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衢州城,岑默接手衢州城大半事務,坊市也終于重開,但春瓊樓相較而言冷清了不少。
顧婉余一走,綰笛一下子成了春瓊樓的頭牌,她掃了眼近兩日從后院搬到前樓來中的數位女子,心底有點不爽利,低聲嘀咕道:
“真是怪哉,平日瞧她不慣,這一走,我心底還空落落的。”
舊人去,新人補,這世道亂起來后,讓勾欄院處從來都是不缺人的。
養不起子女時,首先被舍棄的總是女子。
她和顧婉余相識數年,斗嘴早成了習慣,如今沒了顧婉余,她連說閑話都覺得沒了勁頭。
綠詣搖頭:“晴娘最近忙碌,還得勞您指點下這些新人。”
綰笛撇了撇嘴,一臉的嫌棄麻煩,但直到最后都沒有拒絕。
真當會常來勾欄院的人是什么好人么?稍有一點不順心,嘲諷打罵都是日常。
顧婉余被贖身一事,晴娘特意滯后了兩日才傳到周宅去。
至于原因?
晴娘裝作沒看見周時譽驟冷下的臉,她心知肚明,要是提前讓周時譽得知了消息,雖然他不至于說破壞計劃,但只要他和婉余見上一面,都會讓婉余走得不舒坦。
晴娘稟報完消息后,書房內安靜了片刻。
胥衍忱撂下狼毫筆,筆墨在紙上落下墨點,他抬起頭,淡淡地問:
“她的傷如何?”
晴娘嘆了口氣:“那丫頭倔強,對自己下手也狠,一身的傷估計要養上半個月才能褪痕。”
她從不吝嗇將姑娘們的付出說得嚴重。
周時譽低下頭,誰都看不清他的神情,晴娘也不在意他,對他早有看不慣。
做任務的都是她的人,受危險也是她的人首當其沖,要說難受,她難道不比周時譽難受,需要看他的死人臉?
晴娘視線掃過主子膝上的狐裘,忽的想起十鳶,長安城冬日要比衢州城寒冷,她頭一次離開衢州城,也不知道能不能適應。
或許是她的憂慮過于明顯,讓胥衍忱看了出來,他拉了下狐裘,指骨根根分明:
“她一路北上,期間是否有安排人接應她?”
晴娘頓了下,才反應過來主子在問十鳶,點頭:“自是安排了。”
只是那丫頭第一次出任務,她都擔心十鳶找不到春瓊樓在長安城的據點。
胥衍忱視線落在案桌一側的雜書上,想起上次某人安靜地窩在一旁翻看著雜書,臨走前,雜書也就自然而然地被落下。
晴娘見他不再說話,福了福身退下。
許久,有人進來替他收拾案桌,瞧見了案桌上的雜書:“主子,這些要撤下去么?”
暖陽透過楹窗灑在他清雋的眉眼上,他看向夾在雜書中的書簽,搖了搖頭:
“放著吧。”
她回來后還要看的。
放在這里,免得書簽掉落,叫她回來后不知從何處重新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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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鳶已經抵達陸家數日了,鈴鐺依舊是跟在她身邊伺候,但她的賣身契是簽給陸家的。
她平日中安靜,鈴鐺卻是每日閑不下來,嘰嘰喳喳:
“奴婢打聽了一番,聽聞陸夫人膝下有一子二女,其中長女已經出嫁了,五姑娘則是前段時間去秋明寺給老夫人祈福了,都不在府中。”
十鳶掀眸,她比鈴鐺要了解陸家的情況。
也知道所謂的五姑娘為何不在府中,不過是刻意藏了起來,以防她察覺出不對勁。
畢竟陸行云的借口是她和家中小妹容貌相似,才會替她贖身,一旦她發現她和陸五姑娘一點不相似,這謊言豈不是直接暴露了?
前世,她在陸家一待就是一整個月,加上她前后趕路的時間,陸五姑娘被迫在秋明寺祈福兩個月,連年宴都沒辦法回家參加,也讓陸五姑娘徹底在心底怨恨上她。
明明她才是被蒙騙的那一個,但誰叫其余人都是陸五姑娘的親人,她有家不得回的委屈和怨氣自然只能撒在她頭上。
后來,她被戚十堰送回陸家后,最針對她的就是陸五姑娘。
彼時她沒了利用價值,也不會再有人假惺惺地替她出頭。
陸行云倒是對她有一點的覬覦之心,但抵不過戚十堰那一句不希望有人將她和許姑娘再混淆,所以,直到最后那一杯毒酒,她也不知是該恨陸家還是該恨戚十堰。
或許兩者都有。
戚十堰從未對她出手過,甚至她在戚家的一年中,他也從未缺短過她衣食。
但不能否認的是,她的確是因戚十堰而死。
鈴鐺的話還在繼續,她眼睛倏然亮了一下,神情興奮,又記得壓低聲音:“咱們公子是陸家唯一的嫡子!”
鈴鐺知道姑娘姓程,和陸家沒有關系,人又是陸公子帶回來的,她難免想入非非。
十鳶對有人將她和陸行云牽扯上關系感到生理性厭惡,她情緒越發寡淡了些許,興致缺缺地打斷了鈴鐺:
“我餓了。”
鈴鐺一頓,她訕訕地應了:“剛廚房送來了糕點,奴婢這就去給姑娘端來。”
鈴鐺轉身出去時,心底還納悶,怎么感覺姑娘對公子的態度格外冷淡呢?
不等鈴鐺端來糕點,外間就響起了一陣喧鬧聲,十鳶驟然抬眸,她長呼出一口氣,心底知道終于來了。
外間響起一陣腳步聲,房門被推開,有女子爽利聲傳來,女子彎腰從珠簾處進來,和陸夫人三分相似的臉上未說話就先含了笑:
“我剛回府,就聽說娘給我添一位好妹妹,迫不及待地來看看,妹妹千萬別怪我失禮。”
陸霏鳳話中直接隱去了陸行云的存在,她心知肚明十鳶的用處,自然不想讓外人覺得十鳶和陸行云有交集。
十鳶仿佛懵了一下,她立即起身,像是茫然地望向陸霏鳳。
她眸眼生得太好,姣姣如畫,輕輕一抬眸,就仿佛勾纏著情誼般,讓她頗有些冷清的五官無端地溢出些許風情,陸霏鳳看得一怔,她毫不掩飾驚艷,掩住唇:
“妹妹真是好顏色,叫姐姐一時看晃了眼。”
十鳶像是回過神來,她咬唇,疑惑地喊了聲:“姐姐?”
有人低聲和十鳶說了陸霏鳳的身份,十鳶忙忙斂下疑惑,陸霏鳳笑著應下那聲姐姐,然后道:
“怪我,不曾道明身份,差點驚嚇到妹妹了。”
十鳶只能搖頭,做足無措拘謹的姿態。
陸霏鳳歡喜地拉住她的手:“你既喊了我一聲姐姐,我自然不能沒有一點表示,可我回來得匆忙,也沒帶上見面禮。”
話落,她敲了一下額頭,想到了主意:
“瞧我,你這剛來長安城,想來還沒有見識過長安呢,我帶你出門逛逛,買上見面禮的同時,恰好熟悉熟悉長安。”
十鳶像是對這份熱情束手無策,臉上染了緋紅,她垂眸赧然道:
“怎好叫姐姐破費。”
陸霏鳳定了主意,拉住十鳶就往外走,口口聲聲道:“妹妹可千萬不要同我客氣。”
十鳶瞧著不安,卻是半推半就地和陸霏鳳出了陸家。
她清楚,這不過是陸家特意安排好的橋段罷了,陸家沒什么耐心,只想早點把她送到幽州城去。
等她今日出門露過面后,再過數日,陸家就會一臉為難地來找她,道是有門親事尋上門,陸家也著實是沒有辦法抗拒戚十堰,只能委屈她給戚十堰做妾。
前世她自是不愿,不僅是意識到自己沒有自主權,不論她是否愿意做妾,都沒辦法決定自己的親事。
其次,也是她曾聽晴娘說起過戚十堰的名諱,語氣的抵觸不作掩飾,她縱是出了春瓊樓,也不會想要堂而皇之地處于春瓊樓的對立面。
她拒絕了陸家的安排,只道她愿意離開陸家,不會拖累陸家。
陸家見她油鹽不進,才是露出了真面目,她只記得那一晚鈴鐺給她端來了一杯茶水,再醒來時,她已經在被送去幽州城的路上了。
往事不堪回首,她只需要跟著陸家安排的戲碼走就是了。
等到她盜取城防圖一事敗露后,送她到戚十堰身邊的陸家自然逃不開牽連,她甚至不需要額外出手對付陸家,戚十堰和幽王都不會放過陸家。
十鳶冷眼看著陸霏鳳的一臉歡喜,只覺得陸家當真都是做戲的一把好手。
為了叫她心甘情愿地替陸家牟利,明明心底對她的出身嫌棄得要命,面上卻是能親親熱熱地她當做親姐妹一樣對待。
馬車一路到了玉意軒,陸霏鳳拉著她下了馬車:
“最是長安最大的首飾鋪,妹妹有什么看重的,直接和姐姐說就是。”
十鳶仿佛赧然得不行,只能乖順地點頭,她自然不會和陸家人客氣,她視線掃過架子上擺著的樣式貨,半點動容都沒有,最終視線落在臺上的一支梅花玉簪上。
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繞枝紅梅樣式,栩栩如生,讓人一眼就知曉是個精細的物件。
店家喜笑顏開:“姑娘好眼光,這枚玉簪可是從南方剛送來的物件。”
他比了個數字,一千八百兩。
陸霏鳳的笑臉不著痕跡地一僵,陸家瞧著還有點名聲,但內里早就破敗,她平日中買個首飾,三百兩都是要猶豫好久。
她當十鳶初來乍到,只會拘謹地隨意選個物件,誰能想到十鳶真的會一點都不客氣!
陸霏鳳望了眼十鳶,見她聽聞這個數字連臉色都沒變一下,顯然不覺得這個價格貴重,她心底不由得唾罵——勾欄處出來的玩意兒,還真當自己金貴了!
但不論她心底怎么滴血,她都不能表現出來,還要笑盈盈地付錢。
她總不能表現得比她一個勾欄院出來的還要小家子氣。
十鳶接過玉簪,她當著陸霏鳳的面戴上,紅梅玉簪襯得女子臉頰越發白皙,仿若欺霜賽雪,佳人膚如凝脂,臉染了紅霞如芙蕖映面,偏她還要殺人誅心,眸色感激地對陸霏鳳道:
“姐姐待十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