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尾聲
兩年后。
“童特級,十三個大市的凈化網絡已經布置完畢,旭隊的意思是希望在網絡開啟之前,請您再給我們看一看。”
“啊?啊,但是我走不開呢,你告訴他不會有問題的。”卷發少年慢條斯理地開口,揉了揉身旁緬因貓的后腦勺,仔仔細細梳著浮毛,“凈化網絡用不上的,讓他放心。”
“可,可是……”
“嗷嗚汪汪!”
“吼嗷!”
“嘶——噗噗!”
試圖勸說的聲音被淹沒在怪物們哼哼唧唧的叫聲里,對策局來傳話的干員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在身后熱熱鬧鬧堪比怪物幼兒園的場面中深吸口氣,再一次在心底由衷敬佩起來。
真不愧是獵人協會最年輕的特級獵人,童特級和BOSS級別的怪物們相處起來也這么自然有親和力還耐心,聽說另一位薄特級自從在怪物之巢兼職以后,每次都要把怪物們罵哭……
它們從高塔內走出,在穿著白袍的人類間來回穿梭,伴隨著毒液的擴散,暗含誘導的話語也越來越狂熱激烈。
“現在,這個惡魔就在我們中間。”
“但我們會洗刷這個罪人留下的惡!”
從不同方向,不同位置,同時傳來黑袍怪物們的齊聲誦念。
“用我們的身,我們的靈,我們的一切,喂養他,培育他,與他融為一體!”
一時間上萬道燭光大亮,幾乎將夜空映得如同白晝,人群中央的高塔轟然震動,塔身無數符號在一瞬間亮起!
“誕生的,將會是純粹光明,帶領大家走向新世界的神!”
“轟隆!”
山莊內九座高塔在同時嗡鳴不止,純粹污染能量形成的光柱從天而降,自塔尖直直投射而來!
“嘭!嘭!嘭嘭嘭嘭嘭——”“咕!咕——”
“你看!這河豚也覺得很對!”
“——咕!!!”
陸之靳在薄欽懷里撲騰,與在半空中氣成籃球大小的河豚四目相對,一人一魚對視一瞬,齊齊露出猙獰目光。
“噗——”
“啪!”
還沒來得及暴怒的河豚魚被一鞭子抽飛,自花園上空沿著拋物線返回隔壁池塘,遙遙傳來“撲通”一聲巨響,巨大的水花翻涌聲音驚起看熱鬧的一群飛鳥。
陸之靳往前撲的動作被迫中止,審判靈活回撤,卷住他的后腰。他被翻了個面,在慣性下撲向薄欽,把人直接撲倒在亭子下的美人靠上。
一場鄰里紛爭就此終止,但湖心亭內的氣氛卻陡然升溫,陸之靳趴在薄欽胸前,整個人幾乎都埋在對方懷里。四周圍熟悉至極的氣息讓他的心跳不爭氣地劇烈加速起來,將耳膜震得砰砰作響.
但很快,他發現不只是自己的心臟在不受控制地胡亂跳動。
臉頰緊貼的地方,隔著不算厚的布料,陸之靳能清晰聽到心臟不規則搏動,血流向全身迅速涌動的聲音。
“薄欽,你的心跳好快。”他低聲喃喃,覺得這時候體溫升高的薄欽抱起來比平時還要暖和,于是雙手摸索著,試圖在薄欽身體上借力來調整姿勢,想要窩得更舒服點。
“……陸之靳。”喀噠一聲,骨瓷杯被輕巧放回茶幾,楊嘉斐抖了抖,下意識吞了吞口水,努力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那個,我是說,其實……”
干巴巴的解釋被一聲輕笑打斷。
像是終于看夠了他這副傻乎乎的模樣,章潔勾起唇角,不緊不慢地開口:“怎么這么緊張?小獵人?”
“!!!”
楊嘉斐震驚地瞪大了眼睛,第一反應就是跳起來逃命,但他剛將屁股抬起來一寸,還沒來得及拔足狂奔,就在章潔戲謔的注視下被釘在了原地,后知后覺品出不對勁。
“你一直都知道?”
優雅迷人的吸血族公主給了他一個“你說呢”的表情。
“像你這么不會演戲的人,我一共也就見過兩個。”章潔將裝著茶點的碟子推過去,示意楊嘉斐用一點,神情依舊漫不經心,“太傲慢了吧,小獵人,就這么不把我們放在眼里嗎?”
“什么?絕對沒有!”楊嘉斐立刻指天發誓,一臉諂媚地拍馬屁,“這不是公主殿下您慧眼如炬,一下子就識別了我的偽裝!”
“我不過就是個實習獵人,才上崗第一天就被派來送死!那個獵人協會的丑惡嘴臉我早就看透了!”
他義憤填膺地揮舞著叉子,一副深惡痛絕的模樣,就差拍著胸脯當場拜入吸血族門下以證忠誠。
“……”可能是第一次見識到能有人這么不要臉的公主殿下沉默良久,游刃有余的神情里終于出現一絲裂紋。
“行了,別在那兒演了。”她嘆口氣,無奈扶額,終于還是直接了當說明:“我是從你脖子里掛著的那個鈴鐺認出來的。”
楊嘉斐眨了眨眼睛:“噢八角銅鈴?那是大槐樹下——”
他驀地住口,驚疑不定地看向對面。“撲通!”
他墜入了一個漆黑的深潭。
“小靳,如果有一天你遇到無法抵御的危險,就去那里。”
“不要害怕污染。”
“污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受控制的污染。”
“記住你自己是誰,陸之靳!”
怪物池內的污染是普通人類根本無法承受的強度,少年在墜入的一瞬間就失去了意識,濃郁如有實質的污染覆住他的眼耳口鼻,一重重將他往潭底壓去。
深不見底的寒潭內,單薄的身影無力下墜。
無形的侵蝕與無聲無息的改造,也在同時降臨。
殺戮與嗜血的欲望被強行注入他的大腦,再被一道道不間斷響起的,在過去被鎮民們反復提及的話語驅散。
那是在這十六年間,鎮民們通過小鎮生活里的點點滴滴,潤物細無聲般滲入少年大腦里的精神印記。
——不要拒絕污染。
——不要被污染控制。
那是由這座怪物池孕育而出的怪物們,掙破強行禁錮在靈魂內的樊籠后,向命運作出的不屈抗爭。
“靳小子,按我說的來做……”
“吸收污染,控制污染,讓污染為你所用。”“主人!貼貼!”
鏡鏡飛奔而來,龐大的黑影遮住陸之靳的視線,深黑觸手擠擠挨挨地絞在一起,期待地揚起來,等著陸之靳挨個摸摸。
“主人,我們的宮殿已經造好啦!整個怪物之巢的改造也完成了!”觸手們驕傲地扭動起來,在下一刻驀地散開,像是在拉開帷幕,為它的主人獻禮。
而眼前煥然一新的怪物之巢,對陸之靳而言確實是一個足夠驚喜的禮物。
逆行的群星間,紅月前的懸崖之上,一座巍峨宮殿凌空懸浮。
足有數十米粗的玄鐵鎖鏈在宮殿下方交錯而過,形成一張極為復雜的網絡,怪物們歡快地在鎖鏈上跑來跑去,通過鎖鏈相交的節點,可以傳送到怪物之巢的任意一個地方。
遠處群山半腰開辟出火山浴場,終年不息的滾燙巖漿順著被特意流出的孔徑流下,汩汩冒泡的巖漿池里,九頭蛇正翻著花樣自由泳,見到陸之靳出現,其中一顆腦袋伸進傳送門內,從懸崖間的某個節點探出,嘶嘶吐著蛇信要抱。
陸之靳爽快地抱著蛇頭親了一口。
“嘶!嘶嘶嘶!!”
九頭蛇幸福得整個蛇身都變得通紅,激動過頭以至于卡在了通道里,小妖精拎著園藝剪迅速出現,在九頭蛇脖頸兩側大刀闊斧拔鱗剔肉,很快在原地壘起高高一座肉山,水鬼濕噠噠地爬上岸,接過肉山火速運往宮殿后廚。
鏡鏡說今晚要給他們的王做全蛇宴。
小觸手管家捏著長長的紅絲帶匯報工作,陸之靳撈過紅絲帶看了一眼,發現絲帶背面寫著一行大字。
“天殺的緬因貓不準進怪物之巢。”
“……”“噢——只要不是我的十三薪和獎金。”
“反正啊,只要聽到‘歸零’兩個字,就是無頭姐來伸張正義了!”
陸之靳聽到這里頓時肅然起敬。
“……知道了。”青年低低地回應,似乎張口想要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克制地吐出了一句冷冰冰的警告。
“自己注意,不要影響計劃。”
他伸出手,似乎在樹杈間放下了什么。
天色逐漸昏黃,金融街上出來覓食的上班族多了起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早就沒了黑衣刺客的身影。
樹下銀發金瞳的男人也消失不見。
一只銀虎斑緬因貓窩在陰影中,將自己團成一團,爪子間捧著一顆半融的牛奶軟糖。
半晌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劉大爺啊,我之前和你說過的事,你考慮考慮唄?”
金融街的另一頭,陸之靳正在飯點時候空無一人的甜品店里,對著一塊芝士蛋糕埋頭苦吃。
坐在他對面的劉大爺一臉猶豫:“可是我不能離開金融街……小陸啊,我知道你是想幫我,但……”
劉大爺像是不知道該怎么說,嘗試了幾次,最終還是放棄般嘆了口氣。
“總之還是謝謝你了,小陸,之前在濱海新天地,還有這一次……”
“你真是個好人。”
“——咳!咳咳!”王旭廷輕輕敲擊桌面,做出推測。
“主動利用污染,凈化后再使用這種力量,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左右命運武器的判定……而限制就是透支自己的生命。”
“這也就意味著,擁有他,就可以克制住擁有命運武器的人類,同時還能夠利用污染,源源不斷地提供龐大的能量。”
那是比曾經薄欽擁有的凈化能力更令人心悸的力量。
而這樣的能力,系統又怎么可能會放過?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你最好看住他,薄欽。”
王旭廷神色鄭重地看向薄欽,一字一句開口說道:“他的能力已經被系統看到,一旦泄露出去——所有人,所有怪物都會瘋狂地想要他。”
“你要小心——”
“絕不能讓他站到人類的對立面。”
與此同時,忽然之間就成了香餑餑的陸之靳,正抱著漂亮的緬因大貓,一同歪頭看向眼前的雞蛋灌餅。
新鮮出爐,熱氣騰騰,香得一人一貓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劉大爺您先別掛,我沒聽清——這是誰叫的外賣?”
楊嘉斐一臉費解地在打電話,不忘警惕地拍掉某位怪物之王蠢蠢欲動伸向雞蛋灌餅的手,在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么后他驟然抬高聲音,不可思議地反問。
“平臺抽的霸王餐?我們這兒還有人會去抽霸王餐?”
薄欽絕不可能,陸之靳根本不會,至于某只貓——
“喵~~~~”不過數十秒后,一身戎裝的少女朝幾人恭敬垂首,語調柔和地開口,引導他們一同走進巨大的愛心雕塑內部。
緩緩旋轉的愛心雕塑從中間裂開一條縫隙,延伸出一條幽深通道,陸之靳和楊嘉斐并肩走入,薄欽跟在他們身后,聽到少女Jack的聲音從雕塑外部遠遠傳來。
“《心動的你》特別體驗區限時開放,祝三位游玩愉快!”
“砰!”
身后的大門驟然關閉,眼前頓時陷入一片漆黑,薄欽下意識警惕起來,跨前一步想要走到陸之靳身邊——
“叮鈴!”
“叮鈴!”
熟悉的八角銅鈴鈴音一前一后響起,如同乍亮的天光劈開深不見底的黑暗,照亮一瞬這方空間。
薄欽的身前身后一片空空蕩蕩。
不論是黑發的房東,還是灰發的建筑師,都已經不見了蹤影。
與此同時,薄欽若有所感地抬首,看向前方的黑暗深處。
一點星火正從那里亮起,逐漸向外蔓延,顯露出這個空間的真實面目。
兩側高達數百米的銀白金屬墻壁拔地而起,曲折的通道被純白迷霧籠罩,看不到盡頭通往何處。
“嘶——嚎嗚——”
壓抑斷續的嚎叫從迷霧深處傳來,未知的恐怖在一片純白間彌散。
這里是純白迷宮。
他們已經進入了副本。
*陸之靳和薄欽幾乎在同時轉身。
他們的身后,零號工廠內原本如同貨物般堆放在運輸通道內的實驗體,已經開始暴動。
他們幾乎在一瞬間發生了異變!
“砰!”“砰!”“砰!”
越來越多的實驗體向幾人圍來,猩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們,而更多的實驗體卻是嚎叫著,不知生死地用自己的身體撞擊著地面,仿佛正在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誘惑。
“砰!喀拉——”
一道裂縫出現在地面,隨后越來越大,最終轟隆一聲塌陷,如同巨獸張開大口,瞬間吞噬了數百個堆疊在一起的實驗體!
“咻——啪!”
漆黑長鞭驀然橫掃,薄欽高高躍起,第一時間出手,將就在裂縫邊緣的實驗體擊退。
然而在它們之后,還有成千上萬的實驗體列成一排,如同被操控一般成群結隊地往下跳!
陸之靳在看到這一幕時眉心驟跳,立刻出聲提醒:“下面就是那個污染源,加菲!不能讓實驗體靠近!”
他的話還未完全落下,百米高墻便拔地而起,地面的裂口迅速被鋼筋混凝土澆灌封死,與高墻融為一體,眨眼間便形成了一座摩天高樓般的牢籠,將實驗體們層層疊疊隔離圈禁。
章潔自楊嘉斐肩頭跳起,治療書嘩啦啦飛快翻頁,淺金紋路在牢籠表面游動,逐漸滲入,讓躁動不安的實驗體漸漸平靜。
薄欽神情微異:“能控制多久?”“陸大爺!”
“先生?”
“喵嗷——陸!”
幾乎就在陸之靳睜開眼睛,坐起身的一瞬間,數道狂奔而來的腳步聲就在門外響起,呼喚他的聲音飛快涌來,爭先恐后地落在耳邊,但陸之靳卻只來得及握住薄欽的手,下一刻兩人憑空消失在酒店。
遮天蔽日的污染災云下,他們出現在海上的游艇。
“轟隆!”
密集的閃電接連不斷落在海面,像一張大網將天地都罩住,失去動力的游艇被困在雷電構成的牢籠里,驚心動魄地隨著浪濤沉浮。
“轟隆!”
慘白的電光照亮一片黑暗中的大海,陸之靳與薄欽背靠背站立,臉色比閃電還要蒼白。
猩紅的符號在他的右眼中跳動,正無聲無息蔓上他的臉頰。
“這是怎么回事?那是黑桃K?”
從陸之靳醒來到兩人突兀出現在這里,時間甚至不超過半分鐘,薄欽語氣里卻已經聽不出詫異的情緒,只是略帶困惑地向陸之靳偏過頭,發出疑問。
在兩人頭頂上方,黑桃K的身影出現在污染災云間,已經完全失去了原本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團被扭曲了的黑霧。
撲克牌正在雷電與風暴下燃燒。
“是他。他的夢境國王能力被我奪取,他沒用了,所以被系統獻祭給了源海。”陸之靳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他臉色蒼白地握住薄欽的手臂,用力閉了閉眼。
掠奪。
這是他在成為怪物之王后擁有的新能力,但這是屬于怪物的能力。
每使用一次,污染就會加劇一分。
“你看到我的過去了,所以你應該知道,系統不會放過污染我的每一次機會。”
陸之靳低低喘息一聲,努力在耳畔越發混亂的囈語中維持清醒。意識海中傳來怪物們與青銅門后源海廝殺的尖利咆哮與嘶嚎,但怪物之巢內驅逐源海的行為,卻已經無法再為現實世界中的他減輕負擔。
“源海就是所有污染的源頭,是系統也無法完全控制的存在,但祂可以利用源海來污染我。而源海影響現實世界的媒介,就是鏡面。”
所以可以是別墅外的大海,是溪流,是鏡子,或者只是路過的某個櫥窗。
而這片浩瀚無人的深海,就是眼下源海入侵現實最有利的媒介!
“轟——”
刺目至極的白光與震撼天地的嗡鳴在同時驟起又湮滅,余波進入被觸手重重環繞的游艇后,只剩下些微沉悶的低響。陸之靳溫柔卻強勢地按下薄欽試圖抬頭觀察的動作,雙手摟住薄欽的脖頸,將自己更深地送入那個纏綿的吻。
在驟然收緊的觸手下,薄欽艱難地張了張嘴,控制著受到壓迫的喉嚨發出嘶啞卻依舊穩定的聲音。
“回來好嗎,陸之靳?”
“我來接你回家。”
那對冰冷注視著他的猩紅眸子顫了顫,束縛住他的觸手無聲無息消散,薄欽向下跌落,隨后再度被卷住,拉至陸之靳身前。
“薄……欽……”
神情空茫的黑發青年看向他,目光卻像是沒有焦距地落在虛空,只有低低的呢喃聲落下,代表著逐漸恢復的神志。
“薄欽……你應該向我攻擊,我會傷到你的。”
猩紅的符號不住顫動著,那對灰綠色眼睛里的情緒在混亂與空洞中來回跳動,倏爾閃過痛苦與掙扎的神色。
“啊啊——”
薄欽解下自己的風衣為他披上,低低地開口,陸之靳卻只是安靜地伏在男人背后,貪婪地呼吸著彼此交融的氣息,將方才最瘋狂混亂的一幕幕牢牢印入腦海深處。
掩藏在海面之下的深紅觸手被他收回,他臉色蒼白地克制著力量失衡帶來的混亂,竭盡全力維持著清醒,灰綠色眼睛里平靜到極致后的漠然一點點浮現,將所有情動緩慢覆蓋。
“聽我說,陸之靳。你和我去獵人協會,登記為我的合法伴侶。特級獵人的伴侶是有特殊豁免權的,所以你不會有事的。然后我們去找阿潔老師,去國際區請最好的治療師,我們一起解決你的問題,好嗎?”
薄欽絲毫沒有注意到陸之靳的異樣,又輕又緩地開口,聲音里帶著明顯的笑意。
“等到一切結束以后,我們再補辦婚禮,請所有人一起來。”
伴侶……回家。
一切,結束之后。
此刻距離陸之靳發出指令不過幾個呼吸時間,三人配合之默契令人咋舌,就好像曾經無數次這樣行動,彼此間行動先后與銜接早已形成肌肉記憶,根本不需要言語交流。
“帶著實驗體走!”
陸之靳根本來不及回答薄欽的問題,只是飛快地繼續下達指令。隨著摩天大樓牢籠反重力地懸浮,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上升,地底的咆哮聲也越來越近——
“吼——嚎!”
濃郁的黑霧在他周圍彌散開來,蘊含著足以讓人立刻被轉化成怪物的污染,但陸之靳卻動也不動,只是冷冷地看向那只眼睛。
他的身形甚至不足這顆巨眼高度的十分之一,但自他腳下蔓延開的影子,卻正在變得越來越龐大,逐漸與巨眼落下的陰影相當。
巨大的怪物和渺小的人類對視。
高高在上的系統,和曾經低到塵埃的玩家對視。
他們的眼中是如出一轍的冷酷與漠然,所有流于表面的情緒都被輕描淡寫拋棄,只余下最冷靜的評估與算計。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幽綠眼睛內的神采無聲無息消失,陸之靳退后一步,面無表情踩住腳下翻騰不休的影子。
然而環繞著他的黑霧并沒有散開,反而愈發厚重,陸之靳的身形開始變得虛幻,深紅觸手在地面蜿蜒,接著又飛快消散,
源海滿懷期待的囈語自高空垂落,腳下的陰影不斷扭曲翻涌,掙扎著想要侵入現實世界。
“叮鈴!”
“叮——鈴!叮鈴!叮——鈴!”
“叮鈴鈴鈴鈴——”
這時鈴音刺破黑霧傳來,從一開始有韻律有節奏的變化,逐漸變得亂七八糟,伴隨著某道咋咋呼呼的高喊。
“陸大爺!陸大爺!陸大——爺——”
“魂兮歸來——”
同時響起的還有另一道正在發布命令的,冷靜、快速的女聲。
“不能讓祭壇完全啟動——散播出的污染會覆蓋整個世界。”
“百分之九十的人類都會被污染。”
和一個陸之靳極為熟悉的,但今天卻反常沉默的聲音。
“我可以和旭廷一起負責一個祭壇,但命運審判只能用一次。”
“如果命運審判失控,或許能把六個一起毀掉。”
“失什么控啊大哥!失控了所有人都得死!”暴躁的聲音伴隨著叮叮當當的鈴音響起,顯然聲音的主人正在抓狂,“薄欽你到底在搞什么!你的凈化呢!”
“那可是能……的凈化啊!”
“叮鈴……叮鈴……”
陸之靳站定的剎那,發現自己身在一處夜市,周遭溫度驟然下降,讓他下意識想要往身旁靠去,撲了個空。
薄欽不在。
被養廢了的怪物之王嘆息一聲,摸出懷里的八角銅鈴晃了晃。
“叮鈴……叮鈴……”
八角銅鈴一聲不吭,夜市街道兩旁大門緊閉的房屋屋檐下,一個個懸掛著的銅鈴鐺卻響個不停。
“叮鈴……叮鈴……”
“兄弟,看看有啥喜歡的不?”
熱情的招呼聲自陸之靳身旁傳來,街頭這一家攤販掛著手工藝品的牌子,長長的白幡從上方垂落,掃過凌亂堆著的貨品。陸之靳看著那隨意堆在一起的銅鈴鐺、朱砂、黃表紙和桃木劍,眉心狠狠一跳。
他沉默地看向眼前這一條街市。
很眼熟。
就在不久前,他們剛剛在度假區內的這個夜市里大吃特吃,楊嘉斐從街頭第一家攤販處買了個銅鈴鐺,說要回去逗貓。
但眼前擺著的銅鈴鐺,用處顯然大不一樣。
“喂,小兄弟,怎么的大晚上一個人來鬼市?”整條街市兩旁都是攤販,但除了鈴音外卻寂靜無聲,唯有街頭的攤位主人起勁地吆喝著,堅持不懈向陸之靳推銷。
“要想進去,您可必須在我這兒整點兒寶貝,要知道這鬼市里頭啊……可最喜歡吃您這樣兒的漂亮書生!”
那攤主拍了拍招牌,殷勤介紹道:“辟邪銅鈴鐺,搖一搖邪祟退,三歲小孩兒都會用!或者您自個兒買上朱砂黃紙畫個符?哎喲您說怎么著兒?我這兒還有本符箓大全!要不您一塊兒捎上?”
見陸之靳不感興趣,攤主又拍了拍腦門兒:“嘿喲!那再瞧瞧這個!桃木劍,正宗的!”
他壓低了嗓門,神秘兮兮地開口:“這玩意兒可是上個進鬼市的人橫死以后,我好容易扒下來的好玩意兒!”
“咋樣,兄弟,都是寶貝兒吧?”
“聽我的全帶上!您這肯定都得用上!絕對虧不了!”
陸之靳:“……”
他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攤主,慘白的臉上一對灰綠鳳眼又沉又冷,凝結著晦澀不明的陰云,那攤主打了個哆嗦,嘀嘀咕咕著開始收攤。
某只銀虎斑緬因貓一個飛撲,利爪在空中揚起凜冽的弧線,刷拉一聲撕開包裝袋,埋頭吃得大尾巴在身后瘋狂亂甩。
楊嘉斐:“……”
看起來傻乎乎的,應該也一樣不知道怎么抽霸王餐。
他懷疑地看向一臉羨慕望著緬因貓的陸之靳。
“我又不能吃,肯定不是我點的。”
陸之靳十分無辜。
他昨天剛因為偷吃火雞面而胃痛到打滾,為此薄欽打了一通一個小時的越洋電話將他痛罵一頓,再一次遠程鎖了家里所有的零食柜。
在薄欽明天一早就要回家的檔口上,他就是再想吃,也不敢吃。
至于這個外賣到底是誰叫來的……
陸之靳下意識捏了捏大貓朝向兩側直直立起的耳朵,看向手中包裝袋上解下來的那張紙條。
姓名電話地址倒不是一片空白,只不過惡作劇似的寫滿了同一個數字,一看就是隨手亂填。
“姓名:9。”
“電話:999-999-99999”
“地址:99999999999”
或許也不是亂填。
數字9,九號。
JIU。
某個很多年沒有被想起過的代號在腦海中轉過一圈,陸之靳思考片刻,在意識海里拍了拍旺財的狗頭。
“旺財啊……”
“今天晚上我們去劉大爺那兒吃夜宵。”
埋頭庫庫炫餅的大貓“嗷”了一聲,不解地搖了搖尾巴,被陸之靳笑瞇瞇地一把捏住。
“他心心念念的孫子暫時回不來了,我們去和劉大爺談談入股的事,讓薄欽給他租一個門面房怎么樣,旺財?”
“喵?”
銀色大貓的身體驟然一僵,嘴里叼著的香腸頓時掉落下來,陸之靳輕輕巧巧接住,將香腸湊到大貓嘴邊,安撫地摸了摸那毛茸茸的腦門。
突然被發好人卡的陸之靳驀地嗆住,眼角通紅地去拿奶茶,轉身的剎那正對街角的櫥窗——
喧鬧聲霎時從另一條街上傳來。
“快看!無頭單車姐出現了!”
有人詫異又驚喜地喊道:“欸!那不是劉大爺的推車嗎!?”
陸之靳吸溜著奶茶,眼前一亮。
下一秒,只聽一陣如同跑車引擎轟鳴的巨響傳來,橙色的共享單車從路的盡頭咆哮著出現,疾風般迅猛劃破空氣,驟停的剎那,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爆鳴!
“鏘!”
一輛完好無損的推車被輕輕巧巧擲在了甜品店門口。
“哎我的車!”
劉大爺激動地往門口撲去。
而陸之靳咬著勺子,往櫥窗外看去。
跨坐在單車上,一腳點地的女人穿著干凈利落的西服西褲,脖頸上空空蕩蕩,但虛空中卻仿佛有一道目光,準確地捕捉到了陸之靳的視線。
兩人隔著櫥窗對視。
陸之靳放下勺子,想了想,提起自己沒喝完的那桶奶茶,一臉真摯地發出邀請。
“姐,喝奶茶嗎?”
無頭姐:“……”
虛空中的目光像是恍惚了一瞬,接著迅速變得憤怒起來,一副精英模樣的無頭姐從車籃子里掏出一把老式計算器,用力地摁了下去。
“歸零!歸零!歸零!”
滾!
最終無頭姐還是坐上了陸之靳的這張桌子。
即便沒有了頭,但依舊看得出精英范兒的女人安靜坐在一邊,修長漂亮的手指捏著骨瓷茶杯,一動不動地盯著陸之靳。
陸之靳正在埋頭大吃。
他頭也不抬地炫完一塊芝士蛋糕,再一口氣灌下剩下半桶奶茶,抹抹嘴拍拍肚皮接著疑惑抬頭。
水鬼一族運完新鮮食材后立刻回到原處,迫不及待地繼續兩眼放光盯住水底。鏡鏡表示這幫陰森森的水鬼已經愛上了撿垃圾,日夜站在鎖鏈上廣撒網。懸崖下的鬼魂們為抗議996的不合理工作制度連夜搬遷三千里,去了小妖精們的農場里養花。
是陸之靳給了怪物們脫離游戲,不再受制于系統的未來,建立起怪物之巢,讓怪物們擁有安心生活的家園。
被庇護的怪物們,也想給陸之靳一個家。
陸之靳受到了一點小小的震撼。
自從離開游戲世界,進入怪物之巢后,他必須時時刻刻壓制自己的污染,清空大腦思緒后再入睡,因而從不做夢。
沉睡后的世界只有一片漆黑無光的深海,安靜得仿佛整個世界都離他而去,只有他獨自一人虛無地飄蕩著,如同一抹幽魂。
但這一回,寂靜的深海一如既往黑暗冰冷,無聲無息,但就在陸之靳覺得自己差不多快被凍成了一尊精致的冰雕時,一股誘人的飯香忽然飄來。
陸之靳:“?”
哦,還有點嗆鼻……這味道怎么那么像他愛吃的辣子雞?
他有些費力地仰頭,忽然看到永恒無光的深海上方透出一抹亮芒。
熟悉的身影逆著光向他看來,帶著與這方世界格格不入,卻令人莫名沉溺的安心氣息,霸道強勢地順著浪潮涌來。
陸之靳下意識伸出了手。
下一刻,他被從寂靜的深海中一把拉出,溫暖的夕陽余暉落在臉上,帶著輕柔的打著旋兒的微風。
“陸之靳。”
有人語調平平地喊他的大名。
怪物之巢里……誰會這樣叫他?
茫然不解的陸之靳睜開眼睛。
解下西裝外套,襯衣馬甲一絲不茍,外面卻罩著件貓貓圍裙的薄欽默默盯著他,金絲邊眼鏡下的目光透著指責和無奈,讓陸之靳條件反射般縮了縮脖子。
“你怎么睡在沙發上還不蓋毯子?”
薄欽一手穩穩托住陸之靳快要滾下沙發的身體,一手還舉著滋滋冒熱氣的鍋鏟,手上一用力就將身嬌體軟易推倒的房東按進了沙發。
“哦,旺財把我挪過來的吧。”
陸之靳被撲通一聲扔進沙發層層疊疊鋪著的羊毛毯子里,原地彈了彈,舒服地埋進去蹭了蹭,隨口回答。
旺財:“喵嗚嗷噫嗚嗷嗷嗚!”
——薄欽一會兒出門,今晚雞蛋灌餅攤繼續走起!
喵喵組發出每日劉大爺打卡提醒。
陸之靳在群里回了個“流淚貓貓頭”表情包,被薄欽催著洗漱上床,他將毛毯蓋過頭頂,迷迷瞪瞪睡了一覺醒來,別墅內已經空無一人。
在混亂中掙扎的少年神情痛苦,反復在劇烈的刺激下醒來又陷入昏迷,但本能卻驅使著他在熟悉的聲音里照著腦海中那些一遍遍響起的話語行動。
漆黑的池水不斷攪動,迅速形成重重漩渦,將少年包裹在其中。
污染無聲無息滲入,瀕臨破碎的身體被修復、強化,漸漸擁有怪物般的體魄,但那雙灰綠色的眼睛卻一如往昔,在逐漸加深的污染下清亮依舊,沒有覆上猩紅的陰翳。
“嘩啦!”
不知過了多久后,所剩無幾的漆黑池水將少年推出,全數沒入他的體內,恢復神志的少年默不作聲爬起,沉默地看向露出底部的怪物池。
在怪物池中被改造的過程里,那些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只有怪物才能夠接收到的信息被完完全全傳達給少年,他認出了那些埋在池底的東西,也自然而然知道了該怎樣通關這個副本。
少年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成一團,渾身劇烈顫抖著,死死咬牙克制著仇恨與痛苦,垂頭將冰冷與痛恨的目光埋在陰影間。
他感覺到某種看不見的注視從剛才起就投注在自己身上,那注視饒有興味,滿含期待,高高在上地欣賞著他的絕望和掙扎。
——是來自祂的目光。
“小子啊,你要知道,雖然我們無法抗衡祂的力量,但正因為始終高高在上,祂不懂人性,也不屑于了解怪物和人類——這種傲慢就會成為祂最大的弱點。”
在經受污染的同時,某道來自遙遠時光中的意識,強勢而溫柔地包裹住少年的意識,將那些曾經不能說出口的話,通過意識間的碰撞傳遞給他。
“如果有一天,你到了一個很空很冷的大廳,頭頂是漆黑沒有一顆星星的深空,有銀白色的波紋起伏不定,接著你能聽到有人跟你說話,但你卻看不到祂。”
“——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那是誰?
“那是控制著我們這座小鎮,以及你今后要去往的那個地方的存在,祂既不是人類也不是怪物,擁有著能夠控制源海和怪物池的力量,主宰著所有怪物的生死。”
“我們稱祂為系統。”
剔骨刀、搟面杖、鴿子蛋、教鞭……少年的目光在那些熟悉的東西上一一劃過,狠狠閉了閉眼睛。
這是那些鎮民們在怪物池中誕生之時伴生的本命武器,經年累月被帶在身邊,是幾乎可以稱之為半身的存在,卻在今天被毫不猶豫地扔下這里。
只因為……
他的身體在虛空中那道注視下戰栗著,強迫自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一步步走向池水散盡后的怪物池。
他在池邊跪下來,雙手按在地面,深黑的污染力量自掌心下浮現,緩緩滲入干涸的池中。
我要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在污染潮水的洗刷中,少年在意識中發問,但過去時光中留存的一抹意識無法對話,只是按照被預設好的方式將一切來龍去脈向他講清。
“我不是人類也不是怪物,是因為我是試驗場的產物,我的實驗編號是XC01,而你是XC06,你是XC實驗中最成功的實驗體。”
“整個幸福小鎮都是你的孵化場,所有鎮民都是為了你的成功孕育而存在,系統要讓你作為純正的人類被怪物撫養長大,再讓你親手殺死這些怪物——”
“祂要你從身體到精神都被徹底污染,祂要讓你能夠以人類的身軀,成為比怪物更可怕的怪物。”
只見副本的大BOSS,他的任務對象,學園的學生會長,吸血族的公主殿下——
毫不優雅地朝他翻了個白眼,神情里流露出清晰直白的羨慕嫉妒恨。
“果然是大槐樹。原來那個走了狗屎運的新人就是你?”
“啊……啊?啊!”楊嘉斐這回終于反應過來,震撼地一屁股摔進沙發,吃驚后仰:“你也是玩——”
“砰!”
他被突兀出現的治療書狠狠一擊,頭暈眼花地撲倒。
【警告!不得暴露玩家身份!】
“身份不能互通,但可以暗示。”章潔收回自己的治療書,又嘆了口氣,眼底殘留著懷疑和納悶的神色,“你真是新人?”
“24K純金的……這是我第二個副——咳!嗯!”楊嘉斐捂著臉倒在沙發里幽幽開口,一頭灰毛蔫巴巴地耷拉下來,無精打采地卷成了鳥窩。
“那你運氣還真是不錯。”章潔拍拍手,示意喪喪的楊嘉斐回神,“你的能力作為戰斗輔助其實很好用,未來能力提升以后單打獨斗也非常有前景。等出去以后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如果他同意的話,以后你就跟著我們混了,建筑師。”
楊嘉斐懵懵懂懂地點頭,還不知道幸運MAX加持的自己,在進入游戲不到兩個副本的時間內,就收獲了游戲內最具價值的組隊邀請。
他只覺得自己抱上大腿,值得慶賀,于是吭哧吭哧埋頭猛吃,直到窗外夕陽漸落,夜色降臨,這才覺得不對。
等下,獵人協會不是今晚就要入侵學園嗎!?
“協會嗚唔唔……午夜,嗝!唔要嗝!”
“——嗝!”
他驀地抬頭看向章潔,塞滿了點心的嘴里含含糊糊,強行要開口的后果就是被噎得打嗝,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章潔露出關愛智障的憐愛神情,點了點桌面:“這一次是獵人協會和吸血族守舊派的聯手,要將作為吸血族新勢力的我,和我手下這座學園一起消滅。”
“他們派你來,是為了讓破綻百出的你迷惑我,好在暗中出其不意入侵。但也多虧了你的破綻百出,讓我看出你真正的身份。”
“慢點吃,順順氣。”章潔慢悠悠地翻著書,順手遞給楊嘉斐一杯茶。
她繼續說道:“他們不知道,但我知道,敵暗我明又變成敵明我暗,你以為今天午夜的行動,是出自他們的自己的意愿,還是因為我的誘導?”
“哦哦哦哦哦……”楊嘉斐滿臉不明覺厲,大力鼓掌,非常捧場,很自覺地主動提問,“那我們怎么搞?”
“該怎么做,就怎么做。”章潔頭也不抬,“你的陣營歸屬于獵人協會,我的陣營歸屬于學園,我們的目標一定是殺死彼此。”
楊嘉斐沒聽懂,于是露出“聽不明白但你說得對我會照做”的白癡笑容。
“……好吧,你是新人。”章潔處變不驚的神情再度出現裂紋,她深吸口氣,只能把規則的漏洞掰開了揉碎按進某個建筑師空空蕩蕩的大腦。
不知道是被他的動作蹭到了哪里,薄欽悶哼一聲,身體驟然緊繃,下一秒陸之靳的后頸和后腰都被牢牢按住,滾燙的吐息噴灑在他臉側,頭頂傳來嗓音沙啞的命令。
“起來。”
說著讓他起來,按住他的手卻紋絲不動,陸之靳有些費勁地迷惑仰頭,臉頰蹭過薄欽已經散亂得一塌糊涂的前襟,雙唇不可避免地擦過通紅一片的脖頸。
一觸即離間,陸之靳感覺到薄欽的體溫高得驚人。
“老薄?”
他越發迷惑,身下的人卻更僵硬。陸之靳好奇地伸手戳戳那因為緊緊繃著而線條格外好看的下顎,心里想著這副猶如弓弦被拉到極致,卻仍舊被牢牢控制住的模樣,當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果然是游戲內外獨一份的,完完全全符合怪物之王審美的存在。
他壞心大起,故意按住薄欽的喉結,又輕又啞地問道:“薄欽,你怎么了?”
“……”薄欽露出忍耐的神色,眼神復雜地看他一眼,喉結幾番滾動,剛想要開口,卻驀地抬眼向兩人身后望去。
“你問他怎么了?”王阿姨辨識度極高的聲音傳來,帶著點憐愛的意味,“小陸啊,別怪阿姨沒提醒你,小心玩火。”
“哦,啊?我不玩火的,王阿姨。”從薄欽身上爬起來站好的陸之靳乖巧點頭,看起來根本沒把這隱含深意的告誡放在心上。在他身后,薄欽也慢條斯理整理好自己,朝笑意盈盈看來的王阿姨微微頷首。
幾近瘋狂的欲念被全數收回,牢牢壓制在溫文爾雅的表相之下,但有些東西一旦被打破,就只會一發不可收拾。
只是在面對勢在必得的獵物時,高明的獵人總是會放緩步調,小心翼翼地,無比耐心一點點收網,直到被困在陷阱內的獵物無處可逃。
而某個對情愛之事還懵懵懂懂的怪物之王,顯然對此一無所知。
“小陸啊,你不是說在溫泉度假區玩得很開心嗎?阿姨看你氣色都好多了。”
閱歷豐富不知是兩人多少倍的王阿姨輕笑一聲,不再干涉年輕人們各懷心思的曖昧拉扯,轉而從手包里掏出一個信封,保養良好的精致臉龐上滿是寵溺之色。
“喏,門票。這是同一個集團下的另一個度假區,主打的是沉浸式體驗,你們也去試試。”
王阿姨滿臉慈愛地看著陸之靳,將信封交到他手中,拍拍他的手背。
“這個度假區最近和一個……哦,叫《心動的你》的戀愛游戲在搞聯名活動,聽說啊做得老好玩了!”
熱心鄰居王阿姨看著一左一右兩個登對的年輕人,越看越滿意,歡歡喜喜地替他們敲定了行程。
“阿姨看啊,你們現在去正合適!”
薄欽沒有吭聲,只是詢問般看向陸之靳。
陸之靳想也不想地一口答應下來。
他聽到“心動的你”就想到大賺特賺的紙片人老公,繼而想到成天陰沉著臉的無頭姐,最后沉痛地想到怪物之巢岌岌可危的財政收入。
——新的投資方向已經出現,怪物之王怎能停滯不前。
關鍵是那個度假區看起來真的很好玩。
更關鍵的是,來自楊嘉斐的八百里急電正在大槐樹下高頻震動,向來頹廢散漫的建筑師在鈴鐺另一頭發出尖銳爆鳴,讓陸之靳立刻馬上趕到某個坐標。
白袍人類手中燭火接連熄滅,高塔上空被無數哀嚎與尖叫填滿,那些被囚禁在高塔內的怪物們在掙扎間活生生被分解為血肉,融入塔尖的光柱——
成為怪物池的養分!
“以這么多血肉為養料向怪物池輸送能量,可不會只是為了孕育一個無關緊要的怪物。”
審判已經出現在薄欽手中,神情冰冷的男人拉住陸之靳后退,警惕地看向逐漸圍攏上來的白袍人類。
在急劇升高的污染濃度下,他們很快進入了被污染的狀態。
陸之靳臉色有些蒼白,指間捏住八角銅鈴,輕晃著震退四周幾欲撲來的白袍人類。
“吞噬所有怪物的血肉后誕生,這是副本BOSS的形成過程。但這些人類不是養料,他們提供不了多少污染能量。”
“但可以拖住我們。”
薄欽震了震長鞭,將最前面一片白袍推開,但兩人卻已經退到了高塔之下。
退無可退。
“所有阻擋我們的人都是惡的化身!都要被殺死!”
“來吧,投入神的懷抱!與祂合為一體!”
身穿黑袍的怪物們紛紛撞入光柱,剎那間被分解為血肉融入高塔,而在這一幕的刺激下,本就被精神操控的白袍人類頓時更加瘋狂。
“殺死他們!殺死他們!”
再沒有黑袍怪物維持秩序的高塔下,上萬徹底在污染下陷入混亂的人類化作白色洪流,瘋狂朝兩人涌來!
*
暈眩與混亂幾乎要吞沒陸之靳的神志。
怪物池和源海的聯系太過緊密,他體內的力量在高塔震動的瞬間失衡,但卻意外得沒有失控。
陸之靳看向擋在自己身前的薄欽,執鞭的男人一次又一次震開人群,明知這樣做不過是徒勞,卻依舊固執地獨守在原地,不肯后退一步。
屠戮怪物時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殺神,落向同族的鞭鋒卻柔和得不可思議。
他一個人,要守住身前身后的所有人。
世上怎么總會有這么傻的人呢?
“陸之靳,我會給你創造機會,在人群散開的那一刻,跑!”
鞭影在高塔下橫掃,清理出一片空地,薄欽短促的指令剛剛落下,人就已經出現在高塔另一側。
陸之靳沒有回應,他只是偏過頭,目光落在已經徹底平靜下來的怪物池。
他走不了。
因為這座山莊已經完成了副本化,被副本BOSS鎖定的他,必須通關才能離開。
而在無法被觀測到的維度,來自源海的注視滿懷期待,無聲翻涌的深黑觸手從怪物池緩緩抽離,貪婪地繞過陸之靳的身體。
怪物池底的心跳聲消失了。
“跑?”
迄今為止最強烈的拍擊自門背后傳來,青銅巨門搖搖欲墜,像是下一秒就要徹底倒塌,但在最后一刻那震動又消失,就好像被某種力量強行掐滅。
“轟——隆!”
下一秒,隨著一道天崩地裂般的炸響,一切都歸于平靜,沙盤內象征著源海的黑色海水消散得干干凈凈,無人島周圍的海域在一瞬間蒸發,混亂的磁場歸于平穩,這一片消失的土地再度出現于可被人類觀測到的衛星圖像中。
滿天星辰忽然開始激烈地顫動,逆行的群星倏爾靜止,齊齊大亮!
“嘎吱——”
在所有人類和怪物的屏息中,青銅巨門被推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無窮無盡的黑暗與寒冷傾瀉而出,隨即被明亮的星輝和溫暖的目光包裹,一點點顯露出隱沒于其中的那道身影。
“啊,你們都在啊。”
黑發灰綠眼睛的青年推開門,就像是在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夜晚偷吃宵夜歸來,朝他們露出理直氣壯的微笑。
“我回來了,大家。”
砰——
靜止的星辰嗡鳴顫動,化作漫天明亮至極的流星從天空墜落,一場史無前例的流星雨在怪物之巢落下,將遠行的靈魂再度帶回到他們身邊。
被你守護的世界,也一直守護著你。
陸之靳,歡迎回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