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口腔里傳來鐵銹味兒,季然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血液迅速涌上臉頰,他連忙后退一步,幾乎是慌亂地甩開了寒深的手。
“對不起!”季然羞愧難當,低下頭飛快保證,“很抱歉剛才給您帶來了麻煩,我以后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
“你……”寒深目光落在他泛紅的嘴唇上,似乎還想說些什么。
“samuel,準備開會了。”asher推門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季然又退了兩步,他不敢讓asher看到他唇,只是低著頭請求:“請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好好工作的。”
寒深不再多言,只是交代他記得參加項目會議。
季然點頭說好,逃一般離開了辦公室。
看著季然落荒而逃的背影,asher有些好奇:“你和他說了什么?”
“沒什么,”寒深不想談這件事,拿起一旁的外套穿上,說,“走吧。”
“你先做個準備,”asher叫住他,表情凝重起來,“老爺子來了。”
寒深表情有一瞬的凝滯,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語氣如常道:“我知道了。”
洗手間里,季然湊在鏡子前仔細檢查著嘴唇。
傷口比想象中要小很多,涂了潤唇膏后就基本看不出來了。這個發現讓季然松了口氣,還好還好,不然他真要解釋不清了。
會議很快開始,季然抱著電腦進入會議室,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合成科技的ipo是個大項目,光他們投行就有十幾號人參與,再加上律所和審計,整個項目有幾十個人。
但讓季然意外的是,會議室里竟然還有一位白發老人,他占據著會議室主位,幾乎不發言,但大家匯報工作、制定計劃都要顧及他的態度,可見地位非同一般。
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季然總覺得會議上的寒深有些緊繃,神情比以往都要嚴肅。
直到散會后季然才得知,原來那位老者就是寒深的爺爺寒震杰,活躍在人們口中的那位世界500強董事長,豐盛投行的大股東。
寒深幼年喪父,他是被他爺爺一手養大的。
寒震杰是白手起家的典范,無數財經媒體報道過他的發家事跡,對他最多的評價是嚴于律己,精益求精,手段雷霆。他不僅本人厲害,兒女也各個優秀,在各大領域發光發熱,被媒體盛贊虎門無弱子。
哪怕現在上了年紀,寒震杰看起來也是氣勢十足,目光銳利如鷹,能嚇哭一個三歲小孩兒。
怪不得公司的人都這么怕他。
季然最怕和這種人打交道,會議全程都躲在一旁,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他確實只負責一些基礎性工作,雖然職位是項目統籌,但他只負責整理和傳遞消息,真正做決策的還是寒深和asher。
會議持續了很久,結束后季然照例留下整理會議室。公司沒有硬性規定,只是季然習慣收拾,好方便別人下次使用。
突然間,角落里傳來一道蒼老威嚴的聲音:“這件事是你失誤,下次不許再犯。”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寒深恭敬冷淡的聲音響起:“我知道了,爺爺。”
聽到他們的對話,季然這才意識到留下是一個糟糕的決定。
他不敢再呆,抱著電腦轉身就走。離開前,還隱約能聽見身后的對話。
“我這周替你約了和許小姐見面,記得赴約。”
“我工作很忙,恐怕抽不出時間。”
“會面已經定下,再忙也要去。”
“我盡量。”
季然回到自己工位,打開半殘的電腦開始工作。
只是不知為何,他一時間有些靜不下心。
他回想起會議室那番對話,突然有些惆悵起來。原來哪怕是寒深這樣的人,也不是完全的自由……
不過這樣的感觸只是一閃而過,和可憐路邊流浪的貓咪差不多。隨著項目落實,季然很快就投入工作,再也無暇顧及別的事情。
股權融資項目非常復雜,且流程漫長,持續時間普遍超過半年。當然,拿下一個項目的回報也相當可觀,費率從百分之幾到十幾都很正常。像豐盛這樣通過率100%的頂級投行,平均項目收益可以過億。
之前寒深經辦了一家超級互聯網大廠的上市工作,籌備ipo時間長達13個月,經歷重重困難終于上市,新股上市首日股票就漲停,市值超過千億。豐盛的項目抽成也達到了驚人的十億美元,是公司成立以來經手的最貴項目。
當然,這樣的超級項目可遇不可求,市場、企業、運氣、能力缺一不可。季然不敢奢望自己有這樣的成果,踏踏實實把手里的項目做好就足夠了。
但哪怕如此,這對季然來說也是莫大的挑戰。
他之前只改過招股書,還從來沒有跟過一個完整的ipo項目,幾乎所有事情都要從頭學習,每天都加班到深夜。
季然也不是沒想過拒絕一部分工作,但寒深比他更忙,經常是半夜2、3點還在批復工作,第二天早上6、7點又已經開始給他安排新的工作。
實習生本就是單位里的弱勢群體,再加上季然從小受“以吃苦耐勞為榮”的教育長大,就逐漸打了退堂鼓。
季然每天面無表情地穿梭在出租屋、地鐵和公司之間,繁重的工作過早地磨滅了他對工作熱情,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具冰涼的尸體。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室友要來滬市參加漫展,季然在周日和江寧約了一頓午飯。
“真可怕,”江寧在他對面坐下,一陣咋舌,“這才過去了短短兩個月,你身上就已經一股班味兒。”
季然:“沒辦法,誰讓我太愛工作了。”
“還能開玩笑,看來也不算無可救藥,”江寧笑了笑,又問,“對了,你之前不是說要出cos,你出了嗎?”
季然有些心虛地搖頭:“沒有,工作太忙了。”
他確實很忙,一周前就買了裙子,現在都還沒來得及穿。
江寧下午的飛機,飯后就去了機場。季然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在附近逛了一會兒。說起來他來滬市實習都兩個多月了,還沒有正經逛過這座城市。
今天天氣很好,天空碧藍,氣溫不冷不熱,午后陽光穿過武康路旁的金色梧桐,在小洋樓下留下一片斑駁光影。季然雙手插進衛衣口袋,匯入了沿街散步的時髦人群。
周圍有很多可以逛的地方,季然路過了幾處網紅打卡點,名人故居,還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獨立店鋪。
“julian?”經過一家裁縫店時,一道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季然抬起頭,看見一個穿著桃粉色新中式上衣、戴著茶色墨鏡的人沖他招手。
太時髦了。
季然看了他幾秒,硬是沒把人認出來。
“是我啊,”來人取下墨鏡,露出一雙碧綠的眼睛,“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了你。”
“asher?”季然有些意外,沒想到這位意大利混血同事私下里是這種風格。
“你來逛街?”asher往他身后看了眼,沒發現同伴,于是問,“你忙嗎?可不可以耽誤你十分鐘?”
季然:“不忙,怎么了?”
asher說:“我想做一套衣服送人,他不能過來試衣,想讓你替我試一試。”
季然不太確定:“我可以嗎?”
“完全可以,”asher說,“你們體型差不多,年紀也相仿,再也找不到比你更適合的人了。”
對方都這么說了,季然也沒有別的事,就同意了。他試了一套新中式衣服,看asher的表情似乎還算滿意。
于是試完這套后,asher又把他帶到隔壁的西裝店鋪,讓他再幫忙試一套西裝。
他試的不是成品,只是一套剛做了打板的樣衣,裁縫師用別針修改尺寸,抬頭對asher說:“最好還是本人過來,或者我們上門測量,您來的人都不一樣,就算我們量體裁衣,效果肯定也不會很好。”
“情況特殊嘛,請見諒一下,”asher摸著下巴打量著季然,“不過看起來還挺好的。”
說完,他抬頭看向前方:“samuel,你覺得怎么樣?”
寒深也在?
季然身體一僵,有些緊張地抬頭。
“叮當——”
門口的風鈴發出一聲脆響,寒深推開法式玻璃門走了進來。
他穿著一件深灰色風衣,肩膀寬闊,后背挺拔,陽光透過梧桐給他勾勒出一圈光影,像是早些年英國電影里的男主角。
他形象太好了,季然無端有些自慚形穢,下意識站直了身體。還想若無其事地說些什么,寒深視線卻掠過他落到了asher身上。
“他怎么在這里?”
語氣冷漠又疏遠,仿佛根本沒看見他。
“我請julian幫我試一下衣服。”asher說。
寒深皺眉,似乎不太贊同:“不用麻煩別人。”
“十分鐘而已,人家julian都答應了。”asher說完,把季然推到寒深面前,“我看julian體型和歲歲差不多,你覺得這套怎么樣?”
寒深目光終于落了下來,季然身體一僵,幾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剛才在asher面前都沒有這種感覺,偏偏在寒深面前就變得特別緊張,甚至完全不敢和他對視。
于是季然低下了頭。
季然身高176cm,和寒深差了足足15公分。寒深站在季然身旁,一垂眼就能把他的身體盡收眼底。
季然很瘦,整個身體骨架都非常纖細。他沒有做過毛發管理,但后頸和鬢角都干干凈凈的,低頭時后頸椎骨微微凸起,寒深看見上面長著一粒淡紅色小痣。就仿佛是畫布上的紅色顏料,手指輕輕一捻,就能暈開大片紅暈。
“怎么樣?”asher碰了碰他胳膊。
寒深把目光從那粒紅痣上移開,說:“太乖巧了。”
asher:“我是問你款式。”
寒深:“你以為我在說什么?”
asher打量著季然,贊同道:“也是,畢竟是成人禮,得挑嚴肅正式一些的款。”
季然有些不想待下去了,等試衣結束,他把衣服換下交給工作人員,小聲道:“我先走了。”
一旁asher正在和裁縫商量西裝細節,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季然猶豫了兩秒,直接轉身走向門口。
“等等。”一旁的寒深卻開口留住了他。
季然腳步一滯,繼續往前走去。
“julian,”寒深卻準確叫出了他英文名字,走到他身邊說,“請等一下。”
季然不得不停了下來,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正常:“請問還有什么事?”
“抱歉,耽誤了你的私人時間,”寒深對他說,“作為報酬,你可以在店里挑選一套自己喜歡的西裝。”
這是一家開在市中心的私人裁縫店,但布料、裁剪、工藝都很講究,據說用的還是某奢侈品牌的同款西服面料,絕對價值不菲。
季然剛才試衣時,確實曾有一瞬的羨慕,心想要是他也能穿上這種衣服就好了。
可當寒深出現時,他卻無地自容起來,為自己的想法羞愧不已。
季然從來沒穿過這么好的衣服,小時候都是撿表姐的衣服穿,稍微大了會被外婆帶到鎮上買棉襖,因為便宜選了更薄的那件,冬天被凍得瑟瑟發抖,雙手長滿凍瘡。
高三學校辦成人禮,大部分家長都會給男孩兒置辦西裝,陪孩子參加這生命中的重要時刻。
季然穿的還是校服,父母工作太忙,外公外婆嫌來一趟學校花費太高。于是季然獨自站在人群中,迎接著自己即將到來的十八歲。
他并不怨恨父母,窮人家庭大多如此,父母把他養大還供他上大學,他已經很感激了。
本來是不介意的,可當多年后他站在這家高級制衣店,看見有人如此用心地替自己的男孩兒置辦衣物,卻還是不由得失了態。
“謝謝,我不要。”
季然說完,轉身離開了裁縫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