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二月初三。
春瓊樓難得在白日時一片喧鬧,一輛馬車停在了門口,數個女子擁堵在門口和欄桿處,勾頭探腦地往外望。
在門口,十鳶正在和晴娘告別,她慣來姣姣的眸眼耷拉下來,黛眉細攏著,眼睫上噙著淚:
“十鳶拜別晴娘。”
女子穿著一襲胭脂色的蘇錦對襟襦裙,堪堪一握的腰肢彎折,白皙的側臉和脖頸低垂,獨立門前便是一抹引人矚目的風景。
顧婉余和綰笛都在二樓欄桿處往下望。
望見這一幕,綰笛沒忍住輕嘖了聲:
“晴娘也真是舍得。”
顧婉余慵懶地勾眸掃了她一眼,綰笛抬起下頜:“我又沒說錯,十鳶這樣的姿色留在春瓊樓,多的是人拿千金買她一笑。”
綰笛都有些饞,晴娘待她們不算苛刻,凡是她們賺的銀子,和晴娘都是四六分。
她們占四。
看似占的比例少,但且不提前期晴娘的培養,就是問問這一條街上,也沒有哪家姑娘拿的比她們多了。
說到底,樓中養著她們的目的還是賺錢。
綰笛心底暗算,如果她有十鳶這張臉,她拿到的銀子起碼得翻上一番。
顧婉余懶得和她這個財迷說話,說實話,她都有點佩服綰笛,綰笛也是春瓊樓改名前來的,但她從來不糾結男女之間的那點事,依著她的話說,就是陪誰不是陪,當真嫁了人,還不一定有現在過得自在呢。
她一向是只看重實際的。
話落,綰笛倒是生出好奇來了:
“陸公子到底是給了晴娘多少錢,居然讓晴娘舍得他把十鳶帶走。”
外人不知,難道她們春瓊樓的人還不知道么?晴娘慣來把十鳶嬌慣精細地養著,下的本錢可不少,她們都暗地中猜測,晴娘是把十鳶當做下一人頭牌養著的,聽說十鳶被贖身時,樓內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驚住。
不然,今日也不會有這么多人出來看熱鬧。
顧婉余被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問得煩了,她手指點在綰笛額頭,將她推遠:“想知道,問晴娘去。”
綰笛撇了撇嘴,她要是敢問晴娘,也不在顧婉余這里浪費時間了。
十鳶不知道樓上有人在討論她,有人在催她:
“十鳶姑娘,時辰不早了。”
木冬語氣有點僵硬,他真不理解了,還有人對青樓念念不舍么?
但木冬對十鳶再有意見,在瞥見人回眸朝他看來時,心底十分不滿也散了七分,女子眸眼噙著淚,盈盈望向人時,叫再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忍重語。
木冬有一瞬間忽然理解了戚十堰為什么會對那位許姑娘念念不忘。
他聽說那位許姑娘和十鳶姑娘有五分相似。
誰見過這般佳人,還能看得上尋常女子?
從奢入儉難。
十鳶心底有成算,做戲就夠了,但論傷心,她還真沒有,她知道她早晚還會回來的。
十鳶輕呼了一口氣,她黛眉輕蹙著,似乎對前路有些不安,片刻,她終是獨自一人上了馬車。
詩意哭得抽噎。
她是被買來伺候十鳶的,但她到底是春瓊樓的人,十鳶被贖身后,是帶不走她的。
樓上的人都望著這一幕,直到馬車徹底消失在視線中,綰笛都不由得安靜了下來。
晴娘公平,叫她們這些人偶爾會生出口角,齟齬卻是沒有的,眼見熟人離去,她心底也有覺得膩味,悶聲:
“一個個都想往外走,殊不知,外面又何嘗是什么好地方。”
綰笛和她們不同,綰笛曾是高門內的侍妾,被主母發賣來春瓊樓,她心底清楚,越是高門世家,越是一口吃人的井,一旦跨進去,每日都要活得提心吊膽,這春瓊樓被外人嫌棄,而對綰笛來說,卻是難得令她覺得舒心安穩的地方。
顧婉余聽出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笑:“人留下來,你擔心她壓你一頭,人走了,你心底倒也不舒坦了,你這人,怎么這么難伺候。”
綰笛惱得臉都紅了,她混不吝道:
“她一個丫頭片子,晴娘教得再多,也是紙上談兵,澀得咬上一口都嫌她酸,我會擔心她壓我頭上?!”
顧婉余心底藏著事,不和她扯渾話,翻了個白眼:“行行行,你厲害。”
綰笛憋了口氣,她當然聽得出顧婉余的敷衍。
但她還真沒法反駁,有些人就是賤骨頭,嫌棄清白家女子內斂矜持,對青樓女子,他們倒是喜歡玩上救風塵了。
十鳶越是青澀,越是叫他們像被一簇火苗燒到一樣,心底又疼又癢。
綰笛在心底罵罵咧咧,但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她一時也沒心情再說話。
*******
十鳶不知道綰笛和顧婉余的對話,她被木冬直接接到了景福樓。
或許是衢州城一行讓陸行云憋得慌,再有幽州城和衢州城的氣氛微妙,讓他壓根不想在衢州城久留,十鳶尚未落腳,陸行云就要回長安城。
對著十鳶,陸行云還記得裝模作樣:
“我已經在衢州城耽誤了太久,家中催得緊,也想早日見到你,不日便返回長安城。”
十鳶沒有拒絕,她有任務在身,只會比陸行云還著急回長安。
見她乖順,陸行云才覺得心氣平了些,視線掃過十鳶的臉,不由得頓了下。
如果不是要討好戚十堰,他倒是也想將這等佳人收入房內。
十鳶察覺到什么,低垂的眸中稍冷,遂頓,她咬住唇,輕聲:
“晴娘一直不同意我贖身,十鳶不知道陸公子是如何做到的,但十鳶心底感激不盡。”
她臉上有苦笑,將她不能贖身的原因全推到了晴娘身上,巧妙地將自己置身事外。
陸行云沒有懷疑,畢竟,在他看來,哪個青樓女子不想被贖身?
但他的臉也有點黑。
無他,只是十鳶的話讓他想起來了那八千兩,也叫他認清一件事實——陸家肯拿出八千兩替十鳶贖身,是因為戚十堰,否則,陸家根本不會拿出這筆錢。
他也沒有能耐說什么將十鳶納入房中的話。
十鳶壓根不在意他心底是否舒坦,她雖是表現得乖巧,但陸行云和她說話時,她也只是抿唇輕笑,根本不怎么搭理陸行云。
瞧著柔順,卻是冷淡。
偏偏陸行云拿她沒有一點辦法,不僅不能甩臉色,還得好聲好氣地哄著。
陸行云沒有在衢州城繼續耽擱,當日就直接要返回長安,途徑坊市時,陸行云給她買了一個丫鬟伺候。
十鳶心底清楚,看似伺候,但實際上不過是監督罷了。
她也不在意。
三輛馬車出了衢州城,十鳶不由得掀起提花簾回頭看了眼,鈴鐺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
“姑娘,公子說天冷,讓您避著點風。”
說是避風,不過是不想讓她這張臉被別人看見而已,畢竟這里和幽州城離得不遠,陸行云唯恐這件事再出變故。
十鳶放下提花簾,她垂下眼眸,語氣淡淡道:“知道了。”
話落,十鳶就聽見一陣馬蹄聲,和馬車擦肩而過時,十鳶仿佛聽見馬蹄踐踏聲,她黛眉立時皺在了一起。
別看她們這一行有三輛馬車,好似尋常可見,但實際上,有馬的人家可不多,陸家到底是有底蘊的。
而剛才過去的那一行人少說也得有十匹馬。
十鳶沒管鈴鐺,她再次掀開提花簾,轉頭望去,只見一陣被馬蹄踐踏而起的灰塵,十鳶借著好視力在看見為首的那人背影時,臉色倏然一變。
宋翎泉?
他這個時候帶人去衢州城做什么?
十鳶心臟驟跳,她陡然想起了顧姐姐的傷,忍不住地握住了手帕。
鈴鐺遲疑地看著她:“姑娘?”
十鳶立時回神,她再怎么擔憂,也知道自己根本沒辦法調頭回去,只能寄希望于顧姐姐早有準備。
十鳶猜得不錯,在屯糧失敗后,宋翎泉當機立斷回了幽州城,等見了戚十堰,他把在衢州城的經歷說清后,戚十堰只問了他一聲:
“你說跟蹤你的那個人身形消瘦?”
戚十堰意有所指,宋翎泉也不蠢,一個瞬間,他立即懷疑上顧婉余。
既然有了懷疑,宋翎泉出了戚府就帶人返回了衢州城,他一路上的臉色都格外難堪。
一想到或許是因為他私人原因才導致計劃暴露,他幾乎控制不住殺人的心思。
他沒把衢州城的危險放在眼里,說到底,他越是大張旗鼓,衢州城反而越不敢把他怎么樣。
城門處官兵想攔,宋翎泉直接拿出令牌,冷笑:
“我奉幽王命令前來,爾等膽敢攔我?”
士兵進退兩難,正要放行時,有人騎馬而來:“我等不曾接到命令,祁王早有令,凡是要進城,必須搜查全身,不可攜帶利器進城,大人若是有異議,還請回去請圣上調令再來。”
岑默咬重了圣上二字,語氣透了點嘲諷。
幽王可管不到衢州城來。
一瞬間,百姓們嚇得四處散開,城門口兩撥人對峙,劍拔弩張。
城墻上,士兵向下矚目,氣氛緊張起來,片刻,宋翎泉身后的人低聲:“將軍。”
宋翎泉深深地望了眼岑默,他翻身下馬:
“我倒不知岑大人何時被調到衢州城了。”
岑默高居馬上,聞言,不惱不怒:“高太守遇刺,我奉祁王命令前來調查,衢州城的官員調動就不勞宋將軍操心,不過聽說,宋將軍前不久曾來過衢州城?”
受迫于人,宋翎泉的人只能忍氣吞聲地一個個接受搜查,宋翎泉瞇了瞇眼:
“難不成岑大人覺得是我謀刺了高大人?”
岑默笑了笑,像是卑謙,語氣卻針鋒相對:“岑某不敢妄下定論。”
搜查后,士兵朝岑默看去,岑默掃了眼地上布滿的利器,略一頷首:
“放行。”
宋翎泉面無表情,翻身上馬,直奔春瓊樓而去。
岑默勾笑,漫不經心道:“宋將軍還真是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