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送陀思走入大廳之后,夏花站在離大廳入口不遠處的一個小角落,下意識低著頭咬著手指。
她當然不是在為陀思給她講的那個故事而煩惱,事實上,她從來都是個聽過故事就忘的家伙,想來沒心沒肺,要她因為一個剛剛認識的,覺得還算不錯的少年向她說的幾句話就思來想去,可不符合她的性格。
事實上,她現在正在為怎么和她久久未見的好友見面而又不被任何認識她的人發現。
不過,站在這里等人似乎真的太顯眼了……
正當她打算先從這里離開,重新回到剛開始的那個沒什么人的小角落時,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夏花?”
來者的聲音帶著一點遲疑和困惑,聽在夏花的耳朵里甚至有些陌生。
但這種感覺,是絕對不會出錯的。
意識到叫她的人的身份之后,小姑娘的臉上立刻露出了難以抑制也無需抑制的笑容,她轉過身,看向她一直以來心心念念的好友,往前走了幾步,聲音不自覺拔高幾分:“征十郎!是你!”
在夏花興致勃勃地想要再說些別的什么的時候,走近了的紅發少年抬了手,把食指虛虛地停在自己的唇前:“噓——”
他今日穿著的很正式,只站在那里,便像是畫中走出來的王子,好像能讓所有女孩為他傾倒。
而如今,俊俏的少年對他多年不見的舊友點了點頭,輕聲道:“我想,我們應該到一個人少的地方聊天。”
他的語氣很溫和,但是是和剛剛夏花見到的白衣少年截然不同的溫和。
和歷經磨難才見到他的夏花不同,他的臉上沒有露出太多見到故友的激動,至少看上去,他很平靜,一點都看不出驚訝。
但夏花早就習慣了她好友的平靜,好像從他們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是這副樣子,見到再多他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事情,也沒有失態過。
這種處變不驚的冷靜,讓他看上去總把萬事掌握在手中。
這也是花鳥院夏花來找他的原因之一。
而現在,久別重逢的他們七拐八拐繞到了一個根本沒人經過的雜物間,把門關上之后,夏花這才松了口氣,隨即,抬手狠狠地摸了把臉,把臉上本來就已經不服貼了的粉底抹去了一大半,但她也不在乎,只是朝她多年未見的好友露出了一個笑來。
“征十郎,我終于見到你啦!”
她綻開笑容,即便現在膚色瞳色發色都做出了不小的改變,但她只要一笑,任誰都會知道她就是‘花鳥院夏花’。
這種活力以往能帶給人快樂,而如今,未免卻顯眼到讓人頭疼。
面對著夏花過分元氣笑容的赤司嘆了口氣,語氣略有一些無奈,他垂了垂自己赤色的眸子,說了一句:“辛苦了。”
雖然已經是秋日,但游輪上的暖氣開的還算足,盡管如此,穿著短袖的夏花也未免太單薄。
赤司嘆了口氣,抬手脫下了自己黑色的西裝外套,遞給了他千里迢迢趕來見他的好友。
夏花沒有忸怩,拿過西裝就披在了身上,一邊披衣服,她還不忘問出她心里的問題:“不過,征十郎是怎么知道我在外面的呢?”
“有一位穿白色西裝的人和我說,外面有人在等我。”
夏花一驚:“陀思嗎?”
赤司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感嘆了一句;“你果然認識他。”
“對,這是我剛剛在船上認識的人,不過,他怎么知道我要找你呢?”夏花沉吟了一會兒,確定自己的確從頭到尾沒有跟他說過自己想找赤司征十郎,最終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異能上。
“難道他會讀心術嗎?”她胡亂猜測道。
“……不知道,但我想,這大概是個很不好的消息。”
他頓了頓,畢竟是故友,他對夏花的性格脾氣也算了解到一個程度了,知道她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再問下去也不過是浪費時間,而詢問細節也不是現在該做的,在短暫思考后,他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而是換了個話題。
“我聽花鳥院家對外宣稱你失蹤了。”
“是,我爸爸要把我嫁給黑手黨的干部,所以我跑了。”陳述著自己頗為可憐悲慘的命運的小姑娘卻冷靜的過分,她看向面前熟悉的好友,卻帶了一點試探,“現在,我爸爸,我哥哥,還有我討厭的‘未婚夫’,都在這個郵輪上。”
這是就連小姑娘自己都知道棘手的局面。
赤司征十郎只會感到更棘手。
此刻,千里迢迢混進此處,什么也不害怕的小姑娘竟然猶豫了,猶豫著她的好友會不會因此退卻。
但顯然,赤司征十郎是個值得信賴的朋友。
“所以,你就混進游輪找了我。”
在見到夏花之前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的赤司少爺,并沒有料到等待他的是這么大的麻煩,但所幸,他好像還有一點把握能解決。
“那么,我想,在我做出決定之前,你可以和我說一說在你逃家這段時間的經歷嗎?盡量簡短一點,最好四分鐘之內。”他說著,低頭看了一眼腕上的表,篤定地說,“五分鐘之后,就是怪盜基德盜取匕首之時,我們最好能趁亂把你送到某輛船上。”
“放心,既然你來找到了我,我不會把你拋下不管的。”
已經徹底被牽扯進局中的赤司征十郎嘆了口氣,他今天嘆氣的次數格外多,并且,這位在籃球場上運籌帷幄的少年,已經意識到這已經是一局他不得不下的將棋了。
*
三分鐘后。
換上了清潔工衣服的夏花跟在重新穿上西裝外套的赤司征十郎后面,繞開人員眾多的道路,走向他已經在心中確定的目的地。
乖乖地跟著好友拐過一個又一個彎的夏花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抬手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小聲地問道:“征十郎,你不怕危險嗎?”
“有一點點,特別是你跟那個要收留你的可疑人士說你叫‘赤司夏花’之后,我就開始害怕了,而且那位太宰治還說這個任就在這條郵輪上,他又有持槍的仇家……這種種結合起來,這讓我有一個很不好的猜想。”
現年十六的赤司財閥少爺赤司征十郎罕見地承認了自己的害怕。
如果有認識他的人恰好在此處,一定會為他這句話驚訝到失語。
但夏花卻完全沒察覺到,她只顧著好友話中地一點半點不對勁,緊接著追問道:“很不好的猜想?可我覺得中也是很好的人唉!”
這的確不假。
從夏花的只言片語來看,‘中也’——這名字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人,對花鳥院夏花這個逃家的小姐的確無微不至且無僭越之舉。
然而,這世上恐怕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善意。
特別是‘中也’還有能和子彈抗衡的能力的時候。
赤司抿了抿唇,沒把這一切和小姑娘說,只是含混著說一句:“目前還只是猜想。”
“噢……”小姑娘鼓了鼓腮幫子,卻也聽話地沒有再問下去,她眨了眨寶藍色的眼睛,凝視了一會兒好友的臉色,“那我好像給你添了很大的麻煩……”
在這方面,她還是稍微,稍微有一點自知之明的。
而被牽扯進這漆黑漩渦的赤司沒有遲疑,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關系,木已成舟,在我決定出來見你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了……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你都來見我了,我也沒有辦法拒絕了。”
的確,逃離花鳥院家的金絲雀,抱歉,他用金絲雀來形容自己的好朋友,但的確目前似乎沒有比這個詞更合適她的了,她既然來朝他求助,他哪里有拒絕的理由呢?
既然欠了一個人情,就一定要有還的準備,不然遇到現在這種情況,恐怕真的要束手無策了。
默默思考著的赤司征十郎頓了一小會兒,隨即用一種無奈的語氣自我調侃了起來:“也許我這個年紀總要經歷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情,比如和橫濱第一大黑手黨對著干這種……以后把這件事拿出去吹噓的話,就連冰帝的跡部景吾都要說一句華麗吧。”
壓根不知道‘冰帝’是什么,‘跡部景吾’到底是誰的夏花難得識趣地沒有往下問,只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繼續往下問:“那我們有多少幾率成功?”
“如果可以,我只希望我們能獲得成功,不必去計算幾率。”
紅發少年的語氣在他們見面之后第一次嚴肅了起來,那種溫和在成功面前蕩然無存了這一瞬,而后又慢慢回籠。
“我會盡我所能,一般情況下,我絕不會失敗。”
“唉,這么久了,征十郎還沒有失敗過嗎?”
完全沒有抓住重點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她伸手撓了撓頭,結果卻沾了一手黏膩的,從她頭發上掉下來的深色染膏,讓她立刻,下意識地,用力地把手在自己棕色的清潔工衣服上擦了又擦,
看見好友這幼稚動作的赤司紳士地當作沒有看見,移開了自己的視線投向前方,語氣平淡:“有過,但失敗的滋味并不好,而且,這一次失敗,無論對你對我,代價都過分巨大了。”
“那么,是誰讓征十郎失敗的?他好厲害!”夏花瞪大了那雙已經變了色的棕色眼睛,湊近了她的好友一點一點又一點,似乎打定了要他說出打敗他的人的名字。
畢竟,她的朋友,可是號稱十余年從無敗績地赤司征十郎啊!
“……現在也許不是談論這件事的時候。”唯獨不愿在這方面和好友細說的赤司輕輕咳嗽了一聲,轉移了話題,“你問了這么多,該我問問你了……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小姑娘果然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只顧著追問她沒聽明白的問題,完全把之前的疑問拋之腦后:“什么什么地步?”
“比如,讓一些人忘記見過你,或者讓人不能開口說見過你。”他回憶了一下自己曾經見過好友用能力的短短幾次,總結歸納了一個大概。
“都可以,但是,我必須要做下約定才行。”
“約定?像我們之前那樣嗎?”
“對,我要互相承諾,單方面的話,我有的時候可以,有的時候不可以。”
“什么時候可以?”
夏花皺了皺鼻子,這個問題讓她感覺難以回答,很多話都堆積在她的心里,但她的語言太貧乏而無法形容:
“有一種奇怪感覺的時候……我解釋不了,總之很奇怪,就連我也沒辦法說到底是什么感覺,也沒辦法控制它什么時候出現,不過我哥哥好像,曾經可以控制過這種感覺一會兒。”
最終,她放棄了形容。
赤司點了點頭,沒再為難已經盡力了的小姑娘:“花鳥院春雨嗎?我剛剛在宴會上見到他了,他出國留學了一段時間之后變了很多,我幾乎沒有認出來他。”
赤司隨口一提,當然,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也無法抑制地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見過的花鳥院春雨。
風趣幽默而又活潑,話多但并不討人嫌,長得很和花鳥院夏花很像,但明顯比她有主見的多。
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家族長子,唯一缺點就是話太多,喜怒太形于色。
花鳥院家這一輩的這兩個兄妹似乎話都很多,但意外的并不令人討厭,甚至讓人很想和他們做朋友,特別是花鳥院春雨,人緣好到過分的成都。
只是這兩年,花鳥院春雨從國外留學回來之后的這兩年,赤司在任何場合見到他,都不會再露出那樣的笑容了。
像是被人奪去了靈魂,冷冰冰而不懂交際,永遠跟在他父親的身后,不說話也不動,就連他也開始疑心留學一趟真的會帶來這么大的變化,還是說他記憶里的花鳥院春雨其實是他的錯覺和美化。
但似乎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沒有感覺不對,絕大部分人都覺得,花鳥院春雨就是這副樣子,一直以來都是這副樣子。
赤司征十郎從來不會懷疑自己,他只會把懷疑放在心里,等待著這個疑問被解開的那天。
而現在,他的疑問終于被揭開了。
“啊,他已經死掉了。”親自解開赤司征十郎疑問的小姑娘沒想到自己會在好友的口中聽見自己哥哥的名字,她頓了頓,難以抑制地癟了癟嘴,就連眉毛也壓低了不少,“你見到的已經是傀儡一樣的哥哥了,那個哥哥是哥哥也不是哥哥。”
這話很奇怪。
小姑娘已經不是第一次和別人這樣說起她的哥哥了,她不知道怎么解釋,所以別人都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赤司征十郎卻很明白。
因為只有傀儡,才能解釋為什么曾經那么活生生的人會變成這副樣子。
至于是誰殺死了花鳥院春雨,是誰把他變成傀儡,現如今都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情,他自然沒有再追問。
“我知道了,那么,現在的他還有這種能力嗎?或者,他會在今晚來抓你嗎?”他說。
“不會,其實那天就是他把我放走的,而且之后我們還見過他一面,他似乎不想抓我!這時候,我又想,我又覺得哥哥還沒死了……”
小姑娘的表情雀躍了一瞬間,隨即復又更落寞了:“可是,我知道——”
“總有辦法的,只要他還沒有真正死去,總有辦法的。”赤司征十郎打斷了小姑娘的話,打斷了她的落寞和自怨自艾,“現在,比起想你的哥哥,我們還是應該想想我們自己,因為,時間快到——”
在他話說出口的這一刻,整個游輪霎時間一片漆黑,驚叫隨之而來。
“啊,沒想到怪盜基德會提前動手,看來還是慢了一點,也許不該說這么多話的。”
在黑暗中,第一步就稍微有些踏錯的赤司的語氣平淡的過分。
“現在,與海或者與我做下約定吧,我住在橫濱大酒店的五樓,你得潛入海底,一直游到橫濱的河水中,從酒店的后門到我的房間里,并且要保證監控不會拍到你的身影。”在黑暗中,赤司家的少爺握緊了他好友冰冰涼的手,將他貼身的房卡塞進了她的口袋,“也許有點困難,但——”
“不困難!”小姑娘的聲音在黑暗中也依舊清脆,“我會盡我所能的!”
在黑暗中,赤司征十郎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他的聲音比起夏花來低很多,卻也分外堅定。
“嗯,我也會盡我所能的。”
以平凡人的身份牽扯進這樣的博弈中,還是第一次。
那么,這次過分危險的博弈,是誰會將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