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番外·歸家(一)
自那晚從水底浮起來, 時修照舊住回了監房, 至于他私自越獄, 周大人硬是半個字沒提,只裝作毫不知情。還計較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做什么? 如今姜辛已死,而且死得其所, 一切不是自然推給他擔著。這時候再要爭,也是曹善朗與姚時修去爭,他一個芝麻綠豆官, 且不悄悄的,還亂出什么頭?
周大人不尋釁挑事,時修亦無話可說, 橫豎該說的, 他都寫信告訴了他爹,只看他爹在朝中如何周旋,他每日只管高枕于監房, 等朝廷的旨意下來。
卻怪,住了這半個來月, 也不見西屏前來探望, 他娘前面倒來過一回,見他沒什么大礙,后面也不曾來過了。每回問臧志和,只是支支吾吾說太太和姨太太都不得空。
“她們到底有什么可忙的? ”時修散漫地坐到桌旁去, 一摸茶壺, 有些涼了, 便叫來獄卒換新的茶來。
那幾個獄卒一看周大人并不曾問時修私自出獄,也未曾責罵他們當差的一句, 就猜到以眼下的情形,時修官復原職想必是不遠了。因此服侍他服侍得比往日還勤謹, 一刻不敢懈怠, 忙不迭就去換了新茶來。
臧志和親自趕到門外接了, 殷勤備至地給時修倒茶, “太太和姨太太在家收拾東西呢, 等朝廷的旨意下來, 大人肯定是要官復原職, 提早打點好行李咱們好回江都去啊, 免得臨到跟前亂忙。”
算算日子, 朝廷的旨意下來恐怕還得十日上下, 再急也急不到這會。時修呷著茶, 總覺不對, 那晚水上浮起來, 回去的時候, 他和西屏共乘一駒, 西屏濕漉漉地坐在他懷里, 雖然不說話, 卻緊攥著他肩上的衣料, 十二分的依賴眷戀, 一刻也不能和他分離的樣子, 這時候怎么又舍得不來看他?
他抬起頭, 歪著臉, 眼中滿是懷疑, “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
臧志和呵呵連笑, “我豈敢欺瞞大人? 這不是太太想帶姨太太一道回江都么, 這些日子正忙著和姜家商議呢。”
時修冷笑, “有什么可商議的? 難道姜家敢不答應? 哼, 他們自身都難保了, 還敢強留人?”
臧志和趁機轉開話頭, “這姜家一定就要完了? ”
他擱下茶盅, “七.八分準吧, 姜家訛詐民田的事我爹一定是會上報朝廷, 姜辛雖死了, 總不能就如此算了, 曹家不肯讓出田地, 那么就只能姜家吃虧了, 少不得要拿他們家的錢賠給那些農戶。”
臧志和嘆了口氣, “這也算寬慰了鄭晨的在天之靈。”說著冷哼一聲, “真是便宜了周大人, 我看鄭晨明明是他和姜辛合謀殺死的, 如今他只管全推到姜辛頭上, 自己摘得一干二凈! ”
時修早慮到這點, 可惜汪鳴已死, 無人可指證周大人, 遲騁等人本來就有疑罪纏身, 如今人又不知躲到了何處, 更不可能出來指證他什么。好在訛詐民田一案, 就夠周大人喝一壺的了, 朝廷即便給曹家留情面, 也不會給這小小縣丞面子, 還不是拿他開刀。
這世間之事, 煩就煩在這里, 黑不黑, 白不白的, 是非善惡總不能分明, 就連自己如今不也有些包庇之嫌么?
說到包庇, 又惦念起西屏, 話鋒便轉回她身上, “我問你, 是不是六姨和我娘在家, 鬧僵了? ”
不是沒這可能, 他娘雖不通官場之事, 可家務事卻是明察秋毫, 那幾日為西屏失蹤, 他急得吃不下睡不著, 明眼人一瞧就能瞧出些端倪來, 何況女人天上在這種事情上嗅覺敏銳, 想不起疑也難。
西屏一向就對他娘存著份感激之情, 若是他娘對她說些什么“深明大義”的話, 她未必不會聽,會不會她早走了?
想到此節, 時修屁股上如同著了火, 噌地跳起來, “六姨是不是給我娘趕走了? 你休要瞞我! ”
臧志和從床上起身, 連跌搖手, “沒有的事! 太太怎么會趕姨太太呢, 我拿人頭擔保沒有! ”
時修半信半疑, 想到“她走了”便恐慌, 還有種欲斷無腸的空惘。隔了會, 跌回凳上, 自己喃喃嘀咕, “她根本沒地方可去, 你們可千萬不要哄我, 不要哄我——”
“沒有哄你, 姨太太好端端在慶豐街住著呢, 大人只管放心。”臧志和最不會扯謊的, 尤其在時修跟前, 只得稍微捂著嘴臉, “要不, 大人有什么話要對姨太太的說的只管告訴我, 我捎回去。”
時修哪好意思告訴他? 只得瞅他兩眼, 算了, 搖了搖手。算得不甘心, 臉上有種無可奈何的委屈的神氣。
他哪里知道西屏是病了, 那日跌進水里, 回去的時候又吹了風, 撐到次日便倒在床上起不來。她一向少病, 不知為什么這回病得格外厲害, 好像骨頭給人抽走了似的, 身體里只剩虛空, 所以必然坍塌下去。
她起初也不知道為什么, 隔兩日有些清醒了, 聽見秋風瑟瑟, 太陽還是那太陽, 不過冷了。自己睡在床上, 想到余生再沒什么可忙碌, 覺得從前十幾年是望著一座山在趕路, 終于走到了, 山卻不見了, 天地間是巨大的茫然空虛。
她睡在東廂里, 懶懶地蜷在床上, 枕著時修的枕頭, 蓋著時修的被子, 隱隱還聞著他的氣味, 她把一只手放在枕邊的一片蒼白的陽光里, 感覺到一絲絲暖意, 那暖意是一種病態的纏綿。
她久不見好, 可能是自己不情愿好起來。上岸是上岸了, 冷不丁踏實下來, 又莫名對這踏實有點不安。
臧志和回來了, 正在院里問紅藥: “姨太太好些了沒有? 大人總問, 我都要瞞不住了。”
顧兒聽見, 從正屋里走出來, “不許告訴他, 免得他又折騰, 老老實實在里頭住幾日, 只等朝廷的旨意一到就能回江都, 又橫生些是非做什么? ”
說話間, 走到東屋里來瞧西屏, 見西屏醒了, 還在罩屏底下就笑起來, “你午飯睡著就沒叫你起來吃, 這會餓不餓? 想吃什么我叫紅藥她們做。”她走到床上坐著, 摸西屏的額頭, “比昨日又要好點了。”
西屏笑吟吟地在枕上看著她, “我不大有胃口。”
“沒胃口也要吃的, 不然病更不會好。”顧兒嗔她一眼, 叫了紅藥進來, 按早上大夫說的, 吩咐煮藥膳粥。
藥材要去現買, 西屏不大好意思, “就吃芥菜粥好了, 清淡點。”
“清淡管什么用? 前頭已經吃好些天的淡的了, 我看大夫說得不錯, 要補一補, 這樣才有精神抵過病氣去。”
這工夫黑貓溜了進來, 跳到床上, 顧兒忙抱住它, 走去案前, 倒了點茶水打濕帕子將他四個爪子搽了一遍才放它到床上去。它就臥在西屏枕邊, 烏漆嘛黑的一團, 只兩個圓眼睛亮晶晶地在西屏臉上打量。
西屏看著顧兒, 不知該怎么說和時修的事, 從前不說是以為不必要, 事到如今躲不開的, 早晚得說。不過她想顧兒八成猜到了些, 但她不問是什么意思? 要是不情愿, 又何必仍然待她這樣好?
顧兒轉過眼, 恰巧看見她的目光閃躲過去, 反手去撓貓的脖子, 微笑的臉上有絲悵惘。她心里一動, 想她這病總不好, 是不是有意逃避什么的緣故? 她這時候就是只貓, 剛從外頭的寒天動地里走進間暖暖和和的屋子, 對屋子里的一切都有點怯生生的。
顧兒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 把她臉上睡散的頭發撩開。西屏調目來對著她安慰性地一笑, 那笑好像是在說她很知足, 別的不要也不要緊。難怪她不肯好起來去探望時修, 也許就是故意疏遠給自己看。
本來時修的婚事要和姚淳商議著辦, 這會她也顧不上了, 慢慢握住了西屏的手, 啞然一瞬, 然后失笑, “我一向就想討個頂好看的兒媳婦, 挑來挑去的, 我看誰也不及你好看。”
西屏的手在她手里輕輕顫抖了一下, 又對著她笑了, 笑得有點害羞。顧兒也笑, 彼此沉默著, 西屏盡管沒看她, 只看那貓, 眼圈卻紅了。顧兒看著她半張臉, 不知怎的也流下淚來。
直到紅藥端了藥進來, 她才蘸干了眼淚, 拍了拍西屏, “起來吃藥, 趕快好了, 咱們好去姜家收拾你的東西, 早點和他們家斷干凈, 咱們心頭都踏實。”
果不其然, 過兩日西屏就好全了, 只是清減了些, 換了厚衣裳還是和先前一樣瘦條條的, 坐在吳王靠上還是顯得單薄, 臉上帶著點紅潤的病氣, 瞧著倒驟減了些年紀。
難得這日大太陽, 吳王靠上有些發燙, 顧兒特地叫她坐在這里曬曬。南臺從洞門進來, 就看見她背靠在柱子上屈膝坐著, 闌干上放著碗新瀹的茶, 揭開了蓋子晾著, 茶碗里騰騰地冒著煙氣。
南臺有好幾日沒來了, 才忙完給姜辛治喪的事, 這兩日家中上下又纏著他打聽朝廷的意思, 他將時修的揣測說給她們聽, 都怕抄家, 所以忙著各自藏私財尋退路。
這一忙, 就都忘了西屏, 袖蕊自從那夜逃回去, 次日知道爹死了, 緊跟著便大病一場, 至今沒好, 根本沒力氣過問別的, 盧氏的娘家倒是來了人幫著料理打算。
“朝廷要是抄家, 盧家舅老爺說就帶大伯母和袖蕊回家去。要是只要銀子, 往后生意上就交給舅老爺幫著照管。”南臺站在吳王靠外頭和她說, “這一向家里亂糟糟的, 一時不得空過來。我看二嫂倒好了許多了。”
西屏歪著眼睇他, “那你怎么辦呢? ”
南臺笑了笑, “我是一樣吃朝廷的俸祿, 朝廷是抄家還是要錢都不與我相干。”說不想干, 到底心里也有些惘惘然, 他繞到廊上來, 與她對坐著, 覺得這世上唯一還和自己有牽連的, 就是她了。
然而這一絲牽絆也是若有還無, 根本抓不住, 知道她有要隨他們回江都的打算, 他一面為她高興, 一面又覺得孤獨。他仔細看她的臉色。倒把西屏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低下臉去, 想問這么瞧著自己做什么? 但心里知道原因, 所以又沒問。
顧兒走出來了, 看見南臺, 倒好, 正要問問姜家的情形。便走來打聽, 知道之后便轉頭催促西屏, “那趁這時候要趕緊把你東西的搬出來, 免得給人趁亂偷了去。你都有些什么在姜家?”
西屏堵著嘴想了想, “倒沒什么, 就是些素日穿的衣裳, 還有兩三千銀子, 是我的當初帶去的嫁妝, 一直擱在那里沒使過。”
這錢還是從前張老爹爹留給她們母女的, 她娘死的時候還剩八千兩, 這十幾年來她花銷了不少,
從前對時修說“沒窮過”, 倒不是假話。
南臺搭腔道: “銀子可不是小事, 趁這時候那房里還有嫣兒看著, 該趕緊去搬來。”
隔日一早, 顧兒便與西屏到姜家去, 那府中上下皆知姜辛挾持西屏被官府斃命之事, 衙門那頭說了緣故, 是姜辛殺害女婿鄭晨被官府追捕, 情急之下挾持了西屏。眾人也不敢多打聽, 但見著西屏,都覺得尷尬。
姜袖蕊被綁時因給蒙住了眼睛, 也不知是誰綁的她, 況且病中, 又不及和西屏理論, 只是聽見她要來搬東西, 硬是掙扎著從床上起來, 叫了兩個婆子來吩咐, “你們隨二奶奶去搬, 是她的東西給她帶走好了, 是咱們家的一件也不許人動! ”
顧兒聽這話有些不高興, 好像當她們是賊, 便在她身上溜一眼, 低聲咕噥, “誰稀罕你們家什么? 都是不干不凈欺詐百姓得來的, 就是給我們我們使著良心上也過不去。”
偏給袖蕊聽見, 氣得直咳嗽, 嗆得眼淚直流, 當即就要張嘴罵。幸而那兩個婆子看形勢不對, 忙趕在旁悄聲拉住她, “姑娘別動怒, 咱們姜家已經得罪了朝廷, 這會又要罵府臺夫人, 這不是多找麻煩么?”
袖蕊只得咬住嘴跌坐回椅上, 想到家里落到如此田地, 只得拍著炕桌怨天尤人, 口里直嚷不知作了什么孽。
袖蕊只得咬住嘴跌坐回椅上, 想到家里落到如此田地, 只得拍著炕桌怨天尤人, 口里直嚷不知作了什么孽。
西屏回過頭來對著她冷笑, “你真不知作了什么孽么? 四姑爺家鄉的事你當真半點不知情? 你明知道, 只不過你占盡了榮華富貴, 所以裝聾作啞。”
那袖蕊噎了一聲, 瞪她兩眼, 又接著哭起來。
銀子衣裳搬了四.五個箱籠回去, 正在門前卸著, 卻見街上有幾匹馬跑來, 顧兒左看右看覺得眼熟, 直到人跑到門前來道: “這才離家多久, 連我也不認得了?”
西屏一瞧, 原來是姚淳, 人比春天的時候瘦了一圈, 卻看著精神不少, 風塵仆仆的, 乍一看真有點陌生。她知道時修將泰興縣的事情都寫信稟告了他, 信上自然沒說明她行的惡事, 不過害怕姚淳太聰明, 猜到一些。
她心里很是跼蹐, 不敢去打招呼, 怕他不喜歡。但又怕顯得心虛, 還是壯著膽氣上前去喊了聲“姐夫”。
姚淳看見西屏, 不免想到時修信上說的那些舊案, 想多說兩句以示關懷, 又怕做姐夫的惹上不好的嫌疑, 便只是尷尬地點點頭, 喊了聲“六妹妹”。他吩咐領路的兩個驛卒自行回館驛, 自己把馬交給小廝牽進門, 指一指門前的箱籠, “這些是什么? ”
顧兒見他瘦了, 料他必定是為泰興縣的事上京去了一趟, 分明心疼, 嘴上卻不問, 反叱他, “不要你多管! 你怎么忽然來了? ”
“朝廷有旨意下來, 我是直接由京城趕來的。”
西屏聽見, 忙來招呼, “進屋去說話吧, 姐夫連口茶也沒吃呢。”
在屋里少坐, 吃了碗茶, 正要敘些家事, 誰知那周大人便殷切切親自著官服領著班轎馬來迎, 姚淳一聽, 滿臉不耐煩, 卻只得暫緩敘話, 換上官府到衙門去宣讀皇上的旨意。
果然與時修料想不差, 皇上下令姜家拿出十五萬兩銀子賠補當年賤賣田地的百姓, 又罷了周大人的官, 并查抄一應家產充歸國庫。至于曹家, 曹大學士以丁家之名敬獻了山西冶鐵場將來五年的利潤給戶部, 便將在占田案中的過失敷衍了過去。而時修則查案有功, 官復原職, 仍令其繼續任府衙推官, 又賣了姚淳個人情, 另得皇上恩賞良田二十畝, 黃金一百兩。
時修聽后稍有不忿, “皇上分明是有意偏袒曹家。”
姚淳背對時修, 向著監房通道嘆了口氣, “曹大人是內閣閣臣, 在朝中根基深厚, 皇上不得不有所忌憚, 何況曹大人適時將山西冶鐵場五年的利潤敬獻國庫, 你知道那是多少銀子么? 這也是他的恕罪之意, 皇上不能不賣他個情面。總歸來說, 泰興縣被訛詐田地的百姓得到了補償, 你這一趟就不算白來。”
時修還有點不死心, “那曹善朗呢? 作何處置。”
“他在這里頭不清不楚, 又無官無職, 皇上只說要曹大人嚴加管教。”
汪鳴一案了結得太倉促, 何況那味香玄之又玄, 很難成為蓄意殺人的罪證, 又有姜辛這個罪魁禍首在, 許多事皇上只好睜只眼閉只眼。
時修忍不住嘟囔, “真是便宜他們了! ”
姚淳回頭笑笑, “怎么經此一遭, 還是這么氣盛? 你也算為泰興百姓討了個公道, 別的是你無能為力之事, 只得暫且忍耐, 等你以后長大本事了, 才好說話。隨我回去吧, 你娘和你姨媽還在家等著呢。”
時修想著要見西屏, 不由得理了理衣襟, 扯著衣袖聞了聞, 好在臧志和隔三岔五帶衣裳來給他換, 倒不怎樣臟。只是半個多月不曾洗澡, 難免有些汗味, 他自己也聞不慣, 還不知西屏怎樣嫌他呢。
回去正趕上時候, 東屋里剛預備下了洗澡水, 還在冒熱氣。顧兒迎到院中來看他, 寒暄了好些話, 他看見西屏站在正屋廊廡底下, 插不上話, 只望著他安靜地微笑。她換了身顏色鮮亮的衣裳, 再不用替那姜潮平守孝, 別有艷麗, 那笑像桃花點水, 漣漪一圈圈蕩到他心上來了。
顧兒說不了幾句便催促他回房洗澡, 不單是為干凈, 剛出獄的人也要去晦氣。四巧進屋伺候他,他看見那龍門架上掛著一條黛紫的裙子, 問: “那是誰的? ”
四巧道: “是姨太太的, 她這些日子是睡這屋里, 還沒來得及收拾呢。太太做主, 去和姜家說了, 往后她就跟著咱們回家去, 不在姜家了, 今日剛搬把她的東西都搬了過來。”
時修暗暗高興不已, “姜家沒說什么? ”
“姜老爺死了, 太太也瘋了, 姨太太又是個寡婦, 誰還能做得了她的主么? 自然是做姐姐的才能做得她的主啊。”
“我娘說要帶她回江都? ”
“是啊, 這不是應當的嚜。”四巧夠到前頭瞟他一眼, 暗笑起來, “怎么, 你不想她跟咱們回家, 你從前不還說要給她養老的么?”
時修正脫光了上衣, 聽見她揶揄, 回頭趕她, “去去去, 我自己來。”
四巧闔上門出去了, 他自去把門栓上, 走回來, 朝那龍門架上瞟了兩眼, 走去把那條裙子取下來搭在了浴桶邊, 一面洗澡, 一面嗅翻來覆去地嗅那裙子。上頭那股旖.旎的香氣像是迷人心智的藥, 他想到先前在鳳泉驛的那個晚上, 也是這味道將他溫柔包裹, 他此刻恨自己的手過于粗糙, 怎及那濡.濕.溫.暖的洞穴, 但餓極了的人還挑剔什么, 這一縷香氣便足夠令人飄飄欲仙。
吃罷晚飯西屏才來這屋里收撿她的衣裳, 摸到那裙子打濕了一些, 不由得在龍門架前斜回眼打量他, “我的裙子怎么濕了? ”
時修在后頭剪著手微仰著面孔, “我不知道。”
要是不小心掉進他的浴桶里, 怎么又會濕一片干一片的? 再說浴桶又不是擺在龍門架底下, 一定是他拿過。可他洗澡就洗澡, 拿她的裙子做什么? 她想一想, 臉上不禁紅起來。
床上還有件她的抹肚, 她忙去找, 明明是規規整整疊在枕頭邊的, 這會卻給揉作一團塞在了枕頭底下, 一摸上去也有些打濕了。她回頭剜他一眼, “不要亂動我的東西。”
“噢。”他點點頭, 瞥一眼外頭, 開著門, 他爹在這里, 他根本不敢去關那門, 只得跟在她后頭打轉。轉到從外頭看不見的地方, 他便貼得她近些, 低聲問: “這些日子你怎么都不去瞧我?”
西屏不敢說病了, 只翻著眼皮道: “去瞧你做什么? 我去瞧你你又不會多長一塊肉, 在家忙呢。”
“真是沒良心。”時修擋著不許她走, “那天晚上黑燈瞎火的, 我生怕箭傷著了你, 你后來不去, 我還以為真是傷著了你, 成日擔心。”
西屏唯恐被人瞧見, 抱著衣裳要走, “你快讓開, 一會你爹進來了。”
因這里屋子少, 臧志和占了一間, 兩個小廝占了門房, 紅藥與四巧占著旁邊屋子, 顧兒只好叫姚淳和時修睡這屋里, 她仍與西屏睡正屋。時修八百年不跟他爹睡在一張床上了, 極不情愿, 益發舍不得西屏, “你怎么忽然不懂事起來, 他也要和我娘說話, 一時不會過來的, 你得多耽擱會。”
自從顧兒知道, 西屏愈發不好意思和時修獨處, 便道: “那我到紅藥她們屋里去坐。”
時修左移一步攔住, 她有些生氣地抬著臉瞪他, 隔得太近, 呼吸噴到他脖子上, 他愈是骨酥心醉, 喉頭生咽了幾下也咽不下一股無名火。
第107章 番外·歸家(二)
慶豐街這房子太小,姚淳又帶了兩個小廝來, 和玢兒擠在洞門外的門房里, 與臧志和一起說笑,再低聲說笑也聽得見些聲音。隔壁又是紅藥與四巧在逗貓,正屋里也有點唧唧噥噥的動靜, 偶爾稍微大點的笑聲都像石頭突然丟進水里,一下一下地驚心。
西屏無論如何不敢在東屋久待,狠狠踩了時修一腳, 趁他齜牙咧嘴的工夫, 一溜煙到隔壁紅藥她們屋里去了。等到天黑, 聽見顧兒追姚淳到東廂來, 她才回正屋里去。
時修還是年幼的時候和姚淳睡過一張床上, 那時候家里房子小,本來是和他大哥睡, 節下家中有親友留宿才去和姚淳擠。長大了父子間自然不好親近, 今夜陡地睡在一床上,只覺渾身不自在, 僵得像塊木頭。
黑暗中偶爾聽見他爹咳兩聲, 儼然也是不自在。他心里暗暗好笑,總算平衡了點,不覺間竟睡著了。
做夢夢見西屏,模樣有些陌生, 好像他想象出來的她十七.八歲的樣子, 穿著像尋常少女一般桃秾杏艷的衣裳, 臉上勻著淡淡一層脂粉,臉上帶著點赧笑, 羞怯地看人。
也不知是白天是黑夜,夢里的光線是含混黯淡, 從亂糟糟的感覺中, 能清晰地感到他的嘴貼在她嘴上的那種柔.軟。他一親她她就把眼睛閉上了, 十分乖順地仰著面孔, 他把手指伸.到她嘴里去攪.弄.她也不抗拒, 還配合地吮.噬.著。明知這是夢, 可那快.感仿佛直通到現實中, 迷迷糊糊中他哼了幾聲。
次日醒來, 天還未放亮, 見姚淳坐在對過那榻上, 黑暗中也能感到他臉色不好。
“爹, 您醒得這么早? ”時修打著哈欠坐起來, 接觸到被子外頭的冷空氣打了個激靈, 忙替他點了盞燈過去。卻見炕桌擺在了地上, 榻上胡亂堆著些衣裳, 納罕道: “您在榻上睡的? ”
姚淳仿佛多和他說一句也嫌煩, 只把手擺擺。
時修正愁哪里得罪了他, 腿一動, 這才察覺到袴子里潮.乎.乎的一片, 想起夜間的夢, 臉上不禁一紅, 忙垂下腦袋, “您要不再去床上睡一會, 我在這里睡。”
“滾去睡你的! ”姚淳低叱了一句。
時修忙走回床上去, 躺下也睡不著了, 父子倆一句話不說, 但都覺得空氣尷尬得窒息。
姚淳又在榻上干坐了半個時辰, 終于熬到天際有一絲發白, 正屋里有了響動, 他便開門躲出去。
原是西屏起來了, 開了正屋的門, 看見他披著外氅在廊下, 吃了一驚, “姐夫, 你起得這樣早? ”
姚淳尷尬地笑了笑, 向正屋踱來, “睡不大慣。你姐姐起來了么?”
“起來了, 我正要叫紅藥燒水洗漱呢。”西屏把門拉開了些, 讓他進去, 自走到時修那屋隔壁敲門叫紅藥, 聽見時修屋里也有動靜, 像是起來了, 卻不開門出來。奇怪了, 他聽到她的聲氣竟還不跑
快點?
一時走回正屋里, 恰好聽見姚淳在臥房里低聲說: “要趕緊給那小子討房媳婦。”
她便沒進去, 在外間坐著。
只聽顧兒低聲笑道: “怎么忽然又說起這事了? ”
姚淳要說不說的, 憋著一口氣嘆出來, “簡直不成體統! ”
顧兒心里一跳, 還當他察覺了時修與西屏什么端倪, 忙掛好帳子走到榻前來, “怎么個不成體統法? 那貓昨日才從監房里出來你就挑他的眼。”
姚淳搖了搖手, “我都不好意思說! ”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到底又怎么慪著你了?”
后頭一陣安靜, 顧兒窺著他的臉色, 安靜中帶著尷尬的空氣漸漸淹過了她, 她一下會悟過來, 噗嗤笑出聲, “你年輕的時候不是一樣么? 怎么有臉說他? !”
這一下說得西屏在外間也心領神會了, 簡直如坐針氈, 卻哪里都去不得, 只好躲到廚房里, 陪著紅藥四巧兩個一道燒水。后來聽見時修那屋的門也開了, 她從灶臺前探出個腦袋去窗戶上看, 正巧看見時修的身影從那門內閃過, 她當下恨不能端一盆涼水去澆到他身上!
因西屏生了時修的氣, 這一早故意沒怎么同他說話。時修在他爹眼皮底下愈發不自在, 不敢招惹她, 也有些悻悻的。
直到吃午飯的時候顧兒說這里房子太小, 住著不便宜, 還是趕緊找艘船回江都去, 大家同時松了口氣。
找船的事情自然交給了三個小廝去辦, 姚淳派了時修去督辦查抄周大人家產, 自己仍到衙門里,派了兩個小吏去姜家催繳十五萬銀子。新點的縣令還在路上, 剛好在他們啟程回江都前趕到了。
姚淳這才放心攜家眷回鄉, 包了艘樓船, 登船那日, 時修在船上看見南臺, 以為他是來送行的,誰知南臺洋洋地站在甲板上對著他一笑, “卑職不是來送行的, 這番是隨大人往府衙赴任去的。”
“赴任? 赴什么任? ”
南臺扶著闌干, 那姿態仿佛是擺了他一道, 自為得意, “姚大人調我到府衙做仵作, 姚大人還說這一去沒地方落腳, 叫我就暫住在貴府上, 怎么小姚大人不知道么? ”
時修一聽這話自覺太陽穴突突在跳, 正巧小廝搬抬東西, 他向前讓了兩步, 讓到船頭, 與他一起手扶闌干向碼頭上往。她娘和顧兒是后頭雇了馬車來的, 此刻正下了車, 挽著手朝朝船上登來。
他不由得咬牙笑著, “你這個人, 怎么老是陰魂不散的, 一定要跟著六姨? ”
南臺澹然笑著, 雙手拍打著闌干, “我無父無母, 大伯和大伯母也各落了下場, 我如今就只剩二嫂這么一個親人了。”
時修聽見他語氣里的悵然散在風里, 同情之余, 仍冷笑著乜他一眼, “你最好只拿她當親人, 若有旁的什么想頭, 趁早打住, 那是癡心妄想。”
南臺沒說話, 恰好西屏挽著顧兒走上來了, 他忙迎過去和她們行禮。她們見著他也不意外, 想來是早知道他要一道往江都去, 時修心里益發生氣, 她娘不說就罷了, 顯然是不把這事當個大事, 怎么西屏也瞞著不和他說?
他借故喊她, “六姨, 方才聽玢兒說你有口箱子像是裂開了, 你隨我下去瞧瞧丟了什么東西不曾。”
說話領著西屏下到那狹小的貨倉里, 仰頭就是艙門, 像天窗一樣開在甲板上, 給木板蓋住了大半, 梯子從那狹窄的口斜下來, 隨之斜.下來一束光, 豎在彼此中間。
時修一手握住那木梯, 一手叉在腰上道: “姜南臺要到江都任職, 你怎么沒對我說?”
西屏看他這姿勢像是興師問罪, 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江都又不是你的, 府衙也不姓姚, 人家就不許去么? ”
“那他要住在我家, 這話怎么說? ”
“這是姐夫的意思, 姐夫說他孤身一人住在衙門里, 吃飯也不便宜, 反正家里有空屋子, 就叫他在家住。三叔也不白住, 他要給租子, 每月還要交伙食費。”
時修輕聲冷笑, “這是錢的事么? ”
西屏偏著臉不說話, 一副“無我無關”的閑適態度, 覺得這艙內有灰塵, 抬手扇了扇, 嫌棄地瞥他一眼, “你還有話說么? 沒話我要上去了, 這里頭灰撲撲的, 你也站得住。”
正好船動了, 西屏身子一歪, 朝前一撲, 撲在他懷里, 給他趁勢摟住了沒撒手。她急著朝上頭看一眼, 唯恐有人走過, 一面推搡著, “放開。”
她在他懷里.蹭.著, 三兩下把他那股.火.蹭.起來, 愈是不肯撒手, 反將她撳倒在那斜斜的木梯上,“好不容撿著這么個空子, 我能輕易放你上去么? ”
西屏嫌梯子臟, 使盡了力氣推他, 沒推開, 反被她撳住了兩只手腕, 她恨得握住拳頭咬牙, “一會你娘找我了! ”
“她這會忙著收拾艙房呢, 才不得空找你。”
時修見她張嘴, 忙一口封住她的唇, 舌竄進去堵住她要罵人的詞句。他想起那晚上做的夢, 這一刻又像在那夢中, 一樣意.亂.情.迷, 不過夢里無需這樣提心吊膽, 他因為緊張被人發現, 益發急迫,手也顫抖, 慌亂中只覺得刺.激和興.奮。
他的手卷進她的裙底, 一觸到便笑了, “你分明也想我, 怎么還和我裝? ”說著胡亂掣下她的里袴, 將她一條.腿.由袴管里抽出來, 勾住膝蓋窩抬起來, 就這么往里沖, 一面仰著面孔看那狹窄的出口。
這見方一點貨艙設在船尾, 沒人到這里來, 但仍聽見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清晰得很, 仿佛就在頭頂。這縈繞在周遭的危機使西屏哼也不敢哼一聲, 只咬住嘴瞪他, 眼眶頃刻委屈得紅了。
他厚顏無恥地笑著, 急促地親在她兩邊眼皮上, “我快一點, 我快一點, 馬上就完了——”
西屏騰出手掐他的胳膊, 他吃了痛愈發激.動, 覺得自己像條狗, 只有原始的極樂, 這念頭一閃過, 非但不以為恥, 還隱隱激.動。人說到底不也是動物么? 讀再多書, 再聰明, 這一刻也僅剩了獸性, 他甘愿沉.淪。
因為環伺著兇險, 他這次了結得快了些, 替彼此都系好了袴子。西屏仰在梯子上, 感到船在輕輕搖晃, 一浪一浪的, 似乎余.韻.未.斷。
他貼在她脖子上癡癡地笑了一會, 又撐起來親.她, 帶著點頑劣的得意, “怕不怕? ”
西屏回過神來, 一巴掌摑在他臉上。他不痛不癢, 也不生氣, 盯著她滿臉的淚水假裝吃驚, “哎呀, 你哭了? 外甥真是不孝, 怎么好這么對你?”
她的睫毛打濕了三兩根的黏在一起, 鼻尖也紅著, 在斜撇下來的陽光里, 有一種神性, 這神性卻是脆弱的, 輕而易舉給他侵.犯了。他一面有些負罪感, 一面又得意, 手在她臉上溫柔地搽著淚, 眼睛迷戀地在她臉上打轉, “可我就想這么對待你。”
西屏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這人不知怎么的, 就喜歡說些沒頭沒腦的呆話, 就那么一點壞, 全露給她了, 難道這就是“殺熟”?
聽見紅藥在甲板上喊, 她忙推開他, 胡亂抹干了臉, 仰著頭答應, “我在這里! ”
時修先扶她上去, 旋即自己也爬上來, 欹在船尾的闌干上看西屏有點慌張地隨紅藥從側面的窄梯子往樓上艙房去了。他自轉過身, 想起方才她迷亂中說央求他“不要弄.到里面”, 回味無窮地對著江水發笑。
有了這一回, 她再看見南臺也不是那么不順眼了, 何況還有臧志和從中調和著, 硬是與其在船上和和氣氣地相處了一日。
次日下晌到了江都, 碼頭上早有家下人等候, 大家都是高高興興的, 只西屏一看見他便暗暗剜他, 恨不得用睫毛在他身上掏幾個窟窿出來。
西屏還住在先前那間屋子, 嫣兒她沒帶來, 從姜家走的時候放了她自由, 顧兒便把紅藥和一個半大的小丫頭給了她。南臺仍住在時修院中的東廂房, 他一定要給房租, 顧兒推辭不肯收, 次日午間他便拿來給西屏。
西屏為使他住得心安, 只得代為收下, 將銀子隨手一放, 咦了聲, “今日貍奴到衙門去述職, 三叔新調來, 怎么沒去掛名? ”
“我一早就去了, 沒什么事就先回來了。”南臺在屋里轉了轉, 見她那幾口箱籠擺在墻根底下,里頭還有許多衣裳沒收拾完。她愛干凈, 衣裳換得勤, 就做得多, 也很愛惜, 穿過幾年的也像新的一樣, 她把它們都搬來了, 他看著她這些行李, 悲從中來, “二嫂真要在這里安家了。”
話里似乎有一絲酸楚, 西屏明白他的心, 微笑著請他榻上坐, 安慰道: “三叔也該成個家了, 如今可再不能等姜辛和盧氏為你打算了, 你又沒有別的長輩, 該自己打算打算。”
這事情南臺從未有過打算, 從前是因為婚姻大事自由長輩做主, 如今要輪到自己來主張了, 卻是想要的得不到, 可得的又不想要。他幾乎這一刻就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 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 低下臉一笑, “我沒什么打算, 過一日算一日吧。”
西屏簡直弄不明白他到底喜歡她什么, 有些哭笑不得, 也有些抱歉的情緒, 覺得是自己將他耽擱了。她吁出口氣, 忽地欠身在炕桌上, 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要不, 我替你打算打算? 你總不會信不過我的眼光。”
南臺看著她逐漸鮮活的面孔, 感到一種滿足, 笑著轉過談鋒, “不說這個了。我是特地來問問二嫂, 剛落腳下來, 有什么要置辦的沒有? 若有你告訴我, 我每日下值路上好替你買辦。”
“暫且想不到, ”西屏不忍拂他好意, 只得溫柔搖頭, “等我一時想起了再告訴你。”
不想聽見時修的聲音從門外頭傳進來, “三爺真是體貼, 這些瑣碎的事都想到了。不過我看就犯不著你操心了, 六姨住在我家, 我娘自然都替她打算好了, 縱然一時缺個什么, 還有下人去置辦。”但見他微微冷笑著進來, 望著南臺又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假裝嘀咕, “我說怎么跑得這么快, 敢情是趁我一時回不來, 好撿空子鉆。”
他是故意要給人聽見, 正好也一字不落都鉆進二人耳朵里, 南臺卻裝聽不見, 不理他, 也不讓他, 仍在榻上與西屏對坐吃茶。
西屏則嫌他說話太刺人, 朝他乜一眼, “什么事在你眼里都像是有鬼。”
可巧紅藥抱著堆要洗的衣裳出來, 忍不住也笑道: “二爺簡直太多心了, 這些心眼子都留著辦案的時候用多好, 沒得用錯地方。”
時修猝然覺得尷尬, 坐在案前, 翹著腿, 橫眉冷睇著西屏, 一時無話。
吃過半盅茶, 他故意要做給南臺看, 在這屋里隨意得很, 一會自拿點心吃, 一會又踅進臥房里收拾好沒有, 站在門下朝里指揮著丫頭歸置西屏的東西, 顯得他不單是這家里的主人, 連西屏的主他也做得。
南臺坐了一會沒趣, 反正來日方長, 他時時刻刻都能見到西屏, 不急在這一會, 便告辭回房去了。
時修豎著耳朵聽他走出去后才回轉身來, 走到榻跟前睨著西屏, “你為什么和他說話總是這口氣? ”
里頭紅藥一聽見他質問, 便忙招呼著小丫頭出去了。他益發肆無忌憚, 將凳子一把拽到西屏跟前, 面對面做下去, 姿態端得像在公堂上審問犯人。
西屏把臉低下去吃茶, “什么口氣? ”
“輕聲細語的, 溫柔得很! ”
“你幾時見我粗聲粗氣地和人說話來著? ”
他一時語塞, 隔了會只得忿忿道: “我聽不慣! ”
西屏斜眼瞅著他生氣的臉, 好笑起來, “那你把我毒啞算了, 我自小說話都是這語氣, 改不了。”
“咦, 不見得呢, 你小時候可不這樣對我講話。”
誰叫他年幼時候不是弄得自己一身臟, 就是捉弄她, 她此刻想起來還有氣生, “誰叫你討人嫌! ”
那時候他討嫌, 還不是因為她總是一副高高在上不睬人的態度, 急得人團團轉, 這才變著法惹逗。不過她肯睬他的時候, 他倒恨不得將天上的星星也摘來送她。他想起她小時候, 只覺又恨又愛,想將她揉作一團又輕輕展開, 這情緒沒出口, 便掐過她的下巴來親。
正要閉上眼睛, 卻給西屏推開了, 橫他一眼, “現今你可不好再這樣, 這屋里還多了個小丫頭呢。”
他瞪著眼臉慪得發白, 賭了氣, 那小丫頭叫翠柏, 十三歲, 是她娘房里一個媳婦的女兒, 這年紀最是藏不住話, 不像紅藥, 看見什么都要去說!
他無奈嘆了口氣, 因問: “你和我娘說了么? ”
西屏冷眼斜他一下, “說什么? ”
“我們的事。”
原來顧兒還沒和他說開, 她有心使壞, 故意不瞞地噘起嘴, “你不敢說, 卻推我去? 難道我不要臉么? 我要是說了, 大姐姐一個不高興, 趕我出去就好了。”
他忙道: “不會的, 我娘一向就比尋常的婦人明事理好說話。”
西屏冷笑, “那得看是什么事, 這種事, 越是明事理越是聽了生氣。我是你什么人啊? 你一直叫著我姨媽, 我一直叫著她姐姐, 忽然要改口, 誰輕易受得了? 興許你爹娘還會以為是我勾引的你呢,本來我名聲就不好。”
“那我去說! 總不好就這么拖下去。”
西屏又斜他一眼, “你不怕你爹打你么? ”
“打就打, 他總不會把我打死! ”他對著她癡癡地笑, “只要給我留口氣, 我還是要娶你。”
她心里軟化了, 肯把膝蓋轉正來對著他, 臉卻又歪過去, 眉梢驕傲地向上一提, 輕哼一聲, “我可從沒說過一定要嫁給你。”
“你! ”
“我怎么樣? ”西屏歪著臉挑釁地看著他, 就是要叫他時時緊張著, 看不慣他過于安穩, 就像貓睡在窩里, 總忍不住要戳它一下子, 她更喜歡看他發急時紅著眼又沒奈何的樣子。
時修干瞪了一會眼, 慪著氣走了。
下晌顧兒過來看收拾得如何, 西屏趁勢將南臺給的錢轉給她, “姐姐一定要收, 不收他就不好住了, 三叔這人臉皮薄, 住在這里本來就不好意思。”
顧兒瞧南臺也瞧出些意思, 知道他是舍不得西屏才請調到江都來的, 可憐他一向孤苦, 何況顧兒年輕時候也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 這些不能名狀的情愫她自然懂得, 所以從不多問多說, 反正她也喜歡家中熱鬧點。
她接過銀子, 替南臺算了算, “他一月薪俸有三兩銀子, 一年到頭衙門里還有臘賜, 也還攢得下錢將來討媳婦。”說著嘆了聲, “姜家以后真不管他了? ”
西屏笑道: “從前只有姜辛在世的時候管他些, 這時候姜家的生意都給盧家舅老爺家代管著, 哪有那么好心, 還不是看姜家沒人了, 趁勢吃姜家的產業。不過盧氏到底是親妹妹, 姜袖蕊是親外甥女, 也不會虧待她們。可三叔就不同了, 又隔了層親, 誰還肯管他? 走的時候說是說每月打發人來給他送銀子, 可又說要賠十五萬銀子, 兌出去好些產業, 家中緊缺, 只能每月給他捎五兩銀子來, 相較從前, 這是打了狠折的。”
“五兩也夠了, 我看他不是個驕奢淫逸的人, 過一二兩就能攢下錢買所房子, 在這里安個自己的家, 也沒什么不好。”
西屏點點頭, 望著顧兒笑嘆, “只是買了房子, 沒個女主人, 也不像個家。姐姐, 要不然你替他留意位好姑娘。”
做媒本是婦人的趣事, 顧兒一聽西屏這話, 知道她對南臺沒半分意思, 心里狠狠松了口氣。不必操心時修的婚事, 要替別人張羅, 倒又不覺得煩了, 嘻嘻笑道: “我正有此心, 就是怕姜三爺不肯。”
說著, 睇了西屏一眼, “不過你如今不好再叫我姐姐了, 本來知道我們這層關系的也沒多少人,叫開了給人家都知道, 將來改起來反而不好。何況我想, 他爹還不知道這事, 他爹又是個古董棺材料子, 冷不丁告訴他, 要嚇著他, 不如你改了稱呼, 他聽見, 暗里琢磨琢磨, 就能猜出個大概, 到時候說起來, 他心里也有個預備。”
西屏知道姚淳一向是個遵禮循教的人, 卻從不敢違逆顧兒, 將來若知道此事, 必定是又氣又沒奈何, 只好拉時修去打一頓, 那副場面想想也好笑。
她也嘻嘻一笑, “那我叫你什么好? ”
顧兒想了想, 道: “你叫我姨媽好了, 將來不知道的人問起來, 就說是我的遠房外甥女。”
“就怕知道內情的人議論。”
顧兒瞪著眼, “他議論就叫他議論去, 誰家沒點是非給人議論的? 反正也不敢到我跟前來嚼舌頭, 我權當聽不見。”
西屏自然更不在乎閑言碎語, 反正她一向是流言纏身。再說她又不愛與那些三姑六婆來往, 顧兒的性格也是一樣, 只節下逃不脫要應酬那些人, 素日都是關上門過自家的日子, 何況姚家的親戚少,張家兄弟姊妹又都在外鄉。
顧兒自是不怕姚淳敢不答應, 反正她欺他早沒了老爹老娘, 家里的事都是她做主。可憐他到底是個中規中矩的讀書人, 不想他受的刺激太大, 便想出這潛移默化的法子。
回來兩日就見冷起來, 西屏驀然無事掛心, 覺得人像個只知吃喝拉撒的動物, 毫無用處, 就撿起手藝做針黹, 這兩日功夫, 已做好了一只鞋面。
第108章 番外·議親(一)
那鞋子分明是做給姚淳的,時修來問起, 西屏卻閉口不說是給誰, 倒一口否認了是給他的,弄得時修三猜五猜,猜到南臺身上去, 又想到她不許他將他們的事情告訴爹娘,一時間又是生氣, 又是焦躁。
今日不許說, 明日不許說, 到底要延宕到何日? 他覺得她人雖跟他回了江都, 心卻不知道還漂在何處, 難道她還留著別的后路? 也是, 她可不是尋常的女人, 人家不敢干的她可干得趁手得很,人家懼怕的她倒是習以為常。
西屏見他歪在榻那端倏而冷笑, 倏而搖頭, 就是不作聲, 心下好笑, “你笑得那么陰陽怪氣地做什么? ”
時修放下腿向前坐一些, 橫她一眼,端起茶道: “你有什么資格管我? ”恨不能將手里的茶水潑她手上正納著的鞋底子上。
西屏懶得理他, 故意將他晾在屋里, 拿著鞋底到外頭廊下去坐著納。外面吹著點冷颼颼的風, 她倒一向是怕熱不怕冷, 坐在風里也不覺得什么,想著時修自己坐在里頭, 指不定怎樣心焦肺熱呢,臉上就微笑起來。
紅藥進院來看見, 叫她進屋, 她只笑著搖頭。紅藥進屋才看見原來時修在這里, 以為二人吵架了, 便對著他朝外頭努嘴, 小聲道: “外面多冷啊, 你還不說兩句軟話勸她進來。”
“為什么是不是我錯都要我去說軟話? ”時修不服氣道: “臧志和也是這么沒骨氣來著? ”
倒將紅藥說得臉紅, 看他兩眼, 不言語了, 只管進去收拾臥房。
時修獨坐片刻, 扭頭一看窗屜上, 是個陰天, 眼看著沒幾日就是“小雪”了, 她因為瘦, 穿多少都顯得單薄, 衣袖裙角隨風搖蕩, 模糊的影子仿佛在他心上掃來掃去, 使他賭氣坐在這里也坐不安穩。
隔了會, 他又板著臉走出去, “你坐在這里不冷? ”
西屏剜他一眼, 輕聲回敬他, “你有什么資格管我? ”
她從小就記仇, 也不知像誰, 反正睚眥必報。時修最是了解, 要跟她賭氣下去, 她可以一輩子不理他, 他卻難做到。于是不得不腆著笑臉走到跟前來, “你這人真是有意思, 明明是我先生氣, 你不說兩句好話, 反而和我生起氣來, 我到哪里說理去? ”
她掀起眼皮瞅他一眼, “那你離我遠點好了, 何必來討氣受? 我又沒綁著你在這里, 真是好笑得很。”
話雖如此, 但心里頭美滋滋的, 她自幼是個喜歡彎繞兜轉的脾氣, 心里很能藏事, 可許多事在心里捂久了, 是要發霉的。遇見他倒好, 他喜歡引逗她說話發脾氣, 她再沉默他也沒有不耐煩。她暗暗高興著, 卻又假裝沒所謂地睇他一眼。
時修在她面前蹲下來, 故意挑釁似的笑著看她, “我就喜歡自討苦吃, 怎么樣? ”
西屏憋不住笑了, 他正要湊上去親她, 正好聽見顧兒進了院門, 又不敢了, 忙起身斜倚在旁邊柱子上, 順著柱子轉了個身, 沖著石蹬底下問: “您過來做什么?”
顧兒一面翻著眼皮捉裙上來, “你能來我就不能來? ”
西屏原要叫“大姐姐”, 可想到前頭說定的要改口, “姨媽”一時卻也叫不出口, 只得咽住什么也沒叫, 道: “我以為你午睡了。”
顧兒道: “我原是要午睡的, 想起來天冷了, 就過來叫她們給你這屋里生爐子。”說話拉著西屏進屋, 吩咐紅藥開始給這屋生爐子, 又叫把那些竹簾子拆下來, 換上厚棉布的。
“我還不覺得冷呢。”西屏擱下鞋底子走去案前端點心, “不是要進十一月里才生爐子么?”
“舊例是舊例, 也不差這前后幾天。”顧兒順手撿起那鞋底子問: “這是給誰做的? ”
西屏掉身回來, 眼睛輕輕在時修身上瞟過, “給姐夫做的。”
時修聽見, 心里的氣一股腦散了, 搬了凳子在前坐下, 奪過那鞋底子看, 呵呵笑著。
顧兒沒理他, 只和西屏說: “他爹不缺鞋子穿, 我看不如給他大哥吧, 他們父子倆的腳一樣大。可巧下月他大哥就要回來了, 大奶奶不會針線, 他又是個節儉的人, 這一年他約莫在外頭沒兩雙鞋子換。”
時修搭腔道: “怎么不說給我? ”
顧兒白了他一眼, “你也不缺鞋穿, 在泰興的時候屏兒不是給你做了兩雙? ”
西屏拂裙坐下來, “大奶奶不會針線?”
顧兒點著頭, “她最不喜歡做針線上的事, 在娘家學過幾回, 做不慣, 干脆就丟開了。”
大奶奶娘家是無錫的, 也是官宦人家, 難得這樣的千金小姐卻不會針黹。不過據說她喜歡下廚鉆研吃食, 西屏還沒見過她, 想到日后要同她做妯娌, 不免有點緊張。大爺姚時重她倒知道, 小時候就穩重, 不知這些年改了脾氣沒有。
她自想著, 忽然聽見顧兒在說話, 說通判梁大人家的大小姐梁有魚。她記得從前聽顧兒說過, 這位小姐和時修議過親, 因為時修拿從死人手上扒下來的戒指嚇唬她, 氣惱了人家, 親事沒議成, 怎么又說起她來?
時修以為顧兒心不死, 還要給他相那梁有魚, 心下煩悶, 厭嫌道: “這丫頭蠻橫刁鉆得很, 不怪這年紀還嫁不出去。”
顧兒道: “人家也不才剛二十歲, 是, 在待字閨中的小姐里頭歲數是算大的, 可家世好, 歲數大點又沒什么。你以為你歲數還小啊? 再說又不是給你相看的, 輪得到你評頭論足么? ”
時修一聽不是給他相的, 轉臉就笑起來, “不給我相看那您無端端提起她做什么? ”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個男兒。”顧兒狠夾著眼皮轉過臉去對著西屏, “我想著, 梁家本來舍不得這個女兒, 姜三爺又無依無靠, 要是這親事做得成, 姜三爺到梁家去, 豈不兩全其美? ”
“入贅呀? ”西屏不知道南臺肯不肯, 不好替他答應, 只說回頭去問問他的意思。轉頭又問:“不過這梁大人會肯么? 三叔不過是個小小仵作, 又沒有靠山, 他們會瞧得起?”
時修聽著意思是要給南臺做媒, 忙興興頭頭地搭腔, “梁大人倒不是趨炎附勢的人。”
“去去去! 你不要說話。”顧兒順手打他兩下, 倒也跟著點頭, “這位梁通判和我們是老交情了, 人品倒好的, 他要是個勢利眼, 那位有魚小姐也不會耽擱到這會, 你姐夫那脾氣, 也不會和他做朋友。況且姜三爺再不濟也是吃官家飯的, 為人又斯文有禮, 相貌又好, 怎么不行呢? 只是這事還得看有魚小姐的意思, 我就是來和你商議, 過幾天是我的生日, 不如趁機請那有魚小姐來家坐坐, 讓他們見一見, 彼此心里好有個數。”
西屏差點忘了顧兒的生日, 可不就是下月初三! 張老爹爹最頭疼她過生日, 因她一定借故回家訛錢, 這頭才剛訛去幾十兩, 轉頭又是年關了, 又接著來訛。
那一年張老爹爹賭氣沒給, 到她生日那天, 也不知誰散布的風, 說她在家連頓像樣的酒席也不擺, 過得凄風苦雨, 終究做爹的硬不下心腸, 打發個老媽媽牽著西屏往她家去送五十兩銀子。
那是頭回到姚家的老房子去, 院門留著條縫, 推門進去見三面四間磚瓦房, 磚頭縫隙間的泥抹得很平, 連成一條條規則的線, 轉角那屋檐底下放著一口大圓缸, 上面瓦渠上慢吞吞滴下水來, 琤琮叮咚, 聽起來十分安寧, 廚房里在燒飯, 香氣里摻著一股淡淡的糊味, 多半是顧兒又把火燒大了。時修正和他大哥時重在東屋里背書, 西屏聽得出來, 他大哥的聲音總是低沉平緩一點, 而時修則是高昂地抑揚頓挫, 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念書念得好。
這人半點不知謙遜, 她輕輕哼了聲, 老媽媽聽見, 忙彎下腰來悄聲囑咐, “這房子是比不上咱們家, 但你可別當著面說不好, 大姑娘要生氣的, 她不許人家說姑爺哪里不好。”
西屏點點頭, “我沒說姐夫家不好。”
“那你哼什么呢? ”
趕巧時修從東屋出來了, 她望著他又哼一聲, 把臉別開了。時修驀地看見她來, 在廊下有點局促, 很怕她看不起他家的房子, 就先擺出清高的態度來, 繃著臉不和她打招呼, 只朝西邊廚房里嚷,“娘! 文生巷來人了! ”說完便鉆進正屋里去。
緊著顧兒和姚淳從廚房里出來, 顧兒一面朝院門口迎來, 一面扭頭朝正屋里喊: “什么‘來人了來人了’, 來的什么人你不認得么? 為什么不喊人! ”
時修在正屋倒茶吃, 站在窗戶后頭鄙薄地哼了聲, 但又止不住墊著腳扒著窗戶望, 隔著窗屜, 看見時重迎過去恭恭敬敬地行禮作揖喊了“六姨媽”, 西屏點點頭, 把在路上買的糖人分了他一個, 時重又作揖笑道: “多謝六姨媽。”
西屏藏在白貂毛領子里的半張小臉笑起來, 兩個大眼珠子亮晶晶地扇一扇, 稚氣地說: “不客氣。”
時修登時覺得他大哥將圣賢書不知讀到了哪里去, 竟做出這奴顏媚骨的嘴臉! 不就是個糖人么,有什么稀罕, 又不是吃不起!
沒一會姚淳抱著西屏進屋來, 將西屏放在椅上, 請老媽媽坐, 寒暄了兩句, 便又往廚房里去了。老媽媽望著她去后, 悄聲嗔怪顧兒, “姑爺是讀書考功名的人, 姑娘怎么好叫人下廚房?”
顧兒反嗔道: “今天我過生日, 媽媽還來教訓我。我還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出身呢, 我都能下廚房他為什么不能, 不都長著兩條胳膊兩條腿么。”
老媽媽說她不過, 把銀子拿出來, “喏, 老爺打發我送來的, 叫你好好過生日, 不要委屈了!”
顧兒一看那五十兩銀子, 大半年的開銷都有了, 心里的氣總算平了些, 不枉她在家裝了兩日可憐。不過又怕家里那些人不高興, 按理說嫁出去的女兒就是人家的人了, 總回去打秋風, 到底招人煩, 尤其是西屏她娘, 她到底是新進門的太太。
待要問一問, 當著西屏的面又不大好問, 便叫時修過來, “你帶你姨媽到你們屋里去玩。”
時修繃著臉看西屏小心翼翼墊著腳撐著那張椅子往下梭, 嫌她動作慢, 便去牽她, 誰知她卻將他的手甩開, 他生了氣, 轉頭先走了。
西屏在后頭跟著他, 不知他吃什么長的, 一樣的年紀, 他卻是大手大腳圓腦袋, 憨頭憨腦, 像只小老虎, 向他長大后必定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樣子, 誰能想到他長大卻是一副精明雋美的模樣。
進了屋里, 撲鼻一股紙墨的味道, 說不上香不香, 但她只覺這味道質樸醇厚, 是一種很穩妥的柔情。屋子里的陳設十分簡單, 桌椅板凳, 什么都是雙份的, 一張寬大的書案靠窗放著, 一根長條凳坐得下兩個人。
時重忙搬了矮凳給她在爐前坐, 叫她烤火, 他年紀略長他們些, 個頭也高些, 歪著臉十分關切,“姨媽還冷不? ”
西屏一手舉著兩個糖人, 一手在爐上烤著, 搖搖頭。時重怕她吃糖人不便宜, 將她脖子上的白貂毛圍脖解下來, 仍坐回案前寫字去了。
時修卻不回去寫字, 只在爐子旁邊坐著, 時不時瞟她一眼。她穿的是件小立領的檀色長襖子, 底下是銀灰色裙, 梳著髻, 髻上簪著兩朵小小的紅絹花, 一側卻有一綹頭發垂下來, 用大紅繩纏著, 他沒見誰傳穿紅的像她這么脫俗好看, 想大概是因為她皮膚太白, 眼睛又大, 眉毛又不似別的小丫頭那樣淡。
她感覺他在看她, 瞪了他一眼。他一心虛, 就急忙調目看她手里的兩個糖人, 心里掐著算著什么時候才肯給他, 她卻遲遲不給, 就那么舉著, 自己也不怎么吃, 好像故意舉給他看的!
不一會糖人就給屋里的炭火熏融了, 糖水流到她手上, 他冷眼旁觀, 心里暗笑, 看她怎么辦! 她皺著眉頭簡直沒辦法, 急得要哭了樣子, 他或許是饞得很了, 竟然湊過去舔她的手。
待西屏回過神來, 趁著另一只手得空, 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到他臉上。他兩眼一瞪, 忽然委屈得哭起來, 跑到正屋里哭訴六姨打他。顧兒一問原委, 非但不替他出頭, 又給他起了個綽號, 饞貓。
從那一回起他倒曉得了, 原來男女有別, 是不好吃人家女孩子的手的, 姨媽也不行。
如今他已把西屏里里外外吃了個遍, 再想起幼年的事, 有種命里注定之感。又想著要給南臺說親, 心下懷著十二分寬慰, 仍舊回院中來。
看見南臺在東屋廊下蹲著逗那黑貓, 時修轉步走過去, 抱著兩臂靠在廊柱上發笑, “我看三爺也的確是該娶親了, 不然閑著沒事, 只好和貓玩, 怪無趣的。”
南臺見他笑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便拍著手立起身, “大人還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我娶不娶親不勞大人操心。”
可他不娶親, 時修始終有點放心不下, 不過這話不好說出來, 仍笑道: “我才懶得多事, 不過我適才聽見我娘和屏兒正在替你打算, 便來告訴你一聲, 好叫你心里有個預備。”
果然南臺聽了這話神情有一絲委頓, “二嫂要替我打算婚事? ”
“不管怎么說, 她曾經是你二嫂嘛, 你無父無母, 她替你主張主張婚事也是應當。”時修有意將那梁有魚吹噓了一番, “她們說的那位小姐我也認得, 人不錯, 溫柔賢淑, 品貌端莊, 還是梁大人家的千金。”
那位梁大人南臺在衙內見過, 稱得上是個做實事的好官, 他家的小姐, 自然是端正嫻雅。可南臺對自己的婚事從沒打算, 只道: “我不過是個區區仵作, 無意高攀, 還請大人去告訴太太, 不必替我操勞。”
時修知道他面皮薄, 一定不好當著他娘的面推辭, 故意說: “不管你有意無意, 這都是我娘和屏兒的好心, 你要是不答應, 就去當面回絕她們, 我不管傳話。”說著, 擰起黑貓的后脖頸子回正屋去了。
南臺自己在廊廡底下稍思片刻, 走去找西屏, 卻在院中踟躕著沒進去, 是紅藥出來看見將他請進屋去。
西屏一看他那頹唐的臉色, 就知道定是時修回去和他說了什么, 她在心里罵了時修一句, 請南臺坐, “三叔是為給你說親的事情來的? ”
南臺勉強笑著點頭, “二嫂不必為我的婚事操心, 我沒有成親的打算。”
西屏注視他一會, 嘆了口氣, “三叔一日不成婚, 我就覺得是欠了三叔一日, 難道你要我一直背著這份愧疚過日子? ”
都快晚飯時候了, 倒撇進來一線溫吞頹懶的陽光, 本來空氣也是溫吞懶頓的, 南臺忽然一急,“我沒有要你愧疚。”一下把這空氣攪得亂了須臾, 隔一會, 他又落寞地一笑, 聲音低沉下去, “我心里怎么樣, 其實不關你的事。”
西屏本來也不想當回事, 可她這個人遇惡則惡, 遇善則善, 總覺得感情上虧欠著他。兩廂沉默了一會, 她忽眼珠子一轉, 換了副說辭勸他, “三叔, 我看你也不要急著推拒, 人家梁小姐還不知怎么樣呢, 你這里先忙著推辭了, 傳出去叫人家小姐臉上無關。原本就是我和大姐姐多事, 平白在這里把人家小姐一通評頭論足, 人家還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要是再平白說你瞧不上她, 她豈不更冤枉?”
南臺道: “我們私下在這里說, 怎么會傳出去? ”
西屏吃準他是個良善之人, 癟著嘴道: “這家里多少下人? 人多總是會有些閑言碎語的。不論你愿不愿意, 且先別說話, 過幾日大姐姐生日, 梁小姐要來做客, 她看見你也不一定就有意啊, 她先無意, 你也不得罪人, 她面上也好看, 這事自然就作罷了。”
南臺想來也是, 為出閣的小姐最怕給人家說瞧不上, 本來那小姐什么也不知情, 何必害人家臉上難堪。便點點頭, “這樣也好, 只是太太沒和梁家那頭去說吧? ”
“沒有, 你放心, 大姐姐只是想趁生日的時候讓你們彼此會一面, 她若沒意思, 后面的話自然就不必說了。”
這么一勸, 南臺倒沒能推脫得開, 時修聽見后, 猜出西屏的用意, 反而頗有微詞, 隔日一早走來這屋里道: “你就知道那梁有魚一定能看得上姜南臺么? 你對他又還有這信心。”
西屏剛洗漱完, 頭也不挽, 先叫紅藥生爐子在榻上煮杏仁茶吃, 她翻著火打哈欠, “既然梁家不看重門第, 三叔怎么不能入梁小姐的眼? 三叔的相貌又不差的。”說話斜著眼看他, “你怎么不到衙門去?”
時修不答, 哼了聲, “你看他倒很好嚜。”
“他的人才本來就不差。”
時修悶聲坐了片刻, 就走了。
西屏接過煮杏仁茶的罐子, 仰著臉和紅藥道: “這人是不是有病! 大清早跑來說這兩句沒頭沒腦的話就走了。”
紅藥笑了笑, “我猜他是想問他和姜三爺比起來, 到底誰的人才好, 又張不開這個嘴。”
大概是這意思, 西屏會悟過來直笑, 沒放在心上, 吃完茶梳好頭便去顧兒那頭商議她過生日的事。
既要請客, 又不好單請梁家, 算來算去竟算出兩桌的人來, 都是素日有走動的。有了這些人, 自然就要請一班小戲來鬧一鬧。那日酒殘席散, 天還早, 顧兒借故有從泰興帶來的茶葉要送給梁家, 送走了別的客人后, 單將她母女留下來說話。
這茶便是芙蓉莊產的芙蓉青, 顧兒使人現瀹了給她母女二人嘗, 趁勢點了點南臺, “這茶還是姜三爺帶來的, 我們也不知道有這樣的好查, 市面上可買不著, 名氣雖不大, 吃著卻好。”
那梁有魚便將南臺看了一眼, 見他和時修并排在對過坐著, 斯文謙遜, 目光溫和有禮, 不像時修那雙眼睛總透著點傲慢。她心里就想這個人模樣真是不錯, 不知多大年紀, 成婚了沒有?
可巧顧兒便說起南臺的年紀家世, 梁夫人聽出點意思來, 只睞眼看她女兒的神色, 見她用茶碗掩著, 目光卻不住往對面瞟, 就知她心里是不排斥的。更兼她丈夫曾提過南臺此人, 好像有些賞識的意思, 因此她沒打岔, 只聽顧兒說完后, 笑道: “姜三爺一看就是個細心的人, 仵作這差事還得這樣細心的人才能勝任。”
梁有魚一聽南臺是個仵作, 益發好奇, 忍不住搭訕, “對著死人, 你不害怕么?”
南臺笑著搖頭, “要說可怕, 還是活人更可怕些。”
梁有魚瞅了時修一眼, 又問: “那你也常擺弄死人的東西?”
南臺有意叫她打退堂鼓, 便說: “倒是常擺弄死人的骨頭。”
梁有魚當即嚇得臉色發白, 卻不知怎的, 反而益發好奇, “那你撞見過鬼么?”
西屏聽見, 想起從前顧兒說她和時修相看時的情形, 不由得暗中感嘆緣分這回事。今日這話若還是時修說的, 她一定只是害怕, 未必會有這份好奇心。
南臺只微笑著搖頭, “沒有。”
“那你遇見過什么怪事么? ”
南臺想了想, 老老實實地點頭, “怪事倒有, 只是我想那不過是機緣湊巧, 不是什么鬼神精怪。”
那梁有魚躍躍欲試道: “那你說幾件給我聽, 好不好呢? ”
不想梁夫人在旁咳嗽了兩聲, 道: “來了大半日, 我們也該回去了, 否則她爹的晚飯還沒有著落呢。”
顧兒客氣款留, “又不要你親自下廚。”
梁夫人笑著起身, “你還不知道他, 我們若是不在家, 他有什么就吃什么, 時日一長, 下人們就只管隨便敷衍他, 他也不理論, 他本來腸胃就不大好。”
顧兒只得點著頭送她母女出去, “那我不好強留你, 改日你們再到家來坐。”
眾人都跟著一道送, 西屏并時修跟在顧兒梁夫人后頭, 再后面走著梁有魚和南臺。西屏細聽, 有魚還在低聲打探那些奇聞故事, 南臺吃不過她纏, 只好揀兩件說給她聽。
如此一路說一路走, 漸漸落后了幾步。時修扭頭看他們兩眼, 逮著空子, 挨著西屏悄聲道: “怪事, 大半年不見, 這梁有魚今日竟變得如此文靜起來了, 嬌滴滴的, 還‘好不好呢’, 那嗓子細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說著, 他“嘖嘖”地把胳膊搓了搓, 一臉不解與厭嫌。
西屏斜他一眼道: “你懂什么, 她這是有幾分看中三叔了。”時修詫異著剛要扭頭去看, 給她猛地拽了下, “你別看! ”
“為什么不能看? ”
“你一看, 她就要害羞了。”
“她還會害羞? ”時修不大信, 他和梁有魚認得這些年, 見過她教訓人, 見過她擺架子, 唯獨沒見過她害羞, 那年同他議親不成, 說起他的壞話來不見口里積德, 這樣蠻不講理的女人還會害羞?
西屏道: “她不對你害羞, 是因為她心里不喜歡你。”
時修悄么回頭, 果然看見梁有魚臉上飛著片紅云, 又看西屏臉上, 照舊是蒼白的, 似乎永遠那么波瀾不驚。他心里自然有點不服氣, “只怪我們認得太早了。”
“嗯? ”怎么冒出這么句話來? 西屏瞅著他, “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就從沒對著我害羞過。”他嬉笑著湊來, “你信不信, 要是我們長大后才遇見, 以我這副人才, 你恐怕會害羞得不敢看我。”
西屏回想一番, 有是有, 只是他不曾發現過。這卻很好, 她一向不喜歡自己是嬌氣文弱的樣子,她冷笑著轉過臉, 豎起一只手, “你信不信, 你再湊這么近, 我一巴掌甩到你臉上去。”
第109章 番外·議親(二)
這一日梁夫人回去后,和梁大人仔細議論了一番南臺。梁夫人雖然也不十分看重家世根基, 可知道姜家的事情還是猶豫, 覺得是生意人家,又不清白。
那梁大人道: “雖說士農工商, 可如今這個世道, 誰還真計較這些。何況我打聽過了,姜南臺是姜家的侄子,他們家生意上的事他從不插手, 一向只老老實實在衙門當差。官場上小吏出身青云直上的人有的是,最要緊是他無父無母,可以住到咱們家來。咱們家只三個女兒, 沒兒子, 都嫁出去了,將來家里連個支應的人都沒有,何況你不是最舍不得有魚嚜。”
梁夫人想來是這道理, 便說: “那我去問問有魚的意思,她那個脾氣, 不問過她咱們全替她做主了, 若不合她的意思,她還不鬧翻了天。”
誰知她這一向說話爽利的女兒卻忽然扭捏起來,問她姜南臺如何,她只支支吾吾低著臉笑, 笑著笑著, 臉頰上漸起了紅暈。
梁夫人猜了半日才猜出意思, 把手在炕桌上輕輕一拍, “反正是你自己瞧中的, 日后好不好你也不能來怨我們做父母的。那好,我明日就對姚夫人說去。”
有魚忙止住了笑, “去說什么? ”
“說你瞧中了那姜南臺啊。”
“別說、先別說! ”有魚把鼻子一皺, 努了努嘴, “您這么忙著去說, 人家還以為我年紀大了急得很呢。再說, 昨日我和他說起話來, 聽他的意思, 好像并不知道姚夫人是想替他說媒, 要是您冷不丁去說了, 給他聽見了不情愿, 我多丟臉啊! ”
“那你說怎么辦? ”
有魚將眼一轉, 走來推搡她, “您先別急著說, 等我常到姚家去走走, 多和他說兩句話, 也許他也看中了我, 自己去和姚夫人說了, 我們臉上豈不好看些? ”
梁夫人打量她一眼, 不贊同道: “不行, 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姐, 常往人家跑像什么樣子? 可別上趕著鬧出什么閑話來。”
“哎唷娘, 我們和姚家多少年的關系了, 從前我也總到他們家去, 要生閑話早生了, 還等到這會? 再說了, 我是去給姚夫人姚老爺請安, 而且我聽說大奶奶馬上就要回來了, 他們家還住著位年輕的六姨, 我和她們年紀都差不多, 去找她們說話, 旁人有什么閑話可說? ”
梁夫人犟不過她, 只得點頭, “那你等他家大奶奶回來了你再去。”
有魚聽說大奶奶就在月初回來, 也沒幾天, 干脆耐著性子等一等。
這一等, 倒弄得顧兒心里毛毛躁躁的, 以為梁家那頭無意, 和西屏說: “那天生日說話, 我看梁夫人不像是無意的樣子啊, 難道是小姐沒意思? ”
西屏攢著眉搖頭, “那有魚小姐倒像是有幾分意思, ”說著一笑, “興許是梁家還沒商議下來,我看再等一陣好了, 快年節底下了, 常走動的, 下回見著了再試試她們。”
“那姜三爺的意思呢? 你問過了么? ”
南臺那頭卻不大當回事, 只想著人家未必會把他個衙門小吏放在眼里, 仍舊該做什么做什么, 對這事始終不問不理, 西屏也不好主動去問他, 免得問得緊了, 他又要推辭。
倒是時修嘴上說著不關己事, 卻別旁人都急, 唯恐南臺久纏著西屏不放, 這日早早吃過晚飯, 到傍晚終于坐不住了, 借故找貓走到東屋來, 見南臺在熏籠前坐著看書, 也不掌燈, 就借著窗外一片陰沉沉的天光。
時修咳了聲踅進罩屏, “有沒有瞧見三姑娘? ”
南臺滿屋看一眼隨即搖頭, “沒有, 大概跑到園子里玩去了。”
說完也不見時修要走的樣子, 好像還有別的話說。他不得不放下書請他坐, 一壁打發小丫頭去瀹茶。
時修趁勢撩了袍子坐下, 不知該從何說起, 生怕兀突突問起他和梁家的事, 顯得自己很忌憚他和西屏走得近, 倒抬舉了他, 因此感慨著天氣, “一入冬這天就冷得很。”
南臺睞他一眼, “大人專門來和我說天氣? ”
時修旋即板下臉, 不可理喻地冷笑一聲, “也是, 我和你扯什么閑篇呢。我是想問你, 今早在衙門看見梁大人叫你去說話, 說的什么? ”
原來是來打聽他的親事, 南臺微笑道: “大人是想問我和梁家小姐相看得如何? 真是奇聞, 你一向除了問案子, 從不喜歡打聽這些家長里短的事, 今日怎么有這份閑心? ”
時修相互拍拍兩只袖管子, 滿不在乎地道: “我自然是懶得問, 只不過屏兒掛心著這事。她到底是你二嫂, 做兄弟的頭婚還沒成, 當嫂子的臉皮薄, 有些不好意思再嫁。”
聽起來好像他們也在打算婚事, 自從回到江都來便改了口, 私底下叫西屏“屏兒”, 但當著老爺太太的面, 還是叫“六姨”。
南臺想來低下臉一笑, “二嫂是寡婦, 要再嫁是由她自己, 輪不著我來說什么。我看妨礙的不是我, 倒是大人和夫人那頭不好說, 你們的事, 我想大人和夫人還不曾知道吧? ”
正說中時修的煩心事, 卻要強道: “這是我家里的事, 不勞三爺操心。”
南臺笑道: “那就各掃門前雪, 我不操心大人的家事, 大人也別多問我的私事。”
說得時修啞口無言, 正在冷笑, 聽見西屏到這邊來, 竟然在院里問: “三叔在家么? ”
南臺忙迎到門口去, “二嫂請屋里坐。”
跟著西屏裙邊, 一齊滾進來黑漆漆的一團, 原來這貓是到她那頭去了。她今日穿的衣裳時修沒見過, 黑綢面的長襖, 上頭仿佛還有些同色暗紋, 天暗了看不清, 只是行動間可感覺到料子上凹凸的質地。
她還挽著個提籃盒, 進來見時修坐在屋里, 露出點詫異的神情, 不知他來和南臺說些什么, 近來又沒有案子。她向屋里瞅一眼, 雖還能看見, 也到了掌燈時分, 南臺大約是避免在別人家中鋪張浪費。
時修故意想當著南臺表現出些親昵, 往旁讓出些位置來叫她坐, “你來做什么? 可吃過晚飯了? ”
她一向是到顧兒房中去吃飯, 而時修與南臺則自在這院中吃。她沒在他旁邊坐, 將提籃盒放在案上, 端來凳子在榻前。他趁著南臺去倒茶的功夫, 一力拽她的手, 弄得她手腕上的鐲子叮叮當當響。
南臺背身聽見也沒好回頭, 只覺那聲音在空落落的心中回蕩不絕, 他擱下茶壺時故意擱得響了些, 好提醒他們。
眼瞧著他倒了茶要轉過來, 西屏忙一把掙脫了, 狠瞪了時修一眼, “姐夫今日到別家做客, 我和大姐姐早就吃過了, 你們呢? ”
南臺端茶遞來, “我們也一早就吃過了。二嫂是散悶走來的?”
西屏笑著扭頭指案上的提籃盒, “我是專程來給你送這個的, 吃完晚飯的時候, 梁夫人和有魚小姐打發人送了兩樣點心來, 說是謝你送的茶。”
看來梁家是有些意思了, 怪道日間在衙門里梁大人忽然叫他去寒暄了一陣。南臺臉上漸紅, 幸而天色暗下來看不清, 他坐回榻上, 淡淡道: “請二嫂代為轉謝梁夫人的好意。”
西屏卻搖頭, “我又不到梁家去, 可托不著我。”
時修搶過話道: “又不是山高水遠, 哪有托人謝的道理。”說著走去揭了提籃盒蓋子看, 吭吭笑了兩聲, “這可是梁有魚的手藝。”
西屏挪轉了屁股朝里頭瞅一眼, “你怎么知道? ”
“梁有魚做的點心一向不中看!”
怪不得, 西屏方才在那邊屋里還想, 梁家廚娘的手藝也太差了些, 奇形怪狀的, 簡直看不出用的什么模子! 西屏掰了點在嘴里, 咂了兩下便朝時修皺眉, 逗得時修哈哈大笑, “三爺好福氣啊, 這么個‘心靈手巧’的姑娘, 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西屏暗剜他一眼, 回頭朝南臺一笑, “不管怎么說, 這都是有魚小姐的心意, 人家通判家的小姐親自下廚, 我就更不好替你去謝人家了, 三叔你得親自去謝。”
南臺下不來臺, 只好答應改日到梁家去謝, 雖然沒說下確切時日, 神色也勉強, 到底推脫不開了, 西屏放心下來, 吃了半盅茶就要告辭。
剛走到廊下, 又給時修硬拽去了他屋里。四巧不知幾時掌上了燈, 人卻沒在屋里, 那榻前還燒著爐子, 炕桌上擺著紅棗杏仁茶葉, 看樣子是要煮茶。水燒得半開, 有熱氣滾上來, 夜暖靜香。
時修一看屋里沒人, 一徑將西屏拽到罩屏里頭那角落里親她。他的嘴唇是冷的, 親得西屏偏著臉閃躲, 他又將手伸進她的袖口里去, 冰得西屏打他兩下, “有話就說, 動手動腳的做什么? !”
他意興闌珊地走去榻上坐, 皺著眉道: “怎么也不到我屋里坐坐就要走? 我正有事和你商議呢。”
西屏跟過來坐, “商議什么?”
“如何與我娘說我們的事。”
西屏暗中憋了會笑, 才乜他一眼, “你娘早就知道了, 還等你去說。”
“早知道了? ”時修欠過身來, “什么時候的事? ”
她鄙薄一笑, “你以為天底下就你是聰明人么? 人家在泰興縣的時候就瞧出來了。”
“既然她看出來了, 怎么不來問我? ”
“有什么可問的, 問了你, 你說出什么話來, 還不把人氣死? ”西屏咽了須臾, 警告他道: “你不許和你娘多說我們的事! ”
是說他們已有了肌膚之親, 時修呵呵笑兩聲, “我又不傻。那她可問你什么了? ”
“水開了, 你先放茶葉。”西屏橫他一眼, 瞧著他把那幾樣煮茶的東西慢慢放進壺里, “有的話犯不著當面鑼對面鼓地說, 彼此心里有數就是了。只是姐夫還不知情, 大姐姐正想法告訴他。”
時修撥弄完那些東西, 神起腰來, “這用想什么法, 直接了當和他說不就完了? ”
西屏冷笑, “那你等著他打死你吧, 反正他是不好說我什么的, 有什么氣, 全撒在你身上! ”
他想起從前挨打, 身上的筋骨不由得一縮。既然他娘已經知道了, 他爹知道也是遲早的事, 他心里驀地松快下來, 覺得可以安心過個好年了, 便又去拉她放在炕桌上的手。
這手因為鼓搗了一陣茶爐子, 給熱氣一熏, 不似方才那樣涼, 西屏終于沒掙開, 由他握著。自從回到這里來, 眾人眼皮子底下, 少有親昵的時候, 這時候四巧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隨時可能回來,她心里有些亂跳著, 砰砰的, 分不清是忐忑還是因為給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的緣故。
燒茶的罐子沒有蓋, 水沸得撲出來, 噗嗤一聲澆在炭上。西屏給他看得不好意思, 這才抽回手端茶罐子, “快拿兩只茶盅來。”
時修忙走到那邊隔間里取茶盅, 經過外間, 看見那銀灰色的厚棉門簾子, 想著此刻外頭必定起了朔風, 屋里卻是暖洋洋的氣氛, 就覺得分外安逸。
他一向很喜歡冬天, 一直不明緣故, 現在想起來, 大概因為西屏正是冬天時節跟著她娘到的張家, 且年關底下, 他可以不用讀書, 常到外祖父家里去, 或是西屏常跟著老媽媽到他們家來送東西。他幼年時的玩伴不多, 因為姚家的親戚也少, 有三兩個堂兄弟也年長許多, 和他自然玩不到一處, 何況姚家窮, 姚淳又喜歡閉門讀書, 不愛交際, 場面上也沒有多少朋友。倒是他們姚家老房子那巷子里有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一處玩耍, 他記得深, 因為西屏長得好的緣故, 為他在巷子里長了不少臉面。
那是過年前半月, 張老爹爹叫送年貨, 還是西屏跟著一道來的, 老媽媽說家里姊妹雖多, 卻都不是和她一樣年紀, 老爹爹怕她悶, 專門叫領過來和他們兄弟玩的。
顧兒便單打發走了老媽媽, 將西屏抱起來道: “今晚上在大姐姐家里睡好不好? 明日再家去, 大姐姐家里也是暖和的, 我們晚飯煨蹄膀吃, 好不好? ”
西屏沒作聲, 只靦腆地點點頭, 顧兒一高興, 給了時修時重幾個錢, 叫他兄弟領著西屏到街前買玩意, 她仍和姚淳到廚房里收拾年貨。
那巷子里走出去還要好一截, 一路上好幾戶人家, 這時候都有孩子在門前玩, 三個兩個多穿著厚棉襖子, 球似的臃腫, 臉上皆凍得通紅, 有的凍出鼻涕來, 便橫過袖子一揩, 鼻涕搽到臉上去, 那臉頰上就起著干殼子。
幸好時修他們兄弟不這樣, 西屏偷偷睞眼看時修, 他臉上是白白凈凈的, 一雙大眼珠子炯炯有神, 他們兄弟許多衣裳都是姚淳的舊衣裳改的, 不過姚淳一向穿衣裳愛惜, 所以那些料子雖舊, 卻干凈整齊, 挨近了還能嗅到香氣, 顧兒做小姐時候的習慣, 衣裳夜里一定要用香熏過。他們雖然住在這窮巷子里, 到底因為顧兒有娘家補貼著, 日子過得比別人要好許多, “窮”只是顧兒和從前做大小姐的日子相較出來的。
這巷里的鄰舍背地里說他們一家“窮講究”, 也有嫉妒的成分, 誰叫人真有個好娘家。
那些孩童難得看見西屏這樣精致的女孩, 皆盯著她不能挪開眼睛, 他們越看, 時修約有股得意,知道他們是看西屏, 但西屏的手是牽在他手上。
快走出巷時, 終于有個和時修要好的男孩子, 叫逢春的跑上來問: “她是誰家的? ”
一面問, 一面就要抬手掐她的臉, 給時修一把打了下去, “她是我姨媽! ”
“她這么小, 我不信! ”這逢春和時重一般年紀, 更皮一些, 走路只管倒著走, 一雙眼睛盯著西屏看, 不住呵呵傻笑, “她像畫上畫的。”又覺得她穿戴十分好看, 忍不住要攀扯她的袖口。
西屏瞥見他滿手灰, 忙把兩手藏到背后去。時重抬手擋了下, 道: “她輩分大, 你不要對她無禮。”
那逢春素日就欺時重斯文, 哪管他家什么讀書人不讀書人, 愈是要和他唱反調, 偏要扯拽西屏,“書呆子, 我就扯了, 你敢怎的? !”
話音甫落, 手還沒挨著西屏, 就被時修撲倒在地, 騎在他身上揍了幾拳, 要不是時重拉著, 逢春只怕要挨好一頓打。
打得逢春哇哇亂哭, 時重只得送他進家門, 還要和他爹娘去賠禮。時修便和西屏在巷子里等著,他自尊心要緊, 想著可別叫西屏誤會了, 忙偏著臉說一句, “他不敬我大哥我才打他的。”西屏沒會悟過來, 兩眼懵懂地盯著他, 他不得不又嘟囔一句, “才不是為他不敬你! ”
西屏只點點頭, “噢”了聲, 一臉不在意。
那逢春的娘因為姚家是讀書人家, 不好和他們理論, 只想著出來教訓時修兩句便罷。誰知走到門前來看見西屏, 竟忘了說時修的不是, 乍驚乍喜道: “唷, 這是誰家的閨女, 活像是蚌殼里的珍珠! ”
一股驕傲由時修心頭冒出來, 仰著下巴頦道: “她是我六姨! ”
逢春她娘晃過神來, 原來是張家續娶的太太帶來的繼女, 這女兒生得這副樣子, 難怪做娘的會將那張老爺迷得暈頭轉向。她心里喜歡, 趕忙將鍋里蒸好的紅豆糯米包拿了三個來。
時修往巷口出去還道: “這大娘轉了向了, 這一條巷子里, 屬她最是摳門。”
時重比他略懂些, 笑道: “她是看在六姨的面子, 她瞧六姨好看。”
時修咬著糯米包瞅了西屏一眼, 鼻腔里哼了聲, 嘴里絕不承認她好看, 不過卻怕糯米黏在她下巴前的毛領上, 伸手過去替她撥了撥那一圈毛領子。難得一回, 西屏對他笑了, 她一笑他就想, 逢春家什么都不好, 就這豆沙團做得格外香甜。
近年節底下, 街上多了好些賣玩意的, 時修這也想買那也想要, 挑挑揀揀撇下哪個都舍不得。時重倒是一眼看中了一枚印章, 他因為他爹有印章, 畫了畫或是做了文章便蓋在上頭, 所以也想要。那印章不知什么雕的, 反正不是玉石, 掂著也有些分量, 蓋在手背上, 是一只公雞, 只要三個錢, 倒買得起。
時修還在攤子上揀選不定, 有個賣花的婦人走過, 西屏瞧中她籃子里一支粉色山茶花, 卻要四文錢, 她手里不夠, 正在踟躕, 時修走來蔑道: “花有什么好, 明日就奄了。”卻丟了一文錢在她手心里, 他什么也沒買成。
走回巷子里, 那逢春又在門前站著, 已經不哭了, 兩只眼睛只管盯著他們走來。時修以為他要還手, 早把袖子擼起來, “不怕挨揍只管來! ”
沒曾想逢春卻指著西屏道: “我不和你打, 我娘說了, 將來我討了她做媳婦, 你就是我外甥, 打不得。”
時修半懂不懂, 不過他不還手終歸是好事, 因又放下袖子來, 狠乜他一眼。
甫入院門, 天上飄起雪花, 落在鼻尖像給冰蟲蟄了下, 旋即聞到煨肉的味道, 有姜的辛辣, 嗅進腔子里都覺得暖。廚房里熄了火, 顧兒將一口黑砂鍋墩在正屋那爐子上煨著, 和姚淳坐在長條登上,他在看書, 她則翻著爐圍邊烘著的番薯。
對面還放著跟長條凳, 西屏和他們兄弟過去坐著烤火, 顧兒一看她手上拿的花就和姚淳笑, “女人什么年紀都愛花, 家里園子到處有花, 她到這里來還是要買花。”
姚淳放下書道: “廚房里有一筐人家送的花生, 你明日順道給岳父家提去。”
顧兒剜了他一眼, “說花你都能想到花生, 不是都說你們讀書人最懂風花雪月, 我看不見得, 讀書人也分的, 像你這種, 就是個書呆子。”說著朝對過一指, “又生兩個小書呆子!”
對著西屏卻又笑起來, “還是閨女好, 我看我還是要生個女兒。六妹妹你過來, 我把花給你戴上。”
西屏走來她懷里, 時修看著山茶花插在她虛籠籠的發髻里, 想著逢春的話, 總覺得還是對西屏不敬的意思, 心里不服, 便問姚淳, “爹, 討‘媳婦’來做什么?”
姚淳看了顧兒一眼, 沒好說。顧兒摟著西屏嘻嘻笑道: “你問這個做什么? 你想媳婦還早了點呢! ”
“到底是做什么的? !”
“嗯——”顧兒只得道: “我就是你爹的媳婦, 你看我是做什么的?”
時修一想, 顧兒素日無非是燒燒飯, 飯也燒得不好, 縫補縫補衣裳, 也不像樣, 她拿手的是罵他們父子三人, 句句不重樣, 總有新詞, 但他爹從不生氣, 夜間時常可以聽見他們屋子里傳出來的笑聲, 充滿在那些輕盈愉悅的日子里。
第110章 番外·議親(三)
時修旋即想到, 他娘明明是外祖父家的女兒, 不知怎的卻每日每夜伴在他爹左右, 和他們倒成了一個家,他和大哥又是哪里來的? 也許這就是討媳婦的奧義。他看著西屏站在他娘懷里,忽然想要她也每日每夜伴著他, 盡管她不愛開口,一開口就是嗆他。
思及此,他丟下火鉗又跑出去, 顧兒喊他不住,只得問時重, “外頭下著雪, 他又往哪里去?”
時重咬著番薯搖頭, “不知道,約莫丟了東西在外頭。”
未幾片刻, 聽見巷子里響起一陣嚎哭, 時重辯出是逢春的聲音,忙將小半個番薯胡亂塞進嘴里,“不好, 花貓是和逢春打架去了! ”
這還了得,逢春他爹出了名的潑皮,顧兒忙跟著起來, 向姚淳咕噥道: “逢春那小子不知怎么長的, 比咱們家貓還高半個頭, 偏回回都打不過他! ”
大家跑出來, 果然瞧見時修正將逢春摁在地上打,忙趕去拉。只西屏站在門口, 看見時修氣紅了半張臉騎在那逢春身上亂揮拳頭,覺得他英姿颯爽, 威風凜凜, 在她心里登時長高了半尺。
這回他還怎么賴? 自從他們回來, 逢春連話都沒同他大哥講一句, 分明是因為逢春說要討她做媳婦才打的。這逢春也是活該, 她雖不懂“媳婦”到底是什么人, 可也斷不想和長著一臉鼻涕蘚的人扯上什么關系。
打這一架回來, 時修少不得挨了姚淳幾棍子, 又叫他獨自回東屋抄書思過, 烘番薯也不許他吃。東屋里的火早熄了, 他一個人坐在書案前, 手僵得根本握不住筆, 聽見正屋里的歡聲笑語, 聞著煨肉的香氣, 想著番薯的清甜, 滿心凄慘, 眼眶里泛得出淚花來。
過一會聽見有動靜, 轉頭一瞧, 西屏扶著門框攀過那高高的門檻進來, 手里用干凈的帕子拖著個烘番薯, 有點燙, 她進來便馬上擱在書案上, 往前推給時修, 兩手直摸耳朵, 歪著腦袋瞅他, 又不說話。
想必這番薯是特地給他拿的, 他心里似蟻蟲爬過, 麻酥酥的, 道: “你來摸我的耳朵吧。”
她沒客氣, 走到長條等前來揪住他兩邊耳朵, 是比她的涼的多, 揪一會, 她的手也不燙了, 他的耳朵也不冰了。她翻了翻案上的書, “你會寫字? ”
時修撕著番薯皮好不得意, “你不會寫?”
她搖搖頭, “老爹爹說過兩年給我請先生。你有先生么?”
“我家的先生就是我爹。”時修把長條案一邊拍拍, “你請坐。”
她蹭著坐上去, 看見他寫了滿篇的字, 她一個也不認得, 但莫名覺得他寫得好看, 不過才這一篇, “姐夫說要你寫滿五篇才許你吃晚飯。”
書案底下有兩個斗柜, 他拉出面前那個, 從最底下掏出好幾篇寫得滿當當的紙來, “我早預備好了, 都是我素日寫的。”
西屏蹙著眉, “你怎么曉得姐夫要你抄哪本書? ”
他嘿嘿一笑, “我眼下只學了《三字經》, 我爹只會讓我抄《三字經》。”說著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可不能告訴我爹娘啊。”
她鄙夷地皺了下鼻子, “你連你爹都騙。”
他嗤了聲, “等你日后念書你就知道了, 興許比我還會騙呢。”
話音甫落, 就悔不該和她嗆起來, 好容易她主動來和他說話, 還專門帶了這軟爛糯香的番薯給他。他偷偷窺她臉色, 怕她下一刻臉上就凍起來, 忙岔開話, “你冷不冷? 這屋沒生火。”
“為什么不生? ”
他說起來有些失落, “我們家沒那么些閑錢買柴火, 都是我和我大哥讀書的時候才生。你去床上用被子焐著好了。”
小孩子火氣重, 更兼西屏才剛在爐子邊坐了大半晌, 根本不覺得, 她反而把外頭那層桐油紙窗戶推開, 只闔著窗紗糊的窗屜, 可以隱隱約約看見外面在下大雪, 院角那井沿上與院墻上已積起薄薄的一層。顧兒從對過廚房里走來, 用盆裝了幾根剛燒起來的柴火, 說是要燒飯了, 順便給他們燒點柴來。
一看他們并頭坐在書案前, 她便哼了聲道: “年節底下, 可以免了你的罰, 下回可不許再隨便打人了。”她把柴火夾進那爐子里, 又在上面放了壺水慢慢煨著, “過來烤火, 替我看著水, 先不要到正屋去惹你爹的罵, 他氣還沒消。”
那長條凳略微有點高, 時修攙著西屏一條胳膊, 讓她先梭下去。兩個人坐到爐子前來, 顧兒歪著腦袋將他們看了須臾, 像一對瓷娃娃, 她不禁彎著眉眼笑起來, “要是屏兒不是姨媽, 兩個人倒登對得很, 給我家做媳婦多好。”
時修現下有些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了, 無非是生老病死都要伴在一處, 他臉上立刻紅起來, 張嘴要答應, 一看西屏沒甚話說, 自己又趕忙咳嗽兩聲, 把話咽回去, 也不說了, 免得好像他一力上趕著巴結她。
顧兒出去的時候, 姚淳也從正屋里出來, 一道往廚房去, 時修瞥見他就脖子一縮, 生怕又惹他生氣。他訕訕的, 握了下西屏舉在爐子前的手, “這么涼? ”
她沒躲開, 點點頭, “我一年四季都是這樣。”
她自己不覺得冷, 可時修覺得她冷, 握住她的手就不放開, 這小小的手使他想起他爹蒸的米糕,也是這么軟乎乎的, 又有些韌勁。
他們握了好一陣, 他專注看她的指甲, 修剪得圓圓的, 透著淡粉的顏色。噗嗤一聲, 爐里的柴火塌斷下去, 銅鏘子嗤嗤地響著, 水燙起來了, 有煙冒出來, 他把手伸去那水汽里熏一會, 熏得滾燙,又來焐她的手, 終于將她的手也焐熱起來。
忽然四巧打著燈籠進屋, 抱著個攢盒, 在簾子后頭跺腳, “外頭下雪了。”說話走進罩屏里, 見西屏也在, 忙問: “三姑娘呢? ”
“這不是么? ”時修朝榻角一指, 果然有個黑影子團在那里。
西屏因問: “下雪了? ”
四巧點頭道: “可不是, 我剛從廚房出來還沒下, 半道上下起來, 好大的雪花, 看樣子要下一夜了, 明天起來就要積雪了。”
西屏轉過去將窗戶開了縫瞧, 果然飄著好大的雪, 倒襯得夜亮了些。她有些興奮, 去年揚州府就沒下雪, 想是積到今年一塊下。
時修在問四巧: “你到廚房里去做什么? ”
四巧道: “廚房里媽媽說下晌打了年糕, 近來晚飯吃得早, 你又睡得暗, 我怕你夜里餓, 就去拿了些來, 架在爐子上烤來吃。”
那攢盒里有一半是切成厚片的年糕, 另還有些果干和紅棗。西屏晚飯吃得早又吃得少, 正有些餓了, 恰巧茶也煮好了, 便叫四巧拿鐵網來蓋上, 放幾片年糕烤在上頭。一看南臺那屋也還亮著燈, 就說要請他來吃, “三叔大概一時也不睡。”
時修不高興叫他, “他在那屋里也有火, 冷不著的。”
雖然不冷, 卻冷清, 不是一樣, 西屏嗔他一眼道: “你能不能不要小肚雞腸, 三叔可沒少為你出力, 你想想人家替你坐了多少天的大牢。”
時修笑一笑, “我就怕他來看見咱們, 心里會更覺冷清。”
四巧一聽這話, 看他們一眼, 只當沒聽見。不過看樣子往后要聽西屏的吩咐, 便道: “我去請他, 大家坐著熱鬧點。”
南臺剛到, 坐不多時, 顧兒也來了。進門聞見烤出來的米香, 抖去肩上風雪, 笑著進來, 和西屏道: “我才剛到你那頭去, 紅藥說你過這邊來了, 我就來看看。你們倒會弄, 我正好也餓了。”
時修讓她在榻上坐, 倒了熱滾滾的茶。西屏因問: “姐夫還沒回來么?”
顧兒道: “肯定是人家拉著他吃酒聽戲。”
她怕睡著了又給他回來吵醒, 索性就等他回來再睡, 在房中坐著無趣, 去尋西屏說話, 又尋到這邊來。南臺把烤好的一片年糕夾給她, 她拿著燙, 左右不住換手, “好大的雪, 不知你大哥他們的船在路上好不好行。”
時修道: “放心吧, 這才第一場雪, 河道上凍不起來。”
顧兒點著頭, 又看著南臺, 想問他對梁有魚的意思, 可礙著西屏先前的囑咐, 也沒好問, 只說:“梁家下晌不是送了些點心來么, 不如放在這爐上一齊烤一烤, 可別擱壞了, 倒辜負人家一片心意。”
南臺忙起身, “我去拿, 點心在我屋里。”
他一出去, 顧兒就與西屏議論起來, 時修再旁聽著, 忍不住插嘴, “那我的婚事呢? 您有什么打算沒有? ”
敢問這話, 想必是知道她已了解他和西屏的事了, 顧兒驀地不高興, 輕而易舉就叫這小子蒙混過關, 分明是于理不合, 他卻半點不覺慚愧似的。她把嘴一撇, “你急什么? 你不是立志要做個老光棍么? ”
“我幾時說我要做個老光棍了? ”
“你是沒說過這話, 可從前讓你跟人家姑娘相看, 你不是半點不上心么? 還常怨我管得多, 這會又來問我? 我不管你的事, 你去叫你爹給你張羅好了。”說著把橘子一瓣一瓣地閑掰進嘴里。
時修一急, 拿眼催著西屏說話, 西屏卻不理他, 只管吃年糕, 門牙咬住一點, 拉得長長的一條,還冒著熱騰騰的氣。他待要說開, 不想南臺取了點心進來, 只得咽住話。
顧兒又把心思放在南臺身上去了, 接了蓋就說: “有魚做的點心賣相雖不好, 吃著倒是好吃的,不像大奶奶, 做的東西簡直難以下咽。”
時修笑道: “您這話也就背地里才敢說, 當著大嫂的面為什么不說?”
顧兒一縮脖子, “誰敢說她, 你敢么?”
南臺因問: “大奶奶這么厲害? ”
“她倒不是厲害, 只是你說她做得不好吃, 她愈發要潛心鉆研, 可燒飯這事, 我看也要些天賦,她天生不是個會燒飯的材料, 比我還不如。”顧兒一面說, 一面睇時修一眼, “我做小姐時也不會燒飯, 可自從嫁給你爹, 沒法子, 也要學, 幾年做下來, 不能夠說十分好吃, 好歹也能喂得飽你們兄弟兩個。”
時修道: “那是因為大嫂總做些怪里怪氣的東西, 真是苦了大哥了, 本來脾胃就弱。”
西屏因問: “怎么個怪法? ”
顧兒嘖嘖地連聲不迭, “不知道她哪里學的, 夏天用搗爛的葡萄燉肉, 冬天扒了橘子燒雞, 你姐夫看見她送菜到屋里去就發愁。”
“用橘子皮燒肉, 倒有這個做法。”
顧兒直搖頭, “那也不見用一堆橘子燒肉的呀。”她想起來還后怕, 囑咐西屏道: “大奶奶回來, 要是燒東西給你吃, 你也別說好吃, 也別說難吃, 免得她較勁。”
西屏點頭應承著, 想不到隔天大早時重和君悅的船就到了江都, 先打發了小廝來回話, 顧兒忙著叫廚房預備飯菜, 連姚淳也難得不到衙門去, 只管在家等著他們吃午飯。
姚淳坐在那邊里間榻上, 捧是捧著書, 卻勻出點余光來看西屏和顧兒在飯廳里張羅著換張大些的桌子。近來總覺得她們有點不對頭, 好像幾日不曾聽見西屏叫顧兒“大姐姐”了, 也不叫他姐夫, 倒新起個稱呼, 叫起他們夫妻“老爺”“太太”來了。
他感覺有些不妙, 猜來猜去猜到點端倪, 怕她們合謀打他的埋伏, 愈發不敢問, 生怕一問顧兒就要同她商議時修的婚事。西屏叫他“老爺”他也只管答應著, 不顯露半點好奇心。他們姚家一向是尊禮守教的人家, 從未出過什么出格之事, 他想到她們合謀的事, 心里止不住地嘖聲搖頭, 只想立刻拉時修來打一頓! 不過不能打, 真要打了, 他們反而會逼著他認賬, 只好裝聾作啞。
一時西屏走進來道: “老爺餓不餓? 估摸著時重他們進城了, 您要不要吃幾塊點心先墊一墊?”
姚淳忙把書藏回書后, 向旁微微偏著身子道: “我倒不餓, 想是六妹妹餓了? ”
他們一齊吃的早飯, 西屏一向吃得少, 免不得要關懷她。顧兒豎著耳朵聽他仍叫“六妹妹”, 心想這些日子西屏對他們改了稱呼, 他分明聽見了也不問緣故, 是什么意思?
她一揣度, 心下哼了聲, 走進罩屏里來, “君悅回來了, 她不認得屏兒, 你不要老是六妹妹六妹妹的, 免得她跟著叫姨媽叫慣了將來不好改口。”
話說到這份上, 姚淳本應問“為什么要改口”, 卻咬住了沒問, 卷著書起來, “我到外面書房里去, 開飯再打發人去叫我。”
剛走下踏板, 顧兒卻往跟前一攔, “眼瞧著人就要到了你又去書房? 為了你, 那書房里有要生火又要瀹茶, 真夠折騰人的, 你在這屋里看書看不下去?”
姚淳只得又坐回榻上, “好好好, 我在這里看, 我在這里看。”說著把書翻了一篇, 就是不看她們。
顧兒憋不住要說, 西屏卻拉她又到那邊飯廳里去, 悄聲道: “算了, 還是改日再提吧, 今日時重和大奶奶回來, 好容易一家團聚, 何苦又惹他不痛快。”
顧兒心道也是, 免得時重君悅夫妻聽見了尷尬, 反正這是遲早的事, 姚淳躲得過今朝也躲不過明日, 因此便罷了, 且放他再安生兩日。
卻不想君悅將來難改口, 因此他們夫婦一進門, 給父母磕了頭, 顧兒便引介西屏, 卻只說她的名字, 還問時重, “潘西屏, 你還記不記得? 你們小時候還在一起玩耍呢。”
時重看了西屏好幾回, 將眼前的美人和小時候那個雪娃娃似的小姑娘聯系起來, 倒有些小時候的影子, 不過還是大變了樣了, 氣度卻沒變過, 仍是那輕輕淡淡的笑意, 藏在眉宇間總是一絲不安和漠然。
他心里只想, 她到底是回到他們家來了, 終于遂了時修的心愿。他上前作揖, 剛要喊姨媽, 又止住了, 連君悅要叫姨媽他也給她使了個眼色。
君悅雖不明白, 卻看出他的意思, 便也沒叫姨媽, 只拉著她瞻望咨嗟, “你是怎么生的, 呵呵呵——像個仙女! ”
笑得銀鈴一般, 聽得西屏也忍不住笑, “大奶奶也生得好。”
君悅把脖子一歪, 癟嘴道: “我不如你, 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到底不知道怎么稱呼她,又問: “你多大年紀? ”
“我二十三了。”
君悅嘻嘻一聲, “巧了, 我也二十三, 那我們叫名字好了。”
西屏看她卻是一副天真憨態, 形容舉止不像個當家做主的奶奶, 仍像未出閣的小姐, 格外喜歡大笑, 一串銅鈴似的聲音, 又清脆又爽快。
她挽了西屏, 又去挽顧兒, “娘, 聽說您前一向也到泰興去了, 泰興好不好玩啊? ”
顧兒道: “我不是去玩的, 當時是聽說花貓病了, 我去瞧他。”
時重忙問: “他生的什么病? 可好了? ”
姚淳聽他們說了這一會, 顧兒特地不許時重君悅叫姨媽, 看來他猜得有八.九分準了, 便在旁冷哼一聲道: “他會生什么大病? 我看那是忤逆不孝遭的天譴! ”
正巧時修和南臺走到廊下來, 聽見這話, 時修頓住腳, 有兩分踟躕。南臺瞟他一眼, 笑道: “大人放心, 大爺大奶奶好容易今日回來, 老爺有許多正經事要問他, 就是要打你, 想來也不會挑今日。”
時修忙把腰桿挺直, 輕聲道: “敢作敢當, 我怕什么? ”
南臺跟著進去, 埋頭在想這“敢作敢當”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做過些什么? 一面回想他和西屏在泰興的那份親昵, 腦袋里登時大亂。
第111章 番外·議親(四)
時修南臺進去,見禮敘過, 收拾禮物, 便開午飯。飯畢時重兄弟與南臺跟著姚淳到書房中敘些官場上的事,君悅要回房歸置東西,西屏與顧兒也移至她屋里說話。
昨夜一場大雪, 園中草木上都積了雪, 路上的積雪倒都踩化了,濕漉漉的, 西屏捉著裙走得小心,睞眼一眼,君悅也格外謹慎, 行動間顯得一絲鬼鬼祟祟的, 瞟了西屏一眼,湊到顧兒身旁唧唧噥噥地說話,不知說的什么。
隨即顧兒道: “還不就是她!”
緊著君悅又在那邊看了西屏一眼, 臉上透著片好奇。西屏見狀,也靠近了顧兒問: “你們在說什么? ”
君悅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 “我從前聽時重說過, 外祖家中還有位六姨媽,我在問娘, 是不是就是你。”
西屏笑著點頭, “自從我娘改嫁到泰興縣去后, 大家斷了聯絡, 我也是今年初才和太太老爺通上信的。”
內里許多事都不便說, 時重也知道得不多,只曉得西屏是嫁到了姜家, 成了個寡婦,姜家犯了事,她又無依無靠, 便跟著他們回江都來了。
顧兒道: “往后屏兒就是咱們家的人了, 長久住在咱們家里。”
君悅嘻嘻一笑, 兩只眼睛滴溜溜一轉, 咂摸出“咱們家的人”這幾個字像是有些別意。聽時重從前說過, 別看時修議親總不成功, 說話也不討人家姑娘喜歡, 可他小時候倒是很懂得體貼女孩子, 而這個女孩子, 就是眼前的西屏。
她心里有些明白過來, 搞不好日后要做妯娌的, 便又歡歡喜喜繞到那頭去挽住西屏, “屏兒, 我們這次回來, 要三月才回杭州去, 在家要住兩三個月, 你得閑就到我屋里坐, 我會好些拿手菜呢, 你可要嘗嘗我的手藝。”
顧兒一聽她要燒菜便頭疼, 忙出聲打岔, “兩三個月, 那你們可以在家好好過個年了, 我正怕朝廷不許重兒在家久待呢, 只是他信上怎么沒說?”
“寫信回來的時候, 吏部的旨意還沒下來, 他那時也不知南京那頭許了他多少日子的假, 所以就沒敢對您胡說。”君悅又換去挽顧兒, “娘放心好了, 這回一定踏踏實實陪您過年, 明年冬天任滿我們就回來了。”
一時走到院中, 看見兩三個丫頭在忙進忙出地歸置東西, 有個丫頭生了炭盆又瀹了茶來, 君悅將顧兒與西屏請在榻上剛坐定, 大家款敘起來, 說不多時, 天又下起了雪。
這雪到下晌還在下, 好容易時重他們父子說完話, 姚淳命時重這兩日先在家歇息, 過兩日再去拜訪世交叔伯。時修跟著時重出來, 回頭朝書房瞅一眼, 疑惑道: “眼瞧要過年了, 去拜見各家叔伯,爹怎么只叫你去, 不叫我去? ”
時重捏著袖口笑了笑, “你難道不知道緣故? 爹生你的氣呢。”
時修想著方才吃午飯前在門前聽見姚淳罵他, 心里揣度, 姚淳八成是看出些什么來了, 只等說破。他心里反而一陣松快, 挺直了腰桿朝前走, 留時重和南臺在后頭說話。
屋里該收拾的也都收拾好了, 炕桌上擺著兩只茶碗正待收, 時重拍拍身上的雪進來, “娘和姨媽回去了?”
君悅仰頭笑道: “午晌在正屋里你還給我使眼色, 這會你自己也叫錯口了。”
時重笑道: “我小時候叫慣了。你看我們這位姨媽怎么樣? ”
“自然是好, 怪不得你老說時修的親事難做, 原來是因為知道他心里住著這么個人。倒是了, 像屏兒那樣的人才真是難得一見, 上哪里找第二個去? 不過我看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你怎么就斷定時修心里一直惦記著她? ”
“我自己的兄弟, 我會不知道? ”時重笑嘆著坐到榻上, “他十六.七歲的時候做夢還喊她的名字呢, 偏給我聽見了, 我還能猜不到他的心? 只是那時候早沒有她們母女的消息, 以為緣分了結, 誰知竟然還有今日。”
君悅剛要說話, 見丫頭進來收茶碗, 便打住了, 拉著時重進了臥房, “好像老爺還不知道這事? ”
臥房里熏籠熏了半晌, 暖烘烘的, 時重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脫下外氅, 坐在床上搖頭笑道: “爹私下行事一向循規蹈矩, 可在官場上卻不見得古板, 她們小瞧他了, 以為他想不到那一層, 所以一時瞞著不敢說, 其實以爹的聰明, 遲早會知道的。不過現在也好, 爹假裝不知情, 花貓也避開了一頓打, 等爹自己想明白了, 再說出來, 就沒事了。”
君悅也挨著他坐下, “可娘是個急性子, 有時候就愛逼著爹, 強著爹, 她要是忍不住一定要逼爹就范, 會不會適得其反?”
“所以這些日子你在家, 要勸著娘些。”
“我? 我的性子比娘還急呢。”
時重轉過臉來望著她好笑, “你又還知道! ”
她嗔了一眼, “人家好就好在有自知之明嘛。不過這事情我得幫忙, 不然老爺真是咬死了不答應, 娘也沒辦法, 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啊。”
時重溫柔笑著, 掀開被子來, “先睡會, 什么事明日再說, 這幾日在船上你總是睡不好。”
君悅剛倒下去, 又坐起來, “哎呀, 我在杭州學的幾樣菜, 說好晚飯燒給娘吃的, 這時候不能睡了! ”
時重胃里一陣翻騰, 她素日折騰他的腸胃就罷了, 怎么才回來就要折騰爹娘? 因此忙將她拽下去, “在家兩三月呢, 不急這會, 改日再說, 你先睡足了覺要緊。”
一睡進去, 再要起來就難了, 被窩里暖和得緊, 外頭卻是大雪。這雪斷斷續續下了兩日, 終于地上也積起不少雪來, 年紀小的丫頭們都愛在外頭玩耍, 西屏怕雪化了濕了裙子, 不大肯走動, 只在房中干坐著,
這日見太陽出來, 路上的雪化了一半, 踩來踩去的踩成了泥漿子, 她更不愿出門, 連早飯也不去吃。顧兒聽見, 只叫廚房另送到她屋里來, 她一向胃口小, 偏顧兒怕她吃不好, 送了好幾樣小菜, 那青菜肉糜粥怕涼了, 裝在一口小砂鍋里, 連帶還送了個小爐子來。
擺在炕桌上, 粥咕嚕咕嚕冒著泡, 西屏臥房里出來一看, 笑道: “我可吃不了這些, 紅藥, 你別到廚房去吃了, 和我一道吃。”
紅藥便安然坐下來, 吃了幾口, 西屏忽地瞅著她, “自從咱們泰興回來, 好像就沒見過臧班頭,他怎么回家就沒信了? 怎么也不到咱們家來瞧你? ”
問得紅藥垂著頭只管挑粥吃, 半晌不講話。西屏歪下眼瞧她, 見她面上緋紅一片, 眼向旁一斜,笑了笑, “是不是他在預備上你們家求親的事? ”
紅藥抬起臉, 愈發紅了, 卻搖頭道: “不是, 人家忙著過年的事情, 再說去了泰興那樣久, 家里頭總有些活要做。”
“還說不是, 一定是。”西屏歪著笑眼打量她, “看來你是得到信了, 誰告訴你的, 是不是貍奴? ”
難怪昨日貍奴到這里來, 走前和紅藥嘰嘰咕咕說了幾句, 敢情就是給她通這個信。紅藥的娘在姚家當差, 他爹好像在哪條街上開著間鋪面賣糧豆, 家境還算過得去, 配給臧志和倒蠻好, 要緊是他們自己情投意合。
不過紅藥害臊, 不肯承認, 西屏算準了臧志和必定年前請媒人去她家說親, 因而詐她, “既然沒這事, 那正好君悅他們回來, 今年過年有得忙, 我就不放你回家去了, 你等年后再回去。”
紅藥少不得一急, “我, 我想著年前我鋪子里忙, 想回去幫我爹兩天。”
西屏就刮著臉臊她, “還不承認。”
可巧時修大搖大擺地進了門來, 看見她不知是玩笑還是吃飯吃的, 臉上紅彤彤的一片, 十分艷麗, 就躲在罩屏外隔著鏤空雕花看。
不一時西屏端著碗歪著腦袋向罩屏外瞅, “你不進來, 在外頭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
他笑了聲, “我聽你們在說什么。”
“偷聽人說話可不是君子作為。不是今日要和你大哥去給從前的先生送年貨么? 怎么還沒出門? ”
他們兄弟啟蒙是姚淳親自教導, 可后來姚淳點了官忙于公務, 再不得空教導他們, 只好替他們請了位老舉人做先生。按說該年后去拜年, 可姚淳這人一向周到, 把那些日子過得緊的人家都算出來,叫他們兄弟提早去拜年, 送些年貨去, 好叫人家可以富裕過年。正好這幾日時重回來, 南臺也在, 日日打發他們出門去送年貨。
紅藥吃好了, 讓了他坐, 他坐下道: “一會就出門, 我想起來有個東西忘了給你。”
“是什么? ”
他從背后拿了頂灰鼠毛雪帽來, 朝地上撲了撲那些毛, 蓬蓬地抖成油亮油亮的一片, “這是我從前戴的, 我叫四巧改小了些給你戴, 下雪天你戴著它出門去逛, 就不怕凍著腦袋了。”
西屏接來戴在頭上, 恰好圈在她耳朵上頭, 露出頭頂的發髻, 灰色的毛襯得臉更白了。頃刻她又摘下來丟給他, “我有一頂白狐貍毛的。我不出門又不是怕冷。”
“我知道, 你是怕雪沾濕了裙襪嘛。不過下雪天你總在屋里窩著, 太沒趣了, 我這幾天又都要出門去, 誰陪你解悶? ”
西屏不以為意, “君悅一天來兩趟。”
時修不知怎的, 怕看她一個人坐著, 或許她自己不覺得, 但他卻替她感到孤寂。這兩天他大嫂回來了, 是個能纏人的, 可她大嫂天真爛漫, 未必能和她說到一處去, 只有他知道她骨子里冷冷清清的樣子。
他憂心不已, 道: “等開了年, 若是有案子, 你還和我到外面去跑。只是這一陣要過年了, 實在無事可做, 我怕看到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著。”
西屏盯著他看了會, 覺得感動, 鼻子一酸, 也想叫他放心些, “我缺一雙羊皮靴, 你在外面看到有現成的, 替我買一雙, 我穿著就不怕踩雪了。”說著朝他伸出手, “那帽子給我。”
時修忙遞給她, 又去找了柄鏡子來給她照, “你戴灰色的倒俏皮些。”
她一照鏡子, 果然如此, 不像白的那樣單調, “你倒很會看嚜。”
時修湊去親她, 嘴巴剛碰在一起, 君悅打發過來的丫頭進來了, 他忙起身轉到墻根下去, 又扭著頭看那丫頭, 不知人家瞧見了沒有。
那丫頭只顧著咋咋呼呼地說: “梁家大小姐來了, 才去給太太請了安, 現在我們屋里說話呢, 大奶奶叫我來請姑娘一起去說話。”
這兩日連下人們對她的稱呼也漸漸改了口了, 從前叫“姨太太”, 現今慢慢都叫了“姑娘”, 西屏聽見微微有些臉紅起來, 點頭答應著, “我一會換了衣裳就過去。”
待丫頭出去, 扭頭看時修, “叫我‘姑娘’是不是你娘的意思? 你娘怎么也沒和我說一聲?”
時修得意笑道: “要是我娘沒和你說, 那一定是大嫂的吩咐。這可好了, 連大哥大嫂都站在我這頭, 爹想不答應也難! ”
第112章 番外·議親(五)
西屏倒不怎樣心焦自己的事,因為知道姚淳最終會妥協的, 他說到底也是個心善之人。眼下當務之急, 卻是南臺的婚事,梁有魚今日過來,多半不是單為來和她們說話, 可惜南臺今日受縣衙一個主簿之邀, 上他們家坐席去了。
時修走后,她換了衣裳往君悅房中去, 園中雪壓枝低,路上有婆子拿著長掃帚開路, 到處是沙沙的聲音, 聽起來分外悅耳。果然出來走走也不是壞事, 冷空氣雖然凜然,倒新鮮。
踅入那屋里,一股暖烘烘的熱氣包裹過來, 見有魚一副明艷鮮亮的打扮,活像一簇冬日里錯開的春花。西屏進門便贊她一句, “唷, 魚姑娘今日穿這身衣裳真是好看,這頭也梳得好。”
君悅還不知有魚與南臺相看之事,只呵呵笑道: “我也說呢,近一年不見, 好像越發減歲數了! 人家都說我長不大, 我看她才是長不大! 你吃過早飯了么? ”
西屏點頭, 摘下那灰鼠暖毛, 坐到熏籠前呢, “我在自己屋里吃的。要過年了,有魚近日不忙著走親串友么?”
“這不就走到你們家來了? ”有魚笑著咬住唇, 沒忍住問: “我才剛到的時候, 看見你們門前小廝在忙著牽馬, 好幾匹馬呢, 誰出去了? ”
君悅道: “老爺和時重他們都出去了, 近來受的請多。”
“姜三爺呢? 他新來上任, 也忙? ”
“姜三爺也有許多應酬呢。”君悅說完, 見她臉上毫不遮掩著一片失落, 不大明白, 只好看向西屏。西屏暗中使了記眼色給她, 她一雙眼珠子轉了又轉, 方才明白過來, “哦唷! 原來你不是專程來瞧我們的! ”
有魚嗔她一眼, 向西屏道: “姨太太, 你瞧這個人, 不識好人心, 她從杭州回來, 我不是專程來瞧她的是瞧誰? 枉我們素日的情誼! ”
君悅忙道: “噯, 你可不許管屏兒叫姨太太, 現今我們家里都不這樣叫了, 給你一叫, 輩分又叫亂了。”
有魚稀里糊涂, “為什么? ”
“你別管為什么, 反正你不要這樣叫, 往后你自然就能知道為什么。”
有魚猶豫地看著西屏, “那我該怎么稱呼? ”
西屏心里不好意思起來, 面上卻大方地微笑著, “你愿意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 橫豎我們年紀都是相當的, 只要你往后別跟著三叔叫我二嫂就好。”
君悅便指著她笑, “你不許人叫二嫂, 那你為什么還稱三叔? ”
西屏吐吐舌, “我叫慣了。”
君悅咯咯好笑, 落后嘆道: “敢情我這一年不在家, 竟生出這些趣事, 早知我就不跟著往杭州去了, 留在家瞧熱鬧多好! ”
有魚聽出這里頭涵蓋著她, 面上一紅, “你這個人就愛湊熱鬧, 反正我也來瞧過你了, 禮數也算盡到了, 我要回家去了, 改日再會吧。”
說著假意起身, 西屏拉住她款留道: “你再坐會, 南臺午飯一過準回來的, 你留下來在我們這里吃午飯。”
君悅笑道: “她才不會走呢, 她是裝裝樣子罷了。”
有魚便掉頭回來咯吱她, 兩個在榻上嘻嘻哈哈鬧作一處, 險些將炭盆踢翻。西屏只好拉開她們,想著顧兒這會也是一個人在房里, 不如邀她們一起過去陪她說話, 正好午飯也在那邊吃。
捱過午飯, 有魚就忍不住朝窗戶上探頭探腦, 幾層窗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顧兒倒是打發了個小丫頭去時修院里哨探, 不一時回來說還沒見他們回去, 顧兒便笑說: “大概席上人多, 一時間還散不得。”
偏那跟著有魚來的媽媽進來問: “姑娘是不是這會回家去? ”
有魚只得說出告辭的話, 臉上分明是不大情愿。顧兒又說那媽媽, “這么早回去也沒事做, 大雪地好容易來一趟, 多坐會再走吧, 媽媽只管外頭和她們吃酒去。”
于是又將有魚款留下來, 有魚臉上這才露出些高興的神色。再坐個把時辰才聽見南臺回來了, 顧兒正要打發丫頭去請, 西屏怕南臺閃躲, 起身道: “我去叫他來, 午飯吃了就在這里坐著, 我好像有些不舒服, 正要去走走。”
顧兒因想自己到底是長輩, 反而讓他們不好說話, 趁勢道: “干脆你們都去那邊坐坐, 我這里恰好要發放下人們的年例。”
三人便又往這邊院里來, 一問時修還沒回來, 只南臺在東屋里坐著, 在人家多吃了幾盅, 正歪在榻上閉目醒酒。小丫頭正提著一簍子炭進去, 有魚拉拽著幾人, 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悄悄跟著丫頭進去。
炕桌上的醒酒茶南臺吃了半盅, 還剩半盅冒著熱氣, 他仍闔著眼, 歪在枕上道: “添了炭你就去玩吧, 我在這里自躺一會。”
有魚拉一下小丫頭, 低聲問: “那醒酒茶還要么? ”
南臺聽聲音有些不對, 適才睜開眼睛, 一見幾個女人在面前笑盈盈地站著, 忙起身讓她們, “快坐快坐, 竟想不到是大奶奶和二嫂。”
西屏和君悅挨在一邊坐, 笑道: “只有我和君悅么? ”
南臺瞟一眼有魚, 低頭一笑, 出去搬了張椅子進來放在榻前, “魚姑娘請坐。”
有魚望著他一笑, “那你坐哪里呢? ”
他又在圓案下拖出根梅花凳來, 先擺袖請有魚落座。有魚仍然望著他, 也不避諱, “你臉上紅紅的, 在人家吃了不少酒吧? 看不出你酒量還很好嚜, 你素日也常吃酒么?”
問得南臺局促起來, 半低著臉笑, “我平常不大飲酒。”
有魚一雙眼睛只管亮晶晶地盯著他, “那你平日除了辦案子, 都做些什么呢? ”
這樣追著問, 南臺哪有好意思的? 臉上愈發紅了, 兩手在膝蓋上輕輕攥著, 抬起頭來看西屏, 仿佛有些求助的意思。
西屏正忙著招呼大家的茶水, 哪里管他, 看見也裝沒看見, 仍和小丫頭道: “算了, 你把茶爐子端來, 我們煮杏仁茶吃。”
有魚仍在追問: “你怎么不說話, 這有什么不好說的? 難不成你有什么喜好是不好給大家知道的? ”
南臺忙搖手道: “沒有沒有, 只是我這個人素來沒什么喜好, 在家不是看書就是睡覺。”
“這也蠻好, 總比那些閑時就只知吃喝玩樂東西游逛的人強。”有魚點著頭, 倏地眼睛一亮, 又道: “上回那樁案子你還沒給我說完呢, 你再接著講給我們聽好不好呢? ”
君悅幸虧沒在吃茶, 不然聽見她這嬌嗲的語氣, 只怕要一口茶水噴出來, 她不言不語地朝西屏遞了個眼色, 癟著笑。
南臺吃不過她纏, 想起上回講的是一樁城東幼尸案, 便接著娓娓道來。幾個人圍著茶爐子煮茶,聽得正津津有味, 忽然想起鏗鏘一陣腳步聲, 嚇了大家一跳, 朝外一看, 原來是時修回來了。
他在罩屏外, 將肩上斗篷解下掛在臂彎內, 欹在洞門邊一笑, “我在外頭就聽見好不熱鬧, 原來在這里說書呢。”
有魚聽他口氣里有些調侃的意思, 便橫他一眼, “人家姜三爺講的都是真事, 不像有的人, 只會故弄玄虛嚇唬人。”
時修哼了聲, 不想和她斗嘴, 只朝西屏遞了下下巴, “屏兒出來, 我有事和你說。”
待二人出去, 有魚才會悟過來有些不對, “修哥哥怎么也叫屏兒的名諱? ”
君悅不便告訴她實情, 只道: “我也是叫她的名諱, 這有什么不對? 你問這些做什么, 快聽姜三爺接著說! ”
“對對對, 姜三爺, 你快說! ”
南臺臉上有一絲失落尷尬的笑意, 但經不住有魚左催右催, 只好轉瞬即逝, 重新打起精神來。
卻說西屏跟著時修到正屋里, 正欲抱怨他把她從那暖和熱鬧的屋子里叫出來, 沒想到這里的熏籠燒得正旺, 一進去也是一股暖意, 就沒好說什么。時修先沒回來四巧要看著火不敢亂跑, 聽見那屋里說說笑笑早就想去湊趣了, 這會時修回來, 她忙瀹了茶就往東屋里跑, 估摸著一時半刻時修也不會叫她。
時修將斗篷和個包袱皮往榻上隨便一丟, 坐著呷了口茶, 見西屏繞著圓案閑走, 便道: “你怎么不坐? ”
西屏走來, 將那斗篷拾起塞進他懷里, “你能把衣裳好好掛著么? 舉手之勞的事情, 一定要丫頭去做?”
一看她老毛病又犯了, 時修也不理論, 將斗篷收進臥房里去, 出來看見西屏自己在拆那包袱皮,就笑, “你怎么知道那是給你的? ”
她拆開見是雙羊皮小靴, 歪著鼻子嗤了聲, “你早上說要給我在外頭買雙雪天穿的靴子, 我看這包袱皮包的就是雙鞋, 不是給我的還會給誰? 怎么這么湊巧就有得賣? 你在哪里買的? ”
“我從李家出來, 可巧在路上遇見從前往我們家走動過的一位媽媽, 懷里抱著這雙鞋, 說本來是做給哪家奶奶的, 不想那位奶奶有了身孕, 腳腫了穿不下, 人家不要了, 她只好拿回去。我一問倒合你的尺寸, 讓她給我帶回來試試。”
西屏正彎著腰要試, 抬頭瞪他一眼, “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尺寸? ”
時修將眉一抬, “我量過。”
“你是幾時量的, 我怎么不知道?”
這還能告訴她么? 還是在鳳泉驛的那晚上, 他高興得無論如何睡不著, 看她睡著了, 他無事可做, 便借著月光將她渾身上下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她喜歡側身蜷著睡, 像嬰孩一樣彎著腿, 兩只白白的腳露在被子外頭。那天晚上下過雨, 又是在郊野, 他怕她涼, 去摸她的腳, 趁勢用手粗略量了一下, 索性將她一雙腳夾在腿間焐著。
他小時候也是這樣替她焐腳, 那日他們吃了煨蹄膀, 天晚了, 顧兒沒送她回外祖父家去, 留她和他們兄弟睡一屋里。不知怎的他那樣小的年紀, 卻對那晚的情形格外記得深刻, 只要想起來, 冰天雪地里也有股暖意從心頭冒出來。
其實時辰不算晚, 不過一更天, 但冬日里總是黑得很早。那日卻怪, 外頭下著雪, 卻有些亮堂,不知是雪光還是月光, 巷子里誰家的狗偶然叫兩聲, 專心聽也聽得到鄰舍中有人在說話推磨, 因為近年關, 日夜忙著預備吃食。顧兒也是一樣, 趁著書案上點著兩盞燭火, 她就在爐前坐著, 膝上放著個筐子揀黃豆, 明日一早好叫姚淳磨了, 一面守著爐子上的水, 一面答應著明早給他們煮豆漿喝。
水燒開了, 她倒在木盆里, 監督他們洗腳。西屏是頭一個, 因為她不想洗他們兄弟洗過的水, 盡管她嘴上沒說, 時修也猜得出來。
她洗完便不肯穿日間穿的鞋, 又沒有別的干凈的鞋給她, 顧兒只好將她抱到床上去, 正好那被窩是用湯婆子焐著的。
“這水還是熱的, 還能洗一個, 你們兄弟誰先洗? ”
時修因猜到西屏嫌棄他們的洗腳水, 便也要嫌棄她的, 歪著臉道: “大哥先洗, 我等著洗干凈的水。”
西屏坐在床上, 一聽這話暗暗剜了她一眼。顧兒也剜了他一眼, “你又講究起來了, 素日生死不洗腳的時候也有。”
他馬上梗著脖子反駁, “我沒有! ”
“少賴, 你就有! ”
“我就沒有! ”
時重走去洗腳, 說了句公道話, “貓兒是有這時候的。”
時修臉皮一熱, 慌亂中瞄著西屏, 看見西屏咧著牙一臉嫌棄的神情, 便賭氣道: “大哥從此不要和我說話!”
時重不當回事, 撩著水笑道: “好, 那你也不要來同我說話。”
“好, 誰先說話誰是狗! ”
話音剛落, 顧兒一巴掌拍在他后腦勺上, “不是說不說話了么! ”
洗完腳顧兒去倒了水, 要將燭臺拿走, 那燭火飄過窗臺, 可以看見窗戶的木框子上也積了雪, 她在門前囑咐, “讓姨媽睡中間, 免得你們扯被子凍著她。”
關上門來, 先是黑了一會, 漸漸借著窗上的光又看得見輪廓了。時修一向是睡里頭的, 卻強擠到中間來, 心里想著一定要將西屏與他大哥隔開, 他道: “我們從不扯被子。”
這倒是實話, 時重沒說什么, 先睡下去, 把被子往那邊扯了扯, “你把姨媽裹住。”
“我知道。”時修一把攬著西屏倒下去, 只聽咚地一聲, 不知將西屏磕在哪里, 他慌得忙在她滿頭亂摸, “是不是磕在床架子上了? ”
不想西屏是嚇他的, 故意暗中將床架子敲了一下, 她向里頭側著身, 將額頭摸著, “你磕著我額頭了! ”
“對不住對不住——”他連聲迭聲地賠禮, 將她扳過來向著自己, 也連忙睡下去, “我來替你吹吹。”
一面噘著嘴替她吹, 一面伸手到她背后去, 將被子邊都掖在她身下, 又將她的雙腳夾在腿間, 一通亂忙, 黑暗中時重和西屏都笑了。
第113章 番外·議親(六)
這雙羊皮小靴還真合西屏的腳, 西屏提起裙邊故意在時修跟前走幾步, 時修笑眼看著, 呷著茶不住點頭,稱贊好看。
她有些信不及,摸著頭上暖毛道: “不會像個打獵的吧? ”
“哪個獵戶生得你這么細皮嫩肉的? ”時修拉著她進臥房, 將她推在從穿衣鏡前, “你瞧,愈發伶俐俏皮了, 誰及你?”
西屏乜他一眼, “你也愈發會說話了,跟誰學的? ”
“這還用學? ”他一面說, 一面將她攬到懷里來, “一看見你,什么好聽話都能自己往外溜。”
“哼,可見都是些不過腦子的話。”
時修親著她, “不過腦子沒所謂,過心就行。”
她給他親得緊張, 因為還聽見東屋里的笑聲, 生怕君悅和有魚她們一會走到這屋里來,便黏黏糊糊地推他, “一會兒他們亂闖進來了。”
“梁有魚眼睛里只有個姜南臺, 哪會舍得到這屋里來? ”
“還有君悅呢。”
時修一想, 這倒是, 他這大嫂一向行事是個顧頭不顧尾的。他只得把嘴巴依依不舍地從她唇上退開些, 卻用鼻尖架住她的鼻尖, 口氣有點委屈, “好些日子沒和你親親熱熱地說話了。”
西屏撇下嘴, “此刻不就在說話么? ”
他在她屁股上拍了下, “你少裝糊涂!”
她退開他的懷抱, 在他期盼的的目光中慢慢轉了個身, 漫不經意道: “那你夜里上我那里去, 我給你留門。”
時修一聽這話笑逐顏開, 正巧四巧又過來請, 說那頭杏仁茶煮好了, 叫他們過去說話。時修坐在南臺旁邊, 口里同大家打趣說笑著, 眼睛卻只瞄著榻上的西屏, 一心只恨不能天立刻黑下來。
好容易捱到晚飯時候, 君悅回房, 在飯桌上和時重抱怨, “我今天真是不該和他們坐在一處說話, 老天爺, 你是沒看見, 五個人說笑, 有魚的眼睛里就只有個姜三爺, 你兄弟的眼里就只有個屏兒, 好像我是個多余的人! ”
時重笑道: “這幾日我太忙了, 好容易回家一趟, 那班朋友不是這個請就是那個請的, 不得空在家陪你說話, 這倒是我的不是。”
君悅握著箸兒在碗里篤著, “我不是這個意思, 咱們日日都在一處, 你有事忙嚜我還能不懂道理呀? 我是說他們幾個, 都不背人呢! 有魚嚜我知道她一向是那樣子, 看不出時修也是, 虧我從前還當他是個木頭! ”
“鐵樹也有開花的時候, 木頭自然也要發芽, 可笑他們還當爹不知道, 連你都能看出來。”時重笑著搖頭, 又提醒她, “吃飯吧, 吃過了飯好早些睡。”
吃過飯差不多天就黑了, 西屏這屋里一向是紅藥值夜的, 另外個小丫頭銅兒老早出去了, 西屏坐在榻上吃茶, 一雙眼睛跟著紅藥轉, 看她在四處掌燈, 心里不知該編個什么話放她出去才好。別人就罷了, 還可糊弄得過去, 可紅藥知根知底, 只怕無論什么謊話她都看得穿, 自己想來也十分難為情。
說來也巧, 偏這時紅藥她娘走到這邊來, 在廊下喊了紅藥一聲。她出去說了兩句, 便打簾子進來回, “我恐怕得回家去一趟, 鄰里有人來傳話, 說我爹下晌在家閃著了腰, 我去外頭叫銅兒來上夜。”
西屏心里立刻像在放煙花, 臉上卻是一片擔憂, “你爹不要緊吧?”
紅藥蹙著眉搖頭, “年紀大了忽然閃這一下, 我也不知道, 還得到街上請個大夫一起回去看看。”
“那你快去, 仔細人家鋪子里關門了。也別叫銅兒了, 跑來跑去的麻煩, 我夜里沒什么事。”
“那燒火怎么辦? ”
“我自己燒, 連添個炭還不會了? 你只管放心去。”
紅藥臨到門前又回頭囑咐, “那你記得把院門栓好, 年節前賊人最多, 就怕有個萬一。”
西屏連忙點頭, 起身隨她們母女走到對面廊下, 闔上院門, 特地將門栓弄出好大的響動, 卻根本沒栓攏。
她轉頭進來, 走到場院又陡然頓住腳, 不好, 現在不比從前, 從前不管不顧, 是因為以為良宵苦短, 沒有未來。如今向前看, 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就算自己沒所謂, 可萬一漏出風去, 難道要叫整個姚家都跟著落人話柄?
思及此, 又掉身回去將院門栓了個嚴嚴實實。
時修哪知她臨時變了主意, 在那屋里生熬到四巧睡下, 悄么開門出去, 連個燈籠也沒敢打, 借著天上的月色和地上的雪光往那頭去。
不巧這日姚淳在別家做客回來得晚, 到門上因體恤下情, 不想叫小廝天寒地凍跑進又跑出的, 便不要人送, 自己打著燈籠往里進來。走到園中, 燈籠偏給吹滅了, 幸好天晴月明看得見, 仍攏著斗篷往前走, 卻見前頭岔路上仿佛有個人影鬼鬼祟祟的, 他因多吃了兩杯酒, 略有些頭暈眼花, 瞧輪廓沒瞧出是誰來, 只當府中進了賊, 想是個小賊, 不然不會是單槍匹馬。
這廂尾隨到西屏那頭, 躲在一旁芭蕉樹后看, 見那人影在院門前摸索了好一陣, 抓耳撓腮不得要領的模樣越看越熟悉, 姚淳眼皮向下一垂, 細一想, 總算想到那人會是誰!
時修打不開那院門, 扒著門縫朝里窺, 見正屋黑漆漆的, 以為西屏是睡了, 只得失望而歸。不想一回頭, 看見跟前立著個閻羅王, 等事嚇得有些口吃, “爹, 您您您怎么會在這里?”
姚淳因怕驚動西屏, 壓著嗓子道: “我還想問你呢! ”說完便去揪他的耳朵, 直揪回房中。
顧兒早打發了服侍的人去睡, 自己在榻上等姚淳, 閑來無事將姚淳一件刮破的衣裳翻來燈下補,嗓子眼里正哼著調子, 卻聽猛地啪一聲, 外間摜了個人進來。她立起身往屏門走來一瞧, 原來是時修摔在地上, 一看姚淳也緊跟著氣沖沖地進門, 她忙問: “這是怎么回事?”
姚淳把斗篷接來丟在椅背上, 坐下去朝地上指著時修, “你問他! 你問問這孽障! 我沒臉說! ”
時修忙翻身起來跪著, 抬頭難為情地瞅她娘一眼, “我上屏兒那去了一趟, 被爹碰見了。”
顧兒眼睛一轉, 就猜到緣故, 忙回身進去將銀釭擎出來, 搶在姚淳前頭踢了時修一腳, “我早說了有事明早再說, 如今天黑得早, 你還去攪擾她做什么? 她睡了么? ”
時修摸著鼻子道: “我去時她已經睡下了, 根本沒進門。”
姚淳怒道: “要是人家沒睡, 你想進去做什么? !”
顧兒心里松了口氣, 反問姚淳一句, “還能做什么? ”
姚淳兩眼一瞪, “你說呢? !”
顧兒滿面無辜道: “我不知道, 這一個家里住著常來常往常在一處說話吃飯的, 怎么今日反而不對起來了? ”
姚淳道: “什么話要深更半夜地去說? 日間還說不夠? ”
時修咕噥了一句, “這還沒到二更呢。”
慪得姚淳抬腳踹他, 顧兒仗著姚淳是個迂腐之人, 許多話他不肯當著兒子說穿, 便趁機趕了時修回去, 關上門來, 笑道: “我知道你的擔憂, 你是不是擔心花貓和屏兒年紀都不小了, 怕他們鬧出什么笑話來? ”
姚淳臉紅脖子粗地斜她一眼, “什么‘他們’‘你們’的, 他們會鬧什么笑話?”
“你少跟我裝傻! ”顧兒拿了銀釭又往里頭去, “你要不是想到這一層了, 怎么會這么生氣? 也好, 既然你想到了, 也犯不著我多費什么口舌了, 咱們就說說他們的婚事吧。”
姚淳一腳一跺地跟進來, “你們不要蹬鼻子上臉! ”
顧兒扭頭瞟他一眼, 一臉“你奈我何”的表情坐到榻上, “那好, 我不勸你, 不過你自己想想看, 花貓這樣血氣方剛的年紀, 再不娶個奶奶, 要是出什么亂子, 你可別說我沒教好兒子。”
“那也不該是六妹妹! 將來人家說起來, 我們姚家的臉面還要不要? !”
顧兒又把針線活拿起來做, “既然如此, 那我就不管了, 你也別再叫我去替他張羅, 反正我瞧中的你不愿意, 那你自己去替他張羅。”
姚淳急著坐在旁邊, 奪過她手中的針線, “我怎么去替他張羅? 一來我是做爹的, 怎好去看人家的小姐? 二來我公務繁忙, 衙門里每日都是一大堆事, 我哪里得空? ”
她又搶回針線, “那就叫你兒子打光棍打到死好了。”
“這是做娘的說的話么? ”
“那你要我怎么辦? 我有了人選了, 是你自己不肯, 我前兩年也替他張羅了不少回, 又都沒成,我可懶得再做那些無用功。打光棍就打光棍嘛, 反正絕的是你們姚家的后, 再說了, 不是還有重兒嚜。”
“你!”
姚淳氣得說不出話來, 在旁靜了半晌。顧兒偷么窺他一眼, 見他臉上的怒氣漸漸消下來, 她便起身丟下針線, 擎著銀釭往臥房里去, 一面走一面打哈欠, “你慢慢操心吧, 我反正是要先睡了。”
他又在外頭獨坐了半日才進去, 一看顧兒高枕無憂, 早進了黑甜夢鄉, 自己又慪著氣盯著她看一陣, 實在沒奈何才將顧兒搖醒, “噯, 這四下里真就沒有合適的姑娘了?”
顧兒看了他片刻, 在枕上一笑, “那不你看誰家好你就去催人家生個女兒出來, 咱們耐著性子慢慢等她長大, 就怕你兒子等到七老八十人家倒瞧不上。”
“我跟你好好商議呢, 你別說笑。”
顧兒撐著坐起來, 兩眼一翻, “要和我商議, 我還是只有屏兒這么個人選, 你要不答應就自己想法子去, 我不管。”
言訖又倒回去, 將被子拉來罩住腦袋, 翻身睡去了。
第114章 番外·年關(一)
次日顧兒起來,天還未亮, 只見姚淳一個黑壓壓的輪廓嵌在窗前, 窗外有淡淡的雪光和月亮。熏籠里的火雖熄了,還有些余溫,顧兒仿佛聽見他在榻上唉聲嘆氣。
她升帳起來, 掌上了燈, “你不會一夜沒睡吧? ”
姚淳攏了攏肩上的裘皮氅衣, 嘆道: “睡了個把時辰, 再睡不著了。”
顧兒也在龍門架上取了外氅披上, “你這是為公事煩心呢,還是為花貓的婚事發愁? ”
他驀地不言語了, 儼然是為花貓和西屏的事情在責怪她。她只得走來榻上坐下, 語重心長地說:“這番話呢我只同你認真說一次, 我知道你家務上是個循規蹈矩循的人,你怕人家笑話嘛。可常言道,誰人背后無人說, 哪個人前不說人? 誰家沒幾些閑言碎語? 關上門來, 日子卻是自家人在過, 只要花貓喜歡, 屏兒也喜歡,這還不是歡歡喜喜的事? 興許就是因為這段緣分, 當初屏兒她娘才帶著她到了我們張家呢。再則說, 你不為你兒子喜歡, 你也想想屏兒, 她老早就沒了娘, 在這世上再沒個親人了,她日后若不在咱們家安身,又能到何處去? ”
姚淳在那頭沉默了半日, 又嘆出口氣來, “你這些話, 只有最后那幾句是道理。”
顧兒不由得笑了, “我知道你是個心軟不過的人, 對待那些不認得的人你尚且不忍心, 何況是屏兒, 她小丫頭的時候你就抱過她。”
“就怕在親戚朋友面前, 臉上不好看。”
她嗤笑一聲, “說起來當年咱們的婚事, 也不是有許多人說長論短, 人家怎么說咱們的? 說你個窮讀書的, 巴上了個有錢人家的小姐, 死不撒手, 還就是為了我們張老爺的錢。說我八輩子沒見過個清雋的男人, 好容易見著一個, 就沒皮沒臉上趕著。那些話又有哪句是好聽的? 可咱們不是一樣不理會么? 清者自清, 是什么樣的人就是什么樣的人, 又不是別人說了算, 這道理你難道不懂?”
從來都是他給她講道理, 忽然聽見她講道理, 逗得他輕聲一笑, “你竟然也有耐性和我說起道理來了。”
顧兒輕哼一聲, 歪著臉笑, “你怎么著也是花貓的爹嚜, 姚家的一家之主, 不能不給你這個面子。”
“不敢不敢, 有你在, 我敢當什么一家之主? ”姚淳笑了笑, 神起腰來, “好吧, 這事情就憑你定下了, 只是一樣, 六妹妹是寡婦, 時修從前又叫著她姨媽, 就是和人解說也懶得解說, 我看他們的婚事, 不相干的人也不必請了, 只請些走得近的親朋, 大家熱熱鬧鬧吃兩日席就罷了, 不宜張揚。”
顧兒因想, 西屏原本是個不喜歡熱鬧的人, 便答應下來, “好, 那等過完年, 我就去算個好日子, 趕在明年夏天前把事情辦了。”
這廂粗略說定了, 顧兒便開門喚丫頭婆子來洗漱, 又勸姚淳再睡會, 橫豎眼下衙門清閑。她因怕吵著他, 梳洗好換了衣裳便吩咐將早飯送到西屏房中去, 正好將這好消息說給她聽。
走出來仍是滿地雪, 天倒晴了, 一輪紅日剛出岫, 將天際層層疊疊的云染成金紅色, 一番喜氣洋洋的景象。到那屋里, 西屏才剛梳洗過, 正坐在榻上打著哈欠吃茶, 見她過來, 起身道: “太太怎么來了, 我吃過這碗茶, 正要過去你們屋里吃早飯。”
顧兒笑著進來, “不必過去了, 我叫她們把早飯送到你這里來。老爺昨晚上一夜沒睡, 這會剛睡過去。”
“一夜沒睡? 為什么? ”
顧兒趕了那小丫頭下去, 幸災樂禍地笑道: “昨日花貓叫他爹碰了個正著, 他爹氣得要打他, 我攔住了, 干脆就把你們的婚事對他爹說了, 他一時想不開, 不在床上睡, 在榻上直坐到天亮。”
驟然一聽, 西屏有些反應不及, 什么叫“碰了個正著”? 婚事也對他說了? 她簡直不知從何說起, 兩只眼睛骨碌碌打轉。
“怎么, 花貓昨晚上到你這里來找你的事, 你不知道? ”
西屏眼神一斂, 把自己撇得干干凈凈, “他昨夜到我這里來了? 昨日傍晚紅藥不是跟她娘回家去了嚜, 我這里沒有上夜的人, 就早早關門睡下了, 竟然半點不知道。”
“是啊, 他在院門外站了一會, 誰知就給他爹碰見了, 二話沒說將他揪到我們房里, 要不是我替他分辨兩句, 早就挨一頓好打了! ”顧兒一面笑一面嘆氣, “不過現在好了, 和他爹也說通了, 只等著年一過, 就找人算個好日子。只是我有句話怪不好意思的, 我和他爹商議, 你們的婚事不好大操大辦, 只請些走得勤的親戚朋友來熱鬧兩日, 不知你覺不覺得委屈?”
西屏本來就沒什么親人, 要請的那些人也與她不相干, 也根本懶得應酬。她心里只要姚家的人和和氣氣就行了, 哪還有什么別的想頭?
她笑著搖頭, “我在張家那兩年, 在姚家這些日子, 從沒受過半分委屈, 將來也不會覺得, 太太和老爺怎么商議我就怎么聽, 我沒旁的主意。”
顧兒得了這話便放心下來, 正好早飯送來了, 便又打發人去請了君悅過來, 一齊吃著早飯, 把這消息云淡風輕地透漏給了她。
君悅一聽, 比誰都激動, 當下一拍桌子, “那這日子可得定得早些! 娘, 我和時重三月下旬還要回杭州去, 自家人的喜酒, 一定要吃了再走! ”
西屏面上微紅, “這也太趕了, 過完年還有元夕, 元夕過后才消停幾日啊? ”
“你不懂, 這就叫好事連連! ”君悅擱下飯碗兩頭道: “再說三月多好啊, 天也暖和了, 新娘子新郎官也不必裹得粽子似的, 難看死了! 各門另戶, 也都肯出門走動, 多熱鬧啊! ”
顧兒道: “熱鬧什么, 這回不請那么些人。當初聘你的時候, 好些外鄉的親戚都請了, 還不夠折騰人的, 這回就只請些本縣的親友。”
“那二舅舅和三姨四姨他們府里總不好不請的呀! ”
西屏乍一想起這些人來, 簡直尷尬, 就怕他們到時候大驚小怪的, 可到底是張家的親姊妹, 不能不請。
顧兒也慮到這些, 端著碗點頭, “舅老爺姨媽他們自然不能不請, 只是這請帖我來寫, 等年后,商議定日子再打發人去送信。這話先別和家里的人提起, 先安心過了年再說。”
因此這喜事只在各人心頭籌謀, 別人一概不知, 如此一來, 倒連時修也沒得到半點風聲。到他知道, 還是次日一早與時重南臺一道去赴魯大人家的席面, 在路上聽時重說起的。
那時地上經前一日的太陽, 街上的雪多半化了, 走的人多, 到處踩得泥泥濘濘的, 時修悔不該走路, “早知就騎馬或套車來了。”
時重走在中間, 沒奈何地笑著瞟他一眼, “你就將就些, 家中好些人告假回去預備年貨, 套車騎馬, 支使的人一多, 人家也不好意思告假。他們一年忙到頭, 都是為咱們這些主子, 難道他們家中就不過年了? ”
是這道理, 時修也沒話好說, 只好南臺在旁笑笑, “大爺真是我見過最通情達理體貼下人的公子, 從前在泰興, 姜家那么多下人, 可哪個主子也體諒不到他們身上, 難怪家無寧日。”
“三爺過譽了, 與人相交, 原就該互相體諒著些。”
時修笑道: “大哥說的道理我如何不懂? 只是我一時沒想到這里來, 只顧著這街上的泥濘了。”
“你也不知幾時養成的這過分愛干凈的毛病。”時重說完自笑, 拿手橫指著他, 向南臺道: “肯定是跟屏姑娘學的, 屏姑娘自幼如此。”
南臺聽見他也稱呼起“屏姑娘”來, 忽然心涼, 不由得把兩手攏入袖中, 笑著目視前路。這路上真是熱鬧, 早早就有了過年的氣氛, 算一算, 還有一個月來月呢, 可擺攤的賣藝的都肯出來了, 大寒天里到處都是沸反盈天的吆喝聲。
時重溫潤如玉的嗓音便掩在這番熱鬧中, “等三月里揀個好日子, 你們的事情辦了, 我和你大嫂也好放心到杭州去。”
猛地卻在時修心中驚起千層浪, “你說什么? 誰和誰的事情? ”
“你和屏姑娘的婚事啊。”時重笑著睞他, “怎么, 你自己竟不知道么? ”
“我知道什么? 也沒人來和我說啊! ”須臾時修轉驚為喜, 朗朗笑起來, “這事爹答應了么? 爹娘是怎么說的? ”
時重見他身上孩子氣的歡喜, 不由得好笑, “自己的事情自己也不勤打聽著, 我是聽你大嫂昨日下晌說的, 說你們的事爹準許了, 只是不好太過張揚, 就不大辦了, 只請本縣和臨近縣上的一些近親好友。”
時修只顧問: “日子定在三月里? ”
“還沒定, 娘說年后再說, 可我與你大嫂仍要到杭州去, 能趕在三月里辦了最好。”
時修自然巴不得越快越好, 南臺在旁聽見, 卻擔心委屈了西屏, “三月里, 來得及么? 婚事辦起來可不少麻煩, 媒妁之約, 三書六禮, 哪一樣少得了? 何況是你們這樣的人家娶親。”
時重笑著點頭, “是啊, 我們姚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 也是讀書人家, 禮數自然不能缺。好在屏姑娘眼下就住在我們家中, 大家彼此都知根知底, 她又沒有父母, 許多事不過走個場面, 倒不怎樣費時費力。”
南臺垂著腦袋點點, 事到如今, 再多話也是不妥, 只好笑著朝時修打拱手, “那么就要恭喜大人了。”
時修再沒有哪個時刻像此刻一般, 覺得他如此親切, 一高興間, 也朝他回了拱手, “同喜同喜。”
時重兩頭望道: “這話怎么說? 姜三爺近來也有喜事? ”
時修笑道: “近來是還沒有, 不過我想也不遠了, 大哥也知道那梁有魚的性子, 給她看中的, 還有得跑么? 再說她歲數也不小了, 梁家有了合適的女婿人選, 還不忙著打算起來? ”
時重望向南臺, “這么說, 和梁家的親事三爺也有意了? 這倒是好事一樁。”
話說到這份上, 南臺感覺莫如給人趕著推著上場, 搖頭人家當他是客套, 擺手人家當他是謙虛,無論說什么都沒用。因為這兩日梁有魚不是人到姚家來, 就是打發人到姚家送東西, 送的盡管都是些小玩意或點心吃食, 可一定要點明有他的一份, 弄得姚家的下人都認準了, 他將來必做成梁家的上門女婿。
上門倒沒什么, 反正他是孤身一人——他腦中倏地冒出這一句, 嚇了自己一跳, 臉也紅了, 真朝時重搖啻啻磕磕起手來, “沒, 沒有的事, 大爺不要取笑。”
時重道: “這事情不過是梁家沒有說開而已, 其實梁大人心里一直有這意思, 既然你也有意, 還耽擱什么? 等過兩日我告訴老爺, 請他去向梁大人轉達。”
時重的笑聲擲地有聲, 一出口真沒了南臺再回旋的余地。他尷尬地笑著, 卻不知怎的想起梁有魚那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她和西屏完全是兩種人, 鬧騰許多, 可他孤獨了多年, 忽然覺得鬧騰點也蠻好, 就像眼前這熱鬧光景, 一年到頭了倘或還是那么靜悄悄的, 也真是沒意思。
第115章 番外·年關(二)
自曉得這消息,時修在魯家便不能安心坐席, 何況向來厭惡魯大人的為人, 原就不大想來的,今日前來還是看在魯有學的面上。他勉強捱到午間開席, 吃過兩杯酒, 一看魯家客多,趁沒人主意到他的功夫就先溜回家去了。
誰知到家聽見西屏君悅她們下晌都隨顧兒出門赴宴,根本不在家, 他失望之下,百無聊賴地倒在床上。
四巧抱著貓悄悄打簾子看他,回身去提了些炭來添在床前, 以為他睡著了, 卻聽見他突兀地輕笑兩聲。四巧欠身去看,見他兩眼笑瞇著,炯炯有神地盯著床頂, 她只覺莫名其妙, “原來你沒睡著。”
時修笑意未絕, “家里怎么一個人都不在? ”
“都出去了, 老爺也剛出去,你倒早不早地回來了。那好,我們也要開午飯了,你既不睡, 就起來看著火, 我好到外頭去吃飯。”
時修便起來看屋子, 放丫頭去吃飯,坐到下晌還不見西屏她們回來, 實在無趣,又到外頭會幾個朋友, 到天將黑時才歸家。門前一問西屏她們也才前腳剛進去, 他連房也不回, 一徑先到西屏房中去。
正聽見紅藥問西屏: “在林家吃得好么? 這時候他們家老太太辦大壽, 想必熱鬧得很。”
西屏的聲音懶懶的, “人多得真是挪不開腳, 不知道人家哪來那么些親戚朋友, 聽說還有外省過來的, 就為祝壽, 也真是費心。”
紅藥替她解下斗篷, 往臥房里去了, “林家有人在京里做官嚜, 又有錢, 這時候趁著祝壽打個秋風, 下月就有東西過年了呀。”
說起過年的東西, 聽顧兒說都是照往年在預備, 因家中人口不太多, 采辦的東西也沒多少, 只是少不得要多預備些雞鴨豬羊臘肉熏肉, 好在拜年的時節送人, 別看禮輕, 可好些窮親戚朋友家中都等著這些肉吃。記得張家那兩年, 小陳村的佃戶還要送些新鮮野味, 刮下的皮毛請人制成干凈料子, 分給各人或是做袖筒, 或是做暖帽, 或是做鞋子。如今那份田產是給了張二爺, 但他人不在江都, 是托顧兒照管著, 想必也有野味送到這里來。
西屏不好吃, 卻正想要些毛皮做副新袖籠子, 眼下這副被火給燎了撮毛, 兀突突短了一塊, 像人的頭上禿了一塊似的, 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她腦子里飄飄散散地想著這些沒要緊的小事, 走到外間來, 往那邊隔間里倒水吃。不想時修不知哪里冒出來, 從身后奪了她手上的壺, “這水是涼的。”
其實這隔間的茶爐子燒著, 水正開了, 紅藥由那邊趕來, 正要瀹茶, 西屏卻仍搶過冷水倒了一盅, 回那邊去了, “就想吃杯涼的。”
時修跟在后頭, “你不冷啊還吃涼的。”
西屏坐到榻上好笑, “你不知道林家的席面多咸, 好像打死了買鹽的, 吃涼的才解渴。”
那林家時修知道, 是個大族人家, 雖在揚州本地沒有任職, 卻有好幾位老爺散在各地做官。他們家人多嘴雜, 常有混飯吃的, 當家夫人有個慳刻法子, 凡有客到就囑咐廚房把菜燒得咸些, 這樣多喝水就剩了飯菜了。時日一久, 已成了他們林家席面的習慣。
“今日林家老太太做壽, 有點關系的都肯去蹭吃蹭喝, 所以席面就做得咸了。”時修哈哈笑道。
她一想便想到緣故, 厭嫌道: “早知我就不去了, 真是白受罪, 我又誰都不認得。”
“是我娘帶你去的? ”
“是呀, 昨日下晌她就要我和君悅今日陪她去赴席, 原來她是怕給人家逮著說話, 所以一定要帶上我和君悅, 好替她‘分憂’。我是不擅長應對這些場合的, 虧得君悅厲害, 在家像個小姑娘, 總說些長不大的話, 在外頭倒很招人喜歡。”她自說著, 想著君悅在那熱鬧中自得自如的樣子, 搖著頭笑了笑, “做晚輩的, 還真是要天真爛漫點才招老人家喜歡。”
時修聽這感慨, 以為她是在那些夫人太太跟前受了什么委屈, 登時臉色微變, “誰對你說什么難聽的話了? ”
她反不明白, “誰會對我說什么難聽的話? 好些人不過是頭回見。”
時修只怕在外頭人家打聽她是誰, 顧兒說得瞻前顧后模棱兩可, 反惹人議論。便道: “我看咱們成婚前你就不要跟娘出門應酬了, 你又不喜歡那些場合。”
紅藥端了兩碗熱茶來, 睇他一眼, “唷, 你知道成婚的事了? 昨日太太還在這里囑咐, 叫我們不許聲張, 等年后再說, 你又是聽誰說的? ”
一問他他就想起生氣來, “這種事竟然還瞞著準新郎官! 要不是大哥今早問我我還在那里日夜焦心! 你們是不是有意想叫我這個年不能安心過? ”
西屏也不情愿此事在年下張揚, 免得來走動的客人, 打聽來打聽去的也多。她沒所謂道: “誰要瞞你? 只是這時候要過年了, 為節下的事情還忙不贏, 何必弄得人盡皆知? ”
時修看她那神情既不羞臊, 也不鄭重, 好像在說什么尋常小事, 不由得歪聲喪氣, “是啊是啊,這又不是多不得了的事。”
誰知西屏隨口接去, “本來就不是多不得了的事。”
紅藥一看時修臉色有些不好, 忙夾了些炭往臥房里, 把里面的熏籠點上, 出來請他二人進去,“里頭暖和些, 你們進去說話吧。”
臥房小些不鉆風, 況且那榻底下是空心的, 有圍板擋住, 里頭也擱著個炭盆, 燒著堆殘余的炭,熱氣朝上一熏, 榻上鋪設著褥墊, 未幾時便熏得暖暖和和的。
西屏看天有些黑下來了, 時修的茶也吃完了, 便開口趕他, “你早點回去睡覺吧。”
“你這就困了? ”
“這么早哪會困。”不困也不好久留他, 何況前日他還給姚淳撞見過, 要是那晚上她沒關院門,后果不堪設想, 姚淳是個看重禮義廉恥的人。
不過一看時修滿臉失落, 她便在炕桌上支頤著臉朝他擠擠眼睛, “婚事你爹都答應了, 我們還有往后呢, 不急在這時, 你父母越是肯體諒, 咱們就越是該敬重他們, 太輕薄了惹出閑話, 你我不在意, 可他們面上不好看。”
時修聽她的意思是為大家著想, 自己也就一下想通了她的平靜。臉上又轉為笑, 也在炕桌上托著半邊臉, 掐了掐她那半邊腮, “你愈發通人情世故了。”
“既要在這世上長長久久地活, 少不得就要活得世俗些。”
時修賴著再坐了會, 見天近二更, 聽了她的勸告辭要走, 到門前又回頭對她說: “既然這時候你不肯給家里的人添麻煩, 我們就自己先預備著。聽說新娘子的陪嫁里少不得有些四季衣裳, 過兩日我帶你上街去找個好裁縫師傅, 順便上街看看年前的熱鬧, 好不好?”
西屏將燈籠遞給他, 臉上有些興興的, “是了, 我今日出門, 看見街上好不熱鬧, 我正些東西想買呢。”
“你要買什么? ”
“不知道, ”西屏彎著眉眼笑道: “就是一到年節里, 總想花錢湊熱鬧。先去逛逛看嚜, 瞧著有什么喜歡的就買。什么時候去? 我好邀上君悅, 再邀上有魚。”
時修歪著肩垂著臉, 有點踟躕, “邀她們做什么, 就你跟我去不好? 你要和她們逛就再另揀日子。”
西屏想想是好些日子沒和他獨處了, 在屋里說話不是這個來就是那個叫, 前日答應他的也臨時反了悔。
“那你揀個晴朗日子, 地上雪化得濕漉漉的我可不去。”
好在兩三日雪化盡了, 這日又沒有風, 太陽一照還有些暖和, 時修特地和顧兒說明了要同西屏上街去看熱鬧, 顧兒正好拿來一張單子, 上面寫明兩個地址, 說是一個扎花燈的師傅家里與一個戲班子的落腳處, 要他們順便去定府中掛的燈籠和戲。
“反正你們也是閑逛, 就把這事辦了, 叫下人去我正有點不放心, 他們定的花燈都是那些老樣子, 戲他們也未必聽得明白。這家班子是那日在林家有人薦給我的, 都說有好些新鮮戲, 你們去看看, 要是好就請他們年下到咱們家來唱。”
時修將單子揣起來, 趕上君悅來請安, 看見他們一起在這屋里, 西屏又穿著裘皮斗篷, 帶著兔臥, 穿著羊皮小靴, 連紅藥也在外頭廊下站著, 不免疑心起來, “你們要一起出門去啊? ”
時修立刻搖頭, “不是, 我一會要到王家去。”
君悅又打量西屏, “那屏兒要去哪里? ”
西屏一看時修不停朝她使眼色, 只好笑道: “我不去哪里, 嫌天冷, 所以出門穿了這些。”
君悅半信半疑, 噘起嘴來, “你們要出去逛可不要瞞我噢! ”
顧兒在榻上道: “你想逛你就自去逛, 我又沒有不許你出門。”
“不是呀, 大家一起去嚜熱鬧點, 我自己出去也怪沒意思的。”
顧兒見君悅坐了下來, 便借故打發了西屏他們出去。時修忙拉著西屏到門上, 玢兒早套馬車等著了, 連同紅藥四人上了車, 先要往街上去吃早飯。
西屏春天和時修辦許玲瓏的案子, 將這江都縣倒走熟了, 拿出單子一看, 做花燈的老師傅家是在廣林路正街頭里一條小街上, 便道: “就沿著廣林路過去, 路上少不了有吃早飯的館子。”言訖撩開簾子, 時辰不算晚, 但天只半亮, 賣吃食的最先開了門出了攤, 間隔著的熱鍋熱火與雞鳴犬吠, 她抱著湯婆子瞥一眼時修, “既然說出來逛, 怎么咱們都坐在馬車里頭, 這有什么意思?”
時修道: “太陽還沒全出來呢, 你不怕冷么? ”
“說了多少次了, 我不怕冷, 是你們覺得我冷。我還是下去走走。”說著就叫停了馬車, “紅藥下不下去? ”
紅藥只把袖籠子遞給她, “我就不下去了, 我是怕冷的, 你戴著這個。”
他們下去, 馬車就慢慢趕著, 一路上好些賣吃的攤子, 也有些小店, 可西屏一看那油膩膩的桌子都嫌不干凈, 問幾回都只是搖頭。
時修在一旁低聲笑道: “你一定要干凈, 那只好上大酒樓了, 可大酒樓賣早飯的少, 難道你要餓到晌午? ”
西屏白了他一眼, 小聲道: “我情愿餓著。這些人做買賣也真是不講究, 越是吃的東西越是要干凈才好, 既然要做, 就好好的做, 那桌椅板凳多搽幾回, 碗筷多洗幾遍, 水又不要錢, 真是的。”
可巧身邊走過去一個推板車的, 那車上賣的就是熱水, 車上有好幾桶水, 置著爐子, 爐上放著個大銅壺, 吆喝著, 一文錢半壺, 夠一家人兌著點涼水洗臉了, 趕著出門的人就肯買。
時修望著這車過去, “誰說水不要錢? ”
“你凈挑我的刺! 早知道不和你出來了。”
再走走, 天完全亮起來, 金色的太陽斜撒在人家屋頂上, 帶著晨霜。街上人也漸次多起來, 每個人嘴里都哈得出白氣, 西屏說話也是, 一口一口的白氣, 下巴前斗篷上的毛草似的搖擺著。
看見前頭有家賣餛飩的鋪子, 屋里幾張桌子, 連門前也擺了三張, 坐著不少人。西屏遠遠頓住腳, 想起雪芝和遲騁來, 笑意漸漸縹緲了。
時修猜到她的心, 也望著那鋪子感嘆, “也不知林掌柜他們到哪里去了, 也不來個信, 說起來,他們才是伴著你長大的。”
西屏睞他一眼, “人各有路, 他們苦了那些年, 大仇得報, 也要去過自己的日子。”
時修笑著點頭, “我看這家鋪子像是新開的, 桌子看著都干凈, 也好久沒吃這個了, 不如咱們就在這里吃? 就是不曉得這家的手藝比起林掌柜如何。”
西屏倒忍得, 就怕他餓, 便向那鋪子里張望, “就怕沒地方坐, 你看好些不認得的人都是擠著坐。”
她不想和人家擠在一處, 時修只得道: “那你在這里站著, 我去問問, 叫掌柜給咱們留一張桌子出來。”
言訖朝斜對街走去, 太陽正好曬進鋪子里一大片, 桌上一碗碗的餛飩水面冒出的熱氣在陽光里更明顯, 莫名使人感到安心舒適。
隔一陣, 時修低著頭走回對街, 西屏見他進去那陣遞嬗有新客到, 鋪子里進進出出的愈發熱鬧,不等他說, 先失望道: “你看人家一張桌子都是坐七.八個人, 咱們四個人坐一站, 肯定不給咱們坐。”
誰知時修抬起頭一笑, “走吧, 你別管別的客如何, 反正咱們一定是有桌子坐的。”
西屏將信將疑, “你和人家擺你大人的架子了? ”
“沒有, 我是那樣的人么? ”
她哼了聲, “那就是人家瞧你穿戴得好, 指望你吃高興了多給賞錢。”
他仍搖頭, “你就別問了, 只管隨我去坐著, 等熱騰騰的餛飩吃。”
旋即又吩咐玢兒將馬車停到對街去, 四個先進去吃早飯。時修領頭進去, 里頭鬧哄哄的到處有人叫掌柜伙計, 卻忙得騰不出人招呼。時修也不理會, 自領著他們撩起后墻那簾子, 鉆進去卻是個院子, 東西兩邊都有屋子, 西面一間想必是廚房, 窗戶里有濃煙滾出來, 小院中也擺著三張桌子, 寒天凍地里也都坐滿了人。
西屏望著三桌人小聲道: “連后院也沒坐了, 這生意真好。”
時修卻引他們推門進了東屋, 里頭卻不是待客的地方, 擺著床和榻椅, 雖然也有張八仙桌, 可分明是人家住家的屋子。
西屏回頭道: “坐到人家房里來了, 不要緊吧? ”
時修已掩上了門, 招呼幾人, “你們只管坐著等吃的上來。”
紅藥拽著西屏坐下, “既是做生意的人, 自然賺錢要緊, 二爺大概和掌柜的說好了, 咱們只管坐就是, 不亂碰人家東西就好了。”
誰知坐了會, 聽見外頭一聲吆喝, “四碗餛飩上囖! ”有個婦人用背推開門進來, 轉過頭, 木盤上端著四只大碗, 白煙氣往上蒸騰著, 半攏著一張西屏再熟悉不過的笑臉。
她呆了片刻, 忙站起來, “芝姨! ”
第116章 番外·年關(三)
雪芝端著四碗餛飩進來,剛擱下, 話還來不及說, 就聽見外面叫伙計,只得讓西屏他們先吃,一會再進來敘話。西屏只好答應著坐下去。
她面前擺的是雞湯餛飩, 餛飩少湯多,是她從來的習慣。她先喝了口湯,被那熟悉的味道調出些淚花來, 在煙氣中看著時修吃得呼呼啦啦的, “怪道你一定要和我出門來逛,是不是就是想領我到這里來? ”
時修嘴里包著東西, 不好說話, 只頑劣地沖著她笑。她鼻子一酸, 嘟囔道: “你早就知道他們到江都來了,此刻才告訴我, 我才不領你的情。”
他好容易嚼咽完了, “我也是十天前才知道, 那時候他們剛到江都, 暫且找了間棧房落腳,托店里的伙計到衙門給我帶話。我過去一問,他們說是路過此地,想瞧瞧你。我就問他們是要往哪里去, 他們說要到南京去看看有沒有什么營生可做。我想, 林掌柜明明有一門好手藝, 從前開餛飩鋪生意就好,何不就在此地開一間鋪子安身, 又到南京去做什么? 于是我就和他們商議,給他們找間位置好的鋪面, 不承望倒湊巧, 這間房子就是衙門里一位小吏家中的房子, 看我的份上, 價錢也公道, 談得也爽快, 一兩日就賃下來了。先時都在為開張的事情忙, 所以我暫且沒告訴你, 這不, 前日放了炮仗開了張, 我就領你親自過來瞧瞧。”
“這房子賃多少錢? 開鋪子又使了多少? 他們的錢夠么? ”
時修向窗上瞄一眼, “你放心, 你瞧這生意, 還怕他們賺不到錢么? 這房子的租子也不貴, 好歹是我牽的線, 我不會叫他們吃虧的, 林掌柜開了那么些年的鋪子你還信不過她?”
西屏想來也是, 這回再瞧見窗戶上過來過去的人影, 也不覺得煩了, 反而滿心歡喜, 恨不能日日都這樣人多。
待屋里吃完, 早飯時辰也過了, 客人漸漸散去, 只雪芝進來和他們說話。西屏張頭朝院外看,“遲叔叔呢? ”
雪芝笑道: “他還得把午晌的餛飩包出來呢。”
紅藥聽見這話便起身, “我和玢兒去幫忙吧, 讓老陳叔來說話, 我們倆的手腳雖不快, 可兩個也能頂一個。”
說話與玢兒到廚房去了, 不一時就換了遲騁進來, 順帶手搬了個爐子來放在那八仙桌底下, 四人圍坐桌邊說話。
雪芝說起來, 他們那日跳入水中避開官府后, 便坐船去了常州, 在那頭躲了陣風頭才回到泰興去打聽西屏的消息, 聽說她隨姚家人回到了江都, 這才又來了江都。雪芝笑嘆道: “知道姑娘在這里必定有安穩日子過, 我們也不好打擾, 本想瞧瞧姑娘就往南京去的, 不想姚二爺攔著不許, 還替我牽線搭橋, 找了這房子開了這鋪子。”
“這樣很好, ”西屏將手放到桌上來握住她的手, 笑道: “你們都沒有旁的親人, 把我當女兒一樣帶大, 我自然也牽掛你們, 為什么要走? 大家在這里團聚再好不過了。”
雪芝望著時修笑了笑, “這丫頭, 小時候的主意就比大人還強, 我們也不過是在衣食起居上照料她一下, 連我們幾人衣食住行上的開銷還是她出的錢, 我們不過是下人。”
西屏卻攥緊了她的手一下, “我從沒拿你們當下人。”
遲騁笑道: “不說這些了, 既然團聚江都, 姑娘往后就常到這里來, 想吃魚了, 遲叔叔親自到河里去給你撈。”
時修道: “我們姚家也少不了她魚吃的, 說起來, 還要告訴二位一樁喜事——”
一聽這話, 西屏忙瞪他一眼, 偏他最急, 忍不住要說: “我和屏兒要成親了! 日子雖還沒定, 不過我大哥大嫂開了年三月就要回杭州去, 應該要趕在他們走前把事情辦了。”
雪芝忙反手抓住西屏, “真的? 姚家老爺和太太都答應了? ”
西屏微笑著點頭, “他們本來就是很好的人, 不會和我為難的。”
雪芝不住拍她, “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 只是你和姚二爺的關系本來——嗨, 難得這樣通情達理的人家。只是三月里, 會不會太急了些?”
“不急! ”時修忙道: “那些虛禮不過走個場面, 不費什么工夫, 就是預備東西倉促些, 今日我們出來, 就是為找家好的裁縫店, 裁幾身四季衣裳做妝奩。”
雪芝一聽這話, 便朝遲騁使個眼色, 遲騁去床底下取出個箱子, 開了鎖, 取了十兩銀子出來放在桌上。雪芝道: “我們就算是姑娘的娘家人, 這幾身衣裳是該我們做的, 這銀子無論如何得收下。”
西屏起初不肯收, 體諒他們鋪子剛開張, 生意雖好, 一時也不能回本。雪芝遲騁卻一定要她收下, 雪芝道: “姑娘若不收, 就是拿我們當奴才不是當親人, 將來吃席的時候我們可沒臉去。”
她只得收下, 再坐了一陣, 話還未敘完, 就聽見前堂有客人在喊: “有沒有人招呼啊? 怎么不見人? ! ”
一算時辰, 將至午晌了, 陸陸續續有客人來吃飯, 西屏不好耽誤他們生意, 又想著還有事情要辦, 便要告辭, “過兩天我再來, 過了午晌來, 大家才好說話。芝姨, 你和遲叔叔也只管到姚家去找我, 老爺太太都是極和善的人。”
雪芝笑著起身, “不是不敢去, 你看我們這里, 如何走得開? 別走別走, 我去去就來! ”說著握了西屏的手一下, 忙不迭跑到前堂招呼客人去了。
遲騁仍陪他們坐著, 添了新茶來, “你們再坐一會, 這時候還不是正點, 人還不多。”
西屏又坐下, 豎耳傾聽, 外頭好像是來了四.五個客人。這門臉是向著廣林路上, 廣林路是江都的正街, 不是大府宅就是許多做生意的門臉, 就連接連的許多街巷中也都是做生意的。方才他們過來,看見好幾家恢弘富麗的大酒樓, 也有好些小的正經吃飯的館子, 可到那些館子里吃飯, 動則也需得兩三道酒菜, 都是請客吃。倒是他們這樣的餛飩鋪子開得少, 專管這街上挑擔的, 打雜的, 做伙計的吃個方便, 怪道生意好。
這樣一來, 只他們兩個肯定不夠忙, 西屏因問: “遲叔叔, 這鋪子就你和芝姨招呼? ”
遲騁笑道: “實在也是想不到剛開張生意就這樣好, 不過你芝姨做餛飩做面的手藝你是清楚的,這地段好, 她的手藝又精, 想必日后也不會差, 所以我們也想找兩個跑堂打雜的幫忙。”
時修便和他商議, “我倒有個靠得住的人可薦, 要是遲叔有意, 我叫她過來這店里先試試。”
西屏問: “你還有這種人才薦? 是誰?”
“我說了你不認得, 但你一定知道他們家。”時修笑道: “就是臧班頭家的兄弟媳婦。”
臧志和家有個兄弟西屏聽說過, 只是不知他兄弟娶媳婦竟然娶在他前頭。時修道: “他因為公務繁忙, 所以耽擱了, 他兄弟不在衙門當差, 做個小買賣, 所以趕在了他前頭。他父母又還健朗, 所以弟媳婦想在外尋份差事, 上回我聽見他在衙內打聽伙房里缺不缺廚娘, 可惜衙門伙房里不缺人, 不如叫她到這里來, 倒是個勤快人。”
遲騁倒有幾分喜歡臧志和, 便點頭答應, “臧班頭是個實在人, 想來他的家人也好相與, 只要不嫌這里油污臟亂, 只管叫她來。”
商定好, 又接連來了好幾撥客人, 遲騁也不能坐了, 西屏他們只好先告辭。
走到街上來, 西屏不由得換了張面孔, 笑吟吟的, 走路也是倒著走, 拍著手道: “那我們此刻先到臧家去? ”
時修只怕有人撞著她, 忙拉她走在自己旁邊, “順路的事, 先去臧家, 再去做花燈的師傅家里。”
紅藥聽見, 趕上幾步問: “咱們要到臧家去? 去做什么? ”
西屏笑道: “遲叔叔他們的鋪子里要請伙計, 臧班頭的弟媳婦可巧想找個在廚房里幫忙的差事,這不就正好了? 也正好合了你的心了! ”
紅藥臉上一紅, 低下頭不好說話, 只推著她登輿, “快走吧, 還有好幾處地方要趕著去呢。”
不一時馬車趕到臧家, 是在條稍寬的巷子里, 馬車停在門前怕堵住路, 因此時修吩咐玢兒將車停在街前。西屏又提醒, “咱們招呼也沒打過就這么來, 還空著手, 到底不是禮數, 好歹該在街上買些東西進去。”
時修笑道: “臧班頭不是看中虛禮的人。”
西屏將他拉到一邊嗔怪, “咱們又不是單見臧班頭, 人家家里還有老人兄弟呢, 再說這會是帶著紅藥一道來的, 他們兩家不是議親? 這還關乎著紅藥的體面。”
“是是是, 我怎么把這個忘了! ”時修一頭懊悔, 一頭張望, 看見前頭有酒坊和點心鋪子, 便抬手指去, “那咱們到那里買些點心買兩壇好酒去。”
西屏點點頭, 吩咐紅藥與玢兒在巷口等, 過去賣了好些點心和酒, 適才轉來, 進巷去敲臧家的門。進去是溫馨干凈的小院, 合抱幾間房舍, 院中晾著衣裳, 底下有位老婦人在洗衣裳, 正是臧志和他娘。時修從前來過臧家, 和他們認得, 在院中與老婦人行禮, 老婦人忙慌著起身, 在圍布上搽過手, 便朝西屋招呼了臧志和出來迎待。
臧志和出來見了禮, 一看紅藥也來了, 當下臉就紅了, 低著腦袋抓頭。他娘見他突然間犯了傻,忙道: “你還不請小姚大人他們屋里坐, 站在這里怪冷的! ”
臧志和這才回神, 忙將眾人請進正屋, “沒想到姨太太也來了。”
玢兒一下竄到他旁邊去, “噯, 臧班頭, 可不能再叫‘姨太太’了, 現今我們家里都改了稱呼,就怕外頭亂喊亂叫的, 怎么你還不改口?”
臧志和還在發蒙, “改什么口? 不是一直都稱呼姨太太么? ”
紅藥笑睇他一眼, “如今都改叫‘屏姑娘’了, 屏姑娘和二爺的事, 老爺太太都準許了, 就等年后看日子呢。”
臧志和因久不到姚家去, 又忙著自己議親的事, 不知道這些, 驟然聽見, 連連拱手, “大人, 這可要恭了! 不過, 老大人沒打您么? 請大夫瞧過沒有? 這么快就能下地走動了? ”
趕上他娘進來, 狠狠剜他一眼, “你說話就是沒腦子! ”
時修呵呵笑道: “不礙事的老太太, 臧班頭雖不會拐彎抹角, 這倒是他們學武之人的習慣, 我也練騎射, 也習慣這么和他直來直去地說話。”
他娘又笑起來, “虧得小姚大人器量大, 不和他一般見識, 倘或換一位上司啊, 像他這么嘴笨的, 早就免他職革他的俸祿了! 來來來, 大家吃茶, 我們家的茶雖不好, 好歹天冷, 吃碗熱的好暖身子。老.二媳婦, 爐子生起來沒有? 快搬進來! ”
少頃見一年輕婦人擰著個爐子進來, 看那爐子很有分量, 她卻單手輕松地就擰著進來了, 那邊手里還擰著個大銅挑子, 燒上水給他們添茶用的。
這便是臧家二嫂, 她放下爐子正要出去, 時修卻叫住她, “臧二嫂別急著走, 今日來, 正是來找你的。”
臧二嫂又掉回身, 牽著圍布不住搽手, 一臉不好意思, “找我? ”只好看向臧志和, “為什么事找我啊? ”
臧志和也不知道, 便問時修, “大人找我家弟妹做什么? ”
西屏笑著接過話去, “我那遲叔叔和芝姨在廣林路上開了間餛飩鋪你知道么?”
“知道知道, 那房子還是衙門里一個書吏家的房子。”
她又轉頭剜時修一眼, 誰都先知道了, 就瞞著她!
馬上又微笑起來, “他那鋪子生意很好, 有些忙不過來, 正要找廚房里的幫手, 你家二奶奶不是想尋份差事做么? 不如到芝姨的鋪子里去幫忙, 二奶奶, 你看行不行? ”
臧二嫂雖不認得她是誰, 見她端莊雅靜地坐在上首, 只覺是坐在蓮臺上的觀音, 由不得她能說出個不自字, 連忙羞怯地搽著手點頭。
第117章 番外·年關(四)
在臧家坐了半晌,紅藥卻不大同臧志和說話, 臧志和也不怎么同她說, 兩個人只是眼睛轉著轉著碰到一處,又不好意思地挪開。倒是臧志和他娘總是進來上點心添茶,有什么都要格外親手塞到紅藥手里, 這不, 又將碟子里一把花生親自抓一把給她。
西屏瞧著這情形直好笑,她自己也是時下正在議親的人, 卻沒有這股生疏和羞澀,看見人家這樣,覺得新奇, 好像不同故事里的另一個自己和時修。
她笑得紅藥臉皮愈發紅了, 只得趁著老太太出去,輕聲道: “沒什么事情咱們就先走吧,太太交代的事情還沒辦呢, 不是還要去裁縫店么? ”
午時已過了,也不好久坐, 眾人便起身告辭, 老太太聽見,忙進來款留,一路送出巷去。
先往花燈師傅家中去,馬車一動起來時修便問: “一會還要尋裁縫店, 為什么不干脆去咱們家常請的那家裁縫店去? ”
西屏道: “家里常請的都是掛家里的賬, 若要家里出錢, 我又何必背著你娘跑出來找裁縫?”
時修在對過笑著, “怎么‘你的我的’起來了? 分這么清楚可沒意思。”
“你懂什么, 是辦我的嫁妝, 自然該我出錢。”西屏輕輕瞪他一眼, “你不許告訴你娘。”
時修待要說話, 紅藥卻在旁幫腔, “姑娘說的這話倒不錯, 二爺別為這點銀子爭來爭去的, 這就沒意思了, 姑娘也不缺這點錢。”
時修一看西屏倨傲的神情, 只好笑著點頭, “那你還知道別的好裁縫么? ”
“我聽有魚說過一家, 是他們府上常請的, 只是不在這條街上, 一會定完燈再去。”
說話間走到廣林路頭里, 拐入條稍窄些的街道上, 下車問明門戶, 朝前走幾步就是那花燈師傅家。門戶半開著, 進去一瞧, 掛著滿院花燈, 花鳥魚蟲各式各樣, 像元夕燈市一樣熱鬧, 簡直晃花了西屏的眼睛。
她在姜家那幾年, 縫節下也沒有心情去看花燈, 姜潮平倒是請過她不少回, 但人不對, 就是神仙下凡這樣的稀罕她也懶得去看, 總是推身上不舒服, 自己坐在屋里, 過節和不過節都是一樣。
眼下又像回到小時候, 看什么都像沒見過似的有趣, 摸了魚燈, 又摸蓮燈。
時修見花燈底下亂堆著許多做燈籠架的竹子, 又有許多糊燈的紙紗, 三個人對著在凳上裱糊燈籠, 便上前打拱, “敢問哪位是黃師傅? ”
有個中年男人站起來回禮, “我就是, 不知是哪家府上要做燈? ”
“我是府臺姚家, 家里打發我來定做些節下掛的花燈, 不知都有些什么形制的? ”
黃師傅忙作揖, 引著他看, “能做的我都做了樣掛在這里, 請公子慢慢看, 喜歡什么樣子的公子告訴我。”
時修一眼看見條彎彎曲曲的金龍, 忙拽西屏來看, “你看這個, 這個掛在廳上做主燈如何?”
西屏乜他一眼, “你又不是小孩子, 哪有用這個做廳上的主燈的? 主燈還得是正兒八經的宮燈,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只好掛在外頭。”
她自己也驚詫, 竟然說得出如此細碎的話來, 從前掛什么她都沒所謂, 最好不要來問她。
那黃師傅笑著點頭, “是這道理, 要看著莊嚴華麗些的, 就做一只大的八角宮燈, 何況是官宦人家, 太小孩子氣了, 反而落笑話。”
時修暗暗撇了下嘴, 看見西屏對著一只螃蟹花燈望來望去, 便也對她嗤之以鼻, “這才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呢! ”
“那又怎么樣? ”西屏回頭剜他一眼, “這個又不掛到廳上去, 這個掛在我院子里, 在院中拉起幾條繩來, 掛這些魚蟲花鳥, 從三十亮到元夕, 多漂亮啊。”
那黃師傅笑道: “這些都是紙糊的, 燈市上的玩意, 只看個熱鬧, 難道奶奶要在家開燈市不成? ”
“這又有什么不行? 年三十到元夕, 還有好一陣呢, 等得人著急, 干脆我自己門前先辦個燈會。”西屏不以為意, “這些樣子, 湊夠一百只得多少錢? ”
這可得不少錢, 按說他們姚家往年過年不過是比平日里多掛幾盞燈, 還從沒有鋪張到在家辦燈會來玩的, 他怕落家里人的口舌, 打算自己拿錢出來定這批花燈, 因此暗算著自己的私財, 替自己捏著把汗。
黃師傅道: “這料子不貴, 貴的是手藝, 不過在您這樣的人家不算什么, 滿破也就不到十五兩銀子。”
時修暗中松口氣, 大手一揮, “那就定下一百只! ”
西屏回首瞅他, “你要替我出這錢么?”
“自然是我出。”
西屏乜起眼, “看來你也有些私財嚜, 從哪里來的? ”
“我這兩年的俸祿攢下的。”
“有多少? ”
“三百來兩吧。”
西屏嗤地一笑, “我還當你多有錢呢, 原來還不及我。”
時修瞧不慣她那囂張樣, 幾欲上去攬住她, 又顧忌著這些人, 只得暗暗磨牙緩解那股癢癢。只等黃師傅家出來, 他將西屏先攙上馬車, 悄聲和紅藥道: “我有話要和她說, 煩你在下頭走幾步。”
紅藥只得點頭, 他攀上車去, 馬上一動起來, 西屏便撩簾子找紅藥, “你怎么不上車? ”
紅藥笑道: “坐得腰疼, 我想走一走。”
西屏剛丟下簾子回頭, 就見時修坐到她旁邊來了, 半副身子向她傾壓下來, “你剛才為什么當著生人的面笑話我? ”
“我笑話你什么了? ”西屏一面往后仰著。
“笑話我沒錢。”
“你本來就沒錢嚜。”她兩手抵在他胸膛上, 一面往角落里避退過去。
她越退后, 他越向前, 一把扼住她的腕子, “你不知道男人的面子很要緊么? 當著人面就笑話我窮! ”
“我看你不過是借故發瘋! ”
他豁然一笑, “又叫你看穿了。”
說著便低下臉來親.她, 西屏從他肩上望過去, 車簾子一掠一掠地露出玢兒的背影, 她生怕玢兒回頭, 不由得捶打他的肩, 卻不敢說話。
街市嘈雜的聲音沒能掩蓋住彼此口.舌.相.交的聲音, 她仍然聽見, 像悶熱的夏夜里屋檐上在滴水, 感到潮潤黏糊。
隔會時修退開點, 看見她嘴唇洇潤得水亮, 忍不住輕啄了兩下, “你搽的什么胭脂, 怎么有股甜味?”
西屏道: “我搽的毒藥! ”
他用拇指在上頭輕柔搽過, 又放進自己嘴里咂兩下, “毒藥我也認了。”
西屏笑著推他端坐起來, “不要臉, 故意將紅藥撇在下頭, 你以為她猜不到你要做什么?”
“猜到就猜到好了, 她就要嫁人了, 給她學學也好。”
“你多大的本事還要教別人? ”
他一下瞪圓了眼睛, “我本事不大么? !”
“小點聲! ”她忙抬手捂住他的嘴, 朝簾上瞪了一眼。
虧得玢兒什么也沒聽見, 耳朵里灌滿的是街上的熱鬧。
到處是忙著辦年貨的人, 裁縫店里也站滿了人, 都是趕著給小孩子裁衣裳的。店面不大, 時修看了看柜上的布料, 有些瞧不上, 干脆拉著西屏悄聲說: “改日再來算了, 就算他的手藝好, 也不要他店里的料子, 太糙了, 改日咱們自帶著料子來。”
西屏隨便摸了一匹, 只是花色好看, 質地的確有些粗糙, 頓覺沒趣, 趁裁縫師傅還不得空招呼他們, 又悄悄鉆出店來, 趕著到戲班上去。
那戲班賃的人家一座大院子, 進去就看見院中好些人在排戲演練, 有耍盜搶棍棒的, 有躲在角落里眉目傳情的, 有拉琴的吹笛的, 鏘鏘鏘滿是亂雜的節律。
西屏四人站在門前看了半日熱鬧, 才有個畫著鐘馗臉的小娃娃上前來問: “你們找誰?”
看樣子不過五.六歲, 嗓子稚氣得緊, 配著一張圓嘟嘟的臉, 眉眼卻畫得兇神惡煞, 使西屏一下想到時修小時候喬作清高的樣子, 便睞眼看看時修, 笑著朝那小娃娃彎下腰來, “你們老板呢?”
“噢, 你們找我師傅, 是請戲么? 是哪家? ”
西屏笑道: “姚家, 你認得么? ”
這小娃娃把嘴噘起來, 耍了套手勢道: “姚家是誰家, 報上名來! ”
緊跟著正屋里沖出來個人, “賴狗, 不要無禮! ”
西屏一聽這小名, 笑出聲來, 又看時修, “賴狗, 花貓, 敢情你們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呢? ”
慪得時修當場要發作, 可巧那瘦瘦高高的老板走上前來, 將賴狗拽到身后, 朝他們作揖, “幾位是來請戲的? ”
那賴狗在老板身后外出個腦袋, 仍道: “報上名來! ”
老板反手拍了他一下, 將他扯到一邊, 擺手請他們, “請到屋里坐, 先吃杯熱茶, 看看戲單子。”
一路進去, 說明了姚家, 老板益發殷勤小心, 趕忙叫人碰上茶果, 又捧了好幾本戲單子來, “這都是我們班子的拿手好戲, 有三出是新排的, 本子也是新請人寫的, 新鮮得很, 還沒正經登臺唱過呢, 要是頭回在府上唱, 保管府上的親友都歡喜。”
西屏看見那賴狗在門外歪出個圓滾滾的腦袋向屋里瞅, 便笑著朝他招招手, “你進來。”
第118章 番外·年關(完)
賴狗進來, 西屏順手將果碟里的點心拿了塊給他, 他面上一紅, 接了立馬又跑出去, 仍在門外歪出個腦袋窺看西屏,西屏一看他時, 他又縮回腦袋躲起來,那表里不一的模樣總令西屏想起時修小時候樣子。
她坐在椅上笑,聽見時修問她: “要不咱們就看看? 反正這會天還早。”
“嗯? 看什么? ”
那老板又哈著腰說: “看看我們排的新戲? 俗話說光說不練假把式, 我說得天花亂墜的也不如叫他們唱一段。”
西屏點頭答應,那老板忙命人端上炭盆來,在院中叫了拉琴的師傅并兩個戲子, 唱了一段《遺簪記》, 故事沒什么新意,無非是才子佳人偶然相遇最后終成眷屬,不過她眼下聽來, 倒覺得十分合情合景, 便二話沒說, 勾了幾出戲, 交付了定錢。
坐了半日出來,又不想坐車了, 仍說要走路。時修只好相陪,她步子邁得比他小, 他不得不刻意放緩著腳走在她旁邊, 總不由自主想去拉她的手。每回都給她躲開, 睞他一眼道: “大街上呢。”
時修悵然若失地道: “我是怕你手冷。”
“我才不冷。”她笑著看向前邊的太陽, “這一日走了許多地方, 也不覺得累,也不覺得冷, 好像今天這日頭特別晴朗。”
“還晴朗呢, 你回頭瞧瞧, 恐怕又要下雪。”
西屏扭頭一看, 身后有一大片云翳慢慢淹過來, 但她不慌不忙, 還是笑, “瑞雪兆豐年, 下雪我也喜歡。”
時修聽出意思來, 是當下不論什么她都喜歡, 完全是因為他在她身邊的緣故, 他得意得眼睛有些熱。西屏掉頭時看見他在目不轉睛看她, 臉上也熱起來, 輕輕翻了記眼皮, “你又犯呆了。”
他恍然一笑, “不知怎么的, 一看你就容易看得出神, 你真好看。”
倒是頭回聽見他親口承認這話, 西屏噘起嘴來, “那我老了呢? ”
“老了? ”時修沒法想象她臉上皺皺巴巴的樣子, 但覺得那不要緊, 她老的時候, 他也老了, 無垠的時光叫他們走到頭了, 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你老了也是個好看的老太太。”
“你憑什么這么以為? ”
“你年輕的時候就長得好, 老了自然也是個好看的老太太。”時修認真在她半邊臉上看了會,“只要不發福, 不生病, 變化不會太大。”
西屏洋洋自得道: “那倒不會, 我又不貪吃, 也不愛病。”
真是剛說嘴就打嘴, 很快雪花洋洋灑灑飄下來, 他勸她上車, 她不肯, 時修只好買了兩把傘來打著。可那雪是隨風斜著飄的, 落在身上一化, 一點點地把衣裳洇濕了也不知不覺, 晚飯前回去, 給屋里的熱氣一激, 西屏總覺得鼻子里癢癢, 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當天夜里索性就病了, 開始咳嗽起來。
不過病得不算重, 總說不要請大夫, 顧兒只好找出從前大夫開的著涼的藥方, 叫下人在庫里現成配了藥來, “今晚上要煎這副藥吃吃看, 明早起來若好了些, 就還吃這藥, 若不見好, 早上再請大夫。”
說著把藥都交給了紅藥, 叫紅藥今晚辛苦點, 恐怕要晚些才能睡。
時修卻道: “紅藥只管睡去, 我來看著藥爐子。”
顧兒知道這時候勸他回房去他也不會聽, 因想著西屏都病了, 量他們也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 況且紅藥上夜就睡在那邊里間的榻上, 不至于出什么事, 便只好答應他留下來, “你會不會照料病人啊? ”
“有什么難的? 我沒照料過病人, 難道我自己沒病過么? 您只管放心回去睡。”
顧兒將西屏的被子掖了掖, 這才和君悅打著燈籠出去。未幾紅藥就將茶爐子和藥罐都搬到臥房里來了, 倒上了水, 告訴時修要煎夠小半個時辰, 叮囑他: “等水開了就把藥倒下去, 你可別打瞌睡,燒開了水撲出來把火澆滅了, 這藥可煎不好。”
“知道了。”他催著她往那邊去, 丟下簾子走回床前看西屏, 嫌看不清, 又點了兩盞燈放在床內那螺鈿長柜上, 見她臉上紅紅的, 埋怨道: “你看, 我說讓你坐車你非不坐, 偏要頂著那些風雪走,還說不是愛生病的人, 這下還嘴硬不了? ”
西屏生氣道: “要你事后諸葛亮! 你走你走, 我不要你服侍! ”
時修瞪她一眼, “不聽我的話吃了虧, 又來罵我? 你講不講道理?”
“你要講理等我好了再來和我講, 這會別在這里慪我! ”
他只好軟下聲勢來, “好好好, 我不慪你, 我不慪你, 我伺候你, 你要喝水不要? ”
她正覺嗓子眼里有些干澀, “我想喝口涼的。”
“這不行, 生病的人還喝涼的? ”說話給她倒了杯熱茶來。
西屏喝了, 覺得嗓子眼里還是發癢, 只是咳嗽。他聽得心緊, 又去抱了床被子來添上, 水又開了, 又忙著倒藥下去, 一陣亂忙過, 看見窗戶上升起一輪明月, 好像雪停了。
他坐在床沿上, 翛然翹著腿道: “好像積了雪, 你瞧, 窗外有雪光。”
西屏從被子邊伸出手來摸他的手, “你的手真涼? 你到被子里來焐焐? 讓藥慢慢煎著吧。”
時修瞅著她一笑, “我可沒洗腳呢。”
“明日我換被褥。”她往里頭讓了些位置出來, “就這么干坐著, 怪冷的, 也難受。”
他生怕她反悔, 趕快脫了靴子鉆進被子里, 到底不敢直接躺下, 一來是怕紅藥一會走來看見了失禮, 二是還要隨時起來翻藥, 因此只將枕頭豎起來靠坐在床頭。
隔一會, 西屏將腦袋枕在他肚皮上, 盯著那爐子上的罐子冒泡, “這會也不知什么時辰了。”
“還沒到亥時, 你困了? 你困了你就睡, 等要煎好放涼些我叫你起來吃。”
西屏卻笑著搖頭, “不困, 不知怎么半點也不困, 頭也不暈, 只是咳嗽。”
“你這是病還沒全發出來, 明日你就曉得厲害了。”
她咕噥, “既然明日也要厲害, 這會還犯得著吃什么藥? 等它全發出來再吃藥好了。”
“哪能這么算? 此刻吃著藥, 明日少遭些罪。”
“反正都是要遭罪——”
時修聽她忽然變得積積黏黏不爽快, 彎下眼瞅她, “你怕吃藥?”
西屏向上瞟他一眼, “才不是。”
他笑起來, “明明就是, 原來你天不怕地不怕, 卻怕吃藥。怪不得不常病, 只怕是病了也不敢說。”
他仿佛新知道她什么秘密, 越說越興奮, 非要逼著她承認似的。果然她沉默著承認了, 他的心又軟化得厲害, 摟著她像摟著個孩子, 輕手輕腳的, 簡直像怕把她的骨頭碰散了, 她一點點的脆弱他都覺得她不能自理。
藥煎好了他哄她吃藥, 也像哄孩子, 專程去外間抓了兩個柿餅來, “你吃了藥就給你吃這個, 這個甜。”
西屏端著碗好笑, “你以為兩個柿餅就哄得住我? 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干脆蹲在床前, “那你要什么? ”
西屏反問: “吃碗藥還要給獎勵么? ”
“你不喜歡? ”
西屏盤腿坐在床上, 故意作弄他, “獎勵嚜我不要, 我要你有苦同吃, 我吃一碗你吃一碗。你去給那罐子里添點水, 還能煎出一碗來。”
他二話沒說就走去加了水, 水開也倒出一碗來, 坐在床沿上和西屏你盯著我我盯著你的往下咽,像是吃酒的人, 吃完豪情萬丈地將碗口朝下一翻, 彼此都笑了。
一時西屏又鉆回被窩里, “你回去睡吧, 我吃了藥也要睡了。”
時修卻不走, 干脆去把炕桌搬開, 抱了床被子在榻上, “我在這里守著你, 免得你夜里要吃茶。”
西屏道: “我夜里從不要茶吃。”
“萬一你病急了呢?”
“我得的又不是什么急癥, 只是傷寒而已。”
他走回床前, 在床沿上坐下, 笑嘻嘻盯著她, 聲音放得格外輕柔, “你還看不出來么, 我就是想守著你, 怎么偏有這許多話來趕我? ”
西屏臉上紅了, 也知道難得趁這病的機會, 他們可以整晚守在一起, 盡管什么也不做, 但聽見屋檐上雪化成水滴下來的聲音, 以及他柔情的目光包裹著她, 她也感到分外安心。
“那你去那邊躺著吧, 咱們慢慢說話。”
然而直到他在榻上睡下來, 忽然沒了話說。兩個人隔得遠遠地在枕上相看, 仿佛同床共枕, 屋里散著濃濃的藥香, 蠟燭燒去了大半, 一切都顯得和暖溫情。她在這樣昏倦松緩的氣氛中, 病也病得快樂。
大概是這個緣故, 這病就不肯馬上好起來, 南臺來看她, 她睡在床上, 整個人卻有種旖旎的美艷, 臉上一直是紅彤彤的, 像不過是吃醉了酒。
她趁機想勸南臺早點從心底里接納梁家的婚事, 但千言萬語, 只化作一句, “三叔, 真的, 有人愛著你, 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你一定也要過這樣的日子。”
只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就很有說服力, 南臺禁不住很是向往了。
她這病一拖拖到了二十八.九那兩天才完全好了, 三十那日早上, 震天的炮仗此起彼伏那么一放,她覺得是新日子來了, 才整個精神抖擻起來。
時修來叫她換了衣裳去給顧兒姚淳磕頭, 一出門, 竟見白雪皚皚, 銀裝素裹, 是個嶄新潔白的天地。她驚詫道: “是幾時下的這雪? ”
時修怕她腳上滑, 一直托著她的手, “昨晚上下了一夜大雪, 你不知道? ”
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 到處張望, “聽見下雪, 沒想到這樣大, 我昨晚吃藥吃得早, 吃完沒幾時稀里糊涂就睡著了。”
他想到到她一連吃了這些日子的藥, 覺得她是吃了天大的苦頭, 頗為鄭重地立在面前看她的臉色, “往后再不病了。”
她哼了聲, 拉著他繼續往雪地里走, “這又不是我說了算的。”
他一步一步踩在她的腳印里, “所以你要聽我的話, 這病就是因為那日你不聽我的。”
西屏扭過頭去, 輕啐了他一口, “你少來跟我耍花招, 你不過是想我做個聽你話的妻子, 唯你是從。”
“又被你看穿了。”時修漸漸笑起來, 拽她一下, 將她拽回身, “怎么你這么野性難馴?”
西屏反瞪他, “那你怎么就老想著要造我的反? ”
湊巧時重君悅從岔路上走來, 時重老遠就笑, “好了好了, 你們兩個, 小的時候就誰也不服誰,一定要壓過對方一頭, 到底是圖什么?”
他們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低著頭笑了。
須臾西屏反應過來手還在時修手里, 忙撒開跑到君悅旁邊, “昨晚上我睡得早, 好像迷迷糊糊聽見你到我屋里去, 是有什么事么? ”
君悅挽住她, 數給她聽, “昨晚上我在廚房里炸了丸子, 用肉糜和棗泥還有面粉調好了搓的丸子, 剛炸出來我就撒了點孜然給你送了些去。誰知紅藥說你睡了, 我就帶回去給時重做了夜宵, 便宜他了。”
西屏暗道, 幸虧睡得早。
不想君悅又拍著她胳膊道: “不過不怕, 我留了好些, 下晌年夜飯我要親自做一個鱔魚丸子湯,名字我都起好了, 叫‘游龍戲珠’, 我的手藝你嘗過就知道了, 這道菜是我新想的, 我還想日后再添一樣鵪鶉一起煨, 改叫‘龍鳳呈祥’, 你們成親的那天做席上的主菜。我還有一道拿手菜, 叫‘天女散花’, 是用十二種花搗出汁——”
她越說越起勁, 西屏越聽越兩眼發昏, 忽然悔恨方才丟開了時修的手。
雖說從前是身不由己, 但她真應該一直拉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