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唇紅齒白的小公子,笑得柔情蜜意
“你怎知我沒想好。”
天忽地暗了。
秘境里向來是十二個時辰一晃晝夜, 并不存在什么陰天雨天,但此刻眾人卻無端地感覺到臉上有絲絲濕意,一摸, 才發(fā)現(xiàn)是猩紅的血點。
謝霖低頭立在那里,他身高不夠,挾持著青度的時候,雙腳還要離地一公分止。
血水就順著那身飛起繚亂的黑行衣濺落在地上。
匯聚在謝霖腳下的血潭就像是有生命的游蛇, 然后舞動出紛雜的形狀,從高處看,宛如幾百朵簇?fù)碇㈤_的彼岸花枝。
邪修向來是以命搏路, 對別人狠, 對自己更狠,一般走到謝霖以身飼陣這一步的時候,基本上剩下的活路也就不多了。
尋常人到生死關(guān)頭, 大約是要俱的。
唯獨謝霖肩膀抖擻, 竟又放聲地笑了起來。
凄厲的笑聲響在鄒娥皇耳畔,她閉了閉眼, 低頭擦劍的手頓住了。
而其余人除了姜印容與尹月神色不變外, 多少都被這滲人的笑嚇得心底一寒,大多都是蒙圈的——謝霖要這個族譜干什么,為了族譜挾持青度又有什么用。
須臾,滴滴答答的血水停了,那笑聲才戛然而止, 謝霖一只手壓著青度,一只手解開斗篷, 陰光渡過他的半邊臉,唇紅齒白的小公子, 正對鄒娥皇笑得柔情蜜意。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鄒娥皇。”
“你覺得我把青度放下了,族譜交給你,這一切便可當(dāng)作無事發(fā)生,你覺得我什么都沒干,手上沒沾人命,算得上回頭不晚。”
“可是,倘若我* 的手早就不干凈了呢”
謝霖看著鄒娥皇,扣著青度的鐵面在不斷的抖動。
他就那么看著鄒娥皇,無淚無懼。
只有嘶啞的聲音忽地帶了一股蒲草的輕盈。
謝霖道:“百年前,你若救我出火海,蓬萊就對我有養(yǎng)恩和師恩,再加上一個你的救命之恩,謝家那狹恩以飼妖的生恩于我而言又算什么。”
“可是你沒有。”
他定定道:“百年前,若你干脆點,不在天火里庇護我,任由我和謝家化作一壇灰燼,讓謝氏三絕塵歸塵,土歸土。那么我不必顛沛流離,成為四大邪修。”
“可是你也沒有。”
“你救了我卻不干脆,就像是謝家養(yǎng)了我卻不育我。”
謝霖于是終于收了氣,鼓起勇氣問了那句在密州沒有問完的話:“鄒娥皇,我問你,一百年前,你是真的因為忘了,才沒帶走我嗎?”
一百年前,謝霖睜眼哭喊著看雕梁畫棟落得個錦繡灰,火海蔓延里小公子扒著臉上儺面,他想如果一炷香內(nèi),鄒娥皇回來找他,他就跟她走。
當(dāng)飛閣流丹付諸炬的時候,謝霖心想,如果火勢停下之前鄒娥皇回來找他,那么他和她還算是朋友。
而當(dāng)最后,終年覆雪的謝城,最后只余灰燼的時候,謝霖看著未亮的天色,孤零零地坐在金圈里,最后想如果鄒娥皇是他天亮前看見的第一個人,他就原諒她。
可是他等到天亮,看見的不是笑盈盈的姑娘,而是跌跌撞撞跑過來的家仆。
“少爺,少爺——謝家沒了!大公子二公子都沒了——大少奶奶也跑了——”
“少爺——”
家仆的聲音戛然而止,袖間一閃而過的白刀也被咣當(dāng)落掉。
謝霖顫顫巍巍地松開了卡在家仆脖子上的手,將冰冷的尸體往旁邊一丟,尸體砸地,發(fā)出砰地一聲,驚起塵灰遮蓋了謝霖的神情,他仰頭,儺面下露出了一個失神的笑。
李千斛跑了。
于是謝霖也知道,鄒娥皇不會再來了。
如今謝霖對著鄒娥皇,語氣已經(jīng)變得肯定:“你來謝家,自始至終只是奔著李千斛去的,任務(wù)完成了,謝家滅了,多余的那一點不忍心留下了我,然而又不足以帶著我上島。”
越蓬盛終于聽明白了,跟謙立延嘀咕道:“這居然是來翻舊賬的,翻舊賬就翻舊賬,他翻走族譜有什么用。”
謙立延也小聲:“我聽說有些人心理不行,他家族譜沒了,估計也見不得別人家有族譜。”
旁邊的尹芝:…
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因為這么離譜的原因吧,啊喂!
她鄙視地看了一眼這倆人,又同情地看了眼被挾持的青度。
以前總聽說蓬萊大師姐難,尹芝也只當(dāng)平常,如今出來了,看見蓬萊這么幾個二貨,尹芝心里只剩了一個念頭青度是真難啊。
謝霖挾持著青度,一步步向前,直到進無可進,幾乎要頂?shù)洁u娥皇劍前的時候,他那雙水潤的杏眼才顫著落淚。
好疼、好疼。
身體被血圖重構(gòu)好疼,陳年撕裂的刀疤好疼。
好疼
“我沒得選,鄒娥皇。”
謝霖自語道:“我一直沒得選,和想不想沒有關(guān)系,從始至終,我能走的路也只有一條。”
謝家覆滅,外面的仇家不會放過他。
他要拜師,然蓬萊他謝霖不可能去,其他門派又不會收他這個燙手山芋,且門派之間收徒都是看年份的。
仙途縹緲,不只是四個字。
而現(xiàn)在,他也沒得選,他那日并沒有騙容有衡,他只要這個族譜,與蓬萊無關(guān),他只要這個族譜,只有拿到了這個族譜,他才能、才能讓…
謝霖能走的道,挑挑揀揀到最后,已經(jīng)無路可走。
他是謝家的最后一個人,他去追求他的自由不假,但是他的身份和立場,天然地就擺脫不開天火燃盡的余灰。
百年來,當(dāng)初那場浩大的天火其實從未息止,謝霖活著的每一個瞬間,呼出的每一口氣,都是天火的余溫。
…鄒娥皇沒有理會謝霖的質(zhì)問。
其實已經(jīng)很明顯了,一件事情一開始或許會忘,然而把一個人丟在那里一百年,除了腦子被撞了挑不出第二個合理的理由。
鄒娥皇腦子沒被撞過。
自然也就不存在忘了。
眾人只見她垂眸看著手上的劍,目光晦澀難辨。
有那么半響,鄒娥皇才道:“殺了人,你的手就不干凈了嗎?”
謝霖的淚珠一滯,“你說什么?”
“我問,一開始殺了人,謝小公子的手就不干凈了么?”
鄒娥皇閉眼,然后很緩很慢地說:“那倘若我告訴你,當(dāng)初殺了那謝家家仆的人,不是你,是我呢?”
“你、你什么意思——”
謝霖已然呆了,“你怎么知道我殺了一家仆”
余下的話還沒脫出口,就先被他咬住了舌。
答案已然很明顯了,謝霖怔愣道:“你那日在。”
鄒娥皇不是沒有回去。
鄒娥皇回去了。
她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地圍觀了他痛苦的掙扎、愚蠢的等待、以及一念就滅的玲瓏心。
“殺了人就不干凈了么?”
鄒娥皇分明是在問謝霖,然而她的眼睛始終平靜地看著手上的黑劍。
“那家仆是謝家仇敵陳氏的人,他在你們謝府埋伏了三年,他那日本就是去殺你的,所以才會在袖間藏了白刃。”
鄒娥皇繼續(xù)道:“他是金丹大圓滿,你當(dāng)真以為你一個手無寸雞之力的小公子,殺得了他么?換句話說,便是你殺了他又怎么樣,他要殺你,你不殺他難道要死嗎?”
“謝霖,”鄒娥皇的聲音極其地沉。
“你當(dāng)真無路可走嗎?”
“你出謝家一路上,在成為邪修之前,一共遇過四個仙門,但是你不肯改姓,不愿屈就,于是拒絕了旁人拋出的橄欖枝,繼續(xù)南行,你遇見了一群邪修,遭人調(diào)戲,你憤憤掙扎,最后被路過的少俠救了。”
“路過的少俠問你想要去哪里,說他可以護送你,你明面上答應(yīng),晚上卷走了人家的乾坤袋,拔腿就跑。”
謝霖顫著聲:“那個少俠,也是你?”
鄒娥皇頷首,“否則你以為,哪來的少俠能打倒三個邪修,卻跌在你手下。”
“后來我一直跟著你,跟著你,直到你主動撲倒在一個邪修膝下,說要學(xué)本事。”
“和一個邪修學(xué)本事——”
“學(xué)什么本事?是殘害婦孺,還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謝霖,我護送你一路,行跡遍布七個州,但我從未想過,這有驚無險的一路,最后竟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你跟一個邪修拜師。我從未想過,你苦思冥想的這些日子,最后就選了這么一條道。”
鄒娥皇的語氣聽不見失望,始終只是平靜的。
但是謝霖唇瓣抖動,泣不成聲。
“你明明回來了你明明跟了我一路…”
“你明明一百年前可以帶走我!”
“但你為什么”
肆意的淚水如崩斷的珠子一般,從小公子的眼眶中一顆顆的蹦出。
“因為我記得,”鄒娥皇終于回答了他的問題,“有一位姓謝的小少爺,曾經(jīng)跟我說過,他厭倦了一個地方,他想出去看看,看萬水千山,也看黎民風(fēng)光,他想知道世界之大要幾個謝家才盛得下。”
“和謝家比,蓬萊不是囚牢。”
“可和這天下十四州比,蓬萊是。”
語落,謝霖叩住青度的面具驟然一松。
但那本族譜卻還在他手上。
“謝霖,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鄒娥皇看著他,認(rèn)真道:“我給你三個數(shù)的時間思考。”
鄒娥皇知道?
謝霖卷著族譜的手忽地僵住了,她怎么會知道?她知道什么。
然而鄒娥皇沒有回應(yīng)他的彷徨,她這次似乎是認(rèn)真的,立起了三根手指頭。
“我數(shù)到三——”
第82章 你誰
渡鴉盤旋, 猿猴低鳴。
與此同時,院子之外的村口,衰敗堆灰的亭子, 那盤落了灰的棋盤流光溢彩,虛空中慢慢浮現(xiàn)出兩道身影。
執(zhí)黑棋先手的是位老者,白發(fā)蒼蒼,額頭凸出;執(zhí)白棋的是位一身病氣的中年男人, 眉高過耳,帝王之相。
“與君千年一約,老夫已久等多時。”
老者微笑地起手, 定下了居中的一子。
“先生說笑了, ”中年男子道:“昔年我請道祖不過三次,請先生卻十年不得一見。如今事隨時遷,才得了這么一個和您面對面的機會。”
“說久等的人, 該是我。”
白子緊跟黑子之后, 于西南方位定下。
棋子與棋盤相碰的瞬間,隨后天邊轟然迸發(fā)出一聲響, 而兩人面不改色似未聞。
…轟、轟、轟——
數(shù)不清的細小刀痕在謝霖身上炸開, 密密麻麻的血匯聚在他身下,他臉色白到了一種透明的地步,青紫血管猙獰地凸顯在他皮膚上。
“一。”
隨著那一聲爆炸聲響起,深紅的鎖鏈就從血潭上飛起,密密麻麻地朝眾人襲來, 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二。”
尹月罵了句該死, 十指一彈,數(shù)道紅綾支著她平地起身, 一卷一個七彩閣弟子,扔出了院子。
這個關(guān)頭,這些小輩們不是助力,是累贅。
越蓬盛有樣學(xué)樣,也拖著青度的后頸往外跑,姜印容抬手,冰河拔地起,將謙立延與越蓬盛一個滑鏟送了出去。
方才還擁擠的院子,一下子只剩了四個人,謝霖、鄒娥皇、姜印容、尹月。
但除了謝霖外,其余三人都沒有動手,并用一種很憐憫的目光看著謝霖,以及那本被他抱在懷中的族譜。
謝霖總覺得自己把意圖藏的很好。
但在場的這三位哪個不是走南闖北,什么稀罕物兒沒見過的,就算認(rèn)不出那是祭祀血潭,也該看出了謝霖渾身生機都涌入了那本族譜。
這看似渾身帶毒的小邪修,別管目的是什么,反正于他自己都一樣,放盡了狠話不過也就是求個自殺。
“三——”
鄒娥皇起腳,點在姜印容起手的冰河上,杏葉發(fā)出婆娑聲。謝霖閉著眼,青灰色的眼皮底下游走著不安的眼珠,從血潭處延展出的幾百條鎖鏈向上而生,變成了縝密的血墻,擋在了鄒娥皇面前。
血墻蜿蜒,每一滴血落到地上的時候都發(fā)出了燒灼的聲音,黃褐的土地不知道何時起已經(jīng)變成了焦灰色,可想而知,若是被這血珠子碰上那么一下會有多么麻煩。
但是劍光并沒有停下。
而是直直縱橫出一道白色的雪光,斬斷了這連綿的血墻,地面震蕩,多出了十幾丈深的裂溝。
“謝霖。”
鄒娥皇的劍就壓在他的胸口處,但是謝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了,他的頭一直仰著,好像這樣軟弱的淚水就不會落下。
被鎖鏈托舉到半空中的族譜一改剛剛灰撲撲的樣子,變得光艷韶韶。
鄒娥皇不動聲色,只偏了一寸。黑劍透過血肉肉,鮮艷的血未能在青黑的劍上著色,反倒是一顆渾濁了的玲瓏心被劍攪得翻滾。
那渡給族譜的生機也被鄒娥皇一劍砍斷。
但是族譜仍在半空中飄蕩。
謝霖聽見鄒娥皇在他耳邊嘆息。
他不懂這個女人為什么要嘆息,就像是他不懂她為什么簡單地把他收回蓬萊就好卻非要吃力不討好地陪他那么一段路。
謝霖什么都不懂。
謝霖甚至不明白,為什么會一步步走到無路可走。
他只有一聲痛苦又嘶啞的吼聲從喉嚨里爆出。
“謝霖”
鄒娥皇又道。
下一刻劍光又起,從對方的血肉之身里抽回。鄒娥皇黑靴踩著謝霖的肩膀往上一躍,雙手一并握住劍柄,劈向了半空里的族譜。
謝霖的眼珠驟然縮小。
他視線逐漸潰散,體溫逐漸冰涼,最后只能見得那個**袍的姑娘,血色濺在鄒娥皇臉上身上,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一日,火光沖天里的那個她。
謝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偏頭暈過去的那一刻,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她果然知道了,他想做什么。
鋒芒畢露的寬劍輕而易舉地砍斷了血水凝結(jié)的長鏈,然而卻在離微微發(fā)光的族譜還有一寸的時候止住了。
外面的血水也好,劍氣也罷,乃至于杏樹噗噗落下的葉片,都無法觸碰到這本族譜,饒是鄒娥皇用力下壓,卻也只聽見徒勞的刺聲。
但她臉上并不見急躁,只有一派沉穩(wěn)。
然后劍光四射,將族譜用幾百道劍氣裹成了一個會發(fā)光的球,防止族譜沖破束縛向外汲取能量。
鄒娥皇說的謝霖回頭,其實并不是出劍壓制著他。
而是彼時謝霖的獻祭陣法已成,他最多只有三個呼吸的時間,還能反悔。
而謝霖,他最后的悔恨,就藏在那一句嘶喊里。
鄒娥皇一直不明白,修真界明明人人修仙要求個長生,可為什么每個人把自己的命看賤看清。
她垂下眸,究竟還是試了試謝霖的鼻息。
有氣兒。
一路聞聲匆匆趕來的容有衡,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師妹,他的腳步不由地放慢,這樣的師妹,他有多久不曾再見到了。
外人對于容有衡有諸多誤解,譬如說都以為他清冷自持,實際上他悶騷蔫壞。同樣的,外人對于鄒娥皇也大抵是有諸多誤解的,比如說以為這人該是沉穩(wěn)的,但其實這人以前是最跳脫的。
這一世,若說除了讓師妹活得長長久久之外,容有衡還有什么私心的話,就是他希望鄒娥皇少一點這樣的沉穩(wěn)。
因為她這樣的時候,容有衡總會覺得,自己離她好遠好遠。
“師妹。”
容有衡扯住鄒娥皇的手,“人各有命,何必強求。”
“我那日已經(jīng)攔過他一次了,”容有衡的目光平靜地掠過了謝霖,“但他執(zhí)拗至此,那就無需再插手。”
謝霖陷入昏迷,并沒有聽到這句話。
否則他一定會彈射起步,對著容有衡懟臉開大:你喵的勸人是拿刀在脖子轉(zhuǎn)一圈后威逼利誘?!
“師兄,”鄒娥皇瞥了一眼容有衡,試圖把手從對方手里抽出來,但努力未果,剛要說什么的時候,前面那個劍光裹的球就一寸寸地蹦裂開。
族譜已然脹成了原先的好幾倍大小,書頁無風(fēng)在空中簌簌翻起。
一個半透明的魂體從族譜里掙脫出。
“好久不見,鄒阿黃。”
歷經(jīng)何言知一事后,鄒娥皇對于好久不見這個詞其實已經(jīng)有些戒備了,可當(dāng)她將目光凝聚在族譜上的虛影的時候,她卻百思不得其解道:“你誰?”
寄托于族譜上的魂體,哪怕是半個虛影也有種旁人仿不出的舒朗傲慢,他五官與謝霖生得并不像,只有那偏厚的菱唇神似。
此刻托腮哂笑。
謝雩:“謝雨林這人耗了半條命來和你們搶這族譜換我,你說我是誰?”
“哦。”
鄒娥皇點了點頭,擦著劍體,肯定道:“你是我?guī)熋玫哪莻渣男前夫——謝謝什么來著。”
謝雩靜了聲,靈體黑了幾分,“非也。”
“大哥與天道做交換,換得了你師妹那半身皮肉修羅疤,早就落得了個神魂俱滅。”
謝家三子之間向來緣淺情淺,獨出了謝霖這么一個怪胚罷了。謝雩談起他大哥并不見悲意,只在神魂俱滅這四個字的時候,多了幾分的物傷其類。
“看來你是真的忘了我了。”
這句話聽著有些哀怨和惆悵。
容有衡醋意翻江倒海,覷了眼一身正氣的師妹后,心里又放寬了。
沒事,他師妹聽不出來這酸話。
“我名謝雩,白澤之主。”
白澤這兩個字,作為神獸已經(jīng)好久沒有從世人嘴邊提起了。
鄒娥皇擦劍的動作一頓,很鄙視地看著那虛浮的靈體:“賣完白澤的命了,你開始賣你弟的命了?”
如果此刻浮在族譜上面的人是謝大郎,鄒娥皇不會突然蹦出這個念頭。
要怪就怪,現(xiàn)在讓謝霖半死不活的靈體,是神獸白澤的主人,甭管大師兄之前跟她說過白澤代天聽耳巴拉巴拉的神獸白澤的主人一定比他旁人更敏銳一些,對于這世間一切能鉆的漏洞知的也更多一些。
就像是有了星盤的何言知,不自覺地就會用別人來給他換第二條命。
或許非出這類人本意,但卻是這類人本能。
謝霖這個真正的傻白甜,如果不是有人暗中部署,再給他幾百年,也絕不會發(fā)現(xiàn)秘境里的族譜,才是讓秘境中人不死不滅的關(guān)鍵,也絕不會想到以一命換一命的死招。
虛空里謝雩的神色不變,甚至還打了個哈欠:“是又如何。”
謝雩目光沒有看向地上生死不明的謝霖,此刻他的面容須臾與鄒娥皇記憶里的何春生重合了起來。
謝雩:“鄒娥皇,你如果出生在世家里,你也會理解的。”
“在謝家里面,我的命凌駕于所有人之上,如果最后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姓謝的話,那么只能是我,如果謝家三絕只有一脈不絕的話,他們只會選擇我。”
謝霖愚蠢,謝霽清高,都撐不起一個謝家。
唯有謝雩。
…劍光雨光有停時,棋盤前對弈的兩人自然也有輸贏。
“論棋術(shù),我不虛你。”
“可惜、可惜——”
老者咳嗽,撐著一口氣,對面的那人抬起臉來,輕笑以接道:“可惜這下棋之輸贏,不在棋子對弈中,而在眼屆高低里。”
“咳、咳——周平——”
老者氣喘吁吁,單單念出對面的名諱,這方天地就隱隱有崩裂的跡象。
“五千年前,你潛入幻海天,為了拿到不死神木,闖入老夫的試煉,結(jié)果最后棋差一招,輸給了鄒娥皇,老夫以為你此后便該知,此界陰陽,無可逆轉(zhuǎn),天道氣數(shù),自有其運。但老夫竟不知,你最后把視線——”
“投入了此界外,天外天。”
第83章 利益永恒
棋盤里, 一黑一白雙龍對持,隱隱有風(fēng)雨之勢,棋盤外, 則是另一方天地。
田間水鄉(xiāng)旁,彎腰鋤地的隆子抬起頭,耳朵側(cè)了側(cè),對著身側(cè)的大壯道:“這一鋤頭下去, 可就再無悔改之勢。”
地中被鋤頭指著的地方,生長出一簇又一簇新鮮的綠芽,起起伏伏的綠芽迎風(fēng)招擺, 每個單挑出來都像極了李三頭上的綠苗, 合在一起又像極了妖族里流傳的那張祈神圖。
大壯扯嘴,陽光下,日頭照在他寬厚的臉上, 黝黑皮膚下浮動著青色血管, 形如鬼魅:“妖族既然已經(jīng)來了,那么祭品也都該進來了。”
“是, ”隆子鼻翼上的麻子隨著呼吸一聳一聳, 語氣淡然而譏誚:“妖族的向來腦子不好,以為祭品是那群被圈養(yǎng)的人,但幻海天缺的一直不是人血,而是妖血。”
大壯嗯了一聲:“所以,這就是我們最好的時機了。妖族人族亡靈, 以及天道都混進來了,神主降臨, 就該此刻。”
隆子看了他片刻,忽然問:“可是神主降臨, 秘境絕對不會再有活口,鄒女仙怎么辦——”
大壯抹了把汗:“我把族譜施了障眼法,謝霖以為他換的命是他哥的,但其實上面的名字,是女仙的,有族譜在,她和我們都會活下去。”
風(fēng)吹起大壯額前的碎發(fā),他竟從將族譜給鄒娥皇之前,就算到會來搏命的謝霖。
隆子想了想,又問:“小翠呢?”
大壯聳了聳肩,“理她作甚,女大不中留,據(jù)說是追著什么蹤跡跑了。”
他頓了頓,笑了下:“約莫還記恨著你當(dāng)年攔下她與那劍人私奔,可我們一出幻海天,便是灰飛煙滅,她又不是不知。”
“我們能活著,全賴于神主。”
隆子并未回答,心里想的則是:
神主要降世,
眾人猜的并沒有錯。
幻海天當(dāng)年確實是出過飛升的神的。
所以才有了秘境里這些人,他們在天道的規(guī)定下已經(jīng)與死人無異,但是因為神的庇護不死不滅。都說陣法是神在人間降臨的渠道,那么幻海天本身,就是一個巨型流轉(zhuǎn)的陣法,它靈氣干癟,正是因為供給了陣法日常維護,而死在這里的修士,也都是以村民為媒介奉獻給了神。
現(xiàn)在輪到妖了。
高高的鋤頭揮起,鋒利的鋤具砍向一片綠芽,幾十米開外窸窸窣窣的草叢里,先是冒出了兩個毛茸茸的耳朵,接著就是十幾名豹妖一起竄出,李三躡手躡腳地跟在豹妖身后頗有做賊感。
按理來說,久俊一死,妖族沒有偽裝的機會,是進不了這秘境的。
或者說,久俊一死,妖族就不會信莫名其妙的神,也就不會花大價錢潛入幻海天。
但是李三瞥了一旁的豹子妖,心情復(fù)雜,沒想到這個奸佞之相的豹妖居然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在樹倒猢猻散的情況下,不僅撐起了妖族日常,還堅持要為妖王報仇,甚至不惜動用妖族最后一片菩提葉,將眾妖將送到這片秘境里,追殺鄒娥皇。
“大王,根據(jù)追靈花的指引,那個女人離我們不遠了。”
李三不情不愿地拿過追靈花對著陽光一曬,接著豹妖就看見李三極其拙劣表演手滑,將追靈花踩在腳下碾成塵。
豹妖:…
“沒關(guān)系大王,追靈花在妖族是最不值錢的東西,臣這次帶了一乾坤袋的。”
李三張了張嘴,剛要說什么忽然覺得喉嚨被扼住,一股揪心的痛從頭頂?shù)木G芽發(fā)出,直抵他的心肺,他掐住脖子啊地一聲半跪在地。
遠處,鋤頭落地。
連綿的綠草被連根斬斷,大壯舒出了一口氣,身邊的隆子卻忽然咦了一聲。
“不對勁。”
滿臉麻子的隆子瞇起了眼睛說。
與此同時,鄒娥皇用力一拉,終于抽出了被容有衡握住的手,她來不及和容有衡解釋,就先跳到了半空里,被族譜撐開的劍氣并未消散,而是空中翻轉(zhuǎn),逐漸形成了一股巨大的飆風(fēng)。
鄒娥皇沉氣,雙手手指骨節(jié)分明,將由劍氣形成的飆風(fēng)驟然撕開。
半虛的魂體在狂風(fēng)中怔怔抬頭,與高沖俯視的姑娘對望,看清了她眼底的淡漠,就在那一秒之間,一直玩世不恭的謝雩面上血色盡退。
“鄒小黃,”他仰頭輕輕道。
怎么再次見你,我竟這般狼狽。
“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族譜即將合上的那片刻,謝雩撐開,那雙俊俏多情的眼睛死死盯著鄒娥皇。
鄒娥皇:“沒。”
她頓了頓,“我為什么看不起你?”
謝雩:“因為我為了活命不擇手段,殘害胞弟。”
“哦,”鄒娥皇輕飄飄說:“那確實是有點看不起。”
謝二郎的心一抽抽地疼,如果魂魄有實體的話,他感覺自己像被人把心挖出來攪動。
“站在我那個位置,你們蓬萊未必會做的比我更好,家族之下無個人,門派不過就是很多姓的家族罷了,歸根到底都是利益的集合體選擇一個最有價值的人活下去,才是對的,不是么?”
“不。”
青度被越蓬盛撐著走了進來,她本就舊傷未愈,再加上剛剛她離謝霖最近,生機被影響的也最多,因而面色青白。
逾是白的肌膚,微鼓的青筋,才襯出了這姑娘一雙劍眉,凌然若雪上紅梅,輕不可折。
“你錯了,謝雩。”
“我是蓬萊最貴重的一條命毋庸置疑,我的身上擔(dān)著的是道祖祭天后的下一個萬年,但是我的命不需要任何一個蓬萊為我犧牲。”
“相反。”
面色生冷的青度斬釘截鐵道:“我的命之所以最貴重,正是因為我隨時都可為蓬萊犧牲。”
“不只是我,七彩閣的尹芝,昆侖的曲青云,這天下任何一個宗門的大師兄大師姐,必然是已經(jīng)做好了犧牲的覺悟,才敢立于眾弟子前。”
“所以門派久存,世家必斷。”
越蓬盛架著她。
濕意忽然進了他的眼眶,或許是風(fēng)沙太大。
從小到大,越蓬盛和青度交鋒過無數(shù)次,憤憤不平對方站著大師姐的位置無數(shù)次,但無論哪次,這個眼高于頂?shù)纳倌辏疾辉X得青度不配位。
謝雩失了神。
隨著族譜被合上后,這半透明的魂體也化作了族譜里兩個鎏金的字,在滿頁宋姓里,張牙舞爪的一個謝字委實顯眼。
鄒娥皇視線一縮。
她目光停在那個名字那里良久,久到眾人都對她側(cè)目的時候,她才忽地用手指用力地摁了一下謝雩的兩個字。
刀鋒般的劍氣將薄薄的一層紙墨刮平,謝雩兩個字還沒來得及大放異彩,就先成白色的粉末,彌散于半空中。
但是謝雩兩個字堙滅后,紙頁并沒有變回原來的空白,而是散開的墨跡重聚,像時間倒放一般,又浮現(xiàn)出了三個字的人名。
——鄒娥皇。
容有衡看了眼師妹,卻見她這一次下手更加的麻利,不消片刻,重新出現(xiàn)的三個字也被打散消彌。
好像她一點也不詫異,為何謝雩兩個字消失后,會出現(xiàn)她的名字。
“看來,宋家村不死不滅的秘密,就藏在這本族譜里了。”
謙立延若有所思道。
“何止,”尹月雙眼一瞇。
自謝雩的魂體出現(xiàn)的時候,尹月就沒怎么說話了,而且是一直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tài),立足于一旁。
“不死不滅,你們就沒想到什么么。”
“妖族給本閣主送來的神目,前幾日轟動修真界的會議,談的不也是死人復(fù)生么。”
尹月輕飄飄道:“你們不覺得這世道亂了么,多少該死的怨鬼重返陽間,又有多少陽間的人為虎作倀鬼。”
人多耳雜,尹月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
但她知道鄒娥皇一定懂,預(yù)言書里寫的滅世之災(zāi)真的近了。
鄒娥皇嗯了一聲,然后走向剛剛被她甩了手的容有衡。
她其實還沒適應(yīng)好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而下意識又不習(xí)慣和別人那么親密,但是、可是畢竟嗯。
“師兄。”
容有衡把先前被她甩開的手藏在背后,卷長輕翹的眼睫微閃,也低低地嗯了一聲。
鄒娥皇歪頭想了想,猝然伸手與他相扣。容有衡始料未及,炙熱的體溫忽地一下子傳過來,搞得老男人的心怦怦地跳。
他象征地微弱掙扎兩下,就被比他低一個頭的鄒娥皇強硬地掰著臉。
“剛剛要出劍,不方便牽你。”
啵地一個響吻貼在他的面上。
“所以別生氣。”
…棋盤一黑一白雙龍對持,隱隱有風(fēng)雨之勢,然對持的雙方,偏又對棋外的一切漠不關(guān)心。
“早知五千年后,你的棋下成這樣,”周平惋惜道:“五千年前,我便該直接硬闖,搶了那不死神木。”
老者微笑回道:“五千年前,有她在,不死神木還到不了你的手里。”
周平挑眉:“先生這么自信?五千年前的鄒娥皇,不過是個小賊,若不是僥幸破了試煉,不死神木怎么可能被她收入囊中,甚至因為她境界不夠,受天道限制,連那回憶也存不住。”
老者長嘆一口氣:“你可知為何是她勝了?”
“不死神木,是天下唯一一件伴天地而生,得天地芳華之木,五千年前的你,憤世嫉俗,怒火滔天,要拿不死神木滅這天道。”
“但你未曾想過,出師不利,竟先敗在了一小女孩的手下,于是你不得不下密州,破帝王須,你曾經(jīng)想,讓這天下無帝,后來你又想,要讓這天下無仙。”
老者說:“你瞞過了出生入死的兄弟,讓他們以為你的野心止步于稱帝,你瞞過了與你對弈論道的蓬萊道祖,讓他以為你的野心止步于人。”
周平對于老者的指控很平靜,道:“是。”
“可你最后還是敗了,機關(guān)算盡,反敗給了毛頭丫頭。”
“沒關(guān)系,”周平彈了彈袍子上沒有的灰,沒有被激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千年,我也得償所愿,與您在這里下同一盤棋了,不是么?”
只要他贏一次就夠了。
這一次他贏得是棋,下得是天下,老者以裁決者的傳承與他對賭,周平以自己的魂魄為本金。
壓上所有。
“這一次,該輪到我了。”
周平語氣閑散:“你以何春生與何言知之間的糾葛迷惑我的視線,讓我以為我們走的是一樣的招數(shù),以人搏運。但你的棋最后并不是定在何春生身上。”
“而是帝王須。”
“你早就算到,”周平玩味道:“我會拿走它,毀了皇運,顛了天下,于是因果纏身,早逝崩塌,三千年只余一后手。何言知身上的運綁的是我的運,而我一開始就欠何春生因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究是還了這密州。”
老者點頭:“是,到這一步,老夫都沒有出過差錯。”
棋盤上幾近壓倒式的黑子應(yīng)正了他的說法。
但是棋盤之外,兩人的語氣竟然都默認(rèn)了執(zhí)黑棋的老者最后會敗。
周平道:“您聽過何言知吧。”
老者評價這人道,“勝者,以不死之身作兩次必死之棋,求仁得仁,妖族亂,人脈混妖王,自此之后,妖族皇氣,也該盡數(shù)盡了。”
周平笑:“他這個人,無論多么性命攸關(guān),幾經(jīng)顛簸,最后也會完成自己的那一步棋,和他活著死著都沒關(guān)系,是非人圣,為人臣。”
“所以他死在密州,必然是認(rèn)了我的安排,他重生之后,走的每一步路,也必然不會辜負(fù)我的囑托。”
老者奇道:“你這么信他?”
話音未落,棋盤上落于妖族方向白色的子已經(jīng)蹦開,星星點點的碎石,像是為了證明周平所言非虛一般,碎開的白子上生出了綠色的草苗直直圍住烏壓壓的黑子作勢要吞下去。
“當(dāng)然。”
周平輕笑,負(fù)手遠眺山巒。
“此世,他可負(fù)千萬人,獨不可能負(fù)我。因為他走臣道,而我為君。”
周平對何言知的信任,與對何言知人品的信任無關(guān),他們這種人只有把利益綁在一起才是最牢固的,而這種牢固的信任甚至超過了人間一般的兄弟。
只有周平下贏了這盤棋,繞了天下氣運,做成他想做的事,何言知才有以人身飛升成神的可能。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是利益共同體。
利益才是最穩(wěn)定的,就像是妖族,不是因為妖王而統(tǒng)一,是因為強大的群體為它們爭取了四州妖權(quán)。*
“族長,妖王死了!”
小妖將見李三雙眼翻白喉嚨呲血半跪在地,大驚失色。
“死了”豹子妖壓下嘴邊的笑,“人族欺我妖族太甚,兩界妖王皆死于人族之手,此等深仇大恨,妖族怎能忍讓,如今十萬妖兵在后,請諸位隨我,血洗這幻海天!”
小妖O地張圓了嘴巴:不是,這方圓十里,哪有半個人影,怎么就是人干的了。
但是它看了看興奮的族長默默吞下了自己的話。
在幻海天里,靈力受制,于人不是福地,于原身強大的卻正是時機,之前的久俊雖蠢雖魯莽,但也絕不是全無算計,等的便是這一刻。
這也正是為什么,久俊死了,豹子妖穩(wěn)住妖族,架空李三,卻還執(zhí)意要走久俊計劃的原因。
若人族宴霜寒、尹月、鄒娥皇…這些人死在這里,那么人族還剩下什么——孤燈自掌的佛子,還是本性暴虐的龍主,是不出世的道祖還是僅剩一口氣的老祖?
屆時,妖族的百萬雄兵,不日即可血洗人族。
金黃的豹眼出現(xiàn)明亮的火光,它振臂高呼。
“以人族之血,祭我妖族之魂!”
“以人族之血,開我妖族之路!”
豹子精心情激蕩,左手的妖旗就要揮下:“開戰(zhàn)!”
無人在意的角落,體溫迅速冷卻的李三頭上忽然動了動,草地里無數(shù)綠芽爭先恐后地涌入了他的身體,李三額上漸漸浮現(xiàn)出了形似蓮花的印記。
…亭臺下,蔓延的綠草藤蔓如周平所預(yù)料般將盤上的黑子圍住,但是下一刻,不斷攀升的綠草卻又一瞬間退了回去,碎裂的棋石重新匯聚,就像是一朵層層綻放的蓮花一般,含苞待放,剛剛被圍困的黑子一下子被放出。
就好像剛剛周平的勝券在握只是一場玩笑。
“真是一個好人臣。”
老者悠悠道:“小子,你還是嫩了點。”
老者對桌,周平的臉上,幾經(jīng)變化,終于浮現(xiàn)出了今日第一個類似于困惑的表情。
把時間線撥回久俊從妖族出軍的那日晚上,茍長老的血染紅了妖族的大殿,被妖族準(zhǔn)備獻給神明的人俘煽動了變亂。
何言知下潛牢房,幾經(jīng)雷劫的星盤在他手上已出裂痕,但閃耀如故。
圣人跟著星盤略過了變亂始作俑者的牢房,去了關(guān)押李三的牢房前,溫潤的眉眼悲憫地看著瘦脫相昏厥的李三,幽若的鮫魚燈映出何言知眼底微弱的弧光。
黑影幾乎要淹沒這單薄身體的時候,這圣人或許是因為看到那狗眼,想起了一些不該想的人,又或許是因為僅存的良心作祟,又或許是因為他突然累了他站在拐角,進行了生命里第一次、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反思。
“我自認(rèn)沒有做錯過事,我自認(rèn)我的每一步都是為了明日。”
“但是沒有做錯,不代表不會后悔。”
于是何言知將手放在李三的頭上,低笑了下,無不譏諷地自語道:“所以——
“星盤不會出錯,出錯的是我。”
星盤依托于天道的意志,指引他行走的一定是益處最大的路。但是何言知忽略的是,他是人,是除了充滿野心之外,還有一顆肉心的人。
野心教圣人走周平鋪好的路。
但肉心。
肉心讓何言知煎熬,讓他痛苦。
讓他在鄒娥皇與周平之間,權(quán)衡利弊許久之后、下定決心之后、然后大事未成的前一秒
哐當(dāng)反水了。
在那一日,他將不滅的蓮花印記,給了李三,將在妖族行走這些時日得到古神樹的種苗,也種在了李三頭上。
后者麻痹了謹(jǐn)慎的周平,前者保住了李三一命。
而最后的一次死亡,他想交給她。
何言知這輩子比別人多走了九十九步,為了這九十九步,他把能踏的臺階都踏了。
尋明主、踩公卿。
負(fù)友人、滅己道。
偏偏是最后一步,
他心滿意足地微笑,清醒到極致的赴死。
粉身碎骨
一派喊殺驚起,妖獸狂化,豹妖的爪子幾乎要踏碎這片土地的時候,纖細的綠芽迎風(fēng)升起。
“開、開你個屁戰(zhàn)!”
太陽暴曬,李三只覺得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一樣,他迷迷糊糊地掀開眼皮,一巴掌揮開了抱著他假哭的豹子精。
丫的,就知道這不是個好東西。
第84章 你不該跟我走
一個在你計劃里, 死了才能發(fā)揮最大作用的人,突然活了,你會怎么辦。
豹子妖答曰:那就讓他再死一次。
高高卷起的豹尾毫無預(yù)兆打向李三, 李三下意識地一個翻滾,豹尾從他身側(cè)卷過,噼里啪啦地聲響,青灰色的山石被劈碎成粉末。
李三摸著頭上跌起的大包:“你要造反?”
豹子妖奸詐地笑:“造反?錯了大王, 這叫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也許是驟死一場,激發(fā)了某些天賦,李三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能控制周圍蓬草的收縮。
他一邊與豹妖說話, 一邊默不作聲地用草將自己送到安全的位置。
生死關(guān)頭, 李三倒是急智了一次。
也看清了諸多疑點。
“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活著對吧?”
李三語不驚人死不休:“你一開始的目標(biāo)就是讓我死在秘境里,這樣你就能順理成章地討伐人族,以兩任妖王接二連三死于人族之手為口號, 激起妖族血性。”
“所以我說放了那些人修回去, 你也聽我的不,那些人修是不是被你給殺了——”
這個矮個子青年說到這里, 聲音徒然變得尖銳, 就像扼住脖子的孤鳥。
“不然呢?”豹子妖松開了鉗制李三的毛爪,臉上胡須得意地一翹一翹:“你見過哪家妖怪抓了人還要好吃好喝供幾日再送回去的?”
李三大腦殼空了。
破空而來的妖尾一蕩,他身邊空無一妖,正千鈞一發(fā)的時候,萬草拔地而起, 細草被伶俐的豹尾一卷,霎時沸沸揚揚。
他死死地咬住唇, 血腥氣忽然從喉嚨里泛出。
各種各樣的面孔都在李三腦海里過了一遍。
其實李三一直都很討厭他十四盟的那幫同事。
真的。
他討厭他們的趨炎附勢,就像討厭鏡子里照出的自己的那張滿是諂媚的臉一樣。
他討厭他們, 就像討厭自己。
但他從來沒想過這群人會死。
當(dāng)時趁夜混進去做臥底的時候,他看見了害他沒了工作的小圓臉,也看見了掌事的,掌事一臉緊張地把他拎在一旁問他來做什么。
李三裝傻充愣,只說自己也信這些。
話音一落,周圍的人看著他的目光更加奇怪了。
掌事的說他糊涂啊,糊涂,就要趕他出去。
李三這才知道,這群人不是單純地因為信神,而是因為妖界以高官厚祿許諾他們叛變,以不死不滅為誘惑更改他們的信仰。
他就說,在這群十四盟選拔出來的修士們面前,哪有什么虛假的神,永恒的黃金白物才是唯一真神。
獨他一個人,混在里面顯得突兀。
等一進妖族后,眾人都被關(guān)在牢獄里有關(guān)神的熏陶時,李三突然想起什么來了問掌事:“你那日把我從十四盟踢出去,其實不是因為我得罪了蓬萊吧,是因為如果我留下,就會和妖族對上。”
掌事大驚:“你怎么把我想的這么好。”
李三道:“大家都快死了,你不能讓我美化一下你嗎。”
后來,監(jiān)獄外。
新上任的妖王李三搖了搖頭上的一根草,站在陽光里,單手拎著鑰匙,對著幽暗監(jiān)獄里的眾人,低下頭笑得狡黠:“這次輪到你們把我美化一下了。”
李三這個時候,才渾渾噩噩地想起那日掌事的表情很奇怪。
很奇怪。
在高興瘋了的獄友襯托下,掌事表情非常奇怪而幽長的死寂,就那么看著他,然后鞠了一個躬。
像訣別。
淚水決堤,李三咬著牙,嗚咽聲被抿在喉嚨里。
眼珠被紅血絲充斥。
豹子妖族長腳步一頓,無數(shù)不知從哪里鉆出的野草與藤蔓攔住了它的腳步,妖氣它嗅到了妖氣暴亂的味道。
再一回神看,那個軟弱的妖王不知道什么時候四肢已經(jīng)變成了飛舞的樹杈。
“雕蟲小技,你以為這就能攔得住我么?”
豹子妖冷笑連連,長嘯一聲,后腿蹬地幾下就沖了上去。
無數(shù)藤蔓與長爪相接,李三感受到從手腕起慢慢僵化到胳膊,從胳膊在慢慢到身軀他整個人都好像變成了一棵樹,在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
再這樣下去,他不是死在豹妖手上,就是死在這個狀態(tài)里。
李三絕望地閉眼:麻蛋,早知道就不學(xué)話本里的主角爆大招了。
就在凌厲的豹爪破空襲向他喉嚨,李三僵硬的軀體躲閃不及之際,忽地被攔腰卷起,一地塵埃里,剛剛的參天大樹已不見蹤影。
護住他的小妖四肢著地,軟爪變硬,暴起的斑斕毛發(fā)撐破衣衫,李三被妖的尾巴卷起拖在地上滑行。
李三:“咦——”
許是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小妖呲牙道:“容大人安排讓我們混在里面救你的。”
“容大人?”
李三結(jié)巴道,姓容的他只記得十四盟有個散修容無常,近二十年名聲鶴起,據(jù)說是經(jīng)常執(zhí)行一些妖族邊緣的任務(wù)。
但是非親非故的,人怎么會救他。
救他這樣的——無名小卒
容有衡打了個噴嚏。
鄒娥皇瞥了他一眼。
最近這人就跟孔雀開屏一樣,總穿一些騷包的衣服。
以前在蓬萊的時候,鄒娥皇只見過容有衡穿一身黑,像盤踞在高崖險畔長枝上的黑蛇,矜貴又冷傲,平等地蔑視著蕓蕓眾生。
甚至有幾次,鄒娥皇還聽過容有衡對隔壁宴霜寒懟臉開大,表示很瞧不起對方一邊穿黑,一邊一天換一條鑲嵌滿寶石的蹀躞,大男人那么愛美干什么。
當(dāng)時的師兄大概不會想到今日吧。
今日的容大男人
不僅穿了一身石青寶相花刻絲錦袍,還在錦袍外松松垮垮地披了層紫薄紗,用一條比起宴霜寒還要華麗的蹀躞套住,底下迤邐的衣擺飄訣。
滿頭青絲單用一根木簪別住。
偶有幾根碎發(fā),零星地落在柳葉眉下,襯得那一雙含情目艷光韶韶,自帶了點破碎感。
鄒娥皇覺得嘴巴有點癢。
這個男人怎么現(xiàn)在看著這么好親。
她以前從沒有把任何人的嘴和好親這一個詞聯(lián)系上,無論什么樣的唇,在她眼里都是說話的工具。
直到親了容有衡之后。
鄒娥皇咂摸了一下,鬼迷心竅地掂腳,還要再去吻一下,卻忽然見這個男人冷淡地別過臉,冷冷對她道:“別親,我一會就要走。”
鄒娥皇戀戀不舍:“現(xiàn)在親你和你一會要走,有什么關(guān)系。”
“有關(guān)系。”
容有衡瞥了一眼鄒娥皇,欲念成焚在他的肺腑中灼燒,偏面色冷然,只有耳根通紅。
如果再被她親一下,他怕他就走不了了。
很多事情其實無牽無掛的時候,想的很大義凜然,覺得自己賤命一條,怎么犧牲,只要對方幸福就好。
可是當(dāng)那蜻蜓點水的吻劃過面頰的時候,難免的生出了幾分不甘的掙扎。
鄒娥皇問道:“那你來這一趟做什么。”
“看看你。”
唇紅齒白的仙君低聲道。
這一次無話可說的人,終于變成了鄒娥皇。
只是看,不能親么。
她啊了一聲,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對方縮步成寸逃走。
容有衡走后,鄒娥皇尹月青度三人留在院子里翻看族譜,越蓬盛尹芝等人則是出去闖一闖幻海天。
幻海天里面秘寶不少,若是單單為這么一個族譜放過了其他的機會,不可謂得不償失。
但是沒人看著這幾個小兔崽子,鄒娥皇還是有些怕的。
“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鄒娥皇握住拳頭,喃喃道:“總覺得他們不穩(wěn)當(dāng)。”
“不該放他們出去的。”
尹月冷笑:“有什么炸,王炸?”
“別瞎想了,這秘境里就算有趁火打劫沿路埋伏,也不會動手到他們幾個人身上的。”
“你不要一直把他們當(dāng)小孩看著,這樣養(yǎng)出來的人是生不出羽翼的,你要放他們?nèi)ヅ埽ヌ屗麄內(nèi)タ纯赐饷娴氖澜纭!?br />
“我們是他們的底氣,給他們的成長兜底,但是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冷冷的薄氣從尹月口中吐出。
幾百年前的一次幻海天秘境,有人曾趁亂殺了一個七彩閣弟子,被尹月知道后,追兇三年,最后在死海邊緣捉到。
——下場是,剝皮抽筋
棋盤上,被吃掉的黑子雖又被吐了出來,形勢卻依舊不容樂觀。碎了的白子再度粘好已失了光度,十幾枚跟在白子后面的白子,投落在棋盤上的陰影,略顯張牙舞爪。
周平嘆氣:“我和何言知認(rèn)識了很久。民間形容兄弟是說好到可以穿一條褲子,我和他雖算不得這樣,但若論實的,王位打下來我都可與他共分天下,所以我才不明白。”
“你不明白他會背叛你?”老者問。
“不,我不明白的是,”周平語氣驀然浮現(xiàn)出一抹厲色與惘然:“以他的才智,若要叛我,就該把壞事做絕,若要推舉我,就不該到最后一步反水。這樣既沒好處,也無用處。除非,他只是臨時起意”
可是這樣的人,與其信何言知一步錯步步錯,周平都不可能信他一時興起。
“現(xiàn)在,又輪到你了。”
那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卷袖將棋落下。
“后生,你想要我的位置,那便讓老夫看看,你下一步,賭的是誰。”
周平笑,“裁決者,您既然已知我志不在此青天,那我的下一步,自然也該是天外人。”
天外人,究竟這片塵封之地,有幾個當(dāng)?shù)闷鹨痪涮焱馊恕?br />
老者一語道破:“那么,你是要借著一直想要下界的飛升者為棋,將一切秩序推翻。”
周平微笑,回個是。
裁決者悵然道:“你這招太陰毒,老夫竟無子可下。”
周平道:“先生謙虛了,怎會無子可下,一雙龍鳳都在你的手里握著,此界最大的變數(shù),改了何言知的命、逆了天眼的劍的姑娘,不還在那里么。”
周平曾與對方有過兩照面。
第一個照面,她攔住他的步輦,他輕視她,只懶洋洋的看了一眼。
第二個照面,在有關(guān)不死神木的試煉里。
當(dāng)幻境告訴讓試煉者在犧牲天下和犧牲一人之間選擇的時候,周平毫不猶疑地選擇了犧牲天下。
命不分高低貴賤,一人之命與天下之命,一百人之命與十人之命,在他這里,一直是等同的。
既然要死,就一起死。
而鄒娥皇,她迷茫地抬頭,問幻境里拿著不死神木的仙人虛影:“有沒有題干,沒有題干我不做。”
仙人:…
“天下和那一個人,都是無辜的,但就是因為這一個人活著,所以天下顛覆,只有這一個人死了,天下才能海清河晏。”
而鄒娥皇皺了皺眉,格外清脆道:“這就是我困惑不解的了,天下英才如過江之卿,怎么會被一個影響?”
“一個人能影響的天下,到底是多小的巴掌地?”
視線回到現(xiàn)在。
“你是說,”老者沉吟道:“蓬萊島、無名劍,道祖座下二弟子——”
“鄒娥皇?”
…夜來得很突然。
鄒娥皇指腹摩擦在族譜第三百多頁的時候,天色不覺就已經(jīng)暗了。
大壯給她的族譜,里面每一系每一個分支都記載的很詳細。
偏就是這樣的詳細,才覺問題。
“鄒師伯,鄒師伯!”
幾聲刺耳的呼喊打破小院的寧靜。
越蓬盛面上是一派凄厲,他左半條腿被連根斬斷,長長的道袍爛了好多口子,拖在地上,其余三個情況也算不上好,縱然是姜印容,半身尤掛彩。
“有情況——”
越蓬盛寒牙打顫。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妖族。
“妖族它們在秘境里,我們一出村落走到中圍就被襲擊——”
“謙立延和孫峰貳先感受到了不對勁,可是七彩閣她們不肯信我們,執(zhí)意要往前走——”
“尹芝她們、被抓住了——”
幾個時辰前說出的話居然成真了。
鄒娥皇下意識地就覺不好。
她扭頭一看,卻見尹月閉了閉眼。
美人壓抑的呼吸幾乎要化成一團火,燒盡這漫山遍野。
“尹月,”鄒娥皇握住她的手腕。
“不能去。”
“它們是故意的有備而來,所以才放一半人,留一半人,甚至,”鄒娥皇艱難道:“還很有可能,是照著你的性格設(shè)下的一個坑。”
薄薄的一層皮下是青筋微顯的血管,尹月呵斥道:“放開,別逼本閣主動手!”
一起去的。
可偏偏蓬萊沒事,有事的是七彩閣。
剛剛說的什么叫小孩放手去鍛煉,就像是最響亮的巴掌拍在尹月臉上。
此刻,這股邪火正對著蓬萊,偏有人還不長眼地要撞上來。紅綾噌地一下從尹月的指尖冒出,纏住鄒娥皇,“你再不放手,本閣主就斷了你這用劍的手!”
鄒娥皇沒松手。
薄如蟬翼的紅綾邊角鋒利,輕輕一逼,就幾乎要削下她一層血肉。
尹月愈顯煩躁:“放開!”
“你去有什么用?”鄒娥皇冷靜問。
“秘境之外,別說幾十個妖將,就是幾千幾萬個來了,我都信你不虛它們,可是秘境之內(nèi)人與妖是顛倒個的,你去了就能救回她們么。”
“”
尹月細眉冷挑:“但我不能不去。”
她是閣主,也是七彩閣的建立之人,論年齡,她和鄒娥皇一輩,但是論地位,能與尹月對接的是夜自咎、云無心等人。
如果這次領(lǐng)隊的人是尹婉,那么尹婉可以退,但是這次領(lǐng)隊的人是尹月,尹月如果退了,幻海天之前會議上,七彩閣立下的威望,隱隱與蓬萊昆侖并肩的地位,將一無所有。
“好。”
鄒娥皇松開了手。
“那我跟你一起去。”
尹月愣了:“你去什么?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就是去了。”
幻海天的夜,是沒有月光的世界,兩人走的越遠就越見鬼火孤鳴。
一深一淺的腳步踩踏在濕軟的松土里,尹月剛剛那滔天的火氣消了大半,只剩猶豫。
她道:
“鄒娥皇,你你知道的吧,你跟著我出來,很有可能會死。”
生生死死的話一出口就略顯矯情,像要亡命天涯的野鴛鴦一般。
尹月捏著手里那塊已經(jīng)破碎的通靈玉。
鄒娥皇嗯了一聲,說知道。
尹月又說:“你不該跟著我走的。你背后還有那么多人,這次出幻海天后,各大門派必然重新洗牌青度就算后續(xù)在鏡陣?yán)锩嫘逕挸隽私鸬ぃ灿绊懖涣伺钊R近百年更何況——”
“道祖快沒了吧。”
鄒娥皇又嗯了一聲,尹月走在前面,看不見身后人的表情,只能通過淡淡的一聲嗯判斷情緒。
尹月想了想說:“你和容有衡剛在一起吧,還沒談多久。”
鄒娥皇沒吭聲,只兀自跟著她走。
尹月最后說:“你不該跟我走。”
不是不能,是不該。
她們這樣的位置,她們這樣的立場,有太多的不該。
鄒娥皇仰起臉輕描淡寫:“但我還是跟你走了。”
尹月?lián)u了搖唇,最后說:“我不敢承諾你這次能活著回來,但我保證,我會死在你前面的。”
尹月其實也明白,這是一場引蛇出洞。
尹月其實也明白,兇多吉少。
“不用,”鄒娥皇說。
尹月靠在她的身前,山坡隱隱出現(xiàn)火光,烏泱泱的喊殺聲從東方透出,此刻兩人面對著即將到來的一場惡戰(zhàn),心里竟然是不怕的。
急促的呼吸聲響起,尹月雙手扯住滿天驚起的紅綾,風(fēng)起云涌中,她聲音前所未有地朦朧。
“鄒娥皇,我沒法看著尹芝她們死,但我也沒法看著你死。”
“刀山火海,這一次,你我與共。”
“倘若能活著出去”
尹閣主頓住了,火光閃爍在那雙水眸深處,倘若能或者出去她們一個是七彩閣的閣主,一個是蓬萊島的二師伯。
倘若后面都活著,回去又能怎么樣。
“那就活著出去。”
身后,鄒娥皇抬步并肩,黑劍抽出,映著半個姑娘堅毅的側(cè)顏,打斷尹月并從容答道。
在這個世上,對尹月來說。
生死之外,皆是小事
而對鄒娥皇來說。
遠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
朋友算一件。
義氣值千金。
…
老者說:“錯了,后生。”
“此界之中,眾生浮相,萬鬼哭嚎,獨她不該是棋子。”
“老夫慚愧,雖半截身子入土,然終憐她一顆赤子心,縱叫玲瓏含污,亦不敢叫赤子寒心。”
周平目光定定。老者手里的黑子飄起,縈繞在它旁的空氣泛起了陣陣漣漪,接著這黑子就灑若流星一般定在了幾十枚白子之前。
周平忽地笑了,浮出一分?jǐn)≌哳j唐:“裁決者大人說的冠冕堂皇,但你還是把她當(dāng)棋子下出去了,不是么。”
老者微笑:“你又錯了,后生。”
“你說老夫把她下出去了,你是用看棋師的目光看老夫,但老夫不止是棋師,老夫還是個賭鬼。”
“不是老夫把她放在這個位置。”
“而是老夫賭,她看透一切,明白結(jié)局,仍舊會選擇站上那個位置。”
天邊初晴,流光稍縱即逝,亭中再不見對弈的兩人,只余半盤殘棋。
以及一枚,花紋碎成珠網(wǎng)狀,屹立不倒的黑棋。
第85章 滅世之戰(zhàn)避無可避
草長, 簌簌而動,蟬鳴鳥雀皆靜。
大壯松開了手里的鋤頭,低頭看著不斷向上生長的綠草只覺得困惑, 他扭頭問隆子: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二十年前,神主與上代久俊做交易,就已經(jīng)把異目插進了妖族的混天河里面, 將妖族一脈的天運,與此陣相連”
“按照我剛剛砍下去的力道來說,新任妖王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才對。”
“是, ”隆子說:“所以久俊一脈向來活不久, 可憐它們還以為是天道作祟,殊不知這般強大的傳承,在主的眼里, 不過也就是一茬又一茬——”
隆子碾碎了手里的綠草, 粘稠的青汁自他指縫間滴落,這個滿臉麻子同翠兒一樣, 只是這村里再平常不過的一個男子, 露出了一個詭異地笑。
“韭菜而已。”
大壯瞥了他一眼,不解道:“你好端端地笑這么嚇人干什么。”
隆子沒理他,接過了地上的鋤頭,再一次高高舉起,重重落下, 那堆草也是,砍了又長, 越長越高。
大壯問:“什么情況?”
隆子拍了拍手,嘆氣:“后印覆在前印上。這個新任妖王在沒成為妖王之前, 大概就有人給他下了咒,我們第一遍斬草的時候,斬斷的其實是我們和妖王之間的聯(lián)系,于是后印沒了,只余了先印,他在這陣法里,已經(jīng)是不被承認(rèn)的妖王了。”
大壯嗯了一聲,陰霾在眉下浮起:“沒事,只是跑了一個草精罷了,其余的豹子妖不還是這茬韭菜嗎。”
“不急,”隆子扣住他的手,微笑道:“你聽過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么。”
“妖族想要下套,在這里將人族一網(wǎng)打盡”
“所以?”大壯挑眉,懂了。
人族和妖族一樣都是他們開啟幻海天大陣的祭品,區(qū)別就是妖族的命早就被他們遏制在手上了,既然如此,那還不如用已經(jīng)遏制的命去消減那些自命不凡的修士。
“怪不得。”
大壯摩擦著下巴道。
隆子:“怪不得什么?”
大壯:“怪不得,鄒女仙第一次來的時候,跟我說過一句話。”
隆子耳朵動了動:“有關(guān)我的?”
大壯回憶:“她說我們這個村子雖然都是一群面癱額,她跟我說的面癱就是沒有表情的意思。但面癱之下,還是能看出不同人不同性格的。”
“她說小翠看著冷,其實是個實誠孩子,答應(yīng)了一件事就要辦到。說我看著不好說話,但其實一報還一報,睚眥必報姑且當(dāng)她夸我恩怨分明了,說老葉”
“你直接說她是怎么評價我的。”隆子不耐煩地打斷。
“啊,她說,”大壯瞥了他一眼,道:“你可不許生氣,是鄒女仙說的啊——”
“她說你看著脾氣好,其實是咱們村壞心眼最多的。”
隆子聽后果然不怒,反半承認(rèn)道:“沒辦法。”
他指了指大壯和遠處的幾個村民:“你們當(dāng)初被神主制成生人的時候,用的是你們原來的魂魄,但是制作我的時候,神主不知道從哪里抽了一絲壞魂。”
一臉麻子的青年平靜地微笑:“可不就是要壞么。”
接著隆子頓了頓,像是發(fā)現(xiàn)什么一樣,停下了與大壯的交談,視線一轉(zhuǎn)道:“客人看了許久,也該出來了吧。”
半畝農(nóng)田上,十幾個村里人都不動了,手上握著的鋤具齊刷刷地停住。
咯吱咯吱地扭脖子聲一齊傳來,黑黝黝死沉沉的眼珠子不約而同地盯著同一個方向。
黑影處,容有衡擺了擺手。
他毫無誠意地輕笑了下:“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啊。”
…矮樹古枝,七彩閣的女修們被幾個小豹扣押著看守。
豹族長扯了扯幾道繳獲的紅綾,呲開獠牙對著一豹道:“別看她們現(xiàn)在這么窩囊,出了秘境那是一個打咱們十個,所以咱們得珍惜這個機會呀。”
“真、真的?”
小妖激動地結(jié)巴道。
“真的,”豹族長笑了笑,臉上的絨毛一下子又都蹭地浮出,它拿紅綾拍了拍尹芝幾人的臉,不出所料地被幾個姑娘咬了滿嘴的絨毛,但這狡詐的老豹也不怒。
它低笑對著族人道:“你知道這幾個是哪邊的人嗎?是七彩閣的人,最硬氣的一群小娘皮!尋常想要活捉一個可不容易,一百年前”
豹妖回憶了一下,唏噓道:“久俊大王還沒有一統(tǒng)妖族,我的哥哥就死在了她們七彩閣的手下,我要給哥哥報仇我?guī)Я藬?shù)十個弟兄,有長尾的爸爸,卷毛的叔叔我們化作原身,發(fā)誓至少要帶回一個七彩閣這些如花似玉的娘皮發(fā)泄恨意,結(jié)果”
“結(jié)果后來你們也知道了,長尾成了孤兒,卷毛沒了叔叔我沒了好多好多兄弟,自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恨起人族了還有現(xiàn)在那個名義上的妖王,區(qū)區(qū)低賤的人——等我抓到他,我一定要將他粉、身、碎、骨,一爪一爪地拍碎!”
老族長的聲音逐漸帶了恨意,那群它帶出來的小妖瞳孔也逐漸豎起,此起彼伏的呲牙聲在這山谷回蕩。
尹芝心叫不好,急忙吐出一口豹毛,厲聲道:“你這老妖,何必顛倒黑白煽動情緒——”
十幾雙嗜血地獸眼漸漸向她逼來。
尹芝閉著眼,聲音卻不減:“本閣弟子絕不可能濫殺無辜,哪怕是妖也一樣。”
創(chuàng)建七彩閣的人是尹月,而尹月又畢竟還是在蓬萊修行過一段時間的。
在一百年前,人人都信奉妖族低賤,非我族類必除的年代,若說天下門派有兩個另類的話,一個是蓬萊,另一個便該是尹月創(chuàng)立的七彩閣。
而七彩閣門訓(xùn)正是:正義之師,代天行道。
“你信口雌黃,分明是你的哥哥那個豹子精先傷人在先,屠遍一村,本派長老尹誠才代天出手!”
被她噴了一臉唾沫的老豹抹了把臉,眼里狠光閃過,“你們?nèi)俗灞藭r勢大,當(dāng)然是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了!”
“虐殺我哥,分明是為了妖丹,卻最后定性為為了保護百姓,真是好一個七彩閣,不知道往自己臉上的貼了多少金,才得了這赫赫威名!”
老豹妖逐漸激昂的語氣被人打斷。
只見山谷對面,出現(xiàn)兩個女子身影。
“不可能。”
打斷老豹的人美艷卓絕,萬丈紅綾在她身后徐徐升起,繚亂飛舞的紅綾就像是一輪圓月——赤色的圓月。
是尹月。
尹芝等人面上逐漸露出喜色,閣主來了!
猝然喜意須臾變成擔(dān)憂。
在眾女眼里,尹月該是戰(zhàn)無不勝的。
可她們也知道,這世上從無常勝將軍。
尹月擺手:“老豹妖,我不管你是怎么被你哥騙的,本閣主只告訴你一件事,凡入我七彩閣者,都種過心魔誓,一生不為私欲,只為代天行道。”
嘭地一聲——紅綾抓住了老豹的腳,將它狠狠地甩起再砸到地上,眾妖們見狀,分分化作原型,嚎叫著撲了上去。
老豹妖被甩地離尹月極近,它吐出了帶著牙的一口血,低笑:“那么您呢?”
“野心勃勃的七彩閣閣主尹月,帶著七彩閣從與龍宮比鄰而居到幾乎稱霸龍宮,吞并東海附近大大小小世家門派您給自己種過心魔誓嗎?”
尹月沒回答。
或許她是不屑回答。
或許她是不能回答。
從一開始選定的代天行道,而不是替天行道,一字只差,就可召顯尹閣主本人的野心。
最后尹月十指舉天,數(shù)十道紅綾如長槍一般,直直朝著在場所有妖類襲去。
她身旁,鄒娥皇趁亂持劍先將尹芝幾人解救下來。
再一回頭,只聞得老妖仰天一長嘯,在外無堅不摧的紅綾,在這詭異的幻海天削弱下,隱隱有了蹦開的趨勢,老豹再是一嚎叫,眾妖沸騰,紅綾邊緣逐漸有了破碎的趨勢。
尹月面不改色咽下了一口血,當(dāng)機立斷握拳。
數(shù)十道紅綾如殘荷落葉一般收回,尹月極速后退三步,磕地吐出一口悶血。
老豹再追,鄒娥皇持劍一擋,寬厚的長劍與鋒利的豹爪嘭地碰在一起,激起一地塵埃。
“你的劍沒有殺氣,”老豹忽地篤定道。
鄒娥皇默不作聲,只是提劍再起。
靈力向來就是她貧瘠的地方,在幻海天里,只會受制更嚴(yán)重。
可是鄒娥皇自信自己能贏。
這樣的自信,是五千年前的天驕宴,宴霜寒于她說過:不敢殺人的劍為什么要舉起,于是被粉碎的傲氣;
也是現(xiàn)在,歷經(jīng)世事沉浮,她拿著一把沒有殺意的劍打敗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难缢匦妈T造的劍心。
是少年意氣不改的傲氣,也是劍修磨礪千年再度縫合的劍心,兩者合二為一,* 才成了她的自信。
鄒娥皇手里的劍光愈來愈快,劍氣一層層地蕩開,靈氣供轉(zhuǎn)不足的情況下,劍氣會蕩傷主人本身。
但她握的很穩(wěn)當(dāng)。
她身側(cè),尹月那身素來光鮮亮麗不染塵埃的薄紗,也染了血污,可銀光劍光靈光下,這樣的血污,卻像是在給兩人加冕。
很快,只聽得一聲劍鳴,老豹妖被鄒娥皇的劍氣一頂,噗地吐出了一口血,鄒娥皇頂著滿臉被噴出的腥血,提劍一步步地靠近。
尹月微微喘出了一口長氣。
其實她本來做的最壞的打算里真的有個不詳?shù)乃雷忠驗樗辉系剑u娥皇的劍竟然強到這樣。
尹月禁不住又想。
那樣的劍,宴霜寒使的出來嗎?
一把殺人劍實在是再容易不過,也再強大不過;可是一把鈍而不傷,處處留生機的劍,能使成這樣實在是、可怕至極!
“劍下留人——啊呸——”
李三整個人趴在小妖的身上,一只手滑稽地伸出,在高速顛簸的妖身上他面色蒼白如同坐了好幾夜不休的馬車。
“劍下留妖——”
鄒娥皇揪著豹將的手一頓,回頭瞳孔微震:“李三?你還活著?”
李三在靠近她還有三尺的時候,終于受不了顛簸松手,被甩了出來,吃了一地灰塵,還啃了個血肉模糊辨不出種族的腿,扣著嗓子吐出來之后,才虛虛道:“活著,微死。”
尹月:“你說劍下留妖?”
尹月一腳踹在三只疊在一起的妖將身上,渾身染血,有自己的,也有敵族的,冷冷道:“為什么你不能早來,非要現(xiàn)在來”
在她們都快收割的時候。
李三這才想起正事,喘著氣道:“對,劍下留妖——幻海天有變,容道君,容有衡道君告訴我——”
“幻海天即將淪為獻祭法陣,屆時神明降臨,滅世之戰(zhàn),避無可避——”
李三那張滑稽、平庸的臉上,逐漸浮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王霸之色,他看著那群匍匐在地奄奄一息的妖們,呵聲道:“爾等聽命!”
他腳底下青草愈翠。
“孤乃妖族之王,爾等與豹妖族長豹壩襲擊孤的事情,按妖律當(dāng)斬,當(dāng)罪及同族三代——”
地上傳來一聲嗚咽的豹吼,分明是不服。
卻被李三更加急促的聲音打斷:“有什么不服的,孤講給你們聽,就一句話:孤是妖王,妖族無王,何以與人族抗衡,妖族無王,二十年以前的日子難道你們都忘了么?要滅王者,非蠢既壞,非蠢既壞啊!”
鄒娥皇注意到李三身形微抖,但是他說話的時候,吐字又前所未有的堅定果決:“但是孤知道,你們受命于族長,并非本意,所以孤給你們將功補罪的機會,滅世之戰(zhàn)在即”
“人與妖之爭,是國爭,而滅世之戰(zhàn),則是天下生靈與外來之物之爭,孰輕孰重,爾等就是未化形的小妖也該明白一二!”
“全軍,斷了胳膊地給孤?lián)焐细觳玻沉送鹊膿街髯撸瑴缡乐畱?zhàn),人若要進,妖安敢退!”
豹妖們的嗚咽聲漸漸靜了,轉(zhuǎn)而代之的是一聲破天嚎叫,自被鄒娥皇拿劍串住的老豹妖口中嚎出
鄒娥皇是在村口的亭子那里找到姜印容的。
通靈玉早在進入幻海天時就派不上用場了,想要大規(guī)模地通知所有人,又避開那群詭異的村民,她印象里,只有一個人能對靈力掌握這樣精準(zhǔn)。
鄒娥皇去的時候,姜印容正滑著輪椅,對著亭子下那半盤殘破的棋,若有所思。
聽完鄒娥皇的需求后,姜印容頭也沒回,干脆利落地拒絕:“要我通知所有人?不,且別說我做不做的到,我就算真成功了,靈力耗盡,約等于廢人,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拿什么保全自己。”
鄒娥皇沒再勸,拔腿就走。
果不其然,走出沒有三步的時候,身后的人叫住了她。
女聲語氣玩味。
“就這么走了,不再勸勸我?”
鄒娥皇腳步一頓。
心道魚上鉤了。
姜印容這人軟硬不吃,再三試探只會讓她更加厭煩,當(dāng)即就走反而可能勾起她的好奇心。
“怎么勸你,”鄒娥皇溫和道。
“我認(rèn)識的姜修士,倒下去了,仍能一遍遍站起來,因為北海有人等她回去,因為她志在天下,哪怕被追亡逐北,也信尚可一戰(zhàn)。”
“現(xiàn)在我看見的姜修士,有力而不遠行,身軀已經(jīng)走出了,心還封在那里,一聽事關(guān)天下這四個子就像被嚇破了膽一樣,張嘴就是逃。”
鄒娥皇撫摸著這盤被蓋了厚厚一層灰的棋盤,轉(zhuǎn)頭對姜印容道:“力盡尤可破,心盡了,那就只剩下一條死路了。”
力窮尤可破,心窮氣難活。
姜印容不語。
許久,鄒娥皇才聽見一聲清脆的冰響。
這個十幾歲反了北海平家,在人世間禹禹獨行,被排編了無數(shù)出話劇的女子,濃眉下那雙淡若煙波的瞳眸,如暈開的墨點,微微一挑。
“鄒娥皇。”
“說我沒種?”
晶瑩剔透的冰拔地而起,寸寸鋒利冰刃撐起那面容寡淡的女子,略有薄繭的指腹掐著鄒娥皇的下巴,姜印容微笑道:“可惜我不吃激將法,你該明白。”
極度的冰藍與熊熊燃燒的心火之間,她們的面容貼的前所未有地近過。
近到姜印容恍惚間能看到十年前蜷縮在冰崖下的自己。
姜印容呼吸一窒。
她忽地覺得燙手,松開了指腹。
“我去,但是你記好。”
鄒娥皇撓了撓剛剛被姜印容碰過的下巴,若有所思,一般戲劇里這種峰回路轉(zhuǎn)的情況,都是要喊出一句口號,什么是為了天下,和你無關(guān)之類的
下一秒,女子干澀的嗓音打斷思緒。
“你要記好。”
姜印容定定地看著鄒娥皇:“心懷天下的是姜英,偏居一隅的是姜印容。姜某這次去,名印容,因而不為天下。”
不為天下,那為什么?
鄒娥皇后知后覺地聽出了那份未盡之意,再抬起頭的時候,坐著輪椅的姑娘已經(jīng)滑遠了,薄薄的冰也彌散在空中,就像從沒有出現(xiàn)過。
只有一股幽遠的梅香。
寒徹傲骨。
姜印容病弱但修長的手五指朝下,深深摁壓在土地上,土壤中所有的水分凝結(jié)成冰,瑩草結(jié)出寒霜,廣袤無垠的土地,忽地一瞬間變得肅靜。
姜印容吐了一口血。
一口血不多不少,正好映在片片寒霜之上
樹林深處,何九州一臉頭疼地看著甩也甩不掉的小翠,沒什么耐性地重復(fù)道:“我說了,我?guī)煾覆辉诹耍悴灰p著我,你是聽不懂嗎?”
小翠指了指他腰間配的西吹雪固執(zhí)地不肯走,猴子吱吱地叫,豆豆眼里全是對何九州的指責(zé)。
一主一猴都不明白,劍還是當(dāng)年的把好劍,怎么人就換了個皮子呢?
何九州頭都大了,他求助地看向宴霜寒,發(fā)現(xiàn)對方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只是忽地宴霜寒停住了,揚起手,低聲道:“有情況。”
自從天機子逝世后宴霜寒黑色的靴履很久沒有過停頓,此刻薄削底部卻被凍住了。
黑暗的草坪里,唯有幾行冰霜凝結(jié)的白字刺眼。
——幻海天內(nèi)圍集合,滅世之戰(zhàn)。
銀發(fā)劍修起劍。
峽谷窄道,一群穿著百家布的墨莊行者盯著在黃土路上凝結(jié)出的冰地,默不作語。
但好像風(fēng)中又傳來他們的竊竊私語。
滅世之戰(zhàn)?滅世之戰(zhàn)去么,去么,去么
去!
百布齊揚,番號為墨。
瀑布潭旁,藏在深色斗篷里看不清面容,行來散去都如同一團鬼霧的鬼谷眾人不約而同地在臉上滲出寸寸冰寒。
碎石小溪旁、洞中山谷里叫的上名號的,叫不上名號的,大門派,小門派,散修甚至還有幾個早該滅絕的邪修,都看著延展到自己履下的一片冰,停住了。
滅世之戰(zhàn)。
去么,揚名還是赴死。
去么,救世還是無名。
去么,就算死了可能也沒有名字留下。
去么
“老子可是個唯利是圖的散修啊!該死!”
肌肉扎實的大漢一臉見鬼地看著那塊薄冰震腳。
不遠處,傳來了另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老娘還特么地是個邪修呢!”
去么
去的。
田野溝壑里,十幾道身影已纏斗在一起。
容有衡咬著牙關(guān)血氣,臉上已經(jīng)被異目侵蝕灰掉了右眼,但他并不覺得疼,只是有些慶幸。
丑是丑了點,但師妹沒看到。
第86章 大約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如果秘境里有太陽就好了。”
這是當(dāng)年黃平忠至死未全的遺憾, 也是如今容有衡于嘴邊輕輕泄出的一句話。
暗光落于田埂上的時候,第一根鐵鋤已經(jīng)破風(fēng)而來,重重疊疊虛影, 好像要把整片天地攪碎。
容有衡卻在此刻笑了。
他起手,短匕出鞘,衣擺不動,巋然自若。
三道鐵鋤的虛影突然斷成六截, 大壯神色一變,被隆子一拉咣當(dāng)?shù)匾粋后退,下一刻小匕如風(fēng)緊擦著大壯耳畔而過。
娘嘞。
縱然是死不了, 大壯也心有余悸地扭了扭頭。
下一刻, 容有衡的面容就與他近在咫尺,短匕噌地一下削過了大壯的頭皮,禿了一塊圓斑。
他視線一瞇。
“容道君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容有衡掀開眼皮, 微笑:“如果秘境有太陽, 斷然容不下你們這些牛鬼蛇神。”
男子的聲音放的極低。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周平想要做什么。上一輩子我也不明白,這輩子看到白澤之后隱隱有了頓悟, 在這方小秘境里, 看到了他來過的痕跡,我才算全然明白。”
容有衡目光篤定,說出了和前任裁決者一樣的話:“周平所圖,竟非凡人,非人與妖, 而是天下無畜無人無妖無公平,也就無不公平。”
一開始覺得這人只是為了幾道氣運, 竟是他容有衡眼皮子淺薄了。
泥腥的土地,昏暗的環(huán)境, 不知從哪里傳來了雨水點滴的聲音,不,那根本不是雨水。
只聽嘭地一聲,短匕越過虎視眈眈的村民,與粘稠的液體相接,發(fā)出了呲啦的腐蝕聲。
內(nèi)圍,村口世代守護的那口井,終于開始噴涌,薄薄的一層水向外不斷匯聚,說是水不太準(zhǔn)確粘稠的液體,就像是——
“異目!”
“神目!”
鄒娥皇與尹月同一時間脫口而出,兩相對視,明白了一切。
完蛋!
早該想到的,鄒娥皇握拳,哪來的那么多重返人間的孽障,什么不死不滅,不過都是這異目的一個幌子。
大師兄曾經(jīng)跟她講過,上一輩子的異目,幾乎是無敵的,到最后只能設(shè)陣束縛,人族丟盔棄甲,哪里出現(xiàn)異目的蹤跡,哪里就棄城而逃。
鄒娥皇呼吸一頓。
她有劍,她的劍,神通不辭,就是最克制異目的。
可她不怕異目,別人呢。
她一回頭,是神色凝重的尹月、懵懵懂懂的越蓬盛、昏迷不醒的姜印容、金丹未愈的青度
這樣的一群人,真的能抵抗住異目么。
鄒娥皇的心沉了下去。
“怕什么?”
尹月看著她的神色,忽地嗤鼻一笑,“這東西確實是無孔不入,我研究過一段時間的,但也不至于你這般,修士啊,不就是與人斗,與天爭,生死一線的么。”
若凝脂白玉的手臂搭在鄒娥皇肩上,尹月在她耳邊笑道:“怕什么,人多力量大,蜉蟻撼樹,你踮起腳看看,烏泱泱密麻麻從路那邊趕過來的不都是人么。”
鄒娥皇順著尹月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黑色的旗幟代表墨莊的先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接著就是灰褐色的旗幟上面有個詭異的鬼字,然后就是一把纖長美麗的細劍靈巧地繞過人群間隙——
直直插入那井泉之中,烈火一般的劍氣灼燒著這群不死不滅的異目。
是宴霜寒。
相隔幾十米,他與鄒娥皇對視,只說了一個字。
“去。”
放心的去,大膽的去。
救世一劍,我交給你了。
至于這里,由我守住。
自宴霜寒那個聒噪的師弟走后,再也沒人敢做他肚子里的蛔蟲了。
可鄒娥皇奇跡般地聽懂了。
她雙手抱拳,朝宴霜寒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所有弟子,”銀發(fā)劍皇收回視線,他再次睜眼的時候,眼底已猩紅一片,黑色的魔氣翻滾在他周圍,“擺鎖天劍陣!”
宴霜寒之前沒有經(jīng)歷過異目,離得最近的一次是昆侖從七彩閣那場會議上得來的樣本。
可畢竟是宴霜寒。
不知畏懼二字。
“是!”
…
以一敵十,對容有衡不算勉強,以一敵百、敵千,對他來說,也輕輕松松。
可若面對的是一群殺不死的怪物呢?
那大約,還是有些許吃力的。
“師兄!”
鄒娥皇來的不巧,直接趕上容有衡被圍攻,她兩手抱住從天上打下來的男人,一個踉蹌。
這是她第一次公主抱一個成年男性果真是有點重的。
“你沒必要和我們作對,鄒仙人。”
大壯沉聲道,他身后十幾個村民,黑漆漆的目光從容有衡身上移開,落到了鄒娥皇及她背后的一片人身上。
鄒娥皇嘆道:“我不是在和你們作對,我是在保命。若你們開的真是獻祭大陣,幻海天內(nèi)將無活口。”
大壯:“這正是我要說的了,你已經(jīng)在我們的族譜上面了,你和我們才是一樣的立場。”
“我們歡迎你,一起共享長生不死。”
大壯朝鄒娥皇張開雙臂。
鄒娥皇微笑,“不。”
“你再看看,族譜上是誰的名字。”
那本族譜就這么被鄒娥皇輕飄飄地抬手扔了過去。
大壯伸手一接,頃刻面色一變,失聲道:“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上面的謝雩有誤?”
“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了,”鄒娥皇頓了頓。
大壯大驚,“五千年不見,你竟恐怖如斯——”
鄒娥皇淡定地把話說完:“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有一個點可能你們自己都沒注意到,那本族譜上的字,是靈墨書寫的,再是多么功能特意的墨,暈開的地方摸著與沒有暈開的地方也是不一樣的當(dāng)然了,三個字摸起來的感覺和兩個字也不一樣。”
“你——”
大壯失語,隆子卻困惑道:“你感覺出不一樣就感覺出不一樣,是怎么做到更改的呢?”
靈墨之所以比別的多帶了個靈字,就是因為受天道承認(rèn),難以更改,只能遮蓋。
鄒娥皇:“有個人教過我。”
她改了改措辭:“我曾經(jīng)有個故人,嗯,他對于這些都很有研究,包括如何更改靈墨的軌跡。”
以前還有皇帝的年代,書寫一些檄文,為了防止在傳播的過程中有人更改,用的都是這種有天地契約意味的靈墨。
但是時間一久,也是會有人拿靈墨鉆空子的,甚至還研發(fā)出了如何把這團墨變成自己想要的字,欺瞞大眾。
鄒娥皇確實跟那人學(xué)會了很多。
但是在用法上,兩人卻背道相馳。
“那我們就是沒什么好說的了。”
大壯嘆息。
剎那間,土地震顫。
幾十道身影一躍而起,個中又有數(shù)道專向鄒娥皇而來。
剩余地,則是借著黑暗掩飾,沒入了這片戰(zhàn)場。
在場的多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手,散修也好,門派弟子也罷,無一不是佼佼者。
不過,若是要挑個渾水摸魚的,也是有的。
李三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大氣不敢喘一下。
統(tǒng)帥群妖的魄力終究只是對著稿子念白,真上場了他腿肚子仍是打抖擻的。
下一刻,鋤頭破風(fēng)而來。
噗呲地一聲,豹妖推開了李三,李三半跪在地上,眼看著那恨他入骨的老豹替他受了這致命一擊。
血點濺紅了李三的眼簾。
老豹斷斷續(xù)續(xù)道:“妖王一命償一命,不要因為先前我的不敬,遷怒豹族”
李三:“好。”
他踉蹌著爬起。
后世不會知道,也不會記載,這位草精出身的人族妖王,到底是從哪一刻認(rèn)可起自己妖的身份。
但如果真的有轉(zhuǎn)折的一刻,那大約就該是此時的。
數(shù)不盡的野草暴起,擰成蛇蟒般粗細的麻草攪住了殺了老豹的村民的后腿,將他狠狠地甩起,重重地砸到地上,接著麻草飛舞如騰蛇,與粘稠的異目攪合。
遠處注意到這一幕的鄒娥皇靈光突現(xiàn),“捆,用繩子捆住!”
她語速飛快:“這群人殺是殺不死的,但是困卻是能困住的快,困住他們——獻祭陣法說白了就是要命,把他們都困住了,我們從內(nèi)打開幻海天逃出去,誰還能打開獻祭陣法——”
一炷香后,越蓬盛拉住捆仙索,一腳踩在大壯的背上,用力一扯。
“這長臉壯漢都被捆在一起了,師伯現(xiàn)在是不是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了。”越蓬盛指的是大壯,在他的視線里,這個一出場就疊滿了各種buff的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但隨著他這一聲話落,草叢里又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越蓬盛恨地拍了自己一巴掌。
烏鴉嘴,瞎說啥啊。
“真有趣。”
溝壑之中,隆子睜開了眼,他微微一勾手,手上的繩索就如碎草般斷開。
面對眾人,他滿臉麻子就像是坑坑洼洼的土堆,笑起來滲人地很。
隆子拍了拍身體站起來。
粗布麻衣逐漸在空中變成流螢火光,眾人如活見鬼般看著那個咬字清楚的隆子。
磅礴而透明的異目如不斷奔騰涌起的蚊蟻,密密麻麻地匯聚在隆子腳底,又一點點的把他撐起。
“真、有、趣。”
隆子道:“為何你們都以為,飛升者在此界外。”
“為何你們都以為,始作俑者該是宋成。”
隆子說完這句話,并不管旁人的臉色,只用那雙與死人無異的眼珠子,靜靜地盯著鄒娥皇:“你要故事,你要原因,你要這天下的作奸犯科都有一個可歌可泣的理由,那么——”
“鄒娥皇,我講給你聽。”
隆子一邊說,一邊揮刀一砍,田埂里的草便被連根帶起,無數(shù)小妖們就掙扎扭曲著,曾鮮活面孔立即變灰,倒在地上悄無聲息。
隆子又是一抬手,大壯以及余的村民就像是被從天而降的兩只巨手捏起,兩只巨手合一,并沒有發(fā)出**與骨骼被碾碎的咯吱聲,相反,村民們像液體一樣淅淅瀝瀝地溶在一起。
這個過程里,村民們始終睜著黑漆漆的眼睛,沒有發(fā)出一句吶喊。
眾人腳下的土地,血色咒文凸顯,如巨大的蜘蛛網(wǎng)狀籠絡(luò)至幻海天的每一個角落,以那口涌出異目的井為中心。
剛剛的所有爭取,在這一刻好像笑話。
一個取悅隆子的笑話。
鄒娥皇木著臉。
這慘淡的人生啊
越蓬盛敬佩地看著她,以為她一臉沉重是在尋找一擊必殺的機會,不愧是師伯啊就是頑強。殊不知,鄒娥皇只是簡單的在想誰是宋成,大壯么。
下一個念頭則是:
大壯他自己知道,供奉多年的神主,是他的發(fā)小隆子么?
第87章 這一輩子,值了。
自然是不知的。
在大壯與其余一眾由異目所化的, 如今又徹底歸成異目這攤混沌的生魂記憶里,飛升上界的神主一直都是另一位,也就是鄒娥皇翻看族譜里面找到那位十六代出過的元嬰。
而不是一直待在他們身邊的, 隆子——宋隆昌。
那么,飛升者是生來就知道自己能飛升的么。
大概也不是的。
就像是鯉魚沒過龍門之前,總覺得自己只是一條普通的小魚;讀書人沒科舉成名前,也斷然不知道自己能金榜題名。
可大概也是的。
能越過龍門的鯉魚, 并非是一朝一夕而躍,能金榜題名的書生,也絕非是只苦讀了一日。古之成大事者, 必在冥冥中有所預(yù)料。
隆子就是這樣的人。
隆子一開始沒想過自己會修仙的, 但是當(dāng)他真的走到節(jié)點的時候,麻子青年微微一笑,便若有所思地悟了。
所謂命運把豬推到風(fēng)口浪尖, 豬都會飛, 一樣的道理。
那一日求仙的同鄉(xiāng)衣錦還鄉(xiāng),酩酊大醉的時候把村民供上來的幾壇酒都打了個細碎, 說這些都是凡酒配不上他這個真仙人。
隆子笑瞇瞇地, 按住了拔刀欲砍的大壯,為同鄉(xiāng)拿來了十里八鄉(xiāng)最好的女兒醉。
后半夜。
仙人一醉伶仃,悄無聲息地死在了最瞧不起的凡人手里 。
小名隆子的青年背靠在月華垂落的墻壁上,翻撿著染著血的乾坤袋,半是遺憾半是難過地想, 從小到大的玩伴,怎么換了身衣服, 就變成了他認(rèn)不出的大人物。
刀沒對方胸口的瞬間他的虎口還有些麻木,如今粘稠的液體已冷凝。
宋隆昌想, 既如此,那我便代他去尋仙。
第二日,隆子告訴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說仙人早就走了。
寒冬酷暑,日復(fù)一日。
麻子臉青年支起籮筐,白日打獵耕田,晚上自行打坐,路上遇見好說話的大娘還會微微一笑打個招呼,田間有不懂事的孩童,兜子里永遠是有兩塊飴糖的。
直到有一天他回頭,發(fā)現(xiàn)從不落雪的幻海天,突然有了雪,發(fā)現(xiàn)從不干涸的土地,突然變成了粒粒碎沙。
直到有一天,他回頭。
發(fā)現(xiàn)背后空無一人。
凡人和仙人之間,最難跨越的一直不是修為。
是時間啊。
滄海桑田,白駒過隙,
世界上第一個飛升的人為什么執(zhí)念下來呢。
所有人都說祂厲害,所有人都以祂為傲,但是祂卻只希望時光再慢一點再慢一點,年輕的祂想去看十四州四海,想去看天外天。
那時祂不會料到,看過了一切的祂,只想回來。
回來。
哪怕此界無法承載祂磅礴的力量,哪怕最后的結(jié)果只有毀滅,哪怕要枉顧其他不想干的人妖性命,祂亦覺得自己無錯。
幻海天的故事,向來都只傳對了一半。
這里有村人,有萬古第一個飛升者,有被吸干靈氣的萬畝荒漠,有一口井裝著一個海但是唯獨沒有因凡人而動容的飛升者,也沒有因為仙人而死的凡人。
因為那群凡人,根本沒有活到那個歲數(shù)。
他們的子孫,也有手有腳,知道怎么離開這片地。
“我有什么錯呢?”
隆子、宋隆昌不或許現(xiàn)在稱呼為祂,更加合適了,祂慢慢地與異目匯聚在一起,粘稠斑駁的水質(zhì)上閃過密密麻麻的眼珠與口舌,說話的聲音如隆鐘一般嗡嗡從渾身上下各處而出。
“只是想讓他們活下去,只是想讓他們還活著,只是不想讓別人改變,只是想讓剎那永恒有什么錯呢——”
“為什么要阻攔,為什么要與我作對!”
咆哮的聲音、癡怨的聲音,寶相莊嚴(yán)的聲音,悲憫的聲音,雌雄莫辨的聲音萬千音色,都在嗡嗡地重復(fù)著這句話,一時之間,鄒娥皇腦子里只有“只是、只是”這幾個詞。
她終于忍不住了,長劍出手,從地上單蹦而起。
“難道我就有什么錯嗎?”
鄒娥皇平靜反問:“難道他們就有什么錯么。”
“你覺得這是個可歌可泣的故事嗎?”
“你覺得你很偉大嗎?”
她實在是個好脾氣的人,說話的時候語氣平平,可是眸子深處,好像染著那一分極其危險的火光。
誰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怒的。
甚至誰都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生氣。
連神也不知道,祂只是忽地嗅出了一絲危險。
那面目平靜的女修從容說:“之前我?guī)熜衷?jīng)跟我說過,所謂真仙一類的東西,都是閑瘋了,才會創(chuàng)出異目,覬覦下凡。”
“那個時候,我沒信。”
鄒娥皇的劍沒有血,拖在地上,她一步步地向磅礴壯觀,由那些粘稠的,吞噬一切的異目匯聚而成的祂走去,在祂的襯托下,她顯得是那么渺小。
可是就是這么渺小的姑娘,抬起頭來時,祂竟然感到一種許久未曾感受過的懼怕。
在她的注視下,祂竟覺得有種幾乎要灰飛煙滅的灼燒。
劍尖一挑,萬丈成灰。
那些匯集在眾人腳底,束縛著眾人的異目,就這樣被劍蕩出的余光捻滅。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信么?”
鄒娥皇說:“我不信,能忍過幾千年修真歲月,能忍過渡劫神境,能與天對打的飛升者,居然會被時間打敗,因為寂寞而向下求索。”
“還有一點”女子的聲音被放的很低很低。祂瞪大幾百只眼睛,努力辨識清楚鄒娥皇即將要吐出的字,卻忽的只看見了劍尖。
黑漆漆的劍,從中向它劈去,下手的人快準(zhǔn)狠,就像是很多年前的祂自己一樣。
“還有一點,”鄒娥皇暢通無阻地持劍穿透了那片透明粘稠的磅礴之物,轉(zhuǎn)身別頭的時候,被她穿過的洞又開始了慢慢的挪動縫合呵,果然和她在密州經(jīng)歷過的異目相比,本體的祂更加的難打。
“我不信,我穿書來這個世界,天道為我設(shè)下種種坎坷,那所謂命運的主角方半子,要拿我蓬萊補天,竟只是為了對付一個一己之私欲的神——”
“什么狗屁的一人之念,可覆天下。”
“我不信。”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
但是在場的眾人幾乎都能聽清。
持著神華劍與祂在內(nèi)圍決斗的宴霜寒劍光愈密,用紅綾與無數(shù)紫針絆住祂西側(cè)的尹月也抓住了這幾息,攻勢加快。
忽然,粘稠的異目再度開始流動,就好像是為了印證鄒娥皇的話一般,不過是祂的一個舉動,劍皇的劍脫手、驕傲的紅綾折斷此起彼伏的哀嚎與尖叫響徹在鄒娥皇耳畔。
祂在微笑。
如果這東西有唇的話。
“你不信,是因為你從來沒有站到過這個位置。”
祂用一種很魅惑的語氣道:“你想想看…”
陰風(fēng)在她耳邊側(cè)側(cè)。
“當(dāng)你到了我這個位置,救世和滅世都在一念之間,天下蒼生不過是螻蟻,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這個時候,你就會明白,沒有什么比你自己的感受更重要的。”
“你覺得不對,只是因為你還把別的人,當(dāng)做同類。可實際上,人與妖何異,妖與人又何異。”
“只有你覺得重要的,才該是重要的。”
祂嘆道:“這就是為何人人都想成仙做神。”
鄒娥皇面色不變,只是須臾出劍,砍掉了在過程中祂一直妄圖觸碰她的異目。
她背后,忽地有人低笑了一聲。
“錯了。”
容有衡一只手撐地側(cè)滾,躲過了異目的攻擊,清俊的面容已不復(fù)存在,右眼已是一層薄薄的白瞖,如羅剎惡鬼。
“不好意思,插一句。”
容有衡禮貌道:“這位,神…真神?假神?算了不重要了,你難道以為,此方天地——”
“只有你飛升過么。”
…虛空里,膨大無數(shù)倍的祂無聚無光的幾百雙眼珠猛地一縮,鎖定了地上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那嗄辍?br />
“你、說、什么?”
“本君說,”容有衡提氣而起,眉眼灑落,位于鄒娥皇身后,雙掌一并,復(fù)雜繁瑣的道文凝聚在雙掌之間。
他將渾身上下的靈氣推給鄒娥皇,咳出了一口長血后才懶散地抬眼。
“此方天地,不止只有你一個人飛升過。”
“登天門的時候,飛升者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破界飛升,成為如你這般的神。一個是若有未圓之心愿,那么便舍三魂六魄于天道,斷往事絕來生,換一個從頭開始的可能。”
祂沉默不語。
這樣反常的態(tài)度,無疑是在給眾人證實容有衡說的都是對的。
“你又想成神,又想他們活下去,又想什么代價都不出,這個世界哪來這么好的事情?”
只聽這男子低笑,嘴角傷口撕裂。
虛空里,祂聽了很久后,終于發(fā)出一聲困惑的輕嘆:“可你重活一世,又改變了什么,一步步節(jié)奏被打錯,不還是要逼到這種地步。”
容有衡亦奇怪回道:“誰跟你說的,重生者就一定要為救世而來嗎。”
容有衡:“這一輩子——”
他捂住鄒娥皇的耳朵,狂風(fēng)吹起他的墨發(fā),笑得無不春風(fēng)得意:“我?guī)熋糜谌饲熬仁溃皇怯谌撕鬅o名,與本君而言,就值了。”
哐當(dāng)。
鄒娥皇握劍一向穩(wěn)當(dāng)?shù)氖郑龅匾活潯?br />
…
“是時候了。”
蓬萊道祖望著天際連綿不斷的雷雨陰云,忽地一笑。
“裁決者與周平下完了那盤棋,周平恨也好,貪也罷,他這人總該有一點愿賭服輸是對的,他既然被壓住了,你我也可離開這兩座壓著的島與舟了。”
五千年前,人們知道周平上了蓬萊島,卻忘了周平也去了昆侖苦舟。
陰山劍尊守門之后,算上鄒娥皇一共放了五人闖進昆侖舟。
而陰山劍尊守門之前,看守昆侖舟大門的是無眼劍俠,三百六十劍,劍劍無影蹤。
而無眼劍俠只讓一個人闖進過昆侖舟。
——周平。
他與道祖論道時下了一盤棋,人都道他論道輸了,卻不知他棋贏了,更殊不知他與劍癡出名的昆侖老祖也下過一盤棋,也贏了。
而這兩盤棋的要求,就是制約著這兩人,一個不得出天上仙島,一個不得出地下苦舟。
在當(dāng)時的年代,周平治住了兩個最厲害的人,天下由誰做主,可想而知,這才有了后來的抽空帝王須,潑墨天道,改皇運。
此刻,昆侖道祖?zhèn)饕襞c夜自咎道:“你磨了幾千年的劍,做好準(zhǔn)備了么?”
雷聲滾滾,死海綿延的另一段,夜自咎說:“嗯。”
劍修老祖抬手。
死海震蕩,龍宮龜裂,萬丈海浪平地起,波濤洶涌間,夜自咎別了昆侖苦舟僅有的一顆桃樹上,唯一的一根桃枝。
桃枝含苞欲放,還帶了點凝聚的露水。
他沒有用他的本命劍。
都說劍在人在,但是昆侖的這些劍癡,臨到赴死之刻,是素來舍不得用本命劍的。
“走罷。”
夜自咎對云無心道。
“且慢,”云無心擺手,“老道還有一句話沒留。”
鶴發(fā)童顏的仙人笑瞇瞇地回頭再望了一眼蓬萊島,然后做了一個手勢,被萬眾云托起在天上的蓬萊島轟隆隆地落下。
如今即已決定要走了。
拘著這些娃娃這么* 多年,也該讓他們?nèi)胧懒恕?br />
而后蓬萊道祖又打了個響指,身上的黑色道袍內(nèi)襯里金光一閃,云無心整整齊齊地取代了二十年前的容有衡。
“諸位道友,臨別無所贈,只有一言,爾等聽好。”
“凡入蓬萊者,不可被虛妄所迷,倘若不知路在何方,那么就去問——”
“心在何方。”
慈祥的老者聲音響徹天地之間。
…另一邊,鄒娥皇像是感覺到了什么一樣,扛著劍的身子一個踉蹌。
“師父——”
“師父!”
異目、天雷、天雨、天火、天風(fēng)、萬般異相,電閃雷鳴,眾生奔喊之間,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師父,顯得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而鄒娥皇手上的劍,從她握住起就鮮少出光的劍,在這一剎那,頓生光華。
幻海天外界套住的那層透明的薄膜,忽然咔嚓一聲,出現(xiàn)了一道密密麻麻的裂痕。
接著是一段桃枝,從裂痕里伸了出來。
跟著桃枝一起涌入幻海天的,是外面磅礴的靈氣,以及天道的軌跡。
眾人仰頭去望,宴霜寒面不改色,與裂縫中透出的那半個人臉,遙遙對望。
“昆侖老祖,夜自咎。”
“蓬萊道祖,云無心。”
“還請真神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