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寧森說這話時很清醒。
只要林舟點頭,他現在就可以回去扭斷瞿清的脖子,就像曾經在地下拳場的無數次那樣。
瞿家人知道了也沒什么,瞿老爺子活得夠久了,意外死亡很正常。瞿蔓是個聰明人,可她愛的鄒凱懦弱又虛偽,給點錢對方就能拼命攔著她調查。
只要林舟點頭,他可以做任何事。
然而沉默許久,少年卻轉過頭,一雙漆黑的眼瞳看著他,漂亮的臉上無悲無喜。
“你調查我?”
他不是個蠢人,相反,林舟一直很聰明,否則他不可能在那樣的家庭背景下考上s大。
瞿寧森呼吸一頓,立刻開口解釋,心中卻忽然開始慌亂:“林舟,我知道你討厭被人查,但我——”
“但你受不了我被瞿清像條狗一樣耍。”
林舟往前一步,失去血色的臉上居然露出一個笑容,仿佛又一次陷入糟糕的回憶。
他不問瞿寧森查到了什么,反正和以前那些人也沒差。燈光下,他說出以往許多人對他說過的話:“受不了我明明有更多選擇,卻一定要在瞿清這顆樹身上吊死。受不了整個s大的人都說——我喜歡瞿清,特別是瞿清的錢。”
林舟,我也有錢,我可以為你反抗瞿家。
林舟,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瞿清手上,你說出來,我幫你。
林舟,都是因為你,否則我家怎么會破產!
很多個瞬間在腦海中閃回,最后定格在兩年前的vip病房。天真熱情的瞿清關門離開,病床上的林小草沉默許久,對他說:“林舟,不要為了我做一些不應該做的事情。”
林舟當時是怎么回答的來著?
他說,他不是為了林小草。
他只是為了滿足自己。他只是,只是執拗倔強地想拽住唯一還在身邊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從未擁有過的愛。
而付出的代價,不管對象是誰,都一樣。
——不管是羞辱,還是裹著蜜糖的自私占有,都一樣。
就算瞿清死了,還是會有下一個瞿清。
昏暗燈光下,少年仿佛即將被吹落的花瓣,透出驚人的脆弱和冷漠。瞿寧森聽見他笑了下,然后說:“瞿寧森,我不需要。”
不需要你們自顧自地想要拯救我于水火、自顧自地向瞿清挑釁、自顧自地將我當成別人的所有物......“林舟”是瞿清的寶物,必須要打敗瞿清,才能從他手里繼承。
被打敗的人下場凄慘,于是反過來責怪他,為什么冷眼旁觀。
為什么不讓瞿清和齊夏手下留情?為什么?
可從頭到尾,林舟都不需要。
他厭惡別人對自己毫無緣由的付出,因為從未擁有,所以將濃烈的感情當成負擔。
就像長在貧民區的那根狗尾巴草,太多陽光和雨水反而會讓它枯萎,粗暴的天氣和路人的忽視,才令它安心習慣。
反正......一直都是這樣被對待的,不是么?
瞿寧森無力地站在原地,連呼吸都困難。
半晌,他看著林舟,聲音很輕地說:“不是這樣的,林舟......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你,從來沒有。”
“在我心里,你就是一個奇跡。”
落地窗外,夜色不知何時悄然降臨。偌大的公寓寂靜無聲,粥粥已經枕著玩偶陷入沉睡,此刻,唯有燈光閃爍。
而林舟站在閃爍燈光中,也聲音很輕地說:“瞿寧森,不要把我當成奇跡。”
“我是人。”
“一個活生生的,就站在你面前的人呀。”
......
關門聲輕輕響起。
面無表情的少年走進電梯。
刷卡,下樓,出小區。
深重的夜色裹挾著悶熱撲面而來,他怔然立在馬路邊,不知該往哪里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身體正在細微發抖。
胃里又開始翻涌,剛剛喝的水好像馬上要吐出來。睫尾被生理性眼淚浸濕,林舟習以為常地蹲下身,死死蒙住頭,很恍惚地想,真是對不起。
瞿寧森,辜負你一片好意。
但在陰影縫隙里長大的野草就是這樣,蠻不講理地拒絕任何人的靠近。因為暴力和羞辱已經刻入靈魂,他永遠、永遠無法逃脫這樣可笑的應激和抗拒。
而且反正......總有一天你也會后悔的吧。
反正你也會像那些人一樣,到最后,扭曲著五官撲過來,恨不得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辱罵他。
冰冷的月亮靜靜懸掛在云端,不知過了多久。
忽然,身后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腳步聲。
林舟心臟一緊,倏然抬頭。
不可置信,卻又抱著一絲期待地轉頭看去。
路燈下,匆忙跑來的男人撐住膝蓋,微微喘氣。月光落在他來不及換的拖鞋上,好狼狽,卻令林舟的胸腔倏然一跳。
——撲通撲通,似鳥雀出籠。
半晌,瞿寧森終于抬起頭,看向呆呆蹲在馬路邊望著自己的少年。
他伸出手,一言不發地將他拉起。然后叫車,沉默地將他送進后座。
似乎這樣狼狽地跑過來,只是為了靜靜看著林舟離去。
后車門關閉的一瞬間,林舟終于忍不住,有些急切地搖下車窗,開口時聲音已然嘶啞:“對不起——”
“對不起。”
兩道同樣嘶啞的聲音同時響起,瞿寧森一愣,看向車里臉色蒼白的少年。
他纖瘦的身體在不自知地發顫,漆黑的瞳孔被淺淺的霧氣蒙住,一點水光凝結在睫尾,連夜風也不忍吹落。害怕、無措、惶然......從未有如此多的情緒出現在那張冷淡的臉上,瞿寧森卻無法生出任何欣喜。
他什么也來不及想。
——溫暖寬大的掌心跟隨身體本能,撫上冰涼的臉,輕輕擦去那點水光。
溫潤的觸感瞬間浸濕指尖。
林舟沒有避開,安靜地抬頭,冰涼的臉落在男人掌心。像是上一秒被人類嚇得應激的小貓,下一秒又忘了防備,傻傻地任他觸碰。
他就是這樣一個敏感卻好哄的,可憐又可愛的小朋友。
......這樣就夠了。
瞿寧森笑起來。月光下,那雙清癯英俊的眼睛看著林舟,輕聲說:“回去吧,到了宿舍給我報平安。”
“......好。”
風輕緩地吹過。
高大的男人注視著出租車離去,直到趴在車窗邊的少年徹底消失在視野,這才低下頭,靜靜注視著濕潤的指尖。
......他今晚到底在干什么。
居然在逼迫一個十九歲的少年,要他對著一個充其量只是朋友的人,應下那樣一句驚愕突兀的話。
明知道林舟從小在暴力中長大,卻依舊迫不及待地展示著自己的暴戾血腥。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一切都是為了林舟好,理所當然地認為......林舟聽見后會感恩戴德,愛上自己。
而直到現在,他依舊沒有坦白自己的身份。無非是怕林舟反感,想憑借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在他身邊卑劣地、窺視地尋找機會,攥住少年那顆閃閃發光的真心。
手機震動著,周特助發來消息,說瞿蔓正在籠絡剩余的股東,似乎是想開始站隊奪權。
看,他連區區一個瞿家都沒能徹底掌握,又憑什么以為依靠自己,林舟就絕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愛,真的是一件很難學會的事情。
這么多年,他依舊是個不及格的差生。
所以林舟不信任他,也理所應當。
瞿寧森深深地吐出口氣。
月光下,男人重新打起精神,一邊撥通電話,一邊往回走去。他想,他會證明給林舟看的——不管是愛,還是其它。
只有他,才能給他最好的。
-
昏暗的床簾內,403一片寂靜。
林舟咬著手指,皺眉認真地在搜索頁面打字。
「為什么別人一對我好我就覺得惡心?」
「為什么對我好的人后悔了會罵我?這是一種病嗎?」
「怎么樣讓一個對我好的人以后不罵我?許愿有用嗎?」
林舟吐出口氣,半晌,有點煩地扔掉手機,翻身盯著浮動的黑暗。
心臟深處有什么情緒,從昨晚離開公寓后,就一直若有似無地纏繞。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生活妙妙妙》里沒有這些內容,他翻遍了資助人給自己寄的書,也找不到這種心情的說明。
沒書教他,也沒人教他,他就學不會。
......難道他其實不聰明?難道他其實腦袋很笨?
一想到這個可能,林舟漂亮的臉一黑,整個人都不好了。
手機震動一聲。
癱在床上的林舟懨懨看了眼,神色瞬間變得更差。
boat:【要上飛機了。】
居然是罪魁禍首。
林舟把腦袋往枕頭上一歪,不想回。
誰知那頭的人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似的,下一條消息,居然是轉賬收款。
boat:【轉賬:6500.00】
boat:【周斐給我發了boat開業后的營業額,很高。作為最大功臣,請林舟同學收下獎金。】
......好話都被你說了,我說什么?
雖然不想承認,但林舟的心情確實好了很多。他用力點進對話框確認收款,不忘感謝老板。
林舟:【謝謝。】
下一秒,語音電話瞬間響起。
林舟:“......”
林舟不知哪兒來的氣,立刻掛掉了這個電話。沒過多久,那頭再次打來。
再掛,再打。
再掛,再打。
......好吧。
林舟認輸地按下接聽,整個臉因為埋在枕頭里,原本清越的聲音變得悶悶的。
他渾然不覺自己此刻和粥粥一樣,生氣了只知道埋臉:“干嘛?”
瞿寧森在那頭一聽,瞬間笑了:“你怎么了?”
你還好意思問?林舟覺得他是故意的,于是不說話,憋著氣蹭了兩下枕頭。
坐在貴賓候機室的瞿寧森聽著電波里的動靜,忍不住低下頭,無聲地又笑起來。
——林舟一定不知道,他在和親近的人生氣時會無意識地輕哼幾聲。
就像被逐漸養熟的流浪貓,一點點露出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模樣。
瞿寧森說:“我這次去a市是談一個重要的合作......林舟,等我回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仿佛一個罪人,即便前方是未知,也必須忐忑等待最終的審判。
他應當向林舟坦白一切,不管是他的身份,還是他的感情——坦白,才是一段健康關系的真正開始。
即便有瞿清的存在,他也應該尊重林舟的選擇。
林舟哦了一聲,反過來問他:“要是合作沒談成呢?”
瞿寧森笑得很淡,透著運籌帷幄的自信:“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他只會在林舟身上躊躇不定,時刻擔憂祈禱。而對于其他事情,瞿寧森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林舟沒感情地哇了一聲,看在獎金的份上,夸了他一句厲害。他們又說了一會兒沒營養的話,扯來扯去,最后林舟終于不耐煩了,對著手機喊:“聊天時間結束,你的獎金用完了!”
瞿寧森笑:“那請問什么時候能再充值?”
“嗯......”林舟皺起眉,卻不知自己臉上也浮著一點笑。他哼了一聲,故作冷淡道:“這個等你回來再說咯——掛了!”
電話掛斷,林舟吐出口氣,忽然覺得那點烏云籠罩的煩悶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剛要下床,手指卻不小心按到先前的搜索頁面。屏幕瞬間跳轉到「相關內容」,林舟下意識看去,動作忽然頓住——
「不具備被愛能力的人,在感情中具有不配得感。這樣的人喜歡用不斷推開對方的方式,證明自己不值得被愛......」
電子屏幕的微光映亮漆黑的瞳孔。
林舟睫毛一顫,輕聲念出屏幕上的文字:“......被愛,是一件很難學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