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傍晚時刻, 瞿家莊園寂靜無聲,只有夏蟬在繁密樹枝間不停鳴叫,天空呈現著奇妙的美麗橘調色彩。
瞿蔓從地下室出來, 關上門,隔開了里面尖叫崩潰的聲音。
她深深吐出口氣,指尖崩得很緊, 很久都沒有說話。
半晌, 女人才轉過身。剛要離開,她踩著高跟的腳步忽然一滯。
不遠處, 一身黑色西裝的瞿寧森站在昏暗樹影里, 不知在這兒看了多久。
他清癯的眉眼很溫和,笑意晏晏地開口:“姑姑。”
“寧森, ”瞿蔓忍住加速的心跳,面不改色地點頭, 也笑了下:“你什么時候回S市的?怎么也不叫人去接你?”
“一小時前剛到,”瞿寧森隨口回答:“爺爺和姑父都不太歡迎我, 我就不去討嫌了。”
他的神色從容自若,毫無被親人厭惡懼怕的傷心,看得瞿蔓內心有些復雜。
夜風吹過,瞿寧森看了眼地下室緊閉的門,沒有和瞿蔓客套, 直接問道:“不知道姑姑對我昨天說的事感不感興趣?”
瞿蔓神色一僵。
——林小草失蹤的那天,她趕到醫院把瞿清硬生生關回了瞿家,忐忑地等了好幾天, 還以為瞿寧森忙著哄那個漂亮蒼白的少年, 沒心思來和瞿清計較。
誰知昨晚瞿寧森忽然打來電話,用參與瞿家在A市重點項目的機會, 讓她將瞿清交給他。
交給他然后呢?
瞿蔓不敢深想下去。
再如何對權力野心勃勃,再如何對瞿清的天賦失望,可他依舊是自己和愛的男人懷胎十月的結晶,瞿蔓從沒想過讓瞿清出事。
夜色落在女人美艷疲憊的眉眼間,半晌,她才有些干澀地開口:“寧森,我剛剛已經和小清說過了,他他也是同意絕不再打擾那位林先生,絕不會再跟你搶任何東西——”
“林舟不是東西,”瞿寧森立刻打斷她,原本溫和的聲音冷淡下來,深深的眉眼顯出原本的陰鷙,以及,一點柔軟:“他是人,一個活生生的,有喜怒哀樂的人。”
瞿蔓一頓,干脆道歉:“抱歉,是我說錯了。”
然后,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夜色漸濃,盞盞路燈亮起。瞿寧森也沒著急,又笑了下:“姑姑,這就是你的選擇?”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瞿蔓一眼,沒再等她回答,便轉過身,很快消失在了樹影遠處。瞿蔓猛地吐出口氣,半晌,這才發現自己的背后竟全是冷汗
不行。
她要讓瞿清給瞿寧森道歉,最好也和那個叫林舟的少年道歉,然后痛哭流涕地保證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
正思索間,身后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瞿蔓還沒來得及轉頭,下一秒,就被一個力道巨大的巴掌扇倒在地。
清脆的聲音響起,高跟鞋狼狽地崴痛腳腕,她聽見瞿老爺子壓抑著怒火和恐懼的聲音:“瞿蔓,你居然想用小清給自己鋪路!”
側臉飛速紅腫,瞿蔓抬頭,拄著拐杖的老人在月光下的目光兇狠:“我就知道,你和瞿寧森都不是好東西!小清才是你親生兒子,你把他交給瞿寧森,你還是不是人?!”
瞿蔓咬牙,嘶聲辯解:“爸,我沒有答應寧森!還有,從小到大你和鄒凱什么時候關心過小清?”
“要不是寧森現在勢大,你需要一個傀儡繼承人和他分權打擂臺,你還會想起這個孫子嗎!”
“你!”瞿老爺子有種被撕下面具的難堪,他猛地又給了瞿蔓一巴掌,怒氣沖沖道:“反了天了你,我就知道女兒靠不住!”
他死死攥緊拐杖,瞪著渾濁的雙眼,魔怔般不停來回地踱步。
對權力的留戀蒙蔽了他本就沒有的良知,瞿老爺子雙眼忽然一亮,怔怔道:“我現在就派人把小清送出國!不就是留學避開幾年嗎?瞿寧森能去,小清為什么不能去?等他學成歸來,我再安排他進曜森工作!”
他完全忽略了當年瞿寧森是從流放死路里生生爬回來的,越思索越覺得這個方法可行。
轉念一想,他又怒上心頭,原本還算慈祥的面孔變得猙獰,眼中閃現真實的殺意:“我都查清楚了,都是因為那個叫什么林舟的男人!”
“一個妖里妖氣的窮學生,想錢想瘋了,仗著一張臉變著法兒地勾引瞿家人,簡直成何體統!”
“只要他一消失,說不定瞿寧森和小清就清醒了。沒錯,最好是連他醫院里的那個奶奶一起弄死。”
“兩條窮人的賤命,意外死了也沒人會追究”
瞿老爺子還在念著如何找人撞死弄死林舟和林小草。
他沒注意到,倒在地上的瞿蔓忽然露出了一個極度驚悚的眼神。
下一秒。
一只大手忽然從耳后探出,死死蒙住老人的口鼻。
沉重拐杖砰的一聲巨響落在地面。
根根青筋在脖頸額頭間猛地凸出,空氣瞬間擠壓進急速跳動的胸腔。
穿著唐裝的臃腫身體急促而瘋狂地掙扎,卻依舊逃脫不開那雙猶如鐵鏈般牢固的雙手。
夏蟬依舊在頭頂孜孜不倦地鳴叫。
不知過了多久,蒼老絕望的喘息忽然徹底消失。
血一般的殘陽終于散去。
濃重暗夜下,尚存溫熱的身體僵硬地倒在寂靜莊園,緊緊凸出的眼珠和幾步之遙的女人對視——
他是死不瞑目。
瞿蔓腦子一片空白地和那雙眼珠對視。
半晌,才動作遲鈍而緩慢地抬頭。
明亮的路燈光線下,她對上一雙剛剛才離去的熟悉雙眼。
而讓她忍不住想崩潰尖叫的是,瞿寧森此刻居然還在笑。
溫和從容的笑意掛在那張英俊的臉上,宛如永遠無法脫下的面具。瞿寧森看了眼瞿蔓猛烈發抖的身體,似乎剛剛只是折斷了一朵夏花,而不是在她面前活生生弄死了自己的親生爺爺。
他彎下腰,神色關心地問她:“姑姑,你沒事吧?”
這個瘋子。這個瘋子!
瞿蔓搖頭,然后更猛烈地搖頭。
眼淚不知何時糊滿了她的臉,可她卻不敢哭出聲,只能忍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嘔意,顫聲嘶啞道:“沒事。寧森,我我沒事。”
“好吧。”
瞿寧森無所謂般聳了下肩,很快起身,轉頭看著身后不知何時出現的管家李姨,笑了笑,溫聲道:“收拾好這里,監控銷毀。三天后再公布爺爺中風去世的訃告。”
“是。”
男人掏出手帕,擦干凈自己掌心沾染上的唾液,以及,老爺子絕望之下咬爛他掌心的鮮血和碎肉。
越擦越擦不干凈。
瞿寧森嘖了聲,脫下同樣沾血的外套,彎腰蓋在老人失溫的身體上,遺憾地嘆了口氣:“年紀大的老人容易糊涂,真是可惜。”
“不過爺爺也算活得夠久了,李姨,葬禮的規格記得辦大一點,要讓爺爺風風光光地走。”
李姨低頭,面無表情似機器:“是。”
在她身后,不知何時到來的黑衣保鏢沉默而無聲地上前,動作利索地將瞿老爺子抬走。瞿寧森又笑著看了眼瞿蔓,不忘叮囑:“姑姑太傷心了,也要注意身體啊。”
瞿蔓猛地點頭,似乎生怕下一秒自己也被捂死在這里。
瞿寧森忍俊不禁地勾唇,輕輕哼著歌,看著保鏢們收拾完一切,這才轉身,真正離開了瞿家老宅。
在他消失的下一瞬。
瞿蔓猛地低下頭,劇烈無比地嘔吐了出來。
強烈的恐懼籠罩心頭,瞿蔓來不及擦沾滿酸水的手,顫抖地拿出手機,艱難地開始打字。
QM:【鄒凱,我要帶小清去國外生活。】
QM:【你收拾好東西,一周后,不、三天后我們就走!】-
殘血般的夕陽消失在落地窗外。
昏暗的法式餐廳沒有開燈,幾秒后,點點淺光如螢火般逐漸亮起,映出地上馥郁艷麗的無數朵玫瑰。
也映亮一張瑩白清冷的美人臉。
林舟提著畫板和調研卷,面色很淡地看著面前精心布置的一切。
轉過身,西裝革履的段時白正眼睛明亮地站在他面前,手里還拿著一束品相更完美的紅玫瑰,香氣浮動。
不過林舟完全沒注意這些。
他無視段時白興奮的神情,看了圈無人的餐廳,有些疑惑:“這就是林老師讓我們來調研的餐廳?”
今天是周日。
午睡醒來,在又一次和Q版小人的無敵爆閃激萌大眼睛對視幾遍后,林舟這才舒服地下床洗漱,準備去瞿寧森的公寓喂粥粥。
誰知段時白這時忽然說院里的林老師剛剛聯系他,讓林舟和自己去一家餐廳做調研。
林老師是林舟入學時的專業課老師,一直對林舟的能力和性格頗為欣賞,給予過他不少便利。
她還說過,如果大三后林舟有考研深造的想法,她可以向學校申請每年的獎學金和學費全免,甚至內定和國外藤校交換留學的位置,只要林舟肯來她門下。
于是林舟也沒拒絕,想著機器里還有貓糧和水,晚上再去喂粥粥也不遲。
誰知這餐廳忽然停電了。
林舟將調研卷連同畫板一起塞進書包,背起來,轉身就要繞過那堆莫名其妙的玫瑰花:“停電的話,調研就算了。”
“我還有事,先走了。”
段時白一愣,然后趕緊追上前堵住他:“等等!”
“林、林舟,其實林老師沒有讓我們來,”段時白對上那雙格外漂亮的桃花眼,原先打好的腹稿忽然全部忘了,他只能先結結巴巴地解釋:“是我有事情想跟你說,才、才找借口找你出來的。”
他騙他的?
林舟瞬間皺起眉,看向面前男生。
幾秒后,他吐出口氣,聲音格外冷淡:“說。”
沉浸在即將告白情緒中的段時白完全忽視了他的神情。
他攥著玫瑰花束,特地新換的定制西裝顯得男生身型很是挺拔,段時白神情珍重,看向林舟:“林舟,我知道你已經和瞿清分手了。”
——幾天前的清晨,林舟回到宿舍,臉色很不好,像是跟誰吵過架。許言洛又忍不住諷刺他是不是被瞿清拋棄了,誰知林舟這次沒有開玩笑,居然真的承認了。
段時白和許言洛失眠了一晚上,第二天起來,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隱瞞這個消息——許言洛是覺得說不定瞿清還會來求林舟復合,出去亂說消息反而害了林舟。
段時白則是想趁這個機會,一舉拿下這個他朝思暮想了兩年的冷淡室友。
思及此,他忽然生出一股拯救失足高嶺之花的勇氣,他堅定地看著少年的眼睛,大聲道:“林舟,我知道你只是因為瞿清的家世才會和他在一起,也是因為他的性格才不敢說分手。”
“你放心,段家最近正在試著和瞿家合作,如果談成功了,瞿清一定會顧忌這層關系,不敢對我們太過分。”
“等到大三大四,我們就出去租房子住,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了,我也會對你好,每個月給你至少五萬以上的零花錢。畢業后你就來我家的公司上班,當我的助理,我們一起——”
未來的暢想還未說完,忽然被一道冷淡的聲音打斷。
“你有病?”
段時白一愣。
好幾秒后,才反應過來:“你說什么?”
林舟就很奇怪啊,為什么這些人總要讓他把話說第二遍?
但他自認是個講禮貌的好小孩,于是重復:“你有病?”
他站在上千朵馥郁的華麗花瓣中心,瓷白的巴掌臉卻比玫瑰動人數倍。螢火般的燈光點點落在上挑的睫毛尖,宛如名家最縱情勾勒的一筆,美得驚人。
于是那點不耐煩皺眉的模樣,也宛如艷麗蝴蝶,淬著令人甘愿赴死的劇毒鱗粉。
段時白聽見他很認真地問自己:“你有去醫院看過嗎?”
“臆想癥是病,提早治療,才能不惡心到別人。”
“還有,你連一米九都沒有,穿西裝其實特別不好看。”
“”段時白頓時啞口無言。
他驚訝到恍惚地盯著這個和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的林舟,像是發現原本的高嶺之花其實是條偽裝的美人蛇,一張嘴就能讓他立刻斃命。
他喃喃著搖頭:“不應該這樣的,你、你讓我幫你吹過頭發,你還故意讓我請假,拿藥的時候故意勾我的手心……林舟,你不應該是這樣的”
又一個神經病。
林舟面無表情地轉頭,一個字也不想多說,背起包就快步離開餐廳。開門前,還不忘習慣性地拿走了餐桌上擺著的免費水果。
遠離腦殘,人人有責啊。
段時白似乎還沉浸在被沖擊的震動中,竟也沒有立刻追上去。
寂靜無聲的餐廳后廚,侍者們面面相覷地看著推車上的水蜜桃蛋糕,沉默半天,有人憋出句:“還送嗎?”
“你跟這西裝男一樣煞筆啊?”
林舟不知道有人在憂心今晚的小費還能不能到手。
從餐廳出來,他瞬間就將剛剛的腦殘拋之腦后,很快打車去了瞿寧森名下的公寓。
上樓,進門,添水。
兩分鐘后,林舟站在廚房的洗手池前,看著剛剛順手從餐桌上拿的水蜜桃,皺眉冥思苦想了好半天,還是很猶豫該不該吃掉它。
免費的東西不吃就是虧了
但水蜜桃本身就可憐得沒人愛,他也下定決心不吃人家了,現在就反悔,不太好吧?
咪咪叫的粥粥火速解決掉盆里的夜宵,然后立刻趕來蹭少年清瘦纖細的小腿,丑丑的貓臉很是沉醉幸福。
林舟蹲下身,隨手摸了摸它的腦袋,依舊苦惱地盯著手里的桃子,側臉的線條被燈光柔柔勾勒,睫羽落下一小片豐盈的陰影,很暖。
——面無表情的瞿寧森進門后,一抬頭,看見的就是這副場景。
清瘦少年和貓咪蹲在島臺邊,聽見動靜,同時睜著雙眸轉頭看來。
男人還沒來得及品味這萌之巔的一幕。
在看清那顆桃子后,他瞬間條件反射地開口:“桃子不是我買的——我真的沒再吃過桃子了。”
林舟:“”
瞿寧森:“真的。”
瞿寧森:“對不起。”
撲哧一聲。
明亮燈光下,少年很突兀地倏然笑出聲。一點貓毛落在他清瘦的肩頭,順著笑聲頻率輕輕抖動。他彎著睫毛,蔓延的笑意將澄明瞳仁襯得流光溢彩,和瞿寧森花大價錢請人畫的那個Q版小人一模一樣。
——BlingBling,無敵爆閃激萌大眼睛。
瞿寧森緊繃的神經立刻松懈下來,知道自己沒再惹林舟生氣,便也不急著進去了。
他側身靠在門框處,微微側頭,也彎起眼,看著蹲在燈光下的一人一貓。
年輕的男人身量極高,勁瘦頎長,襯衫將他肩膀的線條勾勒得寬闊清晰,挽起的袖口處露出線條分明的手肘,抱臂看過來時,英俊又溫和。
林舟眨了眨眼,忽然說:“一米九不到就穿西裝,真的很丑啊。”
瞿寧森不懂他在說什么,但他想了想,很快點頭無腦同意:“你說得對,但是你除外。”
還用你說?林舟哼哼著:“那當然了,一米八五也是很帥的。”
粥粥依舊在沉醉興奮地蹭林舟的小腿,毛茸茸,暖融融。林舟一頓,忽然想起來瞿寧森騙自己的事情還沒解釋清楚。
他瞬間收起笑容,站起身,面色淡淡地將水蜜桃放進了冰箱的冷藏柜里,又走到自動添水機前,低頭給粥粥添水,安靜著不說話。
“”
瞿寧森站直身體,有點不知該如何開口。但逃避無用,他想讓林舟再對著自己笑,再用生動而鮮明的目光看著自己。
更何況是他欺騙在先,林舟沒有再讓他消失,已經是天大的驚喜了。
瞿寧森吐出口氣,半晌,走到時不時擺動一下飲水機器的清瘦少年面前,半跪下來,讓自己的目光和他的平行,亦或更低。
忐忑的男人神情鄭重,全然看不出幾小時前曾面不改色地弄死了親生爺爺。
他斟酌著措辭,剛要開口,面前的林舟忽然皺起眉:“等等——”
少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起什么,聲音很是冷淡:“你就這樣跟我道歉?”
瞿寧森一愣。
幾秒后,瞬間了然。
他伸出手,輕而易舉地就端起蹲在地上的林舟,將倏然瞪大眼的少年穩妥輕松地放在了柔軟沙發上。然后看了眼冰箱,思索道:“我今天才回來,沒來得及買榴蓮”
“我現在就讓人送上來?”
林舟:“”
漂亮的桃花眼用力瞪著瞿寧森,林舟恨不得用長長的睫毛尖扎死他:“我是說傷口——你手上的傷口!”
不遠處的粥粥感受到他的情緒,立刻弓起身沖上前來,也憤怒地瞪著瞿寧森:“咪!”
不許惹貓的漂亮小孩生氣!
瞿寧森一愣,好幾秒后,才怔然看向自己貼著醫用膠帶的掌心。
再如何衰老,一個成年男人瀕死前的掙扎也無比瘋狂。他的掌心被咬破皮,牙齒甚至陷進血肉里,嚼碎了一點筋肉。因為過去打黑拳時早已習慣渾身的傷口,瞿寧森沒太在意,簡易清洗包扎了下便沒管了。
但此刻,面前的少年皺起眉,對他說:“傷口一看就透著血你確定有上過藥?天哪,瞿寧森,我沒想到你居然是這種人,居然這么喜歡用賣慘這種手段博取同情——”
“喜歡你。”
話音落下。
少年的聲音忽然消失。
落地窗外,夜色朦朧而美麗。
大客廳內,燈光曖昧而閃爍。
寂靜無聲的空氣里,瞿寧森輕輕握住少年冷白如玉的指尖,溫柔無比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
“因為喜歡你,所以不敢告訴你,我是瞿清的哥哥。”
“因為喜歡你,所以不敢隱瞞你,我是瞿清的哥哥。”
“因為很早之前,就喜歡上了你。”
“……喜歡你。”
第22章 022
沙發旁邊, 不知發生何事的粥粥低頭默默給自己舔毛。
“喜歡”這兩個宛如落入湖底的石子,在客廳泛起微微的漣漪,一時間, 他們誰都沒有出聲。
似乎又回到那個吵架的深夜,寂靜的空氣中,只剩沉默在悄然蔓延。
這一次, 林舟沒有逃走。
可這一次, 他依舊沒有說話。
——當流浪貓故作兇狠也無法趕走投喂人時,茫然的它們只能焦躁地咬緊自己的尾巴, 藏起來不說話。
柑橘香一點點侵入鼻尖, 就像瞿寧森這個人,不知何時, 已經一點點狡猾地侵入了林舟的生活。
而林舟不知所措,像是毫無捕獵經驗的兔子, 忽然被丟進名為愛的叢林深處,前方落下一顆果實, 餓到習慣的他早已學會忍耐,不敢去碰。
他只能低下頭,呆呆盯著拖鞋上的兔耳朵,似乎要把那雙耳朵看出朵花來。
燈光下,少年細密的睫羽顫得像紛亂慌張的蝶翼。
一瞬間, 瞿寧森的心忽然變得酸軟
還是個小朋友啊。
他在心中又愛又憐地嘆了口氣,不忍心再逼迫已經快應激的林舟。于是笑了笑,輕輕松開林舟的手, 神色如常地轉移話題:“餓不餓?”
“”
熾熱溫度緩緩抽離, 林舟一頓,搖搖頭。
瞿寧森:“那要不要喝點什么?”
林舟又搖搖頭。
瞿寧森還是笑:“那怎么辦太久沒和你見面, 我們多待一會兒,好嗎?”
他的眉眼很溫柔,聲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憐惜,似乎提出什么要求都能面不改色。林舟眨眨眼,半晌,忽然伸手,很輕地揪了下自己拖鞋上的兔耳朵。
他說:“我要穿貓耳朵的。”
“現在就要。”
話音落下,林舟抿緊唇,心臟有點忐忑。
瞿寧森會答應他嗎?
瞿寧森會覺得他的話太無理嗎?
瞿寧森會縱容他任性的要求嗎?
人類總是無法想象出未曾見過的東西。
就像從未被好好愛過的人,無法想象什么才是真正的“任性”。不知道該如何把握試探的分寸,想試著相信,卻又不知該如何踐行。
就像雛鳥總要試著揮動自己的翅膀,然而過去的羞辱與暴力已經刻入靈魂,稍一動作,翅膀就疼得無法忍受。
林舟想,他的翅膀大概已經壞掉了。
關于喜歡、關于愛、關于被愛這些書上都沒有講過。而他真的很笨,書上沒教過的東西,他就真的學不會。
“算了,”少年吐出口氣,很輕地笑了下:“你就當我沒說吧騙我的事情也算了。”
他依舊垂著眼,看鞋看地看粥粥,就是不肯看瞿寧森。
下一秒。
面前的男人忽然起身,遠去。
林舟一愣,剛抬起頭,男人已經大步走到寬闊玄關處,一把打開某個柜子,然后從里面拖出了一大堆毛絨拖鞋??
貓耳、兔耳、狗耳、鹿角、羊角、熊貓林舟甚至還看見了一雙鯊魚頭的奇怪拖鞋。
他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看著瞿寧森將這堆毛茸茸的動物們拖過來,然后一一擺在他面前,興致勃勃地問他:“確定只想穿貓耳的?”
林舟:“”
“你走的那天,我讓人定制了很多東西送過來,”瞿寧森半蹲下來,笑吟吟地抬頭看著林舟,露出一種很期待的表情:“還有睡衣,都洗過烘干了——你想穿什么樣的?”
林舟:“我宿舍著火了,我想先回去救火。”
四目相對。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忽然同時心照不宣地笑起來,像過去的許多次那樣。
頭頂燈光明亮,瞿寧森拿起一雙布偶貓耳的拖鞋,看了看,動作小心地為林舟換上。
他沒有抬頭,貼心地假裝沒察覺林舟剛剛的無措,也假裝沒看見他曾攥到泛白的指尖。毛茸茸的貓耳立起來,襯得小腿腕骨瓷白的皮膚格外柔軟。
瞿寧森忍不住捏了捏貓耳尖:“挺合適的不管是貓耳朵,還是小朋友。”
合腳的鞋,小朋友會有。
合適的愛,小朋友也會有。
他都會有的。
林舟抿起唇,半晌,也忍不住伸手揪了一下貓耳尖尖。
一旁的粥粥舔完毛,忽然發現林舟腳上的兩只貓拖鞋,瞬間貓臉大驚失色,猛地跳到林舟腳邊,尖利嫉妒地大叫:“咪——!”
妖艷賤貨,離貓的漂亮小孩遠點!
林舟也摸了下它的耳朵尖,暖暖的,軟軟的,忽然覺得此刻心情很好。
像是小狗得到了第一只玩具,蝴蝶感知到第一個春天,柑橘香在周身淺淺浮動,他仿佛置身海底,安全感如波浪般溫熱地將他包圍,細密而妥帖。
林舟抬起頭,看著面前含笑望著自己的瞿寧森,微微挑眉:“你很想我多待一會兒?”
方才無措的小朋友似乎只是錯覺,此刻的林舟又變回了那朵冷淡漂亮的高嶺之花。只是藏在漆黑瞳孔深處的那點得意,那點調皮,宛如初春枝頭的嫩芽,透著明亮澄澈的少年氣。
怎么辦。
他真是一個萬分可愛的小朋友。
瞿寧森笑,一直笑:“嗯,很想。想得要命。”
林舟哦了聲,飛快地摸了下有點熱的耳朵,勉為其難地點頭:“行吧,那我再多陪會兒粥粥。”
瞿寧森說:“直接住一晚好不好?”
林舟一頓。
半晌,居然應了:“好啊。”
真以為他是什么會害羞尖叫的小餅干?六七萬一平的豪華大平層,不住白不住。
林舟跳下沙發,哼了聲,若無其事地看了眼瞿寧森,往客房的方向走去:“別忘了處理傷口。”
說完,他覺得這句話很帥,于是滿意地彎腰揪了下貓耳。還不忘回頭,指使一直在笑的瞿寧森:“處理完你也別閑著。”
“給我拿睡衣,幫我調熱水,再給我做點吃的——不許做蝦!”
瞿寧森還是笑,笑得停不下來:“收到,收到,林老板。”
咔噠一聲,房門被關上。
霓虹在房內靜靜流淌,透過落地窗的折射,林舟看見自己故作冷淡的清黑瞳仁,和不知何時翹起的淡紅唇角——原來,他剛剛也在笑。
少年站在門前,摸了摸這個有些陌生的表情,半晌,才很輕地笑著眨了下眼睛。
他還是不太明白,愛與被愛是否重要。
但如果是瞿寧森的話
那他想學會被愛。
……
一門之隔。
男人用力捂了捂瘋狂跳動的心臟。
月色在窗外低垂,他按住在一堆毛絨拖鞋中瘋玩的粥粥,捏著它的耳尖,笑吟吟道:“他真可愛,對不對?”
粥粥對他照舊愛答不理,敷衍地咪了一聲,便低頭給自己舔毛。瞿寧森也不在意,站起身,心情很好地從柜子里拿出醫藥箱。
處理完傷口,他馬不停蹄地給故作冷淡的林舟挑睡衣、調熱水。冰箱里只剩下一點蔬菜和幾塊牛排,瞿寧森挽起袖口,開始給林舟準備晚餐。
叮咚。
手機震動起來。
瞿寧森給牛排翻了個面,按下接聽,聲音在滋滋的油煎聲中顯得溫和:“說。”
周特助道:“瞿總,剛剛瞿夫人買了三張三天后前往洛杉磯的機票,快速變賣了部分手里的股權和不動產,并且還準備購入洛杉磯當地的一處房產。”
瞿寧森嗯了聲,對瞿蔓的選擇沒什么意外——她雖然愛權力,卻更愛無能的丈夫和兒子。
但生活確實很愛和人開惡劣的玩笑,瞿寧森想起多年前買下的那塊貧民區,想起被抓來養了十幾年的粥粥——雖然瞿蔓也得到了股份,但總歸做到了她所能做的。
他是不是也該投桃報李?
“姑姑好像忘了,我在海外還有很多公司呢。”
瞿寧森垂著眼,神色很溫和:“先放他們走,過幾天再把照片和視頻傳給姑姑,她會自己看著辦的。”
“是。”
“對了,那家拳場是不是還開著?”
周特助是跟著瞿寧森從海外回到國內的,聞言一點頭,很快明白老板的意思:“我會讓人給小少爺準備好禮物的。”
暴力是下策。
只要有錢,紙醉金迷的世界多的是引人墮落腐爛的東西。瞿清本就意志薄弱,在國外待個幾年,即便不死,廢掉也很正常。
牛排的香氣逐漸蔓延,瞿寧森掛斷電話,看著逐漸變熟的紅色肉塊,忽然很淡地嘆了口氣。
沒有讓瞿清意外車禍去世,他覺得自己的手段比以往輕了太多。大概是因為和林舟待久了,連他這顆冰冷空洞的心臟,也逐漸學會了溫柔仁慈。
煎好兩份牛排和蔬菜。
擺盤,上桌。
剛要從冰箱里拿出桃子味牛奶,身后忽然傳來一陣沐浴露的香氣。有人從他身后探出瓷白的手,宛如春天冒出的小樹芽,倏地一下勾走了另一瓶草莓味牛奶。
“不喝桃子,喝草莓味的。”
瞿寧森聞到淺淺的柑橘香,聽見少年滿意的聲音:“哎,我是不是太善良了?”
瞿寧森就又忍不住笑起來。
他轉過身,看見穿著貓貓睡衣的林舟。浴室未散的潮氣洇潤了他的額發,清黑的瞳仁便顯得格外濕漉漉。
長長的睫尾垂在半空,鎖骨上還殘留著一點水珠,燈光下像是被蚌殼托著的珍珠,瑩白發光。
漂亮得驚人。
林舟對自己的美麗毫不自知,又或是毫不在意。他很快在島臺前坐下,看了眼站在原地的瞿寧森,有些奇怪:“坐啊,吃飯。”
就好像,他們已經這樣生活了許多年。
“……好。”
沙發上的粥粥聽見動靜,抬頭看見林舟衣服上自帶的貓尾巴,忽然一愣,然后激動萬分地沖進林舟的懷里,熱淚盈眶:“咪!”
有尾巴!
貓就知道!這就是貓親生的漂亮小孩!
林舟一邊敷衍地摸著貓頭,一邊低頭專心地嚼嚼嚼牛排。
少年和貓在香氣中和諧相處,酸甜的草莓味氤氳了整片夜色。
手機再次震動。
瞿寧森笑著看了會兒面前的畫面,半晌,才隨手點開對話框。
下一秒,他的心臟忽然停滯。
屏幕上,周特助的消息一條條冒出,頻率格外激動——
午后暴雨:【瞿總,您讓我去A市排查的醫院出結果了!】
午后暴雨:【病例圖.JPG】
午后暴雨:【檢測報告.JPG】
午后暴雨:【有兩位病患的腎源和血型,都和林舟奶奶匹配成功!!】
第23章 023
臨近深夜, 璀璨鎏金的夜香江在落地窗上投下明滅光影。
瞿寧森輕輕關上陽臺門,確定林舟聽不見這邊的聲音,才問電話那頭的人:“無法捐贈?”
“是的, 瞿總。”
周特助有些氣喘吁吁,他剛得知消息便立刻告知了瞿寧森,然后才趕到醫院。此刻, 周特助將剛拿到手的病人資料發過去, 又把電話給A市醫院的院長。
“瞿先生,是這樣的, ”院長一頭白發, 對這位手握A市重點項目的男人不敢敷衍,詳細解釋道:“我們根據您提供的病人病歷, 確實匹配成功到兩個腎源。”
“但其中一個病人五十七歲,兩個月前被檢查出腦瘤, 之后就再也沒有來過醫院。我們試著聯系對方,但對方的手機號碼顯示停機, 繳費后也打不通,無法找到人現在在哪里。”
“另一個病人是被好心人送來的,”院子頓了頓,猶豫幾秒,才道:“他確實就在A市, 但他的情況很特殊。”
瞿寧森正點開資料,聞言沒什么表情,淡聲問:“特殊?”
“是的, 因為他是個流浪的智力殘障人士。”
瞿寧森動作一頓。
卻不是因為這個。
屏幕微光映亮清癯的眉眼, 男人神色難辨,目光沉而緩地落在那行簡潔的文字上——[因父母為近親血脈, 病人腦額葉發育遲緩,智力殘缺。]
近親血脈。
智力殘缺。
與此同時,電話那頭傳來院長的聲音,沉重而不忍。
“瞿先生,出于法律層面和人道主義考慮,我們并不建議您強行讓他在捐贈書上簽字。”
“這非常,極其的不道德。”
林舟叉起盤子里的最后一塊牛排,安靜地嚼嚼嚼。
粥粥躺在他腿上,正按著那根假尾巴認真舔毛。
等到去陽臺打完電話的瞿寧森回到島臺,林舟這才抬頭,看了眼面前久久沉默的年輕男人。
“你怎么了?”
怎么出去幾分鐘,臉色變得這么嚇人。
“沒什么,”瞿寧森回過神,笑了下,很快在他對面坐下:“只是公司的事情有點忙。”
林舟哦了聲,也沒刨根問底,遞給他一瓶草莓牛奶:“我吃完了,你快點哦。”
“好。”
瞿寧森接過牛奶,有些沉默地插上吸管。
酸甜的草莓味彌漫口腔,他罕見地沒說話,而是盯著面前冒著熱氣的牛排看。林舟本來在等他吃飯,打算吃完后收拾一下碗筷——
林小草教過他,別人做了飯,有禮貌的小孩會自覺承擔洗碗的家務。
雖然在瞿寧森公寓里,洗碗只需要將碗筷拿起,然后放進洗碗機。但那也是他的一片心意嘛。
誰知目光一瞥,粥粥忽然開始猛地吐毛球。它一邊吐,一邊還要給林舟的尾巴舔毛,丑兮兮的貓臉都有些扭曲了,又可憐又好笑。
“哎你笨得都有點可憐了。”
林舟淺淺嘆氣,伸手捏起它柔軟的后頸皮,將整只貓放回了光可鑒人的地板上,然后找出一支化毛膏,蹲下來,慢慢安撫著喂給粥粥吃。
他一系列的動作雖然說不上熟練至極,卻也并不慌亂陌生。
少年蹲在燈光下,拽著自己睡衣的尾巴,貓耳拖鞋很軟,臉上笑意很暖,睫毛被柔柔淺光拉得很長。
瞿寧森看了許久,忽然發覺,才短短幾天,林舟就已經能很好地處理粥粥的突發情況了。
而在此之前,他甚至連一只小動物都沒養過。
他很聰明,也很負責。
拿了錢就會提前準備資料,認真地對待好所有事情。不管是喂貓還是在BOAT做飲料,林舟從來不需要瞿寧森額外照顧他什么。
思及此,心臟深處就又一次忍不住冒出憐惜。
“林舟。”
瞿寧森忽然開口,聲音很溫和,似乎只是在找話題聊天:“你覺得人做多了壞事,死后會下地獄嗎?”
林舟盯著粥粥吃化毛膏,聞言隨口回答:“不知道,我沒想過這些。”
不是沒想過去死。
而是沒想過死后會發生什么。
因為太過疲憊,吊著林舟胸腔那口氣的只剩下醫院里躺著的林小草。磕磕絆絆長到十九歲,林舟能活著就已經用盡了全身力氣,至于死亡后的世界,他沒心思,也沒精力去想。
瞿寧森當然明白他的未盡之意。
可林舟才十九歲,這樣的年輕,不應該、也沒必要背負那些沉重的東西。
他是大人,有些事情,本來就應該由大人去做。
而漂亮冷淡的小朋友,只需要像現在這樣,蹲在溫暖的光線里,笑盈盈地喂貓,不被任何枷鎖束縛打擾。
瞿寧森垂眸,緩緩切下一塊牛排。
鋒利刀刃殘忍割開紋路清晰的肉塊,血絲混著醬料落在盤里,像是誰的眼淚-
三天后。
林舟從BOAT兼職回到學校。
剛打開宿舍門,就看見了一身肅穆黑衣,正往外走的段時白。
段時白看見他后,也是一愣。他停下腳步,臉色和聲音都有點僵硬:“林舟,你怎么才回”
話音未落。
眼尾上挑的少年已經路過他,神色很淡地往寢室里走去。
淺淺的柑橘香掠過鼻尖,可這一次,段時白感受到的不是慌亂的心跳,而是被無視的尷尬惱怒。
“林舟——”
他一把抓住林舟清瘦凸出的腕骨,有些氣急敗壞:“你聽不見我講話嗎?還是說你就是故意的?”
因為他表白失敗,就故意無視他讓他難堪——以前怎么沒看出來,林舟居然這么惡毒?
那天罵人的林舟果然才是真正的他!
巨大的力道將白皙皮膚捏出一道紅痕,刺目而突兀。
林舟轉頭,沒什么表情的漆黑桃花眼看過來,露出一個極為不耐的冰冷目光:“放開。”
認識兩年,林舟雖然在宿舍沉默安靜,卻也從未有過這樣的表情。
寡淡的聲音像鋒利薄冰,段時白被刺得下意識放開手,原本惱怒的情緒也變得有些訕訕:“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今天你不出門嗎?”
關你屁事?林舟連半句話也不想多說,更不想多問,轉頭就走進宿舍,砰的一聲利落關上了宿舍大門。
不是要出去嗎?
趕緊滾。
他沒太在意門外的男生會有多惱羞成怒,很快回到床位邊,放下了雙肩包。
林舟在包里掏啊掏,最后掏出了一顆BOAT每天都會贈送的水果,今天的免費水果是雪梨。
洗干凈,開啃。
很甜。
衛生間大門打開,洗完澡的許言洛從里面出來,看見正坐在椅子上啃啃啃的林舟,一愣:“林舟,你回來了?”
“你不出門了嗎?”
怎么今天誰都要問他出不出門?林舟沒怎么在意地收拾桌子:“不出。”
“……哦。”
許言洛默默擦了幾分鐘頭發,想起匿名論壇上的帖子,最后還是忍不住轉頭,問他:“所以,你和瞿清真的徹底分手了啊?”
林舟不太明白出門這件事和瞿清有什么關系,也不太想聽到這個腦殘的名字。許言洛揣摩著他冷淡的表情,有些猶豫道:“林舟,你不知道嗎?今天是瞿家老爺子的葬禮。”
要是連這么重要的場合,瞿清都不打算帶林舟去,那說明他們確實分開了。
林舟啃梨子的動作一頓:“葬禮?”
……瞿寧森不是有急事又去A市出差了嗎?哪來的時間辦葬禮?
還是說——他又騙他?
許言洛點頭。
自從幾天前得知林舟分手后,他平時的精神狀態就好多了,此刻很耐心地和林舟解釋:“昨天晚上,瞿家宣布了老爺子中風去世的消息。”
“據說瞿家那位掌權人很傷心,決定將葬禮風光大辦,請了S市幾乎所有的豪門前去吊唁,就連我們家也收到了邀請函。不過我可不像段時白急著結交關系,我才不去。”
他撇了撇嘴,又看向若有所思的林舟,忍不住說:“那你應該也不知道——三天前,瞿清他家長替他辦理了退學吧。”
林舟又被驚了一下:“這么突然?”
許言洛嗯了聲:“那天教務處的消息一出來,全校都很震驚他們看了你的學籍,確定沒跟著退學,這才相信你和瞿清是真的分手了。”
何止震驚。
當天晚上的匿名論壇都崩了幾個小時,里面全是瘋狂的歡呼和尖叫,光是抽獎就有快上百的帖子。聽說那個叫「高嶺之花今天分手了嗎」的人高興得都快瘋了,拿了一套臨海小鎮的房子當獎品,開開心心地送了出去。
他沒那么豪氣,不過也抽了兩臺平板電腦,等下就是要出門把獎品送給人家的。
林舟皺起眉,明明是好消息,可不知為何,他總感覺心里有點隱隱的不安。
“瞿清退學了要去哪?”
無人在意他的去處。許言洛擦干頭發,漠不關心道:“這誰知道呢?可能出國,也可能直接去曜森吧。”
死了最好。
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一個合格的前任就應該像死了一樣安靜。
許言洛吹干頭發,換好衣服,很快拿起桌上的兩臺平板,高高興興地出門了。
林舟眉頭微微皺起,思索半天,還是走到陽臺處,撥通了瞿寧森的電話。
嘟嘟聲只響了一下。
那頭瞬間接通,男人的聲音透過電波聲傳來,有股失真的溫柔與低沉:“舟舟?”
林舟嗯了聲,直接問他:“你還在A市出差?”-
A市郊區街頭。
瞿寧森看著面前衣衫襤褸、咬著手指對自己呆呆微笑的癡傻男人,英俊的臉上面無表情。
身后站著一群形似機器的保鏢。周特助坐在黑色越野車的副駕,沒過多久,下車將手中的平板遞給他:“瞿總,就是這里。”
瞿寧森接過平板,沒說話。
周特助識趣退開。
半晌,瞿寧森笑了下,對電話那頭輕聲道:“嗯,還在A市。”
“不過我很快就能回來了。”
“怎么了嗎?”
第24章 024
林舟也沒怎么, 就是有點奇怪。
“今天我室友說瞿家老爺子去世了既然你人在A市,那怎么去辦S市的葬禮?”
他在瞿寧森坦白身份的當晚就去查了資料,搜索網站上顯示, 曜森現任的執行董事確實是瞿家這一代的長孫瞿寧森。
然而網絡上關于瞿寧森的報道甚少,他出國留學后更是毫無消息,直到今年回國, 瞿寧森才偶爾出現在金融雜志的訪談中。
除了默認是瞿家最年輕的掌權人外, 瞿家有意隱藏了關于他的任何消息。
——既然瞿寧森地位這么重要,不出席家里人的葬禮合適嗎?
瞿寧森溫和地笑了下, 輕聲解釋:“我這邊的事情很緊急, 趕不回去。到時候瞿家會有人招待賓客,也沒什么大礙。”
他知道那些豪門都是沖著與他結交關系來的, 但相比之下,當然是林舟相關的事優先等級最高。
林舟哦了聲, 對這些事不太了解,于是沒問下去, 只干巴巴道:“節哀。”
“沒關系,”瞿寧森又笑了:“爺爺年紀很大,是喜喪,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好吧。”
落日西沉,從403陽臺往下看, 成群結隊的S大學生們來來往往,許多人懷里都抱著榴蓮和百歲山,顯然瞿寧森的“道歉小合作”還在繼續。
林舟看了會兒, 沒有說話。
瞿寧森也沒有催他, 站在原地,靜靜地聽少年起伏均勻的呼吸聲。
半晌, 林舟瞇了瞇被夕陽籠罩的眼睛,慢吞吞地問:“瞿清退學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那頭呼吸一頓。
沉默許久后,瞿寧森才開口解釋:“我父母要帶他出國留學,之后應該不會再回來。”
他也不會允許他們回來。
出國?林舟忽然有點好奇:“你和瞿清關系很好嗎?”
他從來沒聽瞿清提起過任何有關瞿寧森的事,所以一直以為瞿清是獨生子,否則一開始也不會絲毫聯想不到瞿寧森的身份。
“沒什么關系,”瞿寧森的聲音很平靜:“硬要說的話,就是我喜歡他的前男友,特別喜歡。”
林舟:“”
林舟又一次用沉默避開了他的表白。瞿寧森壓下那股不合時宜的嫉妒,沒問他為什么分手后還關心前男友,只是向他保證:“以后在S大再被人欺負,或者受了委屈,一定要和我說。”
“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他顯然是又查到了什么,林舟笑了下,瓷白的皮膚被陽光照得溫熱,也沒生氣:“好那你忙吧,我去吃飯。”
“嗯,你先掛。”
林舟掛斷電話,卻沒離開,只是有些出神地站在夕陽溫暖的光線里。
樓下的學生喧鬧聲傳來,更多的人抱著榴蓮和礦泉水回來,林舟點開手機,看著屏幕里那段下跪道歉的動畫,忽然想起了那天許言洛的話。
這段動畫是花很多錢做的。
掃二維碼領的東西每天需要十幾萬,一周的錢就接近百萬。
曜森集團更是國內房產業的巨頭,每一秒的流水都無比驚人。
而瞿寧森擁有這一切。
曾經,林舟真的很討厭有錢人。
他對瞿清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如果不是因為要賺醫藥費,他甚至連這個人的名字都不想記得。
但很多事情,不是想忘掉就能忘。
“戀愛”初期,瞿清也會帶他去一些高檔場所。林舟記得是在某個黃昏,瞿清鬧著要和他單獨吃飯,愣是將他拉進了一家奢華西餐廳的包廂。
大廳有人在演奏鋼琴,水晶燈明亮璀璨,餐桌上放著一束很漂亮的花束,是山茶混著茉莉,散發著幽幽香氣。
侍者將飄著檸檬片的清水端上來。
林舟看了眼手邊的餐具,然后端起水,垂眸喝了一口。
侍者和瞿清都愣了,好幾秒后,那個年輕的侍者才輕聲說:“先生這是用來洗手的。”
他的目光和語氣都很禮貌,甚至顧忌到林舟的自尊心,特地放低了聲音。然而當時還沒成年的林舟依舊心臟一滯,有一秒甚至無法呼吸。
坐在對面的瞿清撲哧一下,笑聲清脆而明媚,他夸張地瞪大了眼睛:“天哪,林舟,你也太可愛了吧!”
羞恥感瞬間沖入心臟。林舟面上卻依舊毫無起伏,強撐著鎮定,禮貌地向侍者道了謝。
然后學著對面瞿清的動作,動作生澀地將手放進水里。
水很冷,很冰。
像是赤.裸著身體被關進速凍冷庫,喉嚨只剩一片翻江倒海。
之后的過程中,林舟再也沒出過錯。瞿清沒意思般嘆了口氣,興致淡淡地說:“好吧,還以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還要去華彬玩,就讓林叔先送你回學校啦。”
林舟嗯了聲,在侍者羨慕的目光中,坐上豪車的后座,揚長而去。
從那以后,除了那群紈绔刻意的戲虐,瞿清再也沒有主動帶林舟去任何高檔場所,就連衣服和首飾,他也只會買完后再當面送給林舟——他說他可愛,但眼中閃著的分明是嫌棄和尷尬。
沒人知道,那天傍晚,林舟在車上面無表情地不停搜索著西餐廳的用餐禮儀,甚至一字一句的背下來,比上課時還要認真。
也沒人知道,那天深夜,他第一次逃了查寢,打車去林小草的病房,將酸澀的鼻尖深深地埋進熟睡老人的床邊,直到憋氣到無法呼吸。
清瘦的脊骨在襯衫背面頂出淺而鋒利的痕跡,像是飛鳥折斷的翅膀。林舟將那晚吃的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然后看著鏡子里那雙漆黑的雙眼,不斷告訴自己:沒關系,沒關系
真的沒關系嗎?
十七歲的少年貧窮而敏感,面對瞿清強迫式的追求,他無法做出任何反抗,于是只能在心中將自己放在高一點的位置,以此安慰自己,一切都會過去的。
可那晚之后,林舟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很多事情,不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就能過去的。
貧窮,是人類無法遮掩和藏匿的東西。
時隔兩年,林舟依舊清楚記得那一瞬間的難堪,那不是因為虛榮,而是因為無助——命運也不能在戲弄羞辱了一個如野草般活著的少年后,還質問他:你怎么可以有自尊?
不是早就習慣了嗎,你怎么可以有自尊?
他有的。
只是他太累了,沒有力氣再將自尊撿起來。
但瞿清不一樣。
那些有錢的紈绔也不一樣,他們擁有試錯的底氣和勇氣,就像瞿寧森可以輕易地對林舟承諾:我會讓欺負你的人付出代價。
鎏金色的陽光下,林舟打開手機,和那雙BlingBling的大眼睛對視。屏幕里的Q版小人看著他,目光閃亮而耀眼,但這一次,林舟沒有笑。
許久之后,他才將指尖輕輕貼在小人的頭上。
黑色玻璃反射出少年上挑清黑的桃花眼,林舟看著另一個自己,輕聲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他沒有錢。
也沒有試錯的底氣和勇氣。
他只有一顆心啊-
A市郊區。
癡傻的流浪男人咬著手指,孩子般低頭觀察著腳邊的螞蟻們。
瞿寧森收起手機,一旁的周特助立馬上前,手里還有一疊資料。
“瞿總,我們找到了另一個病人的住址。”
“李紅,五十七歲,身份證上的地址是青柳鎮石頭村五里塘,從這里往前開,六小時左右就能到達。”
平板上顯示出地圖路線,瞿寧森嗯了聲,恢復了那副冰冷陰鷙的模樣,低頭坐上越野車后座。
“現在就出發。”
這里已經臨近A市山區,手機信號變得微弱,他們通宵開車趕過去,也得早上五六點左右才能抵達。
更不用說如果李紅不在,他們這些人還要四處詢問調查,瞿寧森已經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三天內將人找出來。
合適的腎源可遇不可求,錯過這一次,不知道林舟還要等多久。
而瞿寧森不想再讓他等了。
時刻吊著那顆心,林舟就永遠無法卸下林小草的擔子,不敢讓自己松懈哪怕一秒——留宿的那天深夜,瞿寧森走進客房,本想幫林舟調高空調的溫度。
然而少年躺在柔軟大床上,臉上卻面無血色,不斷低聲喃喃著林小草的名字。
緊閉的眼皮宛如要碎裂的白瓷,陷入了深深的夢魘。
第二天清晨,林舟卻毫無異色,顯然已經對此習以為常,讓瞿寧森連用玩笑的口吻提醒他注意身體也做不到。
輕飄飄的言語無法改變林舟的現狀半分,能讓他真正開心的,只有腎源。
他一定要找到的
晚上七點。
瞿家莊園燈火通明,流光溢彩的大廳內,一群身穿黑衣的人神色肅穆地立在遺像前,依次上前安靜地送花。
管家李姨也是一身黑色,面無表情地站在門邊,守著大廳的出入口。段時白立在人群末尾,抬頭,小心又疑惑地看了眼周圍。
頭頂冷氣呼呼吹過,不止是他,所有來瞿家參加葬禮的人,此刻面上平靜,心中卻都充斥著不可置信和荒唐——
瞿老爺子的葬禮上,居然連一個瞿家人都沒有!
沒人知道瞿寧森的行蹤,但瞿蔓和鄒凱到現在還沒露面,就連那個瞿清小少爺也不知所蹤,以至于這場本就意料之外的吊唁顯得更加怪異。
人群前排,清瘦許多的齊夏站在中間,皺眉看著以李姨為首的黑衣保鏢。
半晌,他才湊近身邊男人的耳邊,輕聲道:“爸,我出去透會兒氣。”
男人點頭,叮囑他不要惹是生非。齊夏有些不耐煩地點頭,隨后走出大廳,皺眉掏出手機撥通電話。
嘟嘟聲響起。
半晌,依舊無人接聽。
……該死!瞿清人呢?
他真的搞不懂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了。
一開始是瞿清和他吵架,好不容易等他幾天前出院,齊夏又聽說瞿清居然已經和林舟分手,還辦理了退學?
瞿清退學了,那他和瞿家的關系怎么辦?齊家可不止一個兒子——瞿清的存在是他爭奪繼承權的關鍵之一!
然而急了幾天,齊夏卻依舊聯系不上瞿清,就連想去瞿家問個清楚,也被瞿老爺子的死訊耽誤下來。
齊夏吐出口氣,猛地踹了下腳邊的石子。
忽然,身后傳來一道略帶討好的聲音:“齊少爺?”
齊夏回頭,看見一張不算陌生的臉——林舟同宿舍的男生,貌似是一家小公司的獨生子,叫什么段時白?
他現在沒心思理會這些攀關系的,剛想轉身離開,就聽段時白開口,小心翼翼地問:“齊少爺,你是在找林舟嗎?”
齊夏停下腳步,半晌,瞇眼看向他:“我找林舟干什么?”
段時白笑了笑,沒回答。
他看了眼周圍,然后湊近齊夏幾步,聲音輕得似乎在說什么秘密:“林舟他跟瞿少爺分手后,好像立刻就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了。”
“那天我回宿舍,不小心聽見他和別人打電話,好像叫對方老板什么的齊少爺,那個人會不會是林舟打工店里的老板啊?”
話音落下。
齊夏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冷笑。
他也湊近了段時白,囂張的眉眼盯著男生有些慌亂的臉,聲音很輕地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聰明啊?”
第25章 025
段時白咽了咽口水, 干笑道:“齊少爺,我只是”
齊夏沒那個耐心聽完,直接一把拽住段時白的衣領, 然后伸出手,重重拍了兩下他的臉。
像是教訓不聽話的牲畜,啪啪兩聲, 回蕩在寂靜的走廊處, 羞辱意味極強。
“別自作聰明,懂么?”
“我記得段家還沒上市吧, 誰給你的膽子, 來我面前亂叫?”
齊夏看著男生漲紅了卻不敢生氣的模樣,譏諷地笑了一聲, 轉身往門內走去。
身后,段時白生怕他記恨上自己, 急切地追上去解釋:“齊少爺,我只是覺得你、你比瞿少爺更適合林舟。”
“瞿少爺就連衣服首飾都送假貨, 也就是林舟窮才看不出來,還當個寶似的穿著”
齊夏的腳步倏然頓住:“——假貨?”
“對、對的,”段時白見他感興趣,連忙道:“他上次穿的那件襯衫,我一看就知道是高仿A貨, 連花紋都錯了,還有一根項鏈也是假的,要是換成齊少爺你, 肯定送的都是真貨。”
“”
瞿清本人花錢無度, 是每個奢牌柜員最高一檔的VIP客戶,當季新品都不用買, 品牌自己會寄一大堆到瞿家。怎么可能送假貨?
有人把真貨賣出去,又買了假貨穿上身?
齊夏目光難辨地看著黑色大門。
半晌,忽然饒有興趣地笑了一聲。
好啊。
林舟,我好像終于抓到了你的把柄。
“回S大,我要去你們宿舍。”-
六月傍晚,S市燈火通明,高速路的綠化帶繁盛茂密。
轟隆一聲,不遠處的天空響起一陣悶雷,似乎是要下雨了。
瞿清一言不發地坐在車后座,目光死寂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他的手和腳都被綁住,裸.露在外的皮膚還留著自.殘的刀口血痕。
駕駛座上,一身干練西裝的瞿蔓親自開車,旁邊則是坐立不安的鄒凱。
車內一片寂靜,半晌,鄒凱終于忍不住,煩躁道:“到底是為什么這么突然就要出國?”
“我在國內的公司才剛步入正軌,突然走了,誰來經營?”
“瞿蔓,你怕瞿寧森也不用做到這個份上吧?爸也真是的——死也不挑個好時候,他不在誰還管得了瞿寧森!”
瞿蔓一頓,回想起瞿老爺子的死狀,深吸口氣,面無表情道:“坐好,馬上就到機場了。”
“坐什么坐啊?”鄒凱煩得不行,猛地砸了手邊的一瓶礦泉水:“瞿蔓,你至少要給我一個解釋吧?”
瞿蔓抿了抿唇,沒說話。
她不能將瞿老爺子去世的真相公之于眾,一方面是怕瞿寧森這個瘋子真的魚死網破,一方面她確實對老爺子也存著怨氣。
怎么能不怨。
弟弟妹妹出生前,她一心以繼承曜森為目標,可弟弟一出生后,父親就再也沒看過她。
瞿蔓沒有放棄,她努力攻讀金融專業,去國外留學,為了表明決心,結婚前,她甚至跪下來求鄒凱,同意給他股份,他才同意入贅瞿家。
可瞿老爺子的目光從來不在她身上。從前是瞿之城,后來是瞿寧森,再后來是瞿清。最后,居然是鄒凱。
何其可笑。她活到現在做出的所有努力,所有成績,在瞿老爺子眼里,都只是結婚嫁人前的胡鬧。
就連被瞿寧森逼到那種程度,他也從來看不見辛苦籠絡股東的瞿蔓,反而對瞿清寄予厚望
他死的好。
紅燈亮起,瞿蔓深吸口氣,踩下剎車。
鄒凱依舊焦躁地時不時拿起手機看,后座上,原本面無表情的瞿清忽然眼神一動。
他們正路過一片居民區,車窗外,不知是誰在一樓小院種了茉莉,白色小花隨風微微擺動,燈光下,宛如垂頭孤芳自賞的美人。
瞿清混亂無比的腦子忽然清醒一瞬。
茉莉的香氣似乎穿過車窗,悄悄鉆進了他的鼻尖。
他想起第一次遇見林舟,也是這樣輕盈如茉莉。
大一剛入學的深夜,無法適應宿舍生活的小少爺負氣出走,又累又餓,卻連手機都忘帶。只能干站在便利店的門口,渴望地看著玻璃里的方便面。
夏夜的熱浪浮動。
有人路過他,走進店里,同樣疲憊,同樣饑腸轆轆。
茉莉香氣席卷而過,燈光下,高挑的少年身形清瘦,穿著隔壁面包店的兼職圍裙,下頜線被光線勾勒出鋒利線條。蒼白的巴掌臉上,透著一股無法掩蓋的憔悴疲憊。
但他太漂亮了,漂亮到就連憔悴也宛如點綴在花瓣上的露珠,只令人感到脆弱和動人。
瞿清站在門外,呆呆地盯著他,像是盯著櫥窗里的人偶娃娃。
他看著少年蹲下身,在滿目琳瑯的貨架上尋找著,最后拿起最角落邊上,一包已經落灰的巧克力面包。
那甚至不是巧克力,而是廉價甜膩的代可可脂。塑料充氣包裝,一包售價是一塊五。
少年結賬后走出便利店,卻沒離開,而是就近坐在了附近無人的臺階上。
他撕開巧克力面包的包裝,又拿出一個打火機,和一只蠟燭。然后動作小心地將那根蠟燭插.在了面包中央。
——咔噠。
燭光倏然亮起。
寂靜的夏夜,少年閉上眼,睫羽落下一小片輕盈的陰影。旁邊的草叢開著六月正盛的茉莉花,清幽的香氣混雜著霜白月光,輕輕籠罩著他。
這一刻,疲憊和憔悴似乎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輕輕閉眼、靜靜許愿的少年。
瞿清聽見少年開口,聲音也和月光一樣,清泠平靜。
他說:“林舟,十七歲快樂。”
呼的一聲。
閃爍的燭光熄滅。
綠燈亮起,黑色車子啟動,居民樓的茉莉花很快消失在視野。
瞿清依舊看著窗外。
幾秒后,他忽然開口,輕聲問:“媽,現在幾月了?”
瞿蔓一愣。
她從后視鏡里看了眼神色很平靜的瞿清,斟酌幾秒,還是回答:“今天已經六月了,怎么了?”
六月了。
馬上,就要到林舟的生日了啊。
兩年前的六月五號,他遇見了十七歲的他。
兩年后,林舟都要十九歲了。
而這兩年,他都做了什么?
像是被人兜頭澆下一盆冰水,刺骨的寒意將心臟都凍結,瞿清忽然清醒過來,驚恐地發現,那個茉莉般的蒼白少年已經快要消失在曾經的記憶中,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而那個晚上,那個瞬間。在他看著閉眼許愿的林舟的那一秒——他腦子里明明想的是,我一定要對他很好。
很好很好。
裸.露在外的刀口又一次隱隱作痛。
瞿清轉頭,呢喃著看向瞿蔓:“快到他生日了。”
“”瞿蔓皺眉,為了不刺激瞿清,還是耐心地問他:“什么生日?”
“你想過生日了?我們到國外后我再給你過,可以嗎?”
瞿清搖頭。
不,他要給林舟過生日,他要給林舟認錯。
他知道錯了,這次,是真的知道錯了。
瞿蔓吐出口氣,看了眼副駕上不打算管瞿清的丈夫,皺起眉。半晌,還是放輕聲音哄道:“小清,你上飛機后睡一覺就好了,等到了國外,媽媽立馬給你解開繩子”
話音未落。
后座上的人忽然暴起往她的手肘一撞,瞿蔓瞳孔一縮,下一秒,猛地尖叫出聲——
嘭!
國道橋旁,川流不息的車流因為意外停滯半秒。
在路人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和議論聲中,瞿清睜開被血糊住的雙眼,費力地將手腳的繩子挪到碎裂的玻璃車窗前,一點一點割斷。
駕駛座上,鄒凱和瞿蔓都已經奄奄一息,瞿蔓頭腦昏沉地睜開眼,咬牙開口:“瞿清回來”
瞿清充耳未聞。
他站起身,緩了幾秒,感覺自己不再暈眩,這才又打開后備箱的行李箱,低頭翻出許多東西。
存折、卡、現金、手機、房產購入合同
他將所有東西一股腦放進包里,然后面無表情地轉身,在瞿蔓絕望的眼神中,穿過驚愕震撼的路人,坐上了路邊一輛出租車。
對上司機驚恐的目光,瞿清擦了擦臉上的血,沒擦干凈。
他也不在意,將一疊厚厚的錢掏出來,對司機道:“去S大,現在。”-
轟隆!
頭頂不斷傳來雷聲。
周特助看了眼氣象預報,皺眉回頭:“瞿總,二十分鐘后很可能會下一場暴雨,我們已經在上山的路上,要不要停留一會兒?”
青柳鎮位于山腳深處,A市土質偏松軟,雨下太大,會有山體滑坡的危險。
瞿寧森看了眼前方,思索幾秒,沉聲道:“現在不用停,一小時后到前面青石鎮再停。”
他們現在就在最容易發生意外的路段中間,不如加快速度開出危險距離之外。周特助應下,前方的車輛也收到命令,立刻踩下油門加速前進。
四五輛黑色越野穿梭在夜色中。夜幕中,大片濃重灰暗的烏云聚集而來。
二十分鐘后,果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細密急促的雨滴拍打在車窗,車燈照亮漆黑的路。一小時后,車隊抵達青石鎮,暫時停留。
周特助摁亮平板上的地圖:“瞿總,到青柳鎮還要兩個小時。”
因為暴雨和地址偏遠,手機屏幕上的信號已然微弱得只剩下半格,瞿寧森看著遲遲發送不出去的對話頁面,微微皺眉。
不知為何,他總感覺有些不安。
瞿寧森抬眸:“奶奶的病房轉移了嗎?”
周特助點頭:“林先生和林奶奶同意后,按照您的吩咐,林奶奶已經轉到了您私人名下的療養院,門外有保鏢看守,很安全。”
瞿寧森嗯了聲,心中的不安卻沒有減輕分毫。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水汽,他們現在在青石鎮的路邊,這個天氣下,沒人會閑得出來亂晃。
寂靜馬路上,只剩下劈里啪啦的雨聲。
忽然,瞿寧森肌肉一繃,猛地看向前方的樹叢處。
周圍的保鏢也瞬間反應過來,動作極快地拿起手邊武器,緊盯著微微顫動的樹叢。
幾秒后。
一個皮膚黝黑的短發女人撐著破舊的傘,目光空洞地從樹叢里走出來。
她的步伐有點一瘸一拐,似乎被人毆打過。女人對面前的車隊毫無反應,失魂落魄地繼續朝著深山處前行。
瞿寧森卻心臟一滯。
隔著冰冷雨幕,男人看清那張和資料上一模一樣的臉,猛地打開車門,沖進雨里——
“李紅!”
名叫李紅的女人一愣。
她轉過頭,看見身量極高、一身西裝的瞿寧森,又看見他身后黑衣冷漠的保鏢,嚇得一驚。
宛如遇見天敵的小動物般,女人立刻慌不擇路地就往前跑。
“等等!”
瞿寧森想上車追,然而青石鎮周圍多山,李紅應該很熟悉這片區域,很快就消失在樹叢掩蓋的狹窄山道中。
瞿寧森立刻下車,準備追上去,周特助忽然死死抓著他,大雨淋濕了他們的衣服:“瞿總,前面是山!”
“這個天氣下很有可能發生滑坡,不如我們等一等?”
話音未落。
像是印證周斐的話般,轟隆一聲巨響——
不遠處,泥石坍塌的聲音混雜著雷聲,倏然在耳邊爆.炸般響起。
山體坍塌了!
瞿寧森猛然回頭,大雨砸在男人年輕陰鷙的臉上,像是遵循某種直覺,他飛快從后備箱換上事先準備好的意外裝備,而后拿起撬棍藥品對講機,言簡意賅。
“等不了。”
李紅的臉上彌漫著他曾經無比熟悉的絕望——她分明是要去尋死的。
瞿寧森抬頭,看著周圍所有人,極高的身量讓他在夜色中宛如山巒,他沉聲道:“分出一批人去通知村民,撥打救援電話,其他人跟著我去山里救人。”
李紅不能死。
至少在他拿到她的那顆腎前,不能死。
男人看向周特助,聲音很淡地交代:“我的遺囑在回國前已經簽署好,如果我出事,你就去林舟身邊,繼續保護他。”
“是,”周特助打起精神,看了眼雨幕遠處的山影,仔細觀察后,飛快道:“山體坍塌的規模很小,二十分鐘內找到人完全可以逃出來!”
“瞿總,我會留一輛車在這里等您。”
瞿寧森嗯了聲,兩個人都沒有提,萬一山體坍塌的規模變大后怎么辦。
男人很快轉身,迅速往剛才李紅消失的方向追去。
頭頂雷聲不斷。
他戴著帽子,身后保鏢們無聲沉默地搜尋,手電筒的燈照亮夜色下的路,大雨中,瞿寧森居然還有心情想,幸好他沒告訴林舟。
如果林舟在這里,大概會比他還拼命地跑進山里吧?
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滑落,土腥味逐漸彌漫在空氣中,嘩啦啦的泥土滑坡聲不斷響起。這一刻,他們宛如踩在生死線上,沉默地在人間和地獄來回。
不知過了多久。
忽然,一道異色忽然閃過眼簾。
體力已經快要用盡的瞿寧森一停,快步上前。
手電筒下,昏迷的女人身體陷在樹叢間,一旁是丟棄的雨傘。
瞿寧森深吸口氣,猛地上前,一把將人背起,拿起腰間對講機:“找到人了。”-
轟隆巨響。
林舟從床上坐起,捂著快速跳動的心臟,微微皺眉。
雷聲依舊在響,閃電劃過夜空,猛地照亮一瞬昏暗寢室。
林舟睡不著,干脆下了床,坐在椅子上閉眼養神。
隔壁床的許言洛也沒睡,正在刷論壇,聽見動靜,從床簾里探出頭:“林舟,怎么了?”
“沒事。”
林舟聲音很淡,但有點生氣。
都怪瞿寧森,害他想起不好的回憶。林舟打開微信,掃描二維碼,又看了一遍195西裝男給自己下跪的動畫。
然后切出去,點進瞿寧森的對話框。
林舟:【老板,今天喂貓的錢還沒轉。】
林舟:【貓貓生氣.JPG】
林舟連續點了三個生氣的表情包,這才將手機倒扣在桌上。
床上的許言洛忽然猛地坐起身,然后看向林舟:“臥槽?”
S大匿名論壇。
「高嶺之花補藥復合啊:臥槽我看到了什么?頭破血流的瞿清??」
「高嶺之花補藥復合啊:圖片.JPG」
1樓:「臥槽我也看到了,他干嘛了這么慘的樣子?」
2樓:「我靠!他往宿舍樓這邊來了,草,不是來找我粥的吧?!」
3樓:「天哪求擊斃!求擊斃!」
……
許言洛沒看完帖子,趕緊先抬頭對林舟道:“林舟,你——”
話音未落,403忽然被輕輕敲響。
林舟起身,在許言洛驚悚的目光下,面色冷淡地拉開門——
被雨打濕的額發貼在眉眼間,滴答著落下血水。
熟悉的男生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護著手里插著蠟燭的巧克力面包。
然后抬起頭,笑著輕聲說:“林舟,生日快樂。”
第26章 026
李紅醒來時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手背被醫用膠帶貼著, 她迷茫地低頭一看,是滴滴答答正在輸液的吊針。
大雨聲被阻隔在外,溫暖安靜的房內, 她聽見有人在說話。
“瞿總,剛剛我們問了周邊的人,這個李紅娘家在青石鎮, 和丈夫家有了矛盾才會跑回來。”
“他們一家都是農民, 丈夫王志常年嗜酒,唯一的女兒先天不足, 身體虛弱, 上完小學后就被他丈夫關在家里,每天打掃衛生, 給一家人做飯。”
“李紅是兩個月前在地里干活時暈倒的,檢查出腦癌后, 王志鬧著離婚,但是不讓她把女兒帶走, 想以后結婚換一筆彩禮。李紅這兩個月一直想偷偷帶走女兒,但是每次都被王志打得頭破血流。”
“這件事在青柳鎮和青石鎮不是秘密,李紅找過村委會,但調節幾次后不管用,畢竟王志確實是她女兒的親生父親。今天上午李紅再去王家時, 就發現女兒被打得滿身傷,王志威脅她再敢過來,就打死她女兒, 李紅這才想尋死。”
李紅怔愣地睜著眼, 聽著男人在短短幾分鐘里,將她蒼白貧瘠的一生描述完。
而后, 她終于聽見另一個陌生男人開口,聲音分明很淡,聽起來卻比村委會的那些大官還要威嚴。
“醒了?”
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傳來。一道無法忽視的目光落在李紅身上。滿臉溝壑的女人揪緊雙手,忐忑地抬頭,對上一雙深而沉的清癯雙眸。
手拿資料的男人看著她,神色是出乎意料的溫和。他笑著開口:“李紅,想救你女兒李盼弟嗎?”
李紅一愣。
半晌,她怔怔開口,聲音嘶啞:“想、做夢都想”
瞿寧森點頭,早有預料地在她床邊坐下,笑著拿出王志的資料。
看了兩眼,他才溫聲道:“我會解決掉王家的問題,讓人帶著你和你女兒去S市療養。”
“還會供你女兒上學,一路保送到最好的大學,留學也不是問題,畢業后可以直接來曜森上班,期間所有費用我來承擔。”
頓了頓,他看向李紅安靜等待的眸,再次笑了:“唯一的條件——你需要簽署捐贈遺體的志愿書,我要你的那顆腎。”
“你覺得怎么樣?”
要她的腎。
李紅一愣,然后便是大喜過望。
這副一無是處的身體,臨死前居然還能讓女兒讀上書,她甚至連面前男人的名字都沒問,便連連點頭,嘶啞的聲音里含著喜悅:“我給,我給!”
瞿寧森嗯了一聲,沒怎么意外地看向周特助:“準備好車,去接李盼弟。”
“是,”周特助點頭,又問:“王志是王家的獨生子,不過自從他父母過世后,他就只靠著李紅養活——您看?”
“喝多了失足溺死,”瞿寧森起身,將王志的資料扔進垃圾桶,語氣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五里塘不是很偏么?沒有監控,你們辦完后直接回來。”
“好的。”
外面的雨勢變小了許多,瞿寧森走出房間,深吸口氣,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這里地勢偏遠,剛剛還發生了山體滑坡,很難接收到信號。打來的人一定撥了許多次電話才撥通。
瞿寧森看著來電名字,微微皺眉。
“姑姑?”
“寧森”
那頭的人聲音虛弱,周圍有救護車的笛聲。瞿蔓忍著傷口撕裂的痛苦,咬牙道:“剛剛小清沖上駕駛座,掙脫我們逃走了,我想他應該是去找林舟了。”
“他、他現在精神狀態很不穩定,你快回來還有,萬一他做了什么錯事,我替他給你和林舟道歉”
男人的腳步倏然一頓。
而后,他來不及交代周特助,便快步下樓,迅速上車啟動,往S市的方向疾馳而去。
淅淅瀝瀝的雨聲里,瞿寧森聲音冰冷,毫無起伏。
“作為回報,我還是現在就告訴您這件事吧。”
“上個月我的人查到,鄒凱在外面有一個兒女雙全的家庭,就在你和他結婚兩年后。”
“爺爺和瞿清也知道這件事,整個瞿家,只有你不知道。”
“嘟——”
通話因為信號微弱倏然中斷。
瞿寧森猛踩油門,沒有回撥,立刻點開了林舟的電話。
滋滋電流聲響起。屏幕不斷彈出【無信號】的提示框,無法撥通。
轟隆一聲,遠方云層響起陣陣雷聲-
403宿舍。
林舟看著面前微弱閃爍的燭光,又看了眼瞿清暗含期待的眼睛,內心毫無波動。
神經病。
他沒什么表情地伸手,就要關上宿舍門。
“林舟!”
瞿清顧不上護著蠟燭,立刻眼疾手快地按住門把,猛地擠進寢室門內。
穿堂風倏然吹滅燭光,他看了幾秒熄滅的蠟燭,才抬起頭,強顏歡笑道:“林舟,我是來跟你認錯的。”
“我真的知道錯了,你、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嗎?”
林舟面無表情地看著瞿清,聲音很淡:“出去。”
“”
瞿清眼眶一紅,卻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聲音有些顫抖:“對不起,林舟,第一次見面,我湊上去和你說生日快樂,你看了眼我,點頭很禮貌地說謝謝明明,明明那時候我想的是一定要對你好”
“我想讓你不要擔心,才會把奶奶移到高級病房,我、我想讓你不那么累,才會不讓你打工”
可他的心大概早已壞掉,從小時候的不受重視被虐待,到長大后的表面寵愛背地輕視,越是恣意,就越是殘缺。
“對他好”是最初的心意,漸漸的,卻已變成格外扭曲的空洞。
像是櫥窗里想要得到的洋娃娃,當他真正握在手里,才發現華美的外表下是沾了灰塵的貧窮,漂亮的眼睛里是寡淡平靜的冷漠。
而他越是喜歡,就越是想證明。
證明他才是林舟心中最重要的人,證明林舟可以為了他做任何事,證明羞辱和諷刺也無法趕走林舟分毫
學不會愛,于是就拼命撕扯攥緊手中唯一的東西,直到弓弦繃斷,再難恢復。
瞿清將插著熄滅蠟燭的巧克力面包遞過去,吸了吸鼻子,輕聲說:“生日快樂。”
“今年的生日,也讓我陪你一起過好嗎?”
燈光下,林舟冷淡瓷白的臉如初見般美麗。
他接過那個廉價的面包,不等瞿清笑起來,便干脆利落地丟進垃圾桶,像是丟掉路邊撿起的狗尾巴草。
林舟轉頭,看著呆愣的瞿清:“生日過完了,你可以滾了。”
瞿清臉色蒼白,夜風吹來,濕透的襯衫帶來陣陣徹骨寒意。
半晌,他執著輕聲地發著抖問:“林舟,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
瞿清撩起袖口,露出被雨淋濕而血跡斑斑的可怖傷口,呆呆地說:“你、你實在生氣,就割我吧,沒關系的,我真的知道錯了,我真的”
說到最后,他對上那雙從始至終都沒有任何波動的漆黑雙眼,忽然一滯。
淚水涌出來,瞬間模糊視線。
瞿清用力低頭,忽然想到什么,露出一個激動驚喜的眼神:“腎”
“腎!林舟,我有能匹配奶奶的腎源,我有的!”
話音落下,林舟倏然抬眸。
漆黑的桃花眼依舊毫無起伏,可瞿清知道,這是林舟在乎的表現。
他連忙雙手發抖地掏出手機,從收藏的相冊里點開病例頁面,急切地遞給林舟:“他叫陳東,S市人,腎源和奶奶匹配成功,林舟你看,我沒有騙你!”
手機屏幕上,林舟面無表情地瀏覽過病例。
然后目光一頓,忽地停在一旁的日期上
是一年前。
瞿清顯然也看到日期。
他攥緊雙手,勉強笑起來,不停道歉:“對不起,我、我只是害怕奶奶病好后你就不理我了,才想著等你更喜歡我之后再告訴你”
“對不起,但是現在也來得及的,林舟,你再陪我一個月,不,一周,你再陪我一周好嗎”
話未說完。
林舟忽然猛地伸手,狠狠地給了瞿清一拳。
他看著狼狽跌倒、又狼狽站起的瞿清,看著他不斷流出的鼻血,看著他腳下匯聚的雨水,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可笑。
沒有錢,沒有人脈。
于是不得不相信瞿清的滿口謊話,像個蠢貨一樣,被耍了這么久
可腎源是真的。
瞿清爬起來,哭著回到林舟身邊,試探地伸出手,輕輕牽起他的衣角。
少年閉了閉眼,卻沒有推開。
他瞬間又哭又笑起來。
瞿清沒有告訴林舟——陳東早在半年前就因病去世,身體火化了。
再陪他一周,說不定、說不定林舟就會回心轉意呢?
到時候,他一定發誓用心幫林小草找到腎源,再也不會騙他
瞿清將背上的雙肩包打開,從里面不斷掏出銀行卡、現金、存折、房產證一邊哭,一邊往林舟的手里塞:“我們不會分手的,我、我會對你很好,這些錢你都拿著”
他又打開手機,給林舟轉了賬戶里僅剩的一百萬,然后小心翼翼地牽住他的指尖,喃喃自語:“我、我陪你過生日我們去瑤山好不好?你不是說過嗎,你喜歡看山。”
那是剛認識的第二天,他們沒有矛盾,沒有爭吵。
精心打扮的小少爺裝作無意地走進面包店,看見兼職的林舟:“欸,好巧啊,你在這里上班?”
十七歲的林舟正出神地盯著電視上的S市瑤山宣傳畫面。
連軸轉的打工生活,和迅速消瘦的林小草都讓他極度焦慮。他經常虛空盯著某處發呆,以此緩解幾秒疲憊。
聽見動靜,他沒有認出這個昨天祝他生日快樂的陌生人,也不想出聲說話,于是只出神嗯了一聲。
瞿清立馬尋找話題:“原來你喜歡瑤山啊?正好,我對瑤山也很有興趣,看來我們挺有緣的。”
“嗯。”
“你想去嗎?我可以開車帶你去露營,你想的話我們一起去。”
“嗯。”
“那就說定了!這樣吧,以后每年生日我都陪你去瑤山好不好?”
“嗯。”
后來,他在林舟十八歲生日的當天,任由那群朋友將林舟騙到廢棄狹窄的公園,鎖上大門。直到深夜,才端著蛋糕出現,笑著對狼狽的他說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成年快樂。
這是驚喜,你喜歡嗎?
華美的燭光映亮那張漂亮到蒼白的臉,這一次,少年沒有像初遇那時冷淡。
他也笑了,原本干凈的襯衫變得臟兮兮,上挑的桃花眼里卻溢滿溫柔。
頂著身后朋友們隱隱妒忌的目光,瞿清聽見他說:“喜歡。”
“只要是你,我都喜歡。”
他們回到那時候,好不好?
十九歲的林舟沒有說話。
漆黑瞳仁落在虛空處,似乎又在發呆。
又似乎,是以這樣的方式,掩蓋住那股卷土重來的無力和痛苦。
瞿清瞬間笑起來,抹干眼淚,死死牽住那雙冷白如玉的手:“我、我現在就去找車子,我們去瑤山過生日!”
宿舍門倏然被他拉開。
寢室里面,是早已目瞪口呆的許言洛。
寢室門外,站著神色復雜難辨的齊夏。
瞿清看見齊夏,眼睛一亮,快步上前,無視了一旁的段時白,神色如常道:“齊夏,你的車呢?借我用一下,我要給阿舟過生日。”
齊夏一頓,神色怪異地看著他:“小清你忘了嗎,今天是瞿爺爺的忌日啊。”
許言洛也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下了床,勇敢地站到林舟身邊,結結巴巴道:“瞿、瞿少爺,你要不先去醫院看看傷口,現在這么晚了,就別出門了”
草啊,就瞿清的精神狀態,他真怕半路上發生車禍,連累林舟受傷。
而且剛剛那些話的信息量也太大了——林舟居然還有個生病的奶奶?
林舟沉默地被牽著,仿佛無知無覺的漂亮木偶,眼里看不出任何表情。
瞿清則恍若未聞地伸手,再次重復:“齊夏,你的車呢?”
齊夏對上他不自知瘋狂的眼睛,頓了頓,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想法。
“…我送你們去吧,”他笑了下,拿出車鑰匙:“小清,你不是還沒有駕駛證嗎?”
“而且,如果要給林舟道歉過生日,那也不光是你要道歉,以前對他不好的那些人也要道歉啊。”
齊夏看著林舟凸出的白皙腕骨,喉結動了動,輕聲道:“我們一起去瑤山吧”
“一個一個道歉,怎么樣?”
第27章 027
晚上八九點的瑤山依舊燈火通明。
國道上偶爾有稀疏幾輛車路過, 齊夏單手打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嘻嘻哈哈地握著手機:“對,瑤山A區。”
“我們已經先出發了, 你們趕緊跟過來哈。”
他掛斷電話,幾秒后,從后視鏡看了眼那兩人。
后座上, 瞿清依舊穿著那件濕淋淋的襯衫, 暖氣讓他身上的血跡逐漸凝固,淡淡的腥味混合著車內香水的味道, 隱隱令人作嘔。
忽冷忽熱的感覺襲來, 他似乎有點發燒,但依舊死死握著另一雙手。交疊的指尖慘白緊繃, 一時間,瞿清竟分不清自己和林舟的手哪個更冷一點。
但沒關系。
瞿清笑著喃喃自語:“阿舟, 我給你定了蛋糕,是茉莉花造型, 很好看的”
“一會兒他們來了,我讓他們一個一個跟你道歉,求你原諒”
“明天我們去旅游好不好?我帶你去國外寫生,我們去看你最喜歡的歌劇院”
林舟沒有說話。
事實上,他感覺自己正被一層真空薄膜緊緊包圍, 周圍的一切都無法真切落入耳中。
像是困在巢穴的飛鳥,死在繭中的蝴蝶,整個世界只剩下模糊潮濕的背景音。
好奇怪。
他不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世界嗎?
疲憊, 痛苦, 不堪。
可是為什么,現在卻忽然感覺無法呼吸。
淅淅瀝瀝的雨聲拍打在車窗。
不知過了多久, 齊夏終于踩下剎車。
面前是瑤山開設的高級酒店之一,侍者上前幾步撐傘,拉開后座車門。
齊夏瞇眼看向臉色同樣蒼白的二人,心情很好地站在傘下。
“小清,到了。”
瞿清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牽著安靜的林舟,就要下車。
叮咚。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宛如溺水瀕死的人看見水上浮木。
林舟的瞳孔在看見來電人的姓名時,倏然一縮。
【經常轉賬的瞿老板】
瞿寧森。
雷聲乍然在耳邊響起,仿佛兜頭潑下一盆冰水,林舟終于從潮濕的恍惚中清醒。
是了。
為什么會覺得無法呼吸。
因為瞿寧森出現后,他才終于有了些許喘息的空隙。
因為曾以為一無所有的自己,終于意識到愛和被愛的存在。
因為奶奶的存折,因為粥粥的眼睛因為,他不想再回到過去了。
他想掙脫。
林舟猛地抓緊屏幕,就要按下接聽——
然而下一秒,有人忽然瘋了般沖上來,一把奪過他的手機,狠狠摔在了積水遍布的地上。
砰的一下巨響。
金屬外殼發出不堪重負的碎裂聲。
手機被雨水澆灌,嗡嗡幾聲,徹底沒了動靜。
他的心臟似乎也在這一瞬徹底下沉。
而后,一雙手如火鉗般死死抓住少年瘦削的肩骨,聲音因為尖叫而顯得扭曲:“不許接!”
淅瀝雨水夾雜著狂風撲面而來,夜幕與那天冒雨去給瞿清送傘時一模一樣。然而此刻仿佛地位顛倒,天地交錯,神色哀求癲狂的瞿清死死抓住林舟的肩膀,泛青的指尖在瓷白皮膚上留下鮮血般的紅痕。
他似乎被那個名字猛地刺激到深處,情緒再次變得瘋狂:“不許接!林舟,我們才是情侶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
林舟沒有說話,像是忽然忘記言語的本能,愣愣垂眸看著那個手機。
細密的睫羽被雨浸濕,宛如枯萎凋謝的花枝。瞿清心臟更痛,可就是這樣,他居然也不敢直呼瞿寧森的名字。
在齊夏驚訝的目光中,他又哭又笑地強行掰過那張蒼白的巴掌臉,受傷的手在皮膚上留下道道血痕,瞿清不停重復。
“他沒有感情,他不會對你好的你知不知道只有我,林舟,你只能有我啊”
恰在此時,后面忽然開來一輛又一輛豪車。懶洋洋的紈绔們從車上跳下來,嫌棄地看了眼被水淋濕的鞋。
“有沒有搞錯啊,這種天在戶外耍他?”
“就是,干嘛不跟上次一樣去華彬啊,還能點幾個小男生。”
“草,哪只鴨比得上咱們的高嶺之花啊?哈哈哈!”
喧鬧放肆的笑聲,在看見眼前怪異一幕時倏然安靜。
寂滅的夜里,只有雨聲噼啪砸落在地面。
半晌,有人看了眼神色難辨的齊夏,又看了眼淋雨狼狽的瞿清和林舟,試探開口:“齊少爺?”
……
與此同時,S大宿舍。
許言洛穿著拖鞋,神色焦急地站在宿舍樓下,不斷在論壇發帖。
「我愛喝粥:林舟又被瞿清帶走了!這次是在瑤山,有沒有人幫忙把他帶回來啊?!」
1樓:「草,不會是復合了吧。」
2樓:「對啊到時候我們又成小丑了,就跟之前那幾次一樣。
3樓:「每次鼓起勇氣跟高嶺之花說別跟矯情b在一起,每次他都是無視,當事人不分手我們能怎么辦?」
4樓:「總不能次次都跟矯情b硬抗,瞿家又不是第一次整得別人破產了,我們也有心無力呀」
不是的!
許言洛急得要命,想說林舟是有苦衷的,瞿清在寢室里講的話他都聽見了,分明是瞿清用林舟的親人威脅他啊!
但打字的手劃著屏幕,卻遲遲無法按下發送。
許言洛不知道這背后還有多少隱情,可這些都屬于林舟的個人隱私,他不能,也沒資格就這樣將之公布與眾。
焦灼擔心間,面前忽然響起一道低沉陰鷙的聲音。
“許言洛。”
許言洛一愣,抬頭。
身量極高的男人沒有打傘,冒雨站在他面前,目光如深淵。清癯英俊的眉眼冰冷如霜,身后是布滿泥濘的黑色大G,似乎是從哪里趕路而來。
他開口,聲音很淡,卻令許言洛心臟一緊。
“林舟在哪?”-
沉默的山頂,冰冷的雨水滴滴答答,沿著少年線條清晰的瓷白皮膚蜿蜒。
黑的眉,亮的眼,紅的唇。
像是落下的眼淚,又像是泣血的夜鶯。
齊夏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番這驚人的美麗,而后在瞿清要拉著林舟上車時,終于動手阻攔:“小清,你冷靜點。”
瞿清倏然回頭,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放手!”
他要帶林舟走,離開S市,離開瞿寧森存在的地方!
齊夏被他一把推開,也不著急,不緊不慢地看著他將失魂落魄的林舟塞進副駕,然后又坐上駕駛座,砰地關上車門。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瞿清忽然發瘋不過瞿清本來就精神不正常,這樣也好。
他再添把火,說不定能讓林舟徹底厭惡瞿清,厭惡到寧愿去死、寧愿自殺,用生命做代價也要逃離瞿清。
其實現在林舟的狀態離去死也不遠了。
到時候他暗中用輿論把事情鬧大,瞿家再如何手眼遮天也要顧及一二,瞿清也要出國避個一兩年風頭。
然后自己再出現,治好林舟的奶奶,拯救瀕臨破碎的林舟,讓他徹底愛上他。
這樣既不必得罪瞿清,又能得到林舟,簡直一舉兩得
瞿清也真是蠢,那么早就得知林舟奶奶重病,卻連好好利用都做不到。
齊夏看向車里,終于,在瞿清要啟動車子時,他忽然上前叩開車門,故作猶豫道:“小清,你冷靜點,有件事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
“前幾天我才知道,原來這兩年你送給林舟的東西,他都拿去二手網站賣了。”
“你看,”齊夏指著少年脖子上的一根項鏈,眉頭皺起:“這條項鏈就是假的。”
“他把你送給他的禮物轉手賣掉賺差價,再買來同款假貨戴上,整整兩年,像小偷一樣偷走了你多少心意?”
話音落下。
身后的紈绔們一驚,紛紛就要開口怒罵林舟。
然而瞿清轉過臉,眼珠死死盯著齊夏,神色是毫不意外的冰冷:“說完了嗎?”
齊夏一愣。
身后的紈绔們也一愣。
雨水將手臂自.殘的傷口浸得很痛。
瞿清笑了笑,忽然回頭,看向林舟:“阿舟我送的那些東西,你是因為不喜歡才賣掉的吧?”
不是因為討厭他。也不是因為討厭這段感情。
只是因為不喜歡這些東西而已。
兩年前,在林舟穿著第一件高仿襯衫出現在瞿清面前時,瞿清就已經知道了。
他那么眼尖,又怎么會看不出他身上的貓膩?
然而瞿小少爺只是故作不知地移開目光,依舊笑著緊緊握住少年的手,任由心臟深處的空洞扭曲將自己吞沒。
沒關系的。
不喜歡,再買就是了。總會有喜歡的。
就像昂貴美麗的洋娃娃擁有許多衣服首飾,林舟這么漂亮,眼光高也很正常。
絕對、絕對不是因為討厭他。
瞿清笑著看向林舟,又一次重復:“林舟,你說對不對?”
只要他點頭,他就可以繼續自欺欺人。
然而林舟只是坐在那兒,幾乎像座無知無覺的破碎雕塑。漆黑的眼里霧氣茫茫,依舊怔怔看著車窗外,看著那個同樣破碎的手機。
這一刻,他真像只沒有發聲功能的人偶。
周圍實在太靜了,靜到瞿清的心跳比雨聲還要急促,靜到瞿清忽然笑了一下,說:“林舟,為什么你永遠都能這么平靜。”
然后,他猛地踩下油門,車子倏然拐了個急促的彎——
啪!
重重碾壓下,手機徹底在輪胎下淪為廢鐵。
瞿清握著方向盤,渾身顫抖地盯著林舟,尖叫道:“給我說話!”
這一刻,他真像個偷來人偶卻害怕失去的瘋子。
車窗沒有關閉,瞿清的尖叫和崩潰在大雨中回蕩,茫然的紈绔們面面相覷,居然有些害怕。
車內的瞿清笑起來,劇烈的情緒讓他的傷口再次崩開,但他恍若未覺,執拗地冷冷看向林舟:“不說話是嗎?”
“好啊,那就別復合了,現在就徹底分手!”
“林舟,你永遠、永遠也別想讓林小草活著!你就是害死她的兇手!”
話音落下。
林舟忽然抬眸。
瞿清冷笑一聲,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睛,死死攥緊方向盤:“現在知道看我了?對你好你不知道珍惜,就非要這樣才肯——”
“好。”
瞿清一滯。
半晌,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林舟,像在看著一條忽然扯下頭頂吊著活命的食物、終于開始發瘋咬人的流浪狗。
又像是看著一座終于開始碎裂、坍塌成廢墟的雕塑,失聲般問:“你說什么?”
林舟很平靜地看著他:“好。”
心臟深處,遍布裂紋的少年跪在病房床邊,無力而疲憊地抱住瘦小的林小草。
對不起。
奶奶,原諒我,好不好。
我好像真的,真的撐不下去了。
……這個世界真是討厭。
所有的色彩從眼中飛速遠離。
黑白無聲的畫面里,林舟平靜地看著窗外齊夏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平靜地看著瞿清破口大罵,平靜地看著他邊哭邊笑地踩下油門,不停搖頭——
“不會的,我要帶你走,我要帶你走!”
然后,林舟平靜地伸出手,一把拉開車門——
“林舟!!!”尖叫聲忽然響起。
宛如失去方向的白色飛鳥,清瘦單薄的少年從飛馳的車上跳下,在寂冷的雨中滯留一秒。
而后,重重摔落在地。
咔噠。
腳腕被巨大的沖擊力扭傷,疼痛讓他無法移動,只能狼狽地摔倒在潮濕的路邊。
幾步之遙,那部已然變形的手機居然就躺在不遠處,少年垂下眸,安靜而全無生氣地盯著它。
驚恐的瞿清瞬間剎車,連滾帶爬從車上下來。
卻在看見這一幕時,腳步一滯。
在他們身后,只剩下觀看這場精彩鬧劇的齊夏和紈绔。
寂靜凝固中,嚇傻的眾人呆滯半晌。
不知有誰率先反應過來,試探般開口。
“瞿少爺要分手?”
“林舟不就是瞿清隨叫隨到的狗嗎。”
“對啊,我早說了,小少爺遲早要拋棄他。”
“就是,早看不慣這個窮酸鬼了什么狗屁高嶺之花,快點滾!”
眾人小心看著瞿清的臉色,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侮辱林舟,來回試探。
然而不知為何,瞿清的臉上卻依舊面無表情。
人群之外,漂亮蒼白的少年也依舊坐在馬路邊緣,在淅瀝不斷的雨中,無悲無喜地看著變形的手機,和腫起的腳腕
太詭異了。
他們的心臟像是察覺到危險即將來臨,急促地開始跳動。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受不了了,猛地開口。
“那個,瞿少爺,我家里還有點事我先回去了哈,改天再給你賠罪。”
“我也是,真是不好意思”
“見諒見諒,哈哈”
發動機的聲音響起,紈绔們很快逃竄般紛紛離開瑤山。
齊夏在欣賞了一會兒林舟被折斷傲氣的美麗后,才緩緩上前,嘆氣拍了拍瞿清的肩。
“好了小清,你冷靜點,不要為了這種人影響自己我先走了。”
他沒有開來時的車,而是搭上最后幾個紈绔的豪車,不緊不慢地離開了山頂。
門口的侍者早已被這群少爺們嚇傻,很有眼色地躲進了酒店里。寬闊潮濕的山頂處,只剩下瞿清和林舟。
半晌,仿佛終于明白,再也沒有把柄能讓他重新變回聽話的洋娃娃。
瞿清抹了把臉,血水和雨水混雜,他卻盯著林舟,似乎萬分不解。
“林舟,為什么你永遠都能這么平靜?”
為什么整整兩年,無論是對他好,還是對他壞,那雙漆黑漂亮的眼睛里,從來沒有真正出現過任何人。
就好像,任誰將一顆心當作繩子吊死在他面前,他也只會以為那人是在蕩秋千。
“你就是個沒有知覺的人偶。”
“是個沒有感情的機器。”
“你只有這張臉你知道嗎。”
瞿清一邊哭一邊笑,在這樣寂靜的時刻,他終于敢說出那個惡魔的名字:“你以為瞿寧森是真喜歡你?林舟,你渾身上下哪點值得別人真心喜歡?”
“要不是這張臉,要不是他想搶我的東西,你以為他會喜歡你?”
“他是我哥,我們有血緣關系,你以為他會因為你遷怒我?”
“林舟,你這種人,根本配不上任何人喜歡。”
……
寂靜的雨夜。
聒噪不休的瞿清不知何時已經離去。
淅淅瀝瀝的雨幕中,渾身濕透的少年終于抬起頭,很費力地爬起來,面無表情,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幾步。
他走到了那個變形的手機前。
然后坐下來,撿起手機。
金屬框架扭曲得像是枯枝,尖銳的玻璃零碎地掛在上面,電路板隱隱透出焦味。
林舟摸索著原先撥打電話的位置,輕輕按了按不存在的屏幕。
雨水順著潮濕的黑發,滴落在冰冷的手背。
少年茫然地一遍又一遍按著通話鍵,將變形的手機湊到耳邊,靜靜傾聽。
沒有聲音。
沒有接通。
就好像,這一刻,他已經被整個世界拋棄。
像是終于明白同伴不會再出現的遺棄小狗,他忽然懂了什么,跌跌撞撞地又爬起來,看著自己布滿泥土和雨水的雙手,往身上擦了擦。
宛如回到手無寸鐵的幼年,回到最無助恐懼的當初,額頭滾燙的林舟一邊蹣跚往前走,一邊小聲安慰自己:“沒關系。”
那些人回去的路上就會被撞死。”
“明天上完班就去看奶奶,跟奶奶道歉。”
“毛毛草,你會保佑我的,對不對。”
——他發起了燒,漆黑的瞳孔已經變得有些恍惚。
發動機的聲音忽然從遠處隱隱響起。
緊接著,是明亮刺眼的車燈,和緊急刺耳的剎車聲。
面無表情的臉上緩緩落下雨水,林舟恍若未聞地繼續往前走,卻不小心踩中碎石。
清瘦的身體猛地往前一栽,又要狼狽摔倒——
下一秒。
熟悉的柑橘香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倏然充斥鼻尖。
來不及撐傘的男人急促跑來,溫熱寬大的掌心瞬間攬住纖薄腰肢。雨幕下,瞿寧森英俊清癯的眉眼看著林舟,向來陰鷙冷淡的臉上,竟閃過幾分與他相同的茫然。
仿佛懷里躺著即將碎裂的瓷雕,林舟聽見男人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喘地抱著他,目光鈍痛而不可置信。
不明白為什么只離開了不到一天,林舟就變成了這樣。
“林舟舟舟”
“你沒事嗎你”
他說不出話來,在很輕微地發抖。
于是,林舟也仿佛從地獄重回人間,倏然從模糊黑白的世界墜落,感知到冰冷的雨、熾熱的手、疼痛的腳腕、和酸澀的心臟
他沒有沒事。
他有事。
蒼白漂亮的少年看著瞿寧森,瞳孔渙散著,卻依舊很平靜。
像是被逼到極致的兔子,終于發出一點微不可聞的叫聲:“疼。”
仿佛受傷的飛鳥后知后覺地察覺出痛,死去的蝴蝶茫然隨風地漂浮空中,林舟對上瞿寧森的眼睛,又平靜地重復了一遍:“好疼。”
不是沒有知覺的人偶。
不是沒有感情的機器。
他會疼的。
很疼啊。
雨幕下,一點溫熱的眼淚順著細密眼睫,融入臉上冰冷的雨水,無聲砸落在地。
然后,是越來越多的淚水。
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但林舟的瞳孔還是平靜的,像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哭,依舊無悲無喜地看著瞿寧森,輕聲重復:“哥哥,我好疼啊。”
他已經恍惚到喪失了一點認知,指尖緊緊攥著瞿寧森的西服,一會兒叫他哥哥,一會兒又叫他老板,一會兒還叫他毛毛草。
他說,毛毛草,對不起,我害了奶奶。
毛毛草,我沒有不值得喜歡。
毛毛草你終于來了。
瞿寧森用力閉了閉眼。
他忍下幾乎要吞沒心臟的酸澀,小心迅速地將林舟抱進溫暖的后座,伸手一遍遍擦干凈林舟臉上的雨水。
暖氣交融在彼此的呼吸間,他卻沒有任何旖.旎心思,只是安撫地握緊那雙手,如以往任何一次那樣,可靠而沉穩地用力貼住少年滾燙的額頭。
感受到力度,林舟下意識轉了轉迷蒙的瞳孔。
隨后,他露出一個很小的笑容,冷淡卻滿足道:“好暖和。”
“謝謝你,毛毛草。”-
黑色大G在雨中飛快趕往老宅。
燈火通明的大廳,李姨帶領著一堆保鏢,安靜客氣地看向眾賓客。
“不好意思各位,今天瞿家有事,大家不用為老爺子守靈了。”
說罷,她也不管眾人的目光,手臂一揮,就將所有人或強硬或柔和地請出了瞿家。
齊家老總看了眼李姨,猶豫上前:“老李啊,瞿家這是怎么了,瞿總他到底想干什么?”
“唉,我真是摸不清現在年輕人的想法了”
中年女人笑了笑,目光落在他身后剛回瞿家沒多久,神色吊兒郎當的齊夏身上。
幾秒后,她才禮貌道:“齊先生,瞿總剛剛托我轉告您,瞿家和齊家一定會有合作的機會。”
“到時候,您一定、一定要賞臉來一趟瞿家。”
目送驚喜連連的齊家人離開,李姨側過頭,問身后保鏢:“醫生請來了嗎?”
“五個私人醫生都請來了,藥品也備齊了。”
李姨嗯了聲,忽然,不遠處的門后傳來一點細微的聲音。想起瞿清鬧騰的本事,她皺起眉:“好不容易抓到,把他手腳綁緊,嘴堵嚴實點。”
“是。”
沒過多久,發動機的聲音駛入大門。
渾身濕透的男人抱著裹著毯子的少年飛快進門,步伐急促地走進房間,身后的私人醫生提著器械和藥品,連忙跟上。
看病,洗澡。
換衣服,打點滴。
少年乖乖地叼著溫度計,死死拽著那個變形的手機,不肯松手。
瞿寧森也不勉強他,還給破爛的手機套了個透明柔軟的殼,以免玻璃劃傷林舟的手。
明亮安靜的房間里,林舟垂頭半躺在床上,神色平靜。
瞿寧森站在一旁,掌心捂著冰涼滴落的藥液,看著他纏上繃帶的微腫腳腕,皺眉問醫生:“真的不用打石膏?”
“不用的,瞿總。”
醫生將新鮮出爐的片子遞給他,安撫道:“病人摔落時雖然扭傷了腳,但慶幸的是沒有傷到骨頭,如果恢復的快,一周內就能完全痊愈。”
時間一到,她又看了眼溫度計,笑著道:“恭喜,林同學燒也退了,這個藥還有二十分鐘打完,之后就不用再打了。”
瞿寧森點頭,醫生們很快退了下去,明亮的房間瞬間變得安靜。
林舟出神地盯著變形的手機,瞿寧森坐下,伸手輕輕將他洗完后有點亂的額發理順。
像是將毛發打結、臟兮兮的狼狽流浪貓,變回以前那個漂亮冷淡的高傲寵物貓。
瞿寧森試了下手里安神湯的溫度,舀起一勺:“舟舟,喝點湯,和藥不相沖。”
林舟頓了頓,半晌,抬起頭,靜靜看著他。
他沒喝,也沒說話。
于是瞿寧森將碗放在床邊柜上,溫和地湊近他,輕聲問:“怎么了?”
林舟細密的睫羽顫了顫。
溫暖熟悉的柑橘香淺淺縈繞,因為哭過,他的眼睛本來有些紅腫,但瞿寧森用冰袋仔細地幫他敷過,于是此刻少年的桃花眼依舊漂亮得驚人。
他將手機攥緊,沉默許久后,側頭面無表情地問瞿寧森:“你喜歡我?”
瞿寧森一頓。
但身體已經本能地點頭,替他回答:“喜歡。”頓了頓,他又補充:“全世界最喜歡。”
男人看向林舟,眼里的堅定令少年一怔:“不管是誰,都無法和你比較。”
不管是誰嗎。
“就算”林舟呆呆地看著他,喃喃地,聲音輕飄飄像鬼魂:“就算那個人是你的親人?”
“就算他是你弟弟,就算他和你有血緣關系,就算你只是想搶走他的東西——”
“也最喜歡我嗎?”
就算他只有一張漂亮的臉。
就算他從心底厭惡瞿清,厭惡瞿家的一切。
就算他虛榮、惡毒、滿嘴謊話、愛錢如命也喜歡嗎?
寬大的床上,林舟攥緊指尖。他很少這樣重復地確認一件事,瞿寧森只感覺心臟發痛,不由自主握住那雙瓷白的手,聲音低沉:“不管是誰,不管有沒有血緣關系。”
“我都喜歡你。”
“能喜歡你,是我的幸運。”
林舟看著他,半晌,忽然彎起上翹的桃花眼,倏然笑了。
他看著瞿寧森,點頭,平靜輕聲地說:“好啊,既然你這么喜歡我那你現在就開車去撞瞿清。”
“他讓我摔斷了腿,你也能讓他的腿斷掉吧?”
“他讓我這么難過,你也能讓他跪下來給我道歉吧?”
對啊。
他就是這么惡毒。
就是這么把別人的真心當成玩笑,當成工具。
就這么爛。
所以趕緊滾吧。這些惡心的感情,他統統不需要。
少年坐在床上,渾然不知自己的唇瓣已失去顏色,死死攥住的指尖和心已分不清哪個更痛點,反正都沒差。瞿寧森看著他,像在看著一只死咬著牙不肯示弱的兔子。
深深的憐惜,混雜著深深的愛意,讓他不得不長舒口氣。
“斷掉怎么夠。”
林舟瞪大漂亮的眼睛,倏然被他輕輕攬入寬闊的懷中,男人隔了點距離,沒有冒犯他,而是輕輕嘆了口氣。
“林舟你真心軟。”
他心軟?
瞿寧森笑起來,一邊按下床邊的鈴,一邊隨口問林舟:“你知道唱歌犬這個故事嗎?”
李姨很快敲門而進,手上拿著一個形狀奇怪的大木盒,笑著遞給林舟。
打開木盒,里面是許多個奇形怪狀的小人——長著老鼠頭的、長著細尾巴的、披著熊皮的、失去雙手的、單手單腳的
林舟摸了下這些做工粗糙的木人,抬起頭,奇怪地看了眼瞿寧森。
“選一個?”
年輕高大的男人湊過來,親昵地撥亂里面的小人,然后看向他,笑著說:“還是說,你有喜歡的小人?”
“你喜歡哪個,我們就做哪個。”
第28章 028
只一秒, 林舟就明白了這些木頭人的用處。
粗糙的小人被各種動物皮毛拼接,他呼吸一窒,拿著盒子的手霎時有些冰涼。
而此時, 李姨已經讓人無聲收走房間內的地毯、桌椅、花瓶等物。
藥瓶里的液體緩慢滴答,很快,醫生上來抽.出細針, 在他手背貼上了醫用膠帶。
瞿寧森伸手, 給沉默的林舟戴了個毛絨絨的兔耳帽,又加了雙毛手套。米色襯得少年的臉唇紅齒白, 細碎黑發落在眉眼, 終于不再是那副病弱蒼白的模樣。
林舟:“”
瞿寧森滿意地點點頭,笑吟吟地把木盒放在柜子邊, 換了杯熱熱的糖水塞進他手中,溫聲道:“不喜歡這個, 那我們就先不用。”
男人看向門邊,李姨會意。
很快, 樓梯傳來微弱的腳步聲。
房間大門打開,幾個保鏢拖死狗般拖著一個男生,沉默安靜地走了進來。
在看清那個身影的瞬間,林舟一頓。
——是瞿清。
幾小時前,在他面前肆意發瘋的瞿清, 此刻掙扎得宛如砧板上待宰的活魚。
黑色工業膠帶死死纏住了他那張總是喋喋不休的嘴巴,來不及換的帶血襯衫貼在身上,混著未干透的雨水, 在地板上留下隱隱紅痕。
而當瞿清抬頭, 在看見床上毛茸茸、暖融融,甚至毫無狼狽的嶄新林舟時, 也是一愣。
眼珠緩緩轉動。
在看見瞿寧森那張帶笑的臉龐后,他瞳孔一縮,瞬間極為激烈地掙扎起來:“唔唔唔!唔!”
他全身都被麻繩捆著,躺在地板上,仿佛預見了什么,猛地奮力往門外匍匐逃去,狼狽的身體不斷扭曲,卻無法前進絲毫。
就好像好像一只特別搞笑的毛毛蟲。
林舟的目光有點愣。
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看見瞿清如此不體面的模樣。
被金錢澆灌長大的瞿清,永遠高高在上,永遠眾星捧月。不管是施舍還是哀求,他的眉眼始終嬌矜,充斥著對所有人的不在乎。
曾經,這種不在乎讓林舟有些反胃。
也讓他悄然生出羨慕。
而此刻,瞿寧森站起身,漫不經心地從保鏢手里接過一根金屬棒球棍。
林舟看見,那一秒,瞿清的眼里瞬間布滿了驚恐。
然后,是比今晚任何一刻都要洶涌的眼淚。
淚水浸濕了黑色膠布,瞿寧森也不著急,慢悠悠地站在原地,看著瞿清在原地爬行掙扎,卻因無法說話,只能絕望哀求地猛烈搖頭。
甚至,林舟看見瞿清望向自己。
隨后,他努力翻轉身體,用力地朝林舟砰砰地開始磕頭。
砰砰!砰砰砰!
沉悶的磕頭聲在房間回蕩。
他在哀求林舟——不是鱷魚的眼淚,不是自導自演的后悔,而是在絕對的暴力和恐懼下,這輩子最為誠心實意的道歉。
林舟眨了眨眼,坐在溫暖柔軟的床上,對上那雙淺褐色的淚眸。
幾秒后,少年又眨了眨眼。
然后慢吞吞地喝了口熱糖水。
漂亮的瞳孔在燈光下閃著碎光,睫尾翹翹的,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無辜。
瞿清的眼淚瞬間更加洶涌。
他終于體會到一絲林舟今晚孤立無援的絕望,額頭已經布滿青紫,他還要再磕——
“唔——!”
人體骨頭碎裂的聲音清脆響起。
清瘦的小腿失去支撐,軟軟地垂落,像是林舟戴著的那頂兔耳軟帽。
皮肉牽連處,被折斷的膝蓋骨頂出一塊驚悚的凸起,接近九十度,甚至快要刺破皮肉。
瞿寧森輕松地遞回棒球棍,仿佛完成任務的打工人,笑著看向床上的林舟:“磕頭道歉,斷腿——完成。”
“老板,給個好評?”
瞿清已經痛暈過去,很快被保鏢拖到墻角。布滿冷汗的額頭按進一桶冰水,然后不知注射了什么東西,又再次痛苦地醒來。
痛到顫抖的身體偶爾痙攣一下,更多時候,是斷斷續續,無法控制的嘶啞嗚咽。
林舟看著他的模樣,頓了頓,想對瞿寧森露出一個微笑。
然而不知為何,眼前卻忽然閃過年幼時,林志剛面目扭曲,猙獰地朝他揮拳的模樣。
林舟死死握住掌心的熱糖水,卻依舊感到暈眩。明明是大快人心的場景,從小對暴力的厭惡和恐懼,卻讓他快要無法抑制胃里的抽搐。
怎么辦。
快點抬起頭,對瞿寧森說謝謝啊。
他急切地想抑制住急促的呼吸,然而胸膛的起伏卻越來越大。糖水隨著主人的動作發抖,就要晃蕩著灑落床單。
一只溫熱的手忽然捧住少年煞白的臉。
而后,將他輕輕按進了懷抱。
黑暗霎時鋪天蓋地落下,熟悉溫暖的柑橘香里,林舟聽見瞿寧森沉穩冷靜的聲音:“舟舟,深呼吸。”
“不要害怕,跟著我,深呼吸。”
酸脹的情緒一點一點退去。
不知過了多久,光明終于重現,林舟睜開眼,看見瞿寧森熟悉英俊的臉。
寬大的掌心包裹著冷白指尖,男人扶著他,慢慢走到瞿清面前。
瞿清已經痛到神志模糊,卻因為藥劑的原因強行清醒。在他半渙散的驚恐目光中,瞿寧森伸手,撕開了他嘴上的膠布。
工業膠帶黏性極強,比普通的膠水還牢靠,很難撕開。
然而面前男人力氣極大,猛地一撕開,竟生生將瞿清下巴處一些柔軟的皮肉也跟著撕了下來。
血淋淋的碎肉殘留在膠帶上,讓已經奄奄一息的人再次發出一道極凄厲的慘叫。
鮮血極快極猛地洶涌流出,滴答,滴答,浸透了整個襯衫,連同地板。
呼吸急促的瞿清看著瞿寧森,瞳孔深處除了恐懼,還殘留著一絲怨毒。
大概是已經神志不清,又或是知道今天難逃一劫,他尖銳地吃吃笑起來:“瞿寧森,你會有報應的為了一個男人,這樣對親生弟弟”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你敢殺人嗎哈哈”
有人說,戰勝恐懼的最好方法,就是正視它。
而瞿寧森覺得,碾碎恐懼,才能真正令人解脫。
他沒有理會奄奄一息的瞿清,轉過頭,看向了臉色復雜的林舟。
瞿寧森笑了笑,聲音依舊溫柔:“你看,人類就是這樣。”
“擁有金錢,擁有權力,又或是,單純擁有比你強大的武力。”
于是毫無長處的他們,便恨不得將這點權力全部用在那個唯一能欺負的人身上。
林志剛是,瞿清也是。
那些欺負林舟的人都是。
瞿清不是不知道瞿寧森喜歡林舟。
可他敢挑釁瞿寧森嗎?
他享受眾人對他的追捧,也清楚地知道這些追捧是因為他背后的瞿家,于是一邊心生不滿,一邊又不敢徹底撕破臉皮——瞿老爺子還要和他們背后的家族合作,瞿清又怎么敢觸碰老爺子的真正逆鱗?
而他既沒有讓瞿老爺子看重的能力,又沒有學習爭權的勇氣和耐心。
于是只能扭曲惡毒地任由那些人折磨林舟,以此瘋狂汲取情緒價值,保持著那股高高在上的體面。像是一只光鮮亮麗的可憐蟲,狠狠踩住腳邊努力生長的小草,沾沾自喜地說,看,我可比你過得好。
他就是這樣一只在林舟身上炫耀優越的可憐蟲。
高級的餐廳、昂貴的衣服、漂亮的首飾全部都只是瞿清變相炫耀的工具,他用這些東西嘲諷林舟,用這些東西告訴林舟:漂亮冷漠又如何?
貧窮,才是你生來下賤的原罪。
林舟看著瞿清,像是第一次這樣仔細看著這張不復嬌矜的臉。
沉默的空氣里,血腥味淡淡彌漫開。
幾秒后。
少年忽然拿起一旁的棒球棍,面無表情,力道極大地砸向瞿清凸起的膝蓋。
“啊——!”
仿佛砸中一條劇烈掙扎的瘋狗,瞿清痛到眼瞳凸出,尖叫悲鳴,卻無法逃離半步。
林舟聽著他的慘叫,忽然想起幾小時前他問自己,林舟,為什么你永遠都能這么平靜。
那不是平靜。
是被生活開膛破肚、掙扎無果后的無奈妥協。
是在夾縫中艱難生長的小草,被人一把從墻角扯斷。扯斷他的人在陽光下欣賞他撕裂的美麗傷口,還問他:為什么你永遠都能這么平靜?
曾經,林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遇見一道高高的坎,摔得滿頭血,然后自己爬過去,再摔倒、再爬起。
而此刻,林舟彎腰,用工業膠帶再次封住了那張慘叫的嘴。
然后在瞿清驚恐絕望的目光下,又一次狠狠砸中他的斷腿。
“唔呃——!”
這一下,是因為他用林小草威脅他。
再一下,是因為他用林小草騙他。
最后一下。
咔噠!
粘連的筋骨和碎肉,終于因為反復的重擊徹底斷裂。瞿清氣息微弱,死死掐住掌心,指甲里已經布滿碎肉。
林舟低下頭,笑了笑,輕聲問他:“瞿清,為什么你能這么安靜?”
“為什么腿斷了都能不發出聲音?”
“瞿清,你好厲害啊。”
話音落下。
仿佛心頭擠壓已久的巨石終于滾落。
有什么冰冷的液體,宛如玫瑰花上的露珠,從少年的眼中輕輕滾落。
林舟微怔。
那個在豪華車里沉默搜索著餐廳禮儀的少年、那個咬牙忍下羞恥不肯讓自己絲毫露怯的少年、那個在夜里嘔吐完卻下意識想著要不要賠償的少年
終于在此時,在此刻,與曾經膽怯的自己和解。
曾以為永遠高高在上的瞿清,也會跪在他的腳邊恐懼求饒,也會哭的真心誠意而非表演。像是一戳就碎的紙老虎,沒有金錢和權力后,剩下的只是腐爛發臭的虛無。
就像以為兇惡無比的林志剛,在入獄那天哭得狼狽凄慘。
原來,一直困住他的東西,可以這樣輕易地碾碎。
而他也真的不必因為這樣的垃圾,浪費情緒,空耗生命。
溫熱的掌心輕輕擦去林舟的眼淚。
那淚水只有一滴,仿佛宣告灰暗過去的終結,嶄新未來的開始。
年長的男人笑起來,看著愛人稚嫩美麗的臉,輕輕握住他的手心,告訴他:“別怕。”
林舟,別怕。
金錢,權力,是人人趨之若鶩的東西。
你要做的,是掌控它,使用它。
剛剛就學得很好,不是么?
像只年幼兇猛的獅子,動作生澀,卻能輕易撕爛獵物脆弱的身軀。
不用擔心權力和金錢從何而來——只要我在的地方,你的腳下永遠不會缺少鋪滿鮮花的前路。
因為你本就應該在那里。
濃稠溫熱的鮮血一點一點滴落匯聚、蔓延、浸透,最后緩緩蜿蜒至腳邊。
半晌,林舟也笑起來,漂亮的桃花眼終于綻出澄明透亮的光。
“……好,我不怕。”
以后,都不會再害怕了。
清瘦的少年不再看腳邊的垃圾。
他避開地上的鮮血,緩緩吐出口氣,眼睛亮亮地看向瞿寧森:“……不想住這里。”
男人正伸手,想將他打橫抱回床上,聞言問他:“那想去哪?”
林舟躲開他的手,然后步伐輕巧地一跳,蝴蝶般落在了男人溫熱的背上。
他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神采,依舊戴著那頂垂耳軟帽。然而激烈的情緒過去,先前的藥效終于緩緩涌上來,令他忽然感覺到一股昏昏欲睡。
于是少年圓圓的腦袋便如小兔啄食般,一點一點的,柔軟黑發隨身體晃動,蒲公英般輕盈。
聲音也輕盈,裹著濃濃的倦意和滿足:“瞿寧森,我想回你的公寓。”
瞿家老宅不是在辦葬禮么有點不吉利。
瞿寧森背著他,像是背著一只耍賴也可愛的小貓。
他忍不住笑起來,輕輕嗯了聲。
“好,你放心睡,到了我把你抱上去。”
他們很快轉身,離開了這個鮮血遍布的房間,離開了混雜著不甘、恐懼、虛弱、絕望的瞿清。
今夜的雨終于停了。烏云散開,送來一絲涼爽。
他們踩著月光,坐進車里,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公寓樓下。
低平的副駕上,林舟早已陷入沉睡。
路燈照亮那張漂亮的臉,連夜風也不忍吹醒。瞿寧森看了很久他的睡顏,才輕輕開門下車,拿出手機。
電話很快接通。
“人呢?”
李姨:“暈過去了,瞿總,還要給他注射藥劑嗎?”
“不用,”瞿寧森的聲音很淡:“醒了之后,讓他自己在盒子里挑一個吧,也算是我給姑姑面子。”
“挑完后送到國外,到時候會有人接手。”
“是。”
斷一條腿怎么夠。
流落國外街頭,乞討為生的生活應該也很精彩。
他只是想讓林舟打碎心中的恐懼,沒說成功之后,他會放過瞿清。
瞿寧森又問:“陳年呢?”
陳年就是上次鑫盛集團的小少爺。
被喂了一袋子動物尸體后,他當場暈死在了地下室。醒來后因為精神問題,暴瘦了幾十斤,目前住在一家療養院。
李姨:“他已經答應了您的要求,明天就請名單上的人去華彬會所。”
“不過他的要求是讓陳家的私生子消失。”
——婚生子病了,自然會有源源不斷的私生子來撕咬爭奪權力。
瞿寧森很輕地笑了下:“答應吧,再把這個要求發給那位私生子。”
“是。”
狗咬狗,也挺好玩的,不是么?
他說過,欺負過林舟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瞿寧森掛斷電話,將臉上的陰鷙和戾氣斂下。
半晌,眉眼溫和的男人才輕輕打開車門,仿佛抱著稀世珍寶般,動作小心地將沉睡的少年抱出了車里。
如霜的月光灑落在地上。
黑甜的睡眠中,林舟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顆水蜜桃精,毛絨絨的皮膚下是甜甜的香氣,聞得他自己都想咬自己一口。
一只丑兮兮的巨大貓咪路過,在看見他時貓瞳一亮,然后猛地沖上前來,咪咪叫著開始給他舔毛。
“咪——”
“咪——”
不要再舔了。
你是貓,不能吃水蜜桃啊。
陽光落在纖密微顫的睫毛尖。
林舟倏然睜開眼,瞳孔還有些迷蒙,手已經下意識往熱源的方向探去——
“別舔了!”
丑兮兮的粥粥被抓包現場,大大的貓瞳無辜地看著漂亮小孩,弱弱咪了一聲,假裝剛剛舔林舟的不是它。
林舟:“”
演技也太拙劣了,像腦子不好一樣。
少年的眼神忽然變得同情:“天呢你真是笨得好可憐。”
聰明小孩才不跟笨貓計較。
林舟大發慈悲地放下了粥粥,窗外明媚的陽光落在那張氣色紅潤的臉上,他看了眼手機,這才發現居然已經下午四點多了。
他居然睡了十多個小時。
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個噩夢。
夢醒之后,他終于能夠甩掉心底深處的沉疴,再次過好自己的人生。
就像永不枯萎的小草,狂風驟雨后,依舊能長出生機勃勃的新芽
他真厲害。
林舟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起床開始洗漱。
已經留宿過一回,再加上經常來喂貓,瞿寧森又從來不會防備他,林舟已經能很自如地在這間兩百平的大平層活動。
今天是休息日,公寓里空無一人,只有電視響著新聞報道的聲音。
灶臺上熱著雞湯和各色各樣的早餐,水蜜桃形狀的便利貼上,寫著一行鐵畫銀鉤的字跡:
【醒了要吃飯,我出門接個人,大概五點半回來^^——瞿寧森。】
林舟眨眨眼,看了幾秒便利貼,然后去客廳拿了筆,回到廚房,也垂眸認真寫著字。
【哦。=.=】
林舟看著自己畫的表情,滿意地點點頭,這才端著蝦餃和粥去了島臺。
才咬破第三個蝦餃。
電視機里,女主播溫和專業的聲音透過電波,回蕩在陽光燦爛的大廳里——
【本市緊急報道,六月三日下午四點三十二分,S市華彬會所發生一起嚴重的惡性傷人案,一年輕男子闖入會所包廂,持刀行兇,造成3人當場死亡、6人重傷。】
【據警方通報,嫌疑人疑似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在逃竄過程中,忽然乘坐電梯,抵達頂樓后跳下,當場死亡。】
【請廣大市民注意出行安全,全力預防惡性事件再次發生。】
蝦餃落在溫熱的瓷盤上。
門口忽然傳來悉悉索索的開門聲。
眉眼英俊的男人踏入玄關,笑著看向林舟,手里還拿著一杯BOAT的酸奶:“醒了?”
在他身后,瘦弱沉默的小女孩抬起頭,有些局促地看向林舟。
第29章 029
目光相接一秒。
林舟嗯了聲, 禮貌地不再看那局促不安的小女孩,繼續低頭嚼嚼嚼蝦餃。
電視又重新播報了一遍剛才的緊急新聞。
林舟只看了一眼,就不再關注。華彬會所是齊夏家族的產業, 包廂內提供很多灰色產業的服務,他對這些被害人沒什么好感,對齊夏更沒有任何同情心。
所以他并不知道, 當時的場面其實比報道混亂很多。
陳年被家中私生子暗中喂了藥, 神志不清地在華彬包廂內拿刀亂砍,嘲諷過林舟的紈绔們當場就死了三個, 殘了五個。
還有個躲在陽臺上時被發現, 嚇得從五樓摔落,直接摔成了下半身癱瘓, 終生只能茍活在病床和輪椅上。
等陳年清醒過來時,留下的只有一地可怖殘骸。
他本就被嚇得精神不穩定, 這下更是崩潰地跑進電梯,從頂樓一躍而下, 當場死亡。流了一地的腦漿黃黃白白,像是誰的嘔吐物。
……不過誰又會在乎垃圾們的下場呢?
瞿寧森笑了笑,將電視調到少兒頻道,又將從BOAT打包的藍莓酸奶放進冰箱,不忘叮囑:“這個是冰的, 飯后兩小時再喝,不然會胃痛。”
“我十九歲了,不是小孩。”
林舟很無語:“《生活妙妙妙》里有寫, 我知道。”
瞿寧森忍笑, 看了眼冰箱里口味眾多的牛奶和果汁,面不改色地點頭:“沒錯, 你真厲害。我剛剛是怕自己忘了。”
粥粥從椅子上跳下來,懶懶地走到玄關處不敢進門的女孩腳邊,好奇地打量著她病弱的臉。
瞿寧森沒換鞋,從書房里拿了幾個文件,又要出門。
他問林舟:“S大的暑假是不是要開始了?”
林舟嗯了聲,聲音淡淡,臉頰鼓鼓。
“剛想和你說,過幾天我應該就不在BOAT兼職了。”
“林老師上午給我發消息,說S大最近可能和一個市政大項目合作,她如果能參與的話,就把現在手頭上的工作介紹給我。”
“我申請了提前實習,昨天瞿清還給我轉了一百萬,暫時不用著急賺錢了。”
頓了頓,他警惕皺眉:“這錢應該不用還吧?”
林舟瞇眼看向瞿寧森,翹起的眼尾很漂亮,也很嚴肅:“瞿寧森,你敢說要還——我就半夜爬上床用睫毛尖扎死你。”
嗯?
瞿寧森捕捉到關鍵詞,下意識重復:“爬床?”
還有這種好事?
真的假的?
林舟:“”
瞿寧森:“對不起。”
少年強裝鎮定地移開目光,原本瓷白的耳朵卻冒出一絲粉紅,熱熱的,純情得要命。
叉子不停戳著蝦餃,他不知是在罵人還是在喃喃自語,聲音飄得像風中凌亂的小動物:“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瞿寧森就又忍不住笑。
看了眼林舟的耳朵,又看了眼林舟腳上粉紅色的綿羊毛絨拖鞋,瞿寧森很明智地沒有說這二者很像。
“……那些錢本來就是你的,談不上還,”瞿寧森笑:“明天一起去療養院陪奶奶嗎?”
林舟面無表情:“哦。”
瞿寧森:“那我走了?大概晚上八點回來。”
林舟心如磐石:“哦。”
“再見?”
林舟郎心似鐵:“哦。”
瞿寧森忍不住一路笑著出了門,臨走前還心情很好地摸了把粥粥的耳朵,飲鳩止渴地過了下手癮。
咔噠一聲。
粥粥再次跳上漂亮小孩的腿,鍥而不舍地給他舔毛。
林舟伸手摸了摸自己熱熱的耳垂,又摸了摸它熱熱的耳朵,。
好半天,才吐出口氣,又開始嚼嚼嚼蝦餃。
落地窗倒映出少年瓷白的巴掌臉,他淡紅的唇角勾著,那點笑意便如夏日的第一叢梔子花,生動又美麗。
窗外藍天明凈。
夏天,終于來了-
電梯一路直下。
瞿寧森帶著李盼弟到了地下車庫。
黑色大G停靠在車位,剛坐進后座,周特助便回頭匯報:“瞿總,李紅已經在做最后的體檢了,結果大概明天出來。”
他們比瞿寧森晚出發,再加上山體坍塌的善后工作,今天凌晨才陸陸續續從A市回到S市,休息過后便帶著李紅去了私人療養院。
而李盼弟從小身體不好,以前去一次診所就會被王志以浪費錢的理由當眾又打又罵,久而久之,她對這類地方已經有了心理陰影,一靠近就忍不住發抖。
瞿寧森便干脆讓她跟著回了公寓。
他打開文件,遞給身邊沉默安靜的女孩:“這是S市的所有初中學校。”
男人的聲音雖然溫和,但和剛才溫柔笑著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清癯英俊的眉眼半垂,透出令人窒息的上位者氣勢。
李盼弟低頭接過文件,看著上面的彩色圖片。
她只上過小學,看圖片就夠了。
副駕上的周特助回過頭,為她說明。
“一中師資力量最強,升學率高,但校規很嚴;二中硬件設施最好,升學率第二,比較寬松,不過學校里富家子弟比較多;十四中走藝術路線,升學率不錯,但幾乎人人都有特長。”
“李同學,你可以挑一個你喜歡的。”
剩余的學校不好不壞,周斐看不上眼,就沒加進來。
瞿寧森看了眼李盼弟:“如果你想出國留學,國家也隨你選。”
他既然答應了李紅,就不會敷衍了事。
然而小女孩看著手里的文件,半晌,忽然抬頭:“我媽媽會死嗎?”
她倒也聰明。
瞿寧森嗯了聲:“根據A市醫院提供的病例,她是惡性腦癌,無藥可治。”
“我用供你上學工作和八百萬酬勞的條件,讓她答應了我死后捐贈遺體,如果癌細胞擴散,為了不影響她的腎,我會讓人提前結束她的生命。”
話音落下。
周特助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瞿寧森。
這是什么活閻王的話
車內一片寂靜。街景飛速劃過,李盼弟低頭看著文件,依舊沉默著。
只是一滴又一滴的眼淚,無聲地輕輕落在文件上,緩緩浸濕了紙張。
半晌,她才抬起頭。
哭過后的眼睛清亮堅韌,她終于敢直視瞿寧森:“瞿先生,能讓我和我媽媽住一起嗎?”
瞿寧森:“她現在住在療養院。”
就住在林小草隔壁,以防老人有什么突發狀況,能及時手術。
李盼弟嗯了聲:“沒關系,我想和她在一起。”
這只是個小要求,瞿寧森當然沒意見。黑色車子很快停在療養院前,李盼弟沒有再膽怯不敢進去,深吸口氣,咬牙跟著醫務人員來到了李紅病房。
膚色黝黑的女人已經檢查完了,此刻正有些不習慣和局促地躺在柔軟的床上,安靜發呆。
微微發顫的李盼弟一進來,她便愣了愣,隨后眼眶一紅,不顧渾身被王志家暴后的青紫,立刻沖上前去,緊緊地將瘦弱的女兒抱在懷中。
房門阻隔了里面的哭聲。
瞿寧森側頭,看向不遠處的瞿蔓。
她也站在走廊處,正出神地盯著病房里相擁的母女,右手小臂打著石膏,露出的皮膚上還纏著繃帶。
半晌,瞿蔓才回頭。
她按著微紅的眼角,對瞿寧森笑了下:“不好意思,寧森,讓你見笑了。”
“鄒凱的事謝謝。”
她是從市醫院強行出院,來找瞿寧森道謝的。
車禍沒有讓這個女人受太嚴重的傷,然而生活殘酷的真相卻令她此刻前所未有的痛苦。
瞿寧森笑了笑:“姑姑沒有怪我多管閑事就好。”
“我這里還有很多證據,姑姑需要的話,我可以全部給您。”
鄒凱外面的小家庭兒女雙全,瞿老爺子和瞿清都知道——前者是覺得男人都這樣,沒什么大不了,后者則是覺得平庸的私生子更能襯出自己的優秀,便也心安理得地瞞著。
該怎么說呢不愧是親生父子啊。
女人搖頭,美艷疲憊的臉上神色冷淡:“不用看了,我會讓鄒凱凈身出戶,滾出S市。至于瞿清”
瞿蔓是個當斷則斷的女人,這點從她為了得到繼承權,不惜下跪求鄒凱入贅就能看出來,此刻對這個兒子也是。
“以后他的事情,與我無關,我就當從沒生過這個人。”
瞿寧森對她的決定不怎么意外。
身后的周特助遞上文件,瞿寧森笑道:“恭喜姑姑脫離苦海,這是S市今年和A市市政合作的項目。”
“曜森正缺一位執行副董,您有興趣加入嗎?”
瞿蔓的能力確實很強,之前無法出頭,只是因為瞿老爺子太過獨斷,實際上,那些股東都是因為她才會選擇站隊老爺子。
而現在,瞿寧森要用利益將集團內部真正整合,成為密不可分的一體。
瞿蔓當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女人攥著文件的手緩緩握緊,半晌,才吐出口氣:“我加入。”
權力就在手邊,為什么不拿?
她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快四十年。
枕邊人,親人,都是知面不知心的東西。唯有金錢和權勢,才永遠不會背叛她。
瞿寧森看著她被野心逐漸滋養恢復的模樣,笑了笑:“好,那您先在療養院住下吧。”
“恢復身體后,項目應該也正式開工了。”
瞿蔓又看了眼病房里相擁的母女,這才緩緩離開。
窗外陽光明媚。
周特助再次上前,將一疊厚厚的文件遞過來:“瞿總,這是您之前吩咐的設計圖。”
彩色圖片上,布滿或華美或溫馨或奢侈的場景。
瞿寧森接過,認真地一張張看過,神色比剛才談合作時還要肅穆。
半晌,他看著最后一張圖片里的玫瑰花海,聲音很淡:“沒有別的了?”
“您給的時間太少,設計師們通宵畫了一晚上才畫出這些”
瞿寧森想起漂亮少年嚼嚼嚼的模樣,搖頭:“這些都不行,就算是過生日,他也不太喜歡隆重的布置。”
“更何況,奶奶應該也不習慣這種場合。”
今天已經三號了。
明天過后,就是林舟的十九歲生日。
即將步入二十代的最后一個生日,在稚嫩與青澀之間,綠芽般努力生活,生機勃勃的少年,理應得到最好的一切。
瞿寧森看著窗外飛過的麻雀,半晌,忽然回過頭來。
“明天把李紅的體檢報告裝起來。”
他看著病房里緊緊相擁的母女,神色淡淡地想——
病痛消失的象征,應該會林舟真正開心吧?-
第二天上午。
周特助看著手里的報告,皺眉問醫生:“你說什么?能確定嗎?”
醫生頭頂冒汗:“周先生,我們已經又加急檢查了一遍,但報告里確實顯示……”
“這位李紅病人除了常年勞累留下的損傷,沒有任何重大疾病。”
“那份腦癌的報告可能只是誤診。”
門外,剛剛檢查完的李紅和扶著她的李盼弟也是一愣。
隨后,李紅猛地上前,語氣著急:“啥意思?檢、檢查錯了?”
她看不懂那些醫療報告,只能惶恐地抓住醫生的手,急得想哭:“那我的腎呢?還能捐不?我女兒還要上學的啊……”
醫生連忙安撫她:“腎源匹配依舊成功,如果您確認捐腎,我們依舊能做換腎手術。”
只是,身體方面會有不同程度的受損。
醫生將利害仔細和李紅講清楚。周特助皺眉,收到瞿寧森的消息,剛要說話。
下一秒,林小草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周助理。”
周斐一頓,加價的話硬生生咽下。
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站在門外,神色平和寧靜地看來。
李紅也是一愣。
而后回過頭,怔怔看向這位需要她身體器官的老人。
目光在空氣中相碰。
同樣黝黑的皮膚,同樣溝壑的皺紋,同樣長滿老繭的粗糙雙手。
以及,同樣兩只對生活不屈的堅毅眼睛。
你身上布滿青青紫紫的傷口。
我身上布滿病痛折磨的痕跡。
這一刻,不必再說任何言語,不必再談任何利益。
隔著時間的長河,這里只站著兩個共情彼此的女人。
明亮安靜的病房,李紅忽然回頭,輕聲開口:“我捐。”
第30章 030
林舟睜開眼, 從暖融融的陽光中醒來。
翻了個身,床邊的時鐘指向八點半。瓷白清瘦的腳踝處已經拆掉繃帶,大概是年輕的原因, 林舟恢復得格外快,現在已經痊愈了。
明凈的落地窗吹來微風,室內漂浮著淺淺的水生調香氣。
粥粥正歪著頭, 四仰八叉地豪邁睡在枕頭邊, 胡須隨呼吸在空氣中微顫。
林舟忍不住伸手去摸它軟軟的熱肚皮,又將頭埋進被子里, 瞇了五分鐘, 這才有些困倦地起身洗漱。
只是剛走進衛生間,林舟的腳步就一頓。
臺上擺著他慣用的白色牙刷, 上面貼心地擠著淺綠色的半透明膏體。
然而這不是重點。
——少年抬眸,猝不及防地和新毛巾上那個熟悉的Q版小人對視。
穿著藍色貓咪線衫, 頭頂兩只垂兔軟耳。
靜態的Q版小人不會眨眼,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大眼睛里的blingbling高光繡得特別精致。睫毛依舊翹翹,臉頰依舊粉粉,看上去有種冷淡的萌感。
我盯——
盯!
林舟:“”
林舟的困倦瞬間在小人的目光下消失無蹤。
他有點無語,又有點好笑。很快洗漱完畢,用這塊詭異的毛巾匆匆擦了把臉, 就趕緊將它又掛上了架子
總感覺很怪啊。
林舟從客房出來,果然聞見了彌漫在空中的微微香氣。
半開放的廚房里,一身休閑裝的高大男人站在灶臺前, 正神色認真地往鍋里添水。
明凈陽光中, 他英俊的眉眼被勾勒得有些柔和,襯著周身琳瑯滿目的廚具, 和升騰溫馨的熱氣,有種特別顧家的好男人之感。
林舟駐足。
林舟觀看。
林舟揭穿:“你勺子拿反了。”
精心擺出造型的瞿寧森:“”
男人面不改色地收起湯勺,蓋上鍋蓋,聲音悅耳而誠懇:“抱歉,下次一定改進。”
漆黑漂亮的桃花眼和他對視。
幾秒后,他們忽然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清瘦的少年身上帶著洗漱過后微涼的草木氣息,像是春末夏初的霧靄,淺淡好聞。
他慢悠悠地從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坐在幾步之遙的島臺前,哼聲抱怨:“算啦,這次就不生氣了——”
“下次把小人做出實體了記得講,不要突然放進房間里啊。”
會嚇死人的好不好。
瞿寧森想了想定制完成的那一大堆東西——真的很大堆,沉默兩秒,明智地選擇了不回答。
他拿走林舟手里冰冷的蛋奶,又塞了杯溫熱的水過來,轉移話題:“剛起床不要喝冰的,很傷胃,喝熱水。”
林舟哦了聲,也知道不能貪涼,乖乖捧起馬克杯就要喝水。
下一秒。
他再次對上杯底那雙熟悉的爆閃大萌眼。
大萌眼沉浸在水里,似乎在無聲委屈地問:Q版小人做錯了蝦米?
Q版小人就是很萌呀。
林舟:“”
“不好意思,”瞿寧森面不改色地飛快拿走馬克杯,又換了個透明玻璃的,認真保證:“順手就拿了下次一定注意。”
林舟:“瞿寧森。”
瞿寧森:“對了,其實它叫林小舟來著。”
林舟氣得笑,翹起的睫毛尖對準瞿寧森,蓄勢待發:“那你那個Q版人是不是叫瞿小森?Q版粥粥是不是叫粥小粥啊?”
“這就是你身為總裁的起名能力?”
“那倒沒有,”瞿寧森一本正經:“我那個叫195,還沒有實體。”
“至于粥小粥這名字好聽,不愧是你起的,就叫這個吧。粥粥肯定也開心。”
“”
林舟用力喝了口熱水,聲音格外冷淡:“怎么說呢。我忽然感覺我也能當曜森集團的CEO。”
瞿寧森笑起來,說對不起,又遞了一盤洗好的青提過去。
林舟果然接過來,兔子般一顆一顆地開嚼,瓷白的臉頰一鼓一鼓,比林小舟還可愛。
自動鍋發出滴滴的聲音,跳轉保溫。
瞿寧森看林舟吃提子看了幾分鐘,這才回身打開蓋子。海鮮撲鼻的香氣迅速彌漫,他燙熟準備好的萵筍,然后一起盛進碗里,擺盤,端到林舟桌前。
翻滾的熱霧氣里,交疊的面條在海鮮湯里漂浮。
翠綠的萵筍也跟著浮動,晃晃悠悠地躺在大碗里,擺出兩行整齊的字:
【十九歲】
【要快樂】
鼓起的臉頰一頓。
“”
少年眨了眨眼,沉默地看了會兒這行字,似乎也才記起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心中忽然有個猜測。
他拿起筷子,小心地挑起面條。熱氣騰騰的面條在空氣中舒展身體,林舟卷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筷子都卷不下了,面條依舊沒有斷開
是一碗曾經只在電視上見過的,不會斷的長壽面。
瞿寧森笑吟吟地看著他,聲音和蒸騰的霧氣一樣溫熱:“生日快樂,舟舟。”
十九歲,要快樂啊。
“謝謝。”
林舟低著頭,沒有抬眼。好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將面條又放回碗里,呆呆地看著長壽面,似乎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了。
長到十九歲,沒人這樣專門給他慶祝過生日。
林志剛不打他就不錯了。
和林小草生活時,家里窮,奶奶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清,偶爾記起林舟的,會給他買一小盒一塊錢的廉價奶油土蛋糕。老人家不懂這個,多的就沒有了。
更不用提瞿清那群人。
這是林舟第一次專門鄭重地過生日,有點不知道接下來的流程。
該感謝嗎?
可是已經感謝過了。
該吃面條嗎?
但是面條好不容易才做成一根,咬斷豈不是不吉利。
好半天,他才抬起頭,濕漉漉的眼睛很亮,比得到玩具的小貓小狗還亮。
他征詢般問瞿寧森:“瞿寧森,這個能放冰箱嗎?”
舍不得吃完,存個幾天的話,應該不會壞。
“”瞿寧森忍不住又心軟,只是面上依舊笑著,遞給他勺子。
“長壽面,當然是生日當天吃完最靈了。你喜歡的話,明天我還做。”
天天都能有啊。
林舟哦了聲,淡紅的唇角卻不自覺翹起,原本安分坐在椅子上的長腿也輕輕晃起來。
“留一半吧,”他想了想,準備分一半面出來:“一會兒去看奶奶的時候給她。”
“剩下的我們再一起吃。”
一起吃的話,長壽的祝福也分一半給你。
沒錯,他就是這么慷慨大方。
瞿寧森愣了下。
然后才回過神,笑著輕輕敲了敲島臺旁的保溫盒,忍住劇烈的心跳:“這里有奶奶的我已經和奶奶說了,中午我們一起吃午飯。”
林舟哇了一聲,眨巴眨巴著眼看他,語氣萬分真誠:“瞿寧森,我錯了。”
“你才是曜森集團當之無愧的CEO,無可取代的那種。誰敢篡位我就用睫毛扎死誰。”
“那你對我真好。”
瞿寧森很感動地坐下來,看著林舟垂眸給自己分面條。少年的睫毛細密,神色認真,下巴尖尖的,像只給同伴分食物的小貓。
他們很快分食了這一碗面條。
雖然沒有說出來,但二人都知道,面條肯定也是瞿寧森自己做的。
于是林舟嚼嚼嚼的速度也放慢了許多。
碗沿邊上露出兩只大大的眼睛,少年很珍惜,很開心地吃掉了這一份純粹的祝福。
房間里的粥粥終于醒了。
丑兮兮的貓咪跑出客房,跳上來猛蹭幾分鐘林舟的腿,這才沖去陽臺,開啟了干飯模式。
明媚的陽光灑落,電子屏幕更新黃歷:【六月五日,芒種。】
周一大吉。
今日宜過生,宜探病哦-
黑色大G在療養院門前停下。
林舟背著太空包,從車里跳下來。
這間療養院坐落于S市郊區,占地一千平米出頭,因為曾經是瞿之城名下的不動產,瞿妙嫣和瞿蔓生產時都來這里住過,所以才能掩蓋瞿寧森的身世問題。
不過幾十年過去,這里已經發展得很好。周邊是郁郁蔥蔥的山林,瞿寧森接手后,又打出了以自然生態療養病人的宣傳,以至于來這里小住的富人絡繹不絕,流水很是光明。
隔著透明殼,粥粥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林舟和瞿寧森很快穿過高樓,坐上擺渡車,來到靜謐獨棟的別墅區。
林小草的病房就在中央別墅的一樓,隔壁房間是李紅的住所,再隔壁,是主動要求住過來的瞿蔓。
瞿寧森剛打開門,就不自覺挑了下眉。
寬大的房間里,眉眼美艷的瞿蔓垂著頭,正笑著教桌前的李盼弟做數學卷子。
隔著一扇明凈的落地窗,李紅和林小草并排躺在院子草地前的長椅上,正閉著眼曬太陽。
剛進門的林舟乍然看見這么多不認識的人,也是一頓。
瞿蔓回頭,很快起身:“寧森。”
瞿寧森嗯了聲,英俊清癯的眉眼很溫和,笑著和林舟介紹:“舟舟,這是我姑姑,瞿蔓。”
“姑姑,這是我朋友,林舟。”
他沒有介紹李紅和李盼弟,林舟對陌生人也沒有好奇心,于是只禮貌地對瞿蔓道:“姑姑好,我是林舟。”
因為沒有親戚,也從沒跟七大姑八大姨打過交道,林舟絲毫不覺得自己跟著瞿寧森稱呼姑姑有什么問題。
少年背著雙肩包,還抽空朝瞿寧森露出一個得意眼神。
——怎么樣,我禮貌吧?
瞿寧森忍笑,看向瞿蔓。
女人也笑了:“你好,林舟。”
“今天是你生日吧?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您。”
林舟很禮貌地道謝。
他看出瞿蔓有事要說,于是把太空包遞給瞿寧森,輕輕拉開玻璃門,找陽臺上的林小草去了。
空氣泛著山林的清幽。
瞿蔓回過頭,安撫地摸了摸沉默的李盼弟,對瞿寧森笑道:“寧森,李家的事情交給我吧。”
“我已經認了盼弟當干女兒。等換腎手術做完后,我也會把李紅姐接到身邊,一邊養身體,一邊讓她學習知識——”
“這幾天我發現紅姐的數字敏.感性很高,她只上過小學三年級,但可以非常快速地算出三位數以內的加減法,以前賣谷子的時候,王家都是讓她去算。”
“盼弟就跟著我們一起住,她身體先天不足,但也對數字很敏.感。我已經預約了下個月的機關申請,和紅姐商量后,準備給她改名李熹露。”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從此以后,就都是亮的。
瞿寧森對腎以外的事都不關心,于是一笑:“當然可以。她們母女的身份證明應該在周特助那里,明天我讓他給您送過去。”
“好,謝謝。”瞿蔓也真心笑起來,而后拿起李熹露的卷子,牽著她離開了房間
陽臺上。
林舟輕輕坐在長椅邊,沒說話,靜靜聽著林小草和李紅嘮嗑。
林小草:“我男人也打我,不過他死得早,我才能活到現在。”
李紅:“唉,幸好我和細不對,哦哦,熹露,幸好我和熹露被救出來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活哦。”
林小草:“是哦。”
房間里,粥粥從太空包里跳出來,很快鎖定林舟,炮彈般咪咪叫著跑了過來。
林小草咦了一聲,睜開眼睛:“貓叫?”
粗糙的手一把抓住奔跑貓咪的后頸皮。
囂張活潑的粥粥瞬間一僵,四肢立在空中,呆呆地看向頭發花白的老人。
林小草捏著它毛茸茸熱乎乎的手和腳,捏了半天,才發現一旁的林舟。
“小舟。”
林舟嗯了聲,伸手拂去粥粥掉在她腿上的貓毛:“這是您的朋友?”
“對,”林小草和要離去的李紅點點頭,問他:“你怎么提前來了,瞿寧森不是說要中午才來嗎。”
林舟搖頭,也不太清楚:“他說要布置什么,我們就提前過來了。”
至于布置什么,林舟也沒問。
話音落下。
林小草忽然眨了眨眼。
林舟也眨了眨眼。
半晌。
林舟:“奶奶?”
林小草捏著已老實的粥粥,想了想,才很平靜地說:“小舟,是我不對。”?
林舟有點摸不著頭腦:“啊?”
林小草看著身后被保鏢抬進房間的巨大Q版人偶,恍然大悟:“原來你喜歡這樣的動畫片。”
“早知道這樣,以前我就不賣掉那些撿到的娃娃了。”
“”
林舟沉默。
林舟閉眼。
林舟忍著心中不祥的預感,回頭看去。
陽臺大門打開,三個人高馬大的保鏢抬著一個高兩米的巨型Q版林小舟,橫過身,沉默安靜地走進了院里的草地。
林舟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玩偶抬到不遠處的秋千旁,然后是桌子、椅子、花束、花墻
三十分鐘后。
空運而來的白玉玫瑰花墻夾雜著淡綠桔梗,環繞包圍著整個院子。馥郁的花香浮動在空氣中,巨型Q版的林小舟水靈靈地站在中央C位,隔著一點距離,blingbling的大眼睛面無表情地和林舟對視
林舟驚了。
安靜的別墅內只剩下他們三人。
直到此時,瞿寧森才提著裝有長壽面的保溫盒,緩緩走到桌前,低頭認真地給林小草倒面條。
林舟:“”
林舟:“瞿寧森,你不要給我裝若無其事。”
男人的背影一頓。
幾秒后,他才回過頭來,語速很快地解釋:“舟舟,這些東西是我昨天讓人加急趕出來的,設計圖也是,不太好改。”
“我以為上午先讓你在公寓習慣林小舟的存在就可以抱歉,我只是覺得它很可愛,特別可愛。”
男人低聲道歉,似乎很是低沉。
林舟卻沒被騙過去,額角一抽:“你再裝?”
“”
瞿寧森終于忍不住笑起來。
他幾步走上前,將手里的mini版林小舟玩偶遞給林舟,眉眼英俊,聲音也溫柔:“好吧,其實是有天晚上,我看見你睡前一直在看那個動畫,就自作主張地讓人把林小舟做出來了。”
——那時候,屏幕微光映亮少年漆黑的眸,高挺的鼻,和帶笑的唇。
“我想,你一定也是喜歡它的,就像我也很喜歡它一樣,對嗎?”
手里的小玩偶不知是什么材質,軟軟彈彈的,觸感很好。
林舟回憶起195給林小舟下跪道歉的視頻,半晌,才勾起一點唇角,勉強承認:“你說的也對”
“那也不要光做林小舟的,195和粥小粥的也一起做。知道嗎?”
不然顯得他多自戀一樣。
他絲毫沒發覺自己已經接受了Q版小人們的名字。瞿寧森忍笑,鄭重答應他:“好,我明天就讓周斐去催。”
不存在的矛盾解決。
林舟回過頭,想叫林小草去吃飯。
然而一抬頭,他就看見林小草不知何時早已坐在了桌前。老人懷里抱著老實的粥粥,正低頭安靜地吃面條,旁邊還放著一個印著林小舟的馬克杯。
老人家對年輕人戀愛前的拉扯才沒興趣。
她餓了。
她要干飯。
林舟:“”
少年咳嗽一聲,趕緊坐到林小草身邊,給她夾蔬菜:“奶奶,你慢點吃。”
瓷白的耳尖不自覺泛著一絲薄紅,襯著白玉玫瑰,嬌氣又漂亮。
瞿寧森笑著跟在他身后。
路過巨型林小舟時,還心情很好地摸了下它毛茸茸的胖胖手指。
午飯吃完后,瞿寧森坐在桌前處理工作文件,林舟給林小草梳頭,陪她在房間睡到了將近傍晚。
淺紫色的晚霞籠罩著整片天空,夜色緩緩降臨。
護士將桌上的晚餐收走,林小舟起身,準備和瞿寧森打道回府。
下一秒,瓷白的手忽然被輕輕握住。
林舟回頭,有點疑惑:“瞿寧森?”
男人笑著看向他,按下落地窗的窗簾開關。
厚重的窗簾緩緩分開,小院今晚沒有開路燈,卻有點點星光從夜空墜落,閃爍在少年漆黑的眼眸。
——玫瑰花墻上,正紛紛亮著一閃一閃的星星燈,照亮了此刻靜謐的夜。
林舟一愣,被瞿寧森牽著手,慢慢往院子里走去。
林小草抱著粥粥,也慢悠悠地跟著他們往外走。
巨型林小舟身上也掛著閃閃的小燈,在它身前,被玫瑰纏繞的桌上放著一個巨大的白色盒子。
瞿寧森放開他的手,又牽著林小草在一旁坐下,這才歪頭笑著看向他:“舟舟,你是不是還忘了生日禮物?”
哇塞。
居然還有傳說中的生日禮物環節。
好完整好盛大的慶祝生日。
林舟眨了眨眼,又看了眼笑著的瞿寧森,這才動作很輕地打開盒子。
——里面是一臺全新手機。
之前那個雨夜里,他的手機被碾碎了。林舟還想著過幾天再買一個,沒想到瞿寧森居然送他了。
“我喜歡這個禮物,”少年笑起來,漂亮的臉上露出一個很滿足的笑容:“謝謝,瞿寧森。”
他看著他,認真地說:“我很快樂。”
瞿寧森也笑。
他嗯了聲,聲音忽然變得特別溫柔,又說:“不拆開看看嗎?我選了很久。”
送禮人的心意很珍貴,更何況這手機也很貴。
林舟立刻點頭:“那我拆。”
他很小心地將薄膜一點一點撕開,然后打開盒子,拿起里面嶄新的手機。
咔噠。
什么東西掉在了桌上。
林舟趕緊撿起來,想塞回盒子里——
下一秒。
他的動作倏然僵住。
明亮的星星燈下,白紙黑字的醫院報告上,清晰清楚地印著四個大字。
——【匹配成功】
匹配成功。
寂靜的夏夜,少年就這樣愣在原地。
看一眼匹配報告。
又看一眼帶笑的瞿寧森和林小草。
半晌,他才反應不過來似的,很呆地問:“匹配成功?”
瞿寧森心臟一揪,看了眼眼中同樣心疼的林小草,緩緩吐出口氣:“嗯匹配成功了。”
“生日快樂,林舟。”
“再過幾個月,奶奶就可以進行換腎手術了。”
林小草也點頭,看著她清瘦高挑的小孩:“上午和我一起曬太陽的那個朋友,就是給我捐腎的人。”
“小舟,你終于可以讓自己歇一歇了。”
兩年里求神拜佛,日思夜想。
兩年里忍著疲憊,丟掉自尊。
兩年前的今天,林舟坐在便利店旁的臺階上,疲憊地給自己吹滅蠟燭,一口一口吃掉廉價發膩的劣質面包。
兩年后的今天,林舟拿著這份醫院報告,呆愣之下,還以為自己會哭。
然而,在瞿寧森和林小草隱隱擔憂的目光下。
少年忽然攥緊紙張,倏然笑了出來。
是啊。
為什么要哭?
這是好事情。
好事情,要對冥冥中的命運感激地笑出來。
仿佛壓住小草的巨石終于消失,曾以為已經消失的少年氣,又一次冒出。
林舟看向面前的兩個人,幾秒后,忽然猛地沖上前抱住了林小草。
隨后,他又一把拽住瞿寧森的肩膀,興奮地搖晃尖叫:“瞿!寧!森!”
“奶奶可以做手術了!”
“跟我念:真!好!”
男人有點愣地看著面前臉蛋紅紅、動若瘋兔的少年,襯衫被拽得勒緊脖子,好痛,好可愛。
半晌,他忽然也笑起來,跟著尖叫的少年一起猛晃。
“真好!”
“不對,是:真!好!”
“真!好!”
“感!謝!”
“感!謝!”
“不對,我是在跟你說感謝!”
“那我就說:不!用!謝!”
林小草看著他們,又看了眼blingbling的巨型林小舟,忍不住一笑,捏了捏粥粥可憐巴巴的臉。
靜謐亙古的夜幕之上,流淌著璀璨閃耀的星河。
這是宇宙中最平凡的一天,這是林舟出生后最快樂的一天。
這是他的十九歲。
有愛,有貓。
有希望,有快樂。
有巨型爆閃激萌大眼睛,有真人版195雙開門西裝男,還有抱著粥粥捏手捏腳的林小草
真好。
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