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塵兒?”
沒動靜。
“師尊?”
依舊沒動靜。
萬山重紫層云,晚霞秾麗多嬈。可惜如此好景色,待在上頭的二人皆無心觀賞。
一夢崖之頂。
紫衣少女負手獨立于此,望著黃鐘峰那道飄起來的紅綢,一動不動,宛若一尊雕像。
她身前是晚霞的光,身后的無盡的影。落得一身孑然,滿身孤傲。
自從瞧見了那紅綢飄揚在太初境上空后,自從足不出戶一整日后,自從知道了她晚上說夢話早就……暴露得一干二凈,卿舟雪耐著性子和她打了許久的配合——
云舒塵便一直站在此處,沒怎么動彈過。
白衣女仙站在她身后,微微翹起了唇,然而面上的笑容尚未凝固時,云舒塵側眸,眸光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那淺笑便收了下去。
神色平整,面無表情,自帶一股冷感。
卿舟雪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望著遠方的群山,她的眉梢甚至因為忍笑而微微蹙起,瞧著似在苦思冥想。
云舒塵轉回眼神,垂眸道:“想笑就笑。憋什么。”
那人倒還真聽話,一聲輕笑便自唇縫中漏了出來。
云舒塵屬實被氣到了,她還從沒見過平日這亳不風趣的木頭,笑得這么愉悅過。就像是情根已經……
哦,的確是齊全了。
不缺情根,但可能有點缺心眼。
卿舟雪笑過后,寬慰她道:“知你想起來此事,許多老弟子都甚是欣喜。那紅綢之下,許多人都在向鶴衣峰道賀。怎會取笑?”
云舒塵不想說話。
“當年你在戰中身隕,”卿舟雪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她頓了頓,“他們……我,都以為此即永別。如今鶴衣峰真正的峰主一朝歸來,眾望所歸,大家都很高興。”
云舒塵的食指動了動,她抬起剛碰上去,然而另一雙卻緊緊握住了她。
“這些年,我未嘗不惶恐。”卿舟雪認真道:“怕尋不到你,又怕你認不得我。倘若再弄丟一次,我真不知去何處尋了。”
云舒塵對上她的眼神。雙眸依舊是漆黑清透的,有什么情緒……譬如一點擔憂,九分慶幸在里頭映得很清楚。
卿兒不是個喜歡傷春悲秋,思慮往事的人。
為何一下語氣就低了許多?
云舒塵似乎讀懂了什么,她靜靜看了她半晌,挪回目光。
曾經的事非要談起,就如那把已經廢棄的劍一般,銹跡血跡斑斑。她愛她,也曾怨過她,心疼過她,也有一些恨她。不過待到往事隨風散去,跨過暮雪千山,如今再看,倒是并沒有懷著往日的復雜……與她在一處,仍是很高興。這樣簡簡單單的高興。
眼下平安喜樂就好。云舒塵不欲讓她再想起前塵那些惶恐,她思索片刻,開口將語調放得輕柔了一些。
“怕我會走?”
果不其然,卿舟雪點了點頭。
“怕也沒用,自是要走的。我現在留在此處實在煩惱。”
“只不過——”
她側過身子,眉眼微彎,輕嘲道:“怎能只有我一個人下山過苦日子,自然是要帶上你的。”
卿舟雪看似想要說什么,云舒塵朝她那邊慢慢走了一步,鞋履叩得崖石一聲輕響。
她抬手撫住她的肩膀,仰起頭,試圖以氣勢彌補一下身高的差距。
倘若能走,卿舟雪早就遞了暫時的辭呈,再與她云游四海也是一件美事。
可惜。
“新一屆問仙大會要舉辦了。”
卿舟雪無奈地笑了一下:“我還有兩個徒弟,總不能讓她們在鶴衣峰上自生自滅。”
“……”
云舒塵被噎了一口,她連忙拿出手掐指一算,下一屆問仙大會還有五十年,倘若她隨著卿舟雪留在峰上,豈不是還得忍過這五十年的尷尬。
可能忍到那時候,都已經不尷尬了。
習慣了。
云舒塵撫著額頭,頓時頭疼起來。
對于此事,她除了想到把那兩個小倒霉蛋逐出師門以外,還沒有想到更為溫和妥帖的辦法。
兩人就此事談了一夜,最后卿舟雪決定將徒弟們也捎上。還能順帶將那兩人的歷練也一道解決了,一石二鳥。
云舒塵嫌棄地嗯了一聲。
自從希音知道可以和師姐師尊一起出門以后,她興奮得一蹦三尺高。麻利地收拾好了行李,甚至比云舒塵她們還要快一些。
“你能想象嗎!”希音使勁兒地晃著若谷,宛若一頭餓了八百年瞧見血肉的狼崽子:“那個每天逼著人練劍,風雨無阻全年無休的女人竟然會讓我們下山玩兒?我一定是在峰上憋瘋了!”
若谷抵住她:“你別嚷嚷了,小心師尊聽到。到時候不帶你去。”
實際上她們的師尊雖然年歲過百,但是人依舊耳清目明,這點動靜隔著百丈遠,也聽得很是清楚。
云舒塵正將打開衣柜門,一件件清點著衣物,讓卿舟雪收拾進納戒,她聽著希音的驚嘆,忍不住道,“你平日在徒弟心里就是這么個形象?”
“就這樣不錯。”卿舟雪若有所思:“若是待她們太好,便會如你那時一般,懶得練劍,懶得修行,稍微一累,就能在我懷里撒嬌半晌。”
“……閉嘴。”
云舒塵不由得想起“慈母多敗女”這句古言,她心底悚然起來,身子也不經意稍微向旁邊挪去。
“沒有什么好羞恥的。”
卿舟雪道:“我還是你瞧著長大的。”
“這怎能一樣。”云舒塵知她向來沒什么廉恥感,因此只是嘆息一聲,懶得和她多費口舌。
“師尊!”
那窗子被人推開一角,一只貓被舉了起來,塞在里頭。希音好奇道:“師尊,小錦能帶走嗎?”
“……”
“不必。”云舒塵揉了揉眉心,先一步應道:“寄養到周長老那里。”
希音一愣,“啊,師妹……哦不,師祖你也去歷練嗎?”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微不可聞地驚嘆道:“師祖,你要和我們一起去問仙大會么。”
云舒塵面無表情,拿指尖點了一下茶面,沾了滴水珠,翹著手指,沖窗外輕輕一彈。
一滴茶水朝她射去。
希音腦門被結結實實地彈了一下,她捂著額頭嗚咽一聲,將貓咪抱下來,窗戶立馬合攏。
“她好兇。”
希音吸了一口小錦,彎著眉眼,邊走邊不知死活地笑道:“不過想起哈哈哈……那小嬌氣包就是太初境老一輩傳說中那位風華絕代的云長老,我真的哈哈哈……明明是一個姓,師尊又對她那樣好,我竟然都沒懷疑過哈哈哈……”
小錦趴在她懷里,似乎贊同地喵了一聲。
屋內。
茶杯又裂了一道紋路。
卿舟雪連忙將茶杯拿過來,擱在一旁,順勢瞥了一眼云舒塵的神色,不由得寬慰道:“別氣了,明日我罰那孩子抄經去,不敬長輩。”
云舒塵的手微微一頓,冷著臉繼續盤算行李,“不必。我倒不至于和小孩置氣。”
過了許久。
“……抄一百遍。”
*
午時,是身為掌門難得的閑暇時光。
林尋真忙完一上午的事,每到此刻總是有些困乏。她便闔眸坐在掌門之位上,輕輕摸著那把無鋒之劍。
她不是劍修,卻握住了這把權柄。當年雖在掌門師叔身邊日夜觀摩,但當真正一個人擔起了這擔子,始才知曉,這些事遠比旁觀辛苦。
不過還好,她對于修行卻遠不如對執掌宗門熱忱,人總是要做自己適合的事情,才不復人來一趟。如今形勢,也無需她有至高修為。
門派之中,卿師妹可作鎮宗之利刃,震懾八方來犯。
有她在,林尋真很是放心。
可是今日卻收到了卿舟雪的一道親筆信。說是她想要帶著徒兒和云師叔一道下山云游,這次可能去得久一些。
林尋真嘆了口氣,估計游歷是假。她昨日才與越長歌促膝長談,好歹讓這位祖宗撤下了那道橫幅。
果不其然,云師叔是受不了她的。
她思忖一番,也好。
近來太初境太平,卿舟雪將周邊妖獸威脅掃蕩得太干凈了些,這樣容易把宗門弟子養廢。
她去云游,正好又空出來一些歷練任務。
林掌門欣然允了此事,特回書一封。
結果沒過多久,她又收到了越長老的一封辭藻華麗的請辭。
這位師叔雖然行事放蕩不羈,但是的確很有水準。
竟然給她整出了一封情義真切的駢文。
林尋真讀得有些頭疼,只見那字縫里層層疊疊地寫著“因為怕被事后報復,她準備出門玩幾年保平安,小師侄江湖再見”幾個真摯的大字。
掌門手里的筆顫了顫,考慮到太初境也的確需要安寧一些,她還是準了她的假。
本以為事情在此已結束。
結果林尋真還是想得單純了一些。
到了夜半,她又收到了一封請辭。
打開一看,字跡有些凌亂,似乎是越長老親自手書,名義卻是自柳長老發來。
林尋真蹙眉從頭看到尾,看著看著尋到了些熟悉感,她很確定前面一大堆估計都是越長歌所書,柳長老只是在末尾冷漠地留了一個名字,以作同意。
“……”
短短一日之間,出走了四位長老。云舒塵和卿舟雪倒還好說,柳師叔又關她什么事?
……莫非是嫌月俸太低,相互通了氣罷工。掌門陷入沉思。
*
當夜,月黑風高。
越長歌打點好行裝,拉著柳尋芹風風火火地下了山。
柳尋芹答應陪她去拿一顆妖丹,以作煉丹之用,并未打算在外頭逗留太久,興許不過多日就要折返。
但既然與她一起下山,難免和她同去同歸。
越長歌一身黑衣,甚至臉上還戴了一層黑紗遮面——這分明是太初境的地盤,她卻扮得像是要去燒殺搶掠一般。
柳尋芹頗有些不忍直視,收回了目光,眸光淡淡瞥向前路。
其實很多時候,她也不知道師妹在想些什么。
越長歌卻在一路嘆息,“讓你換身沒那么淺色的,我若是被那個女人暗殺——柳尋芹,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話音剛落。
忽地有一慘白身影在黑暗中閃過,片刻后又消失不見。
“……”
越長歌下意識后退一步,她揪緊了身旁的人,聲音有些發顫:“這片好像是墓地來著。我腳下這……會動?!”
“走開。”聲音冷淡如霜。
越長歌輕嘶一聲,委屈道:“你干嘛突然兇我?”
“……你踩到的是,”柳尋芹忍無可忍:“我的腳。”
那女人頓時松了口氣,飛快一步撤開,轉身笑道:“早說,嚇死我了。這些鬼物雖說不如何厲害,但實在樣貌丑陋,遇上了總歸晦氣。”
但不知為何,越長歌轉身時,卻瞧見柳尋芹的神色微微一愣。
“怎么了?”
她一點點挪過目光,往那邊飛快地望了一眼。待看清東西后,越長歌忽地花容失色,又一把揪緊了柳尋芹。
原來方才看到的白色不是她眼花。
夜間的一陣迷霧散去,逐漸顯露出人影。
卿舟雪和云舒塵,攜著兩個徒兒,與她們大眼瞪小眼,似乎是碰巧撞上的。
越長歌和云舒塵正對了個著。
良久后,她輕咳一聲:
“你也……下山了?”
伴隨著對面那女子一聲冷笑。
氣氛驟然尷尬起來。
第222章 尾聲
此處并非荒郊野嶺,但的確是一片墳場。
自蒙蒙夜霧中能看到一點清亮的燭火,被法力小心地維護著。
卿舟雪手中拿著一點瓜果糕點,彎下腰身,擺在墓碑面前。
她們即將遠行,是以順路過來掃一下墓。
不料越長歌也抄著小路走,陰差陽錯之下,這便正好撞了面。
云舒塵在一旁撐著把傘,稍微朝那邊傾了一點點。
然而那雙眼睛掩在傘沿下,并未看向卿舟雪,而是似笑非笑地盯著越長歌。
“師妹這是往哪兒走?不如與我們一起同行?”
“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越長歌忽地正經:“你——”
云舒塵向著她的方向慢慢走了一步,手指轉著傘骨,蕩開一圈。
越長歌死死抱住柳尋芹,俯身在她耳畔小聲道:“你別讓她過來。就算沒了修為,這眼神也夠瘆得慌。”
“你先前不去惹她,現在也不會心虛。況且,這與我有何干系?”柳尋芹亳無慈悲。
話雖如此,柳尋芹還是轉向云舒塵:“不順路。只是下山尋一些煉丹材料罷了,不會在外頭耽擱過久。”
云舒塵頷首,又涼涼地瞥了越長歌一眼,“既然不順路,師姐慢走。”對上柳尋芹,她講話還是如一的溫柔親切。
“卿卿,好了么?”
卿舟雪燒完了一個話本,才將火焰揮滅,聞言起身,“嗯。”
她甫一抬頭看向云舒塵,云舒塵剛好路過越長歌身旁,駐足冷笑道:“這些年記得好好修煉。十年不晚。”
果然還是不會放過越師叔的么。她大體甚是成熟,在某處又較真幼稚得有些可愛。
卿舟雪在其后搖了搖頭,跟上去牽起云舒塵的手,又叫上后頭兩個說悄悄話的徒兒,與柳越二人就此別過。
待那四人走出很遠,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可以松開了。”
越長歌聞言,將手放松了一些,但仍算半挽著,她欣然道:“柳柳兒人美心善,果然不會見死不救的~妾身無以為報,愿——”
柳尋芹不得不重復了一遍:“我只是下山尋藥的。”
“當真?”
越長歌有些懷疑,笑了笑。
“嗯。”柳尋芹這話倒是不假。她先前日子鉆研許久,想知道這世上有無靈根再生之法。
不過關乎為何尋藥非得捎上越長歌,此一細節仍然值得商榷。
柳尋芹記掛著她最為看重的大弟子。當年白蘇辭別太初境,一人獨自下山,一下子過了很多年,至今也沒什么消息。她尋齊全了藥,沒逗留多久,就和越長歌回峰了,想來是還得研究一段時日。
這些年,卿舟雪與云舒塵走過許多地方。但是她們二人都更喜歡江南柔婉的景色,因此故地重游,在此處逗留得比較多。
又一年滿池紅荷,顏色過于稠濃,像是要幾滴墜落下來的夏色。
希音窩在船上,和若谷擠在一起玩水。不事修行的日子總是這般快活。兩姑娘挽起褲腿,把腳丫浸在河中,在水底下相互踢著打架。
師尊和師祖買東西去了,留著她倆看船。
此刻天邊呈一種淡青色,頭頂暈成一種雅致的灰。
此刻岸邊擠滿了人,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在遠處的江面上,一層白浪層層疊疊地堆著,相互擠壓著朝這邊涌過來。
一碰岸堤,忽地炸開。
水霧白浪涌起高尺,在驚喜和驚呼之中,人頭攢動,往后退了好多步。
云舒塵與卿舟雪撐傘立在岸旁,像是兩株孤芳自賞的蘭,她們離人群中心較遠,方才本想擠進去,可是卿舟雪實在受不了這摩肩擦踵的觀潮大流,兩人只好退了出來。
一浪涌起,水霧飛濺。
雖然隔得遠,水面上還是像起了云一般,煞是好看。
云舒塵將傘往前傾了一點,她將手里包的一些桂花糕收了起來,而后想了想,又拈起一個嘗著:“免得待會濕了。”
卿舟雪本等著她的投喂,結果那人卻像是忘了這茬,一面饒有興致地看潮,一面吃著糕點,全部進了自己的嘴。
她看了一眼潮頭,慢慢將傘面扣下來些許,擋住兩個人的身影。
圓圓的傘面下,一只手順著傘骨向下握著,腰間被攥出來一道褶皺。
傘內傳來一聲嫌棄:“是在外頭。”
“可那是最后一塊了。”另一道聲音很輕,“不是說桂花味的,是說桂花味且加了綠豆的綠豆糕。”
待到一下一個潮頭打來時,兩人才松出一口氣,離得遠了些。
卿舟雪如愿以償地知道了桂花味且加了綠豆的綠豆糕是什么味道,還帶著她的余溫。
云舒塵再次從傘下抬起頭時,眼尾處難免泛了一點點淺紅:“好吃么?”
“嗯。”卿舟雪沖她笑了一下,“比純是桂花味的好吃。”
“讓一下——”
方才傘面覆著,未曾瞧見后方。云舒塵感覺側腰上被蹭了一下,好在卿舟雪反應迅速,將她及時拽了過來。
啪嗒幾聲。
有什么東西掉了一地,往下一看,是一地的點心,砸得四分五裂。
不知是誰家的小丫頭,正捂著額頭,眼淚汪汪地看著滿地狼藉。
那小姑娘抬頭一見云舒塵,先是被美貌恍了一下眼睛,然后忽地一下就哭了起來,扯著她的衣裙:
“糕點沒有了……”
云舒塵蹙眉。
她不喜歡小孩子,尤其是這種又哭又鬧的。幼年的卿兒安靜懂事,勉強在忍耐水準之內。
不過光天化日之下,倒不至于和這不懂事的小娃娃較勁,太過丟人。
“莫在鬧市跑,容易撞到人。”
很快,云舒塵放平神色,反而沖她溫和一笑,將她手里那一點點布料不動聲色地拽出來。她自袖中掏出幾枚銀錢,塞入那只小手:“別哭,再去買一些。”
那小姑娘吸了口氣,哭啼不止:“不要錢……那糕點是我娘親親手做的,用來謝白大夫救命之恩……嗚……”
卿舟雪聽著聽著,卻忽地正色道:“你說的是哪位?”
當聽她邊哭便嗝出“白蘇姐姐”四個字時,卿舟雪一時愣住。
她半蹲下身子,與那小姑娘平視,清聲問道:“小丫頭,你可否告知我,她在何處?”
本是出門游玩,不料無心栽柳,竟遇上了故人。
這一路上,卿舟雪和云舒塵七拐八拐,跟著那小孩鉆入了一道很深的巷子。
那孩子擦干了眼淚,一路上都在夸白大夫妙手回春,是如何治好了她母親的心疾。先前還奄奄一息的人,今日竟能下地走動。
她說她家里窮,除卻吃飯以外,根本沒什么積蓄,平日也看不起病。但是那位菩薩姐姐義診卻從不收錢。這附近的窮苦人家,大抵都有受過她的恩惠。
沿著青灰磚石進去,這只不過是個尋常醫館,樸素得很,自外頭來看,也沒有什么特別的。
“我就不進去了。”
云舒塵停在門口,輕輕搖頭:“白蘇念我是長輩,每次都甚是拘謹客氣,況且我與她不是太熟,你們師姐妹二人會舊就好。”
“也好。”卿舟雪將傘給了她,“師尊,是在此處等我,還是回船上等我?”
“我慢慢走回去就好,不礙事的。”
云舒塵將傘合攏,拿在手上。她稍微偏著頭,瞧著卿舟雪猶豫片刻,便打起簾子走進了醫館。
醫館中依然樸素。四平八穩的棕褐色木柜,陳列著一股藥材的苦香。里頭獨坐著一位清秀佳人,手執醫書,支著下巴,似乎是好不容易忙完一天,這會兒才落了點閑暇時光。
卿舟雪心下覺得寬慰。
果然是她。她還是那個老樣子。
那人聞聲,抬起眼睛來,瞧見面前的白發女子,竟一下子愣在原地,連手上的醫書也松了幾卷。
“師妹?”
白蘇訝然:“你怎的來了?”
卿舟雪揉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腦袋,微微一笑:“我和師尊帶著兩個弟子四方云游,不慎路過此處,機緣巧合之下,竟認出了這小丫頭說的神醫是你。”
白蘇輕咳一聲:“比起我師尊的醫術,我當真差得很遠,遠稱不上這個。你可莫要胡說了,免得給她老人家丟臉。”
“沒有。”小姑娘不贊同道:“白蘇姐姐就是神仙。前些日子這里發了洪水,有很多人都病倒了,你也救了好多好多的人……我娘還有隔壁大姨都講,這是神仙下凡渡世的。”
白蘇認得這個小丫頭,她問道:“你是小梔?今日不去上學堂,怎么跑回來了。”
“我……弄砸了。”談起這個,小梔又想著回家不免被長輩責怪,講了來龍去脈,白蘇聽得嘆了口氣。她寬慰道:“你既然覺得我是神仙,神仙可不需要吃什么。是嗎?”
不知多久,她才將小梔哄好。沒了禮物,卻仍有情義在。卿舟雪看著那孩子緊緊抱了白蘇一下,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看來師姐在此處,過得的確不錯。小梔走后,白蘇給卿舟雪倒了杯茶,兩人隨意談了些近況。聽說太初境現在如日中天,林尋真為事業奔忙著,一切都好;聽說柳長老還是過著一如既往的日子,并無變化;總之云長老也想起了前塵,這一些卿舟雪沒有多提,只是淺淡地笑了一下。
白蘇卻從這溫和一笑之中,知道她如今是求仁得仁了。
“真好。”白蘇放了心,聽說這些事時,她眸中微微閃著一些光亮:“如今都失而復得,各償其愿。”
“柳師叔興許也想念你了。”
卿舟雪問:“近幾年,還打算回去么?”
白蘇微微一愣。
當年她是無意偷聽了師尊與長老談話,怕師尊把靈根獻祭,才做出這等冒然舉動。
哪怕多年過去,柳尋芹心底過不了這道坎,哪怕她嘴上不說,心底恐怕還是存有一分遺憾或是愧疚。
白蘇思索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回去了。”
“我在此處過得很好。沒了靈根,仍可為尋常人看診,兼之這一路走走看看,救死扶傷,并不有違我當年夙愿。”
“也是。”
卿舟雪也并未再三勸她,師姐從前溫順,從不忤逆長輩的話。這個決定既是她自己做的,想必對于日后也有了規劃。哪怕身為修道之人,亦不止只有一種活法。
“往事不可回頭,萬種得失,若是能得一個不悔,這樣就很好了。”
卿舟雪走出醫館時,天邊已是一種暮昏色。現如今街頭的人已不多,收攤的收攤,歸家的歸家。
好像耽擱得久了一些。
船停在離觀潮很遠處。
卿舟雪快步走了回去,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些不妙……許是直覺。
遠遠地,便瞧見那片碧河之中,整只船濕淋淋地浮著,像是剛剛從水面下翻過來。
岸邊坐著兩個落湯雞,正在瑟瑟發抖。
站著的是眉梢緊蹙的云舒塵。
“怎么了?”
云舒塵淡淡道:
“你兩個乖徒兒坐船上玩水,最后鬧得厲害了,竟能連帶著船翻到水里去。”
船入了水,問題并非很大。對于水靈根修士而言,只不過是動動手指頭的事情。
卿舟雪起先還不覺得如何,沒想到往水面一看,姹紫嫣紅,煞是好看,糊成一片,呈現出一種糾結的顏色。
好像有什么方才擱在船上忘了拿下來,遇水則化,如今幾乎已經沒剩多少了。
她心中微驚,那不是師尊她——來自東海的……雖說是一種胭脂水粉,不過由于原料極為罕見,因此很具有收藏價值。
那倆傻徒兒還在瑟瑟發抖,卿舟雪的心也抖了起來。當年她劈了云舒塵的峰,卻還能僥幸活得好好的——大抵是因為師尊對于劍魂還有些興趣。
希音輕聲說:“師尊……我前天才把經抄完,手都快斷了,這次能一起交嗎。”
云舒塵在一旁折了一細枝,往水中一擲,木遇水而生,頓時又幻化成了一艘一模一樣的船。
她兀自走了進去,頭也不回。
“守船事小,也甚是簡單。”卿舟雪開始訓徒弟,“但慎終如始,則無敗事。這經書抄了那么多遍,我怎的看你一句都記不住?”
希音忙不迭點頭,也不知道是說自己記住還是沒記住。至于若谷,她已經不敢吭聲。
“再將前日所抄的東西寫一遍,再給你師祖賠罪去。”卿舟雪嘆了口氣,瞧著那兩艘船,“你們將那艘清理干凈,按照如今這般看,還是分開來得好。”
新生的那艘小船上,忽地露出女人的一個側臉。她掀起船上罩著的一層簾,手微微抬著,好整以暇地看向卿舟雪。
“教徒無方,你也別閑著。一百遍。”
卿舟雪忽地愣住。
當兩艘船再次啟航時,一只里頭載了三個,另一只里頭只載了一人。
載著三人的那艘,里頭點了燈火,徹夜不熄。
希音的筆桿子戳著臉頰,同情地看著卿舟雪:“師尊……你都這么大了,還會被你的師尊罰抄經,我以后也會這樣嗎。”
“師尊,你從前經常這樣嗎?”
燈火一船盈盈,眉目平靜、姿容冷淡的女人一筆一劃地謄抄著經文,并不說話。
直到天至破曉,她轉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將筆擱在一旁。
“從前本是沒有的。”
她正襟危坐,蹙眉道:“自從收了你們二人為徒,我已是第二次被罰抄經了。”
這話說的。希音和若谷面面相覷,對她擠出了一個滿懷歉意的微笑。
實際上,希音結合《云舟記》,早就看出了卿舟雪和云舒塵之間一些暗流涌動的……情感。只不過礙于師祖一顆黑心,遠比師尊可怕,希音難得地慫了,每日將此事悶在心里,甚至都沒有和若谷分享。
若谷稍微單純一些,將話本和現實分得很開。
自從分了兩船以后,若谷瞧見卿舟雪的手腕有些僵硬,平日端茶拿東西倒是無事,只是對于較為敏感的劍修而言,她用劍時能感覺出來一點點偏移。
若谷已練劍多年,她自然知道這種感受。不管手腕再有力,倘若維持一個動作久了,也容易酸漲。對于練劍這樣精細的活,影響便能從其中看出來。
每當單純的徒弟關懷她時,卿舟雪總是沉默片刻,而后說抄了一夜的經文,有些手酸。
若谷頓時愧疚起來,她和希音怎么又不聽話了,害得師尊被罰。可是近來師尊被罰的次數有些多,從初一謄抄到十五,每日還有些虛弱。
如此看來,師祖當真要比她嚴苛許多。若谷嘆了口氣,心中不由得悲憫……始知眾生皆苦。
她們一行人繼而北上,這邊沒有南方富饒,況且絕大部分都已是魔族的地盤,自有一番風光。再瞧了一遍北源的雪山,又去蓬萊訪仙島,漫無目的地閑游著,最后不知不覺到了西邊。
西邊是黃沙而蠻荒的世界。
卿舟雪臉頰被風沙刮得生疼,她駐足于沙山之頂,望著眼前那一輪通紅的落日。
腦中卻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場景,歷歷在目。
在秘境之中,她和幾個師姐妹坐著一破破爛爛的木舟,從沙丘頂端疾馳而下。阮明珠一路上笑聲宛若銀鈴,但是白蘇已經快要嚇暈了。
再一盯著這輪紅日,總覺里頭還能走出那個明艷如火、又帶著一股子野蠻勁兒的年輕姑娘。
“卿兒?”
趁著希音和若谷被沙狼追得滿地打滾,云舒塵遮著面,與她靠得極近:“在想什么?這些天也待夠了,不如走得快些。”
卿舟雪的思緒被打斷,她瞧著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人,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將布料扒了一點,得以讓她雙眼露出來。
“吹風這么嚇人的嗎。”
云舒塵瞥她一眼:“此處風大干燥,白日又極曬人,連水都沒法凝出。你自從傷身以后,愈合能力不如先前了,倘若不愿頂著滿臉褶子回去,還是仔細些好。嗯?”
“好。”卿舟雪聽話地閉上眼,任由云舒塵將她也裹了個嚴實,她一邊任由她動作,一邊商量道:“那便不久留了。正巧問仙大會也快開始,這一月就慢慢回宗可好?”
“最好如此。”云舒塵的神色這才松和許多,仍對這片蠻荒沙地有些偏見:“此處你自個來,我是再不來了。”
回宗之路上,難免經過流云仙宗曾經盤踞的地帶。如今這里宗門不復存,但是街市卻熱鬧起來,商行極為發達,是溝通東西南北的重要軸心——看來李閣主當年的野心圖謀,如今已經實現了。
此中修道之人多,因而兩人變幻容貌,免得被認出。
這里有家鋪子甚是有名,招牌上掛著“販劍處”三個響亮易懂、念起來又有些奇怪的大字。
天底下的劍修都喜歡來這里逛一逛,老板絕不止販劍,還會給各位修士的靈劍提供一些額外的養護與修理。
希音和若谷攜手進去后,云舒塵問卿舟雪,要不要再尋一把新的佩劍?每日瞧著她用冰劍、樹枝、葉子……雖說也能用,但瞧著實在寒磣。
卿舟雪猶豫了片刻。其實她并不是一個喜歡換新東西的人,每新換一樣,這時才感覺舊的那件徹底消融在時光之中。
但是她也萬萬不想再拿起清霜劍。
權衡一二,她還是點了點頭,“嗯,你替我選。”就像當年一樣。
云舒塵微微蹙眉,她的目光隨意掃了掃,這里頭不乏有好物,但那只是尋常的好。如今這九州都已認為卿舟雪當得起劍仙一稱了,得尋個什么模樣的寶劍才配得上她?
“倒真會給我出難題。”她的手指撫過一個又一個的劍鞘,瞧了許多把,也沒看見合意的。于她心中的偏私而言,就算將當年的“清霜劍”放到跟前,恐怕都有些襯不上卿兒如今的劍道。
一把通體烏黑的長劍,堆在眾多的精美寶劍之中,顯得有些樸素。
云舒塵沒有看上,可能是嫌棄它丑。
但是卿舟雪卻走了過去,將其拿了起來。這一仔細看,竟覺得很合眼緣,握在手里也舒服。
“不好意思。”一個小姑娘卻蹙著眉,斬釘截鐵道:“那是我的劍。”
卿舟雪朝下望去,本是尋常一瞥,但那張面孔太過熟悉。
心中一怔。
恍如隔世的感覺席卷全身。
這小姑娘長得好像顧若水。
其實不算朋友,是當年她唯一一個比較欣賞的對手。顧若水天資之高,極為罕見,哪怕她并非是真正的劍魂,卻半點不比修無情道之前的自己差勁。
最后在流云仙宗覆亡之時,旁的弟子走的走,散的散,唯有顧若水一人出宗迎戰,保全了流云仙宗最后的氣節。
最后死在了清霜劍下。
倘若出身同宗,結局可會不一樣?
面前的小姑娘有些冷淡,許是惱了,她重復道:“我今日是來取劍的,前輩錯拿了我的劍。”
對于劍修而言,自己的寶劍被別人拿在手中,肯定有些介意。
卿舟雪輕咳一聲,將那把劍遞給了她。小姑娘一把將劍抱在懷里,朝她行了一禮,便端正地轉身欲走。
“你學劍幾年,有無宗門師承?”
小姑娘聽著身后一道清冷溫和的聲音傳來,她頓住腳步,轉身對上那位年長的劍修。
“自幼習劍,此是第三個年頭。沒有師承。”她不卑不亢地答道,“聽聞太初境中有一劍仙,劍法登峰造極,四年后宗門大比,我準備去試一試,希望能拜入她門下。”
“……”
指她?
卿舟雪被小姑娘冷著小臉當面夸了一通,頗有些尷尬。她思忖片刻,開口道:“你若是有志于此,日后跟著我,我會傳授你劍法。”
那孩子愣道:“那,前輩是何人?”
“太初境卿舟雪。”
然后那孩子便徹底呆在了原地。
“卿兒,你還是用樹葉樹枝撐一段時日罷了。”云舒塵的聲音自卿舟雪身后傳來,似是有些無奈:“太過一般,不想選……嗯?”
云舒塵瞥見了那個抱著黑劍的小姑娘,自然也覺得有些熟悉。
她輕輕挑了下眉,“你與她說了什么,這孩子怎么呆愣愣的。”
“向她傳授劍法。”卿舟雪輕聲重復了一遍。
好啊,前面兩個糟心玩意兒還沒出人頭地,又來一個小徒孫。身為鶴衣峰真正的老峰主,云舒塵卻有些頭疼——她還沒有尋到下一個能主修五行大陣的混元五靈根,稱得上是門衰祚薄,自己的徒弟反倒比她先一步桃李滿天下了。
罷了,沒必要去尋。云舒塵決定寫一本后人看不懂的功法,塞入某個山洞,等待有緣之人拾取。
渡過這一條江。
馬上就要到太初境了。
卿舟雪將那孩子暫且托付給希音和若谷照看,自己仍與云舒塵同留一條船上。回宗以后,要和掌門談話,還要將兩個徒兒的賽事顧看好,興許還得安置一下小若水,總之閑不下來。
此刻算是難得的靜謐。
“要日出了。”卿舟雪靠在云舒塵肩頭,方才她淺眠了一陣,聲音難得帶了些倦意,習慣性問道:“師尊,你冷么?”
“不冷。”云舒塵柔聲答道,反而給她裹緊了衣裳。卿舟雪如今身體的確不如往年,偶爾也會頭疼腦熱,感個風寒什么的,變得更像個人了些。除此之外,暫且沒有什么旁的影響,這些年靜心修行,神魂也穩定了許多。
“師尊,待到她們比完之后,我們再去何處?”卿舟雪正在醒神:“原來出門也不錯。這一路走來,景色都很美。”
還在喊師尊呢。
可云舒塵竟也不覺得突兀。這倆字就這樣順著雙耳進去了,異常絲滑。多年是這樣叫的,如今有些改不過來,倘若一不注意,隨時都能從嘴縫中溜出來。
她側眸朝身旁那人看去。
此刻舟到江心,天邊萬紫千紅后,又是一片魚肚白。
卿舟雪的側臉上,淺淡地泛著一層柔光。
江風吹起了她鬢邊的長發,整個人還是如當年那般飄逸出塵。只不過眉眼間到底多了幾分成熟,青澀不復。
云舒塵端然凝視她許久,卿舟雪察覺到她的視線,扭頭和她對視。
“嗯?”
“沒事。”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竟這么多年了。”她想了想,“既然喜歡看,那便挑個景色好的地方去罷了。最喜歡什么風景?”
“處處都不錯。”
卿舟雪闔上雙眸:“各有各的美,怎好比較呢。”
真是這樣么?
云舒塵再看她半晌,便收回了眸光,將自己與她裹了起來,雙眸微彎,輕輕呼出一口白氣。
恰逢前方朝陽怒紅,噴薄而出。照得江面波光粼粼,暈成一片光暈,美不勝收。
她心里想,世上風景千千萬,不過浮光掠影,尚能入眼。
唯有——
那玉雪可愛的小孩,攥著她的袖子,軟糯地喚她的名姓。
到那清冷出塵的年少女子,白衣舞劍,劍尖挑起紛飛的大雪。
再到那名震四海的劍仙,泠泠于蒼茫人海間。
這才是,這才是入了眼,更入了心,從此這一生,都注定放不下,舍不了,離不開的風景。
“卿卿?”
卿舟雪睜開眼睛,一只手撫在她的發尾,輕輕撥弄了一下。
云舒塵的聲音溫柔清淡,像是忽地有些懷念往昔,準備與她講一個很長的故事,她用著這樣娓娓道來的語調。
“我好像還記得,你第一日莽撞闖入我洞府時的模樣……”
第223章 番外:師尊母親輩的往事
“君上,如今我族已立穩于小西北幽天,外族皆已歸順,四海之內無不安寧。
大祭司微微彎腰,她艷麗而繁復的裙擺垂在地毯之上,順著地毯上蛇形扭曲的花紋,向前延展至一高座。
座上的女子穿著不如祭司艷麗,顯得要端肅高貴一些。眉尾斜飛入鬢,雙眸的弧線很嫵媚,而她的嘴唇,似乎天生是微微翹著的,仰著頭看人的神色帶著一股含笑的意味。
“嗯。”女人揮了揮手,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下去。”
大祭司的一番慷慨陳詞,還沒有落地便已經胎死腹中,她嘆了口氣:“君上,您的確到了成婚的年紀……”
“你若再說一句。”
唐伽若闔上眼睛,“本座把你舌頭割了,晾出去當人肉干。”
“君上!”大祭司眼淚都要飆飛出來,她忽地一下子跪在地上:“自您接連拒了郁家的長女,秋家的長女,二女兒,三女兒,我們便主張不選世家女子,族中長相端正,家世清白的姑娘也尋了三百余位,結果一一又被您駁回……您知道,您知道民間的流言蜚語已傳成什么樣了么?!”
“嗯?”唐伽若來了興致,笑了笑:“是何模樣。”
“她們非議您好男風。”
唐伽若雙眸微睜,先是一愣,而后大笑了起來。她笑得有多歡暢,大祭司就有多害怕,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大祭司顫抖道:“君上,倘若這流言屬實,臣只能一頭撞死在這伽羅殿上,以死明志。”
唐伽若笑完以后,欣然起身,“無稽之談罷了。你也當真?”
“本座這才把這內內外外蕩得干凈了些。”唐伽若故意嘆了口氣,“你們怎么半日休息都不與人?這便催著我成親,下一步便該催生孩子,日子愈發沒盼頭了。”
“阿姊?”
門開一縫,又一女子緩步走來。唐伽若見了她,笑容驟然溫和了許多:“是伽葉來了。”
唐伽葉是女君的妹妹,兩人眉眼長得甚是相似,自外貌上來看,幾乎也沒有太大分別。
她瞥了大祭司一眼,揚著下巴道:“君上不喜歡聽這個,你怎么非得每日來叨擾一次。”
大祭司生無可戀:“臣也是一片忠心,自古有言忠言逆耳利于行——”
“好了。”唐伽若嘆息一聲:“別死諫了,此事本座自會考慮。大祭司,你好生回去籌備今晚的祭祀大典。”
“……是,是。”
唐伽葉蹙眉看了一眼祭司,待她退下以后,神色這才微松,轉頭看向唐伽若,認真問道:
“你當真沒有中意的女子嗎。”
女人半是無奈笑著,半揉了揉眉心,“什么?連你也要來煩我?”
“沒有。”唐伽葉也笑了一下。
她自小最為崇拜的便是面前的長姐。
北源山以北,比不得仙界凡間風和日麗。此處魔物橫行,常年不見天光,唯有強者才能擁眾人王之,睥睨這片殘酷的土地。
而于她心目之中,阿姊就是這樣的人,永遠野心勃勃,自信從容,像是驕陽一般。
唐伽葉放眼整個魔域,也未曾瞧中哪個女子能配得上她。況且如今這般,她反而高興——姐姐不娶親,便不會與自己生分,不是么?
“還是你乖,坐吧。”唐伽若笑笑,換了一個姿勢坐著,舒展一些,她抬眼看著這伽羅殿窗外一望無際的灰色天光。
“這些年,風景真是看膩了。”她黑色的指甲輕輕叩了一下精美的座椅扶手,依舊盯著外頭若有所思:
“聽聞北源山南邊,有很多仙門聚集,那兒土地富饒,天也明亮。不似我們這兒常年陰森森的。”
唐伽葉咂摸了一番,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起仙門。
“既然好,”她頷首道:“把那片地方搶過來便是。”
唐伽若嗤笑一聲,“要是有你一句話這般容易就好了。”
“暫且還不到時機。我可沒這個心力與他們大動干戈。”
“也是。”
唐伽葉對此并無異議,她微微仰頭,眸中流露出一絲不屑之意:“修道之人慣來虛偽懦弱,若無必要,也不用和他們打交道。”
唐伽若聽著這些老生常談,支著下巴,不置可否。
族中的確不待見修道之人,此乃魔域的共識。
于她而言,倒沒什么討不討厭一說。倘若有利,便一定能尋得共謀處。
“今晚的祭祀大典,我便不去了。”
唐伽葉一愣,她搖了搖頭,“可祭祀并非小事。需君上在場,如此不敬,會觸怒神明的。”
“的確,太不敬了。”唐伽若微微一笑,她招著唐伽葉過來,素手拍了拍她的臉蛋:
“這不是么?你瞧你生得和我這般像,莫說她們,連女媧在世也看不出分別。為了避免不敬,不如——”
唐伽葉雙眸微睜,她醒悟過來,稍稍偏開了頭:“不行,你又要出門。”
阿姊總是閑不下來,除卻打仗征戰,亦愛玩樂享受。
自然而然地,唐伽葉被趕鴨子上架,頂替了她幾天,每日過得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發覺不對。
結果此域真正的君王倒好,她總愛喬裝打扮,裝作尋常女子將魔域大街小巷竄了個遍,一連幾日不歸,弄得幾個知情人心內惶惶,甚至暗地里差人去找。
唐伽葉不想再經歷一遭。
“這里也唯有你,敢如此和我說話。”
唐伽若冷哼了一聲,她揚起下巴,神色高傲:“總之,此事就這樣定了,待會我叫人把禮服給你送過去。”唐伽葉雙眸抬起,阿姊雖好,但任性起來也著實有些霸道,她倔強地抿起了下唇,最后一撩衣裙,就此跪了下來,“祭祀不可兒戲,君上三思。”
不知何時,唐伽若已經從王座上走下來,負手而立,站在她跟前。
“幫個小忙而已。”她的聲音又忽地低了下來,分明是命令的語氣,卻還是說出了一股溫和的味道,“妹妹肯定舍不得我難過。”
雙臂被托著扶了起來。
唐伽葉被她一棒子一顆棗兒弄得有些頭暈。她直直望向那張和自己相似的面孔,僵持片刻,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妥協,正如上次、上上次、上上許多次一般。
“……阿姊,這是最后一次了。”
*
此處天清氣朗,的確獨有一份娟秀。
只可惜仙門云集,人來人往,簡直是糟蹋了這片寶地。
唐伽若甩開折扇,掩住口鼻,這一股子修道之人的味道,果真讓人有些不適。
她雙眸微瞇,坐在一間酒樓的窗邊,向下望著人山人海。
將祭祀那攤子挪給妹妹后,她便一路向南,輕松來到流云仙宗附近。
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她已將全身的屬于魔族的氣息收斂起來,故而一般人瞧她,只是肉骨凡胎。
今日流云仙宗附近的人很多,據說是有一年輕修士在此布道講學。
唐伽若的興趣不大,她還從未聽過仙家的學問。不過既然恰巧碰上了,知曉一下也無妨。
她打算稍后去瞧瞧。
魔君大人不緊不慢地喝了碗茶,酒樓的小二一見這女人一身黑金貴袍,氣質非凡,便知道是位大主顧,立馬仔細地迎了上來:“客官今兒來點什么?”
“有什么?”
小二報菜名非常順溜,一口氣講了二三十個。
橫豎她也不知那是些什么,名字都挺風雅,感覺和魔族的吃食略有不同。唐伽若實在懶得聽了,便道:“招牌的,都上一份。”
沒過多時,一桌實在擺不下,分了十九盤,的確都是很陌生的模樣。
入口滑嫩生香,果然風味有些區別。不像她們,總是會烹一些魔獸的肉,比這個略柴一些。
蔬菜竟然是綠的么?
魔君大人陷入疑惑,她嫌棄地掠過了此盤。去尋點看起來正常的吃食。每一門她只是淺嘗輒止,精挑細選地掃了一遍,待到擱下筷子時,也差不多填得七分飽意。
瞧瞧下頭的人又多了些,再不去恐怕無立足之地。
她付了錢,還不等人找,便轉身瀟灑離去。結果還沒出門,忽地被趕出來的老板一把攔住。
“你付的是何物?”酒樓老板道:“我這小店可不收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唐伽若眉梢微蹙,她的目光落在老板掌心的幾塊黑色印錠上——那的確是魔族的真金白銀,面額不小。
她的余光看向別桌修士,忽地發覺他們的銀錢似乎和自己那邊并不流通。
真是麻煩。
她取下手上一圈玉鐲,也丟進了他的手心之中。
“此物買下你家酒樓足矣。讓開。”
可是玉鐲自外行粗看,根本看不出成色好壞。
那老板冷笑一聲:“這是糊弄誰?沒錢還吃什么飯?本店從不賒賬,今天你非得付干凈了才走得脫!”
放肆。
倘若是妹妹也罷,這等小人也敢沖著她不敬。
唐伽若神情冷淡,她睨過一眼,自上向下將人打量了一遍——這女人生得有些奇怪,五大三粗的,嗓音也難聽得很,不對……按他們的說法,應當是個男子。
她在剛入流云仙宗的地界時,只覺得這等人的面貌有些怪異,像是魔域中尚未開化的魔獸,如今看來又添了一項——愚蠢且無禮。
煩人,索性肅清干凈。
唐伽若的指尖剛氤氳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魔氣,才如赤練蛇一般環繞上對面破口大罵之人的頸部,一點點地收緊。
忽然有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我瞧這位打扮似是外地人,不要為難她了。店家,這些銀票可夠?”
唐伽若的手微微一頓,她嗅到了一股修道之人的氣息。警覺之心驟起,于是便將魔氣撤下,按兵不動。
“夠了……夠了。”老板往手中一掂量,遠過于方才那桌的酒菜錢。他的態度頓時和顏悅色起來:“仙子雅量。”
唐伽若倒覺有趣,她側眸朝邊上瞥去。
那仙子身披流云仙宗的道袍,衣尾泛著一層柔和的淺藍,當真如云霧般輕柔飄逸,走過來這一段,款款生風,步步生蓮。
她戴著一層面紗,只將眼睛露在外頭。
那雙眼眸生得極為好看,像是一泊湖上起了煙霧。
原來修道之人,也不全是面目猙獰。
唐伽若微微一怔,難免多看了一會兒,直至香風撲面。稍后,她忍不住瞥了一眼旁邊的男子,更覺怪異。這修仙界真是很奇怪,這倆……當真是一個種族的么?
第224章 番外二
仙子替她付完了錢財,沖她淡淡笑了一下,而后便自唐伽若身旁經過。
唐伽若的眼眸微微下垂,注意到了她腰帶上繡著的流云紋路。
是這方仙宗之人。
自服飾來看,與那些外門的小嘍啰不一般,此女的地位顯然要高一些。
“仙子喚作何名?”
那女子的腳步微微一頓,側眸過來時,眼睫上映了一片朦朧的曦光。
“我姓云,名為芷煙。”
唐伽若看著她的身影頭也不回地離去,步履略快,像是趕著去什么地方。莫非也是去聽那什么論道的?
她思忖了片刻,若是能與她相熟,便能尋個掩護混進流云仙宗里頭看看,如此也好。
唐伽若一路到了論道處,才發現自己的推測稍微有些偏挪。
云芷煙并非聽眾,她是講的那位。這方圓幾百里的修士聚攏過來,流云仙宗門口那片場地擠得人山人海,也不知是真心想學道,還是欲要一睹芳容。
唐伽若本來沒有多大興趣。可那位女仙的聲音甚是悅耳,不疾不徐,溫潤如玉。她竟也不知不覺聽了幾個字進去。
唐伽若難得對修道之人抱有了一些膚淺的好感。魔君大人的身旁從不缺乏絕色,女希氏族幾乎沒有長相難看的,一個賽一個的艷麗。
但是生得如此含蓄婉約,一身皮相還掩不住通身氣質的人,倒是很少見。
散場后,云芷煙似乎有些疲乏了,她讓身后的師妹幫忙倒了一杯茶,潤一潤喉嚨。結果那位師妹方才還在思索道法,迷迷糊糊地遞了杯茶過來,腳步一踉蹌,茶水險些潑了出來。
云芷煙剛想施法擋開,另一把折扇卻已飛來,完美地收攏了所有的水珠。
她訝然看過去,那位沒錢付賬的女子又將折扇收攏,沖她微微一笑:“真是巧了。”
“多謝。”
云芷煙依舊禮貌又疏離,似乎方才幫忙墊錢只是舉手之勞,她并不想和外人產生太多交集。
“方才仙子所言,我有幾句不解,何謂‘和光同塵,與時舒卷’?”
“此句出自晉書,前半句道經中也有提及,和其光同其塵,有很多參悟的角度,粗略言之,是指人收斂光芒,順應時勢而靈活變動。”
“這樣啊。”
那黑衣女子雙眸微彎,“芷煙妹妹甚是博學。對了,這是方才的飯錢,我不習慣欠旁人的情分。”
云芷煙微微一愣,掌心中不知何時躺了一堆昂貴首飾,日光一照,熠熠生輝。
她再抬頭看去,面前的人已經完全消失,走得毫無征兆。
芷煙妹妹?她比她大么?
低頭一看,手中的珠寶個個圓潤生輝,瞧著成色很好。
遠遠超過了一頓飯錢。
云芷煙收也不是,扔也不是,她猶豫片刻,又將掌心合攏,在心底道:好奇怪的人。
*
唐伽葉嘆了口氣,“你終于回來了。”
唐伽若微微一笑,“有這么累么。”
她將外袍脫下,隨口問道:“祭祀大典怎么樣?”
“一切照常,沒有出意外。”
不知為何,唐伽葉自她的身上嗅到了一點修仙人的味道。她不由得蹙了眉,跟在唐伽若身后走了幾步,“這樣的氣息……你去了何處?”
“流云仙宗。”
唐伽若見妹妹一臉警惕,不由得翹起唇角,故意搖頭嘆息:“仙家這山水風光就是不錯,改明兒我便搬出去,寶座給你。”
“阿姊!”
唐伽若徹底展顏,“逗你玩的。急什么?”
她見妹妹心情不悅,便與她聊了一下外頭的見聞。唐伽若自那兒的蔬菜綠油油講到那里的樓閣多為木質,別有一番風情。
她心不在焉地聊著,但是思緒卻漸漸飄遠。那些景致雖然迥異,但其實也并沒有那么吸引人,吃食口味獨特,卻還是有些不習慣。
但是云芷煙,倒很是不錯。
她上次有意將錢留得多了一些。唐伽若饒有興致地想,也不知那人會不會四處打聽她,而后又無功而返。
這般場景實在有趣。
此一出門,魔君大人心情甚好。
她待在小西北幽天,安分守己地理了一段時日政務。
最近部族擴大了許多,自也需要更多的地盤。
北源山以北的魔域雖然廣闊,但是能供族人繁衍的地方屬實不剩多少。唐伽若沉思良久,她還是將目光盯到了北源山以南的地帶。
那一處,也有一些修仙門派。倘若要將勢力延展過去,這些阻礙便一個都不能留。
清除是小事,可惜這些宗門大多背倚靠流云仙宗,倘若貿然吞下,說不定又得引發一場仙魔之戰。
真是頭疼。
擱修道之人眼中,魔族尤為好斗烈性。但是對于稍稍明智一些的君主而言,征戰意味著犧牲和削弱,流血過多便會被淘汰。倘若不是非不得已,或者是利遠大于弊,魔族也不愿輕易招惹流云仙宗。
然而,幾月之前的那個女人在唐伽若心中輕輕掠過只影。
看起來,要弄清流云仙宗的底細,云芷煙是一個不錯的突破口。
唐伽若這般想道。
不出幾月,她又如法炮制,拉著自己的倒霉妹妹頂替魔君之位,自己則去了一趟流云仙宗。
宗門內有禁制,不可靠近,以免打草驚蛇。
唐伽若便守株待兔。
云芷煙看著并非像是一時興起就去隨便尋個酒樓吃喝的人,自古修道者都講究少思寡念,很多人連口腹之欲都不曾有。
上次她在酒樓碰到她,而那老板似乎也與云芷煙相識。
想來并非巧合。
這很可能是云芷煙平日的一個習慣。
唐伽若的運氣不錯,只在此處喝了一上午的茶,又閑逛了一下午,待到日暮時分,她便瞧見了一個熟悉而綽約的身影。
“如上次一般就好。也是要帶走的。”
那女子依舊戴著面紗,露出一雙極美的眼睛。
彼時唐伽若坐得較遠,況且她也只是微微側過頭去,不動聲色地觀察她。
云芷煙打包了兩份像點心一般的東西,并沒有耽擱多久,看似想要轉身離去。
兩份。
還有一份是給誰的?
唐伽若的手輕輕彈了一下茶杯,故意發出一些聲響。此刻她已經將目光收回去,并未留心看她。
云芷煙也往這邊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她眸心泛起訝然,“是你。”
“嗯?”
唐伽若支著下巴,勾著唇:“真巧。”
“正好。”云芷煙自袖中掏出一疊銀票,遞給她,溫聲道:“姑娘還我的珠寶太過貴重,后來我去估了價,換成了此處能用的錢,這樣給你,路上能方便一些。”
云芷煙的手懸在唐伽若眼前,而那魔女只是笑著,并不接。
唐伽若輕挑眉梢:“我贈你的傳家首飾,本是心意,你怎么都拿來換了錢呢。”
云芷煙一僵,詫異地看著她。
此言當真?
她們二人只不過萍水相逢,哪有人會一見面便將有重要紀念意義的東西當做抵債還人的?
“這……”云芷煙有些尷尬,瞥了那奇怪的女人一眼。她微微嘆了口氣,“改日罷,我替你贖回來。”
仙家的女子,脾氣都這么溫良么。
擱在魔域,這可并不是值得贊美的品性。看來只有修仙界奉之為寶。
唐伽若又覺有趣,得將面前這個仙子逼到什么程度,她才能沖人發火?
自這張柔和婉麗的面相來看,也實在想象不出她生氣時的模樣。
云芷煙手上的銀票剛欲收回,卻被另一只手夾住,輕巧地拽了出去。
“說笑而已。”
她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其實就是一些能值幾個錢,又不常戴的首飾。”
“既然如此……”云芷煙的神色忽地有些冷凝。
而唐伽若卻在這一刻站起身來,她金黑交加的繁復衣裙隨著起身收攏,其上的花紋緩緩流動起來,就像是盤踞的蟒蛇忽地蘇醒一般。
“總之。”她雙眸含笑:“我初來此地,多謝芷煙仙子照拂。”
云芷煙的話止在嘴邊,仰頭看著她。
面前的女人比她稍微修長一些,嫵媚又高貴。
“這附近于我而言都甚是陌生,相逢便是有緣。”她若有所思地看著云芷煙,彎眸道:“你是流云仙宗的人?我也能進去看看么?”
“不行。”云芷煙搖頭。她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底細,怎可輕易帶入宗門。
唐伽若壓根沒想過她會答應,醉翁之意不在酒。
人性總是相似的。
在拒絕一個人的第一個請求以后,再提出另一個,利用這點下意識的愧疚,她答應后者的可能便高了許多。
“沒事。”
唐伽若蹙眉:“聽聞這流云仙宗,在日落之時云霧繚繞,站在遠方山巔觀之是一奇景,我又不認識游人同行……嗯。”
只是站在宗門外頭遠眺一下嗎?的確如此,有許多四處游歷的修士愛挑群山東南峰遠眺落日下的流云仙宗,曾有一段時間,此等美景廣為流傳。
云芷煙一想,這并不算過分的要求。瞧她修為也不是很高,不知道能不能飛上險峻的奇峰……幫一下也未嘗不可。
且恰巧和她順路。
云芷煙看了一眼天色,嘆了口氣,“好。此時正是最好觀日落云海之時,你隨我來罷。”
第225章 番外三
流云仙宗,東南峰之巔。
一覽眾山小,云層疊蕩升騰,落日余暉雄渾,這樣一照,像是有金色的光芒從縫隙之中露出。
唐伽若負手而立,吸了一口氣,山野草木的味道盈入鼻腔,異常清新。
“這般的景色,我常年觀之,但是仍然覺得很美。”
云芷煙望著天地自然之景,靜候清風拂面。
“只有景色美嗎。”
云芷煙不由得扭過頭去,正與唐伽若的視線撞上。
那女人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又微微笑起,可是她舒展眉梢的模樣很好看,并不惹人生厭。
她莫名自信道:“這分明是美景襯——”
唐伽若悠悠指著自己,輕哼一聲:“美人。”
云芷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只可惜面紗擋住,瞧不清楚。
溢美之詞多由別人來講,方能顯得自己謙遜。
哪有這樣的人,會指著自己一通夸的。
可是她偏生做得很是自然。
“我不能陪你久留,待這太陽落山,也要回宗了。”云芷煙笑了笑,朝她伸出手,忽地又感嘆道:“我身旁多是修士,同門沉溺于修行,師尊也比較喜靜……總之,還從未見過你這般的女子。”
唐伽若也不經意地笑了笑,她的目光下挪,落到二人交疊的手上。
真隨意。
她也沒見過還沒聊幾句就突然牽人的姑娘。看在她不懂的份上,勉強才不算流氓行徑。
“在我家的風俗,若是牽了另一人的手,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
云芷煙素來只知男女大防,她詫異地蹙了眉,“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是一對眷侶。”
“可是我們都是女子,竟還有這一說?”
云芷煙似乎被她說得一愣,慢慢松了手,輕咳一聲,將那只手背在身后。
“自然有。”唐伽若偏著頭,“況且天經地義。”
云芷煙搖頭道:“你不會御劍,我只是想帶你下山,就如來時一般。那時你怎的不抗議,莫不是又誆我?”
“原來你竟已占我便宜兩回。”唐伽若神態自若,回敬她剛才的話:“我活了這些年月,也從未遇到過你這般的女子。”
“是嗎。”
云芷煙思忖片刻,忽地微微一笑,“既然姑娘如此介懷,我也有其他法子帶你下山。”
她卷起一道輕風,將唐伽若腰身束住,如吹落一陣秋葉一般。
唐伽若眼前一亂,不由得闔上,再次睜眼時,竟然身已至山下,四周坦蕩,再不見巍峨仙峰。
魔君張開手心,垂眸看去,里頭靜靜地躺著一秋葉。
這修道之人的術法,真是花里胡哨。
不過。
她隨手將那片秋葉夾住,輕輕一飛,丟向遠處。
唐伽若釋放了渾身的魔氣,裝出來的溫柔風趣也驟然氣勢凌人了幾分。
“出來。”
一名女子自遠處現身,溫順地伏下身,半跪在她腳邊,“君上,我已打探過了,太上忘情的確是那位……姑娘的師尊。”
“太上忘情。”
唐伽若早聽聞過她的道號。
她轉過身,沉思片刻。
“前幾日便是她在北源山邊設下屏障?”唐伽若在心底冷笑一聲,真是敏銳。
*
云芷煙送走了那個奇怪的女子,不知為何,她方才的確被她逗得有些想笑。此刻心中輕松,竟也很是暢快。
那人雖是說些奇怪的話,不過倒能與自己聊得很來。
云芷煙理了一下外袍,踏著一朵云,飄向流云仙宗。
她朝太上忘情——也就是她的師尊的居處走去。
敲了幾聲門以后,云芷煙候了一會兒。不過多時,那門便如有生命力一般自發敞開了。
一容貌清艷絕倫的女子,正盤腿坐在所置一蒲團上,屏息打坐,她面前正放著一矮桌。
待到云芷煙放輕腳步,走到她面前,她才止了打坐,眼睫往下一壓,而后緩緩抬了起來。
屋內的陳設很是單調,幾乎沒有什么顏色。
女人的眸中也如這陳設一般,冷冽干凈,沒有夾雜紛雜的情感。
云芷煙驟然對上那雙眼眸,頓了頓,溫聲道:“我去給您倒杯茶。”
瓷杯微碰,啷當輕響。
“您又修行一整日了嗎?”
她在心底嘆了口氣,將買來的一些小吃擺上桌面。就著茶水的蒸汽一熏,頓時有了點兒活人間的氣息。
“不必。”
太上忘情看著她忙活了一陣。
“上次宗門擺宴時,師尊夾這道點心的次數最多。”云芷煙說:“我知道您是喜歡的。”
是么。
偏愛這種東西,在許久以前就被無情道道法侵蝕了罷。
太上忘情微微搖了一下頭,“你吃。”
云芷煙也盤腿坐下來,雙眸微彎,似是早有準備:“可徒兒買了兩份。總不能又扔了。師尊這些年一直都在修行,為何不能抽空放松一下。”
“不曾累過,談何放松。”
云芷煙似乎有點受挫,蹙起眉梢,那雙妙目的弧度淡去,慢慢低垂下來,“嗯。”
太上忘情一直在品讀她的神色。
她在失落些什么?
僅僅只是因為自己沒有品嘗她帶回來的點心么。
太上忘情的目光下挪,落到桌面上潔白如云的糕點。她自認談不上喜愛,也談不上討厭。只不過既然已經辟谷,便無需多此一舉罷了。
她抬起衣袖,拈了一塊,只是淺咬了一小口。而后便放回了原處。
云芷煙一愣,終于再次展顏:“您怎么突然……好吃嗎?”
“嗯。”
在云芷煙靠近的一瞬間,她衣袍上殘存的一些淺淡魔氣引起了太上忘情的注意。
“慢著。”
云芷煙感覺手腕被另一指搭住,師尊的手因為修習道法的緣故,要比旁人冷一些。故而腕間涼意甚是凍人。
她不明所以,但還是乖巧地任由她捏著:“……怎么了。”
太上忘情探查了一番,她并沒有任何異常情況,看來那點魔氣只是衣裳上附帶著的,輕輕一揮便再也嗅不出什么。
近來魔族有些躁動,只是竟未曾想到已經膽大至此,敢在仙宗境內明著活動了。
“沒事。”
太上忘情的手微微放松了一些,“最近妖魔橫行,出門留心。”
“是。”
云芷煙見她短短幾句話以后,又再次陷入寂靜。雙目闔上,沉溺于打坐修行的冥思之中。倘若不是還稍微有一些均勻的呼吸,她整個人便像是如冰雪刻成的雕像。
這樣真的不累嗎。
云芷煙自問不休不眠地修行以后,身軀雖然輕盈,但是在神識上仍會感到疲乏。
她知道太上忘情足夠專心,自己無論做什么也不會打擾到她。所以便安靜地坐在原地,一個人將自己的那份默默吃完。然后又將東西收拾好,還順手溫了一壺茶。
云芷煙盯著壺下的一撮小火苗,不知為何,心底覺得空落落的。
從小到大,似乎一直如此。
自有記憶以來,云芷煙便在太上忘情身邊旁。
師尊似乎有別的徒弟,但這些年云游在外,故而云芷煙印象不深。對于宗門之中的人,她們對自己過于尊敬,也總是聊不到一塊去。
她總是自己一個人修行,累了便一個人自娛自樂。
除卻指點和必要的叮囑之外,太上忘情幾乎與她沒有什么交流。
兒時總是試圖以一些笨拙的法子來引起師尊的注意,可惜師尊的關注也只不過淺淺一瞬——她只是確認她的安危而已。
而自己想要與她分享很多東西,一些奇思妙想,一些歡喜與失落。云芷煙覺得她和師尊應該有許多能聊的話……她可以聽她講曾經的事,可以去講九州天下——哪怕無所事事的閑聊呢?
大多數時候,她的聲音,宛若對著一面空空的墻壁,永遠得不到回應。
待到熬過了青春最好的年紀,這些心思也一點點地淡去。如今可能是習慣了,也甚少來煩她。
云芷煙的日子依舊如小河一般緩緩流淌著。
又過幾日,太上忘情有事外出。
那時云芷煙在自己的屋內修行。
忽地耳根子旁有了些聲響,睜眼看過去,簾子被人掀了一角,露出半張面孔。
那女人微微一笑:“別來無恙?”
是她。
她換了一身衣裳,仍是以深黑為底,卻不顯單調,異常繁貴華美。
“你?”
云芷煙微微一怔,詫異道:“你是怎么進流云仙宗的。”
“興許是看我生得面善,不是壞人。旁人一個心軟,就與我行了方便。”
唐伽若歪著頭:“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云芷煙對她的話半個字也不信。門規如此,不可能會因為這種事情對她破例。
“此處是清修的地方,若無別的事,你還是換個地方游玩較好。”她微微蹙眉。
“也好,我倒也覺得此處無趣。”
那雙手卻伸在她的面前,手腕間的紅玉鐲子如朱砂一般赤紅奪目。
“既然如此,隨我出來。”
“……出來?”
“不然如何帶你去別處逛逛。”
那女人似乎是在嘲笑她,又勾起唇:“整日關在無趣的宗門里頭,你倒也坐的住。”
“我們的確不能隨意出行。”
云芷煙的心在一瞬有些動搖,不過很快她忍住了這般的誘惑,搖頭婉拒道:“況且,我每日也得修行。”“這世上修行之法,可不止枯坐一種。”魔女仍在循循善誘:“只可惜你活在這么古板的地方,肯定不知道。”
云芷煙不動聲色地問道:“是什么?”
那只手指輕輕勾了勾:“你靠過來一些,我便告訴你。”
她半信半疑地,往這邊走了一步。兩人僅僅只是擱著一道簾子被打起來的窗。
“別動。”
黑色的指甲頓時撫上了她側臉,撥弄了一下鬢邊散亂的發絲。
下巴忽地被抬起。
云芷煙感覺面前襲來一片陰翳,她一警覺之下,下意識去推搡那人的肩膀。
但是唐伽若卻并未吻她,只是湊得極為相近,呼吸幾乎可以相聞。
近在咫尺,那紅唇輕啟,淺吹出一口氣。
云芷煙忽然感覺一陣困意襲來,隨后便再也不省人事。
第226章 番外四
她再次醒來時,已不知身處何方。
云芷煙倏地睜開雙眸,向四周抓握去,摸到了一些柔軟的布料。她撐著身子,短暫地眩暈了一會兒,便緩緩地坐了起來。
她此刻正坐在一方舟上,順著溪流而下。
四周皆是大片紅楓,長勢分外喜人,一片片豐腴張揚,如雞冠子那般艷麗。
這是——
“怎么樣。”一道女聲在她耳畔說:“這樣的景色,我猜你從未見過。嗯?”
然而唐伽若看她迷茫了一會兒,待到明白自己的處境后,很快臉色冷凝下來。
“這是何處?”
“不知道。”
而那女人說話更是惱人,對此一笑了之:“畢竟我連流云仙宗都不甚熟悉,不是么。”
“我根本不認識你,也不知你是何名姓。”云芷煙一把攥住她的手,蹙眉道:“并不想與你出來閑逛。放我回去。”
那雙眉往上一挑,目光似有深意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似乎在詢問她干什么。
云芷煙頓時尷尬起來,想起這個女人之前說過的話,兩地風俗迥異,于是松開了自己的手。
“唐伽若。”
她收回目光,看著遠方的楓葉,言簡意賅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唐伽若稍微偏著頭,仔細觀察著云芷煙的神色,嘆道:“與你幾次相遇,也算有些緣分,怎能說完全不認識我。”
“你們這兒的人,說話都這么喜歡傷人心么?”
這三個字在魔域久負盛名,但可惜的是,仙家的人好像并不認識。畢竟兩地除了交戰,便幾乎從無其它往來,而交戰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對不住。”云芷煙垂下眸:“但宗門有令,若無必要,我并不想——”
“他們不讓你出來。”唐伽若側臥在舟上,青絲流泄,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道:“你就一直乖乖的?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么?為什么?”
“清規戒律雖嚴謹,如若每個人都不遵守。”云芷煙搖頭:“那宗門該亂成什么樣。若遇上大事,那便麻煩了。”
“只一兩次,況且只有你一人,不會生亂的。”
她的語調帶著引誘的意味,總是這樣一點點地蠱惑著她。
云芷煙甚是頭疼,她滿心都是抗拒,可是念得久了……還是摁不住心中一點點的外界的向往。
在很多年前,便被自己藏了起來的,那一丁點憧憬。
她坐在流云仙宗的云霧里觀了好多年山下人間門,每年望月,每年春節,還有端午,每當在此時,她才感覺自己的生命中確實淌過了春去秋來,而不是一譚凝滯的靜水。
年少時自然也會幻想,就像江湖中的游俠一般,踏過錦繡河山,一路瀟灑自如,吃喝玩樂,可惜那只是幻想罷了……流云仙宗門規森嚴,同門都沉溺于修行之中。她在這方面幾乎尋不到可談的人。
師兄在外面。師尊近年來身旁只有她一個人。她若是一走了之,本來就孤寂的那人好像就更形單影只了,如此也不太妥當。
雖然云芷煙知道太上忘情估計一點都不會在意。
正思忖著,嘴卻被一糖葫蘆堵住,噎得她差點半含著山楂,扭頭便吐在手心。“總之這一時半會,陪我也無妨。”那女人把簽子拿回去,自己則優雅地咬了半個。
*
云芷煙醒來以后,本是可以一走了之的。
但某種莫名的“不可錯過”,還是讓她掙扎的心情一點點淡去,最終在這么多年的壓抑之下,隱隱約約抬了一個小頭。
因此她并未反駁唐伽若所言,而是一言不發地坐在舟上。
唐伽若瞥了她一眼,大抵是知道了什么,心下好笑,便也不戳破她,而是帶著她走了很遠。
先是行舟慢賞兩岸風光。待到人煙再次聚攏時,天色已暮。
然而星星點點的昏黃光芒卻亮了起來,連成一片。街道上的人群絡繹不絕,幾乎人人手中提著一盞式樣不同的燈籠,小孩則會將其抱在懷中,蹣跚地跟在后頭。
“原來……這樣熱鬧?”
光映在她的眸中,好像是群星落入湖面,漣漪與星火相融。云芷煙又在面上遮了一層薄紗,將容貌遮了個七七八八。
“本無瑕疵,何苦要遮住。”唐伽若卻甚是自然地將她的頭發撩出來,掛在耳后。
云芷煙的注意力完全被周遭挪過去,聲音聽起來有些心不在焉:“習慣了……在宗時我每去觀他們修道,似乎有些影響旁人,時而也會招些麻煩。師兄告訴過我,遮住出門會清凈許多。”
她扭頭過來,雙眸微彎:“的確少了許多麻煩。”
唐伽若思忖一番,才有些繞地轉過了彎來,她不屑地笑了一聲——是云芷煙那群同門自己修行心思不定,反倒怪到她頭上來,著實可笑至極。
想到此處,唐伽若竟有些憐憫她了。
魔君見過的美人數不勝數,但芷煙仍然讓她過目難忘,她本以為這樣的人天生會得到很多偏愛,卻未曾想到,原來長在這種清心寡欲的地方,美貌也是有過咎的。
……若是能把她帶回老巢?想必會過得開心一些。
這個念頭也只起了一瞬,唐伽若便在心底將其揮散。
這時云芷煙走在她前頭,背影綽約,落在眼中很是生動。
唐伽若靜靜地看了她半晌,眉梢蹙起,將目光挪開。
——她是太上忘情的徒弟,所以只是暫時的交情,到頭來終歸是殊途。
唐伽若身為魔域的領頭,還不至于瘋到要和她推心置腹。
她這樣一想,將心底那點莫名的可惜與憐愛收了起來。
這在此刻,她們前方人山人海,徹底堵住了去路。幾根木架子搭著的高臺上,懸著大大小小的燈籠,其上刻著的花紋各不一樣,有生肖模樣的,憨態可掬,也有些花卉,或者印著跳舞的神女。
最大最精美的一盞,懸在最頂上。
如月亮一般,瑩潤光潔。
底下的幾個小孩在不斷攀高,試圖去摘頂上最大的一個月燈。可惜越往上木架搭得愈發陡峭,沒幾處能夠落腳。
底下的已經摘完了,光禿禿一片。
“想要那盞燈嗎。”
還不待云芷煙看去,她發現身旁的女子已經消失不見。
一個影子驟然出現在月燈旁邊,將那些正在攀登的小孩嚇得險些掉了下來。
最高的一盞,放在唐伽若心中,自然也是最好的。這些凡人的把戲,對于與生俱來強大的魔族而言如同小兒科。
她飛到半空,長袖一甩,精準地打落了那盞燈,火星耀眼了一瞬,如流星一般墜落下來。
她也旋身墜入人群之中。
然而唐伽若落地時卻站得相當穩當,懷中正正好,捎著了那盞最大的月燈。
她將燈提了起來,懸在云芷煙面前:“拿著。”
云芷煙輕咳一聲,瞥了一眼后頭那幾個氣哭了的小不點,“嗯……去這樣玩的,好像都是小孩子?”
唐伽若微微一笑:“那不是正好么。”
燈往她懷里一塞。
云芷煙摸著月燈上頭絨絨的一層毛,似乎繡了一只小兔的紋路,越看越討喜。她下意識,忍不住多摸了幾把。
那女人自她身旁擦過,語氣里帶著愉悅的意味:“小兔子襯你,漂亮又可愛。”
……她是不是在說她幼稚。
可是當溫熱的氣流忽地擦過她的耳廓時,云芷煙竟惱不起來,反倒僵在原處,心里像是被壓了老久的韌竹,嗖地彈起來,撞開了漫天的綿綿細雪,飄得到處都是。
唐伽若這句嘲笑,不知為何,云芷煙記了許久。
從那個月燈節開始。
*
從那個月燈節開始。
云芷煙的生命之中,本來只有一些單調的詞。修行、打坐,克己。每日翻來覆去地用著,興許一直要用到她飛升或是入土。
如今又增添了嶄新的一個——那是個很有趣的女人。
她叫唐伽若。
月燈被偷偷地放在了房內。
如今已經不再亮起,不過毛茸茸的兔子還是一樣憨態可掬。
那個女人行蹤飄忽不定,不過總是挑著太上忘情不在的時候來尋她。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地將人拐帶出宗。
云芷煙與她慢慢熟悉起來。比自己的師姐們還要更親昵一些,無話不談。
從一開始的抗拒,到之后的習以為常,最后云芷煙反倒希望她來……將她從枯燥無味的苦修之地中解救出去,而后跟著她去走南闖北,就像少兒時夢到的那般。
“這么說來,平日和師尊關系不錯?”
唐伽若坐在一山峰頂,目光有意無意,掠過她的眉眼,“聽聞這門內弟子皆道那位老祖冷淡,對你也這樣?”
“可能是師尊修無情道。”她闔上眼睛,兩人就靜靜地待在一處吹風:“她只是話少。至于對我……其實挺好的。”
無情道,聽起來倒很是厲害。
唐伽若將其暗自記下,故作訝然:“她的無情道,是何境界了?”
云芷煙則搖了搖頭:“不知。但,應該是在掌門之上。”
談起境界,云芷煙對于唐伽若更為好奇:
“我幾乎感覺不到你的修為。可是你卻并不像是毫無修為的凡人……這是什么修煉功法?”
這是特意偽裝過的魔族血脈。唐伽若只能在心底慶幸,云芷煙對于魔族的氣息并非相當厭惡敏銳。
“是自家族中流傳下來的。祖母曾令不可外傳。所以……”唐伽若正尋思著編得密不透風一些,結果云芷煙并不覺得有異,她甚為贊同道:“是我問得唐突了。就如四大仙門一般,他們圍繞在流云仙宗四方,各家有各家的法門,也不會傳給外姓人。”
唐伽若靜靜聽著,她暗自笑了笑,有四大仙門,與流云仙宗關系密切,東西南北……壓根不用套話,她這人簡直抖落得一干二凈。
就這樣相信我嗎。
可是——
唐伽若略一走神,手上忍不住隨便拽了些什么,忽地一疼,指腹不甚被草葉割開了尖。
幾滴血珠從縫隙之中滲出來,她不經意地將其蹭去。
但是那根手指卻忽然被握住。
云芷煙蹙眉,“你不疼嗎?”
她低頭將那點草木所帶的塵土吹走,而后用一白絹將其裹好扎緊。
唐伽若看著她蹙眉忙活著,睫毛在輕顫,容貌溫和端麗,怎么看都甚是動人。
魔域向來尚武,她很確信在自家那片土地上,絕對尋不出細致體貼到認為這種小傷還會疼的姑娘。
在云芷煙看不見的地方,她的神色驟然復雜起來。
第227章 番外五
今夜,將云芷煙送回宗門,唐伽若難得沒有很快離去。
她一身黑衣隱沒在月色之中,只余下一雙若有所思的眼眸,盯著那片身影沒入轉角。
樹影之中,窸窸窣窣的聲響傳來。
“你三天兩頭地往外跑,就是一直和她在一起嗎。”
唐伽若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愈發濃稠,待濃得像化不開的徽墨時,又如摻了水一般淡去,由一分為兩道,而另一相仿的身形落在了她旁邊。
來人語氣微沉,涼颼颼的。
唐伽若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略感訝然,側眸一看,果然是她。
是她家妹妹來了。
“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唐伽葉蹙眉,也和她看向同一個方向,她冷冷道:“當然是循著味來的。那女子是修道之人,天生與我們相斥——她的氣息太令人厭惡了。”
是嗎。
唐伽若平緩地呼吸著,感覺這簌簌晚風之中,還殘留著她的清香。
不算討厭。
“你……喜歡她?”
孿生姊妹之間,總是有一些心有靈犀處。阿姊沉默不言,但一切似乎盡在不言中。
唐伽葉輕咬著下唇,似乎不能理解。
而唐伽若在晚風之中靜立良久,“其實仙門中,也不全是冷血虛偽之輩。人不能以出生一概而論,總能遇上幾個另眼相看的人。”
唐伽葉蹙眉:“沒覺出有什么差別。”
“差別可大了呢。人家仙子好雅量,很能容人,脾性比我溫軟。”唐伽若仍是笑著打趣。
“胡說……阿姊才是最好的。”
唐伽若轉身就走,背后傳來妹妹冷幽幽的抱怨。她不由得無奈地彎了一下唇。可耳畔那道聲音似乎還有點不悅:“哪怕她是個不錯的人,阿姊莫要忘了,她并非散修,一舉一動后頭還有宗門。”
“——我何時說我喜歡她了?”
唐伽若好整以暇地停下來,然而這倒是把她妹妹問愣了。
魔君的眼神收斂笑意,平歸于淡然:“再養精蓄銳幾年,拿下北源山是遲早的事。可惜流云仙宗似乎不怎么樂意,我只不過想通過她留個后手而已。走吧。”
*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嗎。”
素凈的室內,只點了一支香。香煙盤繞,自云芷煙的眉前飄過。
聽到這話,她的眉心微蹙了一下。
云芷煙低垂下眸,她盯著香爐里頭燃盡的灰燼。交疊掩蓋在長袖下的雙手,慢慢揪在了一起。
她去過的地方雖說不多,但在漫長而無聊的生命之中,讀過的書卻不少。唐伽若所言之風俗,與北方魔域中一個古老的部族甚為相合。
一概不知么?
倒也未必,只是未曾往深處想。
理智上告訴她早點與那奇怪的女人斷絕聯系為好,可是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拐”出去。
在猶豫之中,心愿還是占了上風。
那個女人……她在與自己說話的神色帶笑,笑意不像作偽。
云芷煙便將這件事摁在了心底。
雖說師尊遲早也得知曉,不過她沒想到這一日來得如此之快。自己剛一回來,便與她碰了面。
她盤腿坐著,本挺直的背脊稍微向前傾了一點,更似在請罪。
“不愿告知于我?”
站在她面前的女人走了過來,云芷煙的余光看見一片素白。輕微的腳步聲鉆入了她的耳朵。
待到她終于站定,停留在自己身邊時,云芷煙卻搖了搖頭:“弟子只是覺得,她并不像窮兇極惡之人。”
“人無好壞之分,但有立場之別。”
“掌門這幾日為魔族頻頻騷擾北門的事情焦頭爛額,此刻她恰好同你往來,不覺得可疑么?”
跪坐在地上的徒弟沒有說話,不知是在沉思還是在反省,她的眼睫毛輕顫著,略微上翹的弧度,到底因為垂眸而放平,直至于最后,抿起了唇。
我見猶憐。
這個詞在心底淺淺地浮現。饒是她一時也說不出太硬的話。
“是,我知道了。”
好在云芷煙一向溫順,她松口倒是很快。不過太上忘情的衣袖卻被一只手拽住。
太上忘情疑惑地看向她。
“您能不告訴掌門這件事嗎。”
云芷煙仍然低著頭,眼睛里頭爍著些淺淡的期盼。
彼時的掌門立志于降妖除魔,對于這種事情絕不可能容情。云芷煙不想讓整個流云仙宗追查唐伽若到底,哪怕日后不再見她,也不能讓那人惹上這么大的麻煩。
觀遍這整個流云仙宗,她唯一還能說得上話的人,只有師尊。
“為何?”
云芷煙感覺有一根手指抵上了自己的下巴,將自己的臉輕輕抬正。
面前依舊是女人冷淡的容貌,不過聲音已經柔和了許多。
旁人興許會覺得不好接近,但是云芷煙看慣了,看了很多年,雖然平時都敬著她,倒覺得親切。
“師尊,她于我有些恩惠。”
云芷煙眨了眨眼,這話并非虛言,只是這些恩惠不算實物。唐伽若能不嫌麻煩地帶她出門,耐心地陪她講許久的話,已是她難得有些顏色的回憶了。
她見太上忘情良久不言,眉梢微蹙,但仍是定定地瞧著她。
“嗯。”
其實放太上忘情眼中,彼時坐在掌門位置上的小輩只是個庸碌無為之輩,她就算要出手,也的確沒有與之商量的興趣。
所以她
答應了。
跪在身旁的美人雙眸又柔又亮,展眉時松了一口氣。
不知為何,她這時的淺笑有些晃眼。
太上忘情垂下了抵在她下巴的手,像是被燙了一下那般,后知后覺才回過味來。
在云芷煙看不見的地方,她輕蹭著指腹那一處。
*
自那一日后,太上忘情沒有出門,唐伽若似乎也很忙碌,沒有再來尋她。
云芷煙抱著那盞繡有小兔子的月燈,在修行之余,望著流云仙宗的天色,似乎總有些出神。
生命又回歸到以往的清寂。
但是她卻覺得有些不堪忍受了。
目光掠過天邊的鳥和云,又躍過樹和影,最后收回來,一點一點從墻外縮了回來。
她看著近在咫尺的太上忘情。
師尊還是很專心。
可惜自己心似乎還不夠靜,在修心這方面悟性平平,無緣于無情道,永遠比不得她。
實在太過無聊,她的目光便在太上忘情臉上駐足。
云芷煙兒時曾經羨慕于她不會變老,可真正的長生落到自己身上以后,才發現這樣的孤寂是無邊無沿的。
——面頰上的目光一直盯著,讓人無法忽視。
太上忘情雙眸微抬,映入眼簾的便是云芷煙托著腮發怔的模樣。
“在看什么。”
云芷煙的目光依舊不動,凝視著她,近乎呢喃地問:“您活了這么久,有沒有心里牽掛的人?”
女人看她的眼神有些不解,興許覺得這個問題有些莫名。
云芷煙如夢初醒,她的目光再次垂下,輕咳一聲,搖頭道:“弟子妄言。”
“以前應該有。”
出乎意料地,太上忘情想了想,面無波瀾地回答了此問——有點無趣的問題。
“在修無情道之前?”
云芷煙微微一愣,隨后她將聲音放柔,仿佛生怕驚擾到她,免得她難得提起往事,而后又像以往那樣按下不說了。
“那時只是尋常人,身在塵世,不可避免。”
太上忘情以為這是很淺顯的道理。
可是云芷煙的神色卻甚是訝然,“……也會在想起那人時,覺得歡喜又遺憾么。”
“不會。”
“只是亦有師長同門,很難說無牽無掛。”
云芷煙會錯了意,以為那是愛情,頗有些尷尬,片刻后,她又疑惑道:“師長同門?您——”
她記得師尊說過,她并非是流云仙宗的人。
然而太上忘情將話鋒一轉,很快打斷了對往事格外好奇的云芷煙,她淡聲提醒道:“你問這些,是因為那個魔族的女子?”
云芷煙的心忽地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捂上了心口。只不過瞬息之間,眼底的神采又一點點淡去,她搖頭低聲道:“沒有。”
她并沒有在她面前掩飾住這一絲惆悵。
*
時光荏苒,就這樣平淡地過了幾年。
月燈節留下的那盞小燈,也漸漸發黃發舊,一直擺在云芷煙窗前。
最近宗門之中,總有些暗流涌動。
云芷煙雖只閉門修道,但卻能感覺整個流云仙宗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氛圍,上下大小長老弟子,皆嚴陣以待。
聽聞流云仙宗以南覆滅了幾個名不經傳的小宗門,仙魔之間沖突頻起,也間接影響到了這邊。
魔族——
記憶里的身影,一點點淡去。但是只消一想起,依舊如朱砂點在紙上一般滾燙清晰。
她還好么?
云芷煙率先想著的竟不是宗門的安危。
她意識到這一點以后,連忙蹙眉,將這些私心撇去——到底是過去了。
在兩方局勢尚緩和的情況下,她與魔女交往,只要不被掌門等一些堅守正道老古板知曉的話,倒還有可能。
但如今這般,是萬萬不能了。
云芷煙閉上眼,決意讓自己忘掉此事——本是孽緣。這些年過去,也再不見唐伽若回來尋她。在幾次期待落空以后,她也逐漸淡下心來,權當那幾日是一場夢。
但緣分卻總是盤繞糾纏不休,將人指向命途的終點。
未過幾日,機緣又至。
待到戰火燒到距離流云仙宗較近的靈蘊門時,云芷煙不得不接過掌門之令,下山除魔,支援外宗。
雖未修習無情道,但她這些年在太上忘情身旁,耳濡目染之下,修為亦是同輩之間的翹楚。
御劍至靈蘊門,撲面而來的是濃郁的血腥氣。
滿地皆是已隕落修士的殘骸,沒留一個活口,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廢墟之中。其中還有很多在啃食尸身的魔獸,剛才他們費了些力氣,才將那群魔獸一一清理干凈。
魔氣過于濃郁,宛若一團黑云,籠罩于上空,遮天蔽日。
她雙眸微沉,眉梢蹙起。
情形似乎比她想得要嚴重一些。
耳后傳來呼嘯之聲,身旁的修士大喊一聲,“師姐小心!”
她倏地抽出長劍,寒光一閃,轉身之時,劍刃帶出漣漣水痕。血盆大口自身后裂開,一只長著鬃毛,似狼又似獅的黑色巨獸轉瞬之間,已經來至她面前。
劍意柔中帶剛,直接將那駭人的野獸震退了幾步。
她御水圍成一圈兒,散成萬千細針,密密麻麻地圍繞在周身,隨著口中念出一個字,一場細雨看似溫柔地向它的肉身射去。
煙雨之中,余下一陣血霧。
魔獸轟然倒地,癱成一攤爛泥。
云芷煙還沒來得及松下一口氣,血霧散開,忽地現出一群黑影,如鴉雀一般聚攏而來。
為首的魔女輕輕勾起嘴唇,似乎對她很有興趣。
瞬息之間,她不知用了什么法門,竟直接近到自己身前。
彼時周遭同門見狀不妙,連忙結陣群起圍攻,一時兵荒馬亂。
那魔女戴著面具,嘴唇輕抿,雖只露了半張臉,但卻有些熟悉。她并不管其他人如何,只顧著朝她攻來。
云芷煙猝不及防接了她幾刀,手腕處震得有些酸軟。沉下心來,她穩當地振開每一劍,旋步撤向遠處。
那是……
她的心跳快了起來。
怎么恰好會是她?
轉念想著,云芷煙心中一時微涼。
這些人都是她殺的嗎。
云芷煙的手一抖,長劍順著心意向上,挑落了她的面具。
代價是對方狠狠扎入了自己的肩膀。傷口處很快被魔氣熏染潰爛成一片,她疼得臉色有些發白,用盡全力將人再次震開。
那魔女眉峰一蹙,眼神尤為凌厲。分明是相似的容貌,但是氣質卻截然不同。她打量她半晌,忽地冷笑道,“是你。”
云芷煙來不及掩飾心中震驚,面頰旁濺上一片溫熱。
她猛然扭頭看過去,同門一位年幼的弟子被撕成了碎片,混入塵灰血泥。
身后有個師妹顫聲道:“師姐,掌門不是說,只是支援一下,用不著這么多人手嗎?我們怎么會遇上這么多……”
云芷煙意識到其中有些蹊蹺,但是時勢至此,已容不得她多想。
她放眼望了一周,很顯然,魔族在屠滅了靈蘊弟子以后,并未遠去,而是埋伏于四周,專程等著他們前來。
以少對多太不明智。
自己脫身倒是不難。
若要帶上身后的這些師弟師妹,她恐怕會舉步維艱。
魔族的人太多。
他們嘗試過突圍出去,可是損傷頗重,仍然被一點一點縮小了包圍圈,四周密不透風如烏云一般壓來。
云芷煙捂著肩膀,好歹她身法飄逸,自壓攏的人群之中踏出,浮在半空。
然而身后一道
慘叫,卻讓她止不住回頭。
“走?”
一柄銀匕首上沾著絲縷鮮血,抵上了一位師妹的喉頭。那個女孩子整個人被唐伽葉拿捏住命門,整個人都在發顫:“救……”
唐伽葉掃了一眼云芷煙,又將目光挪回來,盯著匕首上的血:“你若留下,我就放了她。如何?”
云芷煙攥緊了手中的劍,她冷冷地瞪著唐伽葉。
匕首往丹田一刺,一聲呼救已經斷絕。
她的心一顫,沒想到這魔女如此果決,根本讓人來不及反應。
唐伽葉抽出了血紅的刃,她放任那具尸身軟軟滑下,挑眉道:“那算了。”
魔族包圍之中,流云仙宗的弟子逃出來的并不剩幾人。眼看著她此刻又拽起另一個半死不活的,面孔甚是熟悉,云芷煙終于喝住了她。
“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