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低壓槽
賀嶼薇發起高燒。
她從被強行帶到余家的第一日起,就緊繃著心弦,但因為要照顧余哲寧而不能有片刻松懈。如今反而有種不管不顧的放松感,借著溺水直接病倒。昏昏沉沉躺了三天,整個人都像陷進細密的流沙里。
到了第四天,她終于恢復意識。
墨姨扶她坐起來,賀嶼薇還是頭重腳輕,醫生問一句,她就乖乖答一句,但其實對于溺水后的回憶已經不怎么清晰了。
胸口里縈繞著對余龍飛的恨意,隨著體溫的起起伏伏而消散。恐懼?有一點。惱怒?似乎吧。
這是一個總令人失望的世界。她平靜想,自己不恨誰,但同樣,也無法從中感覺到任何喜悅和愛了。啊,不對不對,她唯一不怎么討厭的是太陽。
橙黃色的太陽,即使照在斷頭臺上都有一種脈脈的溫情。只可惜,北方冬天的太陽很涼,像是不屑憐憫地面上的人們,要是她能去看看別的地方的烈陽和藍天就好了。
有人坐在她身邊。
賀嶼薇抬起頭,動了動嘴唇,余哲寧湊近一聽,原來她輕聲問他的腿怎么樣。他垂著眼睛,低聲說:“我好得很,你好好休息吧。”
賀嶼薇抱歉地看著他。
余哲寧再說:“等我腿好了,我絕對會在你面前給龍飛一拳。你放心。”
她剛要說話,有人在身后陰陽怪氣地說:“聽說有人想要謀殺本少爺?”
余龍飛正笑吟吟地靠在門上。
他大步走進來,也不客氣,進來后就先咣咣地把賀嶼薇的衣柜全部地拉開,往里面打量著,隨后嘖嘖兩聲:“就兩件T恤啊。哲寧,每個月你的零花錢不少吧,怎么不給盆栽姐買點衣服穿啊?她這么盡心盡力伺候你,你光嘴上說謝謝,沒用啊。”
余哲寧沉著臉想站起來,但還打著石膏,行動不便。
余龍飛轉眼再坐到床的另一邊,他伸出手摟住賀嶼薇,語重心長地說:“嗨,其實我特別冤枉。盆栽姐,你告訴哲寧,那天他只顧著和朋友聚餐,你一個人站在泳池邊發呆,我好心好意地問你要不要買衣服,是不是?”
泳池有監控,能清楚看到是余龍飛推她入水的過程,但沒錄下他們的說話內容。此刻,余哲寧也冷笑兩聲:“別轉移重心。”
余龍飛沉痛地說:“好了好了,一切確實都是我的錯,你就別跟我生氣了——哲寧,你現在當個見證!萬一哥問,就說我已經誠懇跟她道歉過了哈。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小美人兒,千萬不要和人家計較嘛!”
余哲寧用力一把揮開他,余龍飛卻摟得更緊。
賀嶼薇病后虛弱無力,根本就掙脫不開,卻聽到他皺眉說:“她房間里怎么有蟲子?”
余哲寧剛要罵他胡扯,卻看到余龍飛松開手,從旁邊的床頭柜表面捏了一個黑點。仔細一看,真的是小蟲子。
靠床腳的隱蔽位置有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半袋茄子干。這是賀嶼薇從農家樂帶來的食物,她曾試著交給廚房卻被婉言拒絕。余家不吃來源不明的食物。
她只好放在床邊,卻不料里面生出蟲。
“叫人來給她的房間消毒。”余龍飛嫌棄地抖了一下手,“那里好像還有一只。夠惡心。哲寧給我個東西,我把它拍死。”
床頭柜有本攤開的舊書,余哲寧便遞過去。
那本被她常常翻閱的英文字典,就這么重重地砸在旁邊的柜門上。老舊的線裝書,因為被反復翻閱原本就脆弱,在反復敲擊下很快散架。
滿頁的沁黃紙張,像雪一樣鋪著地面。
賀嶼薇只看到地上散落了不少字典的紙頁,但她并沒意識到是什么,只是拼命挪動身體,盡可能地想遠離余龍飛。
余哲寧也說:“趕緊從人家床上站起來!”
余龍飛哈哈兩聲先把字典遞過來,再摟住賀嶼薇的肩膀:“哎呦,我向來對平胸沒興趣。我比較喜歡豐乳。”
余哲寧二話不說用那本字典去砸余龍飛的頭。余龍飛怪叫兩聲,隨后握住余哲寧的手反擊。
墨姨再過來送藥的時候,兩兄弟坐在賀嶼薇床邊隔著她本人打鬧,嘻嘻哈哈的。賀嶼薇的睡衣原本就松垮,夾在兩個年輕男人之間搖來搖去,倒是有一種別樣的誘惑。
她趕緊走過來把兩位少爺轟走。開始收拾地面的紙張,又問賀嶼薇這舊書還要不要。
賀嶼薇剛剛被余龍飛搖得幾欲嘔吐,此刻定睛一看,這是……自己日常愛翻的英文字典……
墨姨喂她喝水,水涼絲絲的,賀嶼薇焦急地一口口地喝下去,隨后要來膠水棒,哆哆嗦嗦的,想把散落的頁面重新粘上。
墨姨看她那樣子,嘆口氣說費這勁兒干什么,又忍不住教訓說:“你一個小姑娘,不要讓男人輕易進你的屋,坐你的床。”
她絮絮說著。面前的孩子也不反駁,但面色卻越來越潮紅,拿著膠棒的纖細手指開始劇烈地顫抖,隨后跌落在被上。
墨姨一摸她的額頭。
壞了,又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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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燒,來勢洶洶。
賀嶼薇把之前喝的水全吐出來,家庭醫生給她掛了點滴。再次睜開眼是半夜,喉嚨痛得要命,太陽穴腫得想炸開,但手腳又熱。
她掀開被子坐起來,迷迷糊糊地想吹風,但怎么都推不動窗戶。
一種無法撲滅的熱度涌上,尤其是掌心,又燙又干,恨不得泡在冰水里緩解。賀嶼薇想到,自己被抓到這所豪宅時,天臺處有無窮無盡的冷風。
她像著了魔,一打開門,跌跌撞撞想往記憶中的露臺位置走,但走著走著,似乎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面前。
賀嶼薇低頭想繞過對方。
那人身形一動,又擋住她,她再往左邊走,又被
攔住。
賀嶼薇的頭痛得抬不起來,在原地站都站不穩,整個人像鐘擺般搖晃,情不自禁地想抓住對方胸口的襯衫。
終于站穩了。
她張張干澀的嘴唇,卻是問了莫名其妙的一句:“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余溫鈞才懶得回答蠢問題,也沒有伸手去碰她。
他沉聲叫人,而當玖伯和李訣小跑過來看到眼前的情況,臉黑得像鍋蓋。接著,墨姨也慌慌張張地跑來了。
她和玖伯一起把賀嶼薇扶回臥室。
醫生再次量體溫的時候,墨姨守在旁邊。小保姆的手里緊緊攥著什么,她掰開一看,那是一條絲綢的男士領帶。最下側用花體英文繡著wj。
與此同時,余溫鈞在專屬衣帽間抽出一條新的定制領帶。
他冷然想,病小孩的手勁兒還挺大的。
回酒店前,余溫鈞告訴墨姨一句:“后天早上再不退燒,就把她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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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嶼薇回房間后就陷入昏睡。
墨姨從此卻上了心,幾乎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還想出奇招,在賀嶼薇的床前放了一個大海碗和鹽巴,半夜兩點沿著床逆時針地潑水,說要把賀嶼薇的魂叫過來。
她信誓旦旦地說賀嶼薇是被驚了魂。
余哲寧啼笑皆非,他在上午的時候坐在賀嶼薇身邊。
她還在睡,面容出乎意料的恬靜,仔細一看,賀嶼薇的左右臉極其對稱,但嘴角永遠微微抿著,有一股倔強之意。
他遲疑了下,伸出摸了摸面前女孩因為高燒的汗水反復浸濕而亂糟糟的頭發。
賀嶼薇這一次發燒不停地做著夢。
先是夢到自己還在農家樂后廚,洗不完的碗,好不容易干完活,碗又掉到池塘里。又夢到自己還住在四處漏風的舊屋里,有老鼠跑來跑去,隨后又大夢初醒般意識到,自己在現實里正在生病,恍惚地想到曾經小時候病了,爺爺會用大手試探額頭。而奶奶會給她做海帶雞蛋湯,里面加海米和燜子。
此刻有人摸自己的額頭。
那一雙手,不像墨姨的那么柔軟。也不像爺爺的慈愛,但也是溫暖的。
她試圖睜開沉重的眼皮看清是誰。
與此同時,那雙手迅速挪開。
賀嶼薇的目光在反復對焦后,終于看到了余哲寧的面孔。
她的雙唇微微開啟,似乎想說什么。
余哲寧卻有點狼狽,他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只笑著說:“再不好起來,你要被我哥送走了。不是答應過我,你要照顧我直到我的腿好起嗎?”
賀嶼薇看著余哲寧的白皙面頰,可是怎么也說不出話,旋即又閉上眼重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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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溫鈞這幾日的心情也頗為不快。
余龍飛向來愛胡鬧,他基本上是持放任的態度,但余龍飛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賀嶼薇推到自己經常使用的泳池里——這件事,說大不大,但因為發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總歸是要管一下的。
泳池出了人命,整個地方都要翻修,頗為晦氣。
還有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賀嶼薇不應該在溺水后生病。她高燒期間,哲寧身邊又沒個使喚的可靠傭人了。
余溫鈞絕非是一個有耐心和憐憫的男人。
在他眼里,賀嶼薇只是個能用的棋子,現階段最主要的功能是照顧弟弟。他不會傷害棋子,但也不打算對棋子繼續做慈善。
李訣陪著余溫鈞回家的時候,他坐在副駕駛座,聽到后面難得地嘆了一口氣。
李訣察言觀色,自然知道是為了家里的小保姆。
他的眼睛看著前方,狀若無意說:“我聽說,大院的機關食堂那里缺幾個女炊事員,咱們能不能做個人情,把賀嶼薇借給他們幾天?”
說是借,基本上就準備找一個好聽理由,直接就把那姑娘掃地出門了。
李訣繼續說:“這事也挺急的。干脆我今晚就帶走她吧。到時候,我負責給哲寧說一聲。”
余溫鈞默許了。
但等乘坐電梯上來,他們一行人都停住腳步。
五樓通常是沒人的,清潔工作都在余溫鈞不在的時候完成,但此刻,眼前有一個瘦弱的背影正跪在地上擦走廊里的幾盆龜背竹的葉子。
今天傍晚的時候,持續昏迷的小保姆居然很神奇地退燒了。
她不僅僅能神志清醒地從床上爬起,刷牙洗澡,喝了足足三大杯橙汁,還把小鈺做的漢堡悶頭吃掉兩塊。
墨姨簡直被神跡感動到了落淚。
她強硬地把賀嶼薇生病穿的里里外外衣服全剝掉,當天就讓司機拿去道觀里燒掉。
賀嶼薇此刻穿的是小鈺從日本亞馬遜海淘來,卻因為尺碼過瘦而閑置的毛衣。
日本女裝極有溫柔女人味,毛衣上點綴著蝴蝶結,腰和肩膀也掐得極好。賀嶼薇本來就瘦,穿上倒是正合適。
她對衣服全然不挑,有得穿就好,此刻正在用蛋黃醬擦著綠植的葉子。
這是墨姨的偏方,說蛋黃醬擦葉子對植物好,還能防蟲。
賀嶼薇全神貫注地擦完整顆樹,才發覺身后沉默地站著三個大男人在圍觀。她拼命控制著表情,但肢體語言顯示著驚嚇和無法逃跑的絕望,索性低頭裝啞巴。
李訣也是服了。
他率先開口:“發燒影響到你聲帶了嗎?在家這么久,怎么還不會主動喊人?”
賀嶼薇的嗓子被燒啞了,只能沙沙地打了聲招呼,手緊抓著抹布。
余溫鈞倒沒有生氣。
他撐著下巴,上下打量著她。
李訣勉強關懷地問:“退燒啦?”
她習慣性地點點頭,然后再次開口:“……躺了很多天,總想干點活,但不知道干什么,就先擦擦葉子。”
李訣暗自想,這小保姆真的是命比磚頭都硬。
問題是,怎么處置她?按剛才的計劃帶走,還是讓她留在這里,繼續當余哲寧的專屬小保姆?關鍵是,余溫鈞怎么想?
他不動聲色再去瞄余溫鈞的臉色,賀嶼薇卻冷不丁地開口了:“您能在這里稍微地等我一下嗎?”
賀嶼薇說完后就慢騰騰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倒也不是故意拿喬,雖然退燒,但身體虛軟無力,實在是跑不起來。
等她再回來,走廊里已經沒人了。
余溫鈞是誰,他自然不可能因為家里小保姆的一句話就真的在原地等待。但他的書房門敞開著,李訣看到她,招手讓她進來。
賀嶼薇迄今為止只來過余溫鈞書房兩次,但依舊極度緊張,說話也有點結巴。
“如果您讓我走,我就想著把上次看中藥的錢,還有這次生病的醫藥費一起賠給您。”
賀嶼薇說完后就開始利索地掏兜。
這個舉動讓李訣眼眸一緊,迅速想攔住。誰知道小保姆能從兜里面掏出什么,也許,是一把危險的小刀呢?
隨后,一沓厚厚的鈔票直接就放在桌面嬌嫩的羊皮墊上。
李訣被這一系列的操作弄得驚呆。
余溫鈞是有那么一丁點兒潔癖。而有點生活常識的人都知道紙鈔多臟,而此刻,賀嶼薇居然敢把錢擺在余溫鈞桌前!
除了李訣,另外兩人倒是波瀾不驚的。
余溫鈞從眼前的純金鑲邊筆筒抽出一根鋼筆,以筆代手,很快速地清點了下鈔票,小孩居然干脆地拿出4000塊。雖然她窮得叮當響,但往外拿錢的時候,倒是還挺闊氣啊。
他扔下鋼筆,淡淡地對李訣說:“你出去。”
第15章 能見度
李訣把門關上后,房間里靜極了。
而這靜和余哲寧房間里的靜謐不同。賀嶼薇以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垂手站在原地。
她已經從墨姨嘴里知道余溫鈞想打發她離開。唉,明明強迫自己來到這里的人是他,但是,他也同樣能像丟垃圾一樣拋棄自己呢。
今天應該是她的豪門寄居生涯里最后一天吧。
賀嶼薇嘆口氣,也不知道心里什
么滋味——“抬起頭。”眼前的男人輕聲說。
這是一個絕對的,命令。她驚醒般地對上那對眸子。
余溫鈞的聲音總是很……低沉冰冷,但奇怪的是,又同樣很令人安心。
他明明讓她看著自己,卻翻了翻旁邊公文包里的文件,接著,從中找到一份文書放到桌面。
“來,翻譯一下它。”他的指示很明確,卻不解釋原因。
賀嶼薇莫名其妙地雙手接過來。
那是一份用英文寫就的合同補充條款,密密麻麻的,邊角有著保密水印,上面的內容大西洋某島國的賭城建設翻修和股份分配補充條款什么的。該合同的仲裁庭擇定在倫敦,而里面的企業是來自開普敦什么的投資公司,反正摻雜著一堆法律和經濟的專業術語,還有大寫的地理名稱。
賀嶼薇簡直是結結巴巴的,硬著頭皮,半猜半蒙把大概意思說了。
余溫鈞不置可否地聽著,而那根鋼筆,在他的手上很輕松流暢地旋轉著。
他再遞來一份文件。
這一次文件上面的內容簡單很多,介紹中非合作能源開發的投資分紅項目,句式依舊簡單,但也都是商業專用詞匯。
感覺就像參加一場英語面試考試。而考官自然就是余溫鈞。
賀嶼薇絕對不是學霸。
她的英語,在各個成績里相對出眾那么一點。此刻,她感覺到自己大腦開始發出無力地呻吟和喟嘆。唉,余溫鈞做事真的好奇怪,他就不能干脆把自己掃出家門嗎?為什么要折磨人嘛。
但余溫鈞拿起手里第三份文件,卻沒有交給她。
他從書桌后站起,轉身坐在沙發后對著她勾了一下手指。
賀嶼薇遲疑著坐在他對面的沙發,當然了,她的屁股也只敢沾著一點點。
“我不會送走你。”他平靜地先說結論。
賀嶼薇也不禁呆了呆。
明明很想離開這里,可是,她想到離開,腦海里第一時間跳出的卻是余哲寧輕輕撫摸額頭的溫暖觸感。自己居然有一點點舍不得余哲寧了。
她也想……繼續照顧他。
這是很逾越的想法吧?
賀嶼薇出神的時候,對面的男人也沒有閑著,用桌面上擺放的精美茶具,泡了一壺紅茶。
這個古怪兄長日常的氣場極強,泡茶的姿勢卻有著一種無懈可擊的高雅。賀嶼薇對紅茶的了解不足矣發表看法,卻也能看出他的手法嫻熟且極為講究,遠甚墨姨。
明明是不合時宜的時間,她卻忍不住仔細地開始研究他的臉。
余溫鈞穿著花襯衫,但扣子也規規矩矩地系到最上一扣,歪著頭沒有表情的時候,有一種對世間不聞不問的精英般的殘忍氣質。
這張面孔,她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
賀嶼薇茫然心想,也許在比那晚在農家樂的四合院門口前,自己更早地見過他呢。但,什么時候?她頭痛欲裂,想不起來了。
余溫鈞隨后遞來一杯紅茶,居然是給她泡的茶。
賀嶼薇趕緊搖晃著先站起來。
她誠惶誠恐地接過像雞蛋殼般輕薄的杯子和茶托,原本不敢喝,但在他的犀利目光中,還是硬著頭皮輕啜了口。
極為舒適的野韻花香入喉。
清冽、貼心,甜美的蜜香沖開她連續多日因為高燒而阻塞的干澀喉嚨。啊,不是錯覺,這絕對是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茶。
賀嶼薇一仰頭,直接就把這杯茶喝得見底。
余溫鈞便耐心地再為她續了一杯。
眼前的小孩牛飲般喝了他足足五杯、價值萬元的頂級金駿眉后,緊握在膝蓋上的瘦弱雙手才能停止住顫抖。
她的身體因為茶水而變得溫暖起來,終于也敢在沙發上坐穩身體。
余溫鈞低著頭,拿旁邊的茶巾把桌面上的水漬擦凈后重新開口:“龍飛說他知錯了。那么,他有向你道過歉嗎?”
賀嶼薇繼續捧著茶杯,很輕地點了點頭。
余龍飛來過她房間,囫圇吞棗地說過一句“別生氣”什么的,雖然這里面不包含一絲誠意或后悔,而不僅如此,她所珍惜的英文字典也被毀了……
但是,賀嶼薇并不想為這種事告狀。或者說,沒用的事情也不需要做。她不相信有人為自己出頭。
余溫鈞卻沒放過這個問題,他凝視著她:“龍飛道過歉了嗎。是,還是沒有?”
這個兄長似乎無法容忍被無視呢。賀嶼薇感覺沉默久了他會不高興,她只好對上他的目光:“道、道過歉了。”
余溫鈞沒再說什么,低頭喝自己的那杯茶。
她能明顯感覺出他不置可否的態度。恐怕,余溫鈞也根本就不信她敷衍的回答。
賀嶼薇也不敢主動多嘴。
過了會,余溫鈞重新開口:“想不想要一個英語私教?”
話題轉換得未免有點快。賀嶼薇有點混亂地想著“看他眉毛那里好像有道淺淺的刀口,是之前切大腦手術留下的痕跡嗎,不過那好像是燈光陰影”邊困惑地重復他的話:“唔……私教?請問是什么意思?”
“你雖然沒有讀完高中,英語水平卻還可以,詞匯量也掌握得相當不錯。這說明英語是你的興趣或強項。如果你愿意,我會找一個大學英語老師每周為你進行英語的深度補習。當然,補習時間不會占用原本的假日。一定要說的話,你每周還多了一日的休息時間。而你上課的那天也不需要照顧哲寧。”
她呆呆地聽著他說話。
等一下,余溫鈞怎么突然就提出請英語私教的事啊……
賀嶼薇歪頭盯著他的花襯衫,足足花了一分鐘試圖理解對方的意思,突然間,靈光一現——難不成,這位兄長是在為弟弟推她進泳池的事作出補償嗎?
呃,有錢人的補償應該是繼續狂甩金錢,余溫鈞為什么要標新立異地提出要讓她上英語課呀?
賀嶼薇從來跟不上這位兄長腦回路,也不樂意去上什么“英語私教課”,趕緊說:“我退燒了,其實身體已經沒什么事。而且,也謝謝您及時救了我。”
余溫鈞放下茶杯,他很平靜說:“余龍飛對你做的行為是錯誤的。”
她鼻子突然一酸。
這段時間臥病在床,墨姨隱晦地勸她不要和余龍飛計較,余哲寧也反復保證說要替她教訓余龍飛。
與此同時,所有人似乎都很習慣余龍飛的囂張個性。他們眾口一辭,說余龍飛是個混世魔王,從來任性狂妄,趕走了家里不少傭人。
賀嶼薇向來覺得自己是一個戒掉自尊心的人。
她既沒有改變他人的意愿,也不想調整自己心態。世界上誰讓她感到不舒服,就直接冷處理和遠離。而且,她不太喜歡“恨”這種強烈的情緒,覺得很累。
即使如此,賀嶼薇依舊很想評價一句——余龍飛的做法不對。
沒想到,居然是余溫鈞替她說出了這一句心里話。
男人既沒有替弟弟開脫或解釋,也沒有安慰或同情她,只是用幾乎殘忍的口氣說出補償方案:“你繼續臥床休息兩天,再回去照顧哲寧。如果不需要英文私教,我就會把之前答應你的勞務報酬翻三倍,作為這場意外的特殊賠償金——你打算怎么選?”
英語課和金錢。賀嶼薇都不太想選。
但是,她很快沒骨氣地妥協了:“既然如此。我想要英語私教。不要給我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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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對話,或者說是協商,結束得比余溫鈞預想中要更早。
眼前的工具人,依舊是上次見面的老樣子。
總是垂頭喪氣的,對話中喜歡走神兒,對命運和強者沒有任何反抗。
他提出條件,她從中選出一個勉強能忍耐的就立刻順從了,卻出乎意料地爽快。既沒有哀哀切切的哭泣,更沒有要求他伸張正義,或喋喋抱怨。
……倒是一個識趣的個性。
余溫鈞破例再給她倒了新的一杯紅茶,還允許她在房間內吃了小塊雪白的棗泥糕。等賀嶼薇像小貓舔尾巴一樣細細啃完
,他下達逐客令:“拿好桌子的錢,出去。”
賀嶼薇再微弱地說:“這些日子以來,我都在生病,也并沒有去照顧余哲寧,反而是在白吃您的白住您的。我需要給您藥費……”
“不要讓我把話重復第二遍。”
男人身上有一種堪稱可怖的專斷氣場,賀嶼薇立刻站起來,慌亂地把錢重新揣進口袋里。
“茶、茶……”她忍不住結巴一下。
余溫鈞盯著她。
“您招待我喝的是路易博士茶嗎?很,很好喝。謝謝您。”賀嶼薇簡直是鼓足余生的全部勇氣說。她是被嚴格管教過的,像是對長輩說話必須看著對方的眼睛。長輩說話不能反駁,吃或喝了別人的東西必須要道謝。
余溫鈞聞言仿佛笑了又好像根本就沒有,簡單說:“不是。”
她迅速說:“謝謝余董事長。那我先走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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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訣百無聊賴地等候在門口。
門咔噠一響,小保姆懷里拿著剛才鈔票再飛快跑出來,一臉劫后余生的慶幸感。
他趕緊叫住她:“怎么處理你的啊?”
“處理……啊,余董事長說讓我再休息兩天,然后繼續照顧余哲寧。”她老實說,“董事長還說要給我請一個英語私教。”
李訣嘖了聲,他目不斜視地路過她。
玖伯正在彎腰收拾桌面上的茶杯和茶壺,余溫鈞依舊坐在原位置,手里握著一張紙,賀嶼薇剛剛以為這是要遞給她的第三份文件,但末了,他也只是隨意放在沙發旁邊。
余溫鈞如今把這張紙遞給玖伯。
因為航空管制,私人飛機在國內機場落地都需要提前申請類似邀請函的文書。這張打印紙是準備向管制部門提交的航線批準函。
“小欒想提前兩天回來。”余溫鈞算是解釋了一句,但也只是平淡的口吻,頓了頓,他又對李訣說,“以你觀察,哲寧對那個叫賀嶼薇的高中同學是什么態度?”
李訣幾乎是字斟句酌地說:“我聽墨姨說,他倆相處得很融洽。”
余溫鈞靜靜地說:“她落水那天,哲寧對龍飛生氣了。我已經很少看到哲寧為了什么事發火成這樣子,還挺懷念。”
沙發背后的墻面掛著一個將近兩米的紙鳶風箏,極為醒目,是余溫鈞的私人收藏之一。
余溫鈞此刻微微地側著身體,手臂搭在沙發上,欣賞著翅膀上的那抹清淡的水墨綠和藕粉色,紙鳶的整體顏色清麗溫婉,翅膀上卻有勁潔的灰色字體——“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他心中默念了這一句,冷不丁說:“李訣?”
李訣正望著他背影,被叫到名字立刻上前。
“回酒店吧。”余溫鈞站起身,再吩咐玖伯,“跟墨姨說一聲,既然她病好了,哲寧和龍飛也就不能自由出入這一層。這倆少爺也真的是夠鬧騰人。”
第16章 小雪
那邊的賀嶼薇獨自回到房間,把錢收回到書包里的時候,目光瞥到枕邊的一條男士領帶。
茄子干已經被墨姨扔了,整個小房間也被重新消毒。這條領帶?可能屬于別人遺落物?賀嶼薇問過墨姨,但對方只含糊地說讓她收著。
不明所以,賀嶼薇卻也把領帶仔細地折疊好,裝進塑料袋,再把袋子掛在衣柜門上。
她的衣柜,如今多了不少衣服。
都是墨姨和小鈺給的。
尤其是小鈺,強迫性地給了賀嶼薇足足一箱閑置的全新衣服。
余家給傭人們的工資開得不低,但即便如此,小鈺在買衣服上的花銷似乎也太高了。
小鈺對此的解釋是,她是宅女,工資除了買漫畫幾乎不怎么花錢。
“這些小裙子小毛衣是老爸買的,他覺得我喜歡日本的東西,每次出差就喜歡瞎給我買衣服,唉,問題是,他經常買不準尺碼。我扔掉又可惜,還不如送你。哎,你不會不知道我爸是誰?”
小鈺,居然是余溫鈞身邊的那個叫“玖伯”絡腮胡男人的女兒。
玖伯的另外一個兒子,也在余家的某控股企業里就職。
據說在余家工作十年以上的忠誠傭人,余溫鈞都會安排其子女的就學和工作,在他們畢業后一般都能直接安排在集團企業下任職,海外的職位也有。
很長時間來,余家不雇傭任何新面孔或不明底細的傭人,如果有特殊且大型的宴請需求,也傾向于請專門的服務團隊。
“所以你來這里工作,我還是挺高興的。”小鈺點頭,“而且你居然住五樓,厲害了!我從小到大都沒怎么來過五樓呢”
賀嶼薇在各方面覺得匪夷所思,余家簡直是一個封閉的小王國吧。
“在余家工作挺舒服,報酬也高,但這是表面!”小鈺唉聲嘆氣,“仨兄弟一個比一個難伺候,他們都特別事兒,尤其是余龍飛,之前家里走的傭人都是因為無法忍受他的霸凌。我還好,他不好惹我爸——不過,你也還好。只要繼續住在五樓,他絕對不敢上去。哼,余龍飛的天敵是他哥。”
她們此刻正站在明亮的后廚島臺后。
小鈺邊說話邊手腳利索地在案板上利索地切著蘋果和奶酪,擺在盤子里,放進微波爐加熱30秒。
流心奶酪配上脆甜的蘋果,食物的香味,用一種奇妙的方式被激發。
這又是賀嶼薇從未想過的食品搭配方法。
她心想,習慣真的是可怕的事情,在余家住的時間,自己居然已經很習慣吃西餐了。
明明剛來的時候,吃什么都味同嚼蠟。
墨姨進來的時候,看到賀嶼薇和小鈺像兩只倉鼠一樣聚攏,嚼著盤子里的食物。
小鈺還正在說余龍飛欺負他人的事跡。
墨姨幾乎是用煩躁的口氣把她們轟走。
“小鈺,這么大歲數的姑娘能不能懂點規矩!有些話不是你該說的。你爸上次罵你的話沒記住嗎?還有,不要總是偷拿廚房里的東西吃,一天天的,怎么就那么饞!還有小賀,這兩天休息得差不多了,你今天繼續照顧哲寧少爺。來來來,這是皮筋,你學學小鈺,把頭發扎好再上樓,絕對不要披頭散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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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套房還是保持著老樣子,簡約靜謐。
賀嶼薇發燒休養的這段時間,男護工睡在她之前睡的行軍床上,負責守夜。但余哲寧的眼眶下已經有了一圈淡淡的黑眼圈。
平時賀嶼薇在他身邊,余哲寧總是顧忌她是一個異性,有很多不便差使她的地方,可是真的換成男護工,他才醒悟到她的存在是多么善解人意。
男護工確實能更輕松地能做一些重活,但做事粗手粗腳,半夜睡覺打鼾,早上扶他去衛生間前要自己先咳嗽幾聲吐口痰,平時走路時鞋底也會拖著地板,做什么事都得大聲喊,并不能領會他無聲的命令,還喜歡自作聰明地弄亂他的書桌,反應慢……
諸多小毛病等等。
他懷念另外的女孩子。
“啊,你來了,休息得怎么樣?”
余哲寧看到賀嶼薇出現后,發自內心地露出微笑。
明明只是發了場燒,但再次見到余哲寧,賀嶼薇突然變得有點不敢直視他似的,甚至很想捂住臉。
她盡量保持著鎮定,才說:“我很好。你呢?”
“我也不錯。”余哲寧頓了頓,笑著說,“奇怪,咱倆的臺詞像演電視劇似的。”
賀嶼薇也不禁笑笑。
她很快就先投入工作,把余哲寧旁邊床頭柜的書依照習慣仔細擺好,再清理客廳里的一些雜物,倒水,將一切都恢復到平時不多不少又干凈之極的樣子。
最后,她又輕輕走回到他的床邊。
余哲寧正用iPad看論文,平板屏幕的白色反光映照在他臉上,她彎腰把床前的拖鞋擺整齊,抬起頭對上余哲寧的目光。
他比劃了下:“今天扎頭發了?我記得,你以前總是扎著頭發。”
賀嶼薇不由汗顏。
自己的發型居然有那么多人關注嗎?好像每個人都在批
評她頭發亂,她還以為,保持衣著和皮膚的整潔就夠了。
“記得高中的時候,老師讓我坐你旁邊,我當時還有點擔心你討厭我。”余哲寧扮了個鬼臉,“你從來不和我主動說話。”
余哲寧首次主動提起他們高中共讀的事,賀嶼薇有些受寵若驚,忙說:“不是的。我是因為……”
“因為?”他追問。
“我當時覺得你像一個王子,不敢和你說話。”
很坦白的回答,倒是讓余哲寧的臉漲紅起來。他用笑容掩飾:“你在嘲笑我嗎?”
賀嶼薇卻怔怔地看著他。
也許是發燒的關系。
很多塵封的記憶,就仿佛被一雙手輕微地翻了下,露出曾經忽略的一面。
賀嶼薇雖然被安排了新同桌,但她對過于耀眼的人物向來敬而遠之。很長時間,她也確實有刻意躲避大城市轉學生的意思。
直到某天放學,她留下來做值日,拎著垃圾,蔫蔫地往外走。
路過校門口時,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年輕男人向學校里張望。
他,個子高,穿著一身像是西裝但好像又沒那么正式的鐵灰色制服,讓人警惕但又吸引人的危險氣質。
沉穩得不像學生,年輕得不像家長,健壯得不像教師。
她剛瞥一眼,那人居然直直地回視過來。
隔著墨鏡看不到他的目光,賀嶼薇卻站定在原地。
有的人,僅僅是站在那,就會忍不住想,她此生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他徑直叫住她,先問是幾班的,又問能不能把余哲寧叫出來。被點名的高中女生被這一系列流暢的指使弄得驚慌失措,幸好,有其他老師經過這條路解救了她。
那么多年過去,賀嶼薇早就忘記這件小事、包括制服男的長相和他短短幾分鐘的邂逅。
但如今回想,她后知后覺地想,當時所遇見的墨鏡制服男,絕對是余溫鈞吧!
也是從那天起,她隱隱對余哲寧有了更多關注。畢竟有這樣的人來找他,余哲寧肯定也不一般!乃至于……她悄悄喜歡上他。
賀嶼薇想把奇妙的境遇告訴余哲寧,但想到他們兄弟間的關系似乎有些奇怪,就又忍住。
于是現在,她只能認真說:“絕對不是嘲笑你!你在班里真的是王子。不光是我,班里其他同學肯定也都這么想。應該說,不僅僅是長相,你整個人都很具有王子的氣質。”
她嘴里“王子”長,“王子”短的,越發讓余哲寧不自在。
“對、對不起。”賀嶼薇意識到此刻的對話有些曖昧,簡直像調戲他似的,慌忙道歉,“我習慣了一個人的時候自說自話。”
越是寡言的人越是語出驚人呢。余哲寧也默默切換話題。
“別說我了。聽說這些年來,你沒繼續讀高中,是因為一直照顧爸爸,兩人相依為命?”
“……嗯,”賀嶼薇思考著,“……也不算是照顧他。”
有一瞬間,眼前的女同學沉默了,整個人似乎蒙上一層沉郁的氛圍。
再繼續問下去似乎不合適。余哲寧歉意地點點頭:“不聊過去的這些事了。我下午還要去看電影,想要再和我看《哈利·波特》嗎?這一次,別問我有沒有朋友了,我說過了,你也是我的朋友。”
賀嶼薇這才仰起臉,用力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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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余龍飛又晃晃悠悠地來到余哲寧的房間。
余哲寧正在教賀嶼薇玩馬里奧賽車。
賀嶼薇平生第一次玩電子游戲,根本不會握手柄,身體會隨著畫面而亂扭,還得扭頭看著余哲寧操作。
但兩人的氣氛很好。
因為前幾天的養病,余溫鈞默許廚房給她撥出一些高級食材。賀嶼薇在她自己渾然不知覺的時候,囫圇吞棗地吃掉不少補品和營養補充劑,主要是從澳大利亞撈出來的海參和深海魚膠。
強藥外加猛火,年輕女孩子的臉蛋兒頓時就嘭起來,整個人有了不少精神。她此刻穿著小鈺給的舊粉紅色毛衣,眉眼有幾分盈盈之感。
余龍飛走過來,大大咧咧地坐在她旁邊:“盆栽姐,我帶你玩一局。”
他身上縈繞著一股強烈酒精味,賀嶼薇一下子就蹦到距離他們幾米遠的位置。
她臉色煞白盯著余龍飛。
余龍飛把手高舉過頭:“靠,這一次就真的只是坐在你身邊而已,什么都沒干啊。”
賀嶼薇勉強解釋:“我……我不能聞酒味。”
“你鼻子還挺好。沒錯,我今晚和哥參加商會的宴請,多喝了幾杯。”余龍飛哈哈大笑,翹著二郎腿,晃來晃去。“你怎么就不能聞酒味,難道說,前男友是個酒鬼?”
“是我爸爸。”
賀嶼薇說這話的時候不復往日的唯唯諾諾,似乎在克制著什么強烈的語氣。
余哲寧和余龍飛便對視了一眼。
余龍飛好脾氣地說:“喲,那對不住了,我今兒確實喝酒了。你出門等著吧。我要和哲寧聊聊天。”
這里是余家,不能因為傭人不能聞酒味就趕走主人離開。
賀嶼薇小聲地道著歉。余哲寧也說:“沒事的,你先出去吧。把空氣清新器打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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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龍飛因為酒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
下午要跟著余溫鈞一起去個高新科技廠區進行企業家參觀,他可不敢遲到,一路緊趕慢趕地催司機飆車到瑰麗酒店的門口,驚險地堵住哥哥的車。
李訣坐在副駕駛座,看到余龍飛后無聲地降下車窗,抬起手腕看表。
遲、到、了——
余龍飛很煩這個黑框眼鏡男李訣。
也不知道,他哥哥當初從哪個旮旯把這個兇神惡煞的少年撿過來。
余溫鈞的四個公務秘書里,李訣是最年輕也最被委以重任的一位,一直被他帶在身邊栽培。
余龍飛忽視李訣鄙視的目光,先把臉貼到黢黑的車窗上訕笑,最終,順利地打開后門。
他上車后趕緊先為自己的遲到開解:“哎呦哎呦,本來正點出門的,臨走前被盆栽姐拉住,聊了幾句。”
后座的人沒搭理他。
余龍飛輕車熟路地扒出了薄荷糖,放一顆在嘴里:“我昨天晚上喝了兩杯,跑哲寧房間找他玩。結果,盆栽姐當時就怒了。她說不能聞酒味。我就問她是不是有個酗酒的前男友,她說是的,喝酒的前男友經常打她。她還給他生了兩個孩子……”
這一通胡說八道中,余溫鈞轉過頭。
余龍飛見到冷面哥哥終于肯搭理自己了,笑著改口:“嘿嘿,是她爸酗酒。小姑娘還挺可憐的。我也挺后悔推她進泳池的事了,哎呦,哥,你就原諒我吧,不也沒鬧出人命嗎?”
余溫鈞開口:“別再搭我的車。還有,離她遠點。”
“我懂我懂,那是留給哲寧玩兒的女人。”余龍飛忽略前半句,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對哲寧比對我好多了,總把我打發到業務基礎崗,我手邊沒人,得天天處理一堆破事。哥,我可要跟你說,舅舅他又暗搓搓地要我批一項借款……”
余龍飛喋喋不休的抱怨中,轎車一路前行。
開著開著,司機突然打開霧燈和近光燈,并稍微放慢速度。原來是車窗外飄起銀色的顆粒。
第17章 雷暴雨
城郊的雪更為明顯一點。不到半個小時,余家的佇立建筑物群就像是被粉飾過后蛋糕,表面被包裹上一層厚厚的白色糖霜。
賀嶼薇靠近窗戶的時候,感覺到一股寒氣。
余哲寧也穿上黑色的羽絨服,一瘸一拐地站到露臺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賀嶼薇也哆哆嗦嗦地站在后面,已經很久沒來戶外了,第一感覺是冷。鐵灰色的天空,鵝絨般的雪在飛旋。
今天早上,她比平常醒得早,四肢酸痛,臉也有些水腫,原來是久違的月經來了。醫生給余哲寧開的藥里也包含止痛藥,她問過墨姨,從中拿了兩顆布洛芬吞下去,提前預防痛經。
北風,瑟瑟地吹拂著兩人。
余哲寧看著遠方落著白雪的松柏群,雪花夢幻般地墜落在他的肩頭。
“幾號了?”他問,“馬上圣誕節了吧?”
賀嶼薇輕聲說:“等到圣誕節的時候,你的腳肯定就好得差不多了。”
他們都知道,這句話是安慰。
傷筋動骨一百天,哪里有那么快就好的。骨折的終點是精神科,雖然是骨裂,余哲寧感覺他也差不多快瘋了。沒有受過傷的人,根本無法感到行動不便的痛苦和不便,他已經開始煩躁得失眠了。
凌晨兩點,余哲寧拉著賀嶼薇看一部紀錄片。
背景音是中文,很枯燥的中央臺主持人腔調。她感覺自己坐在一間教室,趴在課桌上,老師在講臺上,照本宣科地說著一些極為標準極為正確、極為不可撼動的真理。她知道自己應該認真聽講,也知道自己開小差會被批評,但就是永遠在走神。
也不知道多久,賀嶼薇再睜開眼,面前的屏幕已經黑了。而她發現自己的頭居然正枕在余哲寧的肩膀上。
以她的視線角度,看到余哲寧正在和別人的聊天界面。
對方說:哎,你不要老是悶在家里不出去。我有個朋友特別想認識你,哪天出來玩的時候見見唄?我現在就給你發個她的照片。是個大美女。
余哲寧快速地打字:不需要。我現在正和一個美女在一起。
他的肩頭一輕,賀嶼薇坐起來。她低頭對他道歉,說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
余哲寧笑著說:“睡得都流口水了。”
賀嶼薇的臉整個就熱起來,卻也不反駁,用手背用力地擦嘴唇。
余哲寧看她這副樣子,不知道怎么有點心疼和好笑之外的隱約情緒:“我說你啊,做人太老實了。”
她不明白。
“唉,比如說你真的不必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像是你爸爸酗酒告訴龍飛。他嘴里可沒什么好話——不要輕易地去信任人。尤其是,男人。”
他莫名其妙地補了最后一句。
賀嶼薇咬了咬嘴唇:“即使是你,也不能信任嗎?”
余哲寧啞然。
她被余龍飛弄得大病一場,卻還愿意照顧他。如果為了她好,他應該放走她。
……可是,他現在需要她的陪伴和體貼。
余哲寧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愧。他可不是什么“王子”,但又希望在她眼里,自己永遠是“王子”。
“還記得,我曾經拿張充和的照片,騙你說這是我奶奶嗎?”余哲寧避開她的目光,微笑著說,“即使是我,也是會騙人的。”
賀嶼薇靜靜地吐出一口氣,下定決心般從正面凝望著他:“你喜歡上欒妍的事情,總不會是騙人的吧?”
余哲寧的表情立刻顯而易見地立刻冷下來。他說:“……嗯,不是。”
賀嶼薇之后扶著余哲寧回臥室。
他不再主動說話,她便也一直低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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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哲寧第二次去醫院的檢查結果不錯,確定了可以下床走路的日期。他臉上露出釋然的表情。
當天晚上,余溫鈞和余龍飛都來看望他。
賀嶼薇最怕遇見這兩人,提前躲進自己房間休息。
那本破舊的英文字典在小鈺的幫助下,用膠棒重新黏貼好散落的缺頁,但整本字典變得很脆弱,翻動時會發出可疑的沙沙聲。
與此同時,小鈺也看到了賀嶼薇在字典里用鉛筆所寫的whv。
余家的傭人不少都跟著主人們出過國,小鈺就去過澳洲、美國和南非,她知道,whv代表著澳洲或新西蘭的打工簽證。
小鈺并沒有嘲笑賀嶼薇的白日夢,相反,她夸獎賀嶼薇對未來有規劃。
但很快連墨姨都知道賀嶼薇打算出國務工。怪不得,小保姆整天捧著一本英文字典來回看,聽說,余溫鈞還要給她指派一個英語教授輔導英語。
墨姨對賀嶼薇的態度更溫和了。
但是,賀嶼薇依舊以一種很模糊的態度應對這些,總是用“好”和“沒有”回答別人的問題,喜歡躲著人走。
她最近多了一個奢侈的愛好,早晚洗兩次熱水澡。
在以前,爺爺奶奶總要批評愛洗澡就等于愛打扮,洗澡時間長等于浪費天然氣。但余家沒人管這種小事。賀嶼薇就能自由地洗澡了,
她很喜歡花灑熱水噴在背部肌膚的感覺。這讓她覺得自己還在世界上好好地活著。
除此之外,賀嶼薇生活里的重心已經全是余哲寧。
余哲寧是一個經常露出微笑的男生。但是,她能分辨出微笑后的不同含義,哪些時候他真的愉快,哪些時候僅僅是敷衍,哪些時候眼睛里有憤怒和沮喪。
他是個二十出頭的男人,有無限的精力,卻因為受傷而無處發泄。她會給他的傷腳換藥。大概是因為受了傷,身體的營養都在輸送著傷處,余哲寧受傷的那條腿上長了又黑又長的腿毛。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到底是嬌生慣養的少爺,余哲寧在脫離雙拐,恢復站立前,余家的家庭醫生、康復師、營養師、護工、墨姨和賀嶼薇就在他的房間里開了一個聲勢浩大的會,要確定余哲寧能下床走路的訓練表和食譜。康復師也親自去教導護工,每天晚上如何給余哲寧按摩肌肉,并讓賀嶼薇監督余哲寧鍛煉跟腱部位。
余溫鈞很忙,但他派李訣來旁聽。
賀嶼薇不由想到,余溫鈞曾經答應過要給她找一個英語教師,但是,這件事好像就沒下文了。
她自然也不敢詢問。
墨姨最近又得了個食補配方,用黃瓜籽、生菜籽和黑芝麻打成粉,據說這是什么增加骨膜生產的偏方。
余哲寧看到端來的黑乎乎東西就緊皺眉頭。
他受傷后,被迫吃了不少“促進骨骼生產”的偏方,而大部分都難以下咽。
賀嶼薇看著他痛苦的表情,頗為感同身受。
爺爺奶奶都是教師,也都有教師的職業病,咽炎,家里常備潤聲茶。
賀嶼薇小時候也被灌了很多胖大海、百合湯和枇杷葉,那些東西不是茶葉,而是又酸又甜又苦混在一起的東西,超級難喝。
余哲寧看到黃瓜籽和生菜籽犯愁的表情,她特別理解。
但不喝也不行。
賀嶼薇就拼命想詞鼓勵他:“人的壽命是通過自己一點一滴的努力賺來的……我奶奶以前會用這句話安慰我。”
“……呃,尹老師以前在班里講話,也確實是這個調調。”余哲寧也想到那位超嚴厲的年級組長老太太,他隨口問,“你以后也想當老師嗎?”
賀嶼薇難得地否認:“不,我討厭……學校,也不喜歡學習。”
余哲寧一口氣喝完偏方汁,苦著臉說:“你晚上早點下樓,陪我一起打游戲?”
比起男護工,余哲寧顯然更喜歡和她待在一起。雖然這不代表什么,但賀嶼薇承認每次聽到這種被強烈需要的話,內心都很高興。
她揚起臉,輕微地點一下頭。
賀嶼薇洗完澡后提前來到套房,護工和康復師還在臥室里給余哲寧按摩。
等他們走了,她再端來水。余哲寧喜歡喝圣培露的氣泡水,但塑料吸管插進去總是會被瓶子里的水壓弄得浮出來,賀嶼薇不小心就把塑料吸管弄掉在他的膝蓋上,
余哲寧告訴她不用道歉,然而這對賀嶼薇的內疚于事無補。
穿濕衣服可能會著涼。賀嶼薇思考了會,跑去衛生間拿了一把吹風機,對著他的褲子開始吹。
當熱風吹起的時候,余哲寧挑了挑眉。
賀嶼薇詫異地抬頭,才意識到他倆的臉距離有多近,立刻又低下頭。
她能感覺到他在注視自己。
“快圣誕節了,你想要什么禮物?”余哲寧突然就這么問,“咱倆互送圣誕禮物吧?嗯,禮物的價格不能超過200塊。”
賀嶼薇連忙搖頭:“怎么能收你送的禮物……”
余哲寧繼續說:“就當回到高中,做點高中生做的事。你曾經也和朋友交換過圣誕禮物吧。”
她赧然地搖頭。
賀嶼薇甚至從來沒過圣誕節。
余哲寧再輕輕笑
了。
“真開心,那我會是世界上第一個收下你圣誕禮物的人了。”他柔和地說。
吹風機的轟鳴聲很大,賀嶼薇前段時間剛發燒,又來完月經,做任何事都有點力不從心似的。明明知道這是余哲寧為了不讓場景太尷尬而進行的閑聊,可是此刻,她整個人又像是發高燒了。
余龍飛恰好走過來,略微曖昧的氣氛被打斷。
他瞇著眼睛,看著面前的兩人。
余哲寧讓賀嶼薇扶著自己站起來:“對了,我曾經答應過她,要當著你的面給你一拳。”
余龍飛冷笑:“你算老幾啊,沒名沒份的少來煩我。”
余哲寧冷笑轉頭說:“嶼薇,你不然給我個名分?”
余家兄弟間,一言不合就斗嘴且動手好像確實是常事。一眨眼的功夫,余哲寧狠狠地勒住余龍飛脖子,余龍飛卻只是哎呦狂叫,并不用力反抗。
“冤枉啊哲寧!我那天是真誠地想帶她出去,買件新衣服穿,我可是問過墨姨,盆栽姐來到咱家后除了陪你去醫院,就沒出過門!你看看她那身衣服,都是別人給的舊衣服,她一個小姑娘整天跟你待在房間里別憋壞了。”
余哲寧也是一愣。他的目光和旁邊的賀嶼薇交匯,她正擔心地看著他們。
“人家女孩子愛穿什么穿什么。輪不著你評論她。我明天正好也想出門去市里散散心,她也會跟著一起去。”余哲寧再說,“嶼薇,明天咱倆去城里。”
第18章 霜
弓道館里的人聲喧囂。
下午場通常是屬于兒童的體驗課,雖然余溫鈞自己在包廂里,但遠處孩子們的尖叫還是通過不密封的隔板傳來。
余溫鈞戴著黑色的鴨舌帽,盯著不遠處“禁放空弓”的標志,上面千瘡百孔的,是密集恐懼者最討厭見到的景象。
年初要飛開普敦去出差。
耗時十多個小時的跨國飛行,是不怎么愉快的事,還得提前讓玖伯把那里的別墅收拾出來。余溫鈞想著下個月的跨國出差行程,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但很快的,他拋卻了雜念,稍微地瞇著眼睛,隨后把關注力凝結在手心——嘭,嗖,啪——
遠處的箭以一種利索但漂亮的弧度,落在黑色靶心。
他握著粗重的弓箭,稍微換了個站姿。
每到年末,余溫鈞日常雜事和公務都免不了堆積在一起。
養這么大的宅邸是一筆很重的開支,世界上的好品味都是用金錢一口口喂出來的,像是家里窗簾和壁紙為了避免陳舊和脫落得五年一換,更別說每個月的鮮花開支和那個占地驚人的花園,和私人道路。
相對的,家里裝潢所有的喜好都是由余溫鈞做主。他會提前三個月和別墅設計師共同挑選軟裝細節,有時候拿不定主意,會交給余龍飛。
很多人都以為,余溫鈞的個性會討厭這種家庭主婦般瑣碎的工作。但實際上,他并不反感。
宅邸就像一個大型水族館,余溫鈞耐心地維持著水質清潔和布景,每天回去欣賞一下,就能帶給內心很大的安寧感。
墨姨也會給他出主意,畢竟,家里的日常維護和清潔都是她來監管和負責,她就像個產品管理經理。而兩人說著說著,她手機收到一個短信。
墨姨在征得余溫鈞同意后看了,笑著說:“小賀說他們五點回來吃晚飯。”
她說余哲寧和賀嶼薇今天一起去城里購物。
李訣便在旁邊插嘴:“約會嗎?”
“只說出去散散心。好像是哲寧說要給她買幾件衣服。”
余溫鈞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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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這一天是怎么度過的,賀嶼薇整個人有點恍惚。
余家的停車場有兩個,一個是在地下,一個則是在地面的正門露天停車場。當天是晴天,湛藍的天空和刺目且淡淡溫暖的陽光。也許是前段時間剛下完雪,空氣也很好。賀嶼薇扶著余哲寧上車的時候,他轉過身,對她笑了笑。
余哲寧說要去三里屯,車就停在三里屯的阿瑪尼專賣店,他以嫻熟的姿勢進了店里,隨后詢問幾句,店員就跑過來挑了兩條小黑裙遞給賀嶼薇。
賀嶼薇隨后才知道這些衣服是給自己。
“那個——”她試著拒絕,“我平時在家沒法穿裙子呀。”
余哲寧挑眉看著她,賀嶼薇便不敢更明顯地拒絕,總害怕自己的怯生生會給他丟人,就硬著頭皮拿到試衣間里。
再出來后,店員告訴她:“哎啊呀,您穿這件裙子是真的好看,主要是身材特別好,又高又瘦的。”
賀嶼薇轉過頭,鏡子里一個如同模特般的女孩子正穿著小黑裙,裙子的下擺展開像降落傘似的,小腿細而長,漂亮極了。可接著,她又低下頭,劉海把她的臉頰擋住,變得平淡無奇。
無論她怎么拒絕,余哲寧都掏錢買了這套衣服。
車停在家門口,賀嶼薇先跳下來。
身后的余哲寧卻搖搖頭,拒絕她的攙扶。
“今天打扮得這么漂亮,就別做保姆的工作了。我要去健身房做走路訓練,不用你跟著。”他笑著說,“晚上你再來我房間,咱倆打游戲。”
余哲寧和來接他的男護工走了,賀嶼薇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在余家最熟悉的人除了余哲寧,也就是最近剛能聊天的小鈺。這個點鐘,小鈺估計在準備晚餐,她可以去廚房幫忙。
偏偏在時候,余龍飛又從家里的健身房那頭走過來,只看到一個身材纖薄的高個小姑娘正在苦惱地發呆。
余家的傭人們很多,但穿著統一的工服。如果是客人,會是誰?余龍飛看了半分鐘,終于認出來人。
“盆栽姐?”他立刻笑了。
隨著他的呼喚,賀嶼薇像生吞下一只毒寡婦蜘蛛,從喉嚨到后背都哆嗦了一下。
她想假裝沒聽見。
但轉瞬間,余龍飛就走過來。一個壁咚,把她壓在墻面。
余龍飛很新鮮地打量著眼前嶄新造型的小保姆。
試衣服的時候,店員給她化了妝。
賀嶼薇向來屬于淡顏系,臉平整度很高,顴骨和眉弓纖弱,有著山巒般的端正平緩感,下半張臉倒是很精致。
穿著校服時,她是個有氣質的憂郁女學生。但步入社會后,厚重凌亂的頭發、暗沉膚色和寬松懈怠的衣著,可以輕易糊掉所有的存在
此刻,賀嶼薇打了粉底,眉毛和睫毛被精細地勾勒曲線,涂了口紅,整個人的內核也被微妙的點亮。
還挺耐看的。
至少,在只愛大美女的余龍飛眼里勉強算是一個女的了。
“嚯,哲寧還真帶你去買衣服了?不錯嘛——”
賀嶼薇在余龍飛那種玩味和審視的目光里打了一個冷顫。她心想,不要慌,要冷靜,手機在包里,偷偷用手機給墨姨打個電話求助吧……
隨后,余龍飛就在她耳邊悄聲地說:“盆栽姐,你——不會是喜歡上哲寧了吧?”
就像藏在泥鰍堆里藏著一把匕首,在渾身上下那股黏膩惡心的感覺里,令人悚然的,見血了。
賀嶼薇立刻抬起頭瞪他。只可惜,她即使瞪人也軟軟的。
余龍飛欣賞著她的表情,笑著說:“你倆曾經是高中同學,這段時間朝夕相處下來對他產生一絲好感,倒也不意外。但是不要太上頭,嗯?我們哥倆娶媳婦,只會找門當戶對的姑娘。像你這么正經的性格,給他當情婦恐怕也過不了自己這關。你喜歡他可以,可千萬表現出來,也別動真心。哲寧這樣性格的男人其實很會傷人。他現在粘著你,只是因為他腳受傷,而你負責照顧他。這是特殊時期的依賴,不是愛。你明白吧?”
賀嶼薇被困在余龍飛的臂彎,原本是又驚又懼,聽到這番話心底一
沉。
這些道理,她也明白。
余哲寧對自己溫柔,他們相處得很好,只是因為他本性就是一個體貼的王子,只是因為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遭遇,他不得已地依賴她而已。
她并不特殊。
何況,余哲寧早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是一個叫欒妍的女孩子。
可是……
她也不能因此就否認,自己在他身邊感到溫暖的事實。
作為回報,賀嶼薇也只是想在余哲寧腳受傷的期間,陪在他身邊,盡力照顧他。
他是她的初戀,而初戀是她一個人的事,她不追求任何形式結果。她也沒傷害任何人!
賀嶼薇想到這里抓緊著衣角,堅定地迎上余龍飛的目光。
“我……聽到你的勸告啦。”她一說出口,聲音還是有點顫。
“生氣啦?”余龍飛隨手把她裙子后沒來得及摘的標簽翻了過來,用手捏住她的臉頰,“老實說,我還不反感你的個性。而且,打扮打扮,這不是一個挺漂亮的小姑娘嗎?雖然哲寧給你選的裙子有點老氣了。阿瑪尼副線也不適合你這年齡。下次,咱倆出去,我帶你挑衣服。”
賀嶼薇擰開臉,反復地說著一句話:“真的不用了,真的謝謝你。”
大概是意識到,難為情或掙扎會讓余龍飛捉弄得越發來勁,賀嶼薇這一次索性就當成木頭人。
她木木的,面對近距離余龍飛的臉,既沒有很大反應也沒很大的掙扎。
余龍飛卻興致不減。
“呵呵,我是把你當自己人才說這些話。那我問你啊,假如讓你在家里隨便選一個男的當男朋友,你選誰?選我,還是選哲寧啊?”
賀嶼薇看著他的卷發,雙眼都失去焦距,只覺得心亂如麻和無語煩惱。
她只想趕緊擺脫眼前的人,便小聲地說:“那,我選余溫鈞董事長!”
余龍飛被這反駁弄得呆住。
幾秒后,他爆發出一陣大笑:“誰?我讓你選你還真敢開口選啊,而且居然選我哥?真是癩蛤蟆想吃月亮肉!你是哪頭蒜,也不對著鏡子照照!我就這么跟你說吧,你能名正言順嫁給余哲寧的難度都沒有能靠近我哥的難度高!我哥前幾任女友們的腳丫子都比你美,家世好,學歷高,你給她們當丫鬟都不配!何況你不知道么,他已經有未婚妻了,你喜歡我哥,你配嗎?你發燒燒傻了吧!”
賀嶼薇卻松了一口氣,因為,余龍飛在大笑的時候終于放開她。
但是余龍飛譏笑完,又覺得好奇:“這答案還挺新鮮的。你寧愿選我哥也不選我,為什么啊?說出個理由,我就放你走。”
賀嶼薇逐步地往后退,她被纏得實在沒辦法了,正色說:“我現在選誰有那么重要嗎?反正到最后,你,我,任何厲害的大人物,我們整個人類,最終都會一無所有地在地球上死掉。這才是宇宙的運行規律。”
余龍飛再次目瞪口呆。
小保姆簡直……絕了!這是什么陰暗角色的發言啊!
而且,她還挺偏心,他們余家人都死光了,合著就余哲寧沒死是吧!
余龍飛的臉直接冷下來,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不想在我家干了吧?也太喪了!你死就算了,世界上根本沒人會在乎,像你這種一錢不值的東西,少來詛咒別人!還敢詛咒……呸呸呸!有沒有人說過,你的性格陰沉到作嘔?什么玩意兒啊!”
出乎意料,像他們這種上流社會的人,比普通人都更深刻理解繁花易逝的道理。
余龍飛平常高高在上的,但似乎很忌諱談論生死,更在意別人說兄長的壞話。意識到這一點,賀嶼薇的內心升起一股竊喜和解恨。
也算找到這個惡人的軟肋了。
她面無表情地道歉說:“對不起,我以后不會出現在你眼前煩你了。余龍飛先生,我要回五樓了。”
余龍飛是真實地感覺被卑微小保姆挑釁了,他額頭青筋一閃,想起哥哥剛警告過自己,余哲寧身邊需要傭人,所以要保證她人身安全。
所以不能打她……
但,她也是個女的。
余龍飛瞇著眼盯著她淡粉色的櫻唇,剛要親下去,就聽到身后有人大聲地叫賀嶼薇的名字。
是墨姨。
原來,余哲寧在健身房的門口正好遇到余溫鈞和墨姨。他們正商量給這里重新裝上新風系統,減少灰塵。
余溫鈞多少也問了問弟弟對家里裝修的看法
余哲寧不像兄長那樣在乎家里的裝飾,更沒什么興趣,敷衍過去。
他們結伴走進來,就正好看到余龍飛把賀嶼薇壓在樓梯上這一幕。
墨姨最先趕過去,臉色很難看,但抿嘴控制了一下。
她用力把賀嶼薇扯到身邊,開始連聲夸贊,說著所謂人靠衣裳,賀嶼薇這身新打扮倒真的有幾分像豪門大小姐什么的。
余龍飛也像沒事兒人似的站起來,看到墨姨手上的裝修單,就接過來:“哥,家里又要換裝飾了啊?這次的窗簾選什么顏色,我屋里的自己挑。”
余溫鈞目光先從旁邊余哲寧蘊含怒氣的臉上收回來,他內心玩味地嘖了一聲,隨后頷首:“今晚把打樣布料的單子給你。”
與此同時,他對臉色煞白的賀嶼薇勾了一下手。
賀嶼薇的目光卻只追隨著余哲寧,他正一瘸一拐地去捉躲在墨姨身后的余龍飛。
墨姨推一下她,她才惶然地站到余溫鈞眼前。
“跟我上樓。有話要吩咐你。”余溫鈞根本沒看她,只對著余龍飛伸出兩根指頭,在虛空中一點,“龍飛,不要總讓我看到你纏著她。再有下次,哲寧的助力車就輪到你用。”
賀嶼薇有個小動作,站立的時候喜歡雙手在身前交握,很局促,很不安的姿態。她今天又穿著阿瑪尼剪裁得體的小黑裙,站在余溫鈞身邊,就像一個能力很差且戰戰兢兢的小秘書。
余溫鈞嘴里說著維護她的話,但顯然又一丁兒點都不把她當回事。
這種反差感讓墨姨和余龍飛都笑了,不過,他們不敢承認自己笑什么。
余龍飛含糊地答應,隨后又嬉皮笑臉地對余哲寧說,“別生氣啊,我倆鬧著玩呢!”
余哲寧緊閉著嘴,很用力推了他胸口一把,兩兄弟扭打成一團。
第19章 陣雨
賀嶼薇小碎步地跟著余溫鈞走入電梯。
起初,他倆都仿若靜止般站著不動。
電梯也是。
余溫鈞等了會,低頭看旁邊垂頭的女孩一眼,也懶得廢話,掏出自己的卡而按好電梯的樓層。
賀嶼薇看他動作后一驚。
她才想起,身為傭人是應該主動替主人按電梯鍵。唉,自己陪著余哲寧身邊時,從來都很自然地先按的。
賀嶼薇輕聲道歉,他依舊不吭聲,她再悄悄地用余光打量一下旁邊的人。
余溫鈞的個子也很高,不過比起整個人所帶來的壓力,身高反而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如今,她已經回想起和這位威嚴的兄長短暫的一面之緣。但這段回憶無法給賀嶼薇帶來任何親近感,想必余溫鈞也根本就不記得自己這號人。
話說回來,那次在校門口見面的時候,余溫鈞已經做完腦部切掉手術了嗎?
賀嶼薇胡思亂想的時候,電梯到了。李訣和玖伯正在等待余溫鈞,見到他倆并排站立時,都愣了一愣。
余溫鈞沒有走出電梯。
他抱著胳膊,肌肉在花襯衫下有明顯起伏,視線終于落到她的臉上。
那是一道不溫暖、不評判,但輕易就看透人想法的目光。
余溫鈞沒有多評價剛才樓下的小風波,也沒有像余龍飛那樣“告誡”她的身份——
“明天下午三點,請的英語教授會來家里為你上課。從今以后,每周都會在相同時間開課,你也和哲寧提前確定好自己不在他身邊的好時間。還有,龍飛再對你出言不遜……”他似乎思考什么,隨后便說,“李訣,告訴她我的私人號碼。”
依舊是余溫鈞的風格,雷厲風行地下命令,吩咐完想說的
話,轉身走了。
賀嶼薇呆呆盯著他的背影。
李訣聳聳肩,走進懸停著的電梯。他對她說: “愣著干什么啊,把手機掏出來。”
這位黑眼鏡秘書李訣對余龍飛的評價,和余哲寧和墨姨給出的詞匯,很類似。
——哦,那位少爺就那個跋扈的狗德性。
但,李訣接下來的話就不類似了。
“下次他招惹你,你就自己支棱起來,做人別那么軟蛋,直接抽他一記耳光。對一個王八蛋又不需要客氣。”
賀嶼薇簡直被震撼到了。
身為同父同母的兄弟,李訣這句“王八蛋”不是也把余溫鈞和余哲寧一起罵了嗎。
李訣意識到后也暗悔失言,但,他也只是冷哼一聲,推推眼鏡。
剛到余溫鈞身邊工作,這位龍飛少爺同樣整天看他不順眼,屢次出言挑釁。最終,李訣忍無可忍和他打了一架。
余龍飛從來不是善茬,李訣也絕非心慈手軟之輩,他們那會還更年輕氣盛。那一架,據說打得極為慘烈,七、八個男人都拉不住他倆。
滿地流淌的鮮血,據說還有半顆牙。
“余龍飛和我住院了半個月。但是,鈞哥夸我打得好,他還獎勵了我一套北京的房子。
李訣的年紀和余龍飛差不多,身為秘書,他平常說話舉止總會刻意模仿著余溫鈞那種獨特的平穩且沒有語調的冷靜姿態。
但說到這件舊事,李訣明顯壓不住暢快和陰毒:“哼,我可最煩那種含著金鑰匙出身還滿身二世祖臭脾氣的少爺了!非得弄死他們不可。”
賀嶼薇在旁聽著,頗為悚然。
李訣和余龍飛都絕對不算什么善人,彼此看不慣倒也不稀奇。但是,他們又明顯對同一個人心服口服,言聽計從。
奶奶曾經說,惡人自有惡人磨,豺狼虎豹同一窩。
身邊能聚集這些危險人類,證明領導者也不是什么純良之輩,他必然具有完全鎮壓性的手段,可以驅使這些人為自己做事。
余溫鈞和她有過幾次簡短的交談,態度不算差,但她清楚地知道,他的手就沒軟過,而心思之深很難揣測。
還是說……果然是因為余溫鈞的腦子被手術切掉了一塊吧?
她沉思著。
李訣看了眼這個弱不禁風的小保姆,搖搖頭。
“下次被余龍飛欺負了就告狀吧。”李訣再給她出主意,“向余哲寧和墨姨說,是根本沒什么用。他們治不了他。余龍飛全天下只怕一個人,而現在,你有他的私人手機號了。”
賀嶼薇沒有智能電子工具依賴癥,只在出門的時候才用手機。而里面的通訊錄除了存著余哲寧、墨姨、司機、小鈺的電話外,多了一個“aaa余董事長”。
李訣再冷酷地補充一句:“建議你不到快死的時候,別打這個號碼。”
賀嶼薇道謝后收起手機。
不需要他提醒。
她覺得,這輩子到死,自己都不敢主動撥打這個電話號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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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哲寧獨自坐在房間里看著窗外發呆。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賀嶼薇走進來,她已經換下小黑裙,重新穿上余家的那一身工服,但,發型和妝容還在,整個人顯得悅目極了。
兩人的目光對上。
明明她才是被余龍飛糾纏的人,可在余哲寧的面前卻仿佛感到一種巨大的歉意和抬不起頭。
余哲寧沉著臉:“龍飛前不久才把你推進游泳池,還害你發了燒,這事兒剛剛過了才幾天,你就不恨他?還敢跟他聊天?還是說,你想成為余龍飛眾多女伴里的一個?”
賀嶼薇忙解釋自己剛才想去找小鈺,不小心碰上他……
他打斷她,“我知道這事不是你的錯,所以剛才已經狠狠打過龍飛。但他這人很難纏,而我現在腳受傷,也不能時時刻刻都保護你。所以——你以后也不要輕易離開我的身邊,這樣,他就找不到機會欺負你了。”
余哲寧向來溫柔,這是首次展露疾言厲色的一面。賀嶼薇似乎被他的口氣嚇到了,不敢回嘴。
余哲寧的手緊緊抓住助步儀,因為剛才的追趕,他的腳還在隱隱作痛,但腦子里就像壞了的視頻放映器,仍然回蕩著剛才的場景。
——余龍飛和賀嶼薇親密拉扯的姿態,他在遠處看到時,內心仿佛被插了一根奇異且粗糙的木刺,那是很陌生卻又似乎熟悉的感覺。
余哲寧那一刻惱火極了。
但與此同時,他敏感意識到,哥哥在旁邊看了一眼自己。
真討厭余溫鈞那永遠洞若觀火的冷靜視線。
余哲寧想到余龍飛昨天醉后聊天后扔下的那句話——“你和那小保姆待在一起打發時間也沒什么不好,就把她當個陪伴玩具吧,欒妍下周六就提前回來了,哥也能對你放心不是?”
欒妍要回來了,她還是想和哥哥在一起吧……
余哲寧自己迷茫了很久,等再抬起頭,卻發現賀嶼薇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舒適的沙發后,花墻的陰影中,她的眼睛明亮和清澈極了。
他也覺得剛才有點失態,此刻也只能強行笑說:“怎么?”
賀嶼薇低下頭,不想讓余哲寧看出她內心正因為他剛才的話產生得動搖。
“我就是想說,明天要休假,因為要去上英語課。余董事長讓我提前跟你說下,商量好時間。”
余哲寧也想起還有這么一樁事,他說:“哦,我哥就是喜歡拉人上課……知道了。”
輕輕關上門,賀嶼薇才長舒一口氣,緊抓著雙手,熟悉的劉海兒蓋住眼睛。
余哲寧剛剛說,以后不要離開他的身邊。
“他只是把我當朋友。”她悄聲提醒自己,盡力平靜下來,不不不,不應該因為別人的隨口一句話進行自作多情的延伸。
賀嶼薇再次深呼一口氣,又想到明天被強制被安排的英語課,明天帶字典上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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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溫鈞請來的英語教授是來自北京外國語學院的。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姓高,戴著鮮紅色的眼鏡,看上去很嚴厲。
賀嶼薇原本以為,教學地點會在自己的房間或是在諾大宅邸里隨便的一個空房間,但她看到墻面那巨大的紙風箏,連忙問李訣,自己可以使用余溫鈞的書房嗎。
李訣往旁邊使了個眼色。
余溫鈞破天荒地也在。
他側躺在那張看起來就極其柔軟但更像是擺設的古董大床上,并沒有脫皮鞋,正在看著手邊什么厚厚的紙質文件。姿勢看起來旁若無人,既不在乎別人來,也不在乎別人走,是個氣定神閑的佛爺。
高教授也看不慣他存在似的,直接就問賀嶼薇:“他是誰,你的丈夫?”
丈,丈夫?
賀嶼薇的小心臟被這個詞都震得驟停了,頭搖得像撥浪鼓:“是董事長。是主人。”
主人這個詞似乎有一種暗喻。賀嶼薇說完后又想咬掉自己舌頭,她腦子進水了吧,應該說是雇主或宅邸主人。
余溫鈞的話卻在遠處響起:“教自己的課就可以。我在旁邊休息一下,待會離開。”
李訣也說:“高教授,您開始吧。”
傳說中的“英語私教課”,就在這種有點詭異的氛圍中開始。
高教授很負責任,她先花了10分鐘,讓賀嶼薇做了英語的基礎水平測試。
寫作和閱讀的結果讓教授露出贊許的目光,但是到了聽力和口語環節,她的表情變了。
“初中的時候沒學過音標嗎?”
賀嶼薇學過,但也學得很一般。
不過,高教授也驚嘆于賀嶼薇的詞匯量,當聽到她是靠背字典學英語,更是連連點頭。這年頭愿意在學習上面用死工夫的孩子不多見。
“你多大歲數?”“之前學過什么課本?”“為什么沒讀完高中?”
高教授連珠炮似地發問。
當教師久了的人,對話都有一種警察般的強勢盤問感。但這種感覺又是如此久違且親切,賀嶼薇幾乎情不自禁地就把自己的事情托盤而出。
“因為家庭的一些原因,我輟學沒繼續讀高中。當
時家里沒有電視沒有雜志,只能背背字典。以前網上有那種中國小企業在亞馬遜投放廣告的英文兼職文案,我曾經試著去做了做,還賺過一點點錢。”
高教授不反感有一問一、乖乖說話的小姑娘。而且,她也認定賀嶼薇是那種因為貧窮而放棄學業的孩子。
“想繼續讀大學吧?”
出乎意料,賀嶼薇搖了搖頭。
“爺爺奶奶是很想讓我讀大學,但我覺得……大學不適合每個人。比起動腦子,我其實比較喜歡做……體力活。”她嘟囔,“我這人只要學習,腦子里總會冒出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根本靜不下心來。相反,做體力活,我就會很平靜也很專心,更有效率。”
教授被她說得微微發笑
“現在的大學畢業生們一把抓,倒也不是誰都有能力做腦力工作者。再說,腦力勞動到最后,也都是拼體力。如今就業形勢那么嚴峻,體力工作者上了歲數后很容易被取代,45歲的體力工作者很難找到工作。而根據研究表明,拿最低工資的勞動力有朝一日會被機器取代。語言,是思想的工具。我們要提高自己的思想……”
課程的后半段,基本是高教授進行高談闊論和行業展望中度過。
她們兩個人很快就把旁邊的余溫鈞忘在腦后。課到中途,他也和玖伯離開書房。
等課程結束,賀嶼薇送高教授下樓。
高教授上車前還說:“你既然背過字典,那就說明是腳踏實地的性格。女人要多走出房間,多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就算富貴滔天,你的一生也不能圍繞著男人轉,給他生兒育女,這種體力活也不值得。無論如何,你要先考慮自己……”
賀嶼薇懵懵懂懂點頭。
等她再獨自琢磨著這段話,慢一拍地醒悟過來——教授是不是誤解了什么?
比如,把她當成一個業余時間,還想學習英語提升能力的金絲雀?
賀嶼薇不由結舌。
高教授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首先,她的姿色不配做“金絲雀”。
其次,成長過程中,爺爺奶奶對她耳提面命,任何以色侍人的事是不長久的。她對男生沒有任何吸引力。不過,余哲寧肯定不是那種只注重長相的人吧……
思緒又轉到余哲寧身上。賀嶼薇稍微沮喪地拍拍臉頰,收回心。
爺爺奶奶去世后,她原本以為不會再對世界產生任何喜悅或者愛的情緒,只想減少存在感,慢慢活著。除了自己,也沒有能量去關注任何人。
最近,她好像憑空生出一些少女情懷。唉,肯定是因為自己24小時都繞著余哲寧打轉的原因。
但是,感謝英語課!
賀嶼薇在余家的保姆生活,終于有了照顧余哲寧以外的其他重心。
高教授在第二堂課帶來的輔導課本居然是雅思,難度很高。而且她的教學風格很斯巴達,每次上課都會先考試,有時候是聽力,有時候是口語。
這兩項都是賀嶼薇的薄弱領域。
從小到大,她被強硬安排過海量的補習課,這是屬于教師子女的“福利”。沒想到如今當了保姆,還得上什么雇主安排的“私教英語課”。
賀嶼薇只能安慰自己,無所謂,湊和學,畢竟等今后申請澳洲打工簽證,學習英語肯定還是有一點用的吧。
她的學習態度看似認真踏實,但隱隱有一種做100分的試卷只求糊弄到65分能讓老師閉上尊嘴而別再煩自己的嫌疑。
這股懈怠能糊弄高中老師,但每次都被高教授用純正的bbc腔英語進行教育。
不僅僅如此——
“我是外研社負責編教材的主筆,平時在大學,只帶研究生,知道請我出來輔導一堂課需要花多少錢嗎?”高教授極為優雅地看著她,再伸出干扁的大拇指和食指,“兩。千。塊。”
賀嶼薇聽到這個價錢時,陷入微微的窒息和絕望中。
啊嗚,余家是能發行他們自己的貨幣嗎?
自己根本就沒那么喜歡學習,她可以選擇不上這么貴的英語課嗎,或者,她可以選擇再被余龍飛推進泳池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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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第一堂課的旁聽,余溫鈞就沒有再出現過,他好像也只是確認下高教授的水平。
而她們的學習地點,從五樓轉到了一樓的會客廳吧臺。
潔白的大理石桌面,一人多高的進口花束插在藍綠條紋的法式花瓶里,粼粼發光。落地玻璃擦得很干凈,遠處是北方庭院內冬日沉沉的常青植物叢。
高教授對這所宅邸的風景大為感嘆,不過,她從賀嶼薇嘴里根本就問不出什么。
女孩子說自己是來這里當保姆的,除了學英語,也就眼觀鼻鼻觀心,不再聊任何私事。
等高教授走后,賀嶼薇總是會收拾桌面,把留下的橡皮屑擦干凈,兩人喝水用的紙杯子扔掉,再將一切恢復原狀。
她如今只在五樓和三樓套房里出沒,自從撞見余龍飛后,連一樓廚房都不肯再去了。小鈺來找她聊天,也就在三樓的走廊里說話。
不遠處的走廊,墨姨帶著一隊穿塑料鞋套的工人匆匆走來,他們是來清理建筑物表面灰塵的專業團隊。
她看到賀嶼薇,聊了幾句。
“哲寧的腳怎么樣?你堅持吃中藥了嗎?哪天再帶你去抓一副——”
賀嶼薇為了中止墨姨的啰嗦,趕緊提出別的問題。
二樓是客房和其他住家傭人房,余哲寧和余龍飛住在三樓,余溫鈞住在瑰麗酒店,但會來五樓辦公和處理事情。地下是休閑室、泳池和健身房——那四層是空著嗎?
墨姨沉默了。
賀嶼薇看對方的表情,連忙說:“我不會再問了。
“倒也沒什么不能說的。”墨姨告訴她,四樓目前是當圖書館和珍物收藏室用,南邊的套房是給女主人準備的。目前擺著一些書畫和陳列,還有,裝著曾經他們妹妹的部分遺物。
頭一次。賀嶼薇才知道余哲寧有一個逝去的孿生妹妹。
晚上在余哲寧的房間,她忍不住多看了好久他的臉。
白皙的皮膚,挺直的鼻子,笑起來褐色的小痣,溫和的脾氣。賀嶼薇費力地想象和余哲寧五官相像的女孩子,但很難想出來。
余哲寧也知道兄長給賀嶼薇請了一個英語補習老師,提出讓她念幾句雅思口語。
賀嶼薇滿臉通紅地念了一段,他糾正了她幾個詞,便半開玩笑地說:“要不然,我也去旁聽你的英語課?”
賀嶼薇內心頓時雀躍起來,趕緊掏出手機,想發個短信詢問高教授。
不過是開玩笑,她總是太認真。余哲寧笑著阻止,但看到賀嶼薇的手機后就稍微一愣。
賀嶼薇如今用的手機,背殼處并不是普通的銀白色金屬,而是一層淡淡的,屬于重金屬獨特華麗光芒。
余哲寧認識的人之中,只有一人會面無表情地做各種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比如,他從不戴手機殼,而又永遠喜歡把后蓋鍍上一層純金。
賀嶼薇猝不及防就被搶過手機,再被余哲寧冷峻的表情嚇了一跳。
他低聲問手機是哪里來的,賀嶼薇不安地回答后,他再問:“我一直沒問你,你和我哥是怎么認識的?為什么會答應他來照顧我?你是他的下屬?你會定期向他匯報我的情況?”
“不、不是的!你誤會了!我和余董事長一點關系都沒有,他付我錢讓我來幫著照顧你。除此之外,他就說要幫我找個英語家教,還幫我付過一次中藥錢,買過雙鞋。啊,手機是他的秘書李訣給我的,我就用上了。你哥哥給了我他的聯系方式,但我目前沒有和他聯系過!”
七零八落的解釋,但語氣很堅決。
余哲寧皺眉看著她。賀嶼薇讓自己的目光毫不閃躲。幸好,他相信了她,表情終于恢復到往日
的溫和。
他思考片刻,就把手機還給她:“我相信你。不過,我哥答應付你多少錢的報酬?告訴我。以后會由我給你錢。”
賀嶼薇不由沉默了。
那既不回答也不反駁的模樣弄得余哲寧莫名心煩意亂,再次說:“聽到了嗎?你不準從他那里拿任何東西。以后缺什么,也都來找我要。”
她才擰擰地回答:“我什么都不缺。即使……余董事長不給我錢,我也希望看到你的腳好起來。至少現在,我是自愿留在這里的。”
賀嶼薇說到最后,突然抬起頭,余哲寧觸到她那空洞,悲傷又明澈的眼睛后微微一驚。
“我想把自己的立場表達清楚,”她用力地呼吸了一下,攥住雙手:“我確實是余董事長找來照顧你的人,但對你家的事情和你家的錢都沒有興趣。比起這些,我希望你腳好起來。”
等她離開的時候,所有那些東西,手機、工服,鞋子,多余的錢,包括她對余哲寧的情愫,一切都會被原封不動地留下。
而現在,賀嶼薇也只能笨拙地重復:“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對你不好的事情,我真的不會去做。”
余哲寧也立刻道歉:“我也是。嶼薇,我也希望你好好的。其實,我一直都想幫助你。當時你爺爺奶奶出事,正好我要轉學回城里,很后悔沒有為你做一點什么。至少,也能給你捐點錢。”
換成賀嶼薇稍微吃驚,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余哲寧嘴角那顆漂亮的小痣。
兩個人相處的時候,她會叫余哲寧的全名,而他也盡量平等的對待著曾經的高中同學。但這一刻,她突然知道他們的地位和人生并不平等。等他的傷好,余哲寧有自己的那條光鮮大路,而她也會回歸原來的乏味生活。
但——即便如此,她從來不渴求任何“幫助”。即使意識到跟他們這些人相比,她是多么渺小。
小鈺借她的日本少女漫畫書里,女主角會為心儀男主角溫柔地鼓勵一句“你已經很努力了”而打開心扉。這絕對不是她。
“……是哦。那,也謝謝你。”賀嶼薇只是乖巧地回答。
“不,剛才是我的話說重了。只是看到你用我哥的舊手機,有點驚訝而已,都怪我一驚一乍的。”
余哲寧再次道歉,嘴角的小痣向溫和笑容無限寂寞地延伸,他低頭,看著自己依舊行動不便的腳,平靜地說,“那天,你看到我哥和墨姨在樓下商量什么壁紙的事吧?其實,他們也在布置家里。欒妍三天后就要回國了,接下來,她會住在我家四樓的套房。”
第20章 個別地區
墨姨在第二天清晨把賀嶼薇叫出來。
主要是交代幾件事,明天她和余哲寧去醫院的時候,他的套房會進行大掃除和木地板保養、家具專門的除塵。會有宴會布景設計師及團隊來布置他們的圣誕走廊,在此期間,請不要隨意碰走廊里任何的涂料和裝飾物。
還有,宅邸會為欒妍的到來,舉辦一個歡迎舞會。
賀嶼薇只在漫畫、書和電影里看過這個詞,她很難想象中國人開什么舞會。
余家的生意涉及到海外,對圣誕節很重視,而每到年關都有大大小小應酬的需要,迎接欒妍的舞會規模很小,但也會來60多人。
宴會的準備工作早就已經在三周前緊鑼密鼓地開始,從party的布置主題和選色,再到聯系現場樂隊,確定來賓數量,訂制餐具,鮮花、食材,換地毯和燈光布置,墨姨已經要求余龍飛必須在車庫騰出五輛跑車的位置以供其他客人停泊……
墨姨還沒說完,就被腰間滋滋啦啦的無線電call走,門衛說是運送木材助燃料的貨車來了。
每年十二月初,余家在他們的露天庭院里堆起一把巨大的篝火,白天黑夜,一直燃燒到元旦。
其他傭人們忙得不可開交。
除了賀嶼薇。
余溫鈞似乎吩咐過,她只需要做專門照顧余哲寧的工作,別的不需要摻合。
雖然最近被高教授瘋狂鞭笞著背口語,賀嶼薇的小保姆日子過得依舊挺平靜,偶爾透過窗戶,看到庭院外確實又多了好多穿著橘色戶外工服的工人,像螞蟻一樣不知道在施工什么。
前一段時間生病受過余家照顧,賀嶼薇也在力所能及的程度幫忙。廚房訂購了三箱新鮮的水果,她負責驗收重量和品質,并碼放在冷藏室里。
等賀嶼薇從廚房忙完回來,看到余哲寧正試圖自己站起來。
見證別人受傷后,才知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不是假的。從石膏到支具到雙拐到單拐到正常走路,怎么說都得三個月。
余溫鈞專門為弟弟請了一個康復訓練師,但余哲寧辭退了,堅持要自己去三甲醫院的運動康復科。
臨近要準備宴會階段,余家的三個司機都忙,賀嶼薇又不會開車,李訣自告奮勇來擔當司機。
余哲寧有點意外。李訣雖然是秘書,但地位其實很高,除了余溫鈞沒人能使喚得動他。
賀嶼薇沒想那么多。
康復訓練既然是由李訣陪同的,她就在后面不緊不慢但又寸步不離地跟著。
賀嶼薇頭發長得很快,發梢依舊有分岔,發色也有點枯黃,但已經梳得整整齊齊。她還是那副樣子,除了照顧余哲寧對其他的事情都不在意,也覺得事不關己的態度。
余哲寧在運動康復師的指導下重新練習腿部肌肉發力。李訣在旁邊問醫生各種信息。
賀嶼薇就坐在遠處等待,從書包里那沓有關余哲寧的健康狀況的文件夾中找出他的診療卡——上面寫著他的身高體重出生日期等資料。
她隨便看了一眼。
余哲寧的生日,是2月15號。
賀嶼薇再想到兩人交換圣誕禮物的約定,開始犯愁——送他什么好呢?
第一個想法就是織個手套。
賀嶼薇還挺喜歡做手工制品的,在農家樂當雜工時,就從壞了的中國結里抽了根繩子,給自己編出條粗糙的紅繩手鏈。
親手制作的禮物,雖然有點土氣和充滿自我滿足,可是,賀嶼薇覺得比買東西更有意義。
……但,還是做兩手準備吧。
三天后,賀嶼薇請小鈺網購的東西到貨了。她選擇了一個游戲手柄,又買了六兩羊絨毛線和編制工具。
織壞了手套,就把游戲手柄送出去好了。
賀嶼薇在晚上拿著袋子坐到余哲寧面前,堂而皇之地算著起針,開始編織。
余哲寧被護工攙扶著訓練走路回來,他看到了她手里拿著的毛線,便笑著說:“這么老奶奶的愛好?你要是無聊,可以隨意玩房間里的游戲機或者看電視哦。”
她搖搖頭。
賀嶼薇是很難分心做事情。如果玩游戲或看電視,會一門心思投進去,也就聽不清楚余哲寧叫自己了。但織毛衣的話,倒是能比較從容。
他們正閑聊,賀嶼薇突然感覺身后掀起一陣頗為不祥的微風。
她心里一個激突。
這個氣場……
余家三兄弟里,余哲寧身上永遠是那種高級洗衣劑和沐浴露所混合的,淡淡、好聞含蓄味道,余龍飛的身上會沾染各種女人香水味。剩下那位,除了在天臺的那次見面,她每次在他旁邊都情不自禁地屏氣。
余哲寧也抬起頭,看到來人,他的臉色迅速冷下來。
確實也就是余溫鈞走進房間。
這位兄長還是老樣子,走路不聲不響,穿著花襯衫,基本不敲門。
賀嶼薇看到那雙黑色皮鞋無聲地停在身邊,立刻哆嗦著把膝蓋的毛線和針都攏在懷里,她頭都不抬,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直接退出房間。
余溫鈞坐在旁邊的小沙發上,等房間里只剩他和弟弟兩人才開口詢問欒妍回來的party,弟弟是否想出席。
余哲寧垂著眼眸:“我無所謂,你是想讓人欣賞我坐輪椅還是拄著雙拐的樣子?”
“當晚有攝影師在。老規矩,咱們哥仨一起拍個合照。今年是坐著拍,你只要出現就夠了。”余溫鈞耐著性子說。
言外之意,就是不太管弟弟是橫著出還是豎著出了。
余哲寧語氣嘲諷:“每年都拍這種家庭合照。唉,哥,你對家庭圓滿這事還真的有一種特殊執念。”
“如果我真的有那種執念,就會要求余承前也出鏡。但,我早就已經過了那個天真階段。”余溫鈞的目光掃到桌面,上面放著小鈺給余哲寧制定的每周營養菜單,詳細寫著烹飪方法和食料產地,他說,“說起執念,爸這兩年倒是開始熱衷向別人介紹我是他的大兒子,像炫耀一塊進口生牛肉。”
余哲寧也想到父親余承前那一種勢利又想掩飾勢利的軟弱樣子,很幽默地補充一句:“USDA認證,全球最高品質的生牛肉。”
有那么一刻,余溫鈞略微展顏,是被弟弟逗笑了。
兄弟倆似乎恢復了曾經極為默契融洽的關系。
但這溫馨的時刻又如同漣漪般很快地消失。
“欒家應該和你的車禍無關。具體情況我還在查,但一定會給你個交代。”余溫鈞語氣微冷,視線落在余哲寧的傷腳上,“目前,我對兇手是誰已經有了點大概猜測。”
余哲寧卻是說起另外的話題:“哥,你現在還是無法忘記Sarah嗎?”
他一眼不眨地看著哥哥。
余溫鈞聽到這個英文女名后,別說臉色,眉毛都沒有動。
他平靜說:“‘忘記’這個詞只限于形容重要事物。我身邊總要有女人。但,女人本身并沒有那么重要。”
余哲寧皺皺眉,卻還是說:“如果真的不重要,我希望欒妍回來后,你也能對她好好解釋清楚。欒妍對你的前女友一直心有芥蒂。你……別把她弄哭了。”
余溫鈞淡淡說:“哦,你是指什么時候?”
男人間會懂得的隱喻話題。
余哲寧感到自己的臉漲紅起來,又尷尬又氣憤,卻一時語塞。
余溫鈞目光如炬,射入到余哲寧的眼睛里:“哲寧,你到底還想因為女人的事跟我鬧別扭多久?”
還沒等余哲寧剛要開口,余溫鈞再次掐斷這個話題,帶著點不耐:“算了,今晚來也不是想跟你說這些——二月份就要過生日,想要什么禮物?”
余哲寧平了平氣:“什么都不缺。腿傷了,明年也懶得過生日。我這受傷的人出現在家庭合照也不吉利。你不是最講究風水?”
“我當晚會找理由阻擋爸和舅舅參加party,估計是要落得不孝的名號,但不希望嚼舌根的閑人又說咱們兄弟不和。”余溫鈞干脆利落地說,“所以這事就這么定了?你會下樓參加party。”
余哲寧的唇緊閉著。
他哥的語氣柔和一點:“哲寧,我正在跟你商量。”
雖然說是商量,但余溫鈞的話沒有置喙的余地。
“好好養傷,我會給你包個大紅包,還有,對自己的生日禮物有什么想法都告訴我,全部可以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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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兄弟說話的時候,賀嶼薇正站在門口,和李訣大眼瞪小眼。
“大姐。你就不進去泡杯茶?不是在農家樂當過一陣子服務員嗎,怎么就永遠沒個眼力價啊?”
面對李訣的質問,賀嶼薇深深低下頭。
不像余龍飛,余溫鈞每一次在他弟弟房間里停留的時間都很短暫,說完正事立刻離開。她都來不及把茶葉拿出來呀。
有幸喝過余溫鈞本人泡的茶后,賀嶼薇合理地懷疑,任何閑雜人等泡的茶在他嘴里都像魚缸里的腐水般難以下咽。
余溫鈞今晚逗留的時間略長,但很快,他又不聲不響地快速拐出來。
她忙小聲地打招呼:“……晚、晚上好,余董事長!”
李訣瞪了一眼她懷里握著的毛線,跟著余溫鈞走了。
賀嶼薇拍拍胸膛,重新回房間,余哲寧正盯著手頭的杯子。
“我想去外面的花園里走走。”他冷不丁說。
賀嶼薇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一切,跟著余哲寧走下樓。
剛出門,北風就像鞭子一樣劇烈地在耳朵邊甩動著。他們不得不走到隱蔽區,等著這陣風停歇。
在余家待得這段日子,因為冬日寒冷和需要照顧余哲寧,賀嶼薇幾乎沒有心情去戶外走動。不,這些都是借口。她純粹就是懶得出門。
但賀嶼薇也知道,余家有占地面地極大且精心布置的戶外花園,還根據花草集中種類而分ab區管理。
此刻他們來的是最近的A區,但黑暗中,只能看到一排石欄。
“我啊,只是湊巧出生在這個家里。奢華地生活到現在,但早就厭煩了這個牢籠。”余哲寧冷不丁地開口。
賀嶼薇看著他。
她注意到,他沒有戴手套。
“抱歉,不應該當著你的面說這些。我知道自己已經比其他人更幸運了,只不過,總有一天,我也會徹底地離開牢籠。”他堅定地看著遠方,嘴里有團霧氣。
賀嶼薇張開嘴又閉上。
明明天氣很冷,穿得也很單薄,但她現在內心有一種很奇怪的平靜,甚至于,接近快樂。
沒有其他人能看到余哲寧脆弱的一面,只有她。
她想到高中時期,自己和余哲寧,身份天壤不同的兩個高中生,一起沉默地走回她奶奶家補習功課。
賀嶼薇不覺得她能幫上什么忙,但至少,她能靜靜地聽他訴說煩惱。
“那個,我能要你的微信號嗎?”賀嶼薇鼓起勇氣問。她雖然一直照顧余哲寧,但兩人居然一直沒有交換微信。比起用手機,她寧愿對著他的眼睛說話。
余哲寧答應了。
他穿得御寒衣服很薄,但因為拄著雙拐,行動也不方便。
“好冷。還不如去三亞療養院里對著大海躺著,”余哲寧說,“你也跟我一起去三亞吧?”
賀嶼薇的內心立刻有了變化,她遲疑地說:“……什么時候去?我只會待到一月份吧。”
余哲寧卻瞇著眼睛,他哥哥的專車正在緩慢地駛離宅邸。
圍繞著巨大建筑物主體的是花型車道,周圍種栽著細長的樹,兩邊有裝飾著小燈泡的路燈。
車道的路燈平時只開到二級照明的亮度。
但只要余溫鈞的專車駛進宅邸,他待在這里的期間,兩排路燈總會像摩西劈海般撕裂黑暗般,把光照點燃到最亮。而晚歸的余龍飛,經常也用這些路燈的亮度來判斷哥哥在不在家。
眼看著余溫鈞專車離開后,車道的路燈逐個變得暗淡的場景,賀嶼薇忍不住感慨:“……好厲害。”
余哲寧心想,在普通人眼中,這件事確實了不得,卻聽到她把剩下的話極小聲說完,“……好厲害的低級趣味。”
在自己家而已,至于把出行的架子擺得那么大嗎?
余哲寧嘴角的小痣微微上翹:“嗯……欒妍,第一次來我家也這么說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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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妍回來的日子,從早上開始,別墅的傭人就在車道的兩側拴好乳白色的輕盈氣球,搭配著沒有融化的殘雪,感覺就像飛屋環游記里的一幕。
整座豪華的別墅能脫離地心引力一路飛到天上似的。
清早有理發師過來給余哲寧剪頭發,到中午,他再去醫院做運動康復理療,下午回家的時候,余哲寧也換上西裝。
賀嶼薇和男護工幫他穿上襯衫,再由她幫他系好領帶。系領帶的手法是墨姨教給她的,她對著枕頭用毛巾打了無數次,但此刻系在他脖子上還是手腕微微顫抖。
比起她,余哲寧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是陰天,據說又會下雪。而迎接欒妍的派對是晚上七點開始。
賀嶼薇在攙扶余哲寧一起下樓前,趕緊回到房間,洗澡,梳頭,然后重新穿上那一套阿瑪尼小黑裙。
面對余家給的名牌服飾,她并不抗拒。
這是保姆工作內容里的一部分。他們裝扮她,就像中學生用鱷魚公仔裝扮書包。
有錢人總是希望服侍他們的人也打扮得得體有品位,這樣就不會給人壓榨窮人的印象。
——當然,余哲寧送她裙子,肯定不是這樣。她默
默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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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y究竟是什么樣的。
賀嶼薇的腦海中浮現出來的都是新聞上見過的政治家那類人穿著黑色西裝舉辦派對的樣子。光是想象一下很多人到場,就感到了很大壓力。
晚上六點半,賀嶼薇攙扶著余哲寧走進客廳。
她曾參與過一部分的宴會布置,但仍然被眼前的景象弄得眼花繚亂。
分支吊燈比往常高出好幾個亮度,原本的沙發和裝飾品被搬走,天花板垂落了雪白的英國吊蘭,剔透的水晶杯被疊成脆弱的山峰,亞麻布覆蓋著桌面,有打著溫莎結戴著手頭的侍者分發著冰冷的香檳和極少卻昂貴的食物。
四處都是花香和香水味,濃得像是把空氣凝結起來。
落地窗邊的是小提琴、大提琴和中提琴組成的室內樂隊,演奏家們的指尖旋轉出柔和的音樂。周遭是進口花的海洋,大朵的芍藥在冬天里綻放,用紫色和柔和的粉色過渡著奢華的氣氛。
大部分男來賓的衣著并不過分精致,但面貌一看就非富即貴,少數的女賓也都四十上下。
那些人樣貌不同,但又有共同的氣質。非要說的話,就是透著股高傲疲倦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那是權力社會的碾壓感。
余溫鈞也在其中。
他穿著西裝,沒有打領帶,內里穿著有艷麗桔紅色葉子圖案的灰色襯衫,正和幾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們談笑風生。李訣如影子般跟在他身邊。
余哲寧凝視著眼前的一切,賀嶼薇聽到他說:“真有我哥的風格。”
余龍飛穿過人群走到他們面前。
不論人品,龍飛少爺的皮相出眾極了,窄腿西裝男褲襯出漂亮修長的腿部線條,連T臺上的男模特看了恐怕都自慚形穢。
他面上掛著微笑,但一開口就是抱怨:“哥請的都是人啊?要不然是退休的部委,輩分比咱們大兩倍,要不然就是和生意八桿子打不著的人。最關鍵的,請的服務員都是男的,場內一個年輕女孩子都沒有,害得我今晚一直點頭哈腰!唉,就不能請個小網紅熱熱場子嗎?”
余龍飛端著酒杯這么一圈看來看去,矮個子里拔將軍,陪在余哲寧身邊的盆栽姐居然算是最秀色可餐的。
起碼,身材不錯。
但是,她沒空理睬他。
賀嶼薇穿著阿瑪尼的裙子,依舊戴著一層白色口罩,下半張臉捂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眼睛。
從下樓后,她的注意力就全掛在余哲寧身上。
他今晚用的助力車,需要一個個跟長輩打招呼。賀嶼薇就在后面緊緊地跟著他,扮演一個合格的后勤人員。
這是第一次看到余哲寧穿襯衫打領帶。
哇,好帥,她內心暗暗地想。
雖然路過很多光鮮亮麗的人,但既沒有評判他們的想法,也沒有想融入他們的愿望,賀嶼薇的眼睛根本就沒有辦法再看向其他人,
余龍飛看著小保姆那眼睛幾乎都粘在余哲寧身上。
他從來沒有被女孩子這么忽視過,頗為惱火,冷笑一聲:“奇葩。”
也就在這時候,宅邸的隆重大門再次被玖伯推開。
余龍飛立刻給室內樂隊的指揮打了個手勢,讓他們停止演奏。
不遠處的余溫鈞也放下酒杯。
他從李訣手里接過西裝外套穿好后迎上去,是很正式的迎接。
這邊的動靜自然也吸引了余哲寧和賀嶼薇的注意力。
雖然有助力車,余哲寧目前活動依舊不方便,行動一段時間額頭微微出汗。賀嶼薇掏出餐巾紙遞給他,余哲寧卻輕輕地按住她的手。
賀嶼薇肩膀一抖。
單獨相處就算了,此刻在大庭廣眾之下,他觸碰她,賀嶼薇感覺自己的神經要錯亂了。
腳傷并沒有損害到余哲寧的帥氣,他背脊挺直,整個人顯得器宇軒昂,她看著他,而他在注視著哥哥的方向。
賀嶼薇慢一拍扭頭。
周邊響起熱烈的掌聲里,余溫鈞和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握手,而在老者身后,一個穿著黃色無袖緊身低胸亮片禮裙的女孩子走進來。
并不是刻板印象中的旗袍柔弱白瘦美人,相反,她有著漂亮的手臂線條,小腿肌肉也極其發達,擁有著一看就是頻繁戶外運動所留下的,太陽炙烤下閃著光的小麥色皮膚。
她就像電影里的花木蘭,眼影很重,頭發眉毛稍微往上吊,周身帶著股陽光和健氣感。
她坦然地對著眾人莞爾一笑,再直直地準備撲進余溫鈞的懷里。
……差一步。
余溫鈞把一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交給她。
這捧花,不失親昵卻又阻斷了兩人的距離。不過,欒妍還是踮起腳尖,隔空貼了貼未婚夫的面頰,似乎悄聲說著什么。
他眼睛低垂,似乎根本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但行為上卻又極其成年人作派地順勢摟住她的腰,有種令人心驚肉跳的霸氣。
整個畫面就像好萊塢電影里的一幕。
賀嶼薇也順著余哲寧的目光看去。那個漂亮得像獵豹一般的女孩子是誰呢?腦海里剛冒出這個想法,就自嘲何必多此一問。
這當然是傳說中的欒妍。
余哲寧正一眼不眨地看著那兩個人,目光中浮現一種可見的痛苦和嫉妒,以至于他根本無法掩飾。
而四周的人,或多或少地往他們這個方向瞥一眼。
賀嶼薇把剛才沒交出去的紙巾收回兜里,稍微扯一下他的衣角。余哲寧回過神般地搖一下頭,掩飾性地對她笑笑。
“那個,我們回樓上吧?”她輕聲問,“已經拍完合照了,不是嗎?”
余哲寧心不在焉:“不著急。”
她說:“那你需要吃的嗎?我可以為你拿。”
余哲寧沒有回答。
明明就站在她旁邊,但注意力已經被遠處的人奪走了,他整個人就像乘坐木筏,漂得離自己越來越遠。
也許擁有這種想法是極度自戀且可笑的,賀嶼薇此刻心里想的是,她得保護余哲寧。
是的,余哲寧絕對不能失魂落魄地站在這里,就像個純粹局外人似的看著他哥哥和他未婚妻了。想起別人不懷好意的窺探目光,她的內心也極為刺痛。
賀嶼薇用力地抓住余哲寧的胳膊,把他帶到更為僻靜的角落。
角落的花瓶擺著一株籃球般大小,開得極盛的帝王花,據說也是南非的進口花材,至少可以阻擋余哲寧復雜的目光。
遠處的室內樂隊再次響起優美的小步舞曲,所有人都圍著那一對金童玉女,歡聲笑語地聊著什么。
除了賀嶼薇。
她背對著一切喧囂和熱鬧。很專注地看著余哲寧的表情。
賀嶼薇咽了一口唾沫,再次叫余哲寧的名字,想問沒事吧。
不,他絕對有事。不管嘴上怎么否認,余哲寧明顯還是鐘情于那個即將變成自己大嫂的女孩子。
當賀嶼薇意識到這點,肺部仿佛被抽走大部分的空氣,她不得不拉下戴著的口罩,用力地呼吸著,同時,情不自禁地往余哲寧始終注視的方向瞥了一眼。
也就在這時候,她居然和場上真正的男主角對視了。
余家在庭院的中間升起了慶祝圣誕的巨型篝火。
玻璃窗擦得極為透亮,以便賓客能欣賞在濃濃黑夜中的篝火。此時此刻,火焰正在一片一片地焚燒,又一點一點消弭,卻仿佛王冠上那一顆永遠在最中央被反復擦拭的紅寶石,在漆黑和寒冷當中也永遠不會殆盡和動搖似的。
遠處火焰的映襯下,余溫鈞低頭瞧著欒妍端給他的粉紅色香檳,下一秒,他突然毫無征兆地望向賀嶼薇所站著的角落。
那目光清醒得令人發顫。
她退后一步,心驚地剛要細看。對方已經像國王一樣從容地被眾人簇擁著,和他美麗難馴的寵物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