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牽手 你想看我慌張或是不再淡定從容的……
忽然間, 陶梔子輕輕咳嗽起來,像是被桂花嗆了一下。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聽到了江述月的話。
在江述月轉頭看她之前,她就先直接端起品茗的小茶杯一口喝下。
放下空杯的時候, 江述月重新給她續上了茶湯。
在她內心的升起罪惡感之前,江述月鎮定地說道:“吃慢點!
四塊桂花糕下肚, 加上額外喝的茶,還有車上吃的薯片, 她摸了摸并不渾圓的胃部, 不好意思地說道:“有點飽了!
她說的有點,就是很飽,只不過表達委婉而已。
像是對她這種剩下食物的罪惡感的了解,面前的一盤桂花糕被一只有力的手瞬間撤走。
“吃飽了別硬撐,也不需要有愧疚!彼f出一句結論性的話語, 帶著陶梔子從未擁有的果斷感。
陶梔子對江述月的處事態度十分羨慕, 他總可以輕描淡寫地將那些自己從小被規訓出來的習慣一一推翻。
她在進入七號公館之前,從未覺得自己是被規訓的人, 她身上帶有太多世人所謂的“正確”,卻無形將自己坦蕩立于天地的心性給磨沒了。
“可是……小時候, 吃飯的時候沒吃完, 難道不是所有孩子的禁忌嗎?我為此,被訓了無數次……”
說話間, 像是掩飾尷尬一樣,她臨了要補充一些笑聲。
她從小被告知, 剩飯是一種浪費, 意味著那些更需要食物的其他孩子無法獲得它。
這個觀念深深植入她的心里,成為她想法的一部分。
每次吃不完的食物都帶來了深深的內疚,因為它無法被“再利用”, 只能進入泔水桶。
哪怕她已經遠離了那段資源緊張的歲月,卻依然被那份對事物極高的責任感而支配。
一份飯菜抵達她手里的時候,她只能支配自己吞咽進肚子的部分。
后來,她只能死撐,或是提前將飯菜分一部分出去。
這件事,帶給她的罪惡感幾乎貫穿整個童年,只因……她似乎永遠無法預料到自己能吃下多少。
周圍陷入了安靜,唯有遠處的殘留在葉片上的流水,在滴答滴答地砸在一旁的石板路上。
眼前茶香裊裊,干桂花的香氣殘留在空氣中和唇齒間。的
本以為這次江述月會給出一個恰當而客觀的回答。
但是他的目光落下,看著茶杯中搖晃的茶湯,不露聲色地對上了她的目光,問道:“你之前的人生,是如何度過的?”
那目光的深如古井,是石子墜落后都無法聽到回響的幽邃。
語言上,江述月只表露出三分,他好像早已觀察出什么,也仿佛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盡管她壓根沒有說出什么。
她在這個目光中感到有些畏懼,下意識喝了一口茶,茶杯久久沒有放下,一直抵在唇邊,眸光前像是蒙上了一層濃霧,像是嚴冬里被白霜覆蓋的毛玻璃。
她不想提及這些,因為這些故事對于普通人來說過于漫長,反而壞了人好心情。
她不想讓述說變得傷感,更因為她的情緒不能大弧度波動,那是要命的。
“你看到我所有的思維邏輯,都是我所有往昔的沉淀,我其實知道自己身上攜帶了大量毛病,但是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她將茶杯從唇邊移開,眼神放松下來,不由得開始想到了更加現實的問題。
“我們今晚住哪里?”
盡管老太太剛才似乎已經有所安排,但是她有時無法分辨那是不是禮貌性的磕頭。
“后院是有我固定的住所。”
江述月明知道她在轉移話題,但是還是配合地回答著。
“那我……”她正欲說出自己可以出去找民宿。
江述月曼聲說:“住我隔壁房間!
那些早已在腦海中趨于完善的計劃,還有不便打擾老太太的念頭,此刻仿佛都簡化成一句,“住隔壁”。
她放緩了呼吸,垂眸在沉思應該如何才是最得體而禮貌的反應。
“我們出門需要問問你外婆嗎?”她說完才覺得這問題顯得有點傻氣。
江述月瞥了她一眼,頓了頓,低聲提醒道:“梔子,我已經成年很多年了。”
她雖然知道江述月的話不帶任何幽默意味,但是她還是有點想笑,也不知道是笑發傻的自己,還是在笑江述月的這句自白。
在她笑完之后,兩人將剩下的茶喝完,沒有續水。
茶仿佛是文雅之人的特殊計時器,誰都不用提醒對方到了該離開的時刻,只需要等到茶水飲盡,或者茶湯涼透,就恰好是約定俗成的道別時刻。
對于他們兩人來說,那就是該起身去后院放行李的時候。
從八角亭下來,陶梔子的心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到對江述月房間的好奇。
“你小時候在這里住過對嗎?”她興致勃勃地問道。
關于他的事,她總忍不住有更加充沛的好奇。
“小學期間中途回來上過一年的學,后來又走了,斷斷續續在住!
江述月似乎從未對她過多好奇心表現出不耐,幾乎都是有問必答。
他們之間就是這樣,不涉及心里秘密的部分,沒有半句虛言。
他們走過紅漆的木質回廊,欄桿處很矮,只抵達膝蓋,回廊下是潺潺的流水,沿途種著水生植物。
陶梔子見狀,總下意識往里面靠墻的那邊走,生怕腳底一滑栽了下去。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意,在拐過一個彎之后,兩個人的位置變成了并肩,江述月淡定地走在外側。
他對環境極其熟悉,沒有半點類似的恐懼。
走上木橋的時候,腳下的木板是鏤空的,可以看見腳下游動的鯉魚。
陶梔子抬眼看著被建在水上的路,不禁有些發暈。
她猶豫了一下,在橋下停住了腳步。
腳下并非深淵,但是木橋的護欄也是極低的,雖然失足落水也淹不死,但是總歸是有些不敢冒險。
畢竟她現在身上還有很多新鮮的傷口。
“述月,你先走吧,我一會兒追上你。”她晃了晃腦袋,試圖從周圍找到一條更安全的路,但是尋覓無果。
她大概是可以想象為什么江述月會住在這個方位了,因為這里的路對于老年人來說可能有點風險。
話音落下,她沒有聽到回答,只是看到自己面前出現了一只手。
“這里確實有些危險,害怕很正常!
江述月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種海浪聲類似的細膩質感。
這只手的熟悉程度對于她來說不言自明,被她在無數個無意垂眸中被端詳過無數次。
可此時她心中分明震動,一本正經地說:“我雖然喜歡歸喜歡你,但是絕沒有故意占你便宜的意思,我很有原則的。”
她似乎某種程度上將自己看做一個藏在角落里的地下室人。
需要進行額外的畫面解釋,才肯乖乖把手遞過去。
但是她的手并非放在手心,而是有些避嫌地轉而輕輕
握住他的兩根手指。
好像這樣,就不算牽手了,也沒有任何狎昵的意思。
江述月似乎也讀懂了她,知道她雖然有心思,但是原則性極強。
他看向她,似乎壓根沒有與她討論牽手實質的意思,當他看到這有些發涼的小手,正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指的時候。
像是一個主動求救的人,那份自發的求生意識,力度偏大,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
不論他是否回握,那手都緊緊握住他的指節。
那一刻,他眸光深沉地端詳著兩人的手重疊的部分,無人能讀懂他的想法。
于是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后上了橋,陶梔子很安心地跟上他的步伐,那攥著的手,時而緊時而松,后來走出經驗后,還有閑情逸致去欣賞水里的游魚和沿途的植物。
回廊處的清風帶著木香,縈散在柔潤的空氣中,帶了點植物特有的疏淡。
陶梔子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看到他背影,像是有著不可被攀越和征服的高遠。
但是她仍然可以再次在他的手下,這份隱形的保護下,在這個紛雜的世界里狂奔。
快要走完所有的水上的道路之后,她的手略微松了松。
原本于情于理都該松開的手,卻在遠離了危險的時候,徹底換上了一個全新的姿勢,動作很輕帶著幾分拘謹地牽上江述月的手。
江述月腳步頓了頓,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陶梔子眼中帶著點點笑意,淺嘗輒止地松開他,并且回到了正常的社交距離,結束這個轉瞬即逝的小動作。
她面不紅心不跳地說道:“最后這個才是牽手,出其不意的!
“這是你剛剛說的原則?”
江述月似乎并沒有將這些小動作往心里去,只是故意提及她幾分鐘之前剛剛說過的話。
陶梔子沒想到打臉來得如此之快,于是給自己開辟了另一種邏輯。
“我有原則,但是不一定總是遵循!
在她有些任性的語氣中,她忽然放慢了聲音,直視著他的雙眼,說道:
“但是唯有一點我會遵循,我將持續而緩慢地靠近你,如果你不愿意的時候,把我推開就好了,不用不好意思!
江述月毫不避諱地看著她,仿佛從她一系列的舉動讀懂了另一個層面,用一種溫柔耐心的語氣,一針見血地指出。
“你想看我慌張或是不再淡定從容的樣子,是嗎?”
陶梔子聽清這句話,眼神一松,呼吸一滯。
這一刻,主客顛倒,慌張的人倒瞬間成了她。
第42章 想念 你是否會在某個夏天到來的時候,……
陶梔子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此刻的內心變化, 就像打坐冥想的人仿佛可以感知到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流動。
內心一切的風吹草動都在她的感受之中。
但是她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那份緊張心虛的情緒,也只不過是一瞬而已。
她說不出自己的情感熱烈與否, 但是她時而面對眼前這張臉,她卻好像無法自我燃燒一樣。
那一瞬間的慌亂一閃而過之后, 她的心境重新下沉,沉入一片寧靜的北極的, 冰湖里。
她淡而又淡地看著江述月, 嘴角彎了彎,“如果你不提醒我,我還有些意識不到!
她靜默地想了一陣,才斂氣思緒說道:“是啊,我挺想看你失態的, 但那只是一個很小的部分, 屬于有趣的部分,我最想要的其實是別的……”
陶梔子收回視線, 攏了攏衣擺,一派閑適的模樣, 但是她沒有將所有的想法都合盤托出, 總覺得不是合適的時候。
如果想要接近矜貴的獅子,應當建立信任和遵從獅子的本能, 一點都不能急。
即便……快沒時間了也不能心急。
但是最后這句話仿佛給這場戲劇般的相遇埋下了一個伏筆,盡管陶梔子并不知道江述月是否真的好奇。
江述月的住所是一個被假山和小池塘單獨隔離出來的小院子, 有一切獨立的設施, 和簡易的廚房和一個主臥兩個次臥,和一個被改造成茶廳的會客室。
院落和房間通體被打掃維護得很干凈,就連很久不用的茶具也被人定期包養。
在這里, 他們聽不到其他院落的人聲,靠近山巒的另一面,十分安靜。
這種絕對的安靜對于江述月來說是是一種饋贈,他本就是個喜靜的人。
對于陶梔子來說,當她的每一寸腳步都格外清晰可聞的時候,這份寂靜就帶有一種可以檢視人性的森嚴感。
因為一切的動靜都逃不掉聲音在清冷的空氣里傳播。
“這是你的房間。”
陶梔子跟著江述月上了樓,他抬手打開了一扇紅色木門,房間面積不大,但是容納她所有的活動倒是綽綽有余。
“另一面有一個和這里完全對稱的臥室,你想睡哪間都可以!
江述月悉心幫她把行李放在了室內,沒有過多逗留,就兀自回到屋外。
就好像這個房間真的有主人一樣,不便多在室內停留。
“那你住哪里?”
陶梔子甚至來不及欣賞完房間的全景,心里就有了更加好奇的方面。
江述月幼時住過的房間,就仿佛藏著很多專屬于他的回憶。
如果這份專屬回憶,她能窺見一角,也好像她在他荒蕪的草原上踏足了一步。
陶梔子已經盡量讓自己心里的好奇按捺下去,但是江述月只需看她一眼便知道她的小算盤。
他并沒有什么隱藏的意味,帶著自己的行李走上臺階。
沒有他的應允,陶梔子像是扎根了一樣站在房間門口,不好跟上去。
心里只是想到原來不是真正的“隔壁”,而是在樓上。
這樣的念頭沒有在腦海里停留多久,江述月的聲音淡淡然傳來。
“想參觀的話可以過來。”
她飛快抬眼,看見江述月在木質樓梯上略微側目,看著自己,神情疏淡。
隔著一排欄桿,她瞧見江述月的腿在視覺下愈發修長,身形清瘦但是并沒有減弱他周圍隱形的氣場。
她的視線與他真正的身材隔著一層寬松得恰到好處襯衫布料,卻能恰好讓他的身形永遠停留在那迷惘的遐思之中。
陶梔子定了定神,看著江述月那淡然的神情,她心里默默地權衡了一會兒,最后決定跟上去。雖然心中仍然有些許猶豫,但她的好奇心已經壓倒了一切。
踏上樓梯時,她能聽到每一聲腳步與木頭相碰的聲音,在實木樓梯下并不清脆,但是在心緒的放大下,卻顯得異常清晰。
輕輕扶著欄桿,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未知的天地。
終于看到江述月的房間時,眼前的一切讓她感到既陌生又合理。
比想象中更加簡潔雅致的裝飾風格,滿墻的書籍,被打掃得反光的書桌如同被上了新漆,上面懸掛著毛筆,桌上還有硯臺和鎮紙,看上去都不似市面上見過的任何姿態。
房間內的一切都帶著強有力的秩序感,室內的空氣潔凈清新,帶著淡淡檀香味。
一切都和他本人一樣,沉穩深邃,帶著可靠感。
但是陶梔子捕捉不到半點他童年的痕跡,因為這一切的審美,都不像為童年江述月準備的。
走廊處掛著幾幅字畫,一開始陶梔子只以為是尋常物件,畢竟那些字畫十分精美和蒼勁,就像是市面上可以見到的古老山水畫。
直到……
她湊近落款,想仔細辨認紅色印章上的字,卻發現是“述月”的篆刻體。
看到這里的時候她還不敢大膽猜想,第一個念頭還是搜尋腦海中是否有什么同名的書畫大師……
她向江述月小心求證道:“這個字畫上的落款是叫‘述月’吧?”
江述月作為這里的主人,反而對墻上的字畫沒有施加多大的注意力,在陶梔子主動提出的時候,他渾不在意地說。
“小時候的習作!
陶梔子雙眼圓睜,又仔細確認了一遍,大肆贊美道:“你真的不是什么國畫天才嗎?你這樣的天賦去賣畫應該比在七號公館上班強吧!
她想起很多個天才隕落的案例,頗有惋惜地搖搖頭,“七號公館居然能招來你這樣的大佛來管理藏書閣,屬實是有點屈才,可能給得真的多吧……”
不然她想不出第二種能讓人在那里工作的可能了。
但是之前她的確在自媒體上刷到過一個獵奇欄目,專門采訪各大冷門行業的從業者,劉姨作為七號公館的管家有被采訪過。
主持人問了她每天工作的日常,她的職業道路,和最后那句不便透露的年收入。
劉姨低調地說有七位數。
江述月聽著她的呢喃,不置可否,轉身將房間窗戶打開了。
也許她真的不是很了解國畫吧
陶梔子走到窗邊,眺望著院外的景色。
窗外是長勢喜人的香樟樹,在無人造訪的日子里,靜悄悄地將枝干一路延伸到了窗臺下。
靜謐的氣氛中,仿佛每一絲風聲、每一片葉子的飄動都變得格外清晰,清新的空氣瞬間涌入房間,帶著淡淡的泥土與樹葉的氣息。
室內的靜物,沒有半點透露出江述月童年的影子,陶梔子環視了一圈也一無所獲。
不由得有些遺憾地說道:“可能你以前是個早熟的小孩吧,房間內都沒有以前留下來的玩具什么的!
陶梔子收回視線,回頭看向江述月。她的目光落在墻上的字畫,那種沉穩的線條與精細的筆觸讓她心中涌起一絲敬佩。她輕聲說道:“這些畫,真的是你小時候的習作?”
江述月點了點頭,淡然地說道:“那時學著寫寫畫畫,說不上興趣,用來磨煉心性而已。”
“怪不得你情緒這么穩定,原來是磨煉出來的?”
江述月目光低垂,“這倒不是,我從小情緒就沒有很大的起伏。”
陶梔子眼中帶著些許驚訝和贊嘆:“這讓我想起有一種職業可能很適合你這樣的人。”
在江述月探尋的目光中,她響亮地說道:“給人做手術的外科醫生!”
外科醫生需要敏捷的頭腦,果斷的判斷,還有精確熟練的手術技巧。
大概是經常接觸醫生的緣故,陶梔子總覺得印象里很厲害的醫生都是情緒極為穩定的人,因為一個優秀的醫生這一生面臨太多審視,病人的求生,病人家屬的贊美和譴責。
要想完成一生的醫療事業,需要非常能夠抵御外界壓力的內心。
江述月眸色深了深,眼中沒有笑容,平靜地回應:“我并不適合當醫生!
陶梔子點了點頭,似懂非懂地點頭說:“可能吧,畢竟一個醫生成長起來需要很多年,你的年齡確實不大適合!
她話鋒一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連忙補充道:“……我不是說你老的意思!
江述月輕輕搖頭,周身染上了很淡的陰霾,眼中的波動不易被人察覺。
他低聲道:“我知道!
陶梔子默默看著他,心里有些復雜,但更多是一種疑惑,疑惑那眸色下情緒,是否也和她的一樣復雜。
她甚至會猜想,會不會江述月心里的秘密也是什么無力醫治的絕癥。
潛意識里,他們兩個人如果都是病友那還能多點惺惺相惜。
但是她私心是不希望這件事成真,而且絕癥一般隱瞞不了,他的身體看上去很健康。
“述月,明年夏天,或者后年夏天,以及你人生中往后的無數個夏天……”
“你是否會在某個夏天到來的時候,想起我?”
她每次說起這些有些煽情的話,總會忍不住無盡地補充著前提。
“我是說普通的想起,不是想念,也未必是對朋友的想念,也許就像是腦海里某一瞬間會回想起的曾經說過話的人……”
她如此極力地補全這些前提,將想念的條件盡可能放寬。
甚至無法自信到,將這份想念定義為“對朋友的想念”。
“會!苯鲈鲁脸恋。
不著痕跡地打斷她略顯卑地放寬前提。
“真的?”陶梔子很信任他的回答,但是條件反射地反問。
因為她心里很在意這件事。
“我的記憶力,還不錯的。”他略微頷首,謙和地篤定道。
“那就好……”
陶梔子對這一點是相信的,江述月從不喜歡標榜自己,往往只表露三分。
她當然相信他的記憶力好到不會忘記自己。
大概對于逝者來說,他們不需要生者為自己而茶飯不思悲痛欲絕,但是如果在漫長的一生中,能短暫地想起自己,那就不錯了。
《尋夢環游記》的電影中,逝者的靈魂只有在被活著的人記住時,才能在亡靈世界中繼續存在。
從未擁有家人的人,在獨自死去的時候,最恐懼的事情大概是沒有人去記住自己。
如今倒好了,述月他記憶力很好。
第43章 點翠 不信你讓你男朋友幫你瞧瞧。
午飯是在江述月的院子里吃的, 陶梔子對戶外的景色充滿好奇,原本應該在室內用餐的,就幫她挪到了戶外——院子的池塘對面的小亭子。
亭子的石桌很小, 只能容納人喝茶,卻生生擠上了兩人的飯菜。
陶梔子其實挺喜歡小桌子。
小桌子好啊, 小桌子兩個人即便面對面坐,彼此之間的距離也比平時近多了。
石桌的直徑, 恰好是兩人之間的直線距離, 如果吃飯的時候微微低頭,那就更近了。
陶梔子樂此不疲地丈量著兩人的距離。
“我之前還有點小擔心,如果和你外婆一起用餐的話不知道用什么禮儀比較好。”
江述月正在給兩人盛湯,湯底比較薄,帶著淡淡乳白色, 里面放了些咸肉還有嫩筍, 是帶有當地特色和廚師想法的一個湯,正好今天天氣發涼, 趁熱喝著正好。
“她比較隨性的,不會要求客人有太多規矩。”
江述月將盛湯的時候, 陶梔子的眼神完全無法從他的手上移開。
手背上的筋骨隨著他動作而突顯, 被秀質光滑的皮膚包裹,毫無半點粗獷, 像是帶著幾分藝術性的韻致,卻又飽含一些收放自如的精準力度, 使得他手上的每個動作都幾乎沒有搖晃。
江述月的手, 很精準,像是攸關生死的那樣精準。
瓷碗從這手中遞過,陶梔子立刻接過, 并低聲道謝。
她埋頭認真用勺子喝了起來,沒有發出聲音,只有這樣,她的視線范圍,才剛好是這一方石桌,而不會不可控地落到和江述月緊密相關的地方。
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天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小雨輕灑,水面因雨而泛起漣漪,驚得池塘里的鯉魚藏了起來,遠處的竹林又隱隱被籠罩在一層薄霧中,白墻黛瓦隱匿在煙霧之中。
陶梔子被屋檐下余生吸引了注意,從飯桌上抬頭,出神地觀望著屋檐。
她不怒不喜的平靜神情,雙眼如一面西洋鏡,將雨中景致在她眼中是不斷流轉的,容易讓人以為她心里帶著憂慮。
“最近幾天好像都會下雨……”江述月在一旁驀然開口,帶著幾分遺憾感。
他們剛在林城經歷了連綿的雨天,現在換一個城市又要經歷一次。
陶梔子回過神來,眼中露出了期許的笑意,“我其實挺喜歡下雨的!
她又主動向江述月補充上心里的理由:“因為這好像是世界對人的回應!
“大自然對人類的回答其實很多,比如雪崩、地震、海嘯、 火山噴發、 沙塵暴……雨雪也算,但是它們可比其他的溫和多了!
她也在想,會不會是有時候大自然過于興奮或是生氣,都能引發震天動地的災難。
高亢的情緒是雙向的,只不過被表達出來時候,在渺小的人類面前,總是顯得魯莽。
“你覺得雨天是你和世界的對話嗎?”江述月沒有進行太多思考,便問出了這句。
但是他說對了,陶梔子略帶驚喜地看看他,用力點頭。
“我不認為下雨會影響我的心情和出行,只要是撐傘可以出門
的程度就行!
于是正如陶梔子所說,他們用餐完畢后,雨勢沒有減小的趨勢,雨水將古老的青石板路沖刷得濕潤發亮。
細雨如絲中,陶梔子和江述月各自撐著一把傘,乘車下了山,進入城市,的走入朦朧的巷弄。
即使是雨天,江城的市井生活也依然如常。
街邊的小攤和老茶館在雨中繼續營業,傘下行人交談,雨滴打在傘面上發出細微的聲響,雨水順著青瓦屋檐流下,流進湍急的河流中。
在慕夏的雨天里,小橋靜美。橋下的河流輕拍橋墩,游客換上了時下流行的古衣簪花,撐傘走在橋上,姿態輕盈地拍照。
陶梔子路過石橋的時候,不住多看了幾眼,江述月問她需要拍照嗎,她默默搖頭。
她覺得自己雖然和橋上的女孩子們年齡相仿,但是她失了很多這個年齡應有朝氣和無憂無慮。
她還未老去,身體里卻好像提前住進來一個駝背老太太。
江述月也和行人是格格不入,他沒有體驗過全面的國內傳統教育,有著截然不同的校園生活,不關注任何娛樂熱點,對時下流行的了解程度甚至還不如陶梔子。
但是他的到來吸引了太多路人的目光,有街拍攝影師上前邀約,都被婉拒了,有些沒有界限感的小姑娘偷偷掏出手機拍下他的身影。
他似乎也鮮少踏足人流量如此巨大的景區,并不了解這里生態,但是從他逐漸發冷的眼神中,陶梔子可以看出他不喜歡被人偷拍。
江述月給她的傘偏重,她走到了一半便將傘柄支在了肩上,以此省力。
這一次她的行程沒有那么急迫,遇到美食也失去排隊的興趣,只因江述月外婆家中的廚師做得比店鋪不是好一點兩點。
經過某個無人的巷弄的時候,陶梔子突然輕輕握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拉著他走入了他們鮮有游客的背街。
“剛才那里我上次已經去過了,來探索下新的地方,我喜歡景色,但是不喜歡對著你拍的路人!
陶梔子對那些人的行為感到憤憤不平,因為以江述月的涵養,沒有直接證據是不可能用粗魯的方式阻止他人,更不會當街發怒。
很多人,不過是仗著別人無法同樣用蠻不講理的流氓姿態對待他們罷了。
江述月目光低垂,看了一眼這個又重新抓住自己手腕的手,眼中晦暗不明。
良久,他不置可否,緩緩說了一句:“這樣。”
一路上,陶梔子需要走走停停,她總是體力不支,只不過在身體發出危險的聲響之前,她就已經假意被路邊的商鋪吸引目光,停下來挑挑看看,算作休息。
每次她都不由分說地直接拽住江述月的手腕跨步走了進去。
兩個各自打傘的人,看著像有距離感的朋友,卻偶爾帶著古怪的近距離。
陶梔子進了店,就立刻松開江述月的手,自己旁若無人地在亮燈的展示柜之前慢慢端詳起來。
她從絲絨盒子中用直覺拿起一根簪子,上面做了仿古點翠,像雀鳥的亮藍色尾巴。
一抬眼,便瞧見展示柜后面的工作臺,三五個女匠人正在強光下親手給首飾做點翠。
她忽然知道自己手里的簪子是怎么來的了,也從這份人工成本可以猜測出大概是自己難以接受的價格。
老板是個畫著淡妝很有古韻的年輕姐姐,三十出頭的年輕,頭發被精致地盤起。
“小姑娘有眼光的,這是我們店的小李師傅最新手作的,我還沒拍照上架,每次小李師傅的作品都是在網上被秒拍的,搭旗袍漢服都好看的。”
老板用帶有林城口音的普通話介紹著,一連串行云流水動作和連珠一樣的語言讓陶梔子的腦子短暫發懵。
“來,我給你試戴一下就知道了!
在她愣神之際,年輕女子已經將她手中的簪子取下,陶梔子在她的引導下,下意識地背過身去。
這一轉身,恰好與身后不遠處的江述月對視上。
陶梔子的頭不敢亂動,以至于這樣一個略顯滑稽的場景落入江述月眼中,她如同一個不會說話的木偶被人擺弄,讓她心里有些躁動。
年輕女子手法嫻熟精妙,三兩下就為她盤了個發髻,穩穩插了上了簪子,拿出一面鏡子給她看。
“小姑娘頭發沒有經過任何燙染,發質很好,平時適合戴點中式裝飾,瞧瞧,是不是和平時不大一樣,看起來真是個標致的小姑娘,中式很襯你的……”
陶梔子被她妙語連珠的贊美弄得有些喪失自己客觀的判斷,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好像從鏡子中真的洞見一個全新的自己。
臉上的頹然一掃而空,全發盤頭能恰好露出她鮮少注意到的發髻線,鬢角的碎發倒多了幾分不同尋常清婉感。
陶梔子的一時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視覺的錯覺,好像是經過老板的話語包裝,連心境都變了。
“不信你讓你男朋友幫你瞧瞧。”
年輕老板想也不想就一轱轆將話就這么直寥寥地說出來了,沒有半點猶豫和停頓。
陶梔子連忙更正:“不是男朋友。”
“那就是未來的男朋友咯?我都看見你們牽手來著,要是哥哥和妹妹,那就當我沒說!
年輕女子隨手打開了一把扇子,環抱著手在胸前輕扇,身上香水味帶著風鉆進了陶梔子的鼻子,有點發甜的味道。
不難聞,但是聞過這么多不同人身上的香水味,她依舊還是主觀覺得江述月身上的最符合她的嗅覺審美。
她斜眼觀察了一下江述月,發現他正低頭整理自己袖口,氣定神閑的模樣不像是聽到老板玩笑話的模樣。
趁著江述月低頭之際,她飛快轉頭,用最小的聲音說著最堅定的話,“其實是我單戀而已!
老板美麗的臉蛋上沒有露出半點同情的神色,而是用略微老辣的目光看向陶梔子,收了折扇,掩在紅唇邊上悄聲說:
“你可能已經成功大半了,相信我這過來人的直覺!
陶梔子瞧了瞧那妝容下的臉龐和被服裝修飾的身段,也開始對老板的魅力深信不疑。
雖然她理智上還是能分清,老板為了賣貨刻意說些取悅她的話,但是她卻覺得這簪子好像非賣不可了。
老板愉快地展示了價格,陶梔子從未給自己買過這樣的飾品,但是一想到生命短暫,索性咬咬牙,付了款,四位數,足以讓她心疼很久。
陶梔子正欲帶著紙袋,來到江述月跟前,正欲離開之際,老板又叫住了她。
她和江述月同時回了頭。
“小姑娘啊,我看你也是個識貨的,我這里有一柄晚清的點翠簪子,是真正的點翠,鑲嵌的是翠鳥羽毛,現在市面上已經禁止用真羽制作了,點翠大師當年是專門給西太后打首飾的,很有收藏價值!
說是給她推薦古董簪子,實際上目光更多是看向江述月,好像老板自己可以判斷出,江述月才是最有可能買下古董簪子的人。
陶梔子對古董簪子沒興趣,但是她擔心江述月被坑,正欲拉著他走掉。
手剛到江述月跟前,就被他看也不看就淺淺用手握住,像是讓她稍安勿躁的意味。
陶梔子看著自己的手竟然可以被江述月整個握住,心臟開始突突地跳,再也不敢動彈。
江述月站在原地耐心聽她說完,眼波未動,只是留下了一句。
“多謝老板,但是這柄簪子兩年前在香港蘇富比拍賣行出現過
,雖然買家不可查,但是可以稍微去看看成交價,確認下是否信息有誤。”
高端藝術品、珠寶和古董拍賣中為了保護買家的隱私,拍賣行通常只會公布拍品的成交價格,而不會透露買家的個人信息。
所以只需要稍加對比拍品價格和成交日期,大概就能推測出是否為贗品。
但是陶梔子聽出江述月表述中的委婉,畢竟如果一針見血指出,可能對于對方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但是他還是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提醒的作用。
老板臉色微變,笑容僵了僵,再看向這簪子的時候,已經很難辨認出她的情緒了。
如果真的是贗品當真品買下,那可虧上好幾棟樓了。
趁著這個空擋,江述月就著剛才握住陶梔子手的姿勢,帶著她走出了這家店。
陶梔子聽得似懂非懂,問道:“但是那個老板她的意思應該是說,那簪子和西太后的匠人是同一個,說不定是匠人退休離宮之后另外做的?”
江述月目光微沉,松開了她的手,說道:“那他敢做一柄和西太后一模一樣的簪子嗎?”
答案當然是不能。
陶梔子瞬間明白了,“所以那柄簪子其實是和西太后的那柄一模一樣,而且出現在拍賣行過,有跡可循,所以老板這柄大概率……額,或者幾乎可以斷定是假的了!
雖然心里很同情老板,但是陶梔子卻發現了一些江述月身上的華彩。
“你居然連兩年前的拍品都能記得住,這記憶力果然很強。”
她,好像非常在意記憶力這件事,險些寫在了臉上。
江述月吸了冷風,干咳了兩聲。
當年老太太喜歡點翠,為了給她祝壽專門飛了一趟香港拍下的。
結果被當寶貝放在保險柜里藏著,一次都沒戴過。
第44章 外傷 把腿放上來。
走出店門不久, 戶外的雨勢變小了,云層短暫散開,刺眼的天光從灰色云霧的縫隙處漏出, 像是指縫中灑下的金粉一樣。
陶梔子微微抬眼,一縷陽光恰好落她的臉上, 混雜著雨水。
她是那不懼怕直視陽光的人,于是也會成為第一個發現彩虹的人。
太陽雨, 最容易出現彩虹的氣候現象。
“有彩虹, 還是兩道!”
她驚呼一聲,抬手指著天花,臉龐被細雨淋濕,一柄黑傘直接將她揚起的臉龐淋濕,在白凈得有些過分的臉上留下濕漉漉的痕跡。
江述月像是配合地抬眼, 但是他并非是看見彩虹就能激動的人。
但是這世上總有人像陶梔子一樣, 在自然現象前激動得奔走相告的人。
路人在聽到陶梔子提醒之后,紛紛往天上看, 拿出手機對準彩虹拍照,好像連今晚朋友圈的文案都已經想好了。
陶梔子趕緊將自己的傘收起來, 躲到了江述月的傘下。
她能明顯感覺到身旁之人腳步慢了慢
從江述月的身高下低頭一看的景象應當是這樣, 突如其來傘下多出了一個毛茸茸的頭顱,臉上和身上沾著雨水, 周身帶著外界吸收而來的寒意,但是皮囊下的靈魂卻在火熱地跳舞。
略微垂目, 他親眼看見陶梔子拿出了手機, 跟路人一樣抓拍天上的彩虹。
好像……為了騰出手抓拍是一個很合理的進入他傘下的理由。
陶梔子并沒有無休止地拍照,她找好角度最多拍上三張就見好就收,因為老款智能機內存比較小的緣故。
她收好手機, 跟著他并肩走,絲毫沒有要走出傘的意思。
“你會感到奇怪嗎?其實我不是為了要拍照,只是想和你一起打傘而已,挨得近,暖和!
前面一句話倒是沒有讓江述月有太多波瀾,但是最后幾個字,倒像是突然降落到眼前的小石子,一顆一顆砸在他身上。
世上怎么會有人在夏天說,挨得近,暖和。
“如果是你,好像就不奇怪。”
他語氣很淡地搭腔,如果是旁觀者,也許覺得他態度清冷,但是陶梔子看到的卻是,他的傘面向自己傾斜了幾分。
別去看一個人怎么說,要看他怎么做。
陶梔子這是才圖窮匕見,在他身旁說:“等到秋天的時候,抱著你取暖應該就像抱著大貓一樣!
江述月似乎終于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頗有嚴肅地說了句:“梔子……”
“好,我不說了,多說無益,我屬于行動派。”
她大著膽子去仰頭觀察江述月的臉,想看看他究竟是臉紅了還是沒臉紅。
他的皮膚好像跟泛紅沒有半點關系,據說是皮膚越脆弱越容易看出來紅暈,但是她從未看出他臉上,甚至耳根也沒有紅。
像是激起了她某種內心的勝負欲,她很想知道江述月的耳根子,究竟是紅了看不出來,還是說壓根沒紅。
外出玩到了傍晚,兩人回家的時候,身上都是潮濕,兩人都有先洗一個熱水澡換身干凈衣服的打算。
“淋浴間有個竹筐,需要洗的衣服可以直接放進去,浴袍是新的,已經洗過了,你需要的話直接穿就行。”
這時陶梔子才意識到他們的淋浴間其實是分開的,一個樓上一個樓下,這樣就可以兩人互不干擾地洗澡和使用衛生間了。
陶梔子近期因為傷口的問題都是擦洗,但是現在所有的新鮮傷口已經隱隱結疤,比較深的傷口在下巴,是肯定不能碰水的,其他傷口是擦傷,倒也沒有很嚴重。
也許她該懷著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洗澡,但是她沒有,像是一種對輕度疼痛的麻木一樣。
她在浴室的鏡子里,看見自己身上各種疤痕,尤其以左肩處的最為丑陋。
這樣以來,那些擦傷沒有什么大不了。
因為擦傷發生在傷痕的表面,于是就顯得不那么嚴重了,再嚴重也抵不上胸腔里那顆茍延殘喘的心臟。
樓下的浴室門被打開之時,飽和的熱氣從淋浴間奔騰而出,帶著沐浴露和洗發水的香氛味。
陶梔子穿著浴袍,繞過木質樓梯,用干毛巾擦拭著自己的頭發。
江述月正在茶室里坐著,周身已經換了一套,頭發已經吹干,但是他似乎沒有穿浴袍的習慣,哪怕沐浴過后,也是隨時可以出門的狀態。
“我需要,換一身和你對應的裝束嗎?”
陶梔子穿著拖鞋過來的,身上沒有滴水,裝束不算暴露,但是看到江述月的襯衫西褲,她就有些慚愧起來。
“這只是我的個人習慣,不要求別人和我一樣。”
陶梔子在腦海里仔細分析了一番,便如蒙大赦一般,在茶室里側面椅子上坐了下來。
像是從藏書閣中帶出的習慣,當她坐下的時候,面前就自動被遞上一杯茶。
有時候她口渴的話會一口喝掉,暫時不想喝的時候,就將茶杯捧在手心暖手。
室內的光線沒有很強,茶室里中響徹院落里傳來的淅淅瀝瀝的雨聲。
經歷了一場淋浴,陶梔子似乎又從外放變得內斂起來。
她的性格如同天氣,下雨和出太陽,總在瞬息之間,但是總體,她的心情天氣總是晴朗的。
不會給人帶去任何麻煩的晴朗。
她正捧著茶杯,遲遲不喝,說明她正在暖手。
“冷嗎?”江述月的聲音幽幽傳來,沒有摻雜很多關心的成分,但是還是無形地撞擊了一下陶梔子的內心。
她下意識搖搖頭,動作是先于腦子的,但是小腿卻不住回收了收。
她這次沒來得及表達真實感受,盡管她只是條件反射而已,但是這似乎是違背了她剛從江述月那里學的一些東西。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補救,她又重新點點頭,為了加強語氣,說了一句:“有點。”
于是江述月起身去幫她把窗戶都關上了,治愈的雨聲杯阻隔在外,聽起來已經不再清晰。
他在室內走動的腳步聲低沉地落入耳中,帶動了身上清雅的白茶香,若有似無,讓她有些心癢。
作為一個嗅覺靈敏的人,她一度想好奇地隨著身影走動
,去捕捉這份很淡的味道。
“你……換香水了嗎?”陶梔子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正常些,再正常些,將濃厚的好奇心表達得再單純些。
“應該是沐浴露的味道,現在沒用香水。”
江述月似乎也沒覺得這問題奇怪,平鋪直敘地回答道。
“哦……”她一時無言,有一些滑稽話,到了嘴邊,但是引起氣氛不是很活躍,她又咽了下去。
在昏暗的光線下,盡管她用桌子擋住了小腿,但是江述月關窗返回的時候,還是敏銳地注意到什么。
“紗布掉了?”他沉聲問道。
“我洗澡的時候沾了水,直接扯掉了,結果……”
結果可想而知,但是她不想把自己愚蠢行徑徹底說出,明明已經結痂的小腿,被她暴力地一扯,又造就了一個新的傷口。
這是她身上目前最嚴重的傷口,上次去看音樂劇后摔的。
“過來,我給你看看!
那一刻,陶梔子卻忽然笑逐顏開,總覺得這句話是江述月口中最能取悅她的話。
用一種最嚴肅深沉的語氣說,“過來”。
有種家長的錯覺,但是他看起來又年輕得不像長輩。
由于從小家庭成員在陶梔子的生活里是缺失的,于是她在江述月這里,總感覺他在扮演著所有她未曾見過角色。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對江述月是男女之情,但是有時候覺得他像兄長,像家人。
每當覺得他像兄長的時候,陶梔子對這個念頭總是本能地排斥。
因為兄長的好處是一切善意和關愛都將變得合情合理起來,但是……
好像永遠不能鉆進兄長的懷里,輾轉在他的胸口和肩頭,更不能輕易狎昵,用“喜歡你”三個字來開玩笑。
陶梔子起身,挪到了江述月身邊,屁股剛坐下,江述月就恰好起身去尋醫藥箱。
他的醫藥箱總是齊全又專業,專業得不像一個業余者。
上次給她看小腿是坐在副駕駛里,座位比較高,江述月只需微微屈膝就可以靈巧地處理一切。
今天他們實現不了那種姿勢,但是她又連忙甩開腦海里本能出現的念頭。
她不想利用傷勢去占江述月的便宜,這樣勝之不武。
直到江述月在她身邊重新坐下,吩咐道:“把腿放上來。”
陶梔子聽到這里,徹底震驚,這就是她剛才第一時間否認過的念頭。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苯鲈掠趾芗澥康匮a充了一句。
“你覺得我會介意嗎?”她多了些開玩笑的心思,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澈地問道。
對江述月調笑,仿佛是一種讓她快速心理放松的魔法,讓她說話間,便放松下來。
陶梔子其實并不愿意被端詳小腿,不是因為那是身體的一個部分,而是她的皮膚總有些丑陋,帶著顏色深淺不一的疤痕,經年累月之后,像是用淺棕色油彩在身體上作畫一樣。
她果斷地抬起右腿,利落地抵達江述月的面前,最后又猶猶豫豫地放下。
直到小腿肚觸及他的西褲料子,如同降落傘落地。
她終于,著陸了。
這一次幾乎沒有疼痛,加上她對于疼痛的遲鈍,整個過程反而覺得有些閑適。
她半仰著,靠在柔軟的靠墊上,甚至右腿,耐心地等待傷口處理,神似卻已經流連在這個帶有江述月童年氣息的茶室內。
她的狀態,不像是上藥,而像是一場午夜愜意的痛飲,吞吐著專屬于兩人的靜謐。
傷勢很快處理完畢,江述月說了聲:“好了!
他開始收拾藥箱,卻發現面前的腿微微有挪開的跡象。
一轉頭,陶梔子有些失望地嘆著氣,像是找不到什么別的理由一樣。
她連忙坐起身,拼命尋找,終于找到了幾處已經結痂的擦傷。
“還有這里,這里……全是傷,都需要你的處理!
她沒有將那些無關緊要的部位可憐兮兮地給他看,但是需要寬衣解帶的部分就掠過了。
“梔子,這些地方已經結痂了,而且恢復得不錯!苯鲈骂D了頓,有些冷清又有些無奈地看著她。
像是想囑咐她不要這么幼稚。
陶梔子見狀,意識到自己左手臂上的擦傷才比較嚴重,但是那里藏著她的秘密。
在江述月拎著藥箱起身之前,她飛快做了決定。
撈起左手臂的袖子,抬手握住手腕,順便用掌面擋住了免救手環。
“這里,總需要處理吧?”
人生中第一次,她希望自己能再多一些外傷。
第45章 溫柔 為了這份溫柔,我將會無數次撲向……
江述月停下動作, 側目,恰好與她四目相對。
彼時陶梔子已經跪坐在他身旁,直接將剛給她包好的傷口壓在底下, 全然沒有剛才展示傷口的凄慘。
江述月垂眸,掃了一眼她手臂上的傷口, 周遭有些泛紅,是由于當時她清理不干凈的緣故。
泛紅的皮膚上, 是一些干涸的血跡, 應該是一次次重復洗澡被熱水和沐浴露刺激后導致的。
有點小發炎,并不嚴重,但是恰好是可以留住江述月的程度。
當陶梔子親眼看到江述月打開藥箱的時候,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像是經歷了一場劫難。
江述月比較沉默, 氣氛安靜下, 將陶梔子這聲輕嘆盡數在空氣中放大。
微涼的空氣被茶案上的倒流香緩緩加熱得溫潤,像是從懷中剛取下的貼身玉佩, 帶著很淡的體溫。
“手拿過來。”
江述月淡淡地說道,手中已經多出了消毒用品。
手臂遞上的時候, 她緊緊攥住自己的手腕, 心知有些別扭,但是還是硬著頭皮這么如同遞交作業一樣放到他面前。
他掃了一眼她被擋住的手腕, 并沒有多說什么,很快幫她也包好了傷口。
“你握著手腕做什么?”江述月的注意力被她反常的舉動吸引過去, 聲音漸沉, 聽語氣不像是真的在表達好奇。
陶梔子悻悻收回手,來不及欣賞被他包得好看的地方,就立刻將袖子放下, 長達手腕。
她如此對那地方遮遮掩掩,好像那里才是真正受重傷的地方。
“是一個丑陋的胎記!彼槻考t心不跳地低聲說道。
江述月拎著藥箱重新站起身,涼薄地扔下了一句:“說謊!
“我的謊言夠多了,也不差這一句!
陶梔子并沒有理直氣壯,抬眼用目光,室內追隨著江述月的身影。
憑借身高優勢,他將藥箱在不上臺階的前提下,就能剛好放入樓梯邊上懸架上。
那里也許是個對每個人都很方便拿取的位置,他所有的住所,包括車后座,都常備藥箱,好像隨時都可以救人一樣。
陶梔子還曾經注意到,他的車內有心臟除顫器。
除非是家中有高危心臟病病人,否則一般人是不會隨意配備的。
陶梔子對此不理解,但是這世上怪人本就很多,她也算一個,所以也沒有過于在意。
江述月放完藥箱,再次回到她身邊的時候,神情冷沉了幾分,但是他總是這個狀態,笑容這件事好像與他無關。
昏暗的燈光下,江述月坐下,與陶梔子之間有一臂的距離。
她看不真切江述月的眼神了。
“那些也是謊言嗎?”他聲音發沉,卻又承載在慵懶的聲線上。
“哪些?”陶梔子說過的話太多,她一頭霧水地問道。
“……”江述月似乎已經不打算細說了,抬手將涼掉的茶倒掉,續上了新的。
陶梔子不懂他關心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她腦海里卻有一些非解釋不可的部分,于是她真的開口解釋了。
“如果是我說喜歡你的那些,都是真的,但是也許那些喜歡和大眾理解的還不一樣,誠實地說,我的這份喜歡,是有保質期的,會持續到我離開七號公館的那天!
也有可能提前,這取決于她身上的這顆定時炸彈什么時候引爆。
她
眼神真切,語氣誠懇,好像從表現上挑不出任何毛病。
江述月眼神未變,只是周圍的氛圍不知不覺有些發冷。
他沒有多問什么,倒茶的時候茶湯從杯中溢出。
陶梔子看到這一幕,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因為她對江述月的手,向來是精準的。
此刻這種莫名其妙逐漸變得冷沉的空氣讓她有些不自然,像是身體本能的趨利避害一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已經緩緩挪到了座位最邊上。
她尋了個安全距離,有些謹慎地問道:“述月,你會生氣嗎?”
應該不會吧,他向來外冷內熱。
“不會!彼恼Z氣很是平穩,如同白開水一樣,事不關己,好像剛才那份下沉的空氣是一場奇異的錯覺。
“真的?”她將頭湊近了幾分,仔細觀察著他清雋的側顏。
同樣的回答,他一般不會重復兩次,陶梔子好像也有些習慣了他的沉默,只能自己起身在房內轉悠找點樂子。
就像在藏書閣內一樣,江述月不可能跟她說上一整天的話,更多的時候都是在看書。
他好像將看書當做一種習慣性動作,非常多復雜的書,古今中外,有唐宋影印本,或是一些不知道從什么渠道來的歐美古書。
但是這就似乎解釋了他為什么這么睿智,為什么分明一言不發,而且不露鋒芒,但是卻偏偏讓人覺得自己在他面前是無所遁形的。
她還知道江述月筆頭上的功夫十分聊到,書法和山水畫,琴棋書畫當中瞬間占了一半。
琴棋書畫……
她下意識在室內尋找著其他的蛛絲馬跡,江述月對于她的好奇心像是早已習慣了,任由她在室內好奇地探索。
直到她最終是發現了角落處的琴桌,以及被蓋上了防塵袋的古琴。
仲尼形制,光是看到琴體上端的岳山處,便能窺見木材之優質和罕見。
“述月!你居然有古琴,這是古琴吧?”
她激動地站起身,好像之前那些沉悶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樣。
原本江述月并沒有很大興致,就讓她自己隨意撫弄,但是她不懂那些規則,不敢亂動。
“述月,我從來沒有聽過真的古琴,有些好奇……”
在陶梔子軟磨硬泡之下,江述月才沉默地走了過去,將琴重新調音。
會撫琴的人,手指落到琴弦上的瞬間,便是帶著一些肌肉記憶而來的手勢的,好像他的雙手又呈現了一種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可能。
調音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琴比較昂貴的原因,每一個音都古韻悠長。
她乖乖地坐在他的對面,從不同的角度欣賞他的手。
“要聽點什么?”
江述月好像真的有滿足她好奇心的打算。
“你隨意吧,我對古琴曲也不熟悉!
“我很久沒碰了,應該不會盡如人意!
江述月的自我要求讓陶梔子有時候覺得有高了。
她笑了一聲,詼諧地說道:“沒事,我就聽個響!
沒有琴譜,沒有任何前置練習,他在調音完成之后,甚至沒有仔細思考自己應該彈什么。
手指撥動第一根琴弦的時候,陶梔子敏銳地知道,他已經開始了。
陶梔子放緩了呼吸,認真從旁看著他的手與每一根琴弦的互動。
她知道這種嫻熟度只能用肌肉記憶來解釋,琴音即心境,每個音都穩穩落下,如果瀟瀟暮雨,縈繞在木香飄散的環境中。
琴音流泄,如山間清泉,或湍急,或奔騰,或靜如石,帶著一股子沉靜模樣,將人不由分說拉進那幅山水中,成為畫中人。
他將一曲《流水》彈得流暢,直到最后一個音符緩緩消散時,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琴音的余韻。
仿佛血管中血脈也被琴弦的震動注入了很含蓄的能量,直到琴音散去很久,她從緩緩回過神。
再多的語言上的贊美似乎他一點也不缺,她也不知道該對他表達些什么,或者索取些什么。
在江述月的左手從琴弦上收回之際,凌空多出了一只柔軟無力的手,托住他的左手。
她略帶好奇又有些得意,軟而溫熱的手,在他的無名指處輕輕摩挲,像是欣賞又像是把玩。
“我剛才注意到你的指側需要一直按弦和滑動,還以為你的手會像我猜測中那么細膩,但是我能摸出有薄薄的繭,比如這里!
像是一番用來證明內心猜想的動作,毫不刻意,是由衷的一種強烈好奇。
琴桌是比較狹窄的,但是足以放下一臺琴,并且還容她像一只慵懶的小貓一樣趴在上面。
她引導著他的手,落在自己的臉頰上,認真地盯著他的雙眼,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你感覺這是鮮活的嗎?”
江述月原本下意識頓住,甚至本能地想抽回手,卻看見她動容的雙眼,像是半透明的魚鱗在日光下的模樣,帶著一種未被言明的易逝感。
“你一定要記住我現在的模樣好不好?”
這可能是她能展示出的最鮮活的狀態,盡管她知道自己看起來總比正常人蒼白一些,但是好歹還沒有發青。
據說人在接近死亡的時候,周身是散發死氣的,所謂的死氣,就是蒼白中發青的臉色,任何人大眼一看,都知大限將至。
江述月看她的眼神雖沉靜如水,但卻像是在衡量、思索,又像是在強抑內心的某些情感波動。
終究是將沉默作為最深沉回應的人。
他眸光微斂,手上多了力量,不再是陶梔子指引他,而是在陶梔子的手離開的時候,他的手也沒有離開這臉龐。
他那種帶著幾分悲憫的眼神在閃爍,陶梔子看得有些奇怪。
手下的動作不像陶梔子引導的那樣胡亂,而是真正如她所愿那樣。
充滿憐惜地、溫柔地、輾轉在她的側臉,避開她受傷的下巴。
清涼的指尖落在她鼻梁處的時候,她略顯陌生地輕顫一下,然后瞳孔擴了擴,靜靜地閉上雙眼。
他的手流連半晌,輕飄飄地離開了。
陶梔子重新睜開雙眼,眸中不再有半點脆弱。
她總能輕描淡寫地,笑著,用看似開玩笑實則嚴肅無比的語氣說著: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死在你的目光里。”
“因為你的目光里總藏著溫柔,為了這份溫柔,我將會無數次撲向烈火!
第46章 占有欲 好好抓住我。
隔了仿佛很久, 陶梔子親眼看到江述月嘴角淺牽,露出了一抹類似笑意的神情。
她有些無法確定,由凝神看了許久。
不由得發現他身后的窗外, 大雨已經轉為朦朧細雨,仿佛給皎潔月色攏上了一層紗。
月亮被細雨遮擋, 眼前最皎潔的月光逃入了江述月的眼。
述月終是笑了,笑得有些莫名, 好像在笑她的孩子氣, 笑她未經世事的天真稚氣。
他的笑藏著太多種可能,是陶梔子一時半會無法了解的。
但是無論如何,他終是笑了,相識至今這并非唯一的笑。
江述月之前也偶有笑容,與其說是笑容, 不如說只是嘴角揚起的簡單動作, 讓人無法辨明究竟有幾分真實的笑。
不過這一次,好像是一種美妙的錯覺, 他似乎因自己而笑——前所未有。
“你在笑我天真?”陶梔子沒有半點慍怒,只是在他的眼神中微微偏頭, 像是破罐破摔一樣將頭枕在琴桌上。
耳朵貼著木質琴桌, 眼睛卻圓睜著,像夜里警惕又可愛的貓頭鷹。
“沒有!苯鲈轮棺×诵σ, 鎮定否認道。
他似乎總不想為人師,并且不認為這世上存在真正的唯一的答案。
最終, 他用極為中立的立場說道:
“真正值得你撲向烈火的人, 絕不會讓你撲向烈火的!
“如果眼底的溫柔需要你的自我犧牲才能得到,那這份溫
柔,不要也罷。”
“無論你今后遇到的是我, 還是別人,這個結論都適用。”
聽到前兩句話的時候,陶梔子還很開心地晃了晃腦袋,有些猶豫地點點頭。
她在沒有實踐過的時候,很難去信服這些話,但是由于它們從江述月口中說出,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可信度。
她可能之前走在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很多人和她一樣,固執地以自我犧牲作為換取關愛的籌碼,到頭來得到的最高回饋無非只是感動或同情而已。
當聽到第三句話的時候,陶梔子眼神卡住了一樣,像貓頭鷹一樣察覺到了什么,瑟縮了一下脖子,微微直起身。
她覺得最后一句話,聽著有些奇怪,便有些疑惑地問道:
“你不會覺得我除了你還能喜歡別人吧?”
以后,多遙遠的以后。
可她的“以后”分明是斷層的。
她瞳眸下的暗潮在靜靜翻涌,好奇中又帶著困惑。
在她無比認真的詢問下,反而倒像是超乎了江述月的預料,他好像在斟酌如何委婉又精準地表達。
“其實,我根本沒想那么遠,而且我的愛遠沒有那么偉大,無私之愛,應該不像我這樣,有時效性!
“所以述月,我只討論當下,我不喜歡想‘以后’,即便‘以后’真的到來,難道你覺得誰還能比你對我更好嗎?”
她滔滔不絕,展示出她偶爾會出現在眼中的早熟,只需要看江述月一眼,就好像明白他接下來想說些什么,緊接著說道:
“我知道你一定想說我現在還年輕,往后會遇到更多精彩的人,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過往的人生如同一灘爛泥,遇到你幾乎等于我伸出手哪怕再跳一跳就能觸及的最高點。”
“盡管……我連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那已經不重要了。”
末了,她說完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泛著光的眼眸注視著江述月,梨渦被點綴在笑容上,面容近在眼前,又有些遙遠。
深夜,陶梔子爬上床,規規矩矩給自己蓋上被子。
她沒有吃助眠藥物,因為在一個帶有江述月身影的樓里,他身上的安眠磁場好像也能奏效。
江述月抬手在門邊準備給她關燈,卻被她突然叫停。
“今天不用講睡前故事……”
江述月似乎很了解她,靜等著她說剩下半句。
“你給我一個晚安吻怎么樣?”她興致勃勃地提議道,半開玩笑半認真。
“不行。”江述月雖然多數情況下都會接受她的請求,但是他對于太大的請求,反而會斷然拒絕。
盡管拒絕得也并沒有顯得很無情,因為語氣十分緩和。
“那給我一個晚安擁抱!彼M行了一定的讓步,聲音在木質的房子里,在靜謐的午夜里,脆生生,像是咬下一根嫩甘蔗能發出的聲音。
“……也不行!苯鲈戮芙^的聲音似乎變得更輕緩一些。
陶梔子終于輕挑眉梢,“那讓我拉拉你的手,象征友誼的晚安拉手,總可以吧?”
這次他沉默了,這就是默認的意思,磁性的聲帶發出一聲很輕“嗯”。
他的反應總像是害羞,但是他總能讓人察覺不到害羞,因為他的神情一如往常。
“你站過來啊,這么遠我只能下床了。”
“快來快來!彼龔谋蛔永锷斐鲭p臂,可可愛愛地躺著催促他,倒真相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江述月靸著拖鞋往前走了兩步,如他平時嚴謹又從容的步子。
伸出右手。
陶梔子握了握,明明也不是第一次碰他的手,但是還是難掩眼中的激動和愉快。
“另一只也要。”
她松開了右手之后, 沒等江述月做出反應,整個人直接坐起來,握了握他的另一只手。
如果說對他的兩只手有偏愛的話,她更愛左手,因為左手是他彈古琴時按弦的手,雖然指側有薄繭,但是按弦的時候她覺得左手更為優美。
江述月的手,絕非粗糲的,盡管他的骨骼偏大,但是皮膚細膩,讓人會覺得有些養尊處優,只不過他本人的性格倒是比手更親和。
拉完手,她終于心滿意足地躺了回去。
江述月嘴角微微揚起,像是瞬間看穿了她的把戲。
門檻效應,一種心理學中的說服策略。
其原理是,先提出一個非常大的、極不合理的請求,當對方拒絕后,再提出一個相對較小且合理的請求,這樣對方更可能接受第二個請求。
而她,將真正的請求放到了第三個。
真是……一點都不貪心。
江述月離開前,順手幫她把被子重新蓋上,最后幫她關燈。
黑暗中,陶梔子默默睜著眼,直到那室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她才輕嘆了一口氣,緩緩閉上雙眼。
原以為江述月的外婆家規矩周全,陶梔子還有些忐忑,但是外婆好像性情比他們還野。
三個人一起在早上用早點,一起喝茶聊天,老太太就會去休息,午后幾乎不見人影,據說每日都有她的小姐妹拜訪。
雖說是小姐妹,但是年齡跨度很大,下到三十出頭上到百歲老人,都統稱“小姐妹”。
早餐過后,他們就一起出門走走看看。
陶梔子不再喜歡商業意味過重的經典,和江述月一起嘗了幾份網紅甜品之后,她默默將面前的盤子推開,然后給出自己的評價
“樣子很好看,但是齁甜!
江述月和她去甜品店,從不對任何甜品感興趣,他真的在將不喜甜這件事貫徹到底。
“永遠都能拒絕不喜歡的東西!
對于陶梔子直白的排斥,江述月會露出贊賞的神情,于是立刻結賬,直接帶著她離開,毫不拖泥帶水。
她不喜歡的甜皮,他會毫不猶豫地買單,甚至這動作有些激進,像是在給她做出正確決定的反饋。
哪怕桌上剩下了一些甜品,但是她學會拒絕自己不愛吃的東西,并且得到了江述月的支持。
漸漸地,說“不”字習慣了之后,每次將不喜歡的態度表達出來的瞬間,她的心里有說不出的爽利。
走在街上,有幾個穿漢服的女聲見他們并肩行走,商量著想上前合影。
“小姐姐,你介意我們和這個帥氣小哥哥合個影嗎?”
陶梔子第一個念頭是覺得有些奇怪,狐疑地看了看江述月。
因為即便有合影請求,難道不是直接問江述月本人更直接嗎?
如果是以前,她雖然心有不愿,但是肯定會靦腆地強迫自己點頭。
但是如今,她友好而禮貌地微笑了一下,柔聲說:“介意!
那幾個姑娘臉色微變,立刻換了副面孔,白了她一眼,然后扭頭走掉。
事后,陶梔子內心還有些不確定,她捏了捏江述月的左手,提醒他看向自己。
“我剛剛,做得算對嗎?也許她們只想合影而已,沒有別的意思,我是不是拒絕得太干脆了!
她很少拒絕人,因為她知道被拒絕的人有時會不高興。
“如果她問了你,說明將決定權放到你的手上,你有權力接受或是反對!
“哪怕她們的請求其實很?”
“跟大小無關,跟你主觀意愿有關!
陶梔子笑了起來,她已經寬和了很多年,她好像一步步被訓練成一個令所有人都開心的人,卻在成年之后,再一步步脫離那些舊觀點。
“我的主觀意愿……那就是不,我不樂意!”
她從小對很多東西表現出過占有欲,比如未看完的書籍,她不想撒手。
然而在規則面前,書籍是共有的,在每個人手里的時間應該是均等。
類似書籍,她從小擁有過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并不多,能表明占有欲的機會也很少,幾乎沒有。
“不樂意,那就果斷拒絕!苯鲈掠米畹恼Z氣給足了她底氣。
“沒錯,狠狠拒絕!”她語氣堅決地附和道。
江述月露出了一個無聲的笑意,低聲評價道:“沒想到占有欲還挺強!
在熙熙攘攘的古巷中,她不小心蹭到了賣糖葫蘆的小攤,連忙給店主道歉。
道歉
完,她立刻回過頭問道:“你剛剛說了什么嗎?我沒聽清!
“沒什么!苯鲈绿茸呷肴巳褐。
一個大型旅游團迎面走來,讓并不寬敞的巷子變得擁擠起來,沒多時她就看到江述月的背影要被人群擋去。
她一鼓作氣,小心地撥開人群,在人海中捉住江述月的手腕。
“好好抓住我!
她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好像連自己都沒去細想這后面的含義。
在吵嚷的環境中,她不確定江述月的耳力有沒有真的那么好。
但是她的手被重新握住,是寬大的手掌,她覺得最好看的那只按弦的左手。
這一次,她終于不是握著江述月的手腕拽他。
而是被他牽著,一種極有安全感的被動,讓她耳邊的聲音短暫消失了一瞬,聽到她有些恍惚的呼吸聲,和那如同古老鐘表秒針的呼吸聲。
她的請求又一次奏效了。
第47章 愛意 這讓我怎么不愛你。
陶梔子和江述月, 雖是年輕人,但是一點都不喜歡湊熱鬧。
見到人群開始擁擠起來,便立刻前往背街。
商業化的小店實在太多, 很多小店在網上被炒得很火,實際上在當地并不算什么好口味, 茶館也是。
他們在人少的背街走了良久,才仿佛剛開始逃離喧囂。
沿岸只有一家不起眼的茶室, 推開木門進去卻別有洞天。
陶梔子很怕在游船眾多的河邊喝茶, 游船上無數的旅行者沿途拍過去,連在岸上喝茶的他們也成了景色中的一員。
但是他們并不想就此扮演別人風景中的NPC,于是對網紅店的選擇慎之又慎。
要說任何一家茶館其實景色都比不上江述月那依山傍水的院子,就是兩人在那里喝茶,未免有些冷清, 甚至要興師動眾。
老板引他們上了樓, 打開了木頭窗戶,窗下是寧靜的河水。
“小店這邊的河道沒有游船, 可安靜了,二位還滿意嗎?”
他們坐到了戶外的, 一處被架高的陽臺, 喝碧色河水就隔著一截欄桿,好在耳根子清凈。
最近江城多雨, 老板為他們點上了炭火,將兩壺茶放在炭火架子上細細煨著。
聽說是老板家里自制的茉莉青提風味的, 小小的茶杯中一人放了一顆被細心剝好皮的青提, 茉莉花一沖,就成了茉莉青提。
陶梔子明白了這個含義之后朗朗一笑,像是發現什么滑稽之處一樣, 在第一道茶的時候,就將青提一口吃掉。
按理說這顆青提應該是最后吃才對,但是她無所謂,就像棉花糖一樣,她對第二顆棉花糖沒有信心,對最后的青提的滋味也沒有信心。
經過這么多次沖泡,再多汁清甜的青提還能是原來的樣子嗎?
只怕現在不吃,青提最終變得寡淡發酸。
還不如青提是青提,茉莉是茉莉。
她一想到棉花糖的典故,不由得抬眼看向江述月,好像潛意識里將他和棉花糖畫上了等號。
但是她很難以在這張輪廓分明又眉眼深邃的臉上,想象出棉花糖白白胖胖又柔軟的樣子。
放松的午后,陣雨初歇,他們在城市的這個角落,一起度過下午時光。
沒有任何的Deadline,沒有學業,沒有工作。
晚上回去的時候,老太太托一個叫阿歲的小姑娘來江述月的院子里帶了個信,邀請他們明天一起去采荷。
陶梔子雖然是南方人,但是采荷不算是她認知內的活動。
她在一旁聽著,有些期待地看著阿歲,連連點頭。
但是江述月卻看起來不怎么熱衷。
“聽起來很好玩,”陶梔子有些摩拳擦掌,隨后又說出了自己真實意圖,“新鮮的蓮子可好吃了!
果然是為了吃的。
江述月聽到后半句話,嘴角抽動了幾分。
等阿歲走了之后,他看向陶梔子,低聲問道:
“你知道怎么采?”
陶梔子茫然地如實說道:“不知道啊,但是肯定不算很難吧?”
“要劃船過去,甚至蹚進荷花池的淤泥里!
“這聽起來確實不難!彼郎啿辉谝獾芈柭柤。
從小都在不停干雜活,這事兒比在福利院天天打掃衛生輪班簡單多了。
那可不是一個人的居住面積,而是整整九十七個孩子——現在增加到多少孩子她就不清楚了。
福利院雖然是愛心組織,但是也不養閑人,干活干得好的,會被優先推薦給有領養醫院的家庭,大家都爭先恐后。
陶梔子以前也爭先恐后,遇到陳友維之后,她依舊會勤勞干活,但是她再也不期待被領養。
“是不難,但是你不是生理期嗎?”
江述月眼皮微抬,斜垂下目光,掃了眼身側的她,波瀾不驚地說道。
陶梔子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只因江述月說什么都過于平淡,這句話顯得更像是今天午后出門一樣稀松平常。
她多年來如很多女孩子一樣,對生理期的談論很是避諱,但是她最狼狽的一面都被他見過了,于是臉皮也愈發厚起來。
腦子飛快運轉,她眼睛半瞇,像一只假裝成狐貍的小梅花鹿。
“原來,是在暗戳戳關心我!
她自認為自己很狡猾,但其實一雙靈動的眼睛永遠更像裝壞人的迷途小鹿。
江述月眼神微斂,身形一動不動,有些冷硬地說道:“肚子疼了可別找我!
陶梔子眼神恢復正常,有些驚喜地感嘆道:“對哦,你要是不提醒我,我之前都沒想到!
之前都是外傷的時候想到她,沒想到內傷也可以。
“那我更要去踩水了,越涼越好,這樣的話……下個月就拜托述月你了!
說這話,她笑容可掬地略微頷首,愉快又熟絡地看著他。
江述月沒回答她,轉身進了茶室。
第二天一早,在鬧鐘響起之前,陶梔子就先一步被腹痛弄醒了。
她連忙跳下床去上廁所,再無精打采地扶墻出來。
有時候這世界就這么神奇,她沒想到真的有造口業一說。
昨天剛說完,結果一語成讖,今早真的肚子疼了。
她跑了幾遍廁所之后,鐵青著臉,肚子早已空空。
可能是昨天吃壞了什么,她隱隱覺得是那顆青提的原因,或者是那幾份齁甜的網紅甜品的緣故。
“怎么了?”
江述月恰好穿戴整齊,從樓上下來,恰好看見陶梔子蜷著身子半躺在沙發上,像一只小小的海馬。
她坐的位置,正是離廁所最近的地方。
她還有功夫沖他眨眨眼,笑了笑,自嘲地說道。
“我昨天烏鴉嘴,今天肚子就疼了!
江述月看著她還有心思開玩笑,倒也沒有直接武斷地判斷她沒事,來到她跟前,低聲詢問道:“去了幾趟廁所了?”
陶梔子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沖他比劃了一個“三”。
其實上她并不擔心,因為畢竟腹瀉不是要命的,只要不是要命的,她都能笑出來。
哦不,要命的也能笑出來。
江述月似乎換了口氣,繼續詢問道:“現在肚子還痛嗎?”
她下意識摸了摸扁平的肚子,想了想,說道:“客觀上不痛了!
這難道還有主觀上?
在江述月疑惑的目光下,她又接了句:“主觀上,還是痛點好,我就可以仗著有病,賴在你身邊了!
江述月一時無言以對,見她能接二連三開玩笑,而且肚子也不痛了,應該沒有什么大事。
不一會兒,江述月從某個房間內走了出來,手上多了一杯溫水和一些藥。
“保險起見,先把藥吃了!
陶梔子不是第一次有這種狀況,其實只是簡單的腸胃不適,她之前一天就差不多康復了,但是看到江述月拿給自己又是拿藥又是接水的,她反而有些慚愧了。
接過藥,也不多問,默不作聲地用水送服了。
“你不用問是什么藥?”江述月對于她的干脆感到很意外。
“
沒事,反正吃不死!彼裏o所謂地笑了笑,把剩下的溫水仰頭喝了干凈。
江述月陪她坐了一會兒,陶梔子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一抬頭,發現時鐘差不多到點了。
“我們……還去采蓮子吃嗎?”
她猶豫著問道,心里還惦記著新鮮蓮子。
“這個季節有蓮子?她們是去采荷花的!
江述月平淡地反問了一句,又稍作解釋。
“哦……”她有些失望地垂下目光。
大概只是身體不舒服的原因,她雖然有開玩笑的心思,但是話卻少了很多。
說到是采荷花的,她的興致就沒有很濃厚了,因為她向來是實用派,如果今天不肚子疼,她大概還能去湊湊熱鬧。
現如今,倒是如江述月所想的那樣。
過了一陣,阿歲來了,準備接他們去荷花池來著,手里還帶了個大竹筐,身上下水的裝備穿了一般。
陶梔子掀了掀眼皮,準備起身,卻被江述月無聲按住。
于是成了江述月起身去回絕了阿歲,兩人在院子里的對話陶梔子聽得斷斷續續,但是內容也差不多猜了個七七八八。
最后江述月交待的那句話,她倒是聽得一清二楚。
“如果有早熟的蓮蓬,麻煩幫我帶一些!苯鲈抡Z氣平平。
阿歲微訝,略微思考一下:“蓮蓬是沒問題的,但是估計蓮子還沒有太飽滿!
“沒關系,總會有一些。”
陶梔子聽到這里的時候,凝住了呼吸,換了個平躺的姿勢,一時間忘記了捂肚子,滿腦子的都是蓮蓬的事情。
江述月揮別阿歲之后,重新走進了室內。
剛一抬眼,便看見木質躺椅的靠背后,露出了一雙澄澈的大眼睛,正趴著看他。
“我聽到了,你讓阿歲給我帶蓮蓬!”
陶梔子的聲音帶著滿滿的激動。
雖然她沒有聽到是給她帶的,但是這里只有她從昨晚到現在一直念叨著蓮子。
江述月從她面前淡然地經過,從容地坐下,不動聲色地說:“蓮子止瀉,你吃點也好!
“述月,你對我這么好,這讓我怎么不愛你。”
她換了個姿勢舒舒服服地躺著,嬉笑著側目看著他。
就這樣輕輕松松、輕而易舉地說著愛他。
江述月似乎覺得這句話極為陌生,動作一頓,看向她,目光帶著的幾分探尋。
“你的愛,可是有期限的。”
話音剛落,陶梔子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對著這樣一張沉穩的臉,她讀不懂這其中的奧義。
她呼吸稍緩,吞咽了一下,雙手無意識地交疊放在肚子上。
好像,躺在殯儀館的人就是這個姿勢的。
雙眼眨巴了兩下,看著天花板,終于品出了話里的深意。
她的聲音無比平靜,帶著淡淡的委屈:“可是,在期限內的每一天,我都會愛你的,可能……遠比你想象中的愛意濃烈多了!
第48章 揉肚子 腹脹,雙手交疊放在腹部,順時……
江述月聞聲, 側目看向陶梔子。
那一抹罕見的委屈早已消逝,她半躺在搖椅上,愜意地半閉著眼睛, 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誰能想到這副樣子的人,剛才還在輕輕表白來著。
他微微啟唇, 但是見陶梔子已經恢復了正常的狀態,反而不想驚擾她, 徑直坐下, 在陶梔子的不遠處。
兩人共處的時候,互不打擾。
印象里陶梔子多數時間在睡覺,江述月多數時間在安靜地看各種書籍。
他翻頁的聲音是最好的催眠的白噪音,空氣中傳來淡淡的書墨的氣味,若有似無, 夾帶著江述月手腕上的沉香木的味道。
如今沉香木到了陶梔子的手上, 氣味就比之前更足了。
自從戴上這串手串,晚上伴隨著這奇異古老的木香, 就沒那么多煩惱,睡得也更安穩。
但其實, 她希望自己不要那么安穩……
陶梔子想到這里, 陡然睜開眼,看向江述月, 原本平淡的眼神中燃起小小的火苗。
她似乎又有了什么主意,連自己都不確定, 只是稍微觀察了一些江述月的神情, 用直覺試探性地說了一句假話。
“述月,我肚子疼!
她說話這句話之后,內心想過很多種可能, 更多是江述月放任她。
凝神聽著一陣,發現一旁的江述月竟然起身走了過來。
他來到搖椅前,站定,面無表情地垂下目光,聲音說不出是柔軟還是冷硬,帶著幾分關切的溫柔,“怎么個疼法?”
“嗯……就是有點點疼!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稍微比劃了一下,手指尖只有很小的縫隙,試圖量化疼痛。
其實上完廁所加吃藥之后壓根不疼了,但是確實比起平時,肚子多了幾分異樣。
江述月有些狐疑地略微傾身,凝神觀察了下她的狀態,想進一步確認,放緩了語調,低聲問道:“我能碰嗎?”
似乎是正中下懷,但是這感覺對于陶梔子來說也有些陌生。
如果是面對穿白大褂的醫生,她也許還能表現得自然一些,但是她面前是衣著正經的江述月,總有種說不出的害羞感,一方面又有些細微的期待。
“能啊。”
她抿了抿雙唇,松開放在肚子上的手,語氣倒是坦坦蕩蕩,就是心里還是有種奇異的忐忑。
熟悉的手,隔著有些單薄的睡衣,就這樣慢慢抵達她的肚子。
在這種觸感下,心里最后的一份僥幸的旖旎也消失了。
因為她舉目一看,正好看見江述月微垂的眼睫,將他的眼型勾勒得剛剛好,睫毛在背光處在眼瞼處投下暗影,遮蔽了他認真而專業的神情。
隨著他輕微的指下按壓,臉上的影子卻如流光一樣若隱若現,讓人看得不真切。
“這里疼嗎?”他低聲問道。
陶梔子愣愣地看著他明暗交錯的臉龐,微微搖頭。
他隨后摸索到另一處,再次問道:“這里呢?”
陶梔子還是說:“不疼!
見他試了幾處之后,陶梔子恍惚間好像找回了起初的念頭,在他的手徹底離開自己之前,忽然說道:“這里有點疼,像是脹氣。”
彼時他的手恰好停留在下腹。
下腹輕微疼痛,有些脹氣,說明并非急性腹瀉,是可以通過輕柔按摩而緩解不適的。
但是他確保無礙之后,便將手拿離,直起身,眼神微動,像是后知后覺地判斷出陶梔子的把戲。
只不過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
江述月重新回到原先的位置,肚子上的觸感逐漸消失,連同他殘留的溫度也一并帶走了。
“述月……”她又弱弱地喚了一聲,側躺著看著他。
平時她挺想讓自己用脆弱的一面換取一些關注來著,但是沒有什么信念感。
好不容易拉肚子了,雖然一點都不嚴重,但是卻能讓她變得比平時更纏人。
“喝點溫熱的!币粋小茶杯被他遞了過來。
今天江述月遞到她面前的茶杯里面裝的不是茶湯,而是溫水。
他雖然冷著一張臉,但也沒有全然不管她,還有有做出一部分行動。
只不過今天她暫時是不能喝茶了。
陶梔子從搖椅上起身,接過茶杯,低頭喝了起來。
反正心里乖不乖巧不知道,面上倒是很乖巧,像個規規矩矩坐著的小孩子。
她低頭喝水的樣子分外安靜,但是眼珠子轉動的時候又好像在默默醞釀著什么。
“述月……”她的聲帶受到了溫水滋潤后,變得比平時清潤軟糯,連這聲低喚都感覺不一樣,嬌憨中帶點率真的可愛。
聞聲,江述月看向她,等著她的后文。
“幫我……摁摁肚子?”她似乎想故技重施,用臺階效應。
“不行!币痪錈o情但是卻沒有半點殺傷力的拒絕,
從江述月悅耳的嗓子里發出。
這句拒絕半點沒有打消她的念頭。
原本想提一個拉拉手的建議,但是話到了嘴邊,卻突然改了主意。
喃喃自語,卻意有所指:“唉,人生總是這樣起起落落,充滿坎坷,怎么能什么都順心了,失望總是貫穿人生始終……”
這一套套的話,是她網上沖浪學來的,配上故作哀傷的語調,是有那么幾分悲情的意味。
聽到了這里,江述月放下點檀香的金屬打火機,轉過視線看她,說道:
“腹脹,雙手交疊放在腹部,順時針輕輕按壓!
陶梔子極力忍住嘴角的笑意,放下茶杯,癱倒在要以上,低呼道:“我按壓沒用,你來才有用!
在瞧見江述月別開視線的瞬間,她重新坐直了,一字一頓地說道:
“就要你按!
這次江述月沒有開口拒絕,但是收回視線將檀香調整了下角度,擺弄了一下茶寵。
每天晚上被迫和她拉手已經成了日常項目,現在……
室內極為寂靜,但是陶梔子仿佛讓這死氣沉沉的屋子多了幾分活力。
她氣呼呼重新坐起聲,雙手環抱,憤憤道:“脹死我算了。”
這句話并非出自真心,完全是她軟硬兼施的把戲。
只需要在以往的套路上稍作調整,江述月又就范了。
江述月慵懶地抬眼,一雙眼睛雖然沒有笑意,卻黑白分明,像是一泓清泉沉在了眼底。
“行,過來!
陶梔子為了體現自己反抗的決心,沒有看他,步子像是極不情愿地往他那邊挪了挪。
“躺下。”
他站起身,給她讓出了位置,低聲吐出兩個字。
陶梔子這才開始露出了笑容,笑容很大,明里暗里都是開心。
她乖乖躺下,后背枕著個靠枕,江述月在她身邊坐下,剛在在她推測,這樣只需要略微側身,就能幫她揉肚子。
微涼的手伸過,將她的衣服微微下拉,擋住了全部的肚子。
陶梔子忽然有些緊張了,沒注意自己躺下的瞬間,睡衣往上攢了一些。
她猛地低頭一看,發現衣服已經瞬間被他整理好了。
莫名地,之前還死皮賴臉的人,臉頰有點燒。
江述月的手掌帶著一定的溫度,按照一定的方向為她輕輕按壓。
柔軟的肚子在輕微的按壓下凹陷了很小的弧度。
她親眼看著這個極為緩慢的動作,有一瞬間,有種手術刀落下的錯覺。
只不過病人永遠看不見手術刀落下的瞬間。
接下來,她說不出是什么感覺,感覺像絲綢一樣輕柔,帶著一些重量,全然不像在療愈她,更像是放松心情的按摩。
這個午后,仿佛過得比任何一個午后都讓人覺得愜意。
在足夠放松之后,她忘記了什么。
直到感覺到身體的一湍暖流劃過,她驚呼一聲坐了起來,“壞了!
然后直接跳下木質長椅,慌忙地穿上拖鞋,向廁所奔去。
生理期的女生,尤其是躺下的時候,一般都會每個細胞都是緊張的,但是剛才那些詭計得逞沖壞了她的頭腦,讓她一時間沒有特別注意。
檢查好了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氣,還好來得及時,還有救。
緩緩往回走的時候,她沒有繼續裝了,而是一臉淡定地躺回到搖椅上,閉上眼睛,搖啊搖啊,像個愜意的老太太。
傍晚降臨之前,阿歲帶了一整個竹筐的蓮蓬過來,還有一束半開的荷花。
荷花被江述月將根部修建后放入花瓶中,使得荷花蓮蓬和荷葉錯落有致。
他修建的姿勢嫻熟,毫不拖泥帶水,從插花的完成度和審美來看,倒不像是無意識的,而是大致在心里構思過。
是什么神奇的男人,連插花都會的。
做完這一切之后,江述月拎著蓮蓬走進了常年不用的小廚房,在工作臺前挑選著比較飽滿的蓮蓬,再打開。
阿歲送來的蓮蓬顯然遠遠超過預期,這讓人得以挑選出顆粒最飽滿的蓮子。
陶梔子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江述月進了廚房,在一旁安靜地看著。
江述月將手洗干凈之后,從水中撈起泡發的銀耳。
她這才猛然反應過來,印象里江述月今天一直都沒有進過廚房,竟然做足了準備。
倒是讓人有些意外。
從沒見過江述月下廚的陶梔子好奇心爆棚,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蓮心不好吃,快去掉!
由于觀察得十分仔細,她敏銳地發現了江述月沒有去蓮子心,立刻出聲說道。
“蓮心清熱止瀉!
江述月沒有半點聽她的,將手里全部沒有去芯的蓮子扔進砂鍋中。
第49章 偷吻 她厚著臉皮鳩占鵲巢,棲息在這冰……
本以為江述月不會下廚, 陶梔子靜靜地在一旁觀察他的動作,想著等他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去幫他一把。
誰知江述月的操作熟練度遠遠超過她的想象。
“我很少看到有你這么熟練使用廚房的同齡人。”陶梔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住感嘆道。
額……相差九歲應該也勉強算同齡人吧, 至少一個輩分的。
她發現自己下意識把他當做同齡人,好像這是一種縮短雙方距離的方法。
盡管她覺得比自己大很多的江述月其實挺好的, 大家也沒有代溝,而且他身上帶著在她接觸的同齡人身上沒有的成熟和穩重。
“我用廚房的次數不算少!苯鲈略谝唤z不茍地處理銀耳, 并且給紅棗去核。
“誒?”陶梔子在旁邊看著他的動作, 條件反射地表明了疑問。
原以為江述月大概沒注意到她很輕微的疑惑,下一秒他的聲音就細細密密地傳來,如同連綿的細雨。
“上大學期間基本都是自己做飯,學校的食堂一般只提供午餐!
大學……
這對于陶梔子來說是一個極為陌生的領域,心中早已死掉的憧憬又在撞擊著她了。
像她這樣的人, 本應該一開始就不要燃起希望的, 否則就不會每一次提及都像將傷口敞開一樣帶著苦楚。
“哦,這樣啊……”她的聲音弱了下去, 一時間反而不知道說些什么。
這種失落的情緒沒有蔓延多久,她手里多出了一個東西, 低頭一看, 是一個完好的蓮蓬。
“允許你可以生吃一個,剩下的煮熟再吃。”
與自己并肩站著的江述月, 像是雪中送炭一樣給她手里塞了新鮮蓮蓬,穩住了她不斷下降的情緒。
她盯著這蓮蓬反復觀看了很久, 拿起、放下、對著光、背著光, 多方位端詳,直到看夠了才肯剝開它,可心疼了, 生怕弄壞它可愛的造型。
她剝開蓮子,又進一步用手指一分為二地掰開,將里面的綠色蓮心去掉,這才肯放心大膽地塞進嘴里。
分明是帶著些清甜的淡雅口感,卻在她咀嚼的時候,覺得異常不舍。
廚房的窗戶有一扇正好對著西邊的落日,天氣在黃昏十分徹底放晴,暖暖地從窗外打了進來,照在她的下巴處。
她在吃蓮子,身旁的江述月正在處理食材。
她見江述月的手沒空,便將自己手中去心的蓮子遞到他嘴邊。
在江述月無意識的情況下,他本能性地對周圍的環境有所防御,于是略微往后避了避。
“給你剝好了,嘗一顆吧,我洗過手的!
她想了很多種江述月不愿意吃的可能,只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解釋的原因。
他有些生疏又配合地半張著口,陶梔子將蓮子喂給他,角度掌握得恰到好處,連他的雙唇都沒碰到半分。
陶梔子笑意盎然,好像比自己吃到新鮮蓮子還開心些。
她回過頭,對著遠處陽光靜默地想著,幽長地的問:
“述月,你是很會感知別人的情緒嗎?”
總感覺有些巧合之處,在她的心情下跌的瞬間,他總能輕輕巧巧地伸手接住。
像是隨意的行為,可是真的接住了,她那如下落的雨一樣的心思,她的一個靈魂碎片。
“我沒有太多和人相處的經驗!彼麪钏撇唤浺獾卣f道,算是回答陶梔子的問題。
也許這個問題本身,他自己也無法回答。
就像小時候有家長問你,在學校里成績好不好一樣——無人能給一個具體又客觀的回答。
情緒,如同不斷在蒸鍋里翻騰的水蒸氣,不斷積蓄,不斷醞釀。
她呼吸著帶有白開水味道的空氣,如同吹開陰霾一樣,低聲地呢喃道:
“但你好像能感知到我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猜錯了!
彼時的夕陽已經處于低空,像剝了皮的血橙,一點點墜入那遠方的薄霧,如同被放入加滿冰塊冒著冷氣的玻璃杯中。
夏天的微風像烈酒一樣,吹染著窗外的古樹。
江述月手中的動作未停,問道:“你要喝甜的還是淡的?”
陶梔子猛然回過神,余光注意到他剛才微抿的雙唇,殷紅又涼薄的,卻無意間暴露了溫情。
“甜一點的吧……”這是陶梔子思索之后的答案。
她其實常吃淡口,多年來都是,而且淡口對身體更好,但是今天,她莫名想要甜一點的。
也許她也好奇,沉斂的江述月究竟能把這道中式美食做得多甜。
時間,如同調味品,被加入砂鍋中,咕咚咕咚,冒著小小的氣泡,銀耳在咕咚中出了膠,被泡發的桃膠也變成了鍋中的風月,與枸杞和紅棗,在熱氣中翩然旋轉。
出鍋前的一小把□□糖加入,用精致的小碗盛出,放到了陶梔子面前。
她低頭看著小小的一碗,卻囊括了所有的食材。
第一口舀起蓮子,在瓷勺中浸泡于出膠的銀耳中,還有一枚誤入的枸杞。
入口是的確是甜的,恰到好處的甜,甜而不齁。
咬破蓮子的時候,清香四溢,唯獨蓮心,依舊苦澀。
她靜想了一陣,趁著江述月不注意的功夫,試圖將它偷偷吐了出來。
可就在前一秒,江述月恰好看向她,眼神寡淡如水,卻在看見她的瞬間,徑直在她身旁的并肩坐下。
并沒有任何監督的意思,可偏偏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我不喜歡吃蓮心……”她咀嚼著,口腔里多了些清苦,表達著自己的想法。
“我幫你額外加了些糖!苯鲈陆o出的是解決方案,但是這都不是陶梔子的解決方案。
此時陶梔子看著他的側臉,將蓮心咽了下去,卻忽然感到兩人這樣的距離像是一種對她的獎勵。
有些人,如果童年缺失,那她這一生不管年紀上多么成熟,都會始終活在童年的邏輯里,并且見縫插針地去重演那些遺憾。
冒著熱氣的甜湯將空氣加熱到溫熱的程度,與她的氣息,反復碰撞。
“不奏效,還是苦澀,和生活一樣苦!
她莫名其妙地說出這樣一句話,雙眼卻始終在江述月的臉上,喉間突然有些發不出聲音,她腦海中閃過一些不缺定的被乳白色的大海遮擋的畫面。
“要怎么樣才奏效?”江述月是帶著認真的態度問的。
“我告訴你……”陶梔子聲音放得輕緩,湊上前去,像是要跟他耳語。
江述月看懂了她的意思,也略微附耳。
等待他的并非耳語,而是一個溫潤的帶有熱氣的觸感,在臉頰處轉瞬即逝。
如同一個印章,殘留的氣息在皮膚上縈繞良久,持久地停留,讓人意外。
這一次,陶梔子沒有笑意夸張,而是面容恬淡,平靜地說道:“這樣就可以了!
這個觸感,對于江述月來說也是極為陌生的,讓人辨不明有多少種情愫混雜其中。
這樣的距離,陶梔子親眼觀察到江述月的瞳孔驟縮了一瞬,說明他也許只是面上平靜。
“陶梔子!彼B名帶姓,不辨情愫地低喚她的全名。
那張近在眼前的臉沒有絲毫愧意,反而響亮地答道:“我在!”
字正腔圓,鏗鏘有力,像是下一秒就要開始在國旗下宣誓一樣。
她的反應總是讓人出乎意料。
江述月似乎也不想讓自己的語氣和神情過于嚴肅,但是還是帶有懲戒性地反問道:
“竟然學會強吻了是吧?”
“不是強吻,是偷偷吻!碧諚d子面無愧色,直白地回答道。
無情無欲的一張臉,像是有些繃不住,他的眼神變得復雜起來,像是在試圖解構那個吻,或者將一些失控的情緒重新修正。
“我就當,是友誼之吻了!
他看到她這副模樣,一時間好像也找不到更恰當的形容。
陶梔子滿意地用大拇指輕輕抹了下唇,嘴角露出一個笑容,好像真的不是蓄謀已久,而是臨時起意。
“親臉頰,當然是友誼之吻,至于嘴巴……還是留給你未來的女朋友吧,我絕不會動那里!
也不知道她如何無師自通,會這么多理直氣壯的邏輯,學會將自己偷吻臉頰的事情合理化,算準了他的脾氣,在他的限度內瘋狂蹦跶。
江述月聞言,像是精神被她三言兩語折磨得極為疲憊,最終也找不出責怪她的話,只能作罷了。
值得欣慰的是,接下來的時間里,陶梔子乖乖把蓮子帶蓮心都一一吃掉。
她其實從未跟江述月說過,她一點都不挑食,這是她從小被迫養成的習慣。
正如生活一樣,食物留給她的選擇并不多,她沒有挑食的權利和前提。
而此刻,江述月在賦予她不再當那個恪守規矩的孩子,讓她有勇氣一步步跨出去。
她深知自己剛才可能做得過分了些,但是他下次可能也沒機會責怪她了。
在這天地間,她如同一只笨重的鳥,時而想要起飛,卻永遠只能飛離地面幾米,永遠飛不過洋流,無法去溫暖之地度過隆冬。
但是有一天,她看見了愛斯基摩人留下冰屋,她驚喜地發現,原來冰做的屋子,反而能遮風避雨,幫她度過這難熬的嚴冬。
于是,她厚著臉皮鳩占鵲巢,棲息在這冰屋當中。
第50章 相擁 你怕打雷嗎
夜幕時分, 預示著又一夜即將過去。
陶梔子的腹瀉早已好過,再也沒跑過廁所,還剩下煩人的生理期, 但是按照經驗也大概還剩下一周的時間。
雖然有一個偷吻的小插曲,但是她和江述月之間, 好像并沒有什么本質改變。
并沒有電視劇里那種的兩人目光相撞時候的尷尬和羞赧,兩人保持著以前的最尋常的相處方式。
這好像不是件壞事, 說明江述月并沒有往心里去, 沒有刻意將她疏遠。
但同時也不是件好事,因為這證明“友誼之吻”的定義奏效了,所以才能如此坦蕩。
再結合江述月多年的國外經歷,似乎他的內心會更容易將這些接觸“去曖昧化”。
即便她以后擁有更多親吻臉頰的特權,但是都停留在“友誼之吻”的階段, 這好像讓人難以接受。
說不出哪里難受, 如果可以以友誼的名義接近江述月,甚至與他肢體接觸, 但是本質上靈魂是被隔絕在外的。
這種內心上的隔絕仿佛比肢體上的隔絕更可怕。
夜色漸深,陶梔子晚上吃完兩碗蓮子羹之后早已撐得不行, 躺在搖椅上故作悠閑, 實際上思緒極為復雜。
阿歲在一個很恰當的時候來院子里收竹筐,并且順便帶了個信。
老太太提醒他們后山的溫泉近日剛請人清理好, 最近天天下雨濕氣重,讓他們去后山泡溫泉驅驅寒。
陶梔子原本聽到這個消息內心是有些激動的, 連忙像詐尸一樣坐了起來, 立著耳朵有些興奮地坐在原處。
江述月的回答被屋內的水燒開的掩蓋過去,她沒能聽清。
待送走阿歲,江述月重新進了的屋, 抬眼一看,那雙難掩好奇的雙眼正緊緊追隨著自己。
“你外婆家也太酷了吧,依山傍水冬暖夏涼,后山還有天然溫泉!碧諚d子毫不掩飾自己對天然溫泉的好奇,而且還是私人溫泉。
雖說她早有溫泉的概念,可她連集體溫泉都沒去過,更別說是天然溫
泉。
“想去倒是可以去,但是,你能去嗎?”
江述月看向她,抬手給她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她手中,淡聲道。
真是關鍵的靈魂一擊,在摸到溫水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雖說是溫泉,但是生理期她也沒法去,還有身上有一些傷,大概也不適合長時間泡湯。
但是算了算日子,生理期已經進行到一半了。
她嘆了口氣,喃喃自語到:“要是這世上有可以讓人生理期泡溫泉的發明就好了!
窗外寂靜了下來,從草地里傳來斷斷續續的蟲鳴。
江述月原本在啜飲清酒,陶梔子也不指望他能聽見,可聲音卻如同荒原上的風細細密密地傳來。
“有!彼r少用什么篤定的語氣,包括此刻,語氣也是不急不緩。
這是一份極為寶貴的淡定,只因,江述月可能從未需要急于向旁人證明什么。
這世界,每個人都能發出聲音,第一人稱看待這天地。
每一種聲音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合唱團,大家爭先恐后地發聲,希望被關注,成為不凡之人。
但是彼此的歌聲相互遮蓋,做同樣的動作,走類似的路,最后相互遮蔽。
江述月就是并不在乎自己的聲音是否被遮蔽的人,但他的每一縷聲音都足以被她聽見。
但是,陶梔子知道自己在這世上渺小而孤獨,她不想讓自己的聲音被遮蔽,如果她不竭力吶喊,還有誰能注意到她。
在她略微好奇的目光中,他說出了答案,一種叫衛生棉條的物品,上世紀初被發明出來,屬于置入性衛生用品,但是亞洲女性用得相對較少。
這就是可以克服經期不能泡溫泉的發明,對于陶梔子來說是一種全新的概念。
說不上新的概念是好還是不好,但是這就像客觀地大腦注入不同類型的能量一樣。
從以前只有一種選擇,到現在存在多種選擇。
如果生命長一點,再長一點,她也想做更多不同的嘗試,去感受不同的城市,去認識不同的人,去其他公園看看有沒有不同于先知性格的貓,從世界各地不同角度看日出日落,看南半球和北半球不同的極光,經歷截然不同的天氣,還包括使用不同的經期用品。
這天晚上,睡前的陶梔子像往常一樣想跟江述月握握手,卻發現他好像比平時沉滯了一些,并沒有那么干脆地來到床前。
但是最終她握到這骨節分明的手時,又再次如愿以償。
她說對江述月提到——江南這個地方,是她旅途的首選,因為它在她的童年印象里過于迷人,迷住了她的心,讓她意志渙散。
下一句是:“你和江南一樣。”
也許對一個地方產生好感就是這樣簡單,只需要一個生活在這里的人就可以。
反過來也成立。
不知在江城的第幾個夜晚,夜里一聲驚雷,下起了暴雨。
陶梔子在黑暗中被窗外的閃電照亮,猛然被雷聲吵醒,接下來就是傾盆大雨,如上天在宣泄著情緒一樣。
她平靜地睜開雙眼,無動于衷地看著屋外的電閃雷鳴,不止一次地喜歡雷雨天。
前提是這場雷雨不會對人類造成什么傷害。
雷雨的夜晚對于陶梔子來說挺熱鬧的,像是天上的神仙在吵架一樣。
雷雨天在盛夏,帶來一整個夜晚的涼爽天氣。
除了吵得睡不著覺,沒什么不好的。
在驚雷停歇的間隙中,她從臥室的門縫發現走廊上的燈亮起。
凝神細聽,她瞧見人影搖晃,緊接著是窗戶關閉的聲音。
她第一個念頭并不是驚慌,哪怕好幾聲驚雷都沒嚇到她,因為她能用耳朵辨認江述月的腳步聲,那絕對是一種他人演繹不出來的腳步聲。
江述月應當是下樓把窗戶關上,免得雨水進來。
陶梔子掃了一眼自己的窗戶,本就是關好的——可惜。
既然她知道江述月就在門外,她原本想輕手輕腳來到門邊,趁著雷雨天突然打開門給他一個驚嚇的。
她果真這么做了,赤著腳,在木質地板上走起來靜悄悄的。
先是將耳朵輕輕貼在門邊,觀察著門外的響動,就等著江述月重新出現在二樓的走廊上。
她心中又是期待又是好奇,印象里江述月每次出現在自己面前,都穿戴整齊,今晚是臨時出來關窗的,應該穿著睡衣,總之應該是和平時不一樣的裝束。
等了一會兒,腳步聲再次出現在二樓走廊。
她屏氣凝神,瞅準時機,將手慢慢搭在門把手上。
就是現在!
“述月!”
“轟隆隆!”
兩道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她飛快打開門鎖,卻在這個瞬間,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江述月的身影,走廊上的燈陡然熄滅,與此同時天空在一瞬亮到幾乎讓人失明的閃電之后,爆發出今晚最大的驚雷。
那閃電從她身后的窗戶傳來,將她站在門口的身影勾勒出來,將她襯得單薄得如同一團紙片。
那雷聲過大,響起的瞬間還是讓她被狠狠嚇了一跳。
真正讓她不適的,不是恐懼,而是她心臟在驚嚇后狠狠抽痛了一下,不是陣痛,但是足以讓她一口氣沒緩上來,加之雙眼一時沒法適應黑暗。
兩眼一抹黑,她扶著門框的手用來護住心臟,整個人踉蹌了一下。
她根本不知道江述月在哪個角落,更沒有故意往他身上撞。
可偏生這電光火石間,卻墜入一個溫暖又略顯陌生的懷抱,從呼吸間那一抹空氣中的薄荷雪松香,她太容易能辨別出自己面前的是誰。
比起接觸江述月更讓她失神的是自己的身體狀況,她笑不出來,沉默著用手捂住心口,黑暗中眼神肅穆,仿佛在迎接接下來心臟帶給她的鋪天蓋地的懲罰。
稍不留神就要要她命的懲罰。
“你怕打雷嗎?”
隔著厚重的黑暗,她辨不明江述月的神情,但是像是在雨天嘩啦啦雨聲里,將他的嗓音染得發白,和氣泡水類似的質感,有些細膩,有些發涼。
但也同樣像氣泡水一樣治愈人心,讓她欲罷不能。
她在心臟的異樣下沉沉閉上雙眼,收斂著笑容,不言不語,用極為有尊嚴的方式迎接著什么。
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她感到一種透徹的寒涼……如同地面對她靈魂的互換。
這份難得出現的陶梔子身上的嚴肅的沉默,好像變成了一種無法言語的驚恐。
那雙有力的手臂,從一開始支著她的雙肩,到后來充滿著不忍,緩緩收緊,以一種保護的姿態將她收入懷中。
耳邊響起那他人的陌生的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時,她的心臟好像也如同得救一樣,保持著和對方心臟一致的步調。
心臟那抹鈍痛消失了,她有些失神地張開雙眼,松開胸口處攥緊的拳頭,整個人如重獲新生般放松下來。
她怎么又這么幸運,好像又一次逃離了死亡,劫后余生般熱淚盈眶。
抬起雙臂,穿過江述月的身側,緩緩用力,盡量將他也帶入自己的面前。
她不知自己是因為感動還是什么,好像有幾分淚失禁的意味,眼前淚光閃爍得越來越多。
盡量想把那莫名的淚水咽回肚子,可還是從眼眶中墜下,消失在對方胸前的衣襟中。
一時間,江述月以為她害怕到極點,不住用并不熟練的肢體動作安慰她,在她后背的肩胛骨處輕輕拍著。
可陶梔子這里,卻已經與死神交錯。
不想騙人,但是又不舍這意外而來懷抱。
她在腦海里無數次幻想過的懷抱,真實情況其實比她想象中更好更有力量。
江述月仿佛真的是良藥,既是良藥又是毒物。
讓人倍受治愈,又深感上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