嬸整日叫我做針線,我手上都起繭子了。”
賈母拉著她的手吹了吹,“也給你兩個銀錁子。”
第55章 林妹妹變了
外姓人送完賀禮,下來就是賈家的三位姑娘。
迎春送了一副馬吊,賈母笑道:“這個好,原先那個已經(jīng)舊了,好些字都看不清了。”
賈母收了東西,也給了迎春兩個銀錁子,又跟王熙鳳道:“明兒咱們打牌,我知道你是財主,贏你些銀子。”
王熙鳳笑著討?zhàn)垼袄献孀诳绅埩宋野桑饺绽锼藕蚶献孀谝患易樱萌菀仔獌商爝得出銀子。”
有她這么一說,屋里笑聲不斷,說她貧嘴的人也不少。
下來是探春,她送了賈母三副抹額,“這個是平日里見客人用的,上頭用了金線,里頭墊著棉布,也不怕硬,后頭兩副是家常帶著的,里布我洗了好幾次,又軟又暖。”
為這三副抹額,探春準備了兩個月,廢布料都夠做兩個小褂了,東西有多好自然不必多說,賈母帶上去試了試,又仔細看著,道:“針腳這樣密,一個線頭都看不見,咱們家這些姑娘,就你針線最好。”
探春笑得嘴角翹了老高,也從賈母手里接過兩個銀錁子。等她下來坐下,王夫人也含笑跟她點點頭,鼓勵道:“你這樣孝順,我也放心了。”
最后一個是惜春,她照例是一幅畫,今年畫的是老君祝壽圖,老君手里捧著大大的蟠桃,尤其是額頭那里,凸出來好大一塊。
賈母笑道:“放我屋里,天天看這個,我也長壽。”
尤氏便也恭維一句,“我們姑娘這畫技,是一年比一年好了。”
惜春不過點點頭,連笑都不帶笑一下的。
獻過壽禮,又說了兩句話,外頭進來一婆子,道:“老太太,賴嬤嬤幾人來給老太太祝壽了。”
賈母便跟屋里幾個孫輩道:“后頭就是家里的老仆人來了,你們怕是無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好,這些都是咱們家里體面的下人,以后你們自己當家就知道了。”
幾人站起來,薛寶釵跟探春兩個聲音最大,“謝老祖宗教我。”
林黛玉卻想起顧慶之說的怎么對待家里的奴仆。
他說人多了待久了,再加上姻親關(guān)系,勢必是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他打算每隔十五到二十年就放一批人出去,每人一兩象征性收個贖身的銀子,大家都開心。
林黛玉覺得說得挺好,真拿奴仆來說,二十年學了不少手藝,出去也能謀生。而且二十年,能攢下些錢,能做個小買賣或者買塊不錯的地,但是又不會攢得太多,多到不想放身份,只想變著方兒賴在主人家貪銀子的地步。
總之就是沒把人的路堵死,能叫人看見希望,大家都好。
“林妹妹~”
忽得一塊帕子在她面前一晃,林黛玉一把抓住,帕子抓在了手里,又聽薛寶釵笑道:“林妹妹想什么呢?你寶兄弟叫了你好幾聲,也不見你答應的。若不是我試了試,還當你是又故意不理他了。”
林黛玉生性敏銳,借住賈府多年后,敏銳變成了敏感多疑,如今雖好了許多,但敏銳總歸是不會變的。
薛寶釵什么意思,她自然也明白,不過她覺得顧慶之有句話說得很對,與其折磨自己,不如摧殘別人,都是第一次當人,誰該讓著誰?
“寶姐姐多會關(guān)心人,我記得原先我還在老太太院子里住的時候,你寶兄弟來找我說話,來十次你能追來八次,也怪不得你說又呢。”
林黛玉說著說著,自己就先把自己逗笑了。
原先覺得薛寶釵可憎,如今跳出來看,她當然還是可憎,不過也是個“妙人”。
薛家來了沒多久,賈府里就開始流傳金玉良緣的說法,薛家雖然不承認,但是也不反駁,更加不澄清,薛寶釵雖然在哪里都是一副家長做派,好像在說我跟你們不是一輩兒的,但依舊是帶著流言里那明晃晃的金鎖招搖過市。
不僅如此,她還叫貼身的丫鬟鶯兒,認了寶玉貼身的茗煙的娘做干娘。
寶玉屋里的丫鬟,有幾個寶玉都不認得,薛寶釵只聽說話聲就知道是誰,說祖宗八代有些過分了,但是父母兄弟在何處做事,薛寶釵沒有不知道的。
還有薛家大手筆的打賞賈家的下人,力求叫每個人都說她待人寬厚,會管家。
“寶姐姐還真是辛苦呢。”
雖然林黛玉是笑著說的,可誰都能猜出來這里頭沒什么好意思。
薛寶釵無奈笑道:“果真是不一樣,如今是越發(fā)的口齒伶俐了。”
“我覺得奇怪。”林黛玉反問道:“你若是不試探我,又怎么覺得我口齒伶俐?你看別人都好好的,就你非得湊上來,說完又不開心,也不知道你圖什么。”
顧慶之其實還教過她一句先撩著賤,只是諷刺歸諷刺,直白的罵人卻是說不出口的。
聽了她這話,薛寶釵故意搖頭嘆氣,退后兩步,站在了人群里,拉了史湘云說話去了。
她這一退,反倒把迎春突了出來,迎春沖林黛玉笑了笑,感激的問道:“你這些日子可好?”
“非常好。”林黛玉掃了一眼一邊滿腹心事,卻又心不在焉的賈寶玉,八成又是犯什么癡病了。
不過她也很是贊同顧慶之前頭跟她的感慨,若是賈寶玉不成器,賈家這些姑娘們就慘了。
當然不是說全家的重擔都要壓在賈寶玉身上,而是他的父兄都是肉眼可見的不爭氣,他算是賈家最后的希望。
他總不能一邊說我喜歡跟姐妹們在一起,一邊又對姐妹們的悲慘命運視而不見吧?
再往 下雖然還有個賈蘭,不過年紀太小,就算他成器,也差不多都晚了,況且賈蘭從小就不受待見,親情基本沒有,又能指望他做什么呢?
林黛玉笑道:“我逛了京里好些個地方。原來咱們每月二兩銀子的脂粉錢,當初覺得挺多,可真要買,也買不了什么好東西。像是珍珠膏,小小一盒就得好幾十兩銀子。只是那東西不好擦開,抹得臉皮子疼,后來我才知道是要配著別的一起涂的。”
“還有頭油,尋常用的多是桂花油,再好一些的還有茉莉花油,能止掉發(fā),還有水仙花油,能去頭風。也有人用茶油的,這個有清香,也最是輕薄,而且也不像別的那么油。還有些番邦進貢的,香氣多比咱們這邊的重。”
說到美容護發(fā)的話題,所有人都很是感興趣。
尤其是探春,而且方才送賀禮,瞧見薛寶釵跟迎春送的都是什么,再一想商量賀禮時候兩人的表情,她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從前她雖然總對林黛玉言語上多有得罪,但那是為了王夫人,真要說想幫薛寶釵,主觀上是沒有的。
如今不牽扯王夫人,也跟林黛玉沒關(guān)系,她便刺道:“寶姐姐在我們家也借住幾年了,也不曾聽你說過這些,是因為你們家雖然是皇商,但是不做這等生意嗎?”
這點小機鋒是打不到薛寶釵的,她淡淡一笑,“我不過一女子,又有兄長,家里的生意如何能輪到我過問?”
這下輪到探春不知所措了,“你不知道你家里的生意?”
薛寶釵鎮(zhèn)定的點頭,“沒錯,我從不過問我家里生意。”
探春冷笑,畢竟從沒遇見有人敢這么說,一時間也沒了言語。
探春不說話了,惜春性子本來就偏冷,大家索性一起安安靜靜往戲臺子走了。
賈寶玉卻不是個能耐住寂寞的人,他兩步湊近林黛玉,小聲道:“你什么時候搬回來住,咱們?nèi)硕啵黄鹨矡狒[。馬上就是冬天了,你又出不得門,咱們一起窩在老太太屋里陪她解悶多好?”
被他這么一說,林黛玉方才想起自己說胭脂水粉,原本是想講一講京城的時興玩意,也叫賈家這些姐妹知道外頭是什么樣子,更想讓賈寶玉稍稍長大些,別的不說,作為兄弟,總是能帶自己姐妹出去漲漲見識。
縱然是他這等身份,商鋪、酒樓成衣鋪子不好叫人閉門接客,但總歸是能去寺廟上柱香的吧?
“我哪有什么病呢?”林黛玉道:“過兩日打算去西山的溫泉莊子看看。寶二爺,你既然是兄弟,抽空也好帶姐妹們出去散散心。”
“可老太太沒說叫她們出去。”賈寶玉下意識道,“而且外頭、外頭——”
外頭怎樣,她也沒說出來。
林黛玉勸道:“尋常人家的男子,這個年紀也漸漸要承擔起責任了。你常在外頭逛,自然也是能看見的,街上男男女女的都有,又有兄弟陪著,旁人能說什么閑話?”
賈寶玉常找借口出門,雖然時常糊弄賈母和王夫人,多數(shù)情況是跟林黛玉說實話的,有的時候也幫三春帶些東西,但是被林黛玉當眾點出來他常出去,就是在場人都知道,他也有點受不了。
“我、我也不常出去的。”賈寶玉吞吞吐吐道,王夫人擔心他被人帶壞了,賈母覺得他還小不放心,賈政叫他老實讀書,總之無故出門散心,是“大人”不希望他做的事情。
“你常跟顧——安國公出去?”探春問了一句。
林黛玉笑著點頭,“他是我父親收入門墻的弟子,他還給我尋了一匹馬呢,過兩日等楓葉紅了,他還說要去香山看看。”
她一邊說,一邊看著賈寶玉,“你也是做兄弟的,也該為自家姐妹想一想。”
“那有五六十里路了吧?一天可回不來。”迎春問道,雖然她性格沉悶,但是書也沒少看,時常也想游記里說的景都是什么樣子。
“晚上住在玉泉山,也就幾里路的事兒。”
這話說得幾位姑娘都心生向往,惜春不免也嘆了一句,“老太太也說玉泉山的水好,只是這山泉水是供給宮里的,尋常人用不到,聽說拿來調(diào)顏料都比井水細膩些。”
薛寶釵雖然沒說話,不過輕笑了一聲。
林黛玉瞥她一眼,很明顯,薛寶釵是想說“求求你林姐姐,叫她給你帶”,不過不等薛寶釵開口,史湘云就開口了,“聽說山泉水里養(yǎng)出來的魚都比別處的好吃。”
一句就叫林黛玉暫時喜歡上了心直口快從不遮掩的史湘云。
畢竟魚是捅大簍子的詞兒,到現(xiàn)在還沒好。
這字一出口,三春連帶薛寶釵齊齊都變了臉色,史湘云不明就里,左右看看,“你們這都怎么了?”
林黛玉知道是怎么回事兒,臉上帶了微笑,史湘云又來拉她的手,“好我的林姐姐,你知道對不對?你告訴我好不好?”
不等林黛玉說話,薛寶釵便拉著史湘云的手,道:“云妹妹,我一直沒說,但你方才當著大家的面,抱怨你嬸嬸整日叫你做針線,這并不好。”
她指了指賈寶玉,“你二哥哥的父親,也整日叫他讀書的,這都是一個道理。你嬸嬸也是為了你好。三從四德,女紅——”
“你這人好沒意思,老太太做壽,你又來講這些大道理。”林黛玉嘲笑道:“況且方才云妹妹不過是在老太太面前撒嬌,是想叫老太太心疼她,最多不過想多要兩個銀錁子,如何在你嘴里就成了抱怨自家嬸嬸了?”
“安國公也時常說功課好多,師尊好嚴厲,讀書好難,可一樣乖乖的做完了功課,我給他布置的詩詞功課,他也好好的完成了。”
林黛玉嘴角翹了起來,“宮里老嬤嬤都沒你會說教。”
薛寶釵一張粉臉漲了個通紅,林黛玉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迎春第一個跟了上去,賈寶玉不用多說,自然是跟著他的林妹妹走的。
探春也不喜歡聽人說教,況且王夫人都沒她會說教,“老太太做壽呢,寶姐姐可歇歇吧。”
惜春跟在探春身后,也往戲臺子去了。
史湘云左右看看,方才她在老太太面前說了什么,她自己其實都沒怎么記住,正如林黛玉所說,不過是撒嬌,但是她也覺得寶姐姐說話很是在理,從沒有人這樣教她。
“咱們也過去吧。”史湘云道。
眾人估摸著位置各自坐下。這會兒角兒還沒上來,都是些小角色暖場。
方才被比作宮里老嬤嬤,薛寶釵是不怎么說話了,她不挑事兒,大家都安靜了下來,評價兩句戲班子如何如何,再問兩句酒樓商鋪又是什么樣子的,氣氛很是和諧,很快就到了吃飯的時候。
賈母院子里這個大花廳,前頭被臭魚罐頭襲擊之后,雖然鏟了地重新修了修,表面上是沒什么味兒了,但畢竟還有心理陰影,一進來就賈母就難受,后來索性又重新修了一個。
心虛、擔憂,又怕別人看輕,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起,如今這個新花廳修得格外富麗堂皇,頂上用得竟是紫色的琉璃瓦,讓人一進來就想到奢華二字。
林黛玉在賈府也住了好幾年,賈家是個什么情況,如今修了這花廳又是個什么意思,她也能猜到一二。
尤其是見大家都完全不在意的樣子,還在夸賈母品味好,兩位老爺孝順,寶玉有孝心還前途無量,她不免慶幸自己再不用住賈府了。
等吃過飯,眾人回去洗漱換衣裳,準備下午聽大戲,林黛玉也回到她以前的屋子里。
這屋子擺設還跟以前一樣,多寶閣上還有顧慶之送她的茶葉,四個小巧的罐子,還有兩個是她親自收的。
對面的墻上還掛著風箏,不過大半年下來,顏色已經(jīng)褪了一些。
“把這些都收了,一會兒帶走。”林黛玉吩咐道。
稍微躺了躺又換了衣裳,林黛玉一出來就又瞧見了紫鵑。
紫鵑手里拿捧著身契,淚眼婆娑道:“姑娘,我去找老太太要了身契,姑娘,你帶上我吧?我一定好好伺候你。”
林黛玉不由得嘆了一聲,“你這又是何苦?你在老太太屋里伺候不好嗎?何必非要跟著我?”
紫鵑只是哭不說話。
“你原先也不是這樣的性子。”林黛玉也有些惱了。
這肯定又是老太太和鴛鴦明里暗里說了不少。
她在安國府過得好好的,這些人非得覺得她不好。紫鵑原先照顧她是挺細心,可也太容易被人教唆了。
原本就是兩家人,又哪里來的非要在一起呢?
她帶來的丫鬟擋在前頭,又有兩個婆子去架人了,丫鬟直白地道:“你不過一個丫鬟,哪里來的膽子脅迫姑娘呢?姑娘就是再心善,也不是你能利用的。”
婆子又把紫鵑架了出去,“今兒是你們府上老太太的壽宴,我們倒是無所謂,你哭大聲些,毀得也不是我們安國府的福氣。”
“還有你這身契。”婆子嘲諷道:“哪有這么投奔姑娘的?你父母兄弟姐妹全在榮國府,你一個人拿了身契跑出來,到時候榮國府告我們安國府教唆奴婢私自潛逃怎么辦?你們這安插奸細的手段也太糙了。”
林黛玉的廂房對面,就是賈寶玉的廂房。
透過窗戶,看見紫鵑被架出來,抹著眼淚走了,賈寶玉不由得也嘆了一聲,“林妹妹跟以前不一樣了。”
襲人就在一邊伺候著,笑道:“畢竟封了縣君,也該拿些架子的。我原先還在家里的時候,就是跟村子里的姑娘們玩,到了賈府,也能見到些公侯小姐。林姑娘如今是縣君了,咱們家里這些姑娘她看不上了也是平常,她八成也得找些郡主公主的玩吧?”
賈寶玉泄憤似的躺了下去,雙手撐在頭后,翹了二郎腿。
襲人在他身邊坐下,把他腿推了下去,柔聲道:“仔細皺了衣服,一會兒還得換。”
賈寶玉捏著她的手放在胸口,“你總會一直陪著我的吧?”
“我一直都陪著二爺。”襲人笑道,視線對上又害羞得低下頭來。
晴雯拿著茶壺進來,聽見動靜,襲人忙抽回手,晴雯冷笑一聲,道:“大白天的,我說你們兩個也避諱著點人,老太太做壽,窗戶外頭人來人往呢。”
她說完就又掀了簾子出去,“你們都別進去,襲人里頭伺候二爺呢。”
賈寶玉倒是沒覺得什么,還笑道:“你也進來伺候我。”
襲人倒是一臉憂愁,“她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氣性這樣大,難不成是我得罪了她?”
稍稍歇息片刻,下午的大戲開始了。
林黛玉待了半日已經(jīng)覺得無聊了,還不如回去看她的小紅魚呢。
等戲班子的人遞了戲單上來,她應景兒點了出老人家喜歡的熱鬧的戲。
賈寶玉就在她身邊坐著,又見一處跟以前不一樣的地方,越發(fā)的失魂落魄了,“你原先不愛這些的,還說鑼鼓聲音太響,會遮住唱詞。”
林黛玉瞥他一眼,“過兩日要去忠順王府聽琪官兒唱戲,那個是聽角兒,今兒這個是聽熱鬧。”
一聽見琪官兒三個字,賈寶玉又來了興趣,道:“京里人人人都夸他好,只是我卻無緣得見……你若是見了他——”
“你可少說兩句吧。”林黛玉指了指臺上,“好生聽戲。”
賈寶玉如何聽得進去,鑼鼓震天響,歡聲笑語滿天飛,他卻平白生出濃濃的落寞來,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似的。
他耷拉著臉,又見對面薛寶釵跟史湘云指著他笑,賈寶玉越發(fā)的傷心了。
四出戲唱完,已經(jīng)快到申時了,林黛玉起身告辭,賈母心中一顫,裝作無意道:“你點的戲還沒唱呢,不如聽完再走?”順便再吃了晚飯,夜里歇在榮國府,也算是她留住人的第一步。
林黛玉如今可不是那個“無所謂湊合過吧”的性子了,她也不找借口,“不了,外祖母好生聽戲,我這就走了。”
她從后頭繞了出去,從安國府出來的時候,就是說好時辰的,那邊丫鬟婆子也把她東西都收拾好了,連帶那四個茶葉罐子和褪了色的風箏也都帶上了。
鴛鴦跟出來送客,賈母左右一看,又吩咐賈寶玉,“早先見不到你妹妹,你天天想得慌,如今你妹妹要走了,你怎么也不送送她?”
賈寶玉哪里是不想送?他是根本不想人走。
“行了。”賈母把他一推,又吩咐三春,“你們也去送送吧。”說完又指著賈寶玉笑道:“再把他帶回來,別叫他跟著一起走了。”
薛寶釵也理所應當?shù)恼玖似饋恚忠焕废嬖疲蠹乙黄鹚土主煊竦搅硕T。
幾人揮手作別,又客氣幾句有空來玩。
林黛玉上了轎子,身后跟著丫鬟婆子離開,賈寶玉怔怔看著轎子消失不見,許久沒說話。
薛寶釵不免跟史湘云笑話她兩句,史湘云故意激道:“我們只能送到二門,二哥哥又不是女子,何苦這么扭捏?不如送林姐姐去大門?”
賈寶玉緩緩地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下擺一提就追了上去。
“瞧他那個樣子。”史湘云不屑的翻了個白眼。
稍微耽誤了一會兒,賈寶玉追出去的時候,林黛玉已經(jīng)上了馬車,出了賈府了。
賈寶玉看見賈府外頭也停著兩輛馬車,顧慶之從前頭的馬車下來,又上了林黛玉坐著的那輛馬車。
賈寶玉又追了兩步,叫道:“林妹妹,咱們原先一起作詩的。”
他這一喊,顧慶之自然是聽見了,他掀開簾子,叫停馬車,笑道:“賢侄不必這么客氣。”
賈寶玉沒理他,又低低念了一句,“咱們原先一起彈琴的。”
顧慶之覺得好笑,賈寶玉就是個既要又要的人。
“我也會背晚照對晴空的。”
林黛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也從馬車里露了頭,“寶二爺趕緊回去吧,老太太還等著你呢。”
簾子放了下來,馬蹄噠噠噠的聲響中,賈寶玉還能聽見空中飄來的話語。
“會背晚照對晴空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嗎?”
“好師姐,你幫我做兩首應制詩可好?橫豎縣試簡單,范圍也大,只要是應制詩就行。”
“不行,我爹爹說了叫你自己考的。再說縣試我?guī)湍阕隽耍囋涸囄叶寄軒湍阕霾怀桑俊?br />
“也不是不可以……錦衣衛(wèi)也管監(jiān)考的,卷子出來,也是錦衣衛(wèi)往考場送的,我還能去問問考題。”
馬車里傳來林黛玉的笑聲,后頭再說什么,是一點都聽不見了。
第56章 降爵降官和罰俸
馬車上,林黛玉忽然嘆了一聲,“怪沒意思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什么,她們或多或少都覺得我是炫耀,想要高她們一頭。”
“我懂你。”顧慶之點頭贊道:“原先我在賈家的時候,單從下人也能看出來,一點虧不吃,得幾個賞錢都要攀比,不給賞錢還要明嘲暗諷,縱然是賞錢一樣,還要比誰的銅板新。下頭人這樣,上頭人又能好到哪里去?無非就是更要臉面沒那么露骨。”
“不過也挺奇怪的,那薛家姑娘,平日里最是得體一個人,見我封了縣君,也不當面叫我顰兒了,不過她今兒平白刺了我好幾回,原先我們——”林黛玉一頓,“我猜她肯定是想試探什么,不過管她呢,誅十族我倆都沒關(guān)系。”
顧慶之笑了好幾聲,笑得林黛玉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正是,還不如想想今天晚上吃什么呢?”顧慶之順著她的意思話鋒一轉(zhuǎn),“前兒他們拿來的白露茶你嘗了沒有?”
“還行,比春茶味道濃些,也經(jīng)泡,不像夏茶那么苦,清香里透著回甘,我挺喜歡的。”林黛玉點評完就又補充了一句,“現(xiàn)在這些就夠了,你可別再拿來了,我還想嘗點別的呢。”
顧慶之故作失望嘆了一聲,“秋天是該吃鴨子的時候,咱們吃鴨子吧?”
“我就知道你喜歡吃鴨子。”林黛玉羞他道:“臨來京城,別的不提,專門去問張嬸子要不要去京城見識見識,就是為了吃她做的麻鴨。虧你還是國公爺呢。”
“國公爺怎么了?國公爺就不能有點口腹之欲了?人長嘴是為什么?”顧慶之鎮(zhèn)定道:“況且我一個新封的國公,家里哪有什么下人,自然是要四處搜刮些的。”
“我知道,爹爹說別人長嘴不知道,你長嘴就是為了忽悠人,還叫我不要信你的。”林黛玉笑瞇瞇看著他,伸手出來,“你要怎么賄賂我?不然我要告訴爹爹,你看上他的廚娘了。”
“我新得了一盞能折起來的燈,折起來就這么厚——”顧慶之伸出手比劃了一下,也就一寸多,“打開是兩面鐵皮一面琉璃,擋風還亮堂,你要是喜歡,就給你了。”
兩人說說笑笑回了安國府,這邊的榮國府,就是熱鬧中透著落寞跟不自信。
尤其是賈寶玉,自打送了林黛玉走,他似乎是為了掩蓋什么,越發(fā)的賣力說笑了。
不僅僅體現(xiàn)在說笑話恭維老太太上,而且還笑得前仰后合,遇見精彩的唱段或者笑話,還會用力的鼓掌,表情夸張到看不到眼睛。
問題是他都多大了?這等動作,就算是他侄子賈蘭來做,也浮夸了些,更別說賈寶玉了。
說到賈蘭,他跟賈環(huán)照舊沒怎么露面,也就是過來行過禮,拿了個銀錁子就走了。
大家習以為常,就是陪著賈母的李紈,也絲毫不提自己兒子。
賈母這壽宴原本就有點“沖喜”的意思,加上林黛玉提前走叫她略感不快,為了表達“沒你我們一樣熱鬧”的隱藏想法,戲班子一直唱到了天黑。
賈母給了雙倍的賞錢,戲班子感恩戴德的收拾東西走了。
人一散,賈母越發(fā)的疲憊了,再加上一直坐著腿腳僵硬,兩個丫鬟拉著,一個丫鬟背后扶著,這才把她架了起來。
一見賈母這樣子,不管是兒媳婦還是孫媳婦,包括孫輩們也都知道老太太沒精神再叫他們陪著解悶了。
人很快散了個干凈,賈母回到屋里也沒空想別的了,小丫鬟給她按腿的時候,她都差不多睡著了。
榮慶堂很快安靜了下來,賈寶玉卻是睡不著的。
他也不換衣服,又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沒精打采歪在了外間的羅漢床上。半晌又是長吁短嘆一聲,“林妹妹怎么就變了呢?”
“誰能不變?”晴雯道。
“我就不變。”賈寶玉翻身坐起,認真的反駁道。
晴雯嗤笑道:“二爺可再別說這話了。前年剛認得秦相公的時候,回來說有這么個人陪著,天天去讀書又有何妨?如今——”
“你胡說八道什么!”賈寶玉一下子掉了臉,尤其是今兒林黛玉也勸他上進,叫他更是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與他為敵。沖林黛玉發(fā)火兒是不可能的,再說人家也沒給他這個機會,如今正好晴雯撞在了槍口上。
“走走走!”賈寶玉沒好氣道:“我用不了你氣性這么大的丫鬟,不過說兩句話就嘲笑主子,誰教你的規(guī)矩!”
“走就走!”晴雯原本也不想上夜,尤其是跟襲人一起,她直接把手里墊子一摔,抱著準備好上夜的被子直接走了。
里間,正鋪床的襲人一直都聽著,寶二爺現(xiàn)住在老太太院子里,一共就三間廂房,白天伺候的丫鬟多,晚上也就兩個丫鬟伺候,其余都在后頭睡著。而且人多了寶二爺也睡不好。
晴雯因為睡覺輕,上夜多半是她的活兒。
襲人又等了等,這才出來,道:“床鋪好了,二爺——晴雯呢?”
賈寶玉根本沒察覺就這么三間廂房,外頭說什么里頭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跑了,不過說她兩句,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小姐脾氣?以前是我太慣著她了,生生叫她成了這個模樣!”
襲人柔聲細語勸慰道:“許是給她排的上夜太多了,縱然白天能補覺,夜里睡不好也難過的。”
“我夜里又不要做什么?我一覺睡醒就天亮了,睡我屋里難道還不如睡后罩房?”
襲人忙拉了他起來,“二爺快別生氣了,氣大了也睡不好的,熱水都準備好了,我給二爺揉揉腳吧。”
不遠處,王熙鳳跟賈璉這一對兒正算銀子——確切的說,是他們從最近的工程項目里撈了多少銀子。
賈璉笑道:“老太太起這一處花廳,至少得安排進去八個丫鬟八個婆子,二奶奶可得了不少孝敬吧?”
王熙鳳嘴角翹了起來,顯然很是得意,“二爺別說我了,不過是些丫鬟婆子,十六個人加起來,月錢都不到十兩的,能有什么孝敬?二爺眼皮子怎就這樣淺?”
“月錢雖不多,可賞錢多啊,我上回聽說,老太太院子里的嬤嬤,一年光賞錢就八九十兩了。”
“哪兒有這么多?老太太院子里一百多人伺候著,若是真這么賞,一年一萬兩銀子都打不住。”
賈璉聽見這話,下意識算了算,按照賈府一年快十萬兩的支出,再想想下頭人公認的肥缺,其實也大差不差了。
“二奶奶得了銀子,也不想想你家二爺?也不送點什么表表心意?”
王熙鳳笑道:“我還沒說二爺呢,二爺?shù)瓜葋碚f我了。花廳又蓋一次,還比上回好,聽說也花了不少,二爺落在手里的,怎么也有五千兩了吧?”
“沒這么多,那么多人分呢。”賈璉掏出一支金釵來,“這是給你的。”
王熙鳳喜滋滋別在頭上,回頭看賈璉,“好不好看?”
賈璉點頭笑道:“二奶奶天生麗質(zhì),倒叫這釵又多了三分貴氣。”
王熙鳳很是受用,不過等梳洗過后,兩人躺在床上,又同時嘆了口氣。
“這兩年花得銀子有些多,得從哪兒扒拉些銀子出來,不然臨近過年,難道要省簡不成?”
賈璉也道:“去年修榮禧堂,花了快十萬兩,今年又給老太太修了兩次屋子,也花了快十萬兩,公中已經(jīng)沒什么銀子了。”
兩人想了想,幾乎是同時道:“先把庫里別人送來的賀禮整一整,不重要的先賣了再說。”
再遠一些,京郊王夫人的田莊上,周瑞家的也正在教自己的男人。
“你管著春秋兩季的租子,每日奔忙,又要與那些刁民費口舌,多些辛苦錢又能怎么?”
周瑞道:“已經(jīng)拿了不少了,不然你女婿那個古董鋪子是怎么開起來的?”
“我不管,我辛苦在賈家伺候這么多年,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就為個外人把我攆出來,一點情面都不給我。我原想著老太太做壽,就該接我回去了,哪知連個消息也沒有。”
周瑞家的已經(jīng)完全不是原先在賈府那個體面的模樣了,連頭油都沒抹,額頭一圈碎發(fā)亂糟糟的,顯得有點瘋狂。
“原就是她們該我的!再多拿半成!”
賈家的下人就不沒有不貪的,貪了才是自己人,不過就是貪多貪少的問題,周瑞管了這么多年地租,也吃了不少好處,心早就大了,如今又被自家媳婦這么一說,橫豎也不是自己主動的,他當下便點頭。
“去年京里都還干旱呢,更何況別處?收成比不上天子腳下也是正常,再說也得多給佃戶留些糧食,免得人家說咱們榮國府太苛刻。”
周瑞家的笑了起來,“這才對。”
視線回到榮國府,因為天已經(jīng)黑了的緣故,薛姨媽跟薛寶釵兩個一路走回去,很是費了些功夫。
“這一天下來,我腳都腫了。”薛姨媽嘆息道,她看著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兒,滿心都是憐惜,“我年紀大了,怎么都行,就是苦了你。你哥哥不爭氣,還要聽林丫頭說一天的安國公如何如何。她如今的確是發(fā)跡了。”
“快別說這話了。”薛寶釵揮揮手,叫屋里伺候的人出去,雖然屋里的人都是她們薛家自己帶來的,但體己話也不是能叫她們聽的。
薛寶釵又往薛姨媽身邊湊了湊,母女兩個一人腳下泡著個熱水盆子,因為穿了一天的鞋,整日都不帶休息的,腳腫了不說,還都勒出印子了。
薛姨媽很是心疼,“我看老太太今兒也累了,你姨娘陪了一天,明兒必定也早起不了,你也多睡半個時辰,好生歇著。”
薛寶釵也道:“回頭給腳底下墊個東西,免得第二天還腫。”
母女兩個互相體恤兩句,話題不免又移到了她們最大的目標,賈寶玉身上。
“我今兒試了林丫頭好幾次,還叫史丫頭也去了。”薛寶釵若有所思道:“我看她的意思,對寶玉怕是還有情。寶玉最后還大張旗鼓追了出去,回來那樣子,肯定是又說了什么。”
薛姨媽很是緊張,“原想著她這身份,如今該是看不上寶玉了,卻不曾想——”
她頓了頓,“不過寶玉……人長得的確是好,心腸也好,沒什么脾氣,待下頭人也寬厚,也聽勸。”
當然這是明面上修飾過的說法,薛寶釵也明白她母親的隱藏意思:賈寶玉人傻耳根子軟,不分是非,還好糊弄。
“雖然只是個從五品小官的兒子,不過老太太喜歡他,將來好東西肯定都是留給他的。”
薛家在賈家也住了幾年了,又是商賈之家,如何看不出來賈家正走下坡路?
可賈家走下坡路,跟賈母手里好東西不少并不沖突。
賈母是侯爵之女,嫁的是國公,國公又死得早,她一人支撐榮國府多年,嫁妝不少,這些年攢下來的好東西更多。
縱然爵產(chǎn)是給大房的,可賈母手里的東西,肯定比爵產(chǎn)還要豐厚。
就算她們薛家往賈家填了不少銀子,還是那句話,好日子在后頭呢。
這么一分析完,薛姨媽也嘆了口氣,“原想著她是鹽老爺?shù)呐畠海依锊辉撊便y子的,卻沒想還是看上了老太太手里這點東西。”
“興許還想著叫寶玉入贅呢。”薛寶釵也道:“那位林老爺都有五十了吧?就只有這一個獨女,若是入贅的話,從五品小官的次子,這身份就很合適了。又從小一起長大,情分也有,寶玉一直追著林丫頭,將來也好拿捏。”
薛姨媽嘆息道:“就算你哥哥這樣了,要入贅,我也是不愿意的。”
“姨娘肯定也不愿意讓她兒子入贅。”薛寶釵若有所思道,“真要入贅了,將來他們二房豈不就剩下蘭哥兒跟環(huán)哥兒了?蘭哥兒性情冷漠,誰都不親近,環(huán)哥兒……我也叫鶯兒同他賭過錢,是個無賴呢。”
“不止這樣。老太太手里的好東西肯定是給寶玉的,若是他入贅,二房就要過苦日子了!”薛姨媽笑道:“幸虧林丫頭大張旗鼓的回來,連老太太的臉面都不給,明兒我就去試試你姨娘,問問她可愿意兒子入贅!”
說了這許多話,水已經(jīng)不熱了,薛姨媽又叫了丫鬟進來給兩人擦腳。
剛收拾完畢,薛蟠也回來了,照例是一身酒氣。
薛姨媽眉頭一皺,“早先在家里也沒見你這樣喝酒,如今到了賈府,竟是比以前還荒唐了。還有他們家那個私塾,你讀一年私塾如何能花去那么些銀子?”
私塾最近也沒進什么新人,早先那兩個薛蟠也膩了,他笑道:“不過是去認認字兒,如今該認識已經(jīng)認識了,正好去鋪子里學東西。”
薛姨媽這才放心,又問:“叫你打聽安國公的事兒,你可問清楚了?”
薛寶釵也認真起來。
“安國公是皇莊出身,如今陛下已經(jīng)把那皇莊賞給他了。他是正月的生日,今年——”
不等薛蟠說完,就被薛姨媽打斷了,“你說這些我們都知道的有什么意思?你打聽消息這么久,就沒點新鮮的?”
“咱們家是什么身份?”薛蟠冷笑道:“那可是國公,是陛下的親信,他平日里來往的都是什么人?我哪兒夠得上邊?就是想給他送銀子,也找不到門路。”
“你妹妹當初好歹跟他結(jié)了個善緣,這些大人物,沒有不在乎這些的。”薛姨媽微微皺著眉頭,略有些猶豫,余光掃了一眼自己女兒,道:“不如……就說你妹 妹那丸藥吃完了,請他降些甘露,給你妹妹治病。”
倒也是個法子,薛寶釵遲疑道:“聽他們說,請安國公擇日子都得五萬兩起,要給他多少銀子?”
薛姨媽嘆氣,“若是起不來拉不上關(guān)系,留多少家產(chǎn)都沒用,你們也守不住,拿二十萬兩吧。”
縱然是有百萬家產(chǎn),薛家兄妹兩個也都被驚住了。
“這幾年住在賈家,給你姨娘的銀子也不少了。”薛姨媽無奈看著自己兩個孩子,主要是對薛蟠道:“老太太也說過,那人根基尚淺,沒見過世面,縱然是現(xiàn)在銀子賺得多,想必也還沒習慣,咱們多拿些銀子,一下子把他鎮(zhèn)住,沒有拉不進的關(guān)系。”
薛蟠聽了也覺得有道理。
薛姨媽又道:“你放心,拉上關(guān)系,他又跟太監(jiān)交好,宮里采買東西可都是太監(jiān)管著的,到時候花出去多少,就能賺回來多少。行了——”
她一拍薛蟠的背,“趕緊叫香菱伺候你洗漱,這一身的酒氣,熏得我頭暈。”
薛蟠打著哈欠出去,薛姨媽拉著薛寶釵進了內(nèi)室,道:“方才那話是糊弄你哥哥,他是個傻子,也不懂人情世故,你該明白的。”
薛寶釵輕輕點了點頭,“我明白的。咱們家里說是拿銀子拉攏人,其實……”
其實薛家能拿來攀關(guān)系的,是她薛寶釵,銀子不過是拿來開路的東西。從前頭進宮選秀,到現(xiàn)在的金玉良緣,都是為了把她嫁去高門,給薛家找個庇護。
“苦了你了……尋常人家的女兒,到你這個年紀,都定親了。你姨娘也不給個準話,老太太也總吊著咱們。我尋思著……若是安國公這樣的人家,就是當個妾,也比給從五品小官的次子當正妻好。”
“我明白的。”薛寶釵也盤算道:“他家里無父無母的,也沒有兄弟姐妹,比在賈家舒服多了。到時候也免得母親整日陪姨娘閑話,又要陪老太太解悶,連個清閑也沒有。”
“叫你哥哥先跟他說,等正經(jīng)給銀子,你跟著一起去。”薛姨媽堅定道:“穿了男裝出去也不礙什么事兒,你堂妹寶琴,從前也常扮了男裝跟你堂伯出去談生意的。到時候你說些舊日情義,叫他想起你對他的好來。后頭再叫你哥哥去說,咱們家里幾代的商戶,也能幫他把那些產(chǎn)業(yè)管起來,免得被人騙了。”
這一晚上,賈寶玉有襲人伺候,倒是睡了個好覺。薛寶釵不免要想怎么說,尤其是怎么教哥哥說,又想穿了男裝出去要怎么扮,還要感慨幸虧住得這梨香院有自己的小門,進出都方便。
賈母做壽這一天,因為要刻意的熱鬧,大家都累了,第二天勉強請安也就過去了,到了第三天,才又覺得精神頭好了些,漸漸恢復了往日的作息。
天氣涼爽,大清早幾乎斜穿過整個榮國府來請安,似乎也不是那么難過了。
不過薛寶釵剛進來坐下,連茶都還沒喝進嘴里,就見外頭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婆子,“老太太,宮里來了傳旨的太監(jiān)!說是穿著四品的官服!”
賈母嚇得不用人扶,直接自己站了起來,“趕緊,準備大妝香案,把人都叫齊了!有官位的、有誥命的都得來!”
大魏朝四品的太監(jiān)就一位,皇宮的總管太監(jiān),外人要尊稱一句內(nèi)相的。
以前是戴權(quán),如今是全福仁。
給安國府傳旨,主打一個提前通知,不慌不忙,禮尚往來,客客氣氣,大家開心。往榮國府來,就沒什么講究了,主打就是突擊檢查,措手不及,驚慌失措。
全福仁已經(jīng)在榮禧堂等著了。
先是賈赦陪著,又吩咐下人去他屋里拿他的官服,等他們快馬加鞭叫了賈政回來,賈赦這才脫開手去一邊廂房換官服。
賈政雖然是個朝廷命官,不過因為品級太低,這也是第一次看見皇帝貼身的太監(jiān)長什么樣子。
但看也是不敢仔細看的,更別說全公公手里還捧著圣旨呢。
全福仁輕笑,聲音帶著太監(jiān)特有的陰冷,“早就聽說榮國府架子大,出去的人一個個都飛揚跋扈的,誰都不放在眼里。咱家原是不信的,可如今咱家才知道,他們是真的一個字都沒騙咱家啊。”
賈政慌極了,四品的太監(jiān)啊……榮國府他不配啊!
“公公見諒。已經(jīng)派人去叫了,只是家中老母年事已高,穿著大妝也要花些功夫的。”
賈政點頭哈腰的賠罪,卑微極了。
這時候只能拿賈母說事兒了,她畢竟是國公夫人,也算是榮國府里跟國公聯(lián)系最緊密的人了。
全公公呵呵兩聲,“咱家這當了這許多年太監(jiān)了,傳旨也不是第一次,但是等這么久,還真是第一次,榮國府不愧是開國的四王八公,在太祖皇帝面前掙下的體面,咱家算什么,是吧?”
賈政一抖,差點跪了下來,他慌忙從袖口掏出方才準備好的紅封,顫顫巍巍就要遞給全公公。
“公公拿去喝茶。”
問題是賈政手抖,從前也沒干過這事兒,紅封還沒遞出去,就掉在了地上。
全公公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要羞辱咱家不成?咱家手里還捧著圣旨呢,你叫咱家在你面前彎腰低頭撿東西?”
這下賈政腿也軟了,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他抖抖抖的撿起紅封,就這么跪著把東西舉過頭頂,“請、請公公笑納。”
紅封掉在地上,賈政撿的也不是很利索,外頭的紅紙擦出了痕跡,還有灰塵沾在上頭。
全公公冷笑,“你看看你給的什么?”
說話間,賈璉慌慌張張的也跑了過來,雖然不明白為什么人還沒到齊就先跪了,但是賈政是他長輩,斷然沒有長輩跪著他站著的道理,賈璉便也一撩下擺,跟著跪了下來。
又是撲通一聲,聽得全公公膝蓋都疼了。
全公公覺得挺有意思的,他哼一聲,面前這兩人就得抖一抖。
“這是新蓋的正房?”全公公問了一句。
賈政賈璉兩個對視一眼,賈政想著這是大房襲爵的人,該他說話的,賈璉也想這是他二叔,該他說話的,一時間竟然沒人理會全公公。
全公公再次瞠目結(jié)舌了,宮里人都說賈家是傻子,當日他也是這么跟安國公說的,沒想今日見了,才知道他們還能更傻。
他一個正四品的太監(jiān),代表皇帝來傳旨,問話居然還能推三阻四的,這是真盼著對方死啊。
“怎么?是覺得咱家一個公公,不配跟你們說話?”
這兩人又抖了抖。
好在真要比起待人接物來,賈璉比賈政強了許多,他這次及時接了上來,“回公公的話,的確是新修的正堂。”
全公公嗯了一聲,“聽說你們家正堂被雷劈過?”
賈璉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著榮國府商量好的借口,總之是不能承認正堂被雷劈的,再說別家也看不見。
“的確如此……上回京里打雷,劈的是后頭的屋子,只是榮禧堂畢竟也建成多年了,便趁著這個機會修了修。”
全公公呵呵兩聲,“咱家倒是覺得,與其修這個討祖宗歡心,不如多積點陰德。”
話音剛落,那邊又有了動靜。
賈赦換好衣服出來了,賈母也被人攙扶著,跌跌撞撞的過來。
靠著強壯的身體,以及事不關(guān)己帶來的鎮(zhèn)定,薛寶釵也混了個攙扶賈母的機會,不過接旨是沒她的份兒,她跟鴛鴦兩個把賈母扶到正院側(cè)門,就由王夫人跟邢夫人兩個接手了。
但是站在側(cè)門外頭,本就沒人喧嘩,太監(jiān)聲音又清亮,一會兒傳旨能聽得清清楚楚。
人差不多是來齊了,趁著他們做最后的準備,全公公又問賈璉:“你就是大房長子?上回去揚州的那個?”
賈璉如履薄冰點點頭,點完又覺得不對,抖著應了聲。
全公公再次履行了一個太監(jiān)應有的素質(zhì),冷笑外加陰陽怪氣。
“倒是長得周正。咱家聽咱家的干兒子說了,上回他想跟你親近親近,卻被你拒了,如今看你的確是一表人才,瞧不上咱家干兒子也是應該的。”
賈家人都跪著,視線也在一個水平,賈璉能感受到被灼熱的視線烤著,原先是覺得丟臉,跟誰都沒說太監(jiān)想認他當兒子,如今是真的后悔,早知道就認了這個爹又有何妨?
哪至于被人這么瞪著,又在大庭廣眾被這么羞辱。
“全爺爺。”賈府的管事膽戰(zhàn)心驚過來叫道,“香案準備好了。”
全公公又是一聲冷笑,“可別,咱家可不是您們能攀上的關(guān)系。萬一將來你們出去說是我全福仁的孫子,我去哪兒說理去?我跟誰能生出這么大的孫子?又跟誰能生出這么多孫子來?”
賈府眾人跪在地上,一點聲音都不敢出。
雖然是故意的,但是在賈府也耽誤了不少時間,全公公仔細打開圣旨,清了清嗓子。
“奉天承運——”
聽了一半,賈府的人就要暈了,要不是賈赦賈政兩個背后抵著賈母,賈母真要軟過去。
總結(jié)一下,就是賈赦的一等將軍降成二等,罰俸一年,賈政從員外郎降到主事,罰俸一年。
圣旨念完,全公公慢條斯理的卷著圣旨。
“國公府畢竟家大業(yè)大,下人一時間管不住也是正常的,陛下覺得國公府畢竟也是陪太祖皇帝打過天下的,也有些體面,貴府二老爺?shù)墓傥挥质翘匣寿p賜的,不過稍加懲戒,以后可改了吧。”
圣旨卷好遞過去,全公公一拱手,“咱家告辭了。”
他帶著太監(jiān)侍衛(wèi)離開,后頭賈家失魂落魄的,還隱隱能聽見哭聲。
“我大房才幾個人?我整日跟小老婆喝酒,怎么就能降爵?約束下人?你們又在外頭惹了什么事!”
“你們一家子惹的鍋憑什么拿我的爵位抵?”
“分家!現(xiàn)在就分家!”
“你給我少說兩句!”
“老太太!”
“母親!”
“請?zhí)t(yī)!快去請?zhí)t(yī)!”
聽見身后的動靜,全公公嘆了一聲,“真是熱鬧啊。”
他又跟身邊的小太監(jiān)笑道:“出來一趟也不容易,又快到午時了,咱們?nèi)グ矅晕顼垼缇吐牥矅f他們家鴨子多么多么好吃,今兒咱們也去嘗嘗。”
第57章 他怎么還能升官
不多時,全公公帶著一隊人馬到了安國府。
顧慶之帶著衛(wèi)公公親自出來迎接,全公公客氣兩句叨擾,又道:“早就聽說府上廚娘做得鴨子好吃,今兒我也來嘗嘗。”
說完他又掃了兩眼衛(wèi)德惠,“不錯,看著是比以前結(jié)實了些,也精明了。”
這話就是純恭維了,顧慶之隔三差五的進宮,衛(wèi)德惠也是一直跟著的,哪兒能到看出結(jié)實的地步呢?
衛(wèi)公公先去安排其余的人,顧慶之帶著全公公到了書房,全公公把今兒早上的公干一說,顧慶之一拍大腿,遺憾地道:“公公,不是我說你,你至少虧了兩千兩銀子啊。怎能不要賈家的銀子?”
“兩千兩?”全公公反問道,尋常太監(jiān)出去傳旨,紅封基本是按照月俸來的,他都一個大總管了,那點銀子拿在手里,總覺得怪怪的,況且如今安國公把他也拉進祈雨的大群里,雖大大頭是皇帝拿了,但皇帝賞給他們的也不少。
外快不少,自然是看不上那點銀子的。就不說他了,今兒跟著他出來的,也都是親信,一樣看不上那點銀子。
但是兩千兩……
“不能吧?”
顧慶之冷笑,見衛(wèi)德惠進來,便道:“跟你干爹講講,上回咱們假借賈家大姑娘的名義,從他們手里得了多少銀子?”
衛(wèi)德惠笑瞇瞇道:“一千五百兩。”
全公公震驚了,“宮里人人都說賈家傻,我今兒去傳旨,也覺得他家跟平常國公家里不一樣,他們是真的——”
全公公捶胸頓足的后悔起來。
顧慶之笑道:“而且拿了銀子也能繼續(xù)羞辱他們啊。您可以直接打開紅封,一看里頭只有五百兩銀子,就可以質(zhì)問他們:你這是看不起誰?若是里頭放了五千兩,還是可以質(zhì)問他們:你這是想賄賂咱家不成?”
這安慰很是貼心,全公公立即喜笑顏開,“國公爺啊國公爺,您只當個國公爺真心屈才了。只是這銀子……”
“不怕,我再給公公出個主意,您回去兩三天,估摸著賈家大姑娘的消息靈通程度,再找個人去賈家報信。”
他夾著嗓子模仿女孩子的聲音,“給全公公送銀子的機會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好容易得這么個機會,你們沒送正好我來,若是能借賠罪的機會跟全公公拉上關(guān)系,以后我在宮里也能多幾分體面。送三千兩銀子來,再給這傳話的五百兩。”
顧慶之接著便是一聲嘆,道:“我這兩日想,我跟衛(wèi)公公兩個,當日怕是也被賈家下人騙了一手,一千五百兩?這就不是個整數(shù)啊。總之傳話那五百兩您給我拿來,這是該我的銀子。”
“你呀。”全公公笑道:“我想想,賈元春畢竟是個女史,這點賈家是知道的。她消息不能太靈通,也不能不靈通,我后日再差人去吧。到時候再叫他來國公府吃頓飯,國公爺可要好生招待著。”
顧慶之點頭應了,既然說到太監(jiān)斂財這事兒,不免也要想起宮里上一位大總管戴權(quán)來。
全公公嘆息道:“要說斂財,戴公公都不及你。那年太上皇退位,退居大明宮,戴權(quán)進了讒言,搞了個大明宮龍禁衛(wèi),人也不多,就只有三百,花銀子就能進。”
“那也——”顧慶之正想說沒多少,又反應過來,能掛上斂財名義的,“一年一輪替?”
全公公立即就有了笑意,“我就說您對這些事兒是最敏銳的。根據(jù)關(guān)系遠近,便宜的一千兩,貴一些的一千五百兩,不過這是正經(jīng)要給五品銜的,所以還得分給兵部一些。”
“這也是尹大人新近查出來的?”
“是啊。”全公公應道:“找到個秘密賬本。又找了個幾個當時知道這事兒的人一問,戴公公可真是個能人,他跟兵部的人暗示,太上皇退居二線,要給太上皇找些財路,人數(shù)也不多,就三百。”
“他又跟皇帝說,太上皇退位,一時間難以適應,這龍禁衛(wèi)是哄太上皇高興的,反正都是世家子弟頂個名頭就行,別說訓練了,都不進宮的,皇上也沒多在意。”
瞧見全公公那一臉難以言表的表情,顧慶之就知道這事兒還沒完,“他又糊弄了太上皇?沒給太上皇分銀子?”
全公公點頭,“他說宮里人忠心耿耿都是為了太上皇,所以皇帝上位之后要清算他們,賞銀沒以前多了就不說了,還有好些人平白無故被放了出去,總得給這些人貼補些吧。”
全公公長舒一口氣,“所以一個名額給兵部兩百兩銀子,剩下全進了戴權(quán)口袋。”
“這都……怕是快兩百萬兩銀子了吧?”顧慶之問道。
“一共找到兩百三十五萬兩,還有這些年他從別處搜刮來的。”
“所以我說人不能貪。”顧慶之道:“他是能睡在銀子上還是怎么?攢這么多銀子一點用都沒有。”
“是啊。”全公公見了這么多,也被顧慶之一直明里暗里的說不要貪銀子,至少在錢財這方面,他已經(jīng)不像是個傳統(tǒng)的太監(jiān)了,“夠花稍微有些積蓄就行。攢這么多,他是能活幾輩子怎么?”
“死之前想想還有這么多銀子沒花了,那得多難受。”
全公公笑了起來,“他現(xiàn)在就挺難受!背也駝了,精氣神也沒了,連反應都慢了,太上皇都不愛搭理他,就想尋個什么機會把他——”
全公公忽然頓住了,“他會不會是裝的?他也算是有體面的太監(jiān),將來肯定是放出去養(yǎng)老的,而且不能是守皇陵,至少也是個織造府,景德鎮(zhèn)的瓷器廠都配不上他。”
“很有可能。”顧慶之肯定道:“皇莊也是他總管的,太上皇在皇莊上煉私鹽,又這么大的花銷,總得有個人負責里外聯(lián)絡吧。這兩百萬兩,興許只是他拋出來轉(zhuǎn)移視線的?他外頭還有銀子,就等著放出宮去過好日子了。”
全公公忽得站起身來就要走,顧慶之忙把人拉住,“先吃飯。鴨子雖然不會跑,但是鴨子會涼啊,涼了就該腥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
等吃過飯,全公公急忙回宮,顧慶之也好奇賈母身子骨究竟怎么樣了,畢竟他印象里,賈母可是非常硬朗的一個人,熬走了自己不止一個兩個孫輩。
而且這大小也算是個分家的好機會了,也不知道賈赦抓不抓得住。
所以他叫了新近升官的錦衣衛(wèi)總旗崔頤鳴來,讓他去稍許打聽一下賈家的消息。
這個點,王太醫(yī)已經(jīng)從賈家告辭了。
賈母吃過藥,又被針灸了小半個時辰,如今人雖然是好了,不過她甚至有點希望還想剛才那樣迷迷糊糊的,就不用面對這么一大攤子破事了!
“我就說不能留這么多下人!”賈赦沒好氣訓斥賈政,“還總嫌棄我養(yǎng)小老婆?說我不潔身自愛?”
“我那幾個妾才要幾個銀子?京里頂好頂好的妾,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也不過八百兩,我還一個都沒有呢,不過兩個伺候人的玩意兒,就被你們一直念叨到現(xiàn)在。”
“你倒是潔身自愛,你光清客就養(yǎng)了八個,一個一年五百兩,一年下來你在男人身上就要花四千兩,我一個糟老頭子,身子也不好,我一年是睡不了四千兩的小老婆的。”
賈赦是哥哥,賈政本也不是什么能言善辯的人,當下只能小聲嘀咕兩句:“讀書人的事兒你不懂。”
賈母氣得直冒火,只是才吃了瀉火的藥,難免中氣不足,“你要氣死我!這緊要關(guān)頭,你還要罵你弟弟?你可知道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
賈赦冷笑,“惹禍的時候怎么不想想賈家還有個大房呢?怎么?如今被人打就要拉我出來擋著?憑什么?分家!現(xiàn)在就分!”
賈母抓著案頭的藥碗就沖賈赦扔了過去,只是賈母力氣不足,別說藥碗了,連湯藥都沒潑在賈赦身上。
“如今是得罪了安國公!你想置身之外不成!”
“我又沒得罪安國公。”賈赦很是坦然地說,“不如趁早分家,至少大房不用被牽連,何苦叫榮國府跟你二兒子一起陪葬呢?”
“你沒得罪安國公——璉兒!”賈母一聲低喝,賈璉直接跪了下來。
“你說,是誰送安國公進宮的,又是誰送黛玉回揚州的?安國公身邊那個太監(jiān),又是誰得罪的?”
這下不用說話,賈赦也明白老太太什么意思了:得罪安國公的事情,你們大房也沒少干。
賈赦氣得一腳踢在賈璉身上,“蠢貨!我當你多精明,你也該知道,你能管榮國府,是因為你爹襲爵,你不是幫二房管家,這家原本就該是你的!如今二房連累你的爵位都降一等,你還要像條狗似的貼上去?那你就真不如狗了!”
賈璉被罵得面色慘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賈母冷笑道:“逆子!你罵誰!你想清楚了,你要分家,我就去告你不孝,我看你能落下什么!我叫你連爵位都給扒光了!”
“你告我不孝?那我就去告你二兒子侵占榮國府二十余年,到時候他也別想做官,咱們榮國府就這么一拍兩散得了!”
賈母指著賈赦的鼻子,“你給我滾!我沒你這么不孝的兒子!”
“我也覺得我不是你親生的,艾姨娘當年死得不明不白的,這筆賬是必定要算的!”
“你想清楚。”賈母聲音都抖了,也口不擇言起來,“你要是艾姨娘生的,這爵位可輪不到你繼承!”
賈赦一甩袖子直接走了。
要真說生氣,那肯定是氣的,他好好的爵位平白降了一等,他不冤枉嗎?
但是要說有多生氣,那其實也沒有,這二十幾年蹉跎過來,不說隨遇而安,也早就麻木了。興許早年還有奮斗的勁頭,如今就是徹底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能湊合,他就還能過。
不過不勞而獲天上掉餡餅他也是愿意的,賈赦就又想到了顧慶之。
早先顧慶之還答應要幫他入住榮禧堂呢,興許……能找他問問?
只是貿(mào)然間出門怕是要惹人懷疑,賈赦尋思著找個借口,比方再去買兩個妾。
才吵完架,他起這個念頭也是符合賈家上下對他的刻板印象了。
而且這次他還打算去公中支銀子,憑什么賈政養(yǎng)清客的銀子就是公中出,他買妾就得自己掏銀子?
清客跟小老婆有什么區(qū)別?清客還不如小老婆呢,小老婆還能送人,還能買賣,清客你送人試試?
這么一想,賈赦又把自己氣到了,他打算這次不在京里找,他要找個上等的揚州瘦馬!
鬧了這么一檔子事兒出來,榮國府上下愁云慘淡的,賈母不僅咒罵顧慶之張狂,還記恨上了林家,覺得林如海還不如死了算了,大家省事。
只是大兒子爵位降了,小兒子官位降了,賈母再不敢明面上說什么,她還強撐著病體,找了幾個多嘴的下人,又叫了府里的人,分批次叫人看了現(xiàn)場,如何杖責杖死人。
“就算榮國府的牌子倒了,你們還都是我賈家的下人,你們的命就在我手里捏著!”
賈母這么一發(fā)狠,不說寧國府,至少榮國府是安靜了許多。
但這些下人心早就大了,安靜歸安靜,貪財?shù)氖挚墒且稽c沒縮回去,甚至還出現(xiàn)了給賈寶玉熬姜湯報賬一百斤紫云姜的事兒,總之越發(fā)的貪了。
雖然薛姨媽吩咐薛蟠去拜訪顧慶之,但是真想見面也沒有那么容易。
首先二十萬兩銀子薛家雖然有,但是得稍微湊一湊,而且一下子拿這么多銀子出來,薛姨媽也是心疼的,這一心疼就有些猶豫。
再者顧慶之也不是那么好見的,京里想見他的人多了去了,而且薛家一開始找的借口還是請顧慶之擇日子,今年的號都放完了,明年的號要等年底,帖子送進去也是杳無音訊。
想去堵門也不可能,安國府對面就是西苑,這條街上十步一崗,薛家這身份還進不來,更別說薛蟠壓根就沒身份。
賈家的爵位降了,賈政的官位也降了,如果說賈赦這邊不怎么出門,還對降爵這等事情沒什么感覺,賈政這邊是深切感受到了世態(tài)炎涼這四個字。
皇帝說降他的官,除了給賈家的圣旨,工部跟吏部也都得了消息。
賈政原本就是走后門進來的,也不合群,原先他那差事可以說是養(yǎng)老級別的,如今既然降了職,那自然不會太舒服。
工部幾位堂官一商量,小隔間沒有了,賈政又跟剛來工部那會兒一樣,去外頭大房間做事了。
而且差事也變了。
雖然頂著主事的名號,但是賈政是不可能主事的,他的新差事,就是抄寫公文和歸檔公文。
賈政再不合群,畢竟也在工部待了二十年,他也知道抄寫公文這等事情,該是新來的人做,先抄寫公文熟悉一下公務。或者是不入流的雜役來做。
他可是正六品的官。
“不過就降了半級……”賈政每天進工部,就只有這個感慨,“人情冷暖啊。”
這么一降職,工作環(huán)境急劇惡化,每天上班如上墳,關(guān)鍵是上墳一年就一次,上班可是一個月二十八天的。
那賈政無暇顧及并且催促賈寶玉學習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這樣算起來,賈寶玉大概是唯一一個降爵降官和罰俸之后還有點開心的榮國府成員吧。
這天早上,顧慶之先是送走進宮修書的林如海,吩咐兩句:“寫上幾頁就起來走走,也多看看外頭,別僵了身子,也別糟了眼睛。”
然后得了林如海一個白眼,“你看看我,我以前就在翰林院里待了三年,修書該怎么保養(yǎng),翰林院也是有秘訣的。”
接著是送走去跟皇后的妹妹一起去廟里上香的林黛玉,照例也是兩句吩咐,“別想著避開侍衛(wèi)嬤嬤丫鬟,去哪兒都帶著人,別去沒人的地方,外頭吃東西也仔細些。銀子帶了嗎?”
“帶了帶了。”林黛玉如今已經(jīng)學會搶答了,“要吃什么小吃,或者買什么小玩意兒,這次我付銀子,下次她付銀子,咱們雖然不能小氣,但是也不能當冤大頭。再說我就要遲了,國公爺讓開路吧?”
這下可真像個空巢老人了。
顧慶之搖頭嘆氣,邁著不是很地道的四方步上了馬車,往宮里去了。
這兩日宮里正忙祭祀的事情。
確切的說,就是欽天監(jiān)跟禮部選出明年需要祭祀的日期,具體到時辰,先跟皇帝商量好,然后再在九月初一這天舉行正式的典儀,這樣祭祀的日子就算定下來了。
大魏朝祭祀分大中小三祀,從天地祖宗到風雨雷電,再到城隍先賢功臣等等,一年各種祭祀上百種,平均三天一次。
一開始欽天監(jiān)算時辰的時候,顧慶之還挺感興趣的,畢竟這里頭要用到各種占卜手法,也算是有理論依據(jù)的搞玄學了,但是什么興趣也經(jīng)不起短期內(nèi)一百多次的高強度折磨。
所以支持歸支持,溜歸溜,不能一概而論的。
這天早上,禮部尚書就提了個新議題:給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安國公顧慶之加銜禮部尚書。
有資格商量這事兒的官員們,不過想了片刻,就都同意了。
一來加銜又不是本官,嚴格來說就是個榮譽稱號,而且他都是超品的國公了,加銜禮部尚書也不過分。
再者禮部尚書的理由也很是強大:“安國公不世之才,不能埋沒了。去年祈雨,眾位同僚們也都看見了。至少祈谷、祈雨這兩項,是需要安國公來主持的。”
有著一起祈雨的情義,眾位大臣對安國公印象都還挺好的,再說了,祈雨成功這種經(jīng)歷,從古至今能有幾個人嘗到的?
他們不僅嘗到了,他們還有機會來第二次。
比方禮部尚書就強烈在祭祀日里加了谷雨求雨這一條,理由也很正當:“谷雨來自雨生百谷,谷雨這天有雨,這一年的收成都會很好。”
皇帝也興致勃勃道:“安國公國師之才,祭天祭地祭祖宗,也叫他陪著朕一起。”
所以等顧慶之到了御書房,見到的就是商量完事情出來的眾位大臣們。
“恭喜安國公。”
“安國公又要擺酒了。”
雖然暫時還不明就里,不過顧慶之還是跟人一一打了招呼,直到進了御書房,全公公也來恭喜他,“恭喜,禮部尚書顧大人。”
多了個官位如何不高興?況且加銜也是給銀子的。
顧慶之笑道:“同喜同喜,這兩日就擺酒,全公公一定要賞光。”
皇帝也湊趣兒道:“朕聽全福仁說了,你府上的廚娘鴨子做得極其好吃,過兩日朕微服去嘗嘗。”
安國府跟西苑就一墻之隔,真要嚴格算起來,從乾清宮到安國府的距離,比從乾清宮到北安門還要近。
顧慶之笑道:“陛下大駕光臨,臣榮幸之至。”
隨著御書房議事的大臣們出來,顧慶之加銜禮部尚書的消息也傳了出來。
比方在文華殿修書的林如海,就有專人來給他送消息。
“恭喜林大人,您弟子又升了。”
爵位不能算是官職,錦衣衛(wèi)千戶跟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又都是正五品,而禮部尚書是正二品,說是升官,也不能說錯。
都是一家人了,林如海自然是十分高興的,“他這點倒是不用我操心,升得比我還快。”
在家里這么跟顧慶之說慣了,出來這么說,外頭人有點不太適應,忙打個哈哈就走了。
林如海有多高興,賈政就有多難過。
“他怎么還能升?”
尤其是看著外頭人一個個喜上眉梢的談論,他 就更難受了,“又不是你們升官?他也是恩推的官,怎么不見你們排擠他?就會趨炎附勢!”
賈政也知道這話不能大聲說,只是小聲也不太對勁兒,旁邊幾人見他喃喃自語,只當他降職之后精神不太正常,稍微躲遠了些,但是興頭還沒過去,聊的還是安國公。
“薛大人保守了些,只加了一條谷雨,我覺得要祈雨的日子很多的。”
“是啊。”
這一干中過進士的高級知識分子開始背起來啟蒙時背的二十四節(jié)氣歌來。
“雨水肯定得下雨!谷雨薛大人提過了。”
“下來是小滿,小滿說的就是谷物日漸飽滿,不下雨怎么飽滿?這天也得下雨。”
“處暑得下雨,馬上秋收,不下雨糧食怎么長得好。”
“大雪小雪都這么叫了,自然也是得有雪的。”
大家都笑了起來,氣氛好得不得了,又有人玩笑道:“還有驚蟄呢,俗話說春雷響,萬物生,不如驚蟄也請安國公去祈個雷?”
聽見雷字,想起去年被劈了的榮禧堂,想起前些日子還被一個太監(jiān)諷刺他們榮國府被雷劈是不積陰德,賈政是徹底聽不下去了。
他雙手撐著案臺直接站了起來,椅子被他用力后推,跟地板摩擦出刺耳的響聲。
屋里眾人都被驚到了,齊齊看著賈政。
賈政陰沉個臉,“煩勞讓開路!我出去走走。”
“他脾氣倒是大。”
“哼,我看咱們白尚書也忍不了他多久了。”
第58章 我們中出了一個叛徒
顧慶之這會兒正跟皇帝吃飯,聊得還挺開心。
所謂食不言寢不語其實都是明面上忽悠人的,畢竟還有自古穿下來的飯桌談生意和枕邊風。
“朕打算擴招太醫(yī)院,良醫(yī)局,先從京城開始。多虧你送來那些銀子,還有戴權(quán)這些年積累的銀子,應該是夠用了。”皇帝躊躇滿志,語氣都比平常輕快三分。
顧慶之便引出了個關(guān)鍵問題,“臣知道陛下是為了百姓好,想叫所有人都看得起病。不過也不能全都免費,大夫從識字就開始背醫(yī)書,快一點也得十來年才能出師,也不能叫他們不收銀子。”
皇帝遲疑了一下,“朕給他們補銀子?”
“陛下也該知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一邊全公公使勁給顧慶之使眼色,正吃飯呢,就別破壞陛下的好胃口了。
只是鼓勵歸鼓勵,喂雞湯歸喂雞湯,思慮周全也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不能只考慮眼前,也得考慮這政策能不能持續(xù)下去,萬一持續(xù)不下去了,又會不會引起反彈。
顧慶之又問,“陛下可知道京城一共多少人口?”
這個皇帝還是知道的,“宛平大興兩縣加起來,約有一百萬人口,加上京營五大營,家奴、佃戶等等,該有一百四十萬。”
“咱們只說百姓。百姓一年生幾次病?什么病自己能好?什么養(yǎng)的病要去看大夫,如果全由陛下補貼,要多少大夫才夠?又會不會有人但凡有個不舒服,就要去看大夫?如果大夫的精力被這些人牽扯住,又會不會連累重病之人無醫(yī)可看,以致丟了性命?”
這里頭的問題皇帝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他臉上歡欣雀躍的表情消失不少,嘆氣道:“慶之說得對,朕的確不能只憑一時的意氣做事,還有呢?”
“還有……就是百姓生病,多數(shù)是吃不飽穿不暖又或者太累導致的,又或者小病想等他自己好,最后拖成了沉疴舊疾,跟大戶人家的富貴病還是有區(qū)別的。”
皇帝點頭,“這個朕倒是想到了。朕也知道與其免費看病,不如叫百姓豐衣足食更好些,只是……”
“只是沒那么容易。”顧慶之又開始灌雞湯了,“可陛下畢竟年輕,還有大把的時間創(chuàng)造太平盛世,臣祝陛下長命百歲,心想事成。”
皇帝被他逗樂了,笑道:“那還是照朕以前想的,先叫太醫(yī)院的御醫(yī)們每月義診兩天,先看看情況再說。”
顧慶之便道:“其實每月義診下來,幾次陛下也就知道里頭是怎么回事兒了。”
“想在前頭跟中間發(fā)現(xiàn)問題是不一樣的。”皇帝很是坦然,“朕原以為朕也在宮外當過三年王爺,是知道百姓過得不太好的……你說得很對,尤其是號脈的時候,吃得好不好,是能看出來的。”
皇帝很快就又高興起來,道:“還有醫(yī)女的事兒,慶之也幫朕參詳參詳。”
顧慶之仔細聽著,皇帝道:“醫(yī)女主要學習的就是接生,來源一部分是宮里過多的醫(yī)女,不過人數(shù)有限,未來朕想大部分都用育嬰堂的女嬰。還有教坊司的樂女,這里頭不少都是犯官家眷,識字,學醫(yī)自然也會快一點。當樂女她們覺得屈辱,朕多給她們一個選擇。”
至少現(xiàn)在看不出什么毛病來。
“臣想主要還是要她們自己愿意,產(chǎn)婦生產(chǎn)便是一腳踏進鬼門關(guān),但凡出點什么問題,就是一尸兩命。”
皇帝點頭,“朕的母妃當年便是難產(chǎn)而亡。朕自然要慎之又慎。宮女原本伺候的是宮里主子,就算教坊司的樂女,交際的也都是達官貴人,真要叫她們?nèi)ソo百姓接生,朕想也有許多不愿意的。”
皇帝嘆了口氣,“就是放宮女太監(jiān)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許多人都是無家可歸,還有許多人是被父母兄弟賣的,縱然身上有些許銀子,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顧慶之便道:“不如叫她們立女戶?”
這想法當時他也跟林如海說過,如今想的又比當日周全些。
“就跟工匠似的。”顧慶之解釋道:“以宮女立女戶的,每二十五年要送一女兒進宮當差,以醫(yī)女立女戶的,每二十五年也要有一女兒做醫(yī)女。其余諸子諸女不做限制,但戶主只能是宮女或醫(yī)女。”
“這……”皇帝還在想,顧慶之又補充道:“縣衙的捕頭衙役,包括女牢的牢頭跟卒役便是這樣一代代傳下來的。”
皇帝暫時還不知道這樣細節(jié)的事情,他道:“朕叫——叫尚書來他們也不知道里頭是非,朕讓錦衣衛(wèi)去查吧。”
越說他越覺得顧慶之挺好,“朕這兩年先要把大魏朝所有官員卒役是怎么選的怎么換的搞明白。”
等吃過飯,顧慶之回到家里。
皇帝說過兩日要來他家里吃鴨子,因為是微服,提前準備是不可能的,不能泄露皇帝行蹤,這點警惕心顧慶之還是有的,但是他能提前準備些肥鴨子,這個問題不大,橫豎全府上下都知道他喜歡吃鴨子,試試鴨子做得新菜也很是正常。
下來就是準備新的名帖了,加銜禮部尚書之后,他的新頭銜已經(jīng)變成了: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錦衣衛(wèi)千戶、禮部尚書、安國公。
如果顧慶之全副儀仗出門,已經(jīng)能舉四塊牌子了,能比過他的人就算在京城也不多見了。
下午林如海回來,就看見顧慶之剛漆好的新牌子正靠在前院晾干。
顧慶之笑瞇瞇看著林如海,“師尊要加油啊,可別被弟子比下去了。”
林如海笑道,“你信不信,我如今要是開放收徒,排隊的人能從你家門口一直排到崇文門去。能把徒弟教到國公的人,全天下就我一個。”
“我早就是國公了。”顧慶之反駁道。
“你也說了,文人管用春秋筆法,再說了,能跟安國公做同門,難道還不值得拜個師父?”
兩人正一句一句的互相反駁,出去上香的林黛玉也回來了。
她一下轎子就看見她爹跟她師弟兩個站在一塊新牌子前頭說話,牌子上頭四個大字:禮部尚書。
也沒多想,林黛玉便道:“恭喜父親!”
顧慶之一聲竊笑,林黛玉頓時便知道自己會錯意了,她又鎮(zhèn)定道:“能教出如此年輕的禮部尚書,就算是加銜,父親也是前無古人了。”
林如海得意的捋了捋胡須,顧慶之故意板著臉,道:“師姐怎得回來這樣晚?”
“欸~”林如海拉了個長音,“前兩日你還說不要拘著你師姐,橫豎有人跟著,叫她出去多轉(zhuǎn)轉(zhuǎn),怎得你要反悔不成?”
顧慶之便道:“我是怕師尊等師姐吃飯等餓了。”
林黛玉又是一聲笑,“師弟餓不餓?”
“自然也是餓的。”
林黛玉轉(zhuǎn)身從婆子手里接過一個小油紙包來,笑道:“這是脫骨的鹵肘子,米姑娘推薦的,我特意繞了路去買的,咱們晚上嘗一嘗吧?米姑娘說冷著吃彈牙,熱著吃軟糯,怎么吃都香!”
空氣中立即便是咕嚕嚕一聲響,林黛玉雖然沒聽出來究竟是誰的,不過看她父親跟她師弟兩個怒目而視,臉上就又有了笑容,“我叫他們拿去廚房了。”
自打這次回京,顧慶之就放了個錦衣衛(wèi)去盯著榮國府,送了臭魚壇子之后,宮里也派了個錦衣衛(wèi)盯著榮國府,前些日子他們降爵罰俸,顧慶之又叫人去打聽消息等著看熱鬧,如今倒是真叫他知道不少榮國府的事兒。
比方賈母杖責死了好幾個下人,又比方寧國府的小蓉奶奶,號稱美艷無雙第一人的秦可卿死了。
不多時欽天監(jiān)也傳了消息過來,寧國府想請顧慶之擇下葬的日子。
理論上來說,顧慶之至少要等到年底才放開明年的號,欽天監(jiān)也是知道的,能叫欽天監(jiān)差人來給他報信,只能是寧國府出得銀子多。
賈家得多有錢?
“來人就在欽天監(jiān)等著。”欽天監(jiān)的人恭敬應道,“寧國府的人說前頭都好說,主要是下葬的時候,前后加起來至少七天不能下雨。他們出二十萬兩銀子。”
這下連顧慶之都要懷疑秦可卿是不是真的是義忠親王的女兒了,但是憑借他跟忠順王的關(guān)系,和對太上皇的了解,義忠親王在外頭有這么個私生女,完全不可能。
這就更蹊蹺了,顧慶之問道:“我記得……若是不曾生育,一般人家的媳婦都進不了祖墳,怕壞風水的。”
欽天監(jiān)的人點頭,“確有此事。”
“秦家又是什么路數(shù)?”顧慶之再次確認道。
“秦家就一個工部營繕郎,年過七旬,也沒什么家產(chǎn),在京官里算是清苦的了。”
這就更不可思議了,顧慶之道:“我今年再不算的。你也知道,就這么回絕了吧,等臘月再說。”
這人就要走,不過猶豫一下又小聲道:“大人,二十萬兩銀子也不少了。興許賈家是想給您賠罪,他們前頭編排您來著。”
顧慶之笑了兩聲,“那不可能。京里達官貴人這么多,我要開了這個口子,我以后就別想安生了。而且這都隔了十萬八千里了,真要賠罪,那也該是榮國府派長房嫡子來說,至少也得有個中人不是?哪有這么賠罪的。”
再說沒他的時候,秦可卿這葬禮一樣奢華。況且二十萬兩銀子又不是他一個人收,到手六萬兩就想過去?
別說這不是銀子的事兒,就算拿銀子衡量,這也太少了。看不起誰呢。
報信這人一想也是這么回事兒,誰家和解不正經(jīng)來道歉的了?
他回去欽天監(jiān),賈蓉還在屋里等著,這人上去跟賈蓉打過招呼,既然是葬禮,也沒法笑了,只是道:“監(jiān)正大人諸事繁忙,怕是脫不開身。”
葬禮,尤其是這等大家的葬禮,前頭大殮小斂就不說了,一般是出殯后送到家廟,再停一段時日后擇吉日下葬。
家廟里停個一年半載的也是正常。
這人便道:“要算也得等臘月,你們先正常伴著葬禮,總歸下葬還是要擇日子的。就是……”
他一猶豫,賈蓉又是一個紅封塞了過來。
擇日子是幾家的生意,這人也是知道的,大概也能猜到宮里也有干股,不過猜到歸猜到,說是肯定不能從他嘴里說出來的。
這人比照著監(jiān)正張大人有時候無意說出來的份例,再想想一般做生意干股都是怎么占比的,大概也能推測到安國公占比不過三成。
“若你們真想給安國公賠罪……得出這個數(shù)。”
五十萬兩?賈蓉嚇得就想罵人,他寧可把他死了的老婆再搬回正房,也出不了五十萬兩。
賈蓉還算正常跟人寒暄兩句,這才出了欽天監(jiān),往榮國府來了。
賈母屋里,賈珍也正等著消息。
賈蓉進去先行禮,又被脾氣暴躁心里憋著火兒的賈珍啐了一口,“叫你辦點事兒如此墨跡!在你父親面前也要拿大!”
賈蓉并不敢回嘴,“去問過了,他要五十萬兩。”
“他怎么敢!”
“他欺人太甚!”
賈母氣得眼珠子都有點突出了。
賈珍道:“老太太,雖然你說這銀子是榮國府出,但畢竟是我寧府的兒媳婦,當初咱們說的是二八分賬,但五十萬……我寧府自然是拿得出十萬兩銀子,只是他安國公不值這個價錢。”
“他當我們賈家是冤大頭不成?”賈母是萬萬沒想到安國公竟然敢獅子大開口,“他也不怕骨頭戳破喉嚨。他不過一個新近國公,坐不坐得穩(wěn)還兩說,他一人就想吃這么些?他不配!”
屋里一時安靜了下來,賈赦賈政雖然也陪著,不過沒一個說話的。
賈政如今是不順利到麻木,整個人不說是行尸走肉,但也沒什么好奇心了。他低頭坐那兒一言不發(fā)。
賈赦有點別的考慮,他一直想分家,他還想知道他們榮國府如今還剩下多少銀子,所以也是一聲不吭,只想老太太氣憤之下,能多透露出點東西來。
賈珍翹了個二郎腿,也不說話,端著茶杯就等賈母拿主意,他面色蒼白陰沉,整個人從里到外都透出狠毒的味道來。
半晌,賈母嘆了口氣,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好好的辦!也叫安國公看看,什么叫四王八公,什么叫老牌世家!我們的底蘊,是他這種乞丐出身的人一輩子都夠不著的!”
賈母說完,定睛凝視賈珍,“我也出五萬兩銀子,蓉兒媳婦是寧榮二府里外姓人我最喜歡的一個,這銀子是我的心意,好好給她辦葬禮!”
賈珍嘴角一扯,拱手道:“多謝老祖宗,如此,我那兒媳婦也該滿意了。”
這邊商量完,下午寧國府又派了管家去欽天監(jiān),這會兒就擇個五百兩的日子,第二天開始,寧國府吹吹打打的開始了秦可卿的葬禮。
葬禮一忙起來,也就顧不得別的事兒了。加上王熙鳳又去寧府管事兒,榮國府整個都懈怠了下來。
薛姨媽催薛蟠不停點的,“不行你就堵在街門口,他總得進出吧?你少帶些人,一個人上去他還能叫人打你不成?”
“他又不認得我,我也沒見過他,他怎就不能派人打我?”
薛姨媽冷笑,回頭叫道:“鶯兒!你陪少爺出去,你給那安國公送過銅板的,安國公必定認得你。再把香菱也帶上,你帶兩個丫鬟在身邊,他總該讓你近身了吧?”
薛蟠還有點遲疑,薛姨媽都恨不得上前扭他耳朵了,“你有點出息!寧府那邊要停靈七七四十九天呢,這么好的機會,你又是外男,原該老實待著的,正好借口出門。”
第二天一早,薛蟠就帶著兩丫鬟出門了。
只是堵了幾日,還真沒堵到人,一開始是因為顧慶之早上起得挺早,是按照正常上班時間去的欽天監(jiān),薛蟠是吃喝玩樂慣了的,他早上是日上三竿才起來,時間上就錯過去了。
后來是因為顧慶之盤算著這兩日皇帝要來,也就不怎么出門了。
這天早上不是早朝的日子,皇帝掛了個后宮禮佛的牌子,換了一身輕便的常服,帶著全公公還有尹恩立以及幾個侍衛(wèi),往安國府來了。
“他這宅子原本是朕給自己留的,有湖又有景兒,水雖然是暗渠挖出來的,但距離西苑這樣近,肯定也是西苑的水。”
皇帝興致勃勃出了宮,宮里等著求見皇帝的大臣還納悶,“陛下都有安國公了,怎么還禮佛?京里哪個佛會求雨的?”
一行人到了安國府,守在門口的衛(wèi)公公上前行禮接了人,笑道:“奴婢都在門房里守了三天了。”
皇帝笑道:“你們安國公倒是謹慎,就算門口不認得朕,也該認得全福仁的,有他在朕一樣能叩開門。”
衛(wèi)公公一邊差人報信,一邊引著皇帝往里,全公公又囑咐兩句看好門,尹恩立也吩咐門房里錦衣衛(wèi)睜大眼睛仔細看著,莫要走漏風聲,這才跟著一起往里。
這個時候,賈赦也出門了,搞了好幾次煙霧彈,賈家對他出門找小妾的行為適應良好,賈母還罵了他兩句:“不學好!”
還咒他:“小心死在女人肚皮上!”
府里也有人打賭,猜他大張旗鼓究竟想找個什么樣的。
什么樣?賈赦冷笑,“到時候等我住進榮禧堂,叫你們眼睛都掉下來!”
賈赦畢竟是襲爵,雖然又降了一位,但是不過稍加盤問,就能往安國府這條街來。
只是馬車剛停在街口,他就跟瞠目結(jié)舌的薛蟠四目相對了。
艸!X2
賈赦:怎叫這大傻子看見了,萬一他回去說漏嘴壞了我入住榮禧堂的好事怎么辦?
薛蟠:怎叫大老爺看見了?萬一他回去說漏嘴壞了我薛家想另拜碼頭的大事怎么辦?
賈赦忙道:“我是來找安國公和解的,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畢竟也算是有點香火情,看著老太太整日茶飯不思,我們做兒子的,也得替他分憂才是。”
薛蟠也道:“我也是老找安國公和解的,我正日看珍大哥哥茶飯不思,為了兒媳婦葬禮發(fā)愁,我想著不如我私下來找安國公,能說和是最好,萬一不行,也不丟珍大哥哥的面子。”
兩人都說完了借口,都不用仔細琢磨,頓時就從里到外都一言難盡了。
這都什么狗屁借口?
他?榮國府大老爺,都說自己不是老太太親生的了,整日要替艾姨娘報仇雪恨的,他要給老太太分憂解難?
他?薛家的活死人,大字不識兩個,整日就是喝酒葷素不忌的玩耍,他擔心寧府已經(jīng)死了的兒媳婦的葬禮?他還想當賈家跟安國公的中人?
兩人再對視一眼,眼神里滿滿的都是鄙視和警惕。
賈赦大手一揮,“難得咱們兩個想得一樣,賢侄,上我的車子,我?guī)闳ヒ姲矅!?br />
薛蟠雖然多數(shù)情況下是個傻子,但這是他難得靈醒的時候,他一拱手,“多謝大老爺,此事未成之時,還請大老爺莫要多說,免得外人誤會我們。”
兩人哈哈大笑,薛蟠揮手叫他帶的兩個丫鬟馬車上等著,他則跟賈赦一起,攜手上了賈赦的馬車。
安國府里,顧慶之原本就在正堂守著,得了消息一路小跑出來,正好在影壁處接到了皇帝。
皇帝還跟全公公點評那影壁呢,見顧慶之來,笑道:“這院子的確不錯,當初朕挑得好,后來你修得也好。”
顧慶之上前行個禮,笑道:“我?guī)熥疬在宮里修書,我?guī)熃阍诩业模医兴瞾斫o陛下問個安?”
“前兒還聽皇后說過,說她妹妹回去念了你師姐好幾天。行,朕都封了她縣君的,也該見見人的。”
顧慶之一邊引著皇帝往后頭小湖去,一邊叫人去請林黛玉。
這湖原本就很不錯,能在皇城內(nèi)圈有個這么大的湖,本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做到的,單看這水就賞心悅目。
宅子到手之后,顧慶之在水邊修了亭子和水榭,后來林家人來了,又給加了畫舫,兩個亭子間還修了個小堤,圈了一小片水種了荷花。
如今荷花已經(jīng)快謝完了,不過蓮蓬長了出來,也算是秋收的喜悅了。
綠色的荷葉和微微泛黃的蓮蓬,還有紅鯉游來游去的,皇帝看了也很是開心。
他抓了一把掛在欄桿上的魚食就丟了下去,引得紅鯉爭相撲食,“魚還不夠大。”
顧慶之笑道,“正是,等臣再養(yǎng)幾年,它們就都大了。”
這里頭也暗藏一個長久穩(wěn)定的意思,皇帝果然聽出來了,他笑道:“你們都聽聽安國公是怎么說話的。”
看了小片刻魚,林黛玉也來了,她上前行過禮,安靜站在了顧慶之身后。
皇帝曬著早晨的太陽,又吹著涼爽的秋風,心情很是好,他道:“朕叫人送來的月餅你可吃了?”
顧慶之很是坦誠,“臣不愛吃甜的,多數(shù)都進了臣師姐肚里。”
大紅臉有點夸張,不過林黛玉的確有點害羞,聲音也有往蚊子發(fā)展的趨勢,“宮里的月餅自然是好吃的……尤其是那個紅豆餡的,餡料細膩,甜而不膩,人間美味。”
皇帝笑了好幾聲,道:“萬里也愛吃這個。”
萬里是皇帝的第一個女兒,皇后生的,今年剛五歲。
“朕記得還有紅豆餡的軟點心,沒那么干,也不會吃得哪兒哪兒都是渣,一會兒叫他們再給你送來些。”
這次謝恩聲音倒是正常了。
皇帝緩慢往前踱步,又道:“年初干旱,京城這一圈糧食減產(chǎn)三成,百姓怕是也得兩三季才能緩過來,朕想著不如秋糧免征賦稅,冬天再施粥。”
幾人夸了皇帝仁慈,顧慶之又道:“若是要施粥,臣有個建議,臣以前當了幾年乞丐,陛下也是知道的。”
皇帝點了點頭。
顧慶之道:“粥里最好放些樹葉石子等雜物,也別用上好的新米,陳米就行。不然來喝粥的,不一定是什么人。”
皇帝不過略加思索就明白他什么意思了,“百姓過得苦啊。安國公早年也吃了不少苦啊。”
林黛玉雖然也知道顧慶之早年是做乞丐的,但直到今天聽見這話,她才對他以前的日子有了那么一點點的了解。
他總挑食,想吃好的,也不是不能理解。
林黛玉原本就因為見了皇帝情緒稍有些激動,如今更是紅了眼眶。
這邊正感慨呢,那邊又有人急匆匆跑來,“陛下,國公,外頭來了榮國府的大老爺,還有一人自稱薛蟠,想要拜見國公。”
皇帝一下子就來了興致,顧慶之跟榮國府的恩怨,他也算是見證人了,況且他們里里外外從榮國府薅了多少銀子出來,皇帝也有所耳聞。
如今送上門的生意,皇帝也想見見安國公的本事。事后聽人說跟當面看,那體驗感可差得太多了。
“沒想出宮還能見到這等樂事。”皇帝長腿一邁,“咱們一起去見識見識,聽聽朕的安國公是如何忽——跟人交際的。”
“你放心。”皇帝笑瞇瞇的回頭招呼顧慶之,“朕在后頭待著,朕不出聲,你們說你們的——”
皇帝又板下臉來,吩咐左右,“你們也不許出聲。”
那還能怎么辦呢?
只能走吧。
幾人又到了前院。
接待賈赦跟薛蟠是不用在正堂的,下人將兩人引入了偏廳。等了不多時,顧慶之就到了。
他笑容滿面的拱手,“怎么兩位一起來了?原先倒是沒聽說兩位如此親密。”
賈赦都不看薛蟠,帶他進來不僅僅是給他點甜頭讓他保密,更重要的是薛蟠也進來了,他們就是互相握著把柄,那就不用客氣了。
“國公爺近日可好?”賈赦笑道:“有要事相商,不如——”
他挑了挑眉,明顯是屏退左右的意思,只是皇帝要聽熱鬧,正堂還在布置,顧慶之只能再拖延一會兒。
“聽說老太太近日又病了,不知道好些了沒有?我總想著上門拜訪,卻總尋不著機會。”
賈赦一愣,心想他這是什么意思?暗示他賈母不死,他繼承不了榮國府?
正要問,顧慶之又跟薛蟠打招呼去了。
“茶喝著可合適?喝得習不習慣?我這兒還有別的茶,要換嗎?”
薛蟠也是一頭霧水,這又是什么新型的招呼方式?
他客氣道:“原想請國公爺擇日子的,只是名帖投到欽天監(jiān),一直不得回應,這才貿(mào)然上門,請國公爺莫怪。”
顧慶之正要回答,身為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尹恩立展現(xiàn)了一個合格錦衣衛(wèi)的基本素質(zhì)——學鷓鴣叫。
聽見這動靜,顧慶之知道是正堂布置好了,他忙一拱手,“赦老爺請,咱們?nèi)フ谜f話。”
賈赦得意洋洋看了薛蟠一眼,跟著一起走了。
薛蟠頓時便垂頭喪氣起來,“事事不如人啊!”
第59章 挑撥
顧慶之帶著賈赦進了正堂。
正堂四個角各放了一扇屏風,賈赦第一次來不知道,顧慶之卻知道有三扇屏風后頭躲著人。
因為皇帝想聽熱鬧,還許諾了絕不出聲,所以顧慶之干脆說一扇屏風后頭只能躲一個,這樣吐槽也沒人吐,大家安全。
顧慶之坐在上首,賈赦在他下首坐下,下人又端了茶點過來,這才離開,屋里安靜了下來。
顧慶之也不著急,又不是他去拜訪賈赦。
磨磨蹭蹭喝了半碗茶,賈赦道:“顧大人,榮國府要對付你。”
別說顧慶之了,就是屋里其余三個人的想法都是一樣的:榮國府要怎么對付安國公?也叫我見識見識。
顧慶之輕蔑的笑了一聲,“榮國府沒這個本事。”
開頭跟賈赦設想的不太一樣,不過他還是硬著頭皮道:“榮國府也是有些關(guān)系的,畢竟是四王八公。”
“我也不是沒關(guān)系啊。”顧慶之一昂頭,很是驕傲,“我的關(guān)系可比榮國府強多了。”
見他怎么都不搭話,賈赦倒是有點蔫了,他道:“安國公,當日你在榮國府,我可沒得罪過你。可如今得罪你的老太太,還住榮慶堂,得罪過你的二房,還住榮禧堂,就連當眾罵過你的寶玉,依舊是內(nèi)書房外書房住著,不下四十人伺候著他,比我過得都好。這你能忍?”
賈赦說著說著,反倒把自己說激動了,他語速快了起來,“況且前頭榮國府要跟你和解,你又不肯答應,還問人要五十萬兩銀子,都這樣了,你還拿捏我呢?”
“你別胡說,我怎么就問人要五十萬兩銀子了?”不過問過這一句,顧慶之又有了個主意,他能借這個機會,摸一摸京里這些貴族們家底兒啊。
“榮國府有五十萬兩銀子?我不信。”顧慶之懷疑地看著他。
賈赦稍稍挺了挺胸膛,道:“我們畢竟是當初打天下的嫡系,沖進京城我們是第一批,手底兵也不少。各種金銀古玩,古董字畫瓷器,真換成銀子,就算沒一千萬兩,也有八百萬兩了。”
顧慶之覺得他身后那個屏風里呼吸都粗重了,他忙咳嗽幾聲幫著掩飾,“你們四王八公手里都能有這個數(shù)?”
“四王肯定比我們多,他們跟太祖皇帝更親近些。”賈赦盤算道,“北靜王還跟太祖皇帝是一家的,他們家最多。”
顧慶之就又把話題扯到了五十萬上,“是前頭寧國府死了兒媳婦?找我來擇日子那一次?”
賈赦點頭又竊笑,“老太太氣得眼珠子都能給瞪出來。”
“你們這做事兒也太不地道了。”顧慶之冷笑,“怪不得一路混到這個地步。榮國府得罪我,拿寧府死了的兒媳婦來試探?一句賠禮道歉不帶提的,怎么?想玩心照不宣那一套?這不明擺著打算撕破臉皮還要倒打一耙嗎?”
這話聽著耳熟,仿佛以前說過的。
顧慶之了然,“不愧是榮國府。賈璉呢?怎么不叫他來?”
賈赦冷笑,“那個沒出息的,前兩日我罵他是二房的狗,老太太嫌棄他辦事不利也罵了他一頓,這些日子裝病呢。”
說到這兒賈赦也有點生氣,“姓王的也沒什么好東西,就算是裝病,當夫人就是裝樣子,也得稍微伺候兩天吧?我那兒媳婦倒是有本事,去幫著寧府辦葬禮去了。”
顧慶之同情的看了看他,“當初怎么就又選了個王家的人呢?”
賈赦氣得一拍桌子,“那也得我能選!”
眼見這人已經(jīng)被撩撥得上火了,顧慶之嘆道:“大老爺來是為什么,我也能猜到一二,不過這畢竟是你家事兒,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上回降爵不就是個好機會?大老爺沒抓住?”
這話問得賈赦越發(fā)憋屈了,眼前這人就是叫他降爵的罪魁禍首。
“老太太說要去告我不孝!她叫我什么都落不下!”
顧慶之又是一聲長嘆,“怎會如此,虎毒不食子啊。”
賈赦就剩下冷笑了。
顧慶之微微將身子前嘆,表現(xiàn)出要說體己話的樣子,又稍稍壓低了聲音。
“大老爺,如今這情況,就算我開口叫你搬回正房,可老太太不肯善罷甘休,你一樣什么都落不到手里啊。”
的確是這個道理,不然賈赦為什么想求顧慶之幫忙想了這么久,現(xiàn)在才付諸實踐呢?
“咱們仔細分析分析。”顧慶之先比劃了個一。
“你還這么過,等老太太死了,然后你繼承爵產(chǎn),老太太手里好東西最多分你兩成,剩下全都是二房的。我想你們當年攻進京城搶得那些東西,也不能記在賬上吧?”
賈赦呵呵了好幾聲。
“可你若是掀桌子呢?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老太太叫你什么都落不下,等榮國府沒了爵位沒了官職,自然也是護不住這些財產(chǎn)的,到時候你還是什么都落不下。”
賈赦眉頭皺了起來,“難道真要繼續(xù)這么糊弄下去?”
顧慶之高深莫測的笑了笑,“你們榮國府的帳歸誰管?老太太手里的好東西歸誰管?我在榮國府的時候都知道下頭人陽奉陰違,變著方兒的從主子手里摳銀子,還有偷主子屋里東西的,大老爺就沒點想法?”
賈赦瞇了瞇眼睛,“你是說……欺上瞞下,橫豎老太太也不管賬,都是下頭人告訴她的,若是能收買了她的心腹……鴛鴦?金家?”
賈赦面色變幻,顯然是在頭腦風暴。
“大老爺可別自己上。”顧慶之勸道,“別的不說,你那不爭氣的兒子還是有些用的。我這不是咒你,咱們實話實說,他都過了二十五了吧?”
“二十七。”賈赦道。
“我也在你們榮國府住過的,知道你那兒媳婦管得嚴,如今他就一個女兒,你那兒媳婦天不亮就得起,天黑才進家門,還管著榮國府上下,她有功夫生孩子嗎?懷了孩子能留住嗎?別最后絕后了。”
絕后這兩字還是挺有殺傷力的。
顧慶之又來了個終極殺招,“老太太當日寫給林大人的信我看過的,為了叫林大人放心把女兒嫁給寶玉,她可是說了賈璉多半無子,將來大房要讓林姑娘的血脈繼承。”
這話的作用比顧慶之想象的還要好,顧慶之覺得這是賈母找借口忽悠林如海,可賈赦作為賈母的大兒子,從小也見了賈母不少手段。
他爹當日的妾室和庶女一個個消失不見,賈母是真有這個本事的。
賈赦眉頭皺了皺,甚至覺得他那兒媳婦累成那樣,八成也是賈母故意的。
就是為了讓二房繼承榮國府。
“虎毒不食子啊……”賈赦也開始感慨這個了,“我大房子嗣不封,二房光兒子就生了三個,孫子都有了。這里頭難保沒人動手腳。”
這肯定也有賈政相對潔身自好的原因,但這不重要,顧慶之道:“你得試試鴛鴦,若是能把她拉過來,就什么都不愁了。”
賈赦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思路一打開,他畢竟是賈母的親兒子,一脈相承的算計。
“這個容易,我只說我要娶她當妾就完了,她必定不依,面上還能叫她惡了大房。”
顧慶之又道:“你那兒媳婦也不是省油的燈,你得干點什么別叫她看出來。”
賈赦又笑:“我賞給我兒子兩個妾,我屋里的丫鬟,他每次見了也要亂瞄的。”
賈赦嘆息一聲,“國公爺,你能當國公,憑的是真本事。”
總覺得這不是什么好感慨,不過這本就是賈赦的主意,這么一番試探下來,顧慶之覺得賈赦是一點不笨,釜底抽薪玩得賊溜。
“到時候不管是放了金家的身份,還是尋個小官收鴛鴦做干女兒——”
“不能放身份。”賈赦道:“手里還是要捏點東西的。但……難不成真要等老太太過世?這日子如今是越發(fā)的不好忍了,再過兩年,二房怕是要把我的銀子糟蹋完了。”
顧慶之便道:“稍微等等——我不能跟你說得太明白,只能說懂得都懂,過些日子就有個塑金身的機會,這次赦老爺可得抓住了,有了這個機會,掀桌子也就不怕什么了。”
賈赦還想問,不過顧慶之嘴嚴,除了微笑打哈哈,什么消息都沒叫賈赦探聽出來。
話說得差不多了,顧慶之便笑道:“雖然后頭見的人更重要些,不過我跟薛家是一點瓜葛也沒有,把他留在后頭,也是為了給他些面子,今兒大老爺來,是不能叫他說出去的。我跟大老爺更親近些。”
賈赦果然開心,顧慶之叫了衛(wèi)公公來送他出去。
賈赦這一離開,屏風后頭三個人就轉(zhuǎn)出來了,不說面色復雜,但也都是一言難盡了。
原先還想吐槽來著,后頭越聽就越不對勁兒。
皇帝先嘆了口氣,道:“幸虧安國公沒當太監(jiān),萬一分到哪個娘娘手里,后宮永無寧日。”
但是要解釋吧,說這本就是賈赦自己的想法,他不過是叫它提前一兩年面世而已,這也沒法說啊。
顧慶之便拱手道:“陛下一直覺得世家不思進取又尾大不掉,如今正是個好機會。賈家下人一千多,快趕上皇宮了,賈寶玉一個二房次子,就有四十人伺候他,也比宮里皇子更體面,臣想著不如趁這個機會,把人頭稅稍微改一改。”
“原先是奴仆人頭稅交雙倍,不如改成一百五十人以下交雙倍,一百五十人到三百人交三倍,三百到五百人交四倍,五百人以上交五倍。臣這么大的院子,也就一百人出頭,林大人家里四代的爵位,也就兩百人出頭。臣已經(jīng)提點過賈赦,他得知消息,必定會代表賈家上折子表示遵命的。”
尹恩立都想問他這腦子是怎么長的了。
皇帝嘆道:“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就是首輔,家里下人也不過八九十,官員又一直看不慣勛貴,這等政策也不怕他們反對。要么多交銀子,要么把人放出來。慶之啊——”
皇帝頓了頓,道:“你先把后頭那人打發(fā)走,然后咱們好好說說。”
雖然陛下說是打發(fā)走,顧慶之還是挺好奇的,尤其是薛蟠一直被叫大傻子,薛家那些事兒他究竟知道多少。
顧慶之又去請了薛蟠來,笑道:“我把大老爺打發(fā)走了,咱們好好說話,當日我在賈家,除了林姑娘,就是薛姑娘對我最好了,我能幫的一定幫。”
皇帝又是左右看看,只是屏風擋著,他連眼神示意都做不到。
全公公只后悔沒拿筆,當然說什么不重要,主要是安國公這個“我為你好,我跟你好”這個聽起來無比真誠的思路。
原本等了挺久,薛蟠失望間又有沮喪,二愣子的脾氣也上來點,不過被顧慶之這么一說,他放松下來,咧嘴一笑,“其實也沒別的事兒,就是我妹妹的丸藥吃完了,想請您給求點雨水。”
他伸了手指出來一翻,“我母親說出二十萬兩。”
錦衣衛(wèi)的尹恩立眼皮子跳了跳,他一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抄家也不在少數(shù)了,可今兒聽的數(shù)字,依舊那么震撼。
顧慶之眉頭一皺,這擺明了是要拉攏他,既然要拉攏,那肯定就得說點掏心窩子的話。
“冷香丸是吧?我原先在賈家的時候,也聽他們說了不少,這方子開得倒是奇特,不過宣揚的賈家上下都知道的,總覺得有點不好,薛姑娘又是寶玉的表姐,萬一老太太覺得她體弱呢?”
這話里暗示了他知道薛寶釵有意寶玉,雖然顧慶之是無意,但這么明顯的暗示,薛蟠還是能聽出來的。
他今兒來,不就是把自己妹妹送給安國公做妾的第一步嗎?
這些日子每天晚上,他母親跟妹妹就在他耳邊道:“榮國府對安國公不好,賈寶玉還當眾罵過他,你見人得說老太太不好,心思深沉,賈寶玉也不好,是個沒出息的窩囊廢。咱們住在賈家是無奈之舉。”
薛蟠有點著急,忙道:“也不算是什么病。犯病的時候不過略喘咳些,哪兒就體弱了了?”
顧慶之把一句“你沒叫她多喝點熱水”生生吞了回去,而是問道:“我記得賈家有個熟識的六品太醫(yī),沒請來給薛姑娘瞧瞧?”
“也不是什么大病。再說女孩子略有些病,也是惹人憐惜的,就像林姑娘,老太太那么疼她,未嘗沒有她體弱總是生病的原因。再說賈家也沒有那么好心。”薛蟠呸了一聲,“我妹妹病了好幾次,老太太連問都不帶問一句的,還叫她別來請安了。”
顧慶之便很是同情的嘆了口氣,“老太太也是為她好,路挺遠的呢,又是喘咳,也不方便的。”
薛蟠呵呵兩聲,很明顯,薛姨媽平日里也說了不少老太太的壞話,不然薛蟠這態(tài)度哪里來的?他又不往內(nèi)院去。
顧慶之又故意激他,“主要是那金玉良緣,傳得太開了,連我都聽說了,老太太八成是不愿意的,賈寶玉那玉又是娘胎里帶來的,薛姑娘的金鎖是后來打的——”
而且薛家的癩頭和尚也很蹊蹺,癩頭和尚在別人那兒就是:出家不?出家不?出家不?走,我?guī)愠黾遥?br />
到了薛寶釵這兒就是你得嫁人,前后人設不統(tǒng)一的。
“什么娘胎里帶來的?安國公,你也算是道骨仙風一般的人物了,這話你也信?”薛蟠很是鄙視的看了他一眼,“你見過那玉吧?”
難得被人鄙視,顧慶之老老實實點頭,“見過的,不過沒拿在手里瞧過,就是上回賈寶玉罵我來著,我近距離看了兩眼。”
“你見過才生下來的孩子沒有?”
顧慶之猶豫了一下,“見是見過的,不過還是沒抱在手里瞧過。”
薛蟠道:“如今你都是國公了,找個才生下來的孩子看一眼也不費事兒。我實話實說了吧,那玉有這么大——”
薛蟠伸手比劃了一下,“它塞不進才生下來的孩子嘴里。塞是能塞進去,那就吐不出來了,那玉是假的!”
后頭屏風里又有了動靜,畢竟賈寶玉這玉,當年也是人盡皆知了。
“賈家圖什么?”顧慶之故作驚訝大聲道。
“我猜是為了討個好兆頭獻給皇帝——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沒獻。”
“我都是聽人說的。”薛蟠又強調(diào)了一句。
但他親媽跟王夫人是親姐妹,顧慶之覺得這個“人”,肯定就是王夫人了。
“還有。”薛蟠繼續(xù)道:“賈寶玉生下來的時候,那會兒賈珠都考中秀才了,還有他們家的大姑娘元春,也是生得花容月貌又知書達理,他們是覺得這個小的也能出息,這才宣揚來著。還有一條是我猜的,你說若生的是個姑娘,又帶這么塊玉,是不是順理成章就要進宮當娘娘了?”
顧慶之死死抓著大腿,才沒叫自己回頭去看皇帝藏身的那塊屏風。
怎么說呢,這會兒的確是沒法知道男女,這玉放在賈寶玉身上,就是略顯詭異,但若真生了個女兒,就很合理。
顧慶之點了點頭,“若照你這么說,玉是提前準備好的。”
薛蟠笑了兩聲,“你沒見過那玉,我正經(jīng)拿在手里看過的。上頭寫的是篆體,我雖然不識幾個字,但我也知道篆體是上古先民拿來占卜祭祀的文字。還有那玉背后的字:除邪祟療怨疾只禍福,也跟篆體是吻合的,這就是故意的。”
顧慶之肅然起敬,誰都不是傻子啊,“你說得對,若真是仙物,不該這么刻意。哪怕不刻字呢,也夠奇異了。”
“也就跟我妹妹那塊金鎖似的。”薛蟠得意忘形道,說完自知失言,忙又挽救,“還有,他們說賈寶玉長得像他的國公爺爺,也是——不能說全假,但也沒像到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地步。”
前頭薛蟠說了那么多,顧慶之也能跟上他思路了。
“是因為他爺爺原本是該降一等的,不過太上皇依舊叫他襲了國公的爵位,賈家想叫賈寶玉多點恩典?”
薛蟠嘲諷笑道:“可惜太上皇退位了。想要今上的恩典,怕是得長得像安國公才是。”
顧慶之覺得他聽見笑聲了。
薛蟠還記得母親妹妹的交待,又是一聲罵,“賈家這等人家,不走正途,想的都是歪門邪道,怪不得一代不如一代。”
話都說到這兒了,顧慶之決定也要回報一下薛蟠。
“你既知道這個,也該早點搬出來才是,別叫賈家把你們的血都吸干了。”顧慶之同情又誠懇地說:“賈家可不是什么好人家。”
薛蟠是知道他母親給了賈家不少銀子,他垂頭喪氣道:“沒辦法……如今只能是要靠在賈家才好過日子的,不然東西非得叫族里收去不可,我們跟林家不一樣,林家沒人了,我們薛家老家好幾房呢。”
顧慶之故作氣急,先去把門關(guān)了,營造了下頭的話非常機密的氛圍,這才道:“原先薛姑娘送我銀錢,我發(fā)跡之后也想著幫薛家做點事情,你那案子,我在賈家也聽了不少,后來我還專門找了案卷。”
薛蟠感激的看著他,“多謝安國公!”
“怪不得人說你傻子!”顧慶之氣得一甩袖子,“我問你,人是不是你打死的!”
薛蟠搖頭,“怎么可能,我手下那些人,如何要我親自動手。”他說完又想了想,道:“不過的確是我吩咐的。”
顧慶之冷哼一聲,“咱們從頭說,是你去找馮淵的,還是馮淵來找你的?”
“是他來找我。”薛蟠嘲笑道:“他倒是個傻子,看上丫頭買了不直接帶回去,還要選日子,圖吉利也不能把人留在拐子手里啊。你是說——”
薛蟠睜大眼睛看著他。
“對啊,你是從拐子手上買的人,馮淵帶人打上門來搶人,又不是你動的手,還是回去三天才死的,你怎么就給他抵命了?”
薛蟠驚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不可能!”
“你原先就沒想過這事兒嗎?”顧慶之問道。
因為情緒激動,薛蟠聲音都變尖了,“這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兒。我也是到了京城之后才知道那邊判了我已死,說是宿怨抵命。他們說是因為馮淵家里不簡單,怕他們一直盯著,這想了這個法子了解的。”
“你有罪不假,但不是死罪,金陵的護官符,你們薛家排第四,前三還都能拉上關(guān)系。馮家排第幾?”
“拖延了一年才判,是因為前頭的金陵府尹搞不過馮家,又不想得罪王家、賈家和薛家,還是他知道這種案子不能判你死罪?”
當然護官符這東西是個動態(tài),賈家薛家都是一路明顯的下坡路,如今肯定不在當初那個位置了。
“他們說——”
顧慶之聳了聳肩,“我還是那句話,誰受益最大,誰嫌疑最大。你死了,誰能受益?你們薛家?guī)淼你y子,都給誰了?”
“王家賈家都得了不少。族里也收了不少東西回去!”薛蟠咬牙切齒地說。
顧慶之又給火上澆了勺油,“還有一條,縱然是說冤魂索命,把你判死了,但你家里沒了兒子,隨便說你是薛家哪個遠房的兒子,過繼給你這一房繼嗣,是多么難的事情嗎?你母親出身王家,她親妹妹在榮國府當二房太太。真的辦不到嗎?”
薛蟠天旋地轉(zhuǎn),一屁股倒在椅子里。
顧慶之幽幽一聲嘆,“你若是死了,你家里偌大的財產(chǎn)就是你妹妹的了,這點王家和賈家倒是提供了庇護。可你妹妹是要嫁人的,聽說她想嫁進榮國府?你們家這個身份是欠了點,可若是帶著龐大的嫁妝呢?”
薛蟠眼圈都紅了,“他們說她嫁進賈家,是為了求賈家庇護薛家,是為了我。”
顧慶之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畢竟是一家人,興許……也有不能告訴外人的原因吧。”
“狗屁!”薛蟠大罵道:“她們都說我不爭氣!原來她們打的是這個主意!”
說了一早上話,給兩人指點迷津,顧慶之也有些餓了,中午可是全鴨宴。
他低聲勸道:“我知道你這會兒想一個人待著,我叫他們給你安排些飯食,你等平靜些再回去。”
薛蟠低著頭嗯了一聲,顧慶之又拍拍他肩膀,“那個你買來的女子,如今怕是你周圍唯一一個對你沒二心的人了,你對她好些。”
薛蟠又是低頭一聲嗯。
顧慶之敲了小鐘,下人進來把薛蟠帶去了前院客房。
屏風后頭三人又繞了出來。
皇帝一聲長嘆,有點不知道該說什么。
全公公道:“從今往后,賈家是真的自顧不暇了。”
尹恩立給顧慶之使了個眼色,道:“陛下,當年判案的金陵府尹是賈雨村。”
這么一說,皇帝就明白過來了,“當初就是王子騰舉薦的他,前頭也是王子騰保舉的他。”
顧慶之道:“這案子,八成也是賈雨村給王子騰挖的坑。別的不說,案情清清楚楚,大魏律里明明白白寫了怎么判的,如何用到扶鸞請仙的手段?這不是胡鬧?這案子原告被告都死了,肯定是要復核的,所以案情呈上來,王子騰是必定要打點。算是兩人互相捏了把柄,一根繩上的螞蚱。”
皇帝面色緩和,道:“不錯,只要看著案子是誰復批的,就能知道王子騰又勾結(jié)了誰。”他用力拍了顧慶之肩膀,“走!先去吃鴨子,之后咱們再說別的!”
走了兩步皇帝忽然又笑了兩聲,“朕原以為能看見愛卿從他們手里摳些銀子出來的。如今倒是有些失望。”
“橫豎臣銀子也夠花了。”顧慶之笑瞇瞇道:“況且若是今日事成,那可是能給勛貴開個大口子的,還有王子騰這一派系上的人,都能拉下來。這可是萬民之福,臣那點銀子又算什么?”
全公公默默嘆了口氣,跟尹恩立對視一眼。
全公公:完了,雖然陛下說安國公若是做了太監(jiān)會攪得后宮不得安寧,但他還是覺得安國公不當太監(jiān)可惜了。
尹恩立:瞧瞧人家這鷹犬當?shù)模槐龋蹅兙褪巧诫u跟土狗啊。
第60章 安國府的鴨子不好吃
這會兒吃飯已經(jīng)稍微有點晚了。
顧慶之帶著一眾人到了飯廳,皇帝笑道:“好容易出宮一趟,給全公公也安排個桌子。你也清閑清閑,叫安國府的人伺候。”
全公公謝恩后坐下,菜很快就上來了。
“今兒是全鴨宴。”顧慶之介紹道。
畢竟是國公,身邊又有太監(jiān)伺候,還深得皇帝寵信,有些東西根本就不用他去提,各種好東西直接就送來了。
比方這吃飯的器具。
當然顧慶之是肯定不會用什么掐金絲琺瑯釉上彩這等盤子,這兒說得是各種保暖設備。
比方保溫用的水套,一般用在各種蔬菜上。
下來還有加熱過的石板套,這些是用在葷菜上的。
最后有些盤子干脆就是玉石做的,能直接放在火上烤,溫度也高,像油大的菜品,比方鴨子、羊等等,就是放在這種厚盤子上端上來的。
皇帝吃著很是滿意,“跟宮里的手藝比也不差什么。”
尹恩立跟全公公都表示贊同,顧慶之很是驕傲道:“當初被賈家大房的賈璉賣了,后來又被我找回來。當然還是給銀子了,不過是賈璉給的。”
顧慶之說完又笑了兩聲,“他強買強賣人家家里的下人,總歸是要出點血的。”
尹恩立也笑,道:“怪不得賈家人說那賈璉去揚州一趟,叫國公爺坑了一萬兩銀子。”
“竟然有這么多嗎?不過他沒資格無實物賣人家的下人,不得給買家賠點銀子?他叫人擔驚受怕的,不也得賠點銀子?我一個國公爺,還得幫他善后,我不也得收點工錢?”
皇帝笑了起來,全公公道:“正是,安國公去揚州前后四個月,按照俸祿折算,其實是賈家占了便宜。”
顧慶之繼續(xù)道:“不過賈家嘛,報花賬也算是傳統(tǒng)了。我聽說賈家的管家,姓賴的那一家子,寧榮二府的大管家,家里過得不比賈家的老太君差,有下人伺候也有花園子,而且他們還給兒子還是孫子脫了奴籍,準備要去科考了。”
因為顧慶之有機會就要說點賈家不好,皇帝聽見這話竟然不怎么生氣了,“雖然說奴婢三代不能科考,不過賈家如今做出什么事兒來,朕也不覺得奇怪了。”
顧慶之笑道:“臣有個建議,橫豎賈家也干不出多出挑的事兒來,不如先留著,他們整一出,咱們治一出,也看看世家不上進,又走到窮途末路都能干出什么來。不僅殺雞儆猴,以后也算有個參照,知道該怎么處理了。”
全公公都想給顧慶之鼓掌了,一樣是報復,人家安國公就能說得這么清新脫俗。
尹恩立生出許多感慨來,他是皇帝的奶兄,早年皇帝沒發(fā)跡的時候都是個小可憐,更別說他這個奶兄。沒有實力空有身份,總歸有人想來踩一踩的。
他也有仇人的,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報復過了,可看看人家安國公的手段,他報仇就是泄憤,事后還要擔心皇帝會不會因此不滿,覺得他報復心太重。
可人家安國公報仇還能報出國家大義來,皇帝也要跟著看熱鬧。
“以后咱們多親近親近。”
皇帝有個顧慶之挺喜歡的優(yōu)點,就是吃飯的時候絕對不談正經(jīng)公事,要說也是相關(guān)八卦,這樣吃飯就很是輕松。
“賈家的下人,還有偷主子屋里東西的。這都不算什么了,那位銜玉而生的寶二爺,雖然是個小輩,不夠資格用一等的丫鬟,不過他屋里的丫鬟,尤其是貼身的幾個,每年賞錢也得上百兩。”
方才賈赦說寶玉屋里下人多,人數(shù)直達四十人,皇帝也是聽見的,他驚訝道:“那豈不是他每年光下人,就能出去兩千兩?”
不等顧慶之回答,皇帝笑了起來,“朕回去得告訴太上皇這個消息,他總歸是惦記著那塊玉的,誰料想是假的呢。”
“您若是見太上皇,臣這兒還有條消息。”顧慶之笑得不懷好意,“寧國府那兒媳婦,停靈七七四十九天。”
“誒呦。”全公公頓時就是一聲驚呼。
雖然停靈時間能自己選,不過最長也就是四十九天了,一般這個時間,至少都是公侯以上了,而且還得皇帝特別給恩典,才敢停這么久。
當然太上皇要是故去,如果不是在夏天太熱的時候,也得停四十九天。
尋常百姓限制不大,有爵位的人家是必須要遵守喪葬制度的,像秦可卿這樣的身份,尤其是考慮到她不曾生育,停個七天不過分,停個二十一天已經(jīng)是厚葬了。
皇帝又笑了兩聲,“這條好,朕回去就跟太上皇說。”
看這表情就知道攻守互換了,如今太上皇已經(jīng)不是皇帝的心理陰影了。
逾矩這種事兒,錦衣衛(wèi)也是盯著的,尹恩立便道:“還有,據(jù)說他們家兒媳婦那副棺材板子,是早先給義忠親王準備的。”
皇帝驚訝的“哦”了一聲,尹恩立補充道:“是下頭人討好他,想給他進獻的好東西。”
皇帝恍然大悟,非常虛假的嘆息道:“要是把這個告訴太上皇,他是真要生氣了。”
話說到這兒,皇帝忽然有了點感慨,“朕覺得賈家對下人如此寬容,未嘗沒有想叫朕也對他們寬容的原因。他們覺得他們縱容下人,將心比心,朕也該縱容他們。”
顧慶之點評道:“長得挺丑,想得倒美。”
皇帝笑道:“這話安國公說得不對,賈家的人長得還是不錯的。若真的好好讀書,大小也是個探花。”
等吃過飯,皇帝既然很是滿意,又想給安國公面子,便讓人叫來了今日的主廚張嬸子。
張嬸子被買過一次,打擊還是挺大的,那陣子可以說是萬念俱灰,有了這么段經(jīng)驗,不說心理素質(zhì)提高,但至少神經(jīng)已經(jīng)被刺激到粗大了。
她還算大方的行禮,又夸顧慶之。
“安國公是個好人,我們老爺那會兒重病不能理事,姑娘還小,又被賈家拿捏,若不是安國公來了,不說我們這些下人,就是老爺,原本養(yǎng)養(yǎng)就能好的,都能被他們氣死。”
皇帝微笑點頭,玩笑道:“不愧是安國公教過的人。”
他這是暗示張嬸子撈著個面圣的機會,不說菜,也不說別的,只管說賈家不好,跟顧慶之一脈相承的。
不過這話不好當著外人說得太直白,但是聽懂的人都應景笑了笑。
皇帝又問:“安國公最愛吃哪道菜?”
張嬸子回應道:“安國公愛吃金蔥燒鴨。”
皇帝一想也就回味過來了,他們雖然是一人一桌菜,不過上菜的時候,放在顧慶之面前的不是主菜“八寶糯米鴨”,而是那盤金蔥燒鴨。
皇帝笑道:“朕倒是喜歡吃這道糯米鴨。外皮酥脆,里頭填的糯米——還能吃出來筍丁跟火腿,都是朕喜歡的,更難得還剔了骨頭做成了葫蘆的模樣,越發(fā)喜慶了。”
“外皮酥脆主要是趁熱抹了蜂蜜,又大火下鍋炸。剔骨倒在其次,多做幾年廚子,都能剔骨的。”張嬸子雖然笑著,不過緊張之余,笑得略顯僵硬,但在場眾人也沒有要為難她的,一個比一個和善。
“主子在外頭奔波,我們做廚子的自然要好生做飯,國公爺喜歡吃鴨子,我們這些當廚子的沒事兒也要學各種鴨子的做法。”
皇帝很是滿意,笑道:“那朕給你提個字吧。”
紙筆都是常備的東西了,很快就有人端了東西來,皇帝想了想,大筆一揮,寫了五個大字,“天下第一鴨”。
顧慶之苦笑道:“完了,這原就是林大人家里的廚娘,又得了這字,怕是要給她開個鋪子了。晚上林大人回來怕不是要罵我?”
皇帝笑道:“你叫他來找朕!宮里御廚也有弟子在外頭開食肆的,朕倒是覺得挺好。既伺候的好,越發(fā)不能叫人一輩子都是奴籍了。”他又跟張嬸子道:“叫安國公給你出幾個主意,保管你多賺銀子。”
張嬸子道:“就是開了鋪子,也天天給國公爺做鴨子吃!”
“倒也不必天天。”顧慶之笑道:“既然陛下給了你這匾,咱們一開始就不走量了。開個好些的食肆,鴨子一天就十只,提前半個月預定,其余配菜不能選,只能說忌口,全看當日時鮮跟大廚心情。”
他補充一句,“陛下就是這么吃的。別人不能高過陛下。”
皇帝被他逗樂了,道:“聽見了?就這么來。回頭等空閑了,再去宮里教教御廚,尤其是這鴨子皮,他們炸得過于溫和了,不及這個脆。”
等張嬸子謝恩離開,皇帝把話題又拉到了方才顧慶之提了一嘴的階梯人頭稅上。
“高祖皇帝將商人跟奴婢的人頭稅翻倍,是為了限制蓄奴,也限制商戶。如今看來,的確是有些不合時宜了。”
皇帝是個好皇帝,也是一心為百姓的,加上顧慶之劍走偏鋒的思維方式引導,皇帝也想了很多。
“前些日子安國公上的銀子跟冊子,特別是京城里能掏出五萬兩銀子做親事的有錢人家,里頭多數(shù)都是商戶。人頭稅不過兩百四十文,對他們不過是九牛一毛。”
皇帝還真算過這個,大魏朝一兩銀子能換一千五百文錢,偶有波動,按照兩百四十文一丁,五萬兩銀子就能給三十萬丁交人頭稅了。
雖然是以人頭稅開始,不過皇帝想的顯然不僅僅是人頭稅,“去年國庫的稅銀,八成都是農(nóng)稅。商戶手里這么多銀子,卻只交這么一點稅。田稅三十取一,商稅二十取一,如今看來還是收得太少了。今年京城周邊糧食欠收,朕也想要減免田稅。”
皇帝說完,便定睛凝視顧慶之,“愛卿覺得如何?”
不說什么歷史的高度,跟古代重農(nóng)抑商的局限性。
顧慶之如今正經(jīng)在這個朝代,又是皇帝寵臣,朝堂上的事情也知道不少。
想搞個改革,朝臣們都是祖宗家法不可廢,可真要不可廢,大家這會兒還茹毛飲血呢,皇帝還能叫你陪葬呢。
所以不管搞什么改革,都得從祖宗家法里找點大道理,哪怕找不到大道理,也得從明面上能叫士族得些優(yōu)待。
顧慶之道:“臣這些日子讀書,讀到‘士農(nóng)工商’的出處,是春秋·管子里的一篇,原先的意思,是說士農(nóng)工商一樣重要,都是國家棟梁,不可或缺,不過如今這意思已經(jīng)演變成了士最高貴,商人最低賤。如 今的人頭稅也是這么收的,今后若是要改,也得按照這個方向來改。”
大道理說完,下頭就是正經(jīng)操作了。
“尋常百姓不管是種地還是做些小買賣,都是能溫飽偶有盈余,我想陛下想要的,也不是苛刻這部分人,而是兼并了許多土地的大地主,還有一年能賺上幾十萬兩銀子的大商戶。”
皇帝點頭,“不錯,愛卿繼續(xù)。”
“下來就是要一步步來,萬事開頭難,一開始不能引起太大反彈,也要用些溫和的手段,叫官員跟百姓先習慣。”
皇帝又點頭,顧慶之便道:“就拿人頭稅來說,一開始只收家中奴仆上千的人家,直接就收五倍的人頭稅。”
他詳細解釋道:“正經(jīng)人家誰能有這許多下人?能有這么多奴仆的人家,一來是像榮國府這等不知好歹的勛貴,二來就是江南幾個出名的大鹽商。勛貴一向跟官員不對付,鹽商嘛——”
皇帝打斷了顧慶之,“鹽商能做到這么大,肯定是有官員庇佑的,怕是不太容易。”
“那就換個角度想,有人要搞鹽商,他們肯定是要向官員求助的,這也算是變相提高官員收入了。但是官員若是收受賄賂,還收得太多,嘻嘻嘻嘻——”
顧慶之看著尹恩立,“到時候就煩勞尹大人出手了,這銀子總歸是要收歸國庫的。”
不得不說這個角度很是清奇。
尹恩立也跟他嘻嘻嘻了兩聲。
顧慶之又補充道:“大鹽商又占了許多鹽引,他跌倒,下頭許多小鹽商就能吃飽,死盯著他們的人也不少,還都是自己人。只要開個頭,后頭就會比較順利了。”
“還有一點,是可以當做明面上的理由隱晦的說出來的,當成改革人頭稅的最重要原因。陛下受了世家的氣,宮里太監(jiān)宮女才多少?他們竟然敢用上千的下人,誰給他們的膽子,他們逾矩了!整治!必須整治!”
“竟然連朕也編排上了。”皇帝笑道:“不過的確是個好主意。恩立,先從京城開始查,都哪些人家能有一千以上下人的。”
顧慶之也笑,“若是陛下真用這個當理由,臣提議也別從一千開始了,人數(shù)卡在九百九十九,針對性更強些。只有皇宮能用上千的奴仆。”
“你呀。”皇帝嘆道,“那田稅呢?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陛下想要免京城兩縣的田稅,臣先替百姓叩謝隆恩浩蕩。不過臣是覺得,田稅跟人頭稅一樣,也得有個階梯。比方北方多旱田,天氣也不及南方好。從產(chǎn)量上也能看出來,北方的旱地畝產(chǎn)多數(shù)不到一石,南方的水田產(chǎn)量能上四石,所以臣想著,不能一概而論。”
顧慶之語重心長來了一句,“不能總想著一個政策,就能適合大魏朝所有人。那衣服都分大小呢,人也分男女呢。”
皇帝嘆了一句,“愛卿說得的確有道理,只是要分得這么細,怕是人手不夠用啊。”
“所以得一點點來。”顧慶之道:“先分兩級,等大家做熟了,再按照人手繼續(xù)詳細分。”
“臣是做過乞丐的,對多少地能養(yǎng)活一家人也有些心得的。差不多黃河以北,至少得二十畝,黃河到長江中間這一片,得有十五畝,過了長江,十畝地足以,兩廣地區(qū)雖然能一年三熟,但這么種太傷地了,多數(shù)還是一年兩熟這么種。”
顧慶之先給皇帝算了這個,又道:“所以臣提議,每戶人家低于這個數(shù)量的地,不收田稅。”
這話一出口,屋里頓時安靜了下來。
“顧大人……會不會太大膽了些?”全公公小心翼翼的問道。
尹恩立眉頭微皺,不知道在想什么。
顧慶之道:“具體的數(shù)字還得仔細調(diào)查,但如果一戶人家長期掙扎在溫飽線上,一次干旱暴雨或者一場病就家破人亡,這時候還要從他們身上收稅,那就不僅僅是與民爭利了,這就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可……”皇帝也有些猶豫,“田稅三十取一,本就很低了。”
顧慶之解釋道:“北方不靠水的田,一年收一次,二十畝地下來,一年能有兩千斤糧食,陛下,兩千斤糧食可不夠一家人吃的。他們活下去都成問題。”
“還有這個田稅,的確是低,但附加的東西一點都不少。”顧慶之一條條給皇帝算。
“三十取一,大魏朝的田地雖然分了上田中田下田,可誰家是什么田,是誰定的?就算都是上田,產(chǎn)量也有所差別,不可能全國各地的田,只有三個產(chǎn)量。”
“其次,雖然只是三十取一,但收糧這一條路上所有人的吃喝和工錢,下至里長,上至縣令,包括糧食的損耗,最后都是攤在田里的。”
“還有,三十取一取的是粗糧還是細糧?是去過殼的稻谷,還是石磨里精磨過的大米?糧食是放滿還是凸出來,這里頭學問可就大了。”
“佃戶要上交六至七成的糧食,農(nóng)戶其實也沒少多少。”
顧慶之說完,見皇帝表情嚴肅,便又開了個玩笑,“三十取一也跟科舉似的,看似考四書五經(jīng),實則考的是注解。大魏各種律法都寫得言簡意賅,高度概括,臣是覺得也得有個解釋。”
“原本就是來吃個鴨子……”皇帝嘆息,“說到現(xiàn)在,竟有如此多的事情,朕原以為朕算是夠體貼百姓的,沒想被安國公一說,朕還是沒過過苦日子。”
話都說到這兒了,顧慶之便提了最后一條針對官吏的建議,“臣是覺得,取士時也該考慮家室背景,尤其是同等條件下,還是考慮窮苦出身的更能為百姓牟利。再者,苦出身的斂財也要比世家的慢一些呢。”
皇帝想了想,何不食肉糜的典故赫然在目,“那就從下一屆會試開始——”
聽了一下午了,尹恩立忙阻止道:“陛下,不能明著來,得潛移默化。不然引起反彈,日后什么政策都不好實施了。”
皇帝道:“聽了這許多——安國公還有話說?”
“最后一條了。”
皇帝失笑,“說吧。”他轉(zhuǎn)頭又吩咐全公公,“朕又餓了,也差不多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叫他們準備晚飯,清淡些。安國公,說吧。”
“最后一條,就是縣衙里的吏。縣令三年一換,吏員還有捕頭等等一做幾十年,還要父傳子,子穿孫,別說陽奉陰違了,就是架空縣令也不在少數(shù)。”
這個皇帝是知道的,也聽不少縣令說過,他眉頭一皺,“若不是世代捕頭,不熟悉當?shù)兀S多案犯怕是捉不到啊。不對,你上回還說要醫(yī)女跟宮女立戶,代代相傳。”
顧慶之便道:“陛下,這就是臣說的不能一概而論了。總歸是要找個平衡的。”
皇帝再次嘆息,“愛卿的鴨子著實不好吃……咱們出去走走。”
一下午頭腦風暴,就是顧慶之也有點頭昏腦漲,好在如今溫度不高,外頭一吹秋風,整個人又好了不少。
下午聽了這許多,除了感慨顧慶之確有國師之才,皇帝再次發(fā)覺他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還是從人頭稅開始吧。”皇帝下了定論,“今年宛平大興兩縣免田稅。剩下的,咱們一件一件來。”
眼看就到了申時,宮里修書的林如海也到了回家時間。
他整理整理東西出來,就跟一樣下衙的同僚們打了個照面。
“今兒陛下去禮佛了。”
內(nèi)閣也有個班房在宮內(nèi),笑瞇瞇看著林如海調(diào)侃的,正是內(nèi)閣的齊大學士。
林如海跟他拱拱手,做了一下午的文書工作,不頭暈腦脹是不可能的,“禮佛也挺好的。佛語里不少話很是值得人深思,我平常也要看看佛經(jīng)的。”
見他沒反應過來,齊大人說得直白了些,“禮佛,沒宣安國公,禮佛禮了一天。”
林如海這才反應過來,這是暗示他弟子顧慶之失寵了啊。
但是……林如海回想起這兩日他飯桌上頓頓都有的鴨子,還時不時兩道新菜,以及不年不節(jié)的,全府又被仔細打掃過一遍。
這哪里是禮佛……佛被當借口了知道嗎?
林如海同情的看著齊大人,真想請他一同去安國府用膳,可惜可惜。
“齊大人說得是,安國公確有不足之處,他這兩日正做文章,回頭我也帶來請齊大人點評一二。”林如海憋著笑,導致臉上表情稍稍有些不自然。
齊大人原本就是調(diào)侃,見林如海不搭話又有點為難,也就不再多說什么。
不過被他這么一說,林如海也反應過來了,動作越發(fā)慢了三分,甚至還繞路去買了兩樣鹵菜。
這么一耽誤,他回去安國府正好就跟皇帝的馬車擦肩而過。
林如海再次感慨了什么叫禮佛,不遠處的馬車上,皇帝也跟兩位心腹道:“朕想封安國公當國師,如今這稱號倒是也有人叫出來了,不過朕打算再等等,等太上皇歸天了再說。天無二主,國師自然是朕一個人的。”
這時候,被顧慶之挑撥了的賈赦跟薛蟠也到家了。
賈赦是在外頭待了一天,主要是隔壁寧府的葬禮辦得過于張揚了,他住的又是榮國府的東邊,正好貼著寧國府,嗩吶一響,別說干點什么了,吵得人頭疼。
不過一進家門,他就被人叫去了賈母的院子。
賈母一見他就訓斥道:“逆子!平日里你荒唐,我也就不說你什么了,如今寧府辦葬禮,你還出去找妾,你也稍微收斂些!”
賈赦如今算是吃了定心丸,他笑道:“母親莫要擔憂,兒子都知道的,不過是太吵,出去清靜清靜,您看我早上出去就這身衣服,回來還是這身,沒荒唐的。”
賈母又念叨兩句,警告他最近收斂些,便哼了一聲,揮手叫他走了。
只是等賈赦出去,賈母眉頭又皺了起來。
賈赦如今不聽話,總想著找事,又想分家,賈母想的無非是多罵罵他,能罵醒最好,就算罵不醒,也要罵得他聽話。
“什么換不換衣服?八成是外頭置了房子養(yǎng)了外室,衣服各備一套,洗漱過了才回來,我還不知道你了!”
不過今兒賈赦這態(tài)度跟以前太不一樣,所以賈母又覺得他養(yǎng)個外室也挺好。
別說他多少年都生不出孩子了,就是生了孩子也沒用,外室養(yǎng)的孩子誰認呢?
賈赦回到自己屋里,換了輕便的家常衣服,差人去賈璉來,又叫了兩個長得好看的妾來。
賈璉是裝病,上下都心照不宣的,賈赦叫他,他自然也是不敢推辭的。
一進去,賈璉就見他父親一左一右兩個妾,給他喂酒夾菜,笑得花枝亂顫。
賈赦一直余光注意著賈璉,見他這樣子不由得撇撇嘴,也怪不得闔府上下都說他這兒子喜歡嫁了人的。賈赦手一揮叫兩個妾下去了。
“你想好沒有?”賈赦問道。
賈璉這才回過神來,“父親……父親吩咐,兒子聽著。”
賈赦想了想,跟安國公私下有了交情肯定是不能說的,不過安國公說的法子的確是對他胃口,也能做成。
“若是這么下去,家產(chǎn)別說你的了,連我的也沒有。到時候老太太一死,家產(chǎn)全給了二房,咱們兩個出去喝西北風。”
這點賈璉也明白,但是他心里還有微小的希望,這么大一個榮國府,二房哪里有人能管了?
到時候還是跟現(xiàn)在一樣,家產(chǎn)是二房的,但是襲爵的還是大房。
賈赦看著他臉上表情,嗤笑一聲,“我問你,你這么些年,也有不少女人了。怎得就一個女兒?你就沒想過為什么?你都二十七了……”
這年頭生不出孩子都是女人的問題,賈璉再葷素不忌,再不知道保養(yǎng),也不會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他眉頭一皺,還以為他父親想說王熙鳳善妒,嫌棄他被女人拿捏。
不過這一次,賈赦說的顯然不是這個。
“你去找鴛鴦。手段拿出來,你既無子,王氏女八成也生不出來,那妾室生的孩子,自然也能襲爵。鴛鴦那么精明一個人,她自然是能想明白的。有她幫你,別說老太太死了之后,就是老太太活著,家產(chǎn)也是你的。”
賈璉震驚地看著賈赦,但是這震驚也沒持續(xù)太久。
“瞧我做什么?老太太不仁,我就能不義。你不想過好日子?老太太手里的東西都是鴛鴦一家管著的,你橫豎都離不了女人,她無非就是長得不太好看罷了。”
“可惜寧府的人死的不是時候,他們辦葬禮,我也不好多做什么。我知道你喜歡秋桐跟紅青,秋桐雖然是我新買的,不過你畢竟是我兒子,等過了年,我就把這兩人給你。有她們兩個牽制著你屋里那母老虎,你也能騰出手來好好的勾搭鴛鴦了。”
賈璉一言不發(fā),但是賈赦明顯從他臉上看出了意動。
“我就你這一個兒子。你好好想想,鴛鴦這身份,手里管著這么多東西,又是家生子,她不可能出去配小子的,到時候我?guī)湍悖偛荒芙兴湓诙渴掷锇桑磕悄憧烧娴氖裁炊紱]有了。”
賈璉一臉沉思回到了自己屋里,不自覺便站在了鏡子前頭,仔細看了看自己。
正看著呢,王熙鳳回來了,見他這樣子不由得笑道:“二爺照鏡子呢?二爺是咱們府上長得最好的一個,就是病了也是。”
賈璉笑道:“怕是配不上二奶奶。”
王熙鳳略羞澀一笑,賈璉道:“這兩年銀子花得多,外頭鋪子進貨的銀子都不夠了,又快過年了。不如……你說咱們能不能找鴛鴦來,叫她偷偷運出來兩箱子老太太不用的東西,先當些銀子救急,后頭再贖了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