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雨點
等賀嶼薇坐上酒店派的車離開,余哲寧依舊疑惑重重,但他也為自己剛才的咄咄逼人感到歉意。
他記得賀嶼薇曾經說過,她從來都沒見過親生母親。
如果楊艷自己的生活過得艱辛困難,也許能為拋棄孩子找到一絲借口。但是,她生前的居住地在英國的Henley on Thames,那地方的房價不便宜,她的兩兒一女上的也是私立學校。
那個叫楊艷的女人經常去海外度假,但似乎沒有回國來找過女兒,也沒有聯系過她。
賀嶼薇今天剛剛知道母親在英國,卻又得知母親身故的噩耗。
*
“哥,你通知別人壞消息的時候,口氣就不能委婉點嗎?而且,你什么開始叫嶼薇為‘薇薇’了?”
余溫鈞充耳不聞地坐在沙發上。
李訣遞來遙控器,他又調回到國際政治新聞。
“你和我,終究也得迎來自己生老病
死的一天。”余溫鈞說,“留下的人即使難過也仍然得接受現實。”
余哲寧向來看不慣他哥在任何情況下都置身事外的冷然態度。而且,余溫鈞這種時候都不忘說教?
他內心有種極為憤慨,簡直接近仇恨的情緒。
賀嶼薇臨走的時候,頭發和皮膚上飄著一股清甜且陌生的柚子味。他哥身上沒有相同的味道,不過也可能是余溫鈞一直在外面吹風,而且,哥自己身上浸染著他常年使用的香水。
余哲寧剛剛快速地去余溫鈞的臥室看一圈,床和枕頭都好端端放著。床頭柜上除了自己送的鹿頭標本,也沒有其他女士用品。
唯一的疑點是拖鞋多拆了一雙。但賀嶼薇說她暈倒了,也可能,哥哥借她拖鞋穿。
李訣給了他一個眼色,余哲寧這才壓下脾氣,說明半夜找余溫鈞的來意。
這些天和李訣對合同,余哲寧無意間提起余溫鈞用皮帶抽了余龍飛,而李訣總覺得整件事的處理方式特別不像余溫鈞。
跟余溫鈞去草原的副總和李訣的關系還不錯,李訣也確實極有一手,很快就把余龍飛投資草原酒店的事查了個底朝天。
這一查不要緊,李訣很快發現貓膩。余龍飛表面簽的是酒店股權認購合同,實際上是一個經過雙層嵌套的資管合同。
事態緊急,李訣當晚就讓余哲寧和自己去瑰麗。
余溫鈞接過李訣遞來的資料,翻著翻著,就舉起遙控器把國際新聞的聲音調到最小。
嵌套合同目前在國內的規定比較模糊,偏向于嚴格限制。金融監管部門對違規多層嵌套的監管很嚴,但是為了不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法院也并不會輕易判決合同無效。余龍飛簽的雙層嵌套合同,也是合約鏈條的最后一環。
余溫鈞很快找到資料里的重點。其中兩個主合同,投資合同和貸款合同是嵌套的,更是高履約風險的病單。其中一個環節不能履約,就會發生全鏈條的連鎖反應。
“龍飛啊龍飛,真是個缺心眼兒。”他平靜地說,“不怪也不怪他,被騙也是成長的必經環節。”
余哲寧不快地說:“說點我明白的話。”
《西游記》里,孫悟空為什么犯了一個錯便被壓到五指山下,一壓就是五百年?
明面上,它偷了蟠桃,實際上卻也能替天庭、龍宮和地府平帳,只要他被壓著,蟠桃宴上的桃子、臺上老君的仙丹,所有天庭的損失都可以算在孫悟空頭上,說被他吃掉了。
余龍飛現在就是那個孫悟空。
他簽合同的時候,順手把余溫鈞在非洲幾個明年竣工的鐵路和工廠項目也當作擔保。目前這事還處于可大可小的階段,但上行風險極高。換言之,一旦暴雷,前鏈條的其他金融機構是不負責消化投資者的損失,最后要查到投資人和一些機構承擔身上。
換言之,余溫鈞也是擔保人之一。
李訣說不知道余龍飛當時簽合同的時候,拿了誰的法人章。余溫鈞搖搖頭:“那個是次要的。先想辦法把原合同弄到手。”
設置這種嵌套合同都是法律和金融的高端玩家。能哄余龍飛簽下這份表面上僅投入200萬資金嵌套合同的人,絕對是一個老手,對余龍飛的性格乃至他們家都有了解才能做局的高手。
說實在話,能常年混金融和私募圈的都是老狐貍,即使是余溫鈞,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最快也得花費數月才能把原合同拿到手。而且,過程也必然艱難。
余溫鈞正思索著,卻發現一旁的余哲寧正擺弄手機。
他問余哲寧在做什么。
“你們剛才不是說想知道法人章的事,我發條短信問龍飛。”
余溫鈞立刻喝止:“撤回!”
也是巧了,余龍飛的電話已經直接打過來。身為夜貓子,他這個時間也確實還沒睡,看到這條消息后立刻回撥電話。
余哲寧沒敢接余龍飛的電話,但過了會又收到一條信息,余龍飛問他是不是現在在瑰麗酒店和哥在一起。
余溫鈞面無表情地說:“別搭理龍飛了。”
余溫鈞不懼怕危機。
然而混亂不明的局勢中,身邊有一個因為知道自己犯了大錯而無法冷靜的同伴,比面對任何危機要更棘手。他原本打算想到初步的解決方案前,并不把這件事告訴龍飛。
此刻余哲寧也正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
面對最小的弟弟,余溫鈞總會更容忍。
他換成輕松的語氣:“李訣,去看看申請航線的日程表,我下個月飛趟美國。”
李訣知道這話是支開自己的意思,他借口手機信號不好,快步地走到露臺上。
等剩下兩人,余溫鈞再轉換話題,他問哲寧打算怎么處理李訣。
“你不是總嘮叨李訣是難得一見的人才,放走他很可惜嗎?”余哲寧繃著臉“讓我去處理他的去留,也是因為知道我不可能對他下毒手吧。咱們家里還有誰是舅舅的孩子,你跟我說清楚,別再讓我不小心又出車禍。”
雖然是親弟弟,但有時候,余溫鈞得按下想一腳踹飛小孩的沖動。他忍下來:“講講吧,你現在對李訣最糾結的點在哪里。”
“糾結?不,我只是有點好奇,你對李訣造成我車禍都有什么想法?”
“我接受一切事實。我接受李訣的性格里有這樣的一面。而實話說,我沒有因為你的車禍而感到過份自責。有的時候,你就會因為我而被卷入到一些事件里。就像有時候,我也會替你和龍飛解決和承擔一些問題。”
余哲寧被他哥哥話音里的某種冷酷而震驚得不發一言。
“哲寧。無論做什么,人的內心得同時擁有感情和判斷。也只有小孩子才單純地講感情。任何人如果想當我的對手,就得立下對我趕盡殺絕的心。我是經過思考,認為現在的李訣不配成為我的對手,才把他的處置權交給你。如果你內心對李訣咽不下一口氣,把他兩條腿打斷,也讓他出一次車禍——但任何形式的報仇都要只限制在一次。如果變成斗毆,一直你來我往的變成世仇就沒意思。你哥我經歷過這事,挺累的,現在去哪兒都得帶保鏢。”
“……我差點斷了腿,結果,你又來講你這些破事!當初李訣可是你帶回家的!”余哲寧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慍怒。他最煩哥哥像個封建長輩似的絮絮叨叨,就會拋出一套又一套的長篇大論,充斥著冷血和虛偽。有的時候簡直像個機器人。
話不投機,余溫鈞也不多說。
幸虧賀嶼薇來了,他把積攢的□□泄出來,目前對任何事都能冷靜處理。跟小孩生氣純粹是沒必要。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下達逐客令:“說到合同,你和李訣算是幫了我一個忙,以后會夸夸你們。龍飛估計在趕來的路上。管好你自己的事,和李訣先走吧。”
###
四樓的露臺放眼望去是一片綠色,路旁掛著暗黃色的燈籠,燈影閃爍斑駁。
每到夏天,花園的防治蛇鼠蚊蟲都是大問題。
墨姨最近都在躲家里的園丁,因為對方又說要批預算增設防蚊路燈和買老鼠夾。墨姨的意思是買老鼠藥直接毒死,但園丁說他信佛。大家在余家工作幾十年,彼此都是老同事了也不能撕破臉。
隨著天氣漸熱,壁虎已經出沒,它們在暗影里四處爬行。
賀嶼薇不怕蟲子,但她剛伸過手去,它們就立刻斷尾跑開。花園的草木茂密,樹葉層層疊疊,葉片如打蠟一般油亮。花的香氣比白天更勝,溫暖而芬芳,仿佛花朵在耳邊呼吸一般。
復習之外,賀嶼薇主動承擔清掃地下泳池的任務。
墨姨不動聲色地去查看過監控。
即使沒有人看管,那孩子依舊極其認真地做各項繁瑣的清掃工作,她穿著短褲和人字拖鞋,推著巨大的清潔機器,把邊邊角角都抹得敞亮。
余溫鈞不在家,池子里只留三分之一的水,但是,她還能感覺到那一泓池水安
靜的存在。
清潔完地面,賀嶼薇便會坐在泳池旁的椅子里發呆。
墨姨走過來,先慣例地問了幾句會考準備得怎么樣,學校累不累,隨后才委婉地說知道她母親去世的事。
賀嶼薇垂眸躲避著她的目光,輕聲道謝。
余凌峰從杭州游學回來了,他在校園里見到賀嶼薇,把她的護照和身份證遞過來。
擁有護照號,她就能去大使館頁面申請wev的簽證,隨后作為申請人而進入抽簽簽池。申請人被抽中后,提交語言考試和學歷,定好機票后,就可以前去異國打工。
但——WEV整件事突然失去了所有的魅力。
賀嶼薇跟余凌峰道謝,她想,澳大利亞以前是英國殖民地,而英國又是什么樣的國家?
母親居然在英國生活。
她從來沒有見過母親,不僅僅是她,爺爺奶奶也沒有見過楊艷。
他們只能從酗酒的爸爸那里得到一些碎片,知道那是一個特別漂亮且性格機靈的年輕女人。她和爸爸談過兩年戀愛,彼此愛得如火如荼。然后母親生下她,爸爸把她帶回來。
賀嶼薇心想,自己是愛的結晶……嗎?
不是的。
楊艷在生下自己之后又生了三個孩子。其中只有兩個兒子是混血,是她和外籍老公生的。
她第二個女兒也是中國人,只比賀嶼薇小一歲。按年齡推算,楊艷在生完賀嶼薇的當年又懷孕了。
但這一次,楊艷并沒有拋棄孩子,她似乎好好地撫養了這個女兒。即使嫁人,也愿意把她帶到英國。
……只有自己是被母親舍棄了。
賀嶼薇讀這些新聞的時候,感覺被素未謀面的生母狠狠甩了三次耳光。第一次是出生時,第二次是母親生下妹妹時,第三次是母親去世時。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他們已經都死了。她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玖伯再問賀嶼薇需不需要提供一份毛發或血緣樣本,寄到英國和死者殘留的DNA做一個親子鑒定。更進一步地確定她和母親的身份。
賀嶼薇拒絕了。
她輕聲地說:“我已經知道自己是孤兒。我真的不需要找更多證據支持這一點了。”
###
余哲寧抽空又回了趟家。
他在地下泳池旁找到撐著下巴發呆的賀嶼薇,坐到她旁邊的椅子上。
“節哀順變。”他看著她表情。
“謝謝你。”
這是知道母親去世后,賀嶼薇這幾天說過最多的話,連小鈺都特意跑回來安慰她。
小保姆悲慘的身世故事,已經成為余家鬧蚊子以外最大的新聞。
賀嶼薇也只能用這兩個字來應付別人的關心和窺探。
謝謝。
謝謝別人愿意安慰她。謝謝別人通知了一個她從來沒見過面的陌生女人的死亡。感謝,非常感謝。
但賀嶼薇只想一個人待著。
“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是為了什么?”她自言自語。
余哲寧憐憫地看著她,他輕輕地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媽媽內心一定是愛你的。”
賀嶼薇臉上的肌肉不聽使喚地耷拉下來。
坦白來說,她對素未謀面母親去世一事并沒有感到悲痛,更多的是一種無力感。可是現在被余哲寧這么說,她的內心倒是升起一種強烈的又羞又愧,自慚形穢的憤怒。
她是從出生起就被母親所拋棄的東西,母親甚至從未找過她,聯系她。而當聽到余哲寧簡簡單單地說出“你媽媽一定是愛你的”,她甚至連他都開始遷怒或憎恨了。
……在這個世界上,她唯獨不想憎恨的人就是余哲寧。
賀嶼薇拼命地轉過臉,假裝看向遠處。
她選擇換一個話題:“你什么時候去越南?”
啊,越南。余哲寧稍微一怔。這段日子被李訣和余龍飛的事情攪得一團亂,他完全忘記這件事。
說也奇怪,他和欒妍分開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的,如今幾個月不到,余哲寧就把這個明快的女孩子拋之腦后了。他,不是很喜歡她嗎?
賀嶼薇還在靜靜地等待回答。
她什么都沒說,余哲寧卻感覺自己的良心被輕微的苛責了。他想起來上次,賀嶼薇很純潔地問自己接沒接過吻,便試探地反問她:“喜歡,到底是什么?”
賀嶼薇被問住了。
喜歡,究竟是什么東西?
余溫鈞說,喜歡一個人就不應該讓對方感到混亂。但是,他經常讓她感覺到混亂。
喜歡是屬于人類和人類間的感情嗎。還是說,喜歡,就是對一個人很滿意。
她不喜歡這個世界,也是對這個世界不滿意嗎?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墮落?”她邊思考著邊看著泳池,“類似于,被人一把推進水里那種感覺?我看小說里會這么寫。喜歡上一個人,你就完了。”
“啊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我是不是答應過要幫你打余龍飛?”余哲寧笑著說。他想到賀嶼薇被余龍飛推到泳池里的事,對她的憐惜更深,“如果你再被人推進水里,我會第一個來救你的。”
賀嶼薇臉一熱:“……我也可以報個游泳班。”
他倆坐在泳池邊相視而笑。
類似“初戀”“初吻”和“喜歡”這種清純的文藝話題,也就是和賀嶼薇說才不顯得突兀。實際上,每次跟她說完話,余哲寧就像是被竹子內流出的清泉澆到炙熱的傷口。他明明想安慰她,卻被她洗滌心靈。
兩人在泳池邊坐了沒一會,余龍飛就悶頭疾沖過來。
余哲寧無奈地被余龍飛拽走,他偶然一扭頭,看到賀嶼薇的背影依舊站在原地,如同剪影一般秀麗。
她依舊在發呆,沒有回頭看他。
*
根據哥哥的吩咐,余哲寧得對合同一事保密,但余龍飛很難被糊弄,反復盤問他當晚和余溫鈞聊了什么。
余哲寧只好說:“我跟他說要去越南看欒妍。”
余龍飛對他的敷衍半信半疑。余哲寧卻心想,糟糕,剛才忘記囑咐賀嶼薇不要和余溫鈞走得太近。
仔細想想,賀嶼薇是哥哥請過來照顧他的小保姆,他們之間估計是雇主關系,也有可能單獨在他哥哥的房間里相處。
余溫鈞不管怎么樣,肯定不會對一個小姑娘出手的。
但是欒妍也是小姑娘。當初和欒妍訂婚,他就覺得他哥老牛吃嫩草,特別看不慣。
可是從那天晚上開始,余哲寧的內心就有一種無法撲滅的,特別不舒服的勁頭。
李訣是余溫鈞身邊最親近的人,也是最了解他脾氣的人,余哲寧忍不住也問了問李訣的意見。
李訣沉吟地說:“我是不太了解鈞哥那邊的情況。不過,小賀不是一直很喜歡你嗎?”
余哲寧臉色和緩。
“你不覺得,哥對她的照顧有點過頭了嗎?”他分析,“我喜歡上一個女生,才會想照顧她、呵護她。我哥卻不是那種性格的人吧。他不去利用別人就算不錯的,愿意騰出手照顧的,都是經過很嚴格篩選后的一批人。”
李訣倒是懂余哲寧話里的意思,但很快就想到自己,只能苦笑。
余哲寧搖搖頭,打開欒妍的ins頁面。
欒妍發了不少度假的比基尼照片,看上去健康性感,解除婚約至少在表面上沒給她造成太大影響。畢竟,她還很年輕漂亮。
但比起想聯系她的沖動,余哲寧卻也有一種陌生感。
……也不知道,賀嶼薇穿比基尼什么樣?這個念頭,突然就跳到余哲寧的腦海里,他不禁微微一笑。
也許是搬出來宅邸,余哲寧心里那一種糾纏不清、無法割舍的多年感情好像瞬間清醒很多。他能更客觀地看待自己,和很多事情。
“欒家這些年在國內雖然有點不行,但在美國的人脈很廣。龍飛念書時在紐約買公寓,也是欒家介紹的中介和房
源?即使取消婚約,欒家和我哥在海外肯定還有不少商業合作關系吧。”他說,“我還是應該去見欒妍一面。”
李訣聳聳肩,他心想,管自己屁事。
第82章 風眼
余溫鈞這些天依舊住在酒店沒回來。
不過,他又找了好幾個機會把賀嶼薇叫過去。
賀嶼薇也把遲來的生日禮物送給他。
一本紙鳶相關的郵票集。
余溫鈞有些意外。
他再次發現,賀嶼薇別看軟綿綿的,但關鍵時刻挺干脆,總能找到一絲機會就溜出別人手心,作出出乎意料的事。
明明看得她挺嚴的。她又是什么時候通過什么手段,買到的這本郵票集?
余溫鈞明智地決定不予深究。他只是簡單說:“有心了。”
賀嶼薇倒是老實交代:“郵票集是我托風箏店的老板訂的。我倆在店里換了微信。看到他朋友圈在賣這個,就買了一本。”
其實,賀嶼薇曾經反復地思考過,要不要送余溫鈞生日禮物。
最終決定,送。
她目前的吃穿住行一切開支是由這個男人負擔。不管如何,余溫鈞對自己還是挺慷慨大方的。賀嶼薇甚至覺得,假如自己索要很貴的東西,余溫鈞沒準兒都會干脆地送給她。
——代價就是,她要獻出身體。
走進房間兩個小時,賀嶼薇在劇烈的喘息中,努力在他大腿上坐直身體。他手很大,一手把她的雙手在她背后按住,一手按著胯骨。
余溫鈞低頭凝視著下面廝磨的景色,她卻忍不住顫著聲嘆氣,往前,是漫上脊背的酥癢,往后,又恐懼因為太深而控制不住自己。
片刻的哭腔后,他說:“你自己動一會吧,我配合你。”
因為身處他常住的酒店房間,余溫鈞比在家里更為強勢,低壓的命令,汗濕的胸膛,交歡的次數,頻繁到讓賀嶼薇的頭腦已經放棄思考。
他找了一根純金鋼筆,讓她咬住兩側。
余溫鈞始終抬眼留神著她狀態,邊幫她按摩著肩膀邊欣賞她情迷時的表情。
身體像是破掉的流心奶油大福,幾次瀕死的余韻后,她搖搖頭拒絕掉落幾次的鋼筆,習慣性地湊過去要向那張堅毅的嘴唇索要一個吻。
余溫鈞卻當作沒看見,把她翻了個身。
結束之后,賀嶼薇默默地用吸管喝著清涼的椰子水,胸口的黏膩,變調的聲音,還有潮紅的臉,都揭示著剛才激烈的情事。
唯一的區別,是她如今克服自責了。
以前的賀嶼薇是這么想的,她和他的關系在道德上根本立不住腳,但自己確實是被迫委身于他。余溫鈞完全是強取豪奪吧?
為了防止繼續受傷,自己必須逃走,主動必須結束這段畸形、丑陋且墮落的關系。
但最近,她的腦海里卻升起一個嶄新的念頭——余溫鈞膽敢對自己做這件事,她是不是也該讓他“負起責任”。
不,不行的吧。
賀嶼薇迷茫地嘆口氣,余溫鈞便移開喝空了的玻璃杯子。
他在她旁邊坐下,平靜地說:“嘆這么長的一口氣,福氣會溜走。”
她小聲說:“我并不是因為想嘆氣才嘆的。”
余溫鈞沉默了一會:“龍飛在家欺負你了嗎?”
有提到他弟弟,賀嶼薇雖然不太高興,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他最近好像根本沒空搭理我,可能工作很忙?”
余溫鈞低頭俯視著她的臉,似乎確認她有沒有說謊。
“閉上眼。”
她輕輕地點頭,聽從他指示,感覺到余溫鈞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賀嶼薇早已經習慣了兩人的這種親密,靜靜地抓緊他的手臂,過了會,臉上的溫暖移開,又聽到他說:“你未免也太安靜了。”
他怎么不親自己的嘴啊?賀嶼薇忍不住想。
*
從草原回來,余溫鈞對她的態度隱約變了一點。
床上的他強勢得像十七級臺風,兩人的身影吞吞吐吐地交融。
余溫鈞除了低沉告訴她怎么做和偶爾的夸獎以外都不聲響,而她連仰頭求饒也說不出來,只剩生理性的眼淚一顆顆往下巴流,掉到地板上。像個他的歸屬物。
在以往,余溫鈞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眼睛,似乎覺得她哭的模樣有趣,與此同時四平八穩地掌控局面,用刑般地繼續強制玩壞她。她塌腰撅臀,只有向他乞求舌吻才能轉移刺激。
但在瑰麗酒店的套房里,余溫鈞會更“遷就她”。他安慰似地摸她的頭,再去吻她冰冷的指尖和臉頰,等她更適應自己才讓她吃下去。
比起被掠奪,賀嶼薇現在有一種被給予的奇怪感覺。
每次在五樓做完后,她又熱又累又漲又有點隱約尿急,但會趕緊穿衣服,等腿不打顫后就想溜走。而現在,她愿意在他眼皮下稍微休息一會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更明顯的改變——兩人再也沒有接吻過。
賀嶼薇最為不情愿也最為頭痛的晚安吻環節,也被慷慨地免除了。
上一次的接吻,還是在草原蒙古包里那晚。
包括在床上,余溫鈞既不會親她也會避開她的吻。
他依舊會用手指挑逗她柔軟的舌頭,直到那里流出唾液。他的嘴唇,依舊會觸碰她的后頸、脊背、小腹和大腿,更幽謐的地方都可以。
唯獨,不肯碰她的嘴唇。
賀嶼薇怔怔地抬頭看著余溫鈞,這是代表他對她的身體有點兒膩了嗎?她應該松口氣嗎?
余溫鈞也和她對視著。
女孩子睫毛細長濃密,那一雙沉浸在情欲里都過分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要將這殘酷的世界刻印在里面,然后她又會毫無所謂地將自己送給別人當禮物一樣。
余溫鈞看著看著,卻想到余龍飛在草原上壓著她的行徑,他的胸口涌起一股深深的隱怒和后怕。
要是當時晚來一會,賀嶼薇恐怕現在……
余溫鈞微皺眉頭,不太往下想了。總感覺在草原上抽余龍飛那一頓還是輕飄飄了。
從小到大,兩個弟弟就特別愛搶他的東西,總覺得哥哥挑的東西是更好更貴的。唉,真的是麻煩的小孩子。
賀嶼薇眼睜睜地看著余溫鈞臉色一沉。
她剛有點緊張想揪著被子坐起來,他卻突然毫無預兆地就躺在她胸口上。
好痛!被這個身高的男人壓著實在很重,賀嶼薇控制不住地發出“哇”一聲,手忙腳亂地推開他,余溫鈞躺在旁邊,繼續用指尖摸著她的劉海兒和下巴。
唉,他絕對是把自己當寵物老鼠一樣逗著玩的!余溫鈞在做的時候喜歡管制,賀嶼薇是懂的。但最近他多出的新毛病,事后也喜歡用體重壓著她,再聽她細細的求饒。
賀嶼薇暗自覺得,余溫鈞有的時候也挺無聊的。
“我想沖個澡。”她木著臉小聲說。
余溫鈞挪開手:“穿鞋去,不要光腳。”
##
洗完澡后,賀嶼薇穿好衣服,也有更多的時間參觀酒店套房。
酒店套房很干凈,洗浴間特別大,有各種男士刮胡子用品,還有一盒做成香煙形狀的強力薄荷糖。
余溫鈞在瑰麗酒店沒有放多少衣服,但也會像電視劇里的貪官一樣,收藏著半柜子的名表。余溫鈞日常常戴的是鸚鵡螺,她知道這牌子,是因為余龍飛一直念叨著他哥的表。
她再去他的酒柜前看那堆紅酒。
余溫鈞走過來。
他從后面緊緊地抱住她,胸膛是溫熱的:“有什么好看的?”
“你用的東西很漂亮很精致。”賀嶼薇乖巧地回答,“我有點好奇。”
余溫鈞沒有接這句話,低頭輕啄著她一瞬間通紅的耳朵。
他駕輕就熟地從她腰間衣服縫里伸。賀嶼薇慌亂
地隔著衣服攥住男人作亂的大手,他撫得她胸口有點痛,掌心很熱,她嘴巴又有些干燥。
“薇薇,”他低低沉沉在耳邊叫她的名字,“還記得我曾經說過,讓你快點喜歡上我的這句話么。我還說過,為了讓你喜歡上我,自己也會做出努力。”
余溫鈞怎么突然又提起這種話?
他摟著她的手很有力,完全不允許逃脫。賀嶼薇不敢動也不想貿然接話,心臟卻開始像笨拙的野兔子準備蹦籬笆墻似的,蓄力,彈跳,力度不夠,繼續蓄力,再彈跳,每一下跳得都又高又慢。
她只能輕輕點頭。
“以今年為期,龍飛會從家里搬出去,我不會再讓他碰你一根手指。而從今天開始,你搬到酒店和我住。”
賀嶼薇頓時被這句話里所富含的內容嚇到了。
等一下,余溫鈞上次在浴缸的話,不僅僅是□□前的安慰play嗎?
而且,“搬到酒店和我住”是什么意思?
賀嶼薇抗拒地蹙起眉頭。她立刻想,不合適吧?
余溫鈞依舊從后面緊抱著她,有力的臂膀,寬廣的胸膛,包括他的聲音也很穩定:“聽說,你知道自己母親去世后,這幾天都不怎么和家里人說話,也不吃東西。墨姨很擔心。”
“少吃幾頓不影響什么。”賀嶼薇渾然不在意,但抬頭在酒柜鏡子里看到余溫鈞冷峻的目光,趕緊改口,“馬上就要會考,我沒食欲。”
“哦,高中會考。”余溫鈞仿佛想起來這茬,“我明天給你辦理退學。”
賀嶼薇再次在他懷里打了一個激靈靈的寒戰。
自從得知母親去世,她的日子確實過得渾渾噩噩。
不想說話,不想學習,不想吃飯,不想交流。賀嶼薇整個人迷失在各種熟悉的消極思緒里,想逐步倒退回曾經與世隔絕的日子。
她甚至自暴自棄地想,既然在哪里活著都無所謂,就留在余家,每晚陪余溫鈞上上床吧。
至少這里吃喝不愁。這也是她唯一能感覺到切實快樂和被強烈需要的事。
——但,余溫鈞一語驚醒夢中人。
賀嶼薇突然醒悟,她只是單純地喜歡著自閉。換句話,她只喜歡自己關著自己,但很不樂意被迫成為別人的籠中鳥。
還有另外的難題。如果她被余溫鈞抓到酒店,每天24小時,和他同吃同住,這不就是向全天下公然宣稱,自己成為了余溫鈞的全職小情人了嗎?
這絕對是一份災難的全職工作。
拋開社會性道德方面的死亡,在這人眼皮子底下生活是一件麻煩事。余龍飛和余哲寧住在余宅,還都能被他哥管頭管尾呢!
余溫鈞平常總是“女人女人”地叫她,賀嶼薇覺得很刺耳但又不好說什么。
此刻,她的內心深處升起熟悉的執拗和抗拒感。她才不要被一個“男人”安排未來呢!
得打起精神來。否則,她無法抗爭余溫鈞這個意志力強大的專制狂魔。
“我向你保證,每天至少吃兩頓飯。”賀嶼薇盡力穩住聲音,她說,“千萬不要辦理退學!我,真的很需要高中文憑!而且我絕對也會通過會考!你相信我,我學習不是很差的!至少在拿到高中文憑前,我……能繼續住在你家嗎?”
身后余溫鈞仿佛笑了,他親了下她的耳垂:“特別好。”
賀嶼薇被他的氣息癢得縮著脖子,迷惑地說:“什么‘特別好’?”
“你。”余溫鈞簡單地說,他把賀嶼薇的身體扭過來,隨手捏了捏她鼓起的臉頰,“做人坦率點也沒什么不好。”
“什么啊?”她再次追問,與此同時,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放在他的嘴唇上。
都怪余溫鈞,有時候講話不明不白的。
“雖然我說過會接受你的一切,但唯獨討厭你一副無欲無求滿臉放棄的樣子。因為,一點都不美。”余溫鈞淡淡說,但整個人依舊帶著不自覺的壓迫感,“知道母親去世的消息后,你是不是又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了?但我告訴你,你現在并不是什么都沒有,你還有和我的這段關系。”
余溫鈞扳起她下巴,他確定自己的每一個字正深深刻在她心里,再繼續說:“無論是打算逃跑還是打算喜歡上我,你必須得拿出百分百的誠實態度來面對我。你必須好好處理和我的關系。薇薇,你是個聰明孩子,能做好這件事嗎?你肯定可以。”
他是看著她眼睛命令的,賀嶼薇情不自禁地順著他的命令點頭,等答應后,她的后脊背再冒起股細細冷汗。
有的時候,她會覺得余溫鈞這人特別了解人性,他的本質也極其邪惡,和……深不可測。
但是,賀嶼薇覺得自己的心態也逐漸變了。
兩人畢竟發生過肌膚之親,她現在不怕他了。
可能別人眼里,余溫鈞是很有錢很有地位很有手段,但本質上,他也僅僅是一個“男人”
看透未經世事小姑娘的心思,對成熟社會人來說肯定很容易。
賀嶼薇覺得,她絕對不缺心眼兒,她是心屬于自己的童面狼,她可不能總是被這男人牽著鼻子走。
“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我真的喜歡上你了,然后呢?”賀嶼薇忍不住問,“然后會怎么發展?你會拿我怎么辦呢?”
她知道,余溫鈞絕對會給出一個常理之外的答案,盡管如此,他的反應還是出乎她意料。
這個人居然笑了。
“你啊,現在是一副‘快點來說服我’的表情。”
賀嶼薇大窘,再次扭頭想從鏡子里看自己的表情,隨后又被余溫鈞摟住,他用膝蓋頂開她的大腿,毫無預警地把她按在冰冷的餐桌前。
“你母親去世了,我既不會變得更溫柔,去說什么好聽的話去安慰你,也不想趁火打劫,借此把你拉到我的酒店讓你每天下不來床。但是,薇薇,我也不會讓你的腦子里再去琢磨亂七八糟的舊事。你,現在只需要專心當我的女人。如果你在世界上沒有其他身份,這就是你的新身份。”
他們四目相接。
余溫鈞看著她恢復白皙的臉頰,喉嚨深處微微滾動:“待會兒自己把腿撐好,乖,這次會讓你痛一點。”
……余溫鈞總是會平淡柔和地說這種很色|情的話。
賀嶼薇在他無法掩飾的強勢氣息籠罩下,全身的雞皮疙瘩又一顆顆地豎起來,但,不是單純地害怕或抗拒。
她沉思著,再次和余溫鈞對視。
女孩子那雙總是閃躲和猶豫的眼睛里,最近慢慢浮現出另外的一種東西,像是已經燃燒殆盡的木炭里還有火星的余溫,將滅未滅地燃燒著。每當她內心產生虛弱,放棄和不安,無法邁出下一步的時候,余溫鈞其實會耐心陪著她,用他的方式催促她繼續前行。而看著看著他——又有一個古怪的新念頭在賀嶼薇腦海里浮現。
余溫鈞其實是……很喜歡她,什么的。
“你是不是……”
余溫鈞等她繼續說,賀嶼薇卻中斷了,她倒吸一口冷氣,露出一副自己也沒搞懂究竟想說什么的煩惱表情。
這句話問出口,他又回答“我只是不討厭你”,該怎么辦?
她的心跳變得越來越快,連直視他都變得特別難受。
沉默當中,余溫鈞用力地擰了她的腰一把,她回過神來,趕緊胡亂地說:“你是不是其實很受女人歡迎啊?”
什么莫名其妙的。余溫鈞也懶得多問,他欺身而上,不再讓她有半秒走神的可能。
第83章 逆風
賀嶼薇再回到高中校園,把護照號牢記在心。
高中生不允許往校園里帶手機的,教室里的電腦只能供教師插u盤放映多媒體的ppt,上網需要密碼。圖書館里的電腦只能供書籍檢索。
但是,事有例外。
多媒體教室里的電腦可以上網。但開機必須要刷學生卡。
賀嶼薇以“確定會考的考生信息”而請求使用,花費半個小時填寫了WHV的申請表格。
申請人需要填寫郵箱,賀嶼薇唯一擁有的郵箱還是qQ郵箱,但她早就忘記那些數字,真的花了好大功夫,才重新找回。
也許因為對著屏幕太過專注,賀嶼薇的臉頰變得火辣辣,連計算機老師站在她身后都沒察覺。
“你要出國念大學?”
計算機老師突然出聲,她嚇得
從椅子上跌落,但老師并沒有懷疑什么。
教計算機的老師是副科老師,只要學生不偷偷地拿電腦看什么黃色網站,做正事就行。他只是說下一堂課要開始,催促她快點。
趕在高一的學生們進來前,賀嶼薇總算是提交完畢,她一路狂沖下樓。
跑過操場。有其他年紀的學生正在跑圈,賀嶼薇興之所至,忍不住也跟著他們跑了半圈,結果累得氣喘吁吁,又被路過的體育老師叫住。
“體育會考要測800米。你要是800米跑10分鐘還不如爬著去呢,這可通不過。”體育老師再說,“要不然找家長辦個免體證明,要不然開始好好鍛煉。”
六月初的北京,已經發布好幾次高溫預警。
高三學生已經全部放假,迎接高考。
學校里只剩下高二和高一的學生,賀嶼薇因為不打算參加高考,語文數學英語不能用高考成績替代,在會考里依舊得考這四門學科。
坐在教室里,她聽到班主任正鏗鏘有力地對班里同學打雞血。
“只有最愚蠢的人,才會說高考是唯一能自己決定命運的機會。此時此刻,大家能坐在我們重點班的教室里,學習成績就不可能差,也絕對不缺學習的自覺性,更不可能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老師也只希望大家記住一句話——求戰者安,求安者亡!從今天開始,大家要把自己看作正式的高三生,打起精神!在這一年,面對壓力,解決困難!我告訴你們,困難不會因為你短暫地把頭放低就放過你,面對壓力就一定要頂住,就要迎難而上!”
激昂的集體意識氣氛里,賀嶼薇獨自托著腮發呆。
身為教師子女,爺爺奶奶曾經帶過不少高三生,賀嶼薇自然聽過很多這種雞血口號,也見識過打雞血的真正效果。
大部分的學生在聽完老師演講后的當天,整個人熱血沸騰,想當命運的主人,恨不得能徹夜學習到凌晨三點才罷休。到第二天,他們睡醒后,就沒那么富有激情了,到第五天第六天,也就該干什么干什么。
真正的學霸反而是最踏踏實實的一群人。他們既不理睬老師的雞血,也不會停下自己的腳步。
賀嶼薇想,她可以效仿學霸的態度。
今年夏天的會考,她會先把盡可能多的會考科目通過,如果有考不過的學科,就在下半年解決。與此同時,她打算在余家的花園跑步,練習一下800米,爭取下半年第二次的體測補考及格。不過是區區體育會考,她才不想拜托余溫鈞去開什么免體證明。
在此之前,賀嶼薇總覺得,她和這校園、這城市隔著一層。但現在,這片土地變得立體,變得豐富,變得有內容。
她感覺到,自己不再是剛來余家,那個被逼無奈去照顧余哲寧,怯生生被推下泳池都不敢哭泣的小女孩。她已經可以做一點點小事,掌握了一點點的技能,會做咖啡,擁有護照,主動申請了WHV,即將會拿到駕照和高中文憑……
賀嶼薇發呆時,沒留神余凌峰走過來。
余凌峰欣賞著她陷入憧憬的臉龐,調侃道:“你的心情很愉快啊,少女?”
“我可是比你歲數要大,都21歲了。”
“所以呢?”
“……被年齡小的人叫少女,有一點奇怪。”賀嶼薇思考了會笑著說。
她在平常總是一幅郁郁寡歡或很沉默的表情,但偶爾露出微笑,就像點石成金的手輕輕地戳了一下別人的眉心。余凌峰感覺心臟如遭重創。
“那個,你喜歡吃什么來著?哦哦,我明天再給你帶曲奇餅干吃?”余凌峰回過神來后,撓了撓頭。
賀嶼薇卻搖頭:“不用了。明天、后天和大后天,我都不來上學。會考的時候見!”
#########
高中的會考在六月,連續進行三天。
除了賀嶼薇,班里的同學們根本沒有把會考當回事,畢竟,比起高考,高中的會考的難度只算小菜一碟,只是學科很多,有點麻煩。
會考是在另外的一所中學。
卷面題簡單,很多考生們都提前交卷,門的一開一合,有撲面而來的風打在賀嶼薇的額頭,她有點焦慮地輕咬著食指,再次檢查卷面和學號,舍不得離開。
結束鈴響起,賀嶼薇作為殘留的考生之一,拿著筆袋走出教室。
余凌峰也在這個考場,因此在樓道苦苦地等著她。他可是聽說,這個女同學從明天開始就不來學校了。
賀嶼薇的目標從來只有通過會考,取得高中畢業證書。會考結束后,她就準備考駕照,如果順利,一個月后,就能拿到機動車的駕駛本。她再上學,跟著班里同學復習高考也只是浪費時間。
余凌峰聞言簡直羨慕得要命。
在他眼里,賀嶼薇的生活未免太悠閑了。她完全沒有讀大學的打算,而且,放棄得毫不猶豫。
“你家人也真寵你,他們對此沒有意見嗎?”
爺爺奶奶嗎?賀嶼薇仔細思考了一會,如果他們還活著,不光是學業,大概各方各面都對自己失望吧。他們可是期盼她能上大學。
她喃喃說:“……意見……大概,也許有吧。但一個人想獨立生活不一定非要大學畢業才可以。高中文憑也就夠用了吧。我是這么想的。”
兩人邊聊邊走到校門口,余凌峰卻站住腳步,他挑起眉,一副若有所思且準備看好戲的表情。
“大小姐,有人來接你回家了。”
賀嶼薇也轉過臉。
不遠處,余哲寧居然從車上下來,不僅僅如此,還有另外一輛極其氣派的車在窄小的街道緩慢地停下。
夏日溫暖的風吹拂過男人筆挺的褲腳,余溫鈞也從車門走下來,
幾輛顏色和造型迥異的豪車,將校門口那條窄窄的路堵得水泄不通。無論是一身淺色休閑服、氣質出塵的余哲寧,還是依舊穿著花襯衫卻面無表情的余溫鈞,都牢牢地吸引了他人的注意力。
賀嶼薇仿佛被施了定身術,站在原地。
什么情況?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列兵成排地往頭上涌,她看著余溫鈞,有種頭暈目眩,隨時和世界切斷聯系的感覺。自己最恐懼的那種成為整個世界焦點的感覺出現了——他怎么來了?
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強調說要備戰會考,專心復習。余溫鈞也沒有喚她來瑰麗酒店的套房“暖床”,與此同時,他也沒回家。
但今天,他怎么出現在這里?
她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還有……余哲寧怎么也來了?
######
余哲寧感受到街邊別人的視線,他轉過頭,看到哥哥的瞬間也極為震驚,臉色頓時沉下來。
“哥,你來這里干什么?”
“找你。”余溫鈞說話的表情和聲調倒是和往常一模一樣,順手把他穿的T恤袖子弄平,“有空嗎?咱倆聊聊。”
余哲寧略微閃躲,很不快地說:“聊聊?不,肯定又出什么事了。哥你有什么話不能在電話里說?”
賀嶼薇和余凌峰已經在眾人的注目禮中,一前一后地走到他們面前,余凌峰爽朗地打招呼。余溫鈞的目光掃過他:“考得怎么樣,凌峰。”
余凌峰豎起大拇指。
余溫鈞視線再看向賀嶼薇,目光沒有絲毫的變化。
賀嶼薇抓著手里的透明筆袋,很緊張地點
點頭:“你好,余先生。我,我也覺得自己能考過……”
余凌峰嘿嘿笑著插嘴:“余先生?這里三個余先生呢,你叫誰?”
賀嶼薇的臉頓時就更紅了,她小聲說:“肯定是……余溫鈞先生。”
她態度真老實,余凌峰便也老實地跟著叫了聲鈞哥。
余溫鈞的氣勢實在太驚人,倆考生在他面前其實不自覺地都有點唯唯諾諾閃閃躲躲,像是面對嚴厲苛刻的家長。余哲寧不禁覺得好笑,便說:“我今晚訂了一家高級日本料理店,想犒勞嶼薇。哥,你的事要是不急,等我吃完飯后去找——”
余溫鈞平平地說:“等我什么時候死了,你再優哉游哉地和她吃飯也不遲。”
余哲寧噎住。他是有點惱也有點不解,下午的陽光照在哥哥的眼睛里,說不清楚是吸收還是反光,但雪亮冰冷,仿佛鋼鐵般傳遞著決定著一切的篤定意志。
“去我選的地方吃飯。凌峰要是想來也可以。我跟爸和你媽打個電話,晚上八點半前會把你送回去。”
余溫鈞的話永遠跟下圣旨似的,余凌峰下意識地指著鼻子,自己也能跟著他們去嗎?但一扭頭,賀嶼薇面色蒼白,她正緊張、沉默卻又全神貫注地望著兩兄弟。
這是余凌峰從沒有在女同學臉上見過的極其復雜目光。他立刻明白過來,這里有一名她極其在乎的異性。
余凌峰心念一動,笑嘻嘻地答應了。
第84章 沙漠氣候
坐車時又是一輪選擇。
余凌峰也有來接送的車,非要拉著賀嶼薇一起上自己的私家車。
余哲寧心里其實煩余凌峰煩得要命,嘴上卻溫和地笑笑。他對賀嶼薇說:“你不是暈車嗎,坐其他人的車不習慣。”
兩個大男生一左一右,身高馬大的,像兩堵高墻把賀嶼薇的路堵得死死的。她誰的邀請都不好答應,只能低著頭,脖子上的紅暈都燒到耳朵邊,一方面頭皮都炸了,卻又能敏銳地感覺四周的人都紛紛地凝視爭端中心的自己。
余凌峰大大咧咧地說:“坐我車吧,暈車沒事,我讓司機慢點開。”
余哲寧也已經不想維持笑容了,他說:“嶼薇一直都坐我的車。走吧。”
“要不然……我先回去,你們幾個自己吃?”賀嶼薇輕聲地說,她垂著頭,但眼睛很焦急地看著余溫鈞站在不遠處的锃亮皮鞋。
然而,那雙皮鞋轉身走了。
玖伯給他拉開車門,余溫鈞才泰然自若地拋下一句:“你們爭完她后趕緊走,別堵在路上。”
賀嶼薇聽著他的聲音似乎隱隱帶著一點笑意,深深地咬住下唇。
有時候,余溫鈞的身上具有一種強烈的反派角色氣質,既喜歡掌控世界,也能和全世界對立,從容地接受混亂,乃至于紛爭。
只要不太鬧騰,余溫鈞對別人吵架或打起來的事還挺樂意旁觀的。
但賀嶼薇是和平主義者,而給她喂一萬個狗熊豹子膽,也真的不太敢在眾目睽睽下跟上余溫鈞并主動坐進他的車里。
唉,余溫鈞就不能叫自己一聲嗎?這事對他又不難!
余溫鈞的車已經啟動了,賀嶼薇越發急得要命,她克服了羞恥,探頭想看街邊是否還停著他保鏢的跟車。那個男人排場大,出行一般都是兩輛車的。
余凌峰卻用他身體擋在余哲寧面前,把她推著往前走,來到自家奔馳前。賀嶼薇也不想浪費大家時間,并在街邊灼灼目光里當靶子,她搖搖頭,一溜煙地選擇坐在副駕座上。
怎么不坐后排啊?余凌峰遺憾地聳聳肩,對緊追過來的余哲寧伸伸胳膊:“我家的車大,要不然,你也跟著坐進來,咱們仨一起坐?”
余哲寧做不出這種自辱身份的事,他只是冷聲說:“你讓司機慢點開。”
然后鉆頭進了自己的埃爾法里。
*
車行駛的方向是城外。
原本以為是回余宅,但方向又不太對,等他們這排豪車終于在土路邊停穩,余凌峰跳下來,很新鮮地看著農家樂低矮的土墻和籬笆,塵土飛揚的停車場以及破舊的紅燈籠。
“鈞哥這是帶我們去哪兒了?”余凌峰自言自語,“這不像他審美啊。”
賀嶼薇也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眼前又陌生又熟悉的景象。她自然認出這里,兜兜轉轉,一切居然又回到當時的起點,這家紅螺寺旁邊的農家樂。猶記得,去年的秋天,她惶然又屈辱地從這里離開而奔赴了新的命運,從此之后,再也沒有機會回來。
而現在,她的腳又站在這里。
賀嶼薇的胸口輕微地起伏,掌心依舊握著會考的透明筆袋,耳朵邊和額頭都被夏日溫熱的空氣吹過。就像是睡了很漫長且不可思議的一個黑覺,猝然驚醒,世界還在耐心地在原地等著她的回眸。哎,余溫鈞為什么帶她回來呢?
余哲寧也認出這個熟悉的農家樂,他緊追上哥哥的腳步,低聲問:“怎么來這里了?哥,你不會是想把賀嶼薇重新扔回來當服務員吧?”
余溫鈞簡單地說:“不會。”
“那今天帶她來這里干什么?”
余溫鈞依舊沒回頭:“我是帶你們仨一起過來的。你當初不是也在這附近的道路出車禍的嗎?”
##############
農家樂大堂里幾個服務員正在邊吹空調邊嗑瓜子,工作日本來人就不多,大家都很閑,聊聊東家長、西家短什么的。
麗麗把ipad豎在桌子上,目不轉睛地看一部宮廷女主復仇劇。
很快,張領班就慌里慌張地跑過來,揮舞手臂,打斷服務員們的聊天。
他通知今晚有人包場,讓趕緊把四合院包廂的桌子椅子重新收拾一遍,再通知廚房準備食材。
有好事的跑到院門口一看,說外面的空地上停的幾輛車就上八位數。
麗麗意猶未盡地按了視頻的暫停鍵,她摘下耳機,聽到別人說話的后半截。
“知道誰回來了嗎?哎呀就咱們后廚里那個黃毛丫頭,據說她現在嫁給一個大官的兒子,今天過來看看,衣錦還鄉什么的,”張嫂勤快地收拾著塑料袋外面掉落的瓜子殼,但表情已經比剛才閑聊時更眉飛色舞,“哎呀哎呀,老話說得好富貴養人啊,她剛才走進來我瞥了一眼,都沒認出來是誰,可是變得漂亮不少呢!那個臉,那個叫一個白白凈凈的!這次跟她一起回來的足足有三個男人!三個大男人!一個穿得比一個有錢!她叫什么,叫賀,賀……”
突然,張嫂聽到后面的聲響,她回過頭,沒有人了,只剩下桌面亮著屏幕的ipad。
麗麗像火燒屁股似的,一路飛奔出大堂,頭發都亂了。
石子小路在腳下變得噠噠的,她覺得口干舌燥,心跳更是極端不穩。
誰?那個賀嶼薇回來了?
***
四合院的包廂門口,四個男人正在抽煙,這是余溫鈞和余哲寧他們隨行帶的司機和保鏢。
麗麗還沒靠近,就被攔下來。
“干嘛的?”對方粗聲問。
“老板們好。我是這里的服務員,來換一下桌布。”麗麗站住腳步,游刃有余地應對,眼睛卻忍不住往院子里面瞅。
玖伯正好也院子里走出來,他說:“這里的湖團魚是水庫養的吧,我去挑一條。做個鍋邊燴魚貼餅。”
張經理點頭哈腰地也跑過來,帶玖伯去看魚。
兩個服務員正把包廂里空閑的木椅子搬出來,包廂里的主座已經有人穩重就坐,而他旁邊的年輕男人正在低頭看著簡陋的菜單,另外一個男孩子則好奇地透過窗戶看旁邊的魚塘。
麗麗走進來的時候,她的目光在全場飛快地巡邏一圈。
唔,怎么都是男人呀?
“哥,你還沒說找我來有什么事。”正在看菜單的年輕男人說。
主座上的那個花襯衫男人沒答話,卻把目光落在麗麗的臉上。
不知道為什么,他的面容很平常,但麗麗卻感覺到一種被強烈刺痛的震懾感覺,她甚至沒法抬頭細看對方長相。
另外一個英俊男孩子則說:“鈞哥,這里是你的地嗎?”
“先點菜。”對方舉重若輕地回答,目光依舊看向麗麗,他沉聲問,“你,叫什么?”
隨著主座的花襯衫開口,房間里的其他目光同時都投在
麗麗身上。
她的臉莫名一熱,卻還是捂嘴笑說:“老板好,可以叫我麗麗。我叫鄭麗麗。”
“今晚就讓麗麗專門來服務這個房間。”主座的客人對跟進來的張經理說,“她和我這兩個弟弟的歲數差不多大。”
張經理點頭哈腰的:“非叔馬上就來,他在路上了。”
麗麗欣喜極了,但低頭擺著餐巾紙未免有些奇怪。
北京這個地盤,藏龍臥虎的人物極多。雖然接待的次數少,但農家樂也不是沒接過所謂“微服私訪”的客人,見過張經理這么巴結著。
圓桌前有六個座位。
除了就座的三位,似乎是還有兩位客人沒有來。麗麗心里盤算,剛才的“玖伯”出去了,還差著一位。
難道說,她沒來?還是說,她雖然也跟著來但并沒有資格坐在包廂,需要和門口等待的那幾個司機一起在別的地方吃飯?
麗麗邊思考邊豎著耳朵聽席間人的交談。
“龍飛哥不來嗎?”席間的男孩子問。
主座上的人只是好脾氣地說:“今天不帶他玩。”
張經理問他們點什么酒水,花襯衫說今天不喝酒。而剩下的兩個年輕人分別點了可樂和橙汁。
麗麗便腳步輕快地跑到大堂冰箱,拿了冰鎮的橙汁和可樂,路過依舊喋喋不休張嫂,再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
老婦女的嘴騙人的鬼,總是胡說八道!
賀嶼薇莫名走后,麗麗纏著老非打聽過,得知她根本就是到城里當小保姆去了,據說,每天都得給病人擦身體、喂飯。
哼,估計就是被有錢的猥瑣老頭看上了當情人!
像是麻雀一夜之間飛上枝頭當鳳凰的童話故事,在現實生活里絕無可能發生嘛。
麗麗回四合院前,又特意地繞了個道。
原本門口抽煙的那一群司機被安排到隔壁的小包廂吃飯,煙霧繚繞,點了一堆牛肉和豬肉,也沒看到那個討厭的亂糟糟頭發的灰色女孩。
她拿著飲料重新走進四合院,心情愉快,但重新剛進門,腳步就停了。
包廂里,玖伯正幫遲來的女孩子拉開椅子。
“不好意思,我剛才去后廚和曾經帶過我的大廚打了一聲招呼。他一直都很關照我。”
還是麗麗記憶里那把討厭的聲音。極其標準的普通話,沒有任何口音,音量不大,語速不疾不徐的,像月光里的薄霧,很清洌浪漫,卻在煙火繚繞簡陋的農家樂生活里顯得突兀而讓人無端火大的音色。
“我曾經在這家農家樂工作過。”最后一句,賀嶼薇顯然是解釋給余凌峰聽的。
余凌峰一驚。
“天啊,你的人生經驗未免也太豐富了。”他咂舌,“當廚師嗎?”
她搖搖頭:“打雜的。主要是燒火和洗碗。我不太會做飯,當初也在邊學邊做。”
余哲寧也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他記得,自己和賀嶼薇的重逢也就在這家農家樂,不由微微感慨,隨后看到門口的女服務員簡直像見鬼似的,木樁子一般地站在紅燈籠下面狠狠地瞪著他們。
余哲寧微微感到奇怪:“你這服務員怎么了?進來啊。”
賀嶼薇也扭過臉。
*
有那么一個瞬間,兩個女孩子只是彼此沉默地凝視著,一個人坐著,一個人站著。
各自的思緒,卻都驚濤駭浪般拍過。
賀嶼薇自然認出了自己的前同事,麗麗。
農家樂的后廚雜工,是賀嶼薇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她進入社會的第一次嘗試和他人相處。
她很惶恐,大部分時間只敢埋頭工作,別人叫做什么都只懂得直接順從。又是在離開農家樂之后才能意識到,麗麗當時不停地在越界欺侮她。只是那時候,賀嶼薇自己內心需要處理的消極情緒實在太多了,她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被欺負了。她只是單純地覺得,麗麗既然不喜歡她,自己也就盡量不想惹麗麗不開心。
“干什么呢?趕緊進來,麗麗。”
麗麗在張經理的催促下率先回過神,端著飲料,款款地走進來。
不愧是年紀輕輕就當經理的人,張經理也直接假裝不認識賀嶼薇。
他很殷勤地俯身問:“這里涼的有果汁、可樂、雪碧、烏龍茶、酸梅湯,熱的有菊花、胖大海和玫瑰茶。小姐,您想喝點什么飲料啊?”
賀嶼薇此刻從麗麗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她跟張經理輕輕地點頭當作招呼,穩坐在椅子上。
“……我喝白開水就好。” 她說。
余凌峰熱情地說:“我點了果汁,喝點喝點。”
余哲寧也抿抿嘴說:“你不是喜歡喝可樂嗎,也倒一杯。”
賀嶼薇哪里受過這種待遇,下意識里特別想看余溫鈞的臉色,但硬生生地克制住,她低頭說:“其實都行,謝謝。”
麗麗先走到備菜的柜子,背對著他們,借著拿玻璃杯的時機,暗地里,拼命地搖了搖可樂的瓶身,隨后,她笑容滿面地轉過頭。
賀嶼薇坐的位置并不是服務員上菜的位置,麗麗徑直走到賀嶼薇旁邊,就要在她旁邊擰開可樂蓋——突然,有個方塊形狀的東西輕輕地砸在她的頭上。
這是一包軟紙巾。
麗麗抖了下,抬起頭。
主座上的花襯衫平靜地說:“換你們經理倒。”
張經理立刻上前幾步,劈手將麗麗手里的可樂瓶搶下:“去去去,不懂眼神高低的,這里換我來——”
張經理在說話間一擰,手底的可樂頓時就像一顆蓄謀已久的黑色炸彈,直接崩了,那股帶著氣泡的冰冷甜膩液體直接噴射進他的眼睛里。
不愧是當經理的人,他硬是把瓶口死死地對準自己,急速退后,防止弄臟客人的衣服。
賀嶼薇一驚,她連忙把剛剛的紙巾遞給張經理,關心地看著他。
張經理臉上掛著笑容連連謙卑地說抱歉,扭過頭,兇神惡煞地死死地瞪著麗麗。他自己是干服務員出來的,當然知道服務員暗地里的小把戲,心念急轉,立刻就知道誰做得手腳。
此刻,他幾乎是刻毒地說:滾出去。
“讓這個麗麗坐在墻角。她今晚不需要服務我們,只需要陪著。”主座上的人跟張經理說,“小張,你去拉把椅子。”
真正厲害的人,一個眼神過去對方就懂得閉嘴。余哲寧是知道的,他哥這些年修身養性,雖然氣場極其不好惹,但在平時不太會輕易去責備普通人的。
在集團,別人當他哥的面犯錯,只要不過分,余溫鈞一般只會默默地看著,轉過頭把下屬叫來,他的直屬下屬才會被痛罵得狗血淋頭膽戰心驚。他哥是不太喜歡越級管理的,而今天,怎么就和親自一個陌生女服務員較真兒了。
但余凌峰身為高中生不懂這些。他覺得余溫鈞處理方法太冷漠了,但同樣不敢說什么,就說了一句俏皮話:“鈞哥,你的素質有待降低啊。”
只有賀嶼薇低著頭抓緊餐具。
######
農家樂這一頓飯吃了也就50多分鐘,過程輕松。
席間,說話最多的人居然是賀嶼薇。
余凌峰纏著她非要她說在農家樂工作的事情,余哲寧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聊,卻也暗中觀察著余溫鈞對賀嶼薇的態度。
但哥哥很正常。
他這頓飯都懶得搭理他們,只是低聲地和玖伯說話。
余哲寧的目光,又重新落在餐桌上。
他哥今晚點的,都是自己愛吃的食物。農家樂的廚藝一般,勝在材料新鮮,農村里做得豆腐、茄子干、米飯還有魚,醬料很重也都很香,青菜炒得也是他喜歡的那幾樣。
*
飯到末尾,在門口等候許久的老非才和送果盤的張經理一起走進來。
老非進來就先對余溫鈞敬煙,被拒絕后干巴巴地咧嘴笑一下,臉上的皺紋顫抖幾下,又再問今晚吃得怎么樣,有什么不滿意。
賀嶼薇站起來對他打招呼。
老非趕緊搖手,笑著說:“喲快點坐下坐下,吃點桃子,剛從果園摘的。怎么都變得
這么漂亮,我簡直認不出來!”一轉頭,詫異地說,“喲,干嘛呢麗麗?你是服務員還是客人啊,怎么還坐在這里?不想干了?”
此刻的麗麗抱著剛才又黏又甜的骯臟可樂瓶,獨自坐在墻角邊的小板凳上。余溫鈞不允許她當包廂里服務員,就讓她在旁邊罰坐。
麗麗原本吊兒郎當地想,不伺候人,她挺樂意的。
但,不是那么輕松。
她,成為一個直接被遺忘的廢物。
被沉默罰坐的一個小時,如同十八層地獄般難熬。
她必須要親眼目睹著,賀嶼薇和年輕帥氣的男孩子如同朋友般歡暢地聊天,旁邊的年輕男人還時不時溫柔問她吃什么。幾個非富即貴的客人,簡直是把曾經的黃毛丫頭當成公主般對待!
麗麗氣得發抖,內心就像被瘋狗咬了似的又痛又恨。
憑什么!要知道,賀嶼薇曾經還連續幫自己洗過一周襪子呢!不過就是運氣好的死丫頭,被有教養的一家人撿回去當保姆而已!她有哪里比自己優秀嗎?初中生畢業,只會刷碗,和人說話就結結巴巴的!
此刻,余溫鈞繼續安穩地坐在主座。
他說:“今天飯菜還可以。玖伯,勞煩你待會去大堂發一個紅包吧。每個服務員發2000,后廚和張經理發5000。”
如此豪橫,即使是余凌峰都不由微微咂舌。非叔的臉抖了抖,張經理喜形于色,而玖伯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頭,走出去。
余溫鈞終于款款地把目光再次落在墻角的人身上。
麗麗聽到這一名行事沉穩的花襯衫男客人叫了自己的名字:“鄭麗麗也辛苦了,雖然今晚犯了點小錯。但也給個200塊吧。薇薇,到我身邊來——”
賀嶼薇驟然被點了名,差點把筷子碰倒,但還是咬住嘴唇,默默地走過去。
“去給你前同事發個紅包。”
余溫鈞從口袋里掏出錢包,他以一種極其嫻熟,甚至于很邪惡的嫻熟手勢挑出兩張鈔票,再交給賀嶼薇。
余哲寧在旁邊嘆口氣:“哥,你真的是我見過唯一一個還隨身帶著現鈔的人。”
“在西北工作的老習慣了。”余溫鈞對他弟還是有問必帶的。
賀嶼薇從余溫鈞的指尖接過兩張薄薄的鈔票。
她轉過身,而麗麗對上賀嶼薇的目光,身體也忍不住一抖。
在麗麗眼里,這簡直是人生奇恥大辱!什么鬼,她才不要這個自己素來看不起的陰沉死丫頭給小費!而且,小費才區區二百塊,為什么其他人收到兩千塊,自己才能收二百?賀嶼薇此刻一定在心里狠狠地嘲笑她吧!
麗麗心里泛著一陣一陣壓制不住的狂怒和不平。
賀嶼薇已經走到自己面前。
她一聲不吭,把兩張鈔票遞過來。兩人目光對視,麗麗一驚,她記得以往每次欺負賀嶼薇,這丫頭也是這種漠然表情,嘴唇緊抿有幾分倔強,從來不會回嘴,但眼睛的最深處總有幾分不以為然、洞悉和冷淡。仿佛在表明,她只是用這個乖巧態度來應付一切,她根本就無心和農家樂里粗鄙的人多加計較,也沒什么話好說。
麗麗遍體汗毛炸起來,突然忍無可忍,就要沖上來推賀嶼薇。
然而,根本沒機會靠近一步,張經理和老非已經開啟最高的預警,同時在左右兩邊擋住她。
兩人早知道麗麗對賀嶼薇的暗中欺負和不滿。
只不過,她倆是農家樂最年輕的女孩。女服務員間就經常搞些有的沒的小動作,只要不過分,平時也睜一只眼閉只眼。
但,賀嶼薇已經今非昔比。麗麗如果碰到她一根指頭,他們今晚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張經理用一把推開麗麗,二話不說地甩她一個耳光:“發什么瘋呢?我給你臉了是不是?”
被陌生人打耳光與被朝夕相處同事打耳光的侮辱,不可相提并論。當晚蟄伏的委屈整個被爆發出來,
“不過就是傍上大款,我、我才不要他們的臟錢!少看不起人了!”
張經理面色整個猙獰起來,又要狠狠一巴掌打麗麗,她一跺腳,跑走了。
滿座驚堂中,余溫鈞始終不緊不慢地用手帕擦手,才開口:“哦,不要我的臟錢嗎。有點兒意思。哲寧和凌峰,你倆去追上玖伯,其他人的紅包全部收回來。千萬不能讓我的臟錢玷污了貴方寶地。”
余凌峰身為這個年齡段的青春期男孩,真的是唯恐天下不亂,也最喜歡看整個世界打起來的場景。他敬了個禮,立馬跑出去找玖伯。余哲寧對他哥皺了一下眉,也趕緊跟著余凌峰追出去。
剩下老非和張經理迭聲地鞠躬道歉,他們語無倫次,表情驚惶又可憐,而余溫鈞沒理睬他們,把賀嶼薇重新叫回身邊。
他打量了她片刻,才說:“那句話怎么說的?你的素質有待降低。”
明明是極度不合適的場合,賀嶼薇卻莫名其妙地想被逗笑,眼圈突然間就紅了。她想說點什么,最后只說:“……謝謝你。”
余溫鈞柔和地摸摸她的頭。
張經理和老非都站在旁邊,親眼看到這一幕,他們的表情倒沒敢露出什么震驚,但腦海中同時想,完了完了,該拿麗麗怎么辦?
第85章 季風
飯后也才七點半,天邊兒依舊是亮堂堂的。
農家樂的建筑物雖然很粗糙,勝在面積很大,又有魚塘又有樹林又有田的。到了夏天,蟬聲不絕,吱吱吱的格外惹人心煩。
余哲寧和余凌峰遵從兄長指示,把紅包又要過來,農家樂其他服務員的臉色不可謂不精彩。
世界上,存在很多不貪他人錢財的老實人。但天下最老實的人,也討厭從口袋往外掏錢。
剛發到手還沒捂熱的紅包又從口袋里被掏回來,每個人都怨聲載道,追究這怎么回事。
此刻的麗麗捂著臉,一路跑到廁所。
她又委屈又憤怒,也百分百地確定自己不會被開除。
大城市里的服務員流動性確實很高。不過,在郊外農家樂干三年以上都算捧上鐵飯碗。畢竟郊區可不好招年輕人,老非開的工資也不高。
麗麗用水龍頭洗一把臉,心緒很快恢復平靜。反正,大家都沒收到紅包,她也算平衡了。
麗麗擦干手,沒事兒人似的再次逛回到大堂,準備繼續看古裝言情劇平復心情,卻驟然發出撕心裂肺地尖叫:“誰動過我的平板?”
麗麗是農家樂里唯一擁有蘋果iPad的人,大家都覺得她舍得花錢買好東西,而麗麗也格外愛惜,從來不肯外借。
如今向來保護很好的液晶屏幕上,卻出現了細密如蛛網般的裂痕,并不僅僅是屏幕保護膜碎,而是整個屏幕遍布著蛛網,內屏外屏都碎到漏液,似乎它被人狠狠地在地上摔過。
麗麗目眥欲裂,她瘋了般著iPad去質問大堂里所有的人,問誰趁著她不在,摔壞iPad,千萬別讓自己查出這個人是誰,這事會沒完沒了的。
周圍的中老年服務員們依舊笑嘻嘻地嗑瓜子看電視,根本沒往麗麗這個方向看一眼。
#
賀嶼薇帶著余凌峰在農家樂繞了一圈。
余凌峰嗡嗡嗡地黏著賀嶼薇,簡直跟田隴間的野蜂似的,吵得她頭痛。
在他們身后有一段距離,余溫鈞和余哲寧也慢悠悠地并肩走著。
路邊雜亂無章地種著一些莊稼,田邊的一棵植物苗好像是草莓,青青的,頂端小的果實上還帶著一點刺。
余哲寧彎腰要撿,余溫鈞卻在旁邊提醒這是曼陀羅,有毒。
哥哥怎么知道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余哲寧用腳把它踩在泥土里,站直后用余溫鈞遞過來的手帕擦手。他今天找自己到底要說什么。
“聽說,你后天要飛越南?”余溫鈞不動聲色地問。
余哲寧的臉遂即變青,余溫鈞的口氣依舊是老樣子,繼續說:“今天把其他人也一起叫過來吃飯,你可能已經猜到一點緣由。”
余哲寧很煩地雙手插兜:“哥
,這世界上沒幾個人能猜到你的心思。”
“身為我的弟弟,你主動試著了解一下我如何?”余溫鈞站住腳步,倒也不賣關子,“先說說凌峰吧。他的母親也就是咱們的繼母汪柳,她嫁給咱爸時還很年輕。按理說能繼續生育。但這么多年也只生下一個兒子。不覺得奇怪嗎?其實,汪柳中間還懷過孕,兩胎都中停了。這是舅舅和我聯手做的,也是我為什么一直盡量滿足舅舅各種要求的原因之一。”
余哲寧的表情極為震驚。
“還有這種事?你千萬別說做這些是為了我和龍飛!我們可沒有要求你這么做。”
“我還真不打算讓你倆摻合這些,天真的少爺不配和我們玩。”余溫鈞一句話堵死余哲寧,“你可能也想問,爸知道不知道這件事?他應該是知情的。但這么多年,他什么也沒說。”
其實到余溫鈞這個歲數會發現,父親余承前并不壞。
但身在高位的人如果沒有意志力和手段,他身邊的人就會成為權力和利益的犧牲品。舅舅……他雖然幫過很多忙,余溫鈞也自認給了足夠的報酬。也該是時候切割關系。
余哲寧定定地看著哥哥,他心思混亂,嘴上冷冷問:“除了這些,你有其他事瞞著我嗎?”
“當然,我有太多對你和龍飛都隱瞞的事。”余溫鈞告訴他,“不過關于李訣和舅舅,你也確實受到傷害,這件事也是我處理得不夠好。所以,我不希望在這件事上瞞著你。你的心思很敏銳,而接下來幾個月,我就沒時間再搭理你和李訣,得和龍飛處理他的爛攤子。你也不要總拿一些小事來煩我。”
余哲寧冷笑:“什么叫小事?”
余溫鈞漠然說:“你后天去越南的時候幫我向那位前未婚妻問一聲好。無論你倆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
######
農家樂的一切,也都是賀嶼薇記憶中的樣子。
郁蔥的果樹園、混濁的人工湖,平頂的雞棚,土黃色的平房。
只不過,她在余家漂亮的花園住久了,也能觀察到更多的細節,比如樹冠從來不修剪,地面的落葉并不是每天都有人清掃,而久違的蟬聲和綠意如同浪潮般呼嘯地撲面而來,她能感覺到地面略微蒸騰的高溫。
路過人工湖的時候,賀嶼薇看到有幾只水鳥躲在水邊,灰撲撲的,應該是雌鴛鴦,其他色彩鮮艷的不是鴨子就是公鴛鴦。
余凌峰也順口問了句這是鴛鴦?
賀嶼薇搖搖頭,不情愿地說:“要仔細觀察一下才知道。”
她扭過頭,才發現身后的余溫鈞和余哲寧都已經不見蹤影,等收回視線,正對上余凌峰犀利的目光。
余凌峰很輕聲說:“喂,你到底喜歡他倆里的誰?鈞哥,余哲寧?”
賀嶼薇雖然控制著表情,眼神和身體語言卻是全然地防備。
余凌峰被她的反應逗笑了,心情卻稍微沉了一下:“……不否認嗎?”
“我對他倆應該都算不上喜歡。”賀嶼薇終于開口,目光重新投向天邊的橘紅色的柔軟云彩,“但是,他們肯定是我很重要的人。如果沒有遇見他們,我現在還在農家樂后廚工作,和麗麗當同事,每天做著能去國外打工的白日夢,與此同時,也不會主動想去為自己做很多事。”
說完后,賀嶼薇輕吁了口氣,徑直往回走。
余凌峰懵懵懂懂地聽著,趕緊跟上她。他心想,這個女同學好像很有故事性啊。哇,更迷人了。
####
農家樂大堂的卷簾門背后,只聽見麗麗依舊為自己碎掉的iPad而破口大罵,張經理正不耐煩地就剛才的事教訓她。
賀嶼薇和余凌峰已經順著道路,重新走到農家樂門口,不過路過廚房的時候,大廚在遠處的窗戶口朝自己拼命招手。
大廚依舊叼著煙,樂呵呵的,他手里已經拿了三個巨大塑料袋,里面裝著不少的茄子干和新鮮蔬菜,硬是塞給她。
等賀嶼薇反復道謝并拎著塑料袋再次走回來,張經理和老非都站在門口,他們用兇惡的眼神催促麗麗趕緊對自己道歉,否則當晚走人。
麗麗扭動著身體,她的半張臉還是腫的,很不情愿地抬起頭看著賀嶼薇。
賀嶼薇以為,以麗麗的高傲脾氣,她是絕對不會低頭道歉的。或者,即使道歉又要說什么陰陽怪氣的話。但麗麗居然真的低聲嘟囔了一句對不起,與此同時,她的臉上依舊掛著難看兼不屑的笑容,說了“對不起”后的嘴巴又無聲地蠕動著各種臟話。
余凌峰特別受不了。這女服務員有病吧,嘟嘟囔囔什么呢。
張經理是真得惱火極了,直接跟他媽說讓回麗麗宿舍拿行李,今晚結完工資后開除。
麗麗嘴上不饒人,嚷嚷說要是趕她走她就去勞動局門口躺著,內心這才有點怕了。
她深呼吸幾次,再擠出虛偽的笑容:“賀嶼薇呀,你不會是富貴后就欺負起普通老百姓的類型吧。”
余哲寧此時也走回來,看到這一幕,他不禁皺皺眉。
麗麗余光瞥到余哲寧,語氣再柔和一些:“自從你離開農家樂后,我經常會想起你……”
賀嶼薇突然開口問:“真的嗎?”
麗麗沒想到她會這么問,一怔,回過神來立刻說:“當然,咱倆當時不是共同住過一個屋的嗎,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
賀嶼薇走近她,她抬起手,麗麗忍不住后退,但張經理在后面死死按住她的肩膀不準她躲閃也不準她回擊。麗麗身子瑟縮,下意識偏過臉等著賀嶼薇打下去。
賀嶼薇只是將掌心虛虛貼到她被剮過還紅腫發燙的五指掌印上。
“你會經常想起我?”她說,“但離開農家樂后,我就將你這個人忘了。”
陣陣煦風拂過賀嶼薇的額頭和雙眼,也漸漸地吹掉她內心的怒氣。她試探地蹭了下麗麗的臉頰,麗麗不知道為什么特別畏懼她的觸碰,身體微微發顫,目光閃閃躲躲地不敢對視。
“今天再見面,我發現麗麗你完全沒有改變。你一直都是這樣的服務員嗎?對不起,以前我一直在后廚,不太了解前面的情況。不過,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開心就好。”賀嶼薇把手收回來。
張嫂忍不住插口:“她每天有個破蘋果平板,眼睛就飛到天上去了!矯情什么啊,我們幾個人在村里有自己房子,她還得住宿舍。趕緊嫁人吧!”
麗麗的臉由紅變白,又由白漸漸地變青,嘴里想反駁卻罕見地什么卻說不出話。
僅僅過了半年,賀嶼薇的外貌在麗麗眼里還是死死板板的木頭臉,身形單薄得一掐就斷,衣著干凈卻也樸素得根本沒佩戴任何珠寶和奢侈品。但此刻,麗麗在向來沉默的前室友目光注視下,內心油然而生的是一股震撼、茫然和敬畏感。這比被張經理甩了一個耳光,被老非威脅要辭退,和被花襯衫呵斥更為悚然似的。
因為賀嶼薇……不一樣了。
她不再是以往那種任人欺凌只會默默應聲的后廚雜工了。更重要的是,賀嶼薇周身氣場和剛剛那桌的貴客很像了,那氣場叫“配得感”。
居移氣,養移體。賀嶼薇對張經理的殷勤服務,既不會趾高氣揚,也不會渾身不自在,就只是沒太大負擔地接受了——她在城里過得肯定不是天天伺候人的粗笨工作!
老非適時插口,先說他女兒身體已經轉好,又說剛剛去棚里割了三個西瓜讓她帶走,最后說農家樂的員工宿舍經過重新裝修,每個房間都配上空調云云。
賀嶼薇安靜地聽著。
這些農家樂里瑣事,距離她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余哲寧干脆地打斷老非,他對賀嶼薇說:“嶼薇,帶我去你曾經住的地方看看吧。”
#####
兩人拋下別人,并肩走到農家樂的東側。
這里是簡易建筑該成的員工宿舍,空地處有一臺滾筒洗衣機,旁邊撐著幾把晾衣架,既曬著糧食又曬著桌布。
余哲寧嘆口
氣:“今天很抱歉,本來想單獨和你吃飯的。沒想到被我哥攪合了。”
她沉默了會,抬起頭:“今天能回到這里,我其實挺開心的。一直想找機會回來看看非叔和大廚,但又覺得不合適。”
余哲寧一語道破:“那個叫麗麗的女孩總是欺負你吧?”
“麗麗怎么想我都無所謂。”賀嶼薇卻堅定地說,“離開這里后,我真的一秒鐘都沒有想起過這個人。”
她剛才沒有說謊,離開這里后,賀嶼薇真的就一秒鐘都沒有想起過麗麗這個人。
不止是麗麗,還有大廚和非叔。
他們都幫助過她,她也發自內心地感謝他們,盡可能在能力范圍內報答他們。然而事實是,一旦離開農家樂,這段后廚的打工生涯也迅速地淡化意義。賀嶼薇發現,自己其實不太愿意和已經失去聯系的人有過多溝通和交流,總覺得他們已經成為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她對自己的薄情感到一種可恥。而這種可恥,也讓她無法回來看望他們。
“當我今天能有機會回來,再次面對他們,就覺得可以換另外一個角度去看自己的過去。換成現在的我,估計會換一種方式和麗麗相處。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怎么做。”賀嶼薇淺淺地微笑,“不過,這家農家樂的米飯很好吃吧?進的是盤錦大米。聽說周圍其他的農家樂都不舍得進這么貴的大米。我以前沒什么感覺,今天一吃,還挺好吃的。”
“那個叫麗麗的女生不是經常欺負你?”余哲寧的話題又繞回來,皺眉說,“她這一點也跟龍飛似的。不過你放心,聽我哥的意思,他準備把龍飛從家里踢出去。”
連余哲寧都知道了?賀嶼薇睜大眼睛。她脫口而出:“是為了……什么原因?”
“哥的原話是,他打算趁著自己還沒想認真找龍飛的麻煩前,趕緊讓他在眼前消失。”
余哲寧經常刻意忽視兄長最近的動態和他的話,以顯示并不像余龍飛那樣繞著余溫鈞轉。但每次和哥哥說話,怎么都收獲到爆炸性的內容。
他想到余溫鈞剛才告訴自己有關汪柳的事,又是一陣頭痛,汪柳這人絕對不是一個善茬。等一下,難道說,龍飛簽的合同背后有她的手筆?他得趕緊告訴余溫鈞。
賀嶼薇側過臉,余哲寧的表情帶著一絲迷茫,她將頭重新轉回去,沒有追問。
每個人的人生道路上,都有很多事情要自己去面對和消化。包括自從知道母親去世,賀嶼薇有一種既游離于外又有被迫卷入其中的感覺,也不知道正確情緒應該是什么。
今天重新回到農家樂,賀嶼薇以客人的身份坐在包廂,她看到麗麗,突然覺得有些過去直接忘了也挺好。
等跳出特定的環境,自己所遇到的困境也只會成為過去的一部分。
唯一遺憾的是,賀嶼薇希望下次來農家樂,她能親自給自己吃過的飯買單。
話又說回來,余溫鈞真的準備把余龍飛趕出家門?他當時隨口提過一句,她半信半疑的,總覺得余溫鈞不可能為了區區一個玩物而做到這種程度。那男人不是最寵自己的兩個弟弟嗎?
****
兩人各自默默地出神很久,等扭過頭,天已經黑了。
賀嶼薇的胳膊上被毒蚊子咬了兩個包,又癢又痛的,她有點奇怪,余凌峰居然能耐得住脾氣,沒跑過來找他們。
“他應該是被我哥叫走了。我哥不是答應過八點半前送他走嗎,剛剛已經送他先回家了。對了,你和余凌峰之間千萬別建立私交。唉,我們家的爛事真不少。”余哲寧依舊沉思著,眼望著前方。
他們走回去,玖伯和非叔正在不遠處等著他們。農家樂空地前停泊的車只剩下兩輛。
賀嶼薇一驚,她忙問:“你哥和余凌峰都先走了嗎?”
“嗯,我說自己想和你聊聊。我哥就說讓我倆留下繼續聊。他可是一個大忙人,平常能陪我吃飯就不錯了。”余哲寧說,“來,坐我的車,我送你回去吧。”
賀嶼薇微微地咬住唇。余溫鈞的腦子到底在想什么……他對自己,就沒有產生一丁點男人的占有欲嗎?
最初的最初,他明明看出她對余哲寧有好感,卻直接讓她放棄而趕緊喜歡上他自己。而現在,余溫鈞居然這么相信余哲寧,愿意讓他們倆單獨相處?
賀嶼薇也覺得她自己很奇怪。和余哲寧相處,不是一直都比和余溫鈞更自在更輕松嗎?但此刻涌起的那股刺痛和失落又是什么?
賀嶼薇帶著這種失落感而無精打采起來,她婉拒余哲寧的邀請:“我還帶著大廚的蔬菜,想回去后趕緊放到冰箱里。”
“等一下——”余哲寧看著賀嶼薇幾乎是逃一般地跳上車,玖伯立刻關上車門,打了聲招呼離開。
他稍微吃驚。
按照余哲寧的打算,他原本打算回城里找一家咖啡館,兩人繼續坐下來好好地聊聊天。
空氣很溫熱,蟬聲不停地鳴叫。
也不知道為什么,余哲寧的胸口再次有些發堵,突然能理解哥哥為什么不太喜歡自然里的各種噪音。
第86章 下旬
接下來的三天,一直在下雨——屬于北方夏季的溫熱、沉重又瓢潑的大雨,仿佛身處南非地區。
雨水流過泥土浸染的陰溝,打彎了花草的枝干,讓柔軟的草直不起腰。
余溫鈞除了工作之外,需要處理的事情還很多。
那天晚上送余凌峰回家,高中男生大膽地詢問他賀嶼薇有關的各種事情。余溫鈞當時輕描淡寫地回答一句,她比你歲數大,你先好好學習吧。
他也知道,這是一句回旋鏢的斷言。
在賀嶼薇眼里,他估計算得上一個“老男人”,不過,余溫鈞在選擇出手的那一刻就已經確定了不會后悔。
除了懶得結婚,他自認是一個很傳統男人。
這種傳統是“責任型”的傳統觀念,確實就像是“過家家”的變體。就像擁有豪宅不僅僅當房子,里面還得住著他的家人。而女人也會同樣被包裹在他羽翼下,無論是物質和情緒價值,他都會慷慨地提供給自己的女人。
前提是,百分百自己的女人。
余溫鈞心想,他得對賀嶼薇有一點耐心。他覺得,她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
下午五點多,天氣終于放晴了,天邊呈現出一片燦爛的火燒云。
余溫鈞今天依舊決定回家吃飯,六點多就出了公司。
周邊的草木茂盛不少,從進入私家公路開始,余溫鈞讓司機慢慢開,他的目光四掃,檢視是否有不合心意的地方。
墨姨早早地就在門口處迎接,宅子里的所有傭人們都站在外面,而他們的十幾步之外,建筑物灑下的陰影之中,賀嶼薇探頭看著遠處的場景,余溫鈞在這些人中很醒目,他穿著白底綠紋的襯衫,看上去整個人都很嶄新,又有些令人不敢直視似的。
好多人啊。她縮回腦袋。
等余溫鈞進門,賀嶼薇才走上前打招呼。他用很平常的口吻回應:“怎么又突然變回原型了。”
賀嶼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接過墨姨遞來的手帕一擦,臉上沾著黑色的機油。
下午的時候,她跟家里司機去學怎么換備用輪胎,不知道哪個環節出錯,臉上就有了幾道黑漆漆的機油,又像一個貍貓似的。
余溫鈞盯著賀嶼薇直到她把臉擦干凈,才移開目光:“龍飛還沒回來?”
“嗯……嗯。”她邊拼命擦臉邊心不在焉地回答。
墨姨有的時候真的看不上賀嶼薇的木訥,她說:“問你話呢,嗯嗯嗷嗷什么。”
余溫鈞邊聽墨姨說話,邊往前走,她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感覺到輕松又快樂,好像迎風呼吸似的,能流暢說話了。
余龍飛的車后腳地跟過來。
他開的車其實比余溫鈞高調很多,但永遠沒有余溫鈞的車外表干凈而锃亮,雨水淋在上面帶著點泥塊點點的。
賀嶼薇這些天一直幫著墨姨分擔一些家務清潔工作,此刻轉過頭,客廳锃亮的落地窗戶有幾塊鮮明泥點,瞇起眼睛一看,那不是泥點,玻璃上居然落著三只巨大的花蛾子。
雨后的草坪上出現的蟲子總是很多,而蟲子趴在玻璃外必然會留下痕跡。
賀嶼薇思考片刻就跑出去,她揮
舞著手臂,一路試圖把蛾子趕走,但突然聽到咚咚咚敲玻璃的聲音,嚇了一跳。
余龍飛正在室內兇神惡煞盯著她,他正和哥哥聊著公事呢,就看到小保姆在外面隔空打牛。
換做以前,他肯定高聲斥責賀嶼薇。
但是,這小保姆如今的身份很微妙,家里包括墨姨都不太敢攔著她做什么。而余龍飛也已經隱約感覺到,她和哥哥間的關系有點微妙。
余溫鈞收回視線,跟余龍飛繼續剛才的話題:“……到九月前,我都在香港辦事,有一個船運的航線特許經營權的事。十月的時候會去趟紐約,龍飛你跟著我一起。”
他再把賀嶼薇叫進來:“你明天上午和玖伯出去一趟。”
#####
玖伯帶賀嶼薇去的地方隱約有點眼熟,那也是出入境管理所。
三十分鐘后,她加急辦理好一本港澳通行證。
余溫鈞居然要帶她一起去香港,他輕描淡寫地說讓她去深圳考駕照。
“考完駕照后,自己挑款新車。但頭三個月依舊開龍飛那輛吧,練練手。”余溫鈞把后面那句話“你以后有司機,估計沒機會開車”隱藏下去。
開車,既然是她所感興趣的小事,也是可以支持的。
但賀嶼薇卻想起別的。她明明反復說過很多遍了,不希望余溫鈞把那輛車登記到名下。
余溫鈞忽視她微弱的反抗:“你那里是不是有本書籍線散開的字典,把它交給我。我讓人拿去給你重新裝訂好。”
賀嶼薇一怔,他怎么知道自己字典壞了的。她也從來沒有拜托他做那種事……
“這等小事如果還讓你主動拜托,我就白白年長你那么多歲數了。”
*
余溫鈞似乎真的很忙,這些日子僅僅在家吃個晚飯,露個面就離開。
他們在五樓相處,余溫鈞只是讓她坐在他的旁邊,閑閑地說幾句話,但自己沒有被肆意地壓在書桌或床上。
賀嶼薇把那本破字典交給他的時候,還是有一些猶豫。她匆忙地把字典上不妥當的話都拿橡皮擦掉,但當時寫得太用力而還有些痕跡。他不會翻看吧?
余溫鈞再說:“送我下樓。”
走出電梯,又碰到幾個傭人,他們看到余溫鈞會停下手里的清潔工作,輕聲地打招呼。但余溫鈞視若無睹地往前走。
賀嶼薇則對他們點頭,再緊跟在余溫鈞的后面。
“那個,我跟著去香港真的合適嗎?”她說,“你不是去香港工作的嗎?”
“再忙的工作,也不妨礙我把你帶在身邊。”余溫鈞瞥她一眼,“你也不需要在家里苦苦地等哲寧。”
他為什么提到余哲寧?賀嶼薇頓時提高音量:“我根本都沒有說自己正在等他吧!”
“沒有最好。”余溫鈞語氣依舊很淡,“他去越南找欒妍了。至少下周才回來。但欒妍那邊兒好像結束了越南的度假,唉,也不知道哲寧整天在折騰什么個勁。他的儀式感也真是重。”
這男人怎么比她還要自說自話!賀嶼薇瞪著他的肩膀,有的時候,她真的想狠狠地推余溫鈞一把。
她默默地咬牙半天,只說:“去香港,我可以單獨地住一個房間吧?”
“哦,可以。但那得付額外的房費。”他說。
“……多少錢?”
余溫鈞富有意味地笑了笑,隨后說:“你付得起。”
賀嶼薇鼓起臉:“我有很不詳的預感。”
*
他倆的對話聲音不大,但偶爾漏出的一句,還是被有些人聽在耳朵里。
余溫鈞其實是并不是輕易允許外人親近的性格。他不怎么動怒,但唯一愿意主動跟家里傭人說話,也是看到宅里角落擺著的插花,哪幾支旁出斜逸過頭,需要親自擺正,修剪和矯齊。
他也很少笑。
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余溫鈞對賀嶼薇表現出驚人的縱容。
剛才的話跟調情沒什么區別吧?旁人根本插不進去的親近氛圍。兩人什么時候熟悉起來的?
墨姨如今看賀嶼薇的目光特別復雜,可是又不太敢百分百確定似的。
不過,賀嶼薇也沒精力管這些。
去香港前,她用之前做小保姆的報酬現鈔去銀行換了一些港幣。
這是平生第一次去換外匯,賀嶼薇手忙腳亂,柜員小姐說什么,她就只會悶聲點頭,填得什么表格也忘了,好像就有買入港幣的理由,是旅游還是探親什么的,隨便勾選了一下。
不過,賀嶼薇還是鼓起勇氣問換外幣有什么限制或注意事項之類的。柜臺小姐就說,公民每年有5萬美元或等同額的外匯額度,其他的,沒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
她心想,出國,也許沒什么很難的
*
晚上的時候,賀嶼薇捧著一沓鈔票找余溫鈞。
他這次沒有用筆,而是親手拿起那摞錢,稍微掂量,就準確地說出金額。
這人以前是不是當過銀行柜員啊。賀嶼薇忍不住盯著他看的時候,余溫鈞也放下錢。
他問了個很不相關的話題:“就這么不樂意讓別人知道你我的關系?”
這是肯定的吧!又不是什么光榮且值得炫耀的事情啊。但被余溫鈞這么平平靜靜的語氣問出口,賀嶼薇不知道為什么反倒是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她固執地說:“這算是我去香港的酒店錢。我知道你不缺錢,可再怎么說,我都不想和別人一樣,變成一個白吃白喝只會讓你花錢的人。比如,你最喜歡的弟弟余龍飛那樣。”
余溫鈞啞然。每次聽她踩余龍飛,他都有一種心知肚明的無奈。
“你自己留好港幣吧。”他洗完手后,很輕地捏了捏她的臉頰,又說,“這個呢?是我留著,還是放在你那里?”
余溫鈞的書桌上,擺著兩個齊齊整整的藏藍色紙袋子,外面寫著Buccellati。
紙袋里裝著三個極其精美厚重的銀質海浪波紋相框,燈光下,海浪疏密有致,用手指撫摸能感受到金屬雕刻并拋光后的細致流暢線條感。
其中一個相框里,居然裝裱著她在草原上和余溫鈞的合影。
賀嶼薇就像接到潘金蓮遞來的毒藥似的,她根本不敢多看自己或余溫鈞的臉,便說:“你先幫我收著吧。”
“我辦事你放心。”他隨口回答。
之后,賀嶼薇再被余溫鈞抱在腿上。
這姿勢其實不太舒服。余溫鈞身體很結實,大腿肌肉也很硬,她每次坐一會就覺得屁股硌得要命。
但,賀嶼薇也逐漸不討厭坐在腿上,因為,她的視線比他更高,可以俯視他。
她習慣性地用胳膊撐著他肩膀,調整更舒服的坐姿。無意間,目光再觸到余溫鈞書桌上新擺好的兩個純銀相框。
——自己送的紙鳶郵票被鄭重其事地裝裱在里面。
余溫鈞有好好地保存著她送的生日禮物呢。但其實,她只是隨手買的郵票集。而這幾張郵票也絕對沒有他的相框貴吧?
余溫鈞還看她在他大腿上扭著扭著,突然間,她不動了,整個人又陷入某種沉思。他不喜歡兩人相處時她走神,便“嗯”了聲。
“我只是在想……要去香港了呢。”她回過神來,含糊地說。
余溫鈞松弛地摟住她的腰,他也沒說什么,只是靜靜地凝視她。
過了會,他低聲說:“薇薇,告訴我你現在想做什么?”
他問這句的時候,順手把花襯衫第一個扣子打開。
賀嶼薇下意識地跟著他修長的手指,垂眸看著男人的喉結。她的視線高,可以從半敞的男士襯衫往里看,只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淫穢誘惑。
平日里波瀾不興且威嚴不可觸摸的男人,突然變得無害起來,好像可以咬他一口似的。她再對上他深邃的眼睛,濃冽的長眉,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仔細地看著看著,她的脖子不受控制似的像花莖一樣彎折下去。
兩人的臉,離得越來越近,她微微啟開雙唇,就差最后一步要主動吻上去——
賀嶼薇用最后的神智,硬是用手扳開他的臉,深呼吸一口氣:“你好香啊。和墨姨一樣香。”
……到底在胡亂回答什么呢?余溫鈞也得克制表情,他一緊胳膊,恢復平常的冷然態度:“給我坐好。要掉下去了。”
#####
香港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樣,是一個擁有“維多利亞港”這般浪漫名字的海港都市。
那天刮臺風,天氣陰熱得能滴出水。這是她第二次坐私人飛機,雖然吃了暈車藥,但效果不大。
余溫鈞在看文件的時候,盯了會她的臉色,便說:“管管她。她又要吐了。”
機艙唯一的空乘小姐和副機長都如臨大敵圍著她,連吸氧機都取下來。賀嶼薇堅定地搖搖頭,背地里撕扯著手帕,飛機是密閉空間,她絕對不能吐。
事與愿違。在飛機上的時候倒是沒怎么暈,坐上香港當地的車幾秒,賀嶼薇開始犯暈眩并嘔吐,直接平躺著直接進了酒店房間。
被醫生檢查完后,她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三點多,再掙扎地醒過來,想到這是查高中會考成績的日子。
會考報了7科,全通過了。
賀嶼薇還沒來得及感到一絲喜悅,直接昏睡,晚上的時候又來了月經,她痛得幾乎是滿床打滾,不得不吃加倍的布洛芬。
*
來香港的第一周,外面都在下雨,賀嶼薇大部分時間也是奄奄一息地躺在酒店。
偶爾,她會隔著酒店落地窗打量窗外。遠處是海邊茫茫大霧,高樓大廈都像劍鞘一樣林立在街道,這是一座繁雜、炫目和懸浮的城市,但是賀嶼薇本身沒有任何的港島浪漫情懷,從小也沒有受過粵語歌曲和香港電影的熏陶,這景色不會誘發她一丁點的幻想和情緒。
曾經的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是一個小漁村。而現在的香港,卻是一座超級繁華的大都市,也是她知道自己只是旅行經過而不會終身久留的城市。
她這次帶的隨身行李不太多,唯一特殊的是厚厚的牛皮信封。
那里面裝著玖伯給的有關母親的調查資料。
賀嶼薇心甘情愿地跟著余溫鈞來香港,也是聽他說了一句“香港有個維多利亞港口,是取名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你可以在那里看完你母親的資料,再扔到海里,這件事就算徹底過去。”
嗯,她覺得這個主意挺好的。她自己沒法想出這么一個有儀式感的告別。
*
賀嶼薇再睡了一天,終于養足精神,清早的時候再出現在余溫鈞面前。她這周在房間躺著,余溫鈞還得工作,也就是玖伯過來看她恢復得怎么樣。
余龍飛居然也在。他也一路追著他哥來到香港。
“你居然也在?而且蓬頭垢面的。我服了,你怎么比家里的時候打扮得更邋遢了?”余龍飛嫌棄地上下打量她,“街邊的菲傭都比你利索。”
余溫鈞喝止住余龍飛:“既然嫌她邋遢,龍飛你來掏腰包,替她買點衣服和珠寶。”
余龍飛和賀嶼薇的面部表情同時陷入扭曲,他們對這個提議都極其不樂意,卻也都不好多說什么。
余溫鈞搖搖頭。
余溫鈞下午還要繼續開董事會,但半路上,他將賀嶼薇帶到銅鑼灣世貿中心門口。
兩位穿著西裝套裝的小姐在大廈門口等待他們。
那里的40-43層有一家高端美容院。
余溫鈞用普通男人所不具備的知識,交代賀嶼薇即將要做的面部和身體項目,他全程說的一口粵語,她也聽不懂,只暗自想,香港居然是右舵車,好神奇。
余溫鈞嫻熟地掏出錢包,點出一沓500的港幣遞給對方,估計是預付美容項目錢。
“我會來接你。”他說,“進去吧。”
賀嶼薇被美容院的小姐按住肩膀,她絕望又小聲地呼喚他的名字,但車已經走了,而一轉頭,另一個四十多上下作女白領裝扮的女人正笑容可掬地看著她。
“小姐,我先帶你去看皮膚科醫生,看看您還有什么補充項目要做。”她帶賀嶼薇坐上電梯時用不標準的普通話甜甜地說。
美容院,在賀嶼薇的眼里是和理發店并列可怕的地方,無論是她們熱情推銷產品,還是說自己皮膚這不好那不好,要求開卡做項目,既無法讓人拒絕,也讓人自慚形穢。
白領女士扇動著長長的睫毛:“我們不會推銷的。因為,余董是我們的老板哦。”
賀嶼薇隨后才知道,余溫鈞的離岸公司擁有這家美容院的全部股權,美容院原本是開在新加坡的,但因為生意不錯,又在香港和泰國開了四家分店,香港的尖沙咀和銅鑼灣都有分店。
“他居然還擁有美容院……”賀嶼薇小聲地說,隨后反應過來,“那他剛剛為什么還給我錢?”
“即使他是老板,做項目也要付費的。”白領女士不解地說,“這不是應該的事情嗎?他只是老板,不能影響日常運營。”
賀嶼薇居然無法反駁。
*
那是一家將維多利亞海景一覽無余的高級美容院,賀嶼薇隨后被推進裝修豪華的女更衣室,被告知要先換衣服,卸妝洗臉,接著做皮膚測試,拿結果后找皮膚科醫生,再去做皮膚保養項目。
賀嶼薇腦子一團糟,內心升起一股極其強烈的抵觸情緒。
余溫鈞雖然從來沒有開口評判過一句她的衣著和打扮,但他肯定很有想法!上次假借小鈺,強行帶她剪頭發。
但等一下,賀嶼薇突然意識到,自己沒必要按照余溫鈞的審美改造自己。
他要是討厭樸素的她,就應該直接找喜歡打扮的時髦漂亮女孩子。而不是強行改造自己!
因為確實很討厭在美容院待兩個小時,也不想坐在桌子后被皮膚醫生評估皮膚和五官,總覺得就像個精心擦拭身體隨后要侍寢的豬頭。
賀嶼薇深深呼吸幾次,還是貼邊兒走出來。
她試探地對美容院里看上去最年輕的治療師說:“那個,不好意思,請問衛生間在哪里。”
對方笑容可掬地帶她去衛生間,賀嶼薇洗了個手,隨后,慢慢地,慢慢地挪動腳步往大門口走。
就這時候,美容院小姐叫住她。
“小姐走錯方向了,更衣室在這里。”
賀嶼薇轉過頭,努力裝著像有底氣的貴婦似的:“對不起麻煩你了,我想先去樓下逛會街,等逛完后再回來做美容,行嗎?”
美容院小姐遲疑地說,下午的預約時間全滿,只有這個時間段空閑。
“那,我可不以改天再來?”
對方的表情有些困惑,但她也尊重客人的請求,沒有糾纏,而是禮貌且甜美地說:“好的。那我先把錢先退回來?”
這么順利的嗎?賀嶼薇很慌張地對著她鞠了一躬,重新坐著電梯下樓,才松了一口氣。
她獨自站在銅鑼灣廣場的門口,握著兩千港幣,而十五分鐘之內,沒有路人來追她,或把她重新拉回美容院。
看來,她是自由了。
第87章 薄云
董事會議開了正好兩個小時。
他們都知道余溫鈞喜歡鮮花,因而香港辦公室的桌面總會提前擺有一大束藝術插花作品。
今天的插花素材用到了荷花。負責布置的人是泰國人,他耐心地把荷花花瓣折好,由外及里,一層又有層,數層中粉中透白的花瓣,仙氣淡粉白,宛如溫柔的霞光,中間是一抹黃色。
余溫鈞對自己滿意的東西,也能做到目不斜視。
他的手,穩重且得體地擱在桌面上。
余溫鈞記得,母親也喜歡插花。但,母親唯獨不愛荷花。在切花材料里,荷花是一種不能依靠自己徹底綻開的花,腐壞得又快,簡直是死亡之花。
余溫鈞比起愛花,小時候更愛掐花瓣。
最愛薔薇科花瓣,柔若無骨,絲絨的手感,可以掐得稀爛。
小男孩也喜歡掐荷花花瓣。
荷花沒那么嬌嫩,然而光滑柔韌條理十足,即使輕微地搓揉也不會有花汁迸濺出來弄臟手。
余溫鈞還喜歡去摸壁虎和金魚。
它們的皮膚滑膩冰冷,小小的在掌心很可愛,能感覺到它們微弱的心跳。
這個毛病后來被他父母糾正了,男孩子要有教養,不準有那么多小動作。但也許從那時候,他的性格就可見一斑。
*
余溫鈞抬腕看了兩次表,隨后說:“我走了。”
不需要解釋離開的理由,他站起身,旁邊的人也跟著站起來,剩余的私人銀行高層送他坐上電梯。
開會的地方距離美容院不遠,因此沒讓司機跟著。他慢悠悠步行前去,再因為今天心情好,主動坐電梯來到42層。
余溫鈞準備看看打扮好后的小姑娘。
隨后,他就知道賀嶼薇的所作所為——“小姐并沒做美容。她先走了。”
“她去哪里?”他立刻問。
美容院的人當然不知道。
那一刻,余溫鈞也要遏制住想把什么東西掐得稀爛的沖動。
五分鐘后,余溫鈞站在賀嶼薇曾經站過的位置,這是攝像頭記錄她最后停留的位置。
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前。
余溫鈞腦海里回蕩著一個尖銳的問題,自己是不是瘋了?
*
抵達香港前,余溫鈞已經提前安排好賀嶼薇在當地的司機和保鏢。
計劃不如變化。
小姑娘這一周在酒店房間里病怏怏地躺著,從來不外出。他就給那些隨從放了假。
今天早上,賀嶼薇出現在他面前,余溫鈞的表情看不出,卻暗中松口氣。
他也很高興。
高興到,余溫鈞聽弟弟指責她邋遢,也只是皺皺眉。他想,多大事。做個美容就可以改善,他的女人底子好。
余溫鈞便像工作繁忙的男朋友,在上班路上抽空把女友送到美容院,囑咐完什么時候來接她,就繼續忙工作去了。
而這一次,行事縝密的余溫鈞居然真的忘記派人跟著她。
美容院的人自然也沒敢攔著賀嶼薇離開。
……她在哪里?他為什么會對她放下心防?她跑了,他會怎么辦。
*
天氣依舊陰沉。
臺風這幾日過境,帶來雨、帶來風、帶來揮散不去的悶熱,但街道極其干凈,人來人往,每個過客的腳步都不停歇。
不同于內地城市,香港的人口構成成分更為復雜,因為交通發達而連通東南亞,也有各種違法或灰色的“離開方式”。
換句話說,這是一個擁有偷渡機會的地方
余溫鈞獨自站在繁華的銅鑼灣廣場,反復撥打賀嶼薇手機。
該號碼無法接通。
酒店的人去敲房間門,她沒有回去。
賀嶼薇吃完早飯就被帶到美容院,港澳通行證和其他身份證應該留在酒店,身上最多只有幾千港幣。
對余溫鈞來說,香港是一座他從小就再熟悉不過的城市。
對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北方小城姑娘來說,香港是完全陌生的新星球。
現在的問題是,賀嶼薇在這個新的星球會去哪里?
兩個半小時不長,卻也足夠做很多事情。余溫鈞已經讓人先去搜索剛才的大廈,生怕她折返,躲在里面。此刻,他正飛速地算計著自己需要調查的距離。
她跟著自己來香港,難道是逃跑計劃里的一環?
余溫鈞很快就自我否認,是他拽著賀嶼薇一起來的。他為什么帶她來香港?
是因為,余溫鈞不想讓那個孩子離自己太遠。
他想和她待在同一個空間。
每天工作再忙,也想要看看她的臉,聽聽她的聲音,即使看不到,也要確切知道她就在酒店里躺著,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否則,他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就會升起一股煩躁。
余溫鈞從這一個小孤女的身上體會到,是呈指數增長的執著和焦渴。
她的身體,早已經是他的盤中盛宴。她的心,正悄然握在他掌心。但依舊不夠,余溫鈞深深覬覦且最想要嚼碎并吞進腹中的,還是那一縷極其清澈又飄渺的靈魂。
男女關系也要講究張弛有度。所以,他這段時間改走禁欲路線。不再逼著她獻吻,不再碰她下面的那張甜美小嘴。
世界上的小姑娘都不反感純愛吧?
她們想要所謂的“尊重”“平等”和“保持自我”?
既然別的女人都想要擁有的東西,余溫鈞覺得,他不妨也給自己的女人一份,即使是擁有的錯覺。
他要她主動。要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邊,還要她為自己奉獻出一切,包括愛情。
然而無論怎么對她,賀嶼薇的心扉依舊穩定地、嚴絲合縫地封閉著。明明是年紀比他小那么多的女孩子,偶爾會像個姐姐似的,很為難地看著他。
哄著吧,她對他越發警惕。冷著吧,她該干嘛就干嘛。拉她上床吧,她現在純純傻傻地開始把他當床上的搭子。
余溫鈞在一方面無奈,一方面也堅持判斷。
像賀嶼薇這種人,本質是極為執拗的。她做任何決定時思考的時間都長,然而做出選擇后,也會義無反顧。
且,至死無悔。
他準備按照自己的步調,一步步地引領賀嶼薇,非要讓她染上自己的顏色,讓她那雙清澈眼睛里生出貪欲。
海水冷漠到,讓人以為它足夠溫柔又寬容。
*
余溫鈞在幾分鐘內作出行動。
通知酒店、隨行人員和司機緊急尋找賀嶼薇,甚至于,他已經思考動用港島的哪些人脈和警署關系,接下來的三天,上天入地,且要在各個海關和口岸堵人。
他擁有絕對的自信,賀嶼薇只要剩一口氣,整個港島乃至維港的海底每個貝殼都翻個遍也會把她拽出來。
余溫鈞剛要聯系一個頗有威望的地頭蛇,突然聽到旁邊的笑聲,兩個頗有姿色的都市女郎正在街頭自拍。
他才發現,自己不知覺間走到馬路的對面,而這附近是香奈兒的快閃店。
銅鑼灣和涉谷、紐約時代廣場有幾分相像,不大的地方,密集的人流,明亮的平價廣告牌,各種不同打扮的二十多歲年輕女孩子。她們背一個奢牌包,但是首飾、鞋和衣服卻都屬于快消品牌。
再難聽點說,普通階級的普通女孩子。略有姿色但成千上萬,毫不出奇。
余溫鈞的目光追隨著她們,同時,他的內心傳來一個聲音提醒,自己又因為她失控了。
這是第二次。
余溫鈞至今心有余悸,他在草原騎著馬,遠遠地看著弟弟向賀嶼薇揮出一鞭子,內心一瞬間所爆發的暴怒、殺心和焦慮。
明明平常對弟弟們很寬容,一旦有東西推動,余溫鈞知道自己能夠做到六親不認,斬草除根的。
余溫鈞不討厭卻也不喜歡自己的這一面。
他向來是一個有所保留的男人,很少允許自己在任何領域里放縱。哪怕是工作上,他都會在反復提醒自己要分清楚目的和手段,必須要撤回一些評判,才能更游刃有余地進行決策。
而余溫鈞性格底色也是不允許他對什么事表現出非同的執著。
他有弟弟們這一個缺點就夠了。
手機屏幕上,余溫鈞取消了和地頭蛇的通話。
他微微地閉上雙眼,調整呼吸。
這是練習箭道多年所養成的習慣。箭道老師每一次在射箭前都
會提醒:調整呼吸,把心關上。
任何時候,任何局,都要“該放即放,清爽利索”。
余溫鈞不缺女人,也不會被女人的任何痛苦和問題帶著走,更不會卷入情感的長期壓力和掙扎中。
他所給出的愛,永遠都是豐盛卻冷酷的愛。
如果,那個苦情的小孤女不惜演戲到這種程度都要從他身邊逃走,那么,不如就讓她跑兩天,親自體會到外面世界的冷暖。
偷渡的風險很大,如果被抓決計沒有好果子吃。而國外也并不是美好的烏托邦。全世界的富人和窮人,其實沒有本質區別。
賀嶼薇想要體驗顛簸、流離和被人魚肉的苦日子,他就讓她體驗。然后,等她重重受創,他再坐收漁翁之利。
但……不行。
他舍不得。
余溫鈞其實已經能夠意識到,擁有駭人執拗個性的人是自己。
他不會責怪賀嶼薇想跑,他只會責備自己管得太松——等找到她后,余溫鈞決定放棄這場純愛游戲,他不準備偽善地裝著給她自由,讓她個人成長。
一旦找到她,他就會順從自己心意,直接囚|禁她一輩子。后半輩子,她別想離開他家一分一秒。
余溫鈞下定決心后,重新睜開眼睛。然后一下子就看到街對角的女孩子。
*
并不是出現幻覺。
仿佛是大學校園里最樸實的書呆子,炎炎夏日,她依舊穿著那套反復洗過不知道多少次的灰色衛衣,下半身穿著高中校服短褲和球鞋,露出漂亮的小腿和腳踝。
賀嶼薇頭上戴著的,是余龍飛很早之前扔給她的法拉利摩納哥站鴨舌帽,遮著眉眼,下半張掛著個黑色口罩。
整身衣著毫無搭配可言。
賀嶼薇帶著一股極其陰暗又極其獨特的氣息,就像個從下水道里偷偷摸摸爬出來收租的印度房東,正站在世貿中心大廈的門口處,東張西望著。
余溫鈞過一會才意識到,那是他的車把她放下的地點。
賀嶼薇正在原地乖巧等待著,等他來接自己。
她……沒有逃走?
他的腳已經自動地跑過去,張嘴的那刻,嗓子居然被心跳聲填充。
余溫鈞硬是收回想牢牢握住她肩膀的手,咳嗽了聲:“玩得開心嗎?”
賀嶼薇扭過頭。
她自己摘下帽子,依舊是那雙斯斯文文,閃閃躲躲的清澈眼睛。
“香港好熱。”她困惑地說,“接下來我們去玩?你不工作了?”
余溫鈞愣怔幾秒。
隨后,他就為剛才的大驚失色感到某種可笑和百感交集。
也是啊,一個膽小如鼠的女孩子,在陌生城市里能逃跑到哪里去?
不對。
這個“膽小如鼠”的家伙曾經在深更半夜,獨身一人去荒廢的海邊小屋,以及,她一腳踩油門帶著他向一輛卡車沖去。再以及,她在內蒙騎著馬一路奔馳四五公里,還招惹了余龍飛……
余溫鈞目不轉睛地看著麻煩小孩:“手機給我。”
賀嶼薇第一次來香港,很多事情都不懂。
她帶手機但沒有開通海外漫游功能,因此接不到電話和短信。
余溫鈞輕輕地吁口氣。
他啞聲說:“剛剛去哪兒了?”
第88章 多云轉晴
身為北方人,賀嶼薇首次來到南方。
她被余溫鈞帶下車時,又很快地走進室內,并沒真切地感覺到南方夏日的威力,但獨自一人走出大樓,僅僅在戶外站著,就感覺汗水沿著腿肚子往下滴。
南方35度和北方38度,體感截然不同。
賀嶼薇戴上口罩,但劉海兒已經打彎兒貼在額頭和脖子,熱氣包裹著她,不僅僅是熱,還有無處可逃的粘噠噠。
原本美容院的空調凍得她還有點冷,外面卻一絲風都沒有,整個城市的空氣仿佛是一攤可以勉強呼吸的60度溫水,她感覺自己是一塊用溫水煮著的梨塊,煮熟了但沒煮透,嘴巴里發燙發熱。
在這股暑氣里,賀嶼薇感覺她靈魂里莫可名狀的“喪”和“戾氣”都被徹底的激發出來。她很想發脾氣——好熱!
“小姐?”
賀嶼薇堅持走了沒兩步,卻被叫住。
她僵硬地轉過身,面前是兩個身材高大的男性。
叫住自己的是一個皮膚略黑,背著巨大的旅行雙肩包的男人,他拎著兩杯奶茶,看上去兇悍,行動似乎極為矯捷。
賀嶼薇默然不語,等待對方把自己帶走。
年輕男人卻張口問她一條路名,賀嶼薇自然不知道香港的路名,她正被熱得心煩意亂,繼續不吭聲。
兩個人正大眼瞪小眼,有一個戴蕾絲帽,穿著極為繁復巴洛克風格的蛋糕裙女孩子氣喘吁吁地沖過來,黑皮男順手摟住她。
“找到你了!唉,不是說好先陪我去書店買漫畫和食譜嗎?還有桑先生你也不好,明知道他是超級路癡還跟著他亂跑!”
黑皮男笑著把手里的奶茶遞給女朋友,說是替她買什么乙女游戲和奶茶店的香港聯名,女孩子眉開眼笑。
接著,男人禮貌地跟賀嶼薇道歉,三人就要離開。
賀嶼薇怔怔地看著他們的背影。
她恍然,對方似乎不是派來看守自己的保鏢,只是路上一個找她問路的游客。
這三人說說笑笑的,都捧著奶茶。
賀嶼薇忍不住輕咽一下唾液,也覺得嘴巴有點干。香港的天氣真的超級超級超級熱!
自己不能愚蠢地站在戶外發呆。她整個人快熱趴了,無論想離開還是想怎么樣,得先找到一個涼爽、安全和安靜的地方才能思考。
……可是去哪里呢?
順理成章的,賀嶼薇就決定尾隨剛才向自己搭話的那三個人。
他們好像也是內地人,那個穿小裙子的漂亮女孩肯定認路,他們接下來要去逛書店?
書店是免費的,自己可以去書店吹吹空調。
*
香港是個極為有特色的超級大都市,也是亞洲數一數二的繁華城市。
建筑密度驚人,道路細窄,街道樓宇給人的圍合感很強,拔天大廈幾乎不獨立,大多數都有相鄰的建筑堆砌,四處都是商業品牌投放的廣告牌。
大街上有快步走過不同膚色的全世界游客,和不停嗶嗶嗶倒計時的紅綠燈,人行干道有密集斜劃著的交通黃色警戒線。
放眼過去,整個寸土寸金的商業區沒有任何綠植,馬路也不是內地常見柏油路而是水泥的,是一個十足十由鋼筋水泥澆筑制成的城市森林。
賀嶼薇卻目不斜視。
她對香港真的完完全全不感興趣,雙手插進上衣兜,壓低鴨舌帽,專心致志地跟蹤著前方的三個人。
那三人在繁華的馬路時還說說笑笑的,悠閑地city walk,根本沒察覺她的存在。
沒多久,有人注意到身后那道極度可疑且形影不離的灰色影子。
黑皮男目光一沉,他笑著跟另外兩人說點什么,獨自落到最后。
賀嶼薇硬生生地頓住腳步。
不能掉頭就走,如果黑皮男追她,她真的跑不動了。她也不敢繼續往前走,總覺得會被當成犯罪嫌疑分子被群毆……
幸好,賀嶼薇看到旁邊的廣告牌。
那里有一個開在二樓的獨立書局。
她低著頭,羞愧從黑皮男打量的目光中嗖地鉆到旁邊的門里。
沒想到,賀嶼薇在那家書店里逛得入迷,硬生生地在里面逗留了一個多小時。
等估摸著余溫鈞要來接自己的時間要到了,她也就再慢騰騰地走回到美容院門口。
“讓你等很久了?”她歉意地問。
*
余溫鈞隨手接過賀嶼薇拿著的書店袋子,里面有八本書。
一本是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另外一本是《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
剩下六本是漫畫。
一本是柯南,一本是《咒回之戰》。另外是兩
本少女漫,最后兩本是韓國和日本原版耽美漫畫,封面貼著鮮紅色的“限制級,僅限18歲以上的人閱讀”,和黑色警告“本物品內容可能令人反感,不可將本物品派發、傳播……”
封面上,一個臉色緋紅的黃毛男孩子正強勢地壓著另外的黑發男生親吻,另外一本封面則是一個赤裸上身且戴著酒紅圓墨鏡的男生,被兩個身上有刺青的男生抓著手,挑著項圈。
這種純純二次元的東西完全超出余溫鈞的理解范疇。
他心里門兒清的是,賀嶼薇買兩本帶字的正經書只是幌子,她感興趣的是后面六本漫畫。
還有,正常人會拿自己亡命天涯的錢,去買漫畫書嗎?
賀嶼薇垂下頭。
她讀高中的時候,班里女同學很流行看耽美小說和漫畫,但自己被爺爺奶奶約束著著,從來沒有機會讀過。
“香港書店里賣的都是正版書,就……有點好奇里面的內容。書有塑封,不能翻里面的內容,我就只能買下來……”
賀嶼薇解釋完后心里一沉。
余溫鈞不會像她的爺爺奶奶似的,看到她想讀這些不正經的東西,就直接撕個粉碎,再進行思想教育吧。
前段時間,她認真地復習會考,考試的結果又合格了。買幾本不正經的小黃書翻翻,也不過分吧?何況,自己年滿十八了,這書在香港是合法出版的。
但……那依舊是違反良俗公序道德的出版物。
余溫鈞要撕掉這幾本書,她也沒辦法阻止。
賀嶼薇沉默了會,再靜靜地說:“我沒打開保護膜。小票還裝在里面,書……應該是可以退的。”
余溫鈞將袋子還給她,迅速地打了一個電話。
她聽到他說“她在我身邊,沒關系了”,等掛完電話后,他已經調整好自己的表情,也不過是平淡地說,“銅鑼灣這里太亂,去中環。”
###
路上的時候,賀嶼薇略微不安地看著余溫鈞的臉。
她該怎么解釋自己沒去美容院?他沒追問這件事,是不是就這么糊弄過去比較好?
但余溫鈞剛才叫住她的表情,瞬間真的極其豐富且古怪,像是松了一口氣又像壓抑住什么盛怒。
賀嶼薇字斟句酌地說:“我知道,你想把我打扮得漂亮一點才帶我去美容院。不過,這是第一次來香港,我很緊張,你再讓我去美容院這種難度很高的地方,實在是……我就跑出來了。”
余溫鈞不置可否:“我不討厭你隨心所欲的樣子。下次去哪里,都要提前說一句。”
如果每聽到一句“不討厭”,她就能從余溫鈞那里收到一根2b鉛筆,賀嶼薇覺得自己兜里至少已經有(賣鉛筆后合法所得收入的)一百多塊錢了。
不過,賀嶼薇也試著和這件事和解。
反正也猜不透他想什么,余溫鈞只要不直說,她就當聽不懂。他只要說了她不愛聽的話,她就當聽不見。他無論怎么對她,她都只喜歡自己。
她只是再次道歉。
余溫鈞只是拍拍她的膝蓋,再冷不丁地說:“剛剛沒找到你的人,嚇我一跳。”
賀嶼薇從未聽過這沉穩男人對任何事發表“嚇我一跳”的態度,不由想仔細觀察著余溫鈞的表情,而這時候,喉嚨越發干痛。
她剛剛在書店里久站,又兩次在戶外步行,口渴得要命。賀嶼薇很后悔,她沒帶酒店房間里的免費瓶裝礦泉水。
啊,說不定余溫鈞的車上備著水。
賀嶼薇開始在他的車上尋找是否有瓶裝礦泉水,余溫鈞便問怎么回事,又暈車了。
“我想喝點水。”
余溫鈞聞言便向車窗瞥一眼,車已經到了金鐘。
他敲敲隔板,讓司機停車。而等他們站在路邊,余溫鈞就帶她走入一家街邊的店鋪。
從櫥窗來看,這似乎是一家珠寶店。
但進門后,余溫鈞就吩咐迎過來的店員小姐:“端兩杯水。”
賀嶼薇從他推開玻璃門的那一刻,就緊緊地抱住他的胳膊,試圖把他拽走。
余溫鈞終于如她所愿瘋掉了嗎?這可是一家珠寶店,他卻跑進來要水喝?他們絕對會被打出去的吧!
二人已經成為店鋪的焦點。
迎上來的店員小姐愣了一下,她打量了一下余溫鈞,他們很快被迎接到一個沒有窗戶的暗間,頭頂的空調涼嗖嗖的。
*
賀嶼薇和余溫鈞坐在棕色絲絨的古典沙發上,旁邊有一名穿著西裝的男銷售,彬彬有禮地托著銀色餐盤,幫他們倒上兩杯香氣裊裊的紅茶。
她目瞪口呆地坐著,膝蓋處擱著一本厚厚的冊子,是對方遞過來近期鉆石訂貨單的式樣。
店員小姐柔聲問:“先生,太太,今天主要是想看點什么?”
她求助地看著余溫鈞,他卻端著茶杯,只是垂眸,聞聞茶葉,但沒有喝下去。
店員小姐目光灼灼地看著賀嶼薇。
即使全世界最沉默寡言的石頭人也被逼著開口說話,賀嶼薇硬著頭皮說:“對不起,我們什么都不買。那個,就是走錯了。”
余溫鈞卻用一種無需質疑的口吻說:“你不是要喝水嗎?在這里喝完再走。”又淡淡說,“項鏈、手鐲,表——只要是店鋪現貨,都拿過來。”
這絕對是賀嶼薇這輩子喝過最昂貴的一杯茶,也是她這輩子最眼花繚亂的40分鐘。
另外的店員小姐戴著白色的手套,半蹲在身邊,旁邊則站著一個全身黑衣的安保。
他們在小黑屋里看了足足四大盤閃耀且沉甸甸的珠寶。
當被問到偏好時,余溫鈞簡單明了提供了四個字。
“只要滿鉆。”
從柜姐紅光滿面的表情里,賀嶼薇察覺到,這是一個很貴的決定。
賀嶼薇本著“隨便盲選一個糊弄過去,反正也和我無關”的無奈心情,但余溫鈞選東西很細,相同品類的珠寶都讓她挑選了三件。
柜姐恨不得把她十根手指都用珠寶掛上,用不標準的普通話介紹,賀嶼薇拼命地想抽手,用標準的普通話拒絕。
余溫鈞放下茶杯,從銷售小姐那里接過專用的螺絲刀,為賀嶼薇擰緊一個白金手鐲。
手鐲的造型簡潔硬朗,就像一根釘子彎折成圈,上面鑲滿鉆石,即使是在暗室,鉆石都如同星河璀璨般閃爍,戴著明晃晃的,爆裂般的光芒。
她的手腕極瘦,幾乎是皮包骨,疊戴鉆石手鐲都晃蕩晃蕩的,敲打到骨頭,比起手鐲更適合戴手鏈。不過,當她配上戒指,項鏈和手鏈,一整套滿鉆繁復的珠寶壓上,賀嶼薇的整個人才算有了點實感。
余溫鈞姑且算是滿意,又聽銷售小姐在瘋狂贊美賀嶼薇戴什么都好看。
他抬起頭,卻發現賀嶼薇根本就沒關注手腕上那一排鉆石手鐲。
她正一眼不眨地靜靜看著他。
兩人對視,余溫鈞莫名有點悸動和惱火,但還是問:“不喜歡?”
賀嶼薇移開目光,嘀咕了句:“……不,不討厭牽手。”
她又在說什么?
余溫鈞一怔,這才意識為她戴好手鐲后,自己就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兩人正在十指相扣。
他立刻若無其事地放開,轉頭跟柜姐說:“剛剛挑的那些都要了。”
第89章 晴轉多云
結賬的時候,銷售小姐程序性地問是否是第一次購買該品牌。
賀嶼薇在旁邊等著。如果余溫鈞報出自己的高級會員號,她一丁點兒都不意外。
余溫鈞握著錢包沉吟片刻,說:“給她新開一個戶頭,今天的珠寶都算在她名下的。你們也加一下她的聯系方式,也許,她以后還有什么想買的東西,就直接找你訂。”
店鋪內購買的珠寶會被直接送到她的酒店房間里。但剛剛那款釘子的手鐲,還留在她的手腕。
賀嶼薇把手別在身后,試圖把手鐲摘下來,但無論怎么脫都紋絲不動。
她心想,回去涂點油就能摘了。
*
出了珠寶
店,余溫鈞又把她扯進另外的一家女裝店。
店名有點簡單,叫miumiu
不同于余哲寧帶賀嶼薇所去過的阿瑪尼,這家店的風格似乎偏向學院派的少女風,灰色的百褶裙和襯衫,還有性感的低腰半身裙和短上衣,更有各種俏皮可愛的配飾,她家櫥窗處擺著的棕色包也仿佛像日本高中生的上學包。
這一次,余溫鈞連話都懶得說。
他往沙發一坐,就用眼神示意她趕緊買件新衣服,把她那身礙眼的連帽衫換了。
賀嶼薇先挑了件灰色連帽衫和衛褲,被余溫鈞瞪后放下,她轉了兩圈,終于拿起兩件連衣裙和襯衫。
依舊是不考慮價格標簽的購物。
就像舊式電腦上,動動鼠標就能玩的美少女換裝游戲,令人渾身軟綿綿的,輕飄飄的。
試了三套衣服后,賀嶼薇站在試衣間的鏡子前打量著自己,她也忍不住想,如果做了臉部美容,她穿裙子會更得體吧。
兩人再走出店鋪,賀嶼薇已經穿著新毛衣和新裙子,還戴上新的漁夫帽。
余溫鈞沒讓店員替她選擇,他也沒發表意見。
賀嶼薇就純靠自己努力,搭配出來的卡其色襯衫、棕色格紋a裙搭配小皮鞋。雖然整體零零碎碎,但又意外的青春撲面,很乖也很高級,并沒有很用力過度的感覺,
結賬時,余溫鈞又順手給她買了一堆發箍發卡鑰匙扣皮包掛件腰帶襪子等零零碎碎。
甚至,他在SA的推薦下,還買了一個棕色玳瑁的防藍光框架眼鏡。
余溫鈞意猶未盡:“自己再選最后一個包。”
服務他倆的SA,已經從一個人變成了三個人。賀嶼薇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指了下棕色的小號包。
“夠了。”她再次說,“真的買太多了。”
*
等結束完購物,司機和保鏢替他們取走至少十個購物袋。
賀嶼薇從不喜歡購物,體力到了極限,但也許從頭到尾都換了新衣服新鞋,精神上又隱約有一種振奮感。
接下來,他恐怕要帶她去挑內衣了。她全身上下,也就內衣是舊的了。
余溫鈞卻問她想吃中餐或西餐,似乎準備結束購物之旅。
賀嶼薇也不知道香港除了黃油曲奇餅干以外,還有什么好吃的,她對食物的興趣不大。
不過,賀嶼薇也學聰明了。什么事都交給余溫鈞選,也很危險。
她思考片刻,便問香港有麥當勞嗎。
余溫鈞果然皺起眉。
“我沒在香港吃過。”他冷淡地說。
“我身上還有錢,可以請你吃麥當勞。”賀嶼薇手里還提著miumiu的袋子,里面是她的舊衣服和鴨舌帽,剛才沒好意思交給別人,但那袋子太大,而路過的人,或多或少看她一眼。
余溫鈞用手機導航搜周邊的麥當勞,他不打算幫她提袋子,又把保鏢叫過來,讓他把那袋舊衣服先扔車后座。
“走吧。”他說。
賀嶼薇的目光落在他空著的手上,她搖搖頭,還是邁著疲勞的雙腿,追上他的背影。
中環上班的白領比銅鑼灣多,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他們和賀嶼薇擦肩而過,她不禁好奇地看著這群精致打扮的上班族,只覺得很佩服他們能找到工作。而她渾身都是汗,再次哀嘆香港的夏天真夠熱的。
他們走路去麥當勞,腕上的鉆石手鐲像手銬樣沉沉地墜著。她不由思考,回到酒店,余龍飛看到她戴這手鐲怎么解釋?余哲寧看到后她又該怎么辦搪塞?
還有……
余溫鈞好像有點怪怪的。
賀嶼薇其實知道,余溫鈞在擔憂什么。
不過,她也今天從美容院出來,確實沒有動過想逃跑的念頭。
賀嶼薇目光再看著前方男人的背影。余溫鈞剛剛坐在miumiu店里等她,所有人都認定他是她男朋友,而不是哥哥或長輩或金主什么的。
但是……他們之間絕對不是戀愛關系吧?
余溫鈞說她應該認真地處理兩人的關系,但是,只有她認真也不行吧?
*
兩人停留在麥當勞的自動點餐機前,賀嶼薇就把她腦海里的糾結忘了。
她干脆地點了草莓奶昔和薯條,余溫鈞看了菜單半天,才勉強點了蝦堡套餐。
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想坐高椅子,看著窗外。
落座沒一會,店里來了一些菲律賓女傭。她們穿著黯淡土氣的衣衫,卻戴著各種亮閃閃的配飾,手表,戒指,甚至還做了美甲,正用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嘰嘰喳喳地聊天,也笑嘻嘻吃著漢堡薯條。
賀嶼薇神奇地松了一口氣。
她想,余溫鈞打扮她,應該就像富家太太去打扮菲傭似的吧。
然而喝奶昔的時候,余溫鈞卻說了一句奇怪的話:“薇薇,你已經失去這輩子唯一一次逃跑的可能。”
她不禁問:“啊?”
余溫鈞罕見地沒有回答她的話,只說:“你的薯條看起來還可以。”
賀嶼薇面前的餐盤上只有一個食物。大份的焦黃色油炸薯條鋪在上面,余溫鈞的目光掃了一下薯條,再看著她。
她立刻警惕起來。
余溫鈞這個男人,骨子里比誰都懂怎么欺負人。接下來,他絕對會讓她親自喂他吃薯條。說不定,余溫鈞還會逼著她用嘴對嘴的方式喂。
如果兩人單獨相處,她會無奈地答應,但賀嶼薇絕對不肯在公開場合做出這么親密的舉動。
“不行,不行……。”她只能哄他,“我給你表演一個節目吧。”
余溫鈞果然撐著頭,在旁邊看她能鼓搗出什么名堂。賀嶼薇洗完手,用薯條在餐巾紙上擺出一個歪歪扭扭的“余”字。
他看了看,明知故問:“這是什么字?”
“嗯?這是你的姓,我擺得不好嗎?”她趕緊調整著薯條的方向。薯條的長短不一,但應該能看出來是一個“余”字吧。
“只擺一個姓?不知道我的名字嗎?”
“……薯條不夠了,只能拼個余字。”她說,“我肯定知道你名字。”
余溫鈞隨意地從她的餐盤中捻起一根薯條:“那么,你叫我什么?”
在香港,在麥當勞,在嘰嘰喳喳坐著的菲傭旁邊,在擺放音樂且嘈雜的環境中,兩人是附近唯一用普通話交流的客人。
賀嶼薇抬頭看著他。
余溫鈞說:“薇薇,我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簡單三個字,明明就在舌尖,卻仿佛成為咒語,成為她唯一能聽得懂且回答得出的正確答案。
她曾經懷著尊敬和懼怕的心情,稱呼他為“余董事長”。而又在很長一段時間,她在心里用各種所能想出的動物名稱呼他。
但慢慢地,她又對他直呼其名,沒大沒小起來。
他叫余溫鈞。
他是余溫鈞。她怎么可能忘記也怎么可能不知道,但簡單的三個字,卻像是鎖鏈似的層層綁著她的舌頭和心臟。
賀嶼薇在他的注視中無法順利地念出來。
前方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看上去極其美麗,只等她頭腦一熱跳進去,就會被急湍沖進萬劫不復的境地。她真的不想靠近,只是想穩住自己,可是心情一直都被他帶著走。
“公、公開場合里大聲叫名字很丟臉。”賀嶼薇再次垂下目光,然而,她的耳朵連帶脖子徹底紅一片,就推了推他的手,“你手上那根薯條徹底涼掉就不好吃了,快點吃。”
余溫鈞就把手里還舉著的一根薯條吃掉。
他在炎熱的香港,倒是規規矩矩地開始穿起純色襯衫和西裝,但坐在麥當勞里顯得很奇怪,有一種他人無法比擬的風姿。
明明嘴里說著逗她玩兒的話,又帶著一股專制和壓迫感,他的臉色和往常一樣波瀾不興的,眼睛卻一直沒離開她。
賀嶼薇不敢再說話,她咬著吸管,一口氣足足把奶昔喝到底,整個人依舊坐立難安。
突然間“啊”了聲。她想到雖然剛來完月經,但似乎不應該在短時間內大量地吃冷飲。
他說:“哦,我正考慮今晚讓你去我房間。”
“你再重新考慮一下。”她垂著眼簾,小聲說。
第90章 低云量
之后的兩周,余溫鈞依舊很忙。
甚至于,忙到整個人徹底消失。
她之后只在早餐時看到他一面,但場景不太愉快。
余溫鈞正在叱責余龍飛什么,甚至直接拍了桌子,余龍飛則縮著頭。玖伯關上門,兩人面色都極為嚴峻。
兄弟倆沒吃完早餐就直接走人。
她隱約知
道,余龍飛好像闖禍了,余溫鈞正在香港找人幫他解決問題。
……嗯,他的煩惱其實也很多啊。
但是拋開余溫鈞,賀嶼薇則度過了此生最為奢侈且最為悠閑的一個暑假。
她先在深圳短暫地住了兩日,墨姨居然也在,接著上駕校,順利通過三個科目的考試,取得駕照。
余溫鈞不嫌麻煩,他一大早派車送她去深圳,晚上還要她回酒店。賀嶼薇已經能忽視她的壯漢司機和保鏢,坐在車上,她就默默讀著耽美漫畫。
而取得駕照后,整個人徹底無事可做。
*
每天上午,賀嶼薇醒來,睜開眼睛,就下樓吃酒店自助早餐,吃飽后,漫無目的地在酒店四周閑逛。
這是歷史悠久的奢華老酒店,每一個細節都被精心設計過,她的房間里也配備一座可以觀海的望遠鏡(但賀嶼薇一次也沒用過)。
中午的時候,司機準時接她去美容院。
不管怎么抗拒,賀嶼薇還是又被重新拉回去做了各式各樣的美容項目。
在粵語、英語和普通話的三輪攻擊下,在小姐姐們一聲聲的夸獎中,她迷失了方向。
美容小姐的手和儀器,在她的臉上和胸口輕柔地推來推去,并逐漸加入輕醫美、spa和按摩。修剪眉毛、指甲和頭發,又被美容院小姐勸做了脫毛項目和光子,激光后的烤焦味中,整個人像海豚一樣渾身光滑且香噴噴的。
做完美容,賀嶼薇會去誠品書店溜達。
香港的紙質書動輒一百多港幣,賀嶼薇買了幾本R18漫畫,也覺得有點太貴了。她很快發現,酒店為住客提供免費的報紙、時尚雜志和金融刊物。
于是,賀嶼薇每天下午就躺在房間的海景椅前,邊喝礦泉水邊像退休老干部似的仔仔細細看完五份報紙和雜志。
發行的報紙是繁體字,排版也不一樣。
但繁體漫畫都能啃,新聞也就半猜半懂地往下讀。
薄薄的報紙包含著大量信息量。國際新聞,經濟股市,兩岸大事,港島內招生就業,旅游娛樂都有涉及。而港媒經常會冒出很刻薄且一針見血的評論。
最近的新聞是李氏豪門的大小姐嫁了一個奇葩,她樂呵呵地從頭看到尾。
唯獨有一次,賀嶼薇在翻報紙時瞄到標題“英國露營案件”,她立刻就把那一頁撇掉,轉而發了一下午的呆。
*
大部分時間,賀嶼薇是不怎么吃晚飯的。
她會在保鏢的陪同下去戶外散步。因為畏懼香港的夏天,每次走到酒店門口的噴泉處,再被燙到一般再默默地退回來。
保鏢問她要不要出去逛,賀嶼薇覺得帶保鏢出去很矚目,哪里都懶得去。
玖伯正好來酒店替余溫鈞收拾衣服,說酒店提供游泳教練,就建議她去學游泳。
奢華酒店的泳池通常沒什么人
偶爾會有貴婦帶著小朋友學游泳,或者是幾個穿比基尼且極為性感的姑娘正在自拍,還有游得飛快且誰也不看的中年人。
他們不在意她,她也不在意他們。
到晚上九點鐘,賀嶼薇會再吃一點夜床服務送的水果,因為每天游50分鐘的泳還是挺累的,直接倒頭睡覺。
24小時很快過去。一周很快就過去。一個月很快就過去。
最初,賀嶼薇對這種悠閑生活帶有一股濃重的天然罪惡感。
像是這種,每天都睡覺、美容和spa,規律運動、隨意看書,沒有人打擾和規訓她,完全不考慮任何工作、學習和社交壓力的富貴閑人生活——這樣無所事事的生活似乎不應該屬于她的。
她僅僅是在虛度光陰,浪費青春和社會資源,是在向罪惡墮落。
……但,賀嶼薇在余家的前幾個月,除了復習會考,也過著類似的日子。
她并沒有像真正的富人那樣,每天醉生夢死,或大手大腳地買各類奢侈品,私人飛機全球飛來飛去的度假,
她也就是住在半島酒店房間,安安靜靜地當一個米蟲罷了。
賀嶼薇也知道,這種生活極端地脆弱。
只要沒有余溫鈞的財力支持,她馬上又得回去當一個女服務員了——但,體力工作也并不丟臉吧。
自己這輩子,是不太可能去當公務員、醫生、律師、工程師,會計、生意人或老師。那類社會階級認同感比較高的普通職業,她既不喜歡也沒興趣。
而體力工作只要找對方向也能賺錢。
*
余溫鈞和余龍飛在香港各自持有幾套私人房產。
不常住的幾所公寓都出租。其中一套高級公寓到期了,玖伯就帶賀嶼薇抽空去房間收房。
那是一套3000尺的復式海景公寓。
打開窗戶,能看到下面綠意蔥蔥的空中花園,還有提供業主免費享用的戶外泳池、健身房和閱讀室。物業服務比內地周到一大截。
玖伯正在外面和管理處詢問各項事宜,兩個菲傭麻利地收拾著,賀嶼薇小聲詢問了一下菲傭的工資。
香港勞工處規定,菲傭每個月的法定工資不低于4870港幣,雇主需要負擔他們的餐飲住宿,保險費和探親往返機票。
而香港普通人的日薪差不多能達到1600元。洗碗工能開到2萬港幣。
賀嶼薇陷入巨大震撼和隱隱后悔里——那天是不是應該逃走?
怪不得曾經有不少人偷渡來香港。經濟發達的地方,提供給體力工作者的福利也不差。
賀嶼薇覺得,嗯,自己有點喜歡上了香港。
她回去算了一筆賬。
這輩子不考慮結婚,維持單身的生活基礎開支并不高。如果走投無路,可以再去當保姆。
“我現在又會英語,又有駕照,又懂家務,還年輕,還會打掃衛生,這簡直就是天選的專業菲傭啊。”賀嶼薇自言自語,“聽說香港月嫂的工資是5萬多港幣。明天的時候,我可以去書店買一本母嬰雜志回來看看。小鈺不是營養師嗎?我以后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她,我還可以賺營養師的那份工資。”
沒有香港身份,也不可能輕易找到這種工作,但這個思路可以說打開了賀嶼薇的眼界。
每天翻報紙,她不再看八卦,而是會格外細讀經濟發展和就業指導那一欄,把感興趣的職業剪下來。
學會游泳后,玖伯又建議去報名一個西餐餐飲禮儀的短期培訓課。
賀嶼薇答應了,甚至還主動問有什么其他能學的。
尤其是,去學適合找工作的技能。
“……學學打高爾夫吧。”玖伯說,“以后談生意的時候,也能帶你一起。”
高爾夫,漫畫里老年人的專屬愛好。
賀嶼薇覺得她運動神經很糟糕,在跑步機上跑一公里都氣喘吁吁。
悲觀地想,她很可能在沒學會高爾夫前就會被余溫鈞拋棄。但換個積極的思路,她也不太可能自己花錢去學高爾夫。
“我想學。”她堅定地點頭,就當漲漲人生見識吧。
*
玖伯也覺得,賀嶼薇挺有意思。
大部分窮人家的孩子,即使沒見過什么世面,自尊心卻出奇得高,經不起任何的批評和指正。
階級的流動,會讓當事人感到巨大的羞恥。
李訣當初被余溫鈞帶回家,他就面臨這種困境。甚至于刻意地蔑視很多東西。余溫鈞曾經花了很大功夫才把李訣的一些底層壞習慣給扳回來。
不過,賀嶼薇的性格里沒有那么多的刺。
別人給她好東西,她就默默地收著。別人帶她去高檔場所,她就觀察著。雖然很多時候,她在人群里表現出一種手足無措的孤僻態度,對尖端人群和他們的奢侈生活感到極度的不理解,卻也不會感到不甘,怨恨、沖動和羨慕。
她的日常生活規律得很,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更漠然且踏實地活著。
就算賀嶼薇不是余溫鈞的女人,她也是他比較喜歡的員工。余溫鈞嘴上總說喜歡怪小孩,也只是因為,他自己就是
很有個性的人罷了。
不過,玖伯最喜歡賀嶼薇的一點還是,她和女兒小鈺很像。
他和余溫鈞滿世界跑來跑去,樂此不疲地做生意,大概沒有退休的一天,因此搞不懂年輕女孩不喜歡購物不喜歡大城市,她們居然最喜歡在房間待著。
*
賀嶼薇對香港的興趣依舊不算很多。
她大部分時間窩在酒店,看書,用電腦上上網,反復看買來的耽美漫畫,有的時候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這天深夜,賀嶼薇突然在睡夢中被吻醒,從臉頰到耳垂。
久違的香味混合著成熟男人味,瞬間被填滿的感覺讓她的身體先于大腦直接恢復清醒。
她一邊捂著肚子一邊用肩膀頂他胸膛,抵抗他不斷撞過來的腰身。
“放松。”他的喘息很低,再命令,“別勾引我。”
賀嶼薇顫抖著:“……你工作忙完了嗎?”
這段時間,余溫鈞偶爾會在清早來她房間,但什么都沒做,摸摸她的頭,悄然留下一堆進口營養品或幾件亮閃閃的珠寶,就走了。
感覺就像童話里的搬運烏鴉似的。
“工作永遠不可能忙完。”他的體溫從很深的地方傳來,余溫鈞側躺著,邊深深親她的耳垂邊抬高她一邊的腿,“總算解決了比較緊急的問題。李訣也跑過來了,那小子挺有一手的,我也終于閑下來。聽說你現在都學會游泳和打球了?不錯。明天稍微打扮一下,我們出去看場賽馬。”
明天什么?賽馬和游泳有關系嗎?
賀嶼薇模模糊糊地想,大腦紛亂得讓她什么都想不起來,他卻不說話了,就在背后禁錮著她臀部。
將近一個半月沒做這種事了。她一波接著又一波地發抖,想伸出手開燈。
余溫鈞摁住賀嶼薇的手腕,她還帶著他買的鉆石釘子手鐲,那里有一個尖銳的角,會劃傷兩人的身體。而他的胳膊也碰到什么,原來枕頭旁邊就是漫畫書。
余溫鈞也是無奈了。
“一直縮在房間里看漫畫?不出去逛逛?好好吃飯了嗎?想我嗎?”
她敷衍地哼兩聲。
除了余溫鈞和玖伯,沒有人關注她每天具體做什么。
“我困……”她小聲地說
背后的人再柔聲說:“睡你的。很快完事。”
他將被子拽過來嚴嚴密密地蓋住她上身,只露著屁股。一只手環著她的腰讓她繼續側躺。
腰被沖塌幾次,就像滾燙的茶撞進杯里成的水花,賀嶼薇的骨頭仿佛被一條條地抽走,速度上去了,她忍不住開始叫,眼前的世界在晃動、填滿和充實,接著又歪斜。
持續了好久好久,她才發現自己半邊身體都趴在地板上,眼看就要撞下床,余溫鈞卻還在用力地往下按她的身子。
她長長的發尾,粘著汗,沾到顫抖的脊背和胳膊上,她迫不得已叫他名字,他這才握住她的腳踝,再把她重新撈上床。
片刻的哭腔后,她再求饒:“沒法睡……”
“我會哄你睡。”余溫鈞簡單說,接著又輕問他懷里的人,“這樣舒服嗎?”
她的胸在他掌心里,有一種將破未破的飽脹感但又滑溜溜的,他揉著揉著開始握住她的腰,越發變本加厲。
她拽過膝蓋下潔白的鵝絨枕頭牢牢地蓋住通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