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扇是公園后面的小地攤五塊錢買的,喻京奈路過的時候覺著好玩兒就拎了一把,現在落在梁硯商手里,乍一看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可耐心瞧卻覺得別有番腔調。
梁硯商的襯衫西褲裁剪干凈,紐扣一絲不茍地系好,氣質矜貴沉穩。
傍晚的太陽釋放最后一波濃烈,余暉傾瀉在廣場,落在梁硯商的肩膀。他一只手緊緊牽著喻京奈,微微彎下腰注視著她。
握著蒲扇的那只手上下輕擺,抽離了燥熱的晚風被人手動送去喻京奈臉頰,風緩緩吹動她烏黑的發絲,在空中晃了幾圈又落回肩上,來回反復。
喻京奈盯著梁硯商,呼吸逐漸變得有些急促,她推了梁硯商一把,臉轉到一邊不看他,“我才沒有生氣。”
“行,不生氣。”梁硯商手上的力道遲疑了下,不過下一秒又把喻京奈拉得更牢了一些,“走吧。”
車子就停在廣場后面,喻京奈直接坐到了后排,然后拍了拍主駕駛的座椅,“衣服呢?”
這兩天喻京奈一直待在工作室,長期的低頭工作讓她肩膀酸痛不已,于是今天拉坯結束后便早早讓大家下班,她自己回去換了套衣服就來了這里。
只是婚后第一次見對方父母,總得是要正式一點。于是,喻京奈便讓梁硯商來接她的時候拿了衣服和鞋子過來。
這個過程確實是費了一番功夫的。
為了喻京奈,南山郡別墅在裝修的時候特意注重了衣帽間的設計。
用“寬敞”兩個字形容或許有些小氣,茶色衣柜內按照春夏秋冬分門別類,一整面墻的包包展示柜和鞋子展示柜用隔板分開,柜子里內嵌燈帶,一眼看過去已是眼花繚亂,更別提梳妝室和衣帽間打通,還有放置飾品帽子的中島,珠寶更是另算。
這里算是喻京奈的獨立空間,梁硯商在喻京奈搬進來后便沒有進來過。
今天才終于見識到這衣帽間的震撼。
天知道他為了找喻京奈指定的衣服鞋子費了多大心神,困難程度不亞于在昏暗的迷宮里找一顆小黃豆。
從梁硯商手中接過手提袋,喻京奈便重新窩進了后座。
手已經拉住衣角,喻京奈抬眼從后視鏡看過去。
這個角度只能看到梁硯商的眼睛,此刻他一只手搭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拿著手機,眼簾微垂低頭看著。
喻京奈聳聳肩,對于梁硯商的紳士行為,她認可。
車廂內悉悉索索,是裙子衣料和座椅皮革摩擦發出的響動。女孩子的呼吸清淺,微微的起伏讓空氣都跟著震動。
梁硯商一動不動,漆黑的手機屏幕映著他的臉,證明了他的心不在焉。
他的拇指上下緩緩摩挲著開關鍵,后排的一舉一動都聽得清晰。
車廂內空間有限,聲音來回在車門車頂上撞來撞去,總歸是要落進他耳里。女孩踢掉鞋子,把身上寬松的衣服丟掉,裙子拉鏈向上滑動,金屬摩擦聲似乎灼熱空氣,讓梁硯商覺得有些干燥。
老實說,就在幾個小時前,他還因為喻京奈不記得自己的微信號碼而心塞。
盯著手機沉默的五分鐘里,梁硯商反復回想自己認識喻京奈以來的言行舉止,精確到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姑且確認無誤后,才向喻京奈回復了自己的名字。
盡管知道喻京奈說的那些都是敷衍他的胡話,不過總好過故意裝不認識,梁硯商還能用沒來得及備注給她找借口,雖然他并不愿意細想喻京奈不給他添加備注的原因,或許深究只能給他添堵。
身后的響動還在繼續。
他清晰地看著自己佯裝看手機的臉,突然覺得自己也非君子,甚至是有幾分虛偽。
“梁硯商?”
耳側傳來溫吞的聲音,或許喻京奈正湊到了他的座椅后。
梁硯商沒轉過去,“嗯。”
“我的鞋子還在那兒,你幫我拿一下。”
梁硯商微微側眼,有限的視野里能看到喻京奈骨肉勻停的一只手,梁硯商知道那只手多柔軟,方才握在手里時,有好幾刻都想把手指毫無距離地貼入她的指縫。
鞋子就在副駕駛座下面,梁硯商俯下身,食指和中指勾著鞋跟,將兩只往身后遞去。
“謝啦。”喻京奈接了過來。
沒幾十秒,車門開啟又關上,喻京奈坐到了副駕駛。
剛坐穩,喻京奈就撥下了遮陽板化妝鏡。她把鯊魚夾拆下來,用手指把頭發撥弄齊整。想想還差了什么,喻京奈轉身撈過自己的闊腿褲胡亂摸了摸,果然從口袋里摸出一支口紅。
昨夜沒睡好,早起氣色不太妙,喻京奈出門時便隨手抓了只口紅,方才換衣服后也順手裝進了兜里,這個時候還真派上了用場。
唇上擦了擦,喻京奈對著鏡中的自己滿意一笑,繼而扣上化妝鏡。
整個過程分外熟練,落在梁硯商眼里更是覺得新奇。
明明樣貌已經那樣好,哪需要再在那張臉上做什么別的點綴。梁硯商觀察著喻京奈,不由自主地注視著,凝望著。
遮陽板忽而合上,咔嗒聲讓梁硯商如夢初醒。
這般長久盯視著人家,實在過分冒犯。方才突然牽她還能說是為了帶她遠離麻煩的無奈之舉,而剛剛偷偷心猿意馬聯想萬分已經超出自己的底線太多,現在明目張膽地偷看更是唐突。
梁硯商錯開視線,神情有些不自然。
發生在男人身上的細小變化喻京奈均未察覺,只梁硯商一路深刻自省直到梁家老宅。
好容易到了目的地,梁硯商的心情也已經平復得差不多了。然而卻見喻京奈不推車門,反而莫名看向自己。梁硯商以為是她緊張,便重新將車門拉了回來。
“之前不是也有見過面嗎,別緊張。”稍有停頓,梁硯商又補了句話,“他們很喜歡你。”
后面加的那句明顯死板,怎么聽怎么不像從梁硯商嘴里說出來的。也確實是他平常惜字如金,贊美之類更是沒有一言半語,忽一聽見這般說辭,喻京奈當然不習慣。
“我哪里有緊張。”聽著梁硯商好心的勸慰,喻京奈面色微赧,連聲反駁,“我只是想到我們兩手空空就來了,會不會不太好。”
今天的晚餐來得突然,方才又來得急,竟忘了這樣重要的事,喻京奈不免有些憂慮。
得知緣由,梁硯商輕笑,“沒關系,你來了就好。”
梁家老宅是一座嚴肅低調的中式庭院別墅,純灰色面磚為主,名貴花木遍布園內,弱化了顏色的沉悶,反而生機勃勃別有一番古韻。
剛進庭院大門,喻京奈老遠就看到一個穿杏色長裙的女人朝他們而來,女人步子快,面上的喜色一覽無余。
喻京奈認得出來,那便是梁硯商的母親蘇韻青。
然而還沒等喻京奈想好說什么,女人三兩步走到她面前,親昵地拉住她,“奈奈你可來了,媽都等你好久了。”
“是不是熱著了?這地方蚊子多。”邊說著,蘇韻青伸手往喻京奈身邊揮了揮:“快進屋,別再被叮著了。”
雖然之前見過幾次面,但到底是不太熟,喻京奈或多或少還是有些緊繃的。不過女人態度親切,喻京奈放松得很快。她唇邊微微勾著弧度,笑容文雅恬靜,“這地方風景多好,叮一口包換看一次風景也不虧。”
女孩子二十出頭的年紀,模樣俏生生的,一身白色收腰連衣裙又乖又靈,說話聲音又清脆,很難不討人喜歡。
蘇韻青笑得合不上嘴,越瞧越歡喜,忍不住回頭打趣了句跟在他們身后的梁硯商,“看人奈奈多會說話,你學著點兒。”
“嗯,回頭我請她多教我。”
梁硯商回答得一板一眼,好像恨不得當場拜師學藝,喻京奈被他這正經模樣逗得想笑。也不知道有幾分真在里面,不自覺地微微回頭尋他身影。
目光猝不及防相對,喻京奈發現梁硯商也正在看她。
像突然被燙到似的匆匆收回視線,短暫的電流重新歸于平靜。
喻京奈心臟突了下。
假正經的老古板,就喜歡看看看!
-
或許是刻板印象,讓喻京奈以為梁硯商的家人會和梁硯商一般通通都是嚴肅內斂的畫風,哪成想一頓飯下來,認知徹底顛覆,原來梁硯商才是梁家徹頭徹尾的怪胎。
蘇韻青溫婉健談,有她的地方從沒有冷場的時候,而梁方訓儒雅幽默,平易近人的一張臉很難看出年輕時在商界叱咤風云的影子。更別說別墅內的傭人,各個都是隨和又溫柔。
這樣的家庭養出梁硯商這樣的性子,很難不讓喻京奈懷疑他是不是自己長歪了。
聽說梁硯商的奶奶也同他們住在一起,不過喻京奈今天卻沒能見到。問起蘇韻青,她只笑著說,“老人家修身養性去了。”
就此作罷。
原本兩人的打算是晚飯過后便回南山郡,奈何天氣詭譎,來時還艷陽高照,幾個小時后便毫無預兆地大雨傾盆。
一個小時的等待,雨勢沒有絲毫減緩的跡象。
聽從蘇韻青的建議,兩人今夜在梁家老宅住下。
梁硯商的房間比喻京奈想象的還要無趣些,色彩單調沒什么擺件,桌上幾本書或許是他為數不多的娛樂用品。
雖然寬敞,不過一眼就能看完,沒什么值得細細打量的地方。
“參觀完了?”梁硯商走到喻京奈身邊,把自己剛找出來的一套衣服給她,“今天倉促,這里沒有準備,這是我的衣服,都是洗干凈的,你洗完澡先穿這個吧。”
灰色長袖t恤和同色系的家居長褲,齊整地疊放在梁硯商掌心。
喻京奈接了過來,緊跟著吐槽了一句,“哪用得著參觀,南山郡的客臥都比你這里看著陽間一點。”
形容詞稍顯毒辣,不過短暫思考后,梁硯商表示認同。
“南山郡在設計的時候考慮了你的風格喜好,自然是會合你心意一些。”
入住前喻京奈并沒有到過南山郡,雖然是婚房,但喻京奈在裝修設計的過程里基本是甩手掌柜,通通交給了梁硯商。
此刻聽他提及,不由地脫口而出,“沒看出來當時你還挺為我著想的嘛。”
揶揄的意思更濃烈些,誰讓領證當天晚餐放她鴿子的是他,這樣耐心溫柔當好老公的也是他。
怎么看怎么讓人摸不透。
說完,抱著衣服噠噠噠走進浴室。
直到浴室的門關上,梁硯商依舊站在原地。他沉默地注視著那張緊密的房門,腦子里千回百轉。從馥滿樓到幾分鐘前的那刻,畫面零零碎碎反反復復。
梁硯商像研究合作案那般復盤每一處細節,盡管這些在這段日子已經在他腦海中過了無數遍。
他的感覺確實沒錯,喻京奈看他不順眼。
終于明確了這一點,梁硯商沒有疑問紓解的暢快,反而胸腔處更加悶堵。說不清是什么滋味,結合今天錯綜復雜的情緒升落,梁硯商把它歸結為婚姻關系異常而讓他產生了危機。
梁硯商沒有男女關系的經驗,只能用項目合作類比,似乎是擔憂對方違約跑路。
這樣看,那股莫名其妙的危機感好像也可以自洽。
-
或許是到陌生的環境不適應,喻京奈今夜睡得不安穩。屋外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喻京奈抓緊被子,好不容易才萌生出些困意,緊跟著又是一道悶雷。
轟隆一聲猶在耳邊,喻京奈瞬間清醒。
她把被子往上挪了挪,不由自主地往后面擠。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道低沉男聲:“睡不著嗎。”
聽著聲音,裹成一團的喻京奈慢吞吞轉過身去。她的下巴也藏在被褥里,抬眼看過去,才發現梁硯商不知什么時候面向她躺著。
片刻,喻京奈點頭,“不喜歡打雷。”
女孩子的臉白凈,一雙眼睛在黑暗里也能覺出透亮。
就那樣看了喻京奈一會兒,梁硯商朝她緩緩張開手臂,“過來嗎。”
簡簡單單三個字,眼下兩人又同床共枕,聽著難免有些旖旎的味道。其實說不上是什么曖昧邀請,只能稱作丈夫對妻子的就寢關懷。
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喻京奈憋回去。
她眼睫緩緩眨動,猶豫了會兒,還是慢慢挪動起來。
剛剛貼近梁硯商懷里,男人的手臂就收回來擁住她。梁硯商的胸膛寬闊,身上有好聞的雪松味。手臂擁住她背脊的力道很輕,能輕易讓喻京奈有安全感。
喻京奈早就發現了,梁硯商雖然看著清瘦,實則肌肉緊致又結實,硬邦邦的。
房間內的空調開得適宜,盡管和他抱在一起也不覺得熱。喻京奈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著,臉幾乎貼上他的頸窩。
氣氛有點詭異,原因在于梁硯商的僵硬。他一動不動,像塊木頭。
喻京奈動了動肩胛骨,甕聲甕氣,“明明是你要抱的,怎么搞得像我逼你一樣…”
聞聲,梁硯商眼中閃過絲不自然,“抱歉,之前沒什么經驗。”
好半天,喻京奈才回了聲,“噢…”
女孩子聲音模糊,不過離得近,聽得也清晰。與上次不同,這回兩個人貼靠得極盡,呼吸都纏繞在一起,梁硯商能摸到她的輪廓,聞到她的馨香,擾得他心緒紊亂。
那股危機感又來了。
黑暗中呼吸起伏,男人的胸腔處跳動明顯。
“喻京奈。”梁硯商突然叫她名字。
“嗯…干嘛啊——”喻京奈忽然低呼一聲,只因梁硯商的手臂猛然收緊,架著她的上半身往上抱了一段距離。
瞬間,兩人鼻尖相對。
梁硯商盯著她,目光灼灼,聲音低醇猶如冷冽的山泉涌動,“喻京奈,你到底哪里對我不滿意?”
冷不丁一句,讓喻京奈溢散的困意轉變成清晰的驚訝和愣怔。
梁硯商無聲微嘆,帶了幾分退讓的意思,“你直白點告訴我,我努力改改,也好過總不讓你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