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惜霜!
程令雪心一驚,推開了姬月恒:“抱歉!我還有些事!”
說罷她匆匆往回跑。
落荒而逃的模樣落在青年眼中,則有了一重害臊的意味。
姬月恒低頭,定定凝著觸碰過她的那一只手,愉悅從手心竄開。
他攥緊手心,試圖囚住這一份愉悅,讓它停留得更久些.
程令雪匆匆忙忙奔回了內院,卻聽說楚惜霜才與阿娘出門,她又急忙追出府,剛拐過巷角就見到一個身影。
墨衣少年正懶洋洋地倚著墻壁,墨黑的影子與墻根打在地面的陰影融為一體,白得似乎不見天日的膚色在這寒意漸濃的秋日里更顯陰森:“放心,沒去找你妹妹,只是想與你算一算舊賬。”
程令雪握緊袖中的匕首,目光也似銳利的刀光,冷冷看向少年。
她不想多生事端,收起眼底銳芒,客氣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不知曾在何處得罪過你,有仇報仇,我若虧欠了你。必會償還,但請別牽連無辜。”
墨衣少年一聽,連聲質問她。
“不記得我了?我們有那么多過往,你……你竟不記得我了?!”
程令雪:“……”
能不能別用“過往”這個詞,聽起來好像她是什么四處留情的浪子?
品咂著這咋咋呼呼的語氣,她隱約猜到他是誰:“你是赤箭?”
少年眸中的怒火散去幾分,嗤道:“竹雪可真是貴人多忘事,不過,你說對了一半,赤箭是姬月恒給我起的名字,老子很不喜歡,叫我離朱。”
程令雪不想與他饒舌。
但想弄明白他當初為何要給她和姬月恒下蠱,又為何似乎與惜霜認識——莫非是惜霜得罪了他,而他也錯認成她了?
她耐住性子:“找我有事?”
離朱拍了拍沾上墻灰的手,懶道:“沒事,就是聊一聊舊賬。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給你和他下蠱么?請我吃頓好飯好菜,我就告訴你。”
敢情他是打劫來了?!
程令雪捏緊錢袋子:“走吧。”
來到一處酒肆,離朱獅子大開口,一口氣點了一大桌:“嘖。不愧是貴公子的金絲雀,出手真是闊綽。”
程令雪不理會他刻意的激怒,打量著這張陌生的面容。
“你會易容,和誰學的?”
離朱嘴一翹,勾出個狡黠的微笑:“自然是和你師父——我是說程風,而不是姬忽那條老毒蛇。”
“怎么,被勾起好奇心了?想知道我與他們的關系。”
少年挑眉示意她倒酒。
程令雪忍著揍他一頓的沖動,給他倒了滿滿一杯:“請吧。”
離朱裝模作樣地抿了一口酒,愜意瞇起眸子:“話要說起我九歲時。”.
九歲那年,離朱來到中原。
中原的人說著彎彎繞繞的話,衣裳也裹得嚴嚴實實。
師父管這叫虛偽。
若不是為了找師姐,他斷不想來中原,離朱不曾見過師姐,卻對她深深敬仰,她極會用毒,自幼在師父陪伴下到中原為質,為救下昭越的遺民,嫁給那位權勢顯赫的中原貴公子。
來到中原后,師姐待他很好,讓無父無母的他感受到母親般的溫暖。
可當他傳達師父遺言,勸師姐回南疆復國時,她卻說:“我不想再成為權勢爭斗的傀儡。也不希望離朱你也成為傀儡,留在中原好好生活吧。”
離朱對復國倒沒有執念。
他只是不想師姐留在中原,染上中原人的虛偽,更不希望那樣厲害的師姐被情愛和孩子困住。
那小公子陰仄仄的,安靜得不似活人,戒心極重,最忌諱出山莊。
離朱異想天開想著:師姐不愿走,定是因為阿九不想走,若他能哄得阿九離開山莊,他們三人就能一起回南疆了。
他有意地接近姬月恒,時日漸長,姬月恒逐漸信任他。
他亦真正視姬月恒為兄弟。
終于,他哄得姬月恒跟他下山。
二人在一破廟歇腳,離朱正要給師姐傳信,身上竟無法動彈。
在離朱愕然的目光中,十歲的姬月恒面無表情地把玩著小巧的銀瓶。
“你也想看我出丑。”
離朱忙解釋道:“我只是想帶你離開那個破地方!阿九,你相信我!”
面若觀音的小公子漆黑瞳仁定定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
“你想多了。
“我怎么可能會信任誰?”
他起身離去了。
離朱看著他遺落的銀瓶,眼睛被淚水模糊——那是師姐的東西,尋常時候輕易不讓人碰。好在他自幼被師父用靈藥灌體,體質特殊——無論南疆哪種奇毒,下到他身上半刻都會失效。
可他不相信師姐會縱容阿九捉弄他,待毒性褪去后,追出去打算質問,卻碰到個侍從,自稱師姐心腹。
“郡主讓我送您回南疆。”
離朱目光黯下,他被拋棄了。
被他敬若母親的師姐,被他視為兄弟的姬月恒一道拋棄。
他不愿回去,侍從帶他去見了姬忽,那個娶了師姐的中原貴族。
姬忽說:“這是你師姐的意思,她不想回南疆。你若想留在中原,我可以幫你瞞下,但你往后需為我做事。”
離朱厭惡這虛偽的中原權貴,更恨師姐和姬月恒的拋棄。
他決定潛伏在姬忽身邊,這個狡猾如毒蛇的男人遲早會露出真面目,反咬妻兒。他會幫助這條毒蛇露出獠牙,并在師姐母子絕望時揭穿他!
讓他們知道那男人多陰毒。
讓他們后悔拋下他.
酒過三巡,離朱似個旁觀者,漫不經心地回憶著:“姬忽把我交給他一個部下,讓我琢磨煉蠱制毒,學武功。我剛來中原什么都不會,埋頭學了幾年,終于有點起色,卻得知老毒蛇早已被他的長子聯合師姐奪去他權勢、被軟禁山莊里。”
“我以為師姐總算清醒過來,看穿姬忽真面目,得知姬忽聯絡舊部要救走他,打算告訴師姐來著。”
不料他卻窺見師姐被他的繼子,那位和姬忽一樣野心勃勃、弒父奪權的姬家長公子壓在身下……
離朱再次憤怒了。
情愛當真那么誘人,讓師姐都自甘墮落?他要她親眼見到這對出身權貴的中原父子為了權勢自相殘殺!
他最終沒露面,沒給師姐報信。
姬忽成功在舊部和一位劍客的護送下逃往青州,離朱暗中跟上他們,假裝為了報恩,效忠姬忽。
“那劍客武功高強,我想拜他為師,給他買酒買肉,哄得他教我易容術。后來他喝醉了,告訴我他是姬忽雇來尋一個孩子的,還說起臨波九式。本來他答應教我劍術,誰知姬家長公子的人追上時,姬忽竟故意把我引開,給程風下毒,讓程風代替他葬身火海!”
程令雪心情沉重地聽著。
原來離朱竟是這樣成為了姬忽的人,也是因此遇到師父。
她又給他倒了一杯酒:“我與你有什么過節?還有我妹妹,你見過她?”
離朱猛灌一口酒:“程風那人缺心眼,喝醉了什么都說,給我看了你的畫像——他沒說你是他的弟子,只說你人在泠州,是他幫姬忽找的孩子。他死后,我瞞著姬忽去了泠州,見到個與畫上人極像的姑娘,便是你那好、妹、妹。”
他受了傷,對那柔弱少女又不加防備。剛說了句:“喂,你不是你爹娘親生的。”就被她推下山。
新傷又添舊傷,他養了兩月才好,又過半年,他總算又在泠州一帶碰到程令雪,她當時穿了男裝,但那雙冷冰冰的眸子讓他記憶猶新,夜里亦看得不十分真切,但離朱斷定她就是那個少女。
“你正被追殺,我看到你的招式,猜到你師從程風,想著你要是教我劍術,我就原諒你,并告訴你你師父死了。”
誰知——
離朱重重擱下酒杯:“我剛說了句‘仇可以算了,只要你當我師父’,你冷冰冰掃來一眼,話也不說就出劍!”
他再次被狠狠地揍了頓。
“才十三歲就如此無情,實在是可恨!更可惡的是,一年前在姬月恒身邊時,你竟然絲毫不記得我!”
程令雪微窘:“我想起來了……你蒙了面,說什么仇啊,師父的,我以為是追殺我和師父的仇家。但你要是好好說話,無論我和惜霜,都不會誤傷你……”
離朱頹喪地抿了一口酒。
那時他還很沖動,有話直說,沒有中原人那般彎彎繞繞。
直到不久前來到江州尋程令雪,見到她們姐妹二人,那姑娘還目露心虛,他才意識到這根本不是一個人。
“但你們倆一個賽一個冷血,可惡至極!還有姬月恒!”
程令雪安靜地聽著,忽然聽到姬月恒的名字,她長睫顫了顫。
離朱看著她,譏誚道:“姬月恒說他從不信任別人,你程令雪也高傲冷血。可我偏想看高傲的你賣命去討好別人、看不會信任別人的他淪陷再被你拋棄!”
竟是這么幼稚的理由。
程令雪嘴角輕牽:“所以你給就我們下了蠱。我以為是姬忽下的令。”
離朱又是一嗤。
“老毒蛇他也不無辜!他希望你接近姬月恒,達成他的目的,我提出下蠱他時自然同意,還暗中幫助我。”
想起元日里的事,他笑了:“他和姬月恒一樣,從不信任別人。除夕那夜還故意把我支開。我本想親自揭穿他,但你很聰明,比我還快一步,戲還做得那么真,我便沒出面,只放走他認為掀不起風浪的江皊給他最后一擊。”
多年的憋屈終于倒了出來,離朱心情暢快許多,他起身:“好了,我也下蠱坑了你,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看在這頓飯的份上,我勸你一句,離男人、尤其姬月恒遠一點,他那么小年紀就會害人,哪怕裝得再好,本性是不會變的。”
語氣鄭重,程令雪簡直要懷疑他來這趟就是為了離間她和姬月恒。
她不忘提醒他:“別再去找惜霜了。她這些年也不容易。”
離朱擺擺手:“……走了。”
墨色身影消失在門后,出門后,少年滿意地笑了笑。
姬月恒,你自求多福吧.
自那日離朱離開后,程令雪未再看到他再出現,但他的話卻像一幅幅畫,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七七是有心事么?”
茶樓二樓的雅間,姬月恒給她遞過來一杯茶水,見她心不在焉,遲遲不回應,抬手在她眼前輕輕揮了揮。
程令雪回過神。
“沒什么,你怎么會在這里?”
姬月恒笑得溫柔:“這是我名下茶樓,我該問七七為何在此才是。”
程令雪看著對面溫和無害,甚至瞧著有幾分乖順的青年,想到離朱那些話,眸光流轉,藏起那抹思量。
她嘆了口氣:“我是出來避難的,阿娘急著讓我定親,成日想要我去與這個公子、那個公子見面。”
姬月恒手指輕動。
“七七覺得哪家郎君好?”
認真詢問的語氣不見妒色,溫和得像在給夫婿物色小妾的主母,程令雪越發狐疑,姬月恒當真轉性了?
換作以前,他根本聽不得她說一個有關別的男子的事。
“總之就是我不想阿娘擔心,又不想相看,只能說自己很忙。”
她避開那個話題,“有酒么?”
姬月恒沒問她為何要在茶樓尋酒喝,也沒問她為何要喝酒。
喚來仆從:“去備些酒菜。”
一刻鐘后。
桌上的果酒已空了兩壇,姬月恒看著面頰微紅的程令雪,耐心勸解:“七七,果酒亦算酒,多飲易醉。”
程令雪眸子慵懶地抬起:“別攔我,這酒真是好喝……”
于是又飲幾杯。
最終她恍惚地倒在青年懷里,抬頭看著他癡癡地笑:“鄭公子……”
攬她在懷的青年手上一緊。
嗓音溫柔,卻透著絲絲縷縷的涼意:“七七再說一遍,我是誰?”
程令雪認真想了想。
“抱歉認錯了,是你呀……”
語氣明顯變得溫軟,一個“你”喚得人心旌蕩漾,姬月恒輕舒了口氣。
還好,心里還有他。
卻聽她又咕噥道:“孫公子……”
姬月恒:“……”
他低眸,對上那雙迷濛的眼,再三確認她是真醉了,溫柔捧住她半邊臉,讓她看著她,低嘆:“你可真是不乖,竟背著我與這么多公子有往來。”
程令雪仍癡癡地看著他。
那樣的目光,卻從未落到他的身上,姬月恒眸底寂落化為喑沉,手拂過她唇角:“七七,你不可以這樣。”
不可以看別人。
無論是用什么樣的目光。
姬月恒看著她,眸中氤氳的偏執再也壓不下去,在少女開口前,他不能自控地低頭吻住她的唇,含住輕吮。
“唔……”
他終于,又一次含住她的唇。
這是時隔兩百多個日夜的親吻,唇舌相觸,急劇的快意充斥腦海,直擊天靈蓋,帶來強烈的滿足。
不安被如潮的快慰壓過。
“呃——”
舌尖觸到她的舌尖,姬月恒激顫,喉間不能自控地溢出呻''吟。
沉靜的眸光倏然迷離,圣潔神衣遮掩住的欲念沖突腦海。
強撐著的虛墻轟然坍塌。
愛欲洶涌,甚至不能用理智控制,明知她醉了可能過后清醒時會想起,會暴露他的偽裝,可他……
根本控制不了。
纖塵不染的白袍下有惡欲豎起,惡欲囂張,卻也孤寂。
想深深埋入那溫潤的歸宿中……
“呃,七七……”
姬月恒眼尾飛紅,溫雅中交雜著冶艷,他把舌尖伸進她口中。
停著,不動。
他用這樣自欺欺人、曖昧的動作安慰自己——這樣也算是在她里面。
也算某種程度的契合。
可下方卻越發突兀了,少女目光慌亂,似乎清醒過來。
“唔……”
程令雪身子寸寸僵硬。
短暫的不敢置信過后,是預料之中的了然,他果然沒變!
她稍一試探,他就暴露本性。
甚至比從前還沉溺,明知她可能會清醒,還是露出了偏執一面。
姬月恒正凝著她,捕捉到她這清醒的目光,眼底慌亂稍縱即逝,他撤出舌尖,松開程令雪,戴回君子面具。
“抱歉,七七。”
他想當做無事發生,可程令雪卻再也裝不下去了,她揉了揉額頭:“我……我喝多了,抱歉,我先走了。”
語無倫次地說完,她站起身忙要往外走,腕子被青年拉住。他力度很克制,程令下意識地甩開,剛要奪門而出,聽到姬月恒微啞的話語:
“我的確無法控制對你的渴望,但我會努力壓抑我的控制欲。七七。”
程令雪思忖著他的話。
她胡亂道:“是我喝多了沒注意,今日這出我們就當沒有過!”
姬月恒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心。
他的心情變得很亂。
程令雪也很亂。
醉只是個借口,她當時無比清醒,明明可以用別的方式試探,卻像貍奴看到了銀丹草,理智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就不自覺想往他懷中依偎過去。
他們兩都是在借酒放縱!
可這樣不對。
她還未解開對姬月恒那份控制欲的心結,不能縱容自己的悸動。
程令雪一路懺悔著出了門。
她怎么越來越像個經不起美□□惑、意志不堅的墮落佛子?
這樣下去遲早要玩完的啊。
道心崩塌,她心亂如麻,甚至不曾留意到街角的墨色身影。
少年回想適才見到的一幕,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程令雪慌亂離去的背影。
她是個武人啊!
武人最重要的什么,戒備!
可她居然因姬月恒心亂得連他潛伏在身邊都不曾留意。
她遲早要死于沉迷男''色!
她死就死吧,與他無關,他只是不忍心那樣超絕的劍術埋沒。
何況她還是打敗過他的人。
若她被姬月恒征服了,豈不等同于他也敗給姬月恒!
她愛誰都行,姬月恒不行。
離朱越想越覺不忿,他決定幫她看清姬月恒的本性.
時隔多日,楚惜霜終于緩過來。
憶起幼時后,她亦想起那唯利是圖的生父。若沒有楚家,她說不定會被獻給權貴換取榮華富貴。
阿娘說了,朝夕相處的感情大于血緣,阿姐也說,這不是她的錯,她慶幸在她缺席的時有她陪著阿娘。
他們是那么好。
她要守住眼下的美滿。
今日出門是為替阿娘求藥。
阿娘一直有頭疼的毛病,聽聞城中新開了間醫館,她想去探探。
馬車停在街角,楚惜霜略理儀容,剛要下車,侍婢竟兩眼翻白,暈倒在車上,車簾也被人掀開。
看到那邪氣的笑顏時,她惶然叫出聲:“怎么是你!”
阿姐不是說這少年答應過,不會再來攪擾她們姐妹二人了么?
這言而無信之徒!
她往角落里縮去:“你、你把我的侍婢怎么了……對不起,我當年不是有意傷你,我以為你是騙子。”
說著求饒和道歉的話,可楚惜霜卻毫不拖泥帶水,趁他不那么戒備時抽出發間簪子朝前刺去!離朱剛降低戒心,頸側便多了一道劃痕:“瘋女人!”
墨衣少年眸中怒意熊熊,他控住少女腕子,奪過金簪。
楚惜霜惱然盯著他,這病弱的少女瞪起人來竟比她姐姐還可怕。
離朱亦以同樣的方式狠狠回瞪著她,劍眉邪氣挑起,他白得沒有血色的面容頓生詭艷:“再瞪,我真的會殺了你哦,對,還有你家人。”
“你……你要對我的家人作什么?”楚惜霜認栽地錯開眼。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真好嚇。”
離朱滿意地把玩著金簪,簪尖上面還沾著他的血,他收回適才的話:“什么柔弱,我看就是黑心!”
他把簪子簪回少女發間,散漫道:“不會殺你全家,我只是想讓你幫我做一件事,一件很小的事。”
楚惜霜直覺與阿姐有關,她凝著少年,篤定道:“讓我加害阿姐就是傷害我的家人,我不愿。”
離朱酸溜溜嘆地道。
“有家人可真好。
“放心,我只是要找一個惡人算賬,需要你把你阿姐引開。”
第62章 062
少年一雙眼眸邪氣又干凈。
楚惜霜從未見過矛盾的一個人。
既輕易就被人迷惑、降低戒心,按理說應該是個心軟善良的人。
可他卻凈給人添亂。
似乎見不得旁人好過一樣。
楚惜霜戒備地看著他。
“你想對我阿姐不利?你不說個清楚,我不會幫你的。”
她如此維護程令雪,離朱不解。
“為什么,為什么同樣不是親的,可程令雪和你卻相互信任……”
他又不屑一笑,擺弄著軟毯上的穗子:“你阿姐有個朋友,是姬九公子,他身上有樣東西是我師父的遺物,我要你引開程令雪,我好趁機拿回遺物。”
楚惜霜聽出了漏洞:“你拿東西就拿,我阿姐還能攔著你?”
離朱笑容狡黠:“是,姬月恒那廝慣會裝文弱,你阿姐又容易被那人的虛偽迷惑。我讓你引開她,是因為她武功高,會給我添亂,也是為了她好。”
楚惜霜仍舊謹慎。
離朱掃了眼暈倒的侍婢。
“不好奇么。為何她暈了,你卻沒暈。我用毒的手段雖一般,但對付你阿姐卻綽綽有余,你不引開她,到時吃虧的是她,放心吧,我不會傷害任何人。”
他又指著自己脖子上的傷威嚇。
“我也算言而有信之人,答應你阿姐原諒你就不會再追究,但你今日又得罪了我,這仇我得報啊。你不答應,我就給你下些會發瘋的蠱!”
楚惜霜被蠱嚇到了。
再三確認只是要引開阿姐,不會對阿姐和她的家人不利,他也不會傷害任何人,她答應了.
黃昏已近。
書院的學子三三兩兩歸家去,楚鈞鉆進了馬車內,不忘同姬月恒粲然一笑,學著鄰家嬸嬸的口吻安撫。
“姐夫放心吧!待我回去勸勸阿姐,讓她把其余幾個公子都藏好些,免得姐夫你知道了心里煩。”
姬月恒:“……”
這孩子可真是個好弟弟。
他無奈地替他拉上車簾:“好孩子,回去吧,這些不必阿鈞幫忙。”
只會越幫越忙。
姬月恒料理完書院之事后,亦在亭松的護送下乘馬車往回走。
經過一處破廟,忽聽亭松訝然的聲音:“公子,楚家馬車怎停在這里廟跟前,莫不是小公子貪玩?”
他的阿姐就很貪玩,姬月恒掀開簾子,吩咐道:“我過去看看。”
剛靠近破廟,就聽到一聲慌亂的叫喚:“姐夫!姐夫救我——”
聲音戛然而止。
是楚鈞!
姬月恒和亭松俱是凜起眉,快步往里走去。破廟里,趕車的仆從被捆成一團扔在角落,楚鈞則被一個墨衣少年提著衣領拎起,墨衣少年聽到這個稱謂嫌惡地蹙眉,訓道:“叫什么姐夫!待會就讓你看看姬月恒他配不配當你姐夫!”
楚鈞老實地閉嘴。
朝姬月恒投來可憐巴巴的小眼神,眼里也仍舊寫著“姐夫”倆個字。
姬月恒朝他安撫望去。
“別怕,我會救你。”
他轉向墨衣少年,端凝須臾,面前陌生的一張臉尋到熟悉的痕跡。
“離朱。”
他喚了聲,心平氣和道:“你的仇人是我,放過無辜之人吧。”
離朱冷嗤:“難為九公子還記得我這無名之人!放心,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放了這孩子。”
姬月恒問:“什么條件?”
離朱沒回答他。
他看向楚鈞及幾位仆從:“看到沒,這人精明得很,還要先問問什么條件!小鬼,看清楚啊,等下了陰曹地府,給你阿姐托夢知道該怎么勸么?”
他掏出一把刀,在楚鈞跟前晃了晃,楚鈞被嚇得面色蒼白。
“壯、壯士,別殺我!別殺我!我不想死,我死了阿娘和阿姐會難過……”
哪怕被人持著刀威脅,不想死的原因也是不想離開親人。
姬月恒想起其樂融融的楚家,嘆道:“你說吧,別傷及無辜。”
離朱挑起眉:“很簡單,你把你身上的凈邪珠還給我。那是我師父傳給師姐的遺物,她老人家一心希望師姐復國,可師姐已不是當年的師姐,她是中原的安和郡主,師父的遺物自然不能給她。”
姬月恒沉凝著,淡然如常,似乎他說的并非重要之物。
亭松一顆心卻被提起。
公子解毒分為兩次,第一次過后,毒性可去八成,身子可恢復七成。
再過半年,是第二輪解毒,若是順利,公子便可擺脫糾纏數年的毒,與常人一樣娶妻生子、長命百歲。
而第一輪解毒時所用之藥性烈,會與余毒相斥,因而在接下來半年內,公子仍需凈邪珠壓制。若無珠子相佐,會定期發病,不但痛苦,時日久了,還易損及身子,影響最后一次解毒。
出于擔憂,亭松往夸張了說。
“赤箭,公子沒了那珠子會有性命之憂,懇請你手下留情!”又解釋道:“當初郡主并未吩咐底下人送走你,是家主見你會用毒,想招為己用,用你制衡郡主。是他見公子怕被拋棄,便教唆公子,稱你若帶郡主回南疆便無人醫治公子!這些年,郡主因你走失而自責,甚至和公子母子離心!也一直在尋你下落!
離朱怔住,神情波動一霎。
俄爾眼底又浮露嗤諷。
“說這些有用么?我又不是菩薩,只要說一句半真半假的話,就會心軟?”
亭松還想再勸。
姬月恒止住他:“不必多言。”
他看向離朱,神色平靜:“你說得對,無論有無教唆,都是我加害于你,離間你與母親,我不會辯解,妄圖用道義綁架你。但我的確需要這珠子,或許,我們可以做交易,我可助你達成別的愿望,家兄手握重兵,你若想復國,姬家亦可在朝中周旋一二,助你一臂之力。如若你對此珠有執念,我亦會在解毒后給你。”
給出的條件很是豐厚,姬月恒的態度亦十足誠懇,離朱聽了,很是遺憾:“可惜,我不想復國,復了有什么用?以后還不是會亡?如今的昭越新王也沒有苛待百姓,我瞎折騰什么?”
他看著姬月恒,滿是挑釁:“我只要珠子,給我珠子,往后我再不尋楚家和程令雪麻煩,和你們姬家人的恩怨亦會一筆勾銷。你不給,我就殺了這小鬼!
“姬忽老賊已讓楚家一家人分離十年,讓程令雪吃了十年苦,他們一家子蠢蛋,這一次原諒了你,但要是再來一次,你看他們會不會介意!”
離朱語調輕快,甚至頗為友善。
姬月恒舒展的眉心蹙起,溫澈的眼底掠過暗色,他淡淡看向離朱。
“在威脅我,是么?”
“對啊,我在用楚家人威脅你。”
離朱說著又搖頭,反駁了自己,“不過我也是蠢,你姬月恒怎么會在意別人的死活?你對這小鬼頭好也只是想哄程令雪開心罷了。哪怕最后因為我把她全家殺了,她不愿和你在一起,你還可以像以前一樣,把她圈禁在你身邊。”
他幽幽嘆惋:“哎,我們竹雪性子傲啊。一旦這樣,不是她死,就是你死——當然,你如此病態,從前經常以身為餌招來刺客,說不定樂得和她一起死。
“可死了又怎樣——
“她還是、不、愛、你啊。”
姬月恒看向廟中破舊的觀音像,石像雖損壞,卻仍是慈悲。
和煦的桃花眼似滴入墨汁的清潭,眸子微瞇,盡顯病態的暗沉。
他無言望著觀音像。
觀音蒙塵的眸子化為一雙杏眸,天生清冷,卻只是浮冰的春水。
看似清冷,實則暖意融融。
是程令雪的眸子。
在那個元日的清晨,她用這樣一雙眼眸,悲憫地望著他。
“那樣的話,我就沒辦法愛你。”
沒辦法愛他是么……
姬月恒忽然覺得可笑。
他想要她的愛。
所有人都知道這點,姬忽知道,她知道,離朱也知道。
他們用此威脅、制衡他。
可沒了她的愛,他真的會死么?
不,他不會。
姬月恒抬眸,幽冷的目光掃向離朱,亭松本還擔心公子為了情愛不顧自己安危,雖為楚小公子擔憂,但見此公子這副神情,便知道他沒被情沖昏頭。
再愛一個人,倘若連自己命也不要了,那也太不理智。
公子不是這樣的人。
離朱功夫不如他,公子想救這孩子,也可以搏一搏,亭松手悄然背到身后,摸出腰間暗器,欲打亂離朱陣腳,甚至做了傷離朱性命、辜負郡主的準備。
離朱已沒了耐心。
他的匕首貼上楚鈞頸側:“別耍花招,我功夫雖不如亭松,殺了這孩子綽綽有余,有這小鬼陪葬也不錯!”
楚鈞哭都不敢大聲哭,腦袋一片空白,不住呢喃:“阿姐,阿娘……”
刀尖貼得更緊。
楚鈞頸側滲出了血珠。
亭松正蓄勢待發,卻聽到公子沒有情緒的聲音:“放了他。”
他愕然望去。
姬月恒掌心是那瑩潤的珠子。
“公子慎思!”
姬月恒看著破舊的觀音:“珠子可以給你,但你要守信,不再對程令雪和她家人不利,否則,就算你不惜命,你的師門,總還有其余惜命之人存活于世。”
離朱松開了楚鈞。
他將珠子妥善收好,不敢置信地看著姬月恒:“你、你真是瘋了……”
“離朱!”亭松欲把珠子搶回來。
姬月恒止住他。
“拿不到珠子,他不會善罷甘休,若殺了他,母親會與我反目成仇。給他吧,沒了它,我也不是必死無疑。”
離朱并未十分欣喜,他瞇著眼睛看著姬月恒:“瘋了……你這樣的人,居然會為個女人讓自己置于險境!”
他見鬼似地往外走去,又忽然轉身看著姬月恒。姬月恒仍望著觀音像,溫潤平和,仿佛被神佛渡化。
離朱皺起眉打量了他兩眼。
“姬月恒,你是想借此讓程令雪愛上你對不對。這樣就算你死了,她也會愿陪你一起死,你就能永遠得到她了。”
姬月恒沒有回應他。
離朱也不需他回應,逕直往外走:“虛偽的瘋子……姬月恒,你裝不了多久的,她遲早發現你的病態!”
少年邪性的笑聲消失廟外。
廟中幾人皆未回過神。
姬月恒依舊看著觀音不知在想什么。亭松不敢相信他的所見。角落里被捆起的兩個仆從則因死里逃生而慶幸。
楚鈞癱坐在地上,愣愣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一片雪白的袍角停在小少年跟前,他抬起僵硬的脖子,姬夫子總讓人如沐春風的眸子卻沒含著笑。
有些怪。
夫子蹲下身,靜靜地看著他。
楚鈞雖年少不懂情愛,覺得夫子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別的。
他想起從前阿娘思念長姐時,常說:“你眼睛和你阿姐簡直一模一樣。”
適才他什么怕得也沒聽進去,只記得姬夫子給了那壞蛋一樣東西。
楚鈞擔憂道:“夫子,沒了那個東西,你會不會死啊。”
姬月恒眼底回溫,唇畔輕牽,笑淡如云煙:“怎么不叫姐夫了。”
是怕了么。
就像他阿姐那樣。
楚鈞莫名奇妙開不了口。
姬月恒凝著小少年似曾相識的眸,撫了撫他發頂:“回家吧。”
亭松雖擔憂姬月恒安危,但公子既做出了選擇,他亦不會質疑,便收拾心緒,給那兩仆從松綁。
時隔半個時辰,姬月恒再次立在馬車前,為小少年落下簾子。
“今日之事,別告訴你阿姐。”
楚鈞呆呆地看著他。
“為什么……夫——您救了我,阿姐知道定會加倍喜歡您的。”
姬月恒逆著光,如同破廟中面容蒙塵模糊的觀音像。
“說了你家人會擔心。”
即便這次楚鈞有驚無險,但程令雪知道了會不會害怕?
她會為了家人遠離是非。
沒再多說什么,姬月恒落下簾子,回到姬家馬車上。亭松覷向車內靜坐的公子,陡然想到離朱最后幾句話。
應該不至于……
公子是病態,但不是變態.
楚宅。
楚惜霜忐忑立在垂花門邊。
那少年答應過只是拿回先人遺物,不會傷人,姬九公子身邊也有護衛,就算阿姐不在應當也不會受傷。
只是她下晌忽然想起阿鈞的新夫子似乎就是姬九公子,擔心阿鈞有事,把離朱說的話告訴長姐。
程令雪當即出門去尋,眼下還未回來,楚惜霜忐忑不安。
那人不會傷害阿鈞吧。
正心亂如麻,院門外傳來程令雪的聲音:“下次不能再貪玩了。”
楚惜霜松了一口氣,拍著心口癱坐在石凳上。回來后楚鈞支支吾吾,心虛地稱自己是貪玩溜去后山了。
兩個仆從也說沒遇著意外。
程令雪不大放心,又問:“書院附近,可有來什么人?”
兩大一小俱是搖頭。
看來沒事,程令雪拍了拍惜霜的肩頭:“放心,亭松武功高強,姬月恒亦懂用毒,他們對付一個離朱綽綽有余。至于什么故人遺物,說不定涉及了什么上代恩怨,也不是我們能管的事。”
姬月恒不喜歡別人碰他東西,連那只瘸腿的貍奴跟她走了他都耿耿于懷,又怎會把東西輕易給人?
“沒事就好。”
楚惜霜內心忐忑稍平.
此后離朱果真信守承諾,一連二十余日不曾出現。
程令雪亦有數日不曾見到姬月恒,聽阿鈞說,他最近太忙,已和書院的夫子請辭,一心經營家中產業。
她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我看他是覺得教書太無趣,不想干了,正好,也免得誤了那些的好苗子。”
楚鈞心不在焉,想說什么。
想起夫子的囑咐,換了句話:“阿姐,這么久了,你不想他么?”
程令雪看向一旁的柿子樹。
初冬時節的柿子樹一派蕭條,樹葉落盡,只剩零星幾個柿子。
上次她躲在樹上砸姬月恒柿子時,似乎才是昨日的事。
她望著柿子樹下空蕩蕩的草地,目光逐漸怔忪,耳邊突然有個如玉石相擊的聲音低語,一句接著一句。
“你可真是不乖,
“背著我與這么多公子有往來。”
“七七,不可以這樣。”
……
想起那日,程令雪硬是將目光從樹下某個人坐過的地方挪回來。
他那么病態,不見面最好!
她怕她道心不穩。
楚鈞見阿姐失神,又問了一次:“阿姐,你真的一點都不想他?”
程令雪低頭,見年少的弟弟神情竟很憂郁沉重,她一頭霧水:“不想吧,阿鈞你為何希望我想他?”
楚鈞小眼神更是憂傷。
他快要哭了,話亂得不成句:“阿姐,我和夫子一起騙了你。我想起來了,那壞蛋拿走了他保命的東西……”
楚鈞再也憋不住,哭著把那日他記得的所有事逐一道來。
程令雪勉強將弟弟散亂的一句一句話拼湊成還算完整的脈絡。
她不敢置信,呆呆地看著空空蕩蕩的柿子樹下:“你是說,姬月恒……他為了救你,把那顆珠子給了離朱?”
為什么……
程令雪心里有了答案。
她拿起劍,匆匆笨出了門,楚鈞還在哭,眼前驚過微風。
風中夾雜著阿姐的聲音:“告訴爹娘,我有事出去一趟,讓他們別為我擔心!我武功高,不會有事……”.
姬家宅子前。
亭松剛送走郎中往回走,聽到身后傳來急而亂的馬蹄聲。他警覺地回頭,見巷子中奔來一匹馬,馬上是個身穿淺綠衣裙、秀致利落的少女。
赫然是程令雪。
見她神情焦急,亭松想起公子的囑咐,壓下復雜的心情,大步上前關切道:“是離朱去找楚家麻煩了?”
這一問,程令雪想起適才出門時隱有察覺小巷附近有眼線。
原來那并不是她的錯覺,是他怕離朱為難她家人,派暗衛守在附近。
她心里更亂了。
“多謝,楚家沒事。”
程令雪到嘴邊的話竟滯澀片刻。
“那個,他呢……”
亭松觀她糾結微蹙的眉,猜到楚小公子應該是沒守住秘密,公子不希望程令雪知道,可他卻持不同意見。
早在程令雪還是竹雪時,他就看出她秉性純良,敢愛敢恨。
她怎會因此而責備公子?
他刻意往夸張處說:“公子或許不妙。第一輪解毒所用之藥性烈,沒了珠子壓制,毒發時會更難受,眼下距離年關最后一次解毒還有兩個多月,
“我怕公子體弱……撐不住。”
體弱,撐不住……
程令雪第一次覺得這兩個字如此沉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姬月恒會死?
“不。不會的,他不會死的。”
她茫然失措地立著,抓住亭松的手臂,“他在哪,讓我看看他……”
亭松凝著她空洞哀傷的眸子,明白了一切:“既然心里有公子,又為何要躲著他,罷了。”他掐斷這個話題,懂分寸地后退了一步:“公子不希望姑娘看到他發病時的樣子,更不希望姑娘認為他是個禍端會攪擾你安穩的生活,因而他說了,即便是姑娘來了,也不會見。”
程令雪半邁的步子定在原處。
她沒了理智,握住劍冷道:“我去殺了離朱,把珠子奪回來!”
亭松沉重地嘆息:“我們找不到他的,他會易容,會用毒,武功亦不錯。姑娘若去找他,驚動他牽連楚家,豈不辜負了公子一番苦心?姑娘莫非以為,以姬家的手段沒法找到他么?
“但百密總有一疏,有家主的舊怨在先,一旦楚家的人有任何閃失,你們的關系都將會面臨不能挽回的境地。
“公子他不想賭。”
楚家……
程令雪手握得劍柄生疼。
她的確不敢冒著讓親人陷入困境的危險為姬月恒奪回珠子。
可一旦想到姬月恒會死……
她像丟了糖果的孩子,立在初冬的風中,莫大的空寂漫上。
心里驟然塌出一個空洞。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有沒有別的靈藥,我為他尋來!”
亭松實在不忍心了,溫和寬慰道:“姑娘別擔心。也不一定會有不測,郡主已在趕來的途中,郡主來了,離朱說不定會回心轉意,就算不會,定也有別的法子。需何種靈藥,姬家亦可傾盡全力尋來,不必姑娘辛苦跑一趟,若真想為公子做些什么,不妨……去看一看他。”
公子雖說發病時不會見她,但不會見和不想見是兩碼事.
江州別院亦有密室。
但密室中不設鏡子——自從第一輪解毒順利結束,姬月恒就命人撤去他名下所有別業密室中的鏡子。
他要徹底擺脫過去的陰霾。
自五月中旬至近十月中旬,他已有近五個月不曾毒發。
原來正常人的生活如此美好。
不會毒發,不會痛得面目扭曲,不需要輪椅也能去所有地方。
他逼迫自己忘記過去——那些并不美好的記憶,他不喜歡,七七更不會喜歡,在他有意的淡忘下,晦暗的記憶如同褪了色的丹青,一日比一日模糊。
但此刻,氤氳成霧的墨色再一次在他的身體里聚成陰云。
被黑暗吞噬的感覺無比熟悉。
不可以。
壓下那些惡念。
姬月恒左手中握著一塊棱角分明的石子,右手發顫著為自己倒酒。
急劇的痛意從骨縫中鉆出,化作千萬根利刺,扎著他皮肉。
很難受……
視線開始模糊,酒杯、手、酒壺都分離成幾個虛影,姬月恒攥緊尖利的石子,用痛壓制痛,酒壺和酒杯合成一個。
兩只手卻不曾。
甚至還一只大,一只小。大的骨節分明但很脆弱,是男子的手,還是個文弱男子,小的柔若無骨但堅定。
是她的手。
他長指抬起,欲將那只纖柔如女子的手撥出幻境中,卻如何也撥不散。
很是無奈,姬月恒目光溫柔,嗓音因掙扎喑啞:“乖,先消失吧,這時候就別來幻境里攪亂我心智了。”
那手和它的主人一樣不聽話。
它溫柔地握住了他的手,抽走他手中的酒杯,姬月恒頭也不抬,要把酒杯拿回來,眼前忽而一暗。
似乎又有陰云飄過來了。
下一瞬,熟悉的溫軟圈住了他,姬月恒手中石子呼嚕滾落。
不是烏云。
是烈日炎炎時飄來的白云。
分不清是不是幻想,也不重要,姬月恒用盡全力擁住她。
“七七……”
程令雪亦抱住了他。
以往的幻象都不會說話,可這一次,不僅有心跳聲,聲音亦很逼真。
“別死,姬月恒……我、我喜歡你,你撐住,別死好不好……”
可他身上知覺都被痛覺覆蓋住,即便她正緊緊擁著他,姬月恒仍分不清著究竟是幻象,還是她真的來了。
他回味著她的話,得出結論,喃喃自語:“是幻象。她看到我發病,厭惡還來不及,怎么會說喜歡我,
“小騙子,竟然還咒我死……”
姬月恒輕輕一笑。
程令雪忘了所有顧忌,滿腦子只有不能失去他一個想法,她摟住他:“我是真的,喜歡你……也是真的。”
她抬頭吻住他。
姬月恒又愣了下,他舌尖如今是全身上下觸感最靈敏的地方。
也是極少數不會痛的地方。
她是真的。
第63章 063
舌尖相觸,如有千萬根輕羽在身體最敏感之處撫弄。
酥麻的快意蓋住渾身刺痛。
痛有了別樣的妙處。
姬月恒扣住程令雪后腦勺,將舌尖更深地探入她口中。
空氣中水聲嘖嘖輕響。
不顧天荒地老的一個吻過去,一道糜艷的銀絲消逝,放在程令雪后腦勺的手松了些,姬月恒目光安靜地與她糾纏著,直過許久才出聲:“為什么要來。”
程令雪雙手摟住他的腰,臉埋在青年心口,他心跳急而亂,一聲接一聲,鮮活有力,驅走她的恐懼。
“別死……”
“死不了。”姬月恒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調侃的話轉而寥落,“人是真的,說的話卻是假的啊。因為阿鈞告訴你真相,你才說喜歡我,對么。”
“不……”程令雪篤定地搖頭。
她想要解釋,唇卻被姬月恒用的長指輕貼住:“噓,別解釋,就算是感動,也是一種喜歡,我都想要。
“你全部的情緒,我都想要。”
程令雪撥開他的手,鄭重道:“我是真的,話也是真的。”
姬月恒身形凝定。
她的目光總是太真摯。
他竟已經開始分不清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哄他的假話。
他忽然有了個沖動。
“七七可愿與我共飲一杯?”
程令雪不明白姬月恒為何突然要飲酒,但一個吻過后,他似乎不難受了,心情瞧著都好了許多,若能稍微分散他的心神,讓他不那么難受。
別說一杯,飲一壇也行。
“好。”
姬月恒取來個檀木匣子,從中拿出一個小巧的瓷瓶,玉塞一去掉,奇異誘人的香氣充斥了整間書房。
玉白的手執瓶,倒出清亮酒液,僅是聞一聞香氣就讓人飄飄然。
程令雪驚奇:“好香,是什么酒。”
姬月恒搖晃著清凌凌的酒水,想了想:“是我在年初釀的酒,名字一直未擬,不如叫‘七日雪’吧。”
她看著酒杯,咽了口唾沫。
“為何叫這名字。”
“隨口叫的。”姬月恒仍未將酒杯給她,像拿魚干釣貍奴。
“七七,什么都饞可會吃虧。”
可這酒香實在奇異。
像蠱一般。
僅是香氣,就勾得程令雪心里癢得難受,無論如何也想嘗一嘗。
“那可以嘗嘗么?”
他仍拿著酒杯:“真的要嘗么,這酒喝了可是會說胡話。”
程令雪謹慎地思量。
她再說胡話,頂多是罵姬月恒衣冠禽獸、奸商、混蛋。
他也早就聽習慣了。
罵一罵,說不定他就不痛了。
她點點頭:“我不怕。”
姬月恒無奈:“可我怕。我不喜歡聽假話,又害怕聽真話。”
反悔了不想給她嘗就直說嘛!
可這酒香已勾得程令雪理智散亂,她試圖爭取:“就一小口,我會克制住不罵你衣冠禽獸,真的,我保證!”
姬月恒把酒杯遞去。
“七七,抱歉,我要食言了。”
程令雪剛飲了一口酒,聽清他的話,咕咚,酒已入了喉:“你、你是要給我下毒,還是要把我關密室里?”
姬月恒看著她沾了酒漬的唇角,幽幽嘆道:“饞貓,晚了。”
匡當——
酒杯掉落在地,酒香蔓延滿屋,程令雪的裙角濺上酒漬。
她愕然看著姬月恒。
“禽獸!你給我喝了什么?!”
“七日雪啊。”姬月恒擁她入懷,“藥效有七日,是我用醉紅顏調制的一味藥酒,飲后會將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看作心上人。知無不言,百依百順。”
她離開后,他曾一度活在一片黑暗中,這蠱惑人心的酒便是在那期間研制的。彼時他想,如若最后她真的不喜歡他,便喂她飲下此酒。
如此,她就不會離開他。
困意席卷上來,程令雪眼皮子沉重得撐不住,沉沉睡去。
姬月恒順著她的烏發。
“我說了,不會見你。但你還是來了,既來了,不妨飲一口酒吧。
“就算喜歡的不是我,也無妨。我只是突然想聽聽真話……
“想知道我離你,還有多遠。”
到底還有多遠,她才能徹底喜歡他,成為他一個人的七七.
這一覺程令雪睡得極香,如躺在一團軟云之中,溫暖、舒適。
有一只貓在懷中蹭來蹭去,不時伸出舌尖在她身前的小痣上輕舔。
“啊呀!”
剛出聲,貓輕嚙殷紅的痣,急劇強烈的顫意襲遍全身,她腰肢不禁拱成一道橋,再重重落回褥子上。
“嗚嗚,別咬我……”
她胡亂摸索著,觸到個玉冠,青年舌尖一卷,彈弄著那一點。她要推開的手頓住,十指深深嵌入他發間。
“別咬了……”
她的乞求毫無用處。青年重重吮入一大口。在顫意又一波潮涌而來時,他卻松了口,周遭安靜許久。
“要醒了么,
“睜開眼,看看我是誰。”
問得很是鄭重,程令雪被他嚴肅的語氣弄得清醒,她緩緩睜開眸子。
這是處陌生的寢居,她正躺在床榻上,不著寸縷,身側是個青年,他的唇角殷紅,剛吃過東西……
“禽獸!”
程令雪捂住袒露在外的心口,低聲罵了一句熟練的措辭。
“食言了啊。答應過不罵禽獸的,不過,到底是在罵誰呢。”
青年一手攬她在懷,一手撐著腦袋,姿態和話語皆閑適散漫,正緊緊凝著她的眸子卻情緒復雜,暗不見底。
他是誰來著……
怎么這樣看著她啊。
程令雪腦子尚半醒不醒。
她愣愣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經商的,家里很有錢?”
圈在她腰間的手猛然一緊。
青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目光竟流露出痛意,與她對視著。
他握住她的手,帶著她的指尖從他俊郎的眉弓,游移到含情目微挑的眼梢,再攀上高挺的鼻梁。
最后定在薄麗的唇角。
他可真好看……
程令雪似乎想起他是誰了。
她剛要說話,青年溫柔打斷了她:“別再出聲,讓我靜一靜。”
漂亮的眸子空茫,他仿佛陷入莫大的茫然,張口將她的五指逐一放入口中□□,直舔了許久,明明享受得身子輕顫,眼底卻蔓延著無盡的暗色。
似早有預料,他閉上眼,自哂笑笑:“無妨,是誰都無妨……”
程令雪不知他為何如此失落,只知道這樣的他讓她心里心軟。
她湊上去,在他眼尾輕吻。
“公子,別難過了。”
青年倏然睜眼,四目相對,他薄唇微張,想問她什么,卻又遲疑了。
他望著她,寂落的眼中回暖幾分,又化為更深的寥落:“不管哪家的公子都是公子,以后叫我公子吧。”
程令雪乖巧地點頭。
“公子。”
她本想埋入他的懷中,卻因為這聲充滿距離感的稱謂生出了拘謹。
“怎么了?”公子溫柔地攬過她,察覺她突然的生分,竟很欣喜。
他帶著幾分試探,蠱惑道:“是不喜歡我了是么。還是說,
“想起另一個公子了?”
“都不是。”
程令雪悶聲低語,忍著羞赧道出真實想法:“我不想叫你公子,這太生分,而且我不想給你干活,雖說你給的月俸很多,但我想不干活就能有很多錢……”
“噗……”公子摟著她,忍不住笑了,“這時還不忘想錢。”
程令雪憤然盯著他。
他眼底露出更多希冀,猶豫了許久,繞回適才的話題。
“所以,你想叫我什么?”
是姬月恒,還是杜彥寧。是阿九哥哥,還是阿寧哥哥。
阿寧,這稱謂聽來真惡心。
姬月恒不敢存著過多希冀,他定定地看著她,等著審判。
程令雪正認真思忖著,發覺自己不著寸縷,她忙扯過錦被覆體。
僅剩不多的思緒胡亂轉動。
他說他是公子?!
那她為何會渾身赤''裸地躺在他懷中,難不成她暴露身份了?!
還是被抓回了?
她看向衣衫齊整的貴公子:“你……你個衣冠禽獸!紈绔子弟!”
青年不怒反喜:“七七,你罵的是什么,再罵一遍好不好。”
“你這人好變態!”
程令雪不能自控地說了實話。
好古怪。
她從前不愛多說話,多說多錯,怎么今日盡蹦出真心話?
更怪的不是這些話。
是她對青年復雜的感覺。
既覺得他很欠揍,又莫名些微恐懼,可看著他,心卻砰砰地一直亂跳。
見到他,她很欣喜。
好想靠近,與他貼一貼。
可他讓她叫他公子,聽來太恭敬,不是可以讓她鉆進他懷里的關系。
程令雪拉下臉。
青年見她不高興,又換了個問法:“七七最喜歡如何稱呼我。”
程令雪抿了半天嘴,硬著頭皮,鼓起勇氣蹦出幾個字。
“阿、阿九哥哥。”
青年身子竟遽然一震,他愕然地凝著她:“你……你再說一遍。”
他好像一個聾子啊!程令雪喊不出來,她還赤''身裸''體地被他攬在懷中,這時再喚他“哥哥”簡直太羞恥了。
可又很是刺激。
她很喜歡這樣的刺激,但這喜好太過扭曲,明面上不能說。
“姬月恒。”她換了稱謂。
背后貼著的青年紋絲不動,直過了許久,程令雪腰間一緊。
“啊你干嘛啊!勒斷我了!”
她伸手去扒開姬月恒圈住她腰肢的手,青年卻圈得越發緊了,大有將她整個揉入他身體里的病態。
他將臉深埋在程令雪頸間。
“七七……”
姬月恒不住喚著她。
他以為她是因為把感動和喜歡弄混了,才會說喜歡他。
他不相信自己能輕易得到她。
在她醒前,他一遍遍預演這最壞的情況,想過當她喊出杜彥寧,甚至喚出他不認識的男子名字時的情形。
可她心里的人,竟真的是他?
姬月恒緊緊地抱著她,思緒空白,唯有本能地圈緊臂彎。
程令雪被抱得喘不來氣,正要推開他,卻發覺頸側一陣溫熱濕潤。
他哭了?
他為什么要哭啊。
程令雪慌了,扭過去看他,姬月恒亦看著她,昳麗的桃花眼被濡濕,卻沒有搖尾乞憐之感,而是虔誠。
眼神還有些易碎。
“你怎么了啊,我想起來了,是離朱欺負了你!我去揍他一頓!”
姬月恒拉住她,將她轉過來。
“傻瓜,沒有人欺負我,我只是得到了一直夢寐以求的東西。”
原是感動哭了。
怎么混得這么可憐……
程令雪好奇道:“你得到了什么好東西,能給我看一看么?”
他不回答,反問她。
“七七,你喜歡的男子是誰?”
程令雪紅了臉,偏過頭。
“我不想說。”
“為什么不想說。”姬月恒溫柔哄著她,“是在害羞么。”
他換了個方式:“那能說一說,為什么會喜歡他么,是因為他為救你弟弟把重要的東西給了離朱是么?”
程令雪想了想。
“是,但也不全是。”
“怎么說。”
她不想說真話,可一想到要對他說謊,心里就如百蟲蟄咬。
“他很好看。嗯,生病難過時很脆弱,讓我很想靠近。”
“只有好看和憐憫么?”
“和他在一起,我覺得很輕松。有時候,心會跳得很快。就連他發壞,我居然也會動心,還有,”程令雪頓了頓,耳尖微紅,“他很會服侍人。”
“唔,還有么?”他簡直是要刨根問底!程令雪無奈,一股腦都抖出來:“我覺得。我和他是一樣的人。”
他問了最后一問。
“那為何還總想躲著我。”
程令雪的思緒沒那么清晰,一切全憑直覺走:“都怪你!總想把我圈起來,我分不清是掌控欲和喜歡,我也怕你的掌控欲比喜歡多,壓過了喜歡。”
姬月恒道:“不。因為喜歡,才想掌控在懷中。我分得清。”
她琢磨著這話:
“你說的,都是真話?”
“是真的……”姬月恒一下下地吻她脖頸,含住她耳垂。
因為這句話,程令雪第一次放松身心享受著他的親昵,青年噴在頸側的熱氣勾得人很癢,讓她想要更多。
“我想親親。”
姬月恒從她頸間抬起頭,捧住她的臉看了許久,長睫越發濕潤。
“好……”
這個吻溫柔鄭重,不附帶任何情欲意味,他們不知疲倦,吻了很久。
停時已是黃昏。
姬月恒摟住懷中的少女,程令雪亦回抱著他,兩人氣喘吁吁地相擁。
無論是親昵相擁的姿態,還是彼此身體傳來的溫度,她依偎在他懷中信賴的姿態,甚至她發間清香……
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實。
人已在他的懷中,心也在他這里,姬月恒卻無端空落。
甫一得到,便開始擔心失去。
她會一直愛他么?
待她神智清醒,感動的余燼熄滅,對他的戒備是否又會卷土重來。
今日解決離朱,明日是否會有別的人要破壞他們的關系?
他的毒也可能會復發。
會變成個瘋子。
……
姬月恒越發茫然。
“為何會如此,分明已經得到了,卻還是會有諸多變數?”
會有面臨失去的一日么?
失去……
字字如刀,割開姬月恒心里的口子,強烈的不安從破口涌出。
他被鋪天蓋地的洪水壓住。
程令雪抱著姬月恒,心中漾起前所未有的歡愉和安寧。可青年的手不斷收緊,緊得讓她無法動彈。
“松、松開,我喘不來氣……”
姬月恒卻不愿松。
一個從前曾有過的念頭復蘇。
似乎是通往永恒的辦法。
青年聲音低顫,隱隱露出瘋狂。
“七七,就死在這一刻吧……
“好不好?這樣你永遠會像現在愛我,我也永遠會愛你……離朱,毒藥,無論什么,都無法讓我們分開。
“你永遠不必害怕我、躲著我,我也不需要將你圈在手心。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病態的話讓程令雪驚顫,想勸一勸他,可話卻不隨心。
她癡癡看著他:“好……”
姬月恒的桎梏松了幾分,尾音興奮輕顫:“我記得,你說喜歡靈水鎮。”
程令雪點點頭,含糊呢喃:“嗯,那里四季如春,也很安靜。”
他繾綣而狂熱地吻她。
“那我們便死在靈水鎮,在那處佛洞附近,你會喜歡么?”
第64章 064
靈水鎮。
時隔一年半,再次來到那處四面都是崖壁的世外洞天。程令雪搜刮著凌亂的記憶,秀眉間一點點攢起困惑。
“怎么了?”
糾結的模樣落在姬月恒眼底,這十余日時升時落的不安又在喧囂,他伸手,撫平她的眉心:“不喜歡這里了么。”
還是突然不喜歡他了。
他第無數次地問她:“七七,現在我是誰,是哪家公子?”
程令雪困惑地扭頭看他。
“姬家九公子啊,我又沒瞎了。”
暫時還是他。姬月恒輕舒一口氣:“那為何蹙眉?是覺得這里不好么?”
程令雪搖頭:“我只是發覺這里和一年半以前不一樣,以前這底下空蕩蕩的,沒有那兩座小竹樓,也沒有花。”
如今有湖,有竹樓,有流泉,花草,簡直是世外桃源。
姬月恒摟著她,看向波光粼粼的湖心:“你若喜歡,我們可以永遠在這里生活,只有我們兩個。”
就不會有什么能分開他們。
他總算想通不要去死了,程令雪欣慰地點點頭:“好啊。”
可姬月恒摟著她,映著湖光的眸中再露茫然:“不,還是不行。”
程令雪聽得眼皮子一陣跳。
“怎么、怎么不行了。”
他轉過頭,望入她的清眸,那雙眼里如今只裝著他,真好。
可是——
姬月恒拂過她的眉眼。
身體又開始受不安的折磨,被她撫平的疼痛鉆出骨縫。
“因為,你的心也會變。
“即便只有我和你,你仍舊可能有一日會突然不喜歡我。
“還是停在此刻最圓滿。”
程令雪不知道他為何會有這么扭曲的想法,她內心深處因他的病態而害怕,可卻因為喜歡他,不由自主地點頭。說出的甜言蜜語分外別扭。
“放心吧禽獸,
“我會一直一直喜歡你的!”
姬月恒:“……好。”
他牽著程令雪的手往竹樓里走:“喜服送過來了,去看一看吧。”.
十一月初七。
是他們來到靈水鎮的第二日。
湖邊竹樓懸上紅綢,竹樓外,亭松獨自扮演一桌賓客。
自從沒了珠子,毒性侵擾心智,公子本性里的病態展露無疑。
早在令雪姑娘離開后,公子突發奇想,派人來靈水鎮修繕此處:“她說百年之后,想葬于那處。”
這世外桃源的確美好。
倘若公子能和令雪姑娘在此廝守,倒是不錯,可公子如今受毒物侵擾,一天迸出一個危險的念頭。
罷了,主子高興就好。
亭松吁出一口氣。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竹樓內。
程令雪坐在妝奩前,她看向鏡中身穿喜袍的姬月恒,他的眉眼昳麗俊美,因平日喜歡穿淡色衣袍顯得清冷。
但一穿上這身絳紅喜服,病白面容有了血色,觀音痣、桃花眼極盡蠱惑。端方之余,灼灼風流。
鏡中青年正俯身,細致地為她在額間貼上花黃,剛又拈起螺子黛,復又放下:“七七很好看,不必敷粉描眉。”
他蘸了唇脂,涂抹在她唇間。
指腹力度隨著他越發暗沉的目光逐漸幽暗:“這樣的紅很襯你。”
程令雪的視線從他面上移到鏡中的少女,少女一身嫁衣,長發盤成繁復發髻,發間蝴蝶步搖栩栩如生。
那雙清澈杏眸被喜服染上明艷,正懵懵然地與她對望著,鏡中少女嘴角微微翹起,程令雪亦微微翹起唇角。
“我也挺好看嘛。”
姬月恒笑了:“嗯,好看。”
吉時已到,他為她蓋上紅綢,卻不曾出屋,僅和她對坐著。
紅綢下傳出程令雪微赧的話。
“成親不要拜天地么?”
姬月恒怔了下,隔著紅綢看著她:“七七,你真的愿意嫁我么?”
又來了。
程令雪深知只靠言語的撫慰他遠遠沒用,她摸索著牽住他往窗邊走,轉向門的方向:“來,一拜天地。”
少女溫潤的話語落下,姬月恒還在發呆,腦后伸過來一只手。程令雪沒說話,溫柔篤定地按住他腦袋往下拜。
拜完她拉著他轉過來,被愛意占滿的腦中幾分清醒,完蛋。
想起來了,成親的事還沒告訴爹娘和郡主!這不是在私奔么……
但如今她的思緒不足以讓她思考習俗這些東西,唯有遵從本能。
“算了,先欠著。”
她在紅綢之下低語,又拉著姬月恒,和他面對著面:“夫妻對拜。”
程令雪先往下拜,姬月恒卻沒有動。這人真奇怪,分明是他要成親,怎么好像是她強娶了他……程令雪廢話不多說,按住他肩頭將他往下壓。
“禮成,我們該入洞房了。”
她要硬拉著姬月恒入內,身子一個懸空。姬月恒沒說話,攔腰抱起她就往里走,程令雪不敢亂動,小心翼翼道:“你行嗎,別把我摔了啊。”
到了里間,姬月恒徑直把她平放至喜床上,讓她躺在榻上。
“七七。”
程令雪忽然羞赧:“好像還要掀蓋頭,喝交杯酒才能洞、洞房。”
他仿佛沒聽到,臉埋在她的頸窩,程令雪伸手要去掀蓋頭,姬月恒按住她的手:“先別掀,也先別飲交杯酒。”
她不明白他為何猶豫,乖乖躺著:“你怎么了啊,不想娶了么。”
怎么會不想?
姬月恒鼻尖抵著她的頸窩,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手放在她頸側,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七七以前有想過成親么?”
程令雪搖搖頭,委婉道:“以前沒遇到喜歡到想成婚的公子。”
言外之意,她很喜歡他。
姬月恒拇指撫摸著她的頸側的力度越發溫柔,他輕吻了下。
“那你現在可清楚我是誰?”
又開始追問了。
程令雪說:“是你姬月恒!今日是,明日、后日、以后也還是。”
許諾完,她忍不住加了句。
“是你這禽獸!”
姬月恒笑笑,氣息噴在她敏感耳際,激得程令雪一陣戰栗。
她冒出一個美妙旖旎的念頭。
“要不,直接洞房吧?”
姬月恒低笑:“你還真是色膽包天,一年前淪落此處,你還是我的護衛,就敢對著我咽口水,又在我昏睡時嫌棄我不中用。”
程令雪跟著回憶起來。
“嗯,誰讓你生得太好看。可那時候的你太過疏離,我有色心沒色膽。”
姬月恒莞爾,話又繞回來。
“七七想過以后么。”
程令雪點頭,自然想過:“我爹娘和郡主也還不知道我要成親,回去之后估計我們要再成一次親,也能收禮金。”
說到這,新的顧慮來了。
“我們也不能一直在這里生活,見不到家人,他們會擔心我,我也會想他們,要不等你好了之后,我們回江州買間小院。不,你那么有錢,要買就買個大的!種上棗樹、還有柿子樹……
姬月恒安靜地聆聽著。
她越說越憧憬。
“你哄我高興了,我就帶你一起爬樹。要是你惹急了我,我就自己上樹不帶你,還要用果子砸你的腦門。
“我們說不定還會有孩子。你這么好看,我也這么好看,孩子們定也丑不了。等他們長大,我教他們劍術,你教他們讀書——算了,你讀的書都不正經,會教壞孩子,讓我爹教吧。
“等孩子們長大了,我就成了個老太太,你也成了個怪老頭。到那時候,我們再來靈水鎮,你當個老漁翁,可你不會釣魚,也不會水,有些麻煩……”
她絮絮叨叨說著。
一字一句都離不開“以后”。
姬月恒卻只想結束在最圓滿的這一刻:“令雪,別說了……”
程令雪停下無盡的幻想。
“怎么了?”
姬月恒久久不語,只是維持著壓在她身上,臉埋在她肩窩的姿態。
紅綢遮覆,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清晰地感覺到頸側一片溫熱。
他又哭了。
她慌了:“別哭啊,不會釣魚沒關系,我不會嫌棄你去找別的老頭……”
她越安慰,頸側越濕得厲害。
起初只是水漬一點點地滲過來,后來啪嗒啪嗒”,一滴滴砸下。
姬月恒伏在她身上。
安安靜靜,紋絲不動,捏住她肩的手力度卻大得要命。
“你到底怎么了?”
程令雪要掀開紅綢看一看他,卻再次被姬月恒握住了手。
他與她十指緊扣,程令雪的指縫被他的手擠得發脹,可她卻很喜歡這嵌合的感覺,二人都未說話,安靜躺在喜床上,十指緊密無隙地相扣。
她頸側仍一滴一滴砸著雨。
程令雪隱約知道他很痛苦,卻不知他為何難過。她鼻子也跟著發酸,有些想哭,可縱使腦子不清醒,她仍勉強能記起他近日那些危險的話。
“其實,阿九哥哥,我……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讓你死……”
姬月恒扣著她手的力度略松。
即便飲了“七日雪”,對他百依百順,她仍對生命充滿憧憬。
她和他不一樣。
同樣是生于荊棘,她越挫越勇。而他,只想用毀滅達成永恒。
一滴淚順著她下顎流到頸側,姬月恒稍頓,將其吮走。
淡淡的咸味在舌尖蔓延。
又一滴,他將她的淚悉數吻去,不舍得浪費,悉數咽下。
“為何你總會讓我心軟。
“一年前,我還不曾喜歡你,便已心軟了兩次。可就連如今,你已對我動了心,心軟的人還是我。
“你實在是,太過可恨。”
最后一句姬月恒幾乎是咬著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地咬出。
道盡恨意,也道盡愛意。
姬月恒說完,開始繾綣輕吻著她的頸側,無比溫柔:“你總這樣害怕我,我便越想與你停在此刻。七七,別哭了,只要你不哭,我就再心軟一次。”
程令雪卻怎么也止不住淚。
她哽咽著回應他。
“不,姬月恒,我不怕你,也不怕死,但我不想一起結束,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好好地活著。你別擔心,這么多年,我們都熬過來了,以后也一定會好起來的。”
姬月恒聆聽著,身形逐漸凝定,他的肩膀開始一抖一抖,發出似哭似笑的輕哼,似乎萬般無奈。
過了很久,他松開她的手起身,壓得程令雪喘不來氣的桎梏沒了。
心口松快伴著空落。
她欲掀開蓋頭,身上卻綿軟無力,手都抬不起:“姬月恒,你……”
姬月恒撫著她的手背:“抱歉七七,我又要食言了,睡一覺吧。”
他聲音漸遠,如在九天之外。
程令雪墜入睡夢.
醒來時,人輕飄飄如在云霧中。
程令雪思緒朦朧散亂。
她遽然睜眼,發覺自己躺在一艘烏篷船內,小窗外江波迷茫,江上寒霧彌漫,白茫茫宛若蓬萊仙境。
飲下“七日雪”那二十余日的記憶零零散散歸位,程令雪長睫劇顫。
不是真玩完了吧?!
起身掀開卷簾,見一個高大健壯的身影立在船頭,她震驚地睜大眼:“亭松!你怎么也被那禽獸給帶下來了?!”
亭松原本心情復雜,聽到她這話頓時哭笑不得:“令雪姑娘,我和你一樣,是人,不是鬼。”
程令雪舒了口氣,環視周遭一圈,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心既然一空。
她顫聲道:“他、他人呢……”
亭松拿出個精巧錦盒,先解釋道:“其實在來靈水鎮之前,公子就已派人知會楚家,稱讓姑娘相陪前去求醫問藥,一月便回,公子他本就沒打算對姑娘不利。此外,這盒中有張單子,是公子名下產業,公子讓我把它交給你,說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讓姑娘拿著它好好過日子,公子說這幾日嚇著姑娘,他很抱歉——”
他的話還沒說完,程令雪已泣不成聲:“姬月恒這個禽獸!就算他給我錢,我也不會原諒他……”
低泣被江波聲覆蓋。
寒月照拂人間。
昏暗竹樓中,燭火隨風搖曳。
姬月恒打了個噴嚏。
蝕骨鉆心的痛被這個噴嚏沖散,他痛得額間滲下冷汗,嘴角卻綻開笑意:“又在罵我禽獸……”
一笑過后,疼痛再一次席卷了他,身上只余下痛一種感知。
匡當。
杯盞被拂落在地,端坐椅子上的青年亦支撐不住,踉蹌倒地。
“呃……”
姬月恒咬著牙,蜷縮成一團,眼睛不服輸地盯著虛空。
身上催人向惡的毒性幻化出一張熟悉的臉,是年輕時的姬忽。
他蹲下身問他:“阿九你說,你阿娘為何一年多了還未歸來,就算不想我,難道也不想你。”
虛影逐漸扭曲,成了渾身遍布燒傷的中年人,他口中涌出鮮血,癲狂地道出詛咒:“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情啊愛啊,都不如掌控來得安心……”
姬忽開始仰面大笑。
“如今你總算明白了吧,這世上沒人會愛一個生性偏執的人,唯有掌控,才能得償所愿。可你卻心軟放走了她,然而她已看到你最瘋狂的一面,就算你能痊愈,往后也不會再一次得到她,你若再想得到她,唯有變成和我一樣的人!”
最后幾句讓姬月恒怔忪,牽起蒼白的唇,澀然苦笑了下。
不服輸地,他盯著試圖蠱惑他墮入惡魔的姬忽,艱難道:“那……又怎樣?就算她永遠不會回頭,至少我不曾傷害我心愛之人。姬忽,你錯了,
“我是流著你一半的血。
“但我,不會成為下一個你。”
虛影一晃,開始消失。
清冷中夾雜著幾分木楞的面容取而代之,少女看著他,目光溫柔勝過溫泉之水,話卻半點不溫柔。
“放心吧禽獸,
“我會一直喜歡你的。”
一句“禽獸”是一束光,驅散了姬忽的鬼影,姬月恒疲倦地閉上眼,他擺脫了姬忽的陰霾,不曾墮入黑暗。
仿若清風吹散濃霧,身體雖疼痛,心卻前所未有的澄明。
就如極度清澈,但看不見底的深潭,偶然有人擲下一顆石子。
嘀嗒——
發出空靈的回響。
漣漪驚起,悸動一波一波地漫開,悸動散去后,是莫大的寂落。
她的確喜歡他。可他不僅給她喂了“七日雪”,露出深埋內心的病態念頭,生出借毀滅達成永恒的沖動。
她或許,不會再次心動了。
身上殘存她留下的香氣,姬月恒蜷起來,不讓它散得太快。
“七七,別走……”
“對不起,別……討厭我。”
月光將一道黑影打在他的身上,連同一個哽咽的聲音:“姬月恒……你這衣冠禽獸!對不起有什么用!”
少女的聲音讓姬月恒一震。
他緩緩抬起臉。
月光照在蒼白的面頰上,溫柔拂過眉心痣,面若觀音的青年頹靡痛苦,似神祇墮落,虔誠望著上方。
寒涼的月光清冷如霜,程令雪仍穿著那一身紅嫁衣,背對著冬日的月光而立,清姿似雪中紅梅。她的眉眼卻被昏黃的燭光染上暖意,冰消雪融。杏眸中映著一豆搖曳的燭火,剪開困住他的黑暗。
他的觀音蹲下身,輕撫他的臉,為他荒敗的人生渡來暖意。
“我不走,也不討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