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色雜亂的貓鍥而不舍地歪頭舔毛,沒有理會瞿寧森,似乎還在記恨多年前被他從大街上抓去瞿家的事。
瞿寧森也不在意。事實上,他對這只貓沒有任何感情,他只是將它當作和林舟相遇的見證者。
見證者和林舟同名,也很合理吧。瞿寧森垂眼看著貓,再次溫和地笑了笑:“......乖粥粥。”
這間公寓位于曜森集團隔壁,樓下就是林舟暑假要兼職的咖啡廳。瞿寧森回國前夕特意將它買下,為的就是之后上班和下班都能看見林舟的身影。
一想到不用再像從前那樣,只能深夜拿著林舟的照片反復凝視,瞿寧森就格外慶幸自己活了下來。
活下來,才能回來見到林舟。
他換了身西裝,動身前往曜森集團大樓。午后陽光熾烈,ceo總監的辦公室明亮整潔,周特助帶著一排身穿職業裝的秘書,神色恭敬地等候在寬闊走廊處,不遠處是曜森集團各部門的成員高管。
一片寂靜中,策劃部的部長微微側頭,輕聲詢問周斐:“周特助,我們真的不用去樓下等瞿總嗎?”
聽說這次空降的總監在公事上雷厲風行,格外不留情面,她們可不想一來就讓對方留下壞印象。
周特助笑了笑:“林部長,這次瞿總回國全面接管曜森集團,是想和大家一起攜手共同進步。公事是一回事,私下里,瞿總不喜歡太大的排場。”
旁邊悄悄豎起耳朵的眾高管聞言,稍微松了口氣。不管這話真假,對方至少愿意做表面功夫,這可比上一個離職的總監可靠多了。
叮咚一聲,電梯門緩緩打開。
迎著眾人目光,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踩著地毯緩緩走來。
他的身形極高,大概是祖上有過國外血統,眉眼的輪廓格外鋒利英俊,窗外陽光在男人臉上打下一片陰影,再溫和的笑意在這明滅不定的光影間,也顯得深邃淡漠。
眾人心下一凜,連忙在周特助的帶領下上前打招呼。
一行人在走廊處寒暄了幾分鐘,這才小心翼翼地回到各自工位。周特助落后一步,等瞿寧森走進辦公室后,關上門,轉身將手里的東西遞給瞿寧森。
“瞿總,昨晚小少爺逃走后,確實去找了林先生。”
周特助推了推眼鏡:“林先生沒有見他,齊少爺就幫小少爺開了酒店房間,泰遠酒店隸屬于齊家,監控是齊少爺吩咐人放的。”
“我剛剛檢查了一下,監控的數據還沒來得及傳送過去,您需要導出來嗎?”
瞿寧森神色淡淡地把玩著手里的微型攝像頭,沒有說話。
他知道,林舟其實是個防備心極高的人,小時候甚至不和人說話,跑去跟貓貓狗狗喃喃自語。
在遇見小學生林舟的那一個月里,瞿寧森聽見過他對路邊的狗尾巴草許愿,希望一覺醒來林志剛被大卡車撞偏癱,躺在床上等死,這樣自己就不用隔三岔五的因為挨打而報警了。
——林舟厭惡別人的窺探。
而他不會做他不喜歡的事。
瞿寧森沒有猶豫,很快將東西扔進垃圾桶,面無表情地抬眼:“齊夏人呢?”
周特助:“齊少爺沒找到監控,中午去酒店發了很大一通火,還辭退了好幾個員工,包括經理。”
又是一個仗著家世只會無能狂怒的廢物。
瞿寧森笑了笑,不咸不淡道:“找個機會把他送進醫院,你知道分寸。”
周特助神色不變,應了聲是,又道:“小少爺暈過去后,現在也在醫院,需要把他們安排在一起嗎?”
“不用,”瞿寧森拿起筆,開始處理桌上繁多的工作文件:“讓管家把他從醫院帶回瞿家,繼續關地下室,先關一個月。”
他昨天只是怕林舟因為瞿清著急,才縱容著瞿清爬出去找人。誰知道......他們的關系遠不如自己想象的親密。
這算是交往兩年的情侶嗎?
從未有過任何戀愛經歷的瞿寧森皺了皺眉,停下動作。
周特助已經悄悄離開辦公室,男人側過頭,看向落地窗外的繁華高樓。
瞿寧森其實從沒把林舟身邊的人放在眼里。
他已經27歲,處于事業發展的最好年紀,縱然從前被流放到國外時差點活不下去,如今也已爬回來,站在了權力的金字塔尖。
他唯一在意的,只有林舟的想法。如果林舟喜歡,哪怕只是一條狗,他也會嫉妒得想殺人。
思索間,手機猛地開始震動。瞿寧森早有準備,按下接通。另一端的瞿老爺子連寒暄都忘記,直接怒道:“瞿寧森,你究竟想干什么?小清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你居然這樣對待自己的親弟弟?!”
看來是監聽到管家的電話了。
瞿寧森沒有說話,半晌,他忽然反問:“親弟弟?”
“......”
那頭呼吸一窒,猛地陷入長久而致命的沉默。許久之后,瞿老爺子才咬著牙,聲音低啞:“寧森,我已經按照承諾將曜森交給了你,你何必防著小清?他只是個孩子,對家里的企業不感興趣......”
瞿寧森打斷老爺子的賣慘,氣定神閑道:“爺爺,你說錯了,不是遵守諾言——是你求著我接手曜森的。”
“姑父年前擔任總裁時被人設套,拍下了三塊高危地皮,導致曜森資金斷流,現在都沒緩過來。如果不是海外市場能救火,您也不會答應把股份還給我,讓我回國吧。”
瞿老爺子的臉色鐵青:“我是在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對小清,和其他的沒關系!”
瞿寧森低低地笑了聲:“我也還是那句話,年輕人的事情,您就別管了。”
“......孽種!”瞿老爺子呼吸急促,口不擇言:“你果然和以前一樣,是個天生壞種!我當初就應該把你掐死,再讓瞿之城和瞿妙嫣消失——”
瞿寧森伸手掛斷電話。
頭頂的冷氣呼呼吹來,男人忽然從抽屜里拿出一盒巧克力,輕輕拆開,緩慢而用力地咀嚼著。那張臉上的笑容不變,宛如一副永遠無法摘下的面具。
眼前猛地閃過許多場景。他忽然想起十三歲那年,父親瞿之城帶著母親瞿妙嫣和他,逃命般凌晨從瞿家老宅跑到了貧民區。
黑暗里,他聽見瞿妙嫣崩潰的尖叫:“我不想逃,我也不想和你生活在一起!寧森的出生只是意外,瞿之城,我是你妹妹,你瘋了嗎?!”
他的父親溫柔地掐住母親的脖子,笑意不變:“妙嫣,你別怕,爸他知道了寧森的身世又怎樣?我們可以去別的城市,去一個不認識我們的地方,一家三口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不好嗎?”
“可他是畸形!”
瞿妙嫣絕望而破碎的聲音響起,帶著淚意:“你看不出來嗎?寧森身體沒有缺陷,可他、他根本沒有感情,他天生就冷血......他是我們不.倫的產物,是我對不起他,是我......”
瞿寧森翻身下床,爭吵聲倏然寂靜。
在兩雙或驚恐或溫柔的眼神下,十三歲的瞿寧森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你們太吵了,我睡不著。”
他不顧瞿妙嫣的呼喚,轉身朝外走去。外面天色熹微,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讓本就骯臟的街道更加泥濘。
不遠處,有個臟兮兮的小孩背對著瞿寧森,身上穿著一件大了好幾碼的破舊t恤,蹲在路邊,正低頭跟面前的狗尾巴草說話。
“......好餓,毛毛草,你能不能給我點吃的。”
“......林志剛又打我,什么時候他能被撞死?那樣我就能學電視劇里的姐姐賣身葬父,去別人家里吃飽飯了。”
“......英語老師的兒子說長大了要娶我,我問他能不能先給我五十塊當彩禮,他說他沒錢。神經病,沒錢說什么娶我?”
瞿寧森靜靜地聽著小破孩說話。
寂靜骯臟的街道,少年和小破孩被細密的雨水輕柔地包圍,仿佛整個天地只剩下他們二人。
瞿寧森在貧民區住了一個月。
一個月里,他聽林舟許了九十四次愿望。
林舟醒了要許愿、餓了要許愿、被打了還是要跑出來許愿。
其中有三十次是問林志剛什么時候消失、二十四次說英語老師人真好希望多多賺錢、四十次問狗尾巴草為什么不給自己吃的再不顯靈他就拔了它......等等。
最后一次,他看見林舟跌跌撞撞地從溢滿酒氣的房子里逃出來,冒著雨來到狗尾巴草身邊,狠狠將它一把扯斷。
有些長的細軟頭發落在漂亮的眉眼間,發尾因為營養不良干枯發黃,小學生林舟雙眼通紅,雨水滲進他的額頭,緩緩流下幾道刺眼的血痕:“你一點都不靈,我今天又挨餓又挨打,我再也不要跟你許愿了!”
“林志剛說我爺爺死了,我媽媽死了,但是我有奶奶,我想跟奶奶生活,我不想再被他打了。”
“為什么你不說話,嗚嗚,那我不要奶奶了,你給我一點吃的吧,我昨天又沒吃飯,好餓嗚嗚嗚......”
這是瞿寧森第一次聽見他哭。
小小的小孩蹲在無人街邊,抖得宛如即將被雨打落的花瓣。少年怔然地站在他身后,死死盯著眼前瘦小的身影,雙手揪住胸口。
為什么這里忽然疼得發麻?
他本能地上前,想和林舟說話幫忙。誰料才剛靠近,林舟倏然警覺地回過頭,大大的眼睛里溢滿驚恐,卻還是強撐著瞪他:“......你是誰?你想干什么?”
瞿寧森對上那雙害怕的眼睛,猛地停住了腳步——
他忽然無師自通地明白了,此時的自己,根本幫不了林舟。
他連自己都幫不了。
……無能的人,不配讓他記住。
于是瞿寧森勾起唇,學著記憶里父親瞿之城的模樣,僵硬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隨手指著不遠處一只剛出生沒多久的野貓,輕聲說:“我只是想喂那只貓。”
林舟一頓,眨眨眼:“......喂貓?”
“是啊,”瞿寧森回頭,在便利店里買了兩根火腿腸,笑著看向林舟:“你不覺得它很可憐嗎?看起來很餓的樣子,飯都沒吃飽。”
林舟聞言,趕緊點點頭,盯著瞿寧森手里的火腿腸,胡亂將眼淚擦干凈:“沒錯沒錯,沒飯吃真的很可憐啊。”
好餓的。
瞿寧森看著他依舊含著警惕的眼睛,笑著將兩根火腿腸都遞給他,說:“我馬上就要搬走了,你能幫我喂它嗎?如果可以的話,另一根火腿腸就當作是謝禮,送給你。”
“當然可以!”
林舟的眼睛死死盯著火腿腸,直到將它攥在手里,好一會兒,才抬頭看去,然而眼前已經沒了那個奇怪哥哥的身影。
瞿寧森躲在路邊電話亭里,看著林舟愣了一會兒,便喜滋滋地和貓咪道謝、和地上被拽斷的狗尾巴草道謝、和某個消失的奇怪哥哥道謝。
然后蹦蹦跳跳地回了那個小房子。
他無聲笑了笑,轉過頭,按下姑姑的號碼。
電話接通,瞿寧森率先開口:“我知道他們兩個在哪里,也知道你們想讓我們出國,永遠不要回來。”
但他有三個條件。
第一,把一個叫林志剛的人關進監獄。
第二,讓城南區小學三年級二班的英語老師升職加薪。
第三,幫他在瞿宅養一只貓,一只野貓。
電話那頭,女人疑惑的聲音響起,耐心詢問:“……那只貓有名字嗎?”
瞿寧森伸出手,感受到微涼的雨落在掌心。想起之前聽到過的有關林舟的信息,笑了笑:“有。”
“它叫粥粥。”
“舟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