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自小便知高門世家的姻親大抵不能全然符合自己心意,故而他對未來的夫人,從未有過來自于自身角度的期許。
對于家族而言,一個合格的主母,左不過就是端莊和靈慧。
在端莊一事上,他覺得寧沅實在是沒救了。
譬如現(xiàn)在,他前腳剛出客棧,寧沅后腳便扮作了店小二的模樣,鬼鬼祟祟地跟在了他后面。
他假裝不知,自顧自地往馬車走。
腦海中的熟悉聲線適時響起:“壞了,一時忘了沈硯出行常坐馬車,這下我該怎么跟蹤啊?”
……
嘖,連靈慧也不剩幾分。
沈硯斂眸,心想,寧沅身為他的未婚妻,早晚會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斷不能與從前一般無知。
既然如此,由她跟去也無妨。
寧沅躲在墻后,見明決已然妥帖地為他掀了簾子,正頹喪于第一次跟蹤便以失敗告終,誰知沈硯竟忽然駐足,繞過了馬車,只身往前方走去。
嗯?他居然沒有打算乘馬車!
寧沅頓時又來了心氣,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她跟著沈硯穿過熱鬧街市,眼見青石板路上的人愈發(fā)稀少,到最后,竟連石板路都變作了黃土,終于看他進(jìn)了一處廢棄亭臺。
她躲在一棵樹后,見周遭僅長著差不多到她腰間的灌木,并無其他藏身之所。
……這她可怎么偷聽啊?
沈硯果然老奸巨猾。
選了這樣一個既偏僻又無處藏身的空曠地界,若想聽見他們在說什么,就只能暴露行蹤。
罷了,聽不見,她看看也行。
寧沅屏息凝神,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
沈硯見的那人是個約摸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身著布衣,面帶憨笑,舉止很是熟稔,不似與他初識。
細(xì)細(xì)看去,束腰上還黏著些許獸毛。
獸毛……
寧沅很輕易便想到了那夜代替大犬的那頭惡狼。
她記得那時候昭徽的婢女說過,是沈硯讓昭徽向皇后娘娘賠禮來著的。
寧沅瞳孔微縮,難不成他才是那個操縱一切的幕后黑手?!
沈硯剛在心中贊了句她還算觀察細(xì)致,轉(zhuǎn)眼聽見她這般武斷的結(jié)論,又是一陣無語。
面前的中年男人正得意道:“怎么樣?俺的馴獸功夫還不錯吧?瑄王本想訓(xùn)條大狗,再假借公主之手獻(xiàn)給娘娘,還是得多虧公子將計就計,想到以那狼相替,如此一來,他欲傷帝后之心,便更為昭然若揭,怎么辯白也洗不脫了。”
沈硯頷首:“他既圖謀不軌,我便不介意把他的狼子野心給剖至明面上,也好給昭徽一個教訓(xùn),她實在是太過跋扈,又太過愚蠢。不過……”
沈硯話未說完,卻見他率先飛身出去,手握屠刀,朝寧沅所在的大樹劈去。
“大膽小賊,豈敢偷聽!”
隨著長刀入木之聲,眼前的樹即刻地動山搖,帶著熱鬧的枝杈晃晃悠悠往寧沅所在之處倒去。
寧沅并不會武,也沒想到對方一出手就是這么大的陣仗,趕忙往一旁跑去,回身卻見那男人握著手中刀沉沉向她劈來。
身后是樹,身前是刀,她再躲閃不及,只得下意識抬臂去擋。
沒了胳膊,總比沒了小命好吧?
閉目間,卻聽見“錚”地一聲金屬轟鳴。
原來骨頭斷裂的聲音竟是這般啊。
她站在原地,碎發(fā)微揚(yáng),覺得手臂果真?zhèn)鱽硪魂嚧掏础?br />
小時候,她曾經(jīng)絆在了府中的石階上,導(dǎo)致手臂骨折,便與現(xiàn)在很是相似。
斷裂的骨頭連著筋肉,脹得她難受。
“武叔,別鬧出人命。”
身前是沈硯平靜如水的聲音。
他松開手,寧沅手臂上的酸脹便減去些許。
她緩緩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尚在身上,忙不迭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抬眼見沈硯握劍立在她身前,而那人手中的屠刀卻被震在了地上。
“公子,你怎地如此不小心,被人跟蹤了一路都不知道?”
沈硯默了默,沒有接話。
武三是個受過沈府恩惠的獵戶,又幫他做了不少事,自然知曉他的性子。
稍加思索,豪放一笑道:“原是公子默許這小子跟過來的啊。”
武三繞至寧沅身前,上下打量她一遭,一拍腦袋嘲笑道:“也是,這小子長得又矮又瘦,跟端不上桌的豆芽菜似的,以公子的身手,怎會察覺不到。”
他雖摸不透沈硯為何對這豆芽菜置之不理,但公子這么做,自有公子的意圖。
寧沅只埋著頭,暗自咬牙切齒。
……你才是端不上桌的豆芽菜呢,你全家都是豆芽菜!
沈硯淡淡開口:“方才我話未交代完。戲院一案,陛下已托付我與裴將軍繼續(xù)追查,我希望你為我做一件事。”
武三聞言忙跪了下來:“我女兒當(dāng)年遭奸人所害,是公子為我們討回了公道,莫說一件事,就算要我的命,我也在所不辭。”
“倒不必要你的命。”他輕笑一聲,“我會適時放出線索,引裴將軍來捕你,在刑部你或許會受些苦楚,但你只要一口咬定那狼是瑄王指使,與昭徽無關(guān),我自會保你無恙。”
“公子放心!”
寧沅雖尚未理清其中關(guān)竅,但沈硯的最后一句話她卻是聽懂了。
他果真允了那日午憩時昭徽所請,要保下她。
也不知她給他開了什么樣的條件。
明明在碧云齋時,他還親自告訴她害她落水那人是昭徽公主,轉(zhuǎn)眼間,變臉就變得這樣快。
寧沅心懷不滿地后退一步,與沈硯拉開些距離。
待目送走武三后,沈硯道:“寧小姐,走吧。”
寧沅站著未動,只覺得心里有些煩悶。
沈硯轉(zhuǎn)過身,思索半天,覺得她費(fèi)盡心機(jī)才坐穩(wěn)他未婚妻之位,大抵是不愿意聽見昭徽之名。
實在是小女兒心思。
他微嘆了口氣道:“你這是吃醋了嗎?”
吃醋?
寧沅的心里有過一瞬懷疑,不過很快就清明起來。
她才不會吃醋呢。
她只是覺得沈硯既然對她一往情深,就不該去對傷害過自己的人好。
否則,他根本就不配喜歡她。
“不過是離間之計罷了。”沈硯率先邁開長腿,“瑄王拿親妹擋刀,自己倒想獨(dú)善其身,那不妨借洗白昭徽之名,把他拉至人前,如此一來,他定會以為是昭徽將他供了出去。”
“看他們狗咬狗多好。”
他是在和她解釋嗎?
寧沅抿了抿唇。
“我放任你聽見這些,也是希望你能學(xué)聰明些,才配得上做我的夫人。”
……他是在明里暗里說她笨呢?
寧沅怔了一怔,跟上沈硯的腳步,惱羞成怒道:“誰要當(dāng)你夫人啊?”
沈硯平心靜氣道:“欲擒故縱的把戲使一次兩次也就罷了,總是口是心非,就不怕有一日終將成真嗎?寧小姐。”
“我勸你見好就收,否則屆時后悔可就來不及了。”
不是,他怎么這么自戀呢?
“……誰口是心非了!”寧沅氣得頭冒煙,“我根本就不喜歡你!”
“哦?是嗎?”
沈硯儼然沒把她的話當(dāng)一回事。
“你若不喜歡我,為何自甘扮做這模樣,一路從客棧尾隨而來?”
寧沅怔了一怔,訝道:“你你你……你早就知曉我跟著你,那你怎么不早點揭穿我?害得我險些命喪樹下!”
沈硯輕描淡道:“你如今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從不做無把握之事。
若他今日身赴險境,自知未必能護(hù)得住她,也斷不會由她跟著。
寧沅見他神色如常,恍然大悟忿忿道:“所以,你故意不拆穿我,就是為了在我面前再救我一回,好讓我死心塌地愛上你嗎?”
沈硯莫名其妙地望她一眼:“荒謬。”
不承認(rèn)算了,沈硯這只死鴨子的嘴本就十分硬。
寧沅抱著手臂,懨懨跟在他身后。
其實她的手臂被他捏得到現(xiàn)在還有些隱隱作痛。
無論如何,她終歸是個女孩子,縱然她沒有那般嬌氣,可也是希望旁人對她有些許愛護(hù)。
沈硯這人雖救了她,可他真的絲毫不懂何為憐香惜玉。
這也就算了,他還總是奚落她。
他們兩人如今尚有婚約纏身,若他回京后真的上她家行三書六禮,待她嫁過去后還要被這樣對待,那她的命真的好苦。
寧沅越想越委屈。
其實她很想掉眼淚,但她一貫不喜歡在人前惹人注意,憋笑或是憋淚都很在行。
等她回房以后,一定要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偷偷掉小珍珠。
沈硯默默聽著她的心聲。
路上,他反思了一下,自己也的確是有些激進(jìn)了。
揠苗助長,往往會適得其反。
寧沅本就沒見過什么世面,頭一回跟著他,便見著了險些喪命的世面。
對他而言,這確不算什么,可那時她又不知道他會去救他,害怕也是理所當(dāng)然。
眼見回到客棧,兩人就快分道揚(yáng)鑣,沈硯心想,不然他勉強(qiáng)哄一哄她罷。
沈硯止步回身。
“寧沅。”
寧沅本就在出神,沒留意他忽然停了腳步,聽見有人喚她,她下意識抬首,足下卻是未停。
好巧不巧,柔軟飽滿的唇瓣就這樣輕擦著他的下頜劃過。
……
寧沅的腳步戛然而止。
她詫異地瞪大本就盈著水汽的眼睛,趕忙抬手捂住了唇瓣。
“你干嘛占我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