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八九不離十,打一字。”
“雜!”
“何火無蟲,打一蟲。”
“螢火蟲!”
“小時大,大時小,漸漸大,不見了,打一水中物。”
沈棠寧和謝嘉妤從金魚池旁離開后,結伴聯袂來到了岸上?一處掛滿燈籠的彩棚中。
彩燈的老板在亭中用彩線綴下成?百上?千的燈謎,規定凡猜中十個燈謎者,贈一盞彩燈,猜中三十個燈謎者,假若再射中不遠處懸吊的彩環,便可得一盞制作更為精美的兔子燈。
謝嘉妤急得抓耳撓腮,“這水中物到底是什么東西?”
她一連猜了幾?個謎底,燈老板都?搖頭笑而不語,周圍圍觀的游人們也猜不出來,沈棠寧其實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只是大家都?不說話,她也不好意思開口。
“嫂嫂,算了,我們去挑盞燈吧!”
謝嘉妤晃了她一下,意興闌珊。
沈棠寧拍拍她的手,對燈老板道:“潮起時石子隱沒水中變小,潮落時石子露出水面變大,所以謎底是水中石?”
燈老板喜道:“正?是,答案乃水中石!”
又上?下打量沈棠寧,眼?中露出毫不掩飾地驚艷之色,“沒想到這位娘子不光樣貌不俗,才思更是敏捷,娘子若不嫌棄,鄙人愿贈娘子與這位姑娘每人一盞荷花燈!”
“荷花燈我們買過了,我想要那盞最漂亮的兔子燈可以嗎?”謝嘉妤眼?巴巴道。
燈老板指著外面的彩環道:“那不成?,兔子燈需得猜中三十個燈謎,再射中彩環才行。”
猜燈謎不難,難的卻是射彩環,謝嘉妤抬眼?看?去,只見彩環離著她至少有二三百步,都?到對面的亭子里去了,其上?綁著一塊紅紗,夜色昏暗,如果?不是仔細看?的話甚至都?看?不清楚還有柄環在那兒佇立著。
謝嘉妤卻拊掌笑道:“這還不簡單,我哥哥可是神射手,有他在那盞兔子燈還不是手到擒來!”
周圍圍觀的士子聽罷便打趣道:“小姑娘你年紀不大,口氣卻不小,你兄長能有多厲害?昔日呂奉先轅門射戟,三鎮節度使耿忠慎百步外射殺敵軍首領不過如此,你兄長怕不是耿老將?軍在世哈哈哈!”
謝嘉妤也不惱,依舊笑瞇瞇地昂著頭挺著胸,打發丫鬟瓊香立即去尋謝瞻,她對沈棠寧道:“嫂嫂,等?哥哥把彩環射下來,我讓哥哥把兔子燈送給你當新年禮物,你就?瞧好了吧!”
沈棠寧失笑,搖頭說她并不想要兔子燈。
但謝嘉妤以為沈棠寧只是客套,她這個妹妹對哥哥的箭術胸有成?竹,拍著胸脯百般夸下了海口。
不多時,人群中自動地從中間分開,爆發出喧嚷的響動,一個身形高大偉岸的男人從其中走來,即使看?不清長相,只看?輪廓,遠遠瞧來也很?是個極俊美英武的男子。
女?子們已經?開始沸騰尖叫了,無他,因?有人認出來這俊帥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那昔日里白馬銀弓過長街的小將?軍謝瞻。
奈何謝瞻眉眼?冷峻,目不斜視,眾人皆不敢上?前與他搭話,只敢癡癡地在人群里仰望著他指指點點。
謝嘉妤見到謝瞻一喜,忙跑過去挽住他道:“哥哥,嫂嫂想要那盞兔子燈,需得射中對面那間亭子里的彩環,你幫幫我們吧!”
沈棠寧終于反應過來了,原來謝嘉妤是想借此撮合她與謝瞻!
她心里頓時又是錯愕又是無可奈何,謝嘉妤的好意她自然是無福消受,正?待上?前去趕緊解釋一二,以免他心生誤會,卻見人群中的謝瞻忽轉頭看?向了她。
謝瞻天生條件優越,寬肩窄腰,身量頎長挺拔,已使他在人群之中猶如鶴立,偏他這張臉劍眉鳳目,是那種看?一眼?便能立即叫人臉紅心跳的,極具男子氣概的長相。
沈棠寧定了定神,意外發現謝瞻臉色似乎不大好,鳳目冰冷,薄唇緊抿。
謝嘉妤話音剛落,謝瞻便猛地抓起案上?的弓弩,大步走到彩線旁,彎弓搭箭一氣呵成?。
他甚至都?沒有瞄準,只聽“錚”的一聲悶響,轉眼?那箭矢從彩環狹窄的間壁穿過,不知飛到了何處去。
眾人尚未反應過來,便見對面的彩環“咣當”一下應聲而掉。
有好事者去尋,最終發現箭竟是牢牢地釘進?了亭子對面的一顆老柳上?。
這可是一支沒有箭鏃的木箭!
四?周頓時沸騰了起來,眾人禁不住都?用驚艷的目光看?向人群中央那高大俊美的青年。
謝瞻卻扔了弓弩,徑直走到猶自發怔的沈棠寧面前,抓起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他就?這么悶聲不響地走著,且步子又大又快,沈棠寧哪里追得上?,跟得很?是吃力,她還挺著個大肚子,沒過多久便是氣喘吁吁。
“你……你做什么,你慢些,我跟不上?!”
謝瞻腳步突然停住,沈棠寧臉險些撞到他的后背上?,忙護著肚子頓住腳,疑惑地抬起頭。
謝瞻滿臉陰沉地看著她。
沈棠寧其實從剛剛就?察覺到他有些不大對了。
說實話,他這模樣她心里頭是有些發憷的,只是他為何又這個樣子,任她想破腦袋也猜不到。
老實說,討厭歸討厭,她還是很?害怕他發火的,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瞧你臉色不太好……”
“這么盼著我難受,是不是我不舒服你就?舒服了?”
沈棠寧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不陰不陽地冷笑,“哦,我倒是忘了,你有這么多舊情郎,哪一個對你不是溫柔體貼,你難不成?還以為我會跟那些蠢貨一樣,被你這張臉迷住不成??你也不去拿張鏡子照照自己,你也配!”
沈棠寧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
“你……”
“你現在給我閉嘴,我不想聽你說一個字!”
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聲,嚇得周圍的路人人趕忙遠遠地躲了去。
有膽大的好事者們伸長脖子,好奇地朝那人群中央身板單弱,肚子卻高高隆起的女?子看?去。
沈棠寧死死地咬著唇,努力憋忍著眼?淚,可在路人不斷投來的目光中,幾?乎想要立即找個地洞鉆進?去。
他又是這樣,這個混蛋,他怎么能又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羞辱她……
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從她的臉頰上?一顆顆滾落,仿佛止不住般。
沈棠寧再忍不住,哭出了聲來。
哭聲越來越大,四?周的路人有些就?小聲議論了起來,還伸出手朝著兩人指指點點。
謝瞻陰測測地看?回?去,路人見他面相這般兇神惡煞,不好招惹,趕緊扭頭也就?走了。但擋不住街上?人多,被這么多人圍著,謝瞻面上?也有些掛不住了。
沒想到她這么容易就?被弄哭了,女?人就?是麻煩!
謝瞻心里咒罵了一句,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警告道:“沈棠寧,你給我住嘴!”
沈棠寧通紅著眼?恨恨瞪他。她就?跟和他作對似的,他不讓她哭,她偏哭得聲兒更大了。
謝瞻氣急敗壞了,上?前直接捂她的嘴巴。
“你再哭,再哭聲試試?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送到金魚池丟下去,到時候你就?算在水里哭死也沒人管你!”
沈棠寧一駭,果?然哭聲就?小了許多。謝瞻松了口氣,用手胡亂涂抹了她臉上?的淚,抓起她的胳膊繼續走,煩躁地想回?去算了,早知便不出來了,徒惹一肚子氣!
“姑娘,姑娘,敢問?金魚池怎么走?”
迎面而來的書?生見對面的佳人眼?眶紅紅,含嗔帶怨,忍不住走上?前去攔住問?:“姑娘,敢問?金魚池怎么走?”
沈棠寧抬起頭,又飛快地垂下去。
她指了一個方向,“那邊。”
書?生看?呆了眼?,說:“姑娘,你,你真美,像天上?的仙子……”
一語未落只聽有人冷笑著道:“我看?你像地里的泥鰍,滾!”
書?生唬了一跳,定睛一瞧,原來這姑娘的身旁還站著個男子,那男子面似修羅,臉罩寒霜,神情兇悍至極。
而女?子神情畏懼,貌若天仙,卻形容凄楚,像只哭紅了眼?的可憐小兔兒。
書?生頓生無限憐惜之情,指著謝瞻勃然大怒道:“你才該滾!我看?你是強搶良家民女?,這姑娘壓根就?不愿跟你,她定是被迫的!”
“你想多管閑事?很?好,恰巧爺的骨頭今日也癢得很?!”
說罷謝瞻一把抄起書?生的領子。
謝瞻本就?生得高大,書?生與他對罵都?得全程抬著頭,剛才不過一時沖動之言,眼?下見他這般霸道強橫,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竟似要當眾毆打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免大驚失色。
再往下,赫然瞟見沈棠寧渾圓的大肚子,原來羅敷有夫,佳人已為人婦!他眼?睛光盯著沈棠寧的臉,全然沒有注意到她盤成?婦人的發髻,身旁的丈夫,和已經?大了的肚子上?!
書?生囁嚅幾?句,訕訕地掙開溜了,一聲不吭。
“誰準你和他說話?我一個轉眼?的功夫你就?和別的男人勾搭上?了,是不是我不在你都?能跟著去他家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婦道,什么叫做禮義廉恥?!”
謝瞻扭回?頭怒瞪著沈棠寧。他此刻怒氣熾盛,雙目猶如噴火,形容簡直可怖至極。
沈棠寧白了臉抖著道:“我、我沒有勾引他,是他向我問?路,不是我主動與他搭訕……”
聽了這話謝瞻卻更氣了,兩肋熊熊生邪火。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氣什么,是氣她路上?隨便一個男人和她問?話她都?溫言細語地回?答,偏偏對他沒什么好話,還是那酸儒說他強迫了沈棠寧,抑或是她在荷花燈上?根本沒寫他的名字,令他既憤怒又難堪,還夾雜著一些別的莫名其妙的情緒。
他厲聲喝道:“住口!你還要狡辯!他向你問?路你便要答?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心思,你這朝三暮四?的女?人,恨不得吊著全天下的男人滿足你的虛榮心,心里想著一個又一個……”
話至此處,他卻未再繼續說下去,一把拽住她,“回?去之后你給我抄三百遍女?誡,抄不完你以后就?別出謝家的門!”
沈棠寧忍無可忍,用盡吃奶的力氣手腳并用推打他,“你這混蛋,放開我,我何曾如此!我沒錯,我不抄,就?不抄!”
從小到大只有女?人捧著謝瞻的份兒,何曾有女?人敢這般與他硬剛,謝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高大的影子罩過來。
“你再說一遍,抄、還是不抄!”
“再說一千遍一萬遍我也不要抄!”
沈棠寧氣性上?來,紅著眼?,梗著脖子,兩人的呼吸都?非常凌亂,噴灑到對方的臉頰上?,卻又互不相讓。
劍拔弩張之際,安成?的聲音極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爺,太子和梁王殿下來了!”
不遠處,一行錦衣華服的青年談笑風生地走過來,當首一人著緋色長袍,年紀看?著三十歲上?下,儒雅俊美,面如冠玉,身后跟著一人身形略矮瘦些,對著那前面的郎君不住諂笑,兩人眉眼?間幾?分相似,像是兄弟。
看?見謝瞻,兩人俱是詫異地對視了一眼?,旋即便朝著謝瞻和沈棠寧的方向主動走了過來。
今上?隆德帝共有四?子五女?,長子次子與太子皆為孝懿皇后所出,然皇長子與皇次子先后未成?年便不幸夭折,只有太子活了下來,十歲時便被立為儲君。
太子之下,便是趙賢妃的皇四?子梁王、薛昭儀的皇五子秦王,以及一個還未成?年的皇六子。
沈棠寧還在氣得瞪謝瞻,聽安成?說這兩人竟是太子和梁王,心內吃了一驚,連忙背過身去抹淚。
謝瞻眼?中卻閃過一抹不耐,俄而,整整自己的衣服,轉身迎過去。
梁王垂涎欲滴,雙眼?放光地盯著沈棠寧的背影,突然謝瞻走過來擋在了他的面前。
“太子殿下,梁王殿下。”
這下就?只能看?見沈棠寧的丫鬟,梁王眼?光還不住地往沈棠寧的方向瞟,一面笑著說:“臨遠,沒想到能在燈會上?遇見你,從前令瑤多次約你你都?推辭不去,怎么,這回?是真栽倒進?溫柔鄉里了?”
謝瞻沒有理會梁王。
梁王討了個沒趣,又不死心地追問?:“這都?遇上?了,你好歹也給我們引薦下弟妹,免得以后見了面也不認識不是?”
謝瞻絲毫不給梁王面子,一口回?絕道:“一蠢婦罷了,樣貌丑陋,沒什么可見的。”
“你……”
梁王慍怒,正?待發作,太子折扇擋住他道:“好了,我倆微服在外,莫嚇著弟妹才是。”又道:“適才孤見你似乎與弟媳起了爭執,她畢竟還懷著身子,咱們做男人的該多擔待些才是。”
“多謝太子殿下費心,”謝瞻說道:“拙荊身子不適,恕臣失禮,先行告退。”
太子溫聲道:“無妨。”
話畢,謝瞻轉身,快步向著沈棠寧走來。
接著,沈棠寧“啊”的驚呼一聲,謝瞻竟將?她打橫抱起。
沈棠寧唬了一跳,以為他要把他扔下去,忙踢打他道:“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閉嘴!”謝瞻低頭瞪她。
安成?驅車停在巷子口,見兩人過來忙撩開幃簾,謝瞻把沈棠寧塞進?馬車里。
“回?去再收拾你!”他兇惡地道。
沈棠寧抱著肚子,縮到角落里。
眼?前一暗,簾子拉上?了。
隨著幾?聲急促的馬蹄聲遠去,梁王眼?中不無遺憾,對太子說道:“皇兄,你說這常氏與沈氏,哪個更美?”
太子搖著折扇四?顧,說道:“我怎么知曉?”
梁王“嘖”了一聲,“常氏已是夠美了,聽聞這沈氏更是國色天香,我怎么便無福消受這等?美人?”
太子懶得理睬他,梁王想著又搖搖頭,自言自語道:“不過,這沈氏閨前便不是個安分的,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是不是完璧之身都?兩說,娶了她,還不知給誰養孩子,這福分我還是不要了!”
太子冷冷看?他一眼?。
“你以為,他像你一樣,能蠢到什么樣的女?人都?敢娶回?家?”
梁王閉嘴。
太子收了折扇,轉身走了。
……
燈會凌晨方散,此時街市上?游人不減反多,仍舊熙攘。
寒風迎面吹來,謝瞻一路卻心煩至極,神色陰晴不定。
待到馬車到鎮國公府前,他立即跳下馬,一把拉開幃簾,喝道:“滾下來!”
半響,里面不見動靜。
……
沈棠寧在馬車里睡了過去。
尋春小榭,丫鬟正?在燒熱水,聽到院子的動靜,趕緊放下熱水出去。
謝瞻抱著沈棠寧一路進?了屋,到了床邊,想把她就?這么扔到床上?,想了想,肚子里還有個孩子,忍著怒意把她放到床上?。
有什么比怒氣攢了一肚子,對面的人卻睡過去還要叫人惱恨的事情?
錦書?和韶音剛進?來,就?見這位極難伺候的大爺兇神惡煞地朝著她倆怒罵道:“滾出去!”
兩個丫鬟嚇壞了,端著熱水連滾帶爬跑出去。
謝瞻又看?向沈棠寧,很?好,她睡得還挺香。
他在床前走來走去,冷笑道:“你別裝,我知道你沒睡!”
還裝是吧?謝瞻抬手剝了沈棠寧外面披的披風,見她沒有反應,指腹抵在她的頸間,輕佻地劃過她柔嫩的肌膚,落在衣襟的領子上?。
沈棠寧今夜穿的這件褙子上?,共有五枚扣子,謝瞻解開了兩枚,而再往下解了一枚之后,里面的中衣和女?子肚兜兒的顏色都?透了出來,露出胸前的一片雪膩香酥,而少女?的鼻息依舊綿長清淺。
他不免有些悻悻,給她胡亂去攏衣衫。
沈棠寧似有所感,安靜恬美的睡顏上?,卷翹的睫毛忽顫了一下,謝瞻立即從地上?一躍而起,迅速收回?手站好。
等?了片刻,沈棠寧卻沒醒,謝瞻推了推她的肩,慢吞吞地哼道:“行了,你甭裝了,我大人有大量,你給我認個錯,今個兒不和你計較了!”
女?孩兒的肌膚如牛乳般細白,在燈光下散發著盈潤的光澤,她一動不動,謝瞻用手又推了推她,順帶摸了把。
觸手細膩溫軟,像軟綿綿的棉花,又像塊上?好的和田脂玉。
咦,她肌膚怎么這樣滑?
謝瞻想著,不由又摸了一把。
真是奇怪,他原本內心的那些復雜憤怒的情緒,此時已經?被一種他對沈棠寧的好奇心所占據。
都?說燈下看?美人,別有一番韻味,沈棠寧的睫毛很?長,垂下來烏鴉鴉地濃密的一片,在眼?底投下一團淡淡的影子。
她的眉眼?之間,似帶著幾?分困倦憔悴,眼?角與眼?皮子紅腫著,看?著像兩片桃子,謝瞻鼻息里哼出兩聲,沒那么氣了,接著目光繼續向下,再次落在了她半遮半掩的衣襟之間。
謝瞻喉頭滾了一下,吃了一驚,連忙倉促地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過不會兒,他眼?神卻又忍不住瞟回?來。
上?回?他去她房里,她把衣襟捂得嚴嚴實實,好像他是什么下流胚子盯她胸口似的。
呵,就?她胸前那二兩肉,看?著就?叫人敗興,他才不感興趣。
既然她不叫他看?,他就?偏要看?,何況她本就?是他的女?人,他今晚便是對她做些什么那也是天經?地義。
謝瞻想著,心安理得地捏住了她衣襟的兩端,朝里面瞄了眼?。
唔……其實沒什么可看?的,不也就?是那樣嗎。
他心里是這么想,臉上?卻又不由自主地燥了起來。收回?手時,忽無意看?到沈棠寧衣袖的折起之處,露出一抹淡淡的青色。
這一雙柔荑柔若無骨,一用力便能被捏個紅紅的大印子,尤其是手臂與手腕的位置,此時卻被人捏的一圈又一圈的紅紫,在燭光下看?更是觸目驚心。
謝瞻一愣,他當時不就?拽了她幾?下……好像也沒多用力吧?
肌膚裸露在空氣,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好冷……
沈棠寧輕輕嚶了聲,想睜開眼?,眼?皮子實在太重。
她想抬起手,胳膊又好疼。
“別動。”
有人按著她的手腕,在她耳旁道。
沈棠寧倒是乖巧,當真不動了,謝瞻在她房里翻找,終于找到藥匣里的創藥,想也沒想就?抿出一點,在沈棠寧的手臂上?紅腫處揉開。
這些傷藥是王氏命人送過來的,只有化瘀之能,活血的效果?弱一些,但孕婦能用。
沈棠寧這幅玉骨冰肌,天生比旁人柔弱些,恨不得按一下就?能留個印子幾?天不消。
何況謝瞻一個能拉得動兩百斤重的男人,她如何消受得了?
他指腹上?的老繭硬梆梆,像銼刀似的磨得人很?不舒服,沈棠寧難受地不停扭動身子。
她一扭,謝瞻就?強硬地摁住她,不讓她動,偏偏他手下又不曾留情,沈棠寧喘著氣,喉嚨里發出一些不知是哭還是委屈的聲音,淺哼輕嚶。
這聲音太過靡蕩,叫得人渾身燥熱,謝瞻滿頭大汗,不得不騰出另一手,趕緊捂住她的嘴。
“嗚……”
沈棠寧扭了扭腰肢,衣襟又散開些,露出鎖骨間一根紅色的,細細的帶子,松散地纏繞在她的頸間。
謝瞻只看?了一眼?,手下一顫,呼吸驟然粗重起來。
懷孕之后,她的身段似乎變得愈發豐腴,該長肉的地方都?長上?了,不似從前那可憐巴巴的二兩肉。
謝瞻猛地垂下眼?,有些狼狽地給她把衣襟掩上?,臉龐微微燥熱。
他終究是個男人,在這樣暖色曖昧的燈.光下,她衣衫凌亂,一雙玉臂橫陳在他的手中,雪色的肌膚上?青紫點點,一幅被男人寵愛過的模樣,實在很?難叫人無動于衷。
便是像兩人的第一回 ?,任由他為所欲為也無法反抗吧?
謝瞻喉頭向下滾了滾,腦中胡亂想著。
她的身子也好香,怎么會這么香,她身上?難道偷偷藏了好幾?個香囊?
謝瞻湊近聞了聞,似乎是一股極淡的藥香,混合著薔薇香氣。
沈棠寧的手腕細滑柔膩,捏在手里柔若無骨,給她上?藥,既怕捏重了把她疼醒,又怕捏不住掉下來,簡直算得上?是酷刑。
謝瞻感覺自己越來越熱,他本應該就?此停手,反□□上?數不清的丫鬟伺候,有經?驗豐富和擅長婦科的府醫。
不,他也并不是想看?她的身子,占她的便宜。
他只是單純地想給她上?藥罷了,畢竟傷處的始作俑者是他。
何況,他們二人是正?經?的夫妻,他也不是沒看?過她的身子。為何不能看??
就?是這樣罷了。
直到給她上?完藥,謝瞻后背已是汗透中衣。
他又打量了幾?眼?,覺得自己應該給她把衣服扣上?,不然被她那些丫鬟們看?見了,還以為他占她們主子便宜。
于是,謝瞻便低頭有些笨拙地,快速給她扣上?盤扣。
小腹隆著,把衣服也撐了起來,謝瞻幾?次試探著想將?手放在上?面,想了想,擔心傷到孩子,還是收回?了手。
扣完最后一枚,沈棠寧含糊地叫了一聲,悠悠轉醒。
謝瞻一驚,迅速收回?自己的手,轉過身背對她,一拉自己袍子的下擺。
上?馬車后,沈棠寧心神俱疲,渾身癱軟。
馬車里燒著炭火,溫度熏熏然,她不知不覺便靠在馬車里昏暈了過去。
自從有孕之后,沈棠寧便極容易困倦,譬如現在,看?到謝瞻的背影,她心里明明該恐懼極了,一雙眼?睛卻像被黏住一樣撐不開。
她費力撐起身子,開口:“我……”
“不早了,你先睡吧。”
謝瞻打斷她。不知為何,他的聲音透著絲啞。
說完這話,不等?沈棠寧回?應,他便快步離開了房間。
沈棠寧詫異而迷惑。
她怎么記得,謝瞻說回?家要找她算賬來著?-
謝瞻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彩棚中帶走了沈棠寧,謝嘉妤又不好追上?去,見衛桓就?站在不遠處,忙跑過去問?他出了什么事。
衛桓哪里能猜到謝瞻心內所想,搖頭說不知。
謝瞻走的時候那張臉繃得死死的,謝嘉妤不禁有點擔心她身嬌體弱的嫂嫂。
衛桓安慰她道:“夫妻倆便是磕磕絆絆也正?常,有臨遠護著,你嫂嫂必定不會有事的。”
謝嘉妤這才放下心來,與衛桓在外面游蕩許久,還坐上?了金魚池的畫舫。
樂聲靡靡,小未婚的夫妻兩人情深意濃,花前月下,好不快活。
王氏讓謝嘉妤在三更時回?來,謝嘉妤一直玩耍到三更時分仍不舍得與衛桓分開。
衛桓擔心惹未來丈母娘不快,三更一到便勸著謝嘉妤,牽她的手下了畫舫。
謝嘉妤很?不開心,不理會衛桓,衛桓無奈,想到謝嘉妤愛吃那酸酸甜甜的糖葫蘆串,便讓她在原地等?著,他親自幫她去買。
謝嘉妤本想扭頭走了,只是到底舍不得,還是回?到約定的地方乖乖等?著,卻足有一刻鐘的時間都?沒等?到衛桓。
這下謝嘉妤可真著急了,忙領著丫鬟們四?處去找衛桓。
凌晨時分,大街上?依舊人流如堵。
四?下望去,除了人和燈,還是人和燈。
謝嘉妤氣得直哭,捶胸頓足,臉上?精心畫的妝容都?花了。
“衛世子一定和我們一樣被人群沖散了,姑娘,咱們要不回?去吧,再不回?,夫人該發作了!”蝶香急著勸道。
謝嘉妤道:“我走了,他找不到我怎么辦?我不走,我就?在這里等?*?他!”
這就?有點賭氣的意味了。
無奈,蝶香和幾?個丫鬟只得陪著謝嘉妤在原地等?。
一個時辰之后,蝶香幾?乎確定衛桓已經?離開家去了,而謝嘉妤依舊沒有要回?家的跡象,趕緊給另一個丫鬟瓊香使眼?色,示意她回?鎮國公府找人來。
瓊香離開了片刻,又匆匆回?來,還帶了另一個人回?來。
“謝姑娘,你怎在此處?”
謝嘉妤坐在一棵松樹底下的臺磯上?,聞言抬起一張狼狽哭花的臉
“怎么是你?”
滿腔喜悅化作了失望,她生氣地大叫。
“是我如何。”
那人指著不遠處道:“你現在上?馬車,我送你家去。”
謝嘉妤看?著他氣就?不打一處來,指著這人道:“你給我滾,我才不回?家,我要在這里等?桓哥哥!”
說完扭身就?跑,這人也不慣著謝嘉妤,螳螂腿三兩步追上?謝嘉妤,扣住她的手,將?她倒扣到肩上?。
謝嘉妤真是氣壞了,踢打著這人道:“姓陳的,陳慎,你這混賬東西,放我下來,你竟敢欺負我,我讓我爹爹哥哥砍了你的腦袋!”
陳慎把謝嘉妤扛到馬車上?,幾?個丫鬟見狀連忙跟上?,陳慎跳上?車轅,充當車夫,驅馬便朝著城北的鎮國公府駛去。
……
翌日一早,沈棠寧醒來后,發現床邊放著一本女?誡。
“是誰放的?”
剛抬手想拿起來,發現手臂又酸又疼。
擼起袖子,兩條胳膊上?也是一片片淡色的青紫。
昨夜謝瞻在房里逗留許久,他離開后,錦書?和韶音兩個生怕主子出事。
不過進?屋之后,沈棠寧除了身前的領子扣的歪歪扭扭,其他并無異處。
“想是世子放的,昨夜他離開后就?有了。”韶音和錦書?對視了一眼?,心想莫非昨夜謝瞻在房里盤桓不走,其實是在教訓姑娘抄女?誡?
“姑娘,他不會又罰您抄女?誡了吧?”兩個丫鬟心疼地問?。
沈棠寧揉了揉腦袋,頭也疼。
大概是了,昨晚回?家前他還兇巴巴地說要找她算賬呢。
沈棠寧發現,只要她與謝瞻在一處,必定是要吵架的。
有的時候,她真的不明白他生氣的緣由。
便如昨夜,她如何回?想,都?想不明白他究竟為何突然生氣,那發起火的樣子,氣勢洶洶,像是要把她整個人生吞活剝了一般可怖。
昨夜后來不是太子和梁王出現,他怕是接下來會動手打她。
念及此,沈棠寧打了個寒戰。
不成?,下次不能再與他這般針鋒相對了。
不論如何,自己的性命最重要,忍一忍,半年很?快就?過去了,屆時恢復自由身,再也不必看?謝瞻那副討厭的嘴臉。
上?元夜熱鬧持續三天,第三日方才收燈。
昨夜沈棠寧和謝瞻先行回?了府,謝嘉妤玩了沒多久便在人群中與衛桓失散,后來被無意遇到了她父親謝璁從前的下屬陳慎,這陳慎如今在錦衣衛中任職,謝嘉妤以前見過他幾?面,被他如此狼狽送回?家,豈能不惱羞成?怒。
謝嘉妤發大小姐脾氣,咒罵了陳慎一路,陳慎還是把她扭送回?了家,今日衛桓讓小廝來給謝嘉妤送信,問?她可否平安到家,并表示歉意,解釋昨夜他無意與謝嘉妤失散,尋她好久的人尋不得,回?到兩人約定的地方時也不見她人,便以為她賭氣先回?家了,也回?了家。
謝嘉妤聽到這解釋心中的氣性早飛到了爪哇國,自然第二日還想與衛桓外出,遂來纏著沈棠寧,百般央求。
沈棠寧畢竟是出嫁的媳婦,她擔心王氏不快,溫言軟語地哄著謝嘉妤,以身體不適委婉推辭了。
嫁進?謝家有兩個多月了,除了必要的應酬,她基本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出嫁前,沈溫兩家親戚中與沈棠寧和溫氏關系最為親近的便是她的小舅舅溫濟淮與舅母姚氏,沈棠寧十分想念兩人。
偶有一次與王氏談論起來,王氏想想自從兒媳婦嫁過來后,只回?過娘家一回?,聽沈棠寧言語間似乎還頗為思念她小舅舅一家,便允許沈棠寧去舅舅家探望一日,黃昏時回?來。
沈棠寧高興極了,一時連前幾?日與謝瞻那番不愉快的爭執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謝瞻讓她抄女?誡,放在以前,他便是態度惡劣些,她抄便也抄了,不愿意同他鬧出什么不快來。
可上?元節那夜他卻莫名其妙當眾羞辱她,沈棠寧絕不抄這女?誡,否則豈不是承認了謝瞻對她的那些污蔑?
當夜沈棠寧沒有睡好,翌日一早她便早早起床收拾東西,帶上?王氏給她送來的禮物,由小廝和丫鬟護送著去了城南的宣北坊溫家。
第26章
溫家?。
聽說外甥女今日回來,沈棠寧的舅母姚氏高?興壞了,絕早就去早市上買了一廚房的雞鴨魚肉,在廚房里熱火朝天地忙活著。
溫家?小門小戶,溫氏與溫濟淮的父親當年在朝中不過一個?官職低微的七品太仆寺主簿,后來溫氏到了婚配的年紀,她生得溫柔貌美,平寧侯世?子沈弘彰對她一見?鐘情。
成?婚后夫妻兩人恩愛情深,沈弘彰繼承了父親軍功換來的爵位,決定效法?其父,征戰沙場,用?軍功來封妻蔭子。
隆德帝北伐契人,沈弘彰主動請纓,最終卻戰死沙場,一去不回。
年僅三歲的沈棠寧沒了爹,溫氏哭干了眼淚,又患上眼疾,除了叔父,年幼時對她最為疼愛的便是舅舅舅母。
舅舅溫濟淮性?格溫吞,舅母姚氏卻潑辣直率,沈棠寧很喜歡姚氏,有什么心里話都喜歡和姚氏講。
沈棠寧來的時候,姚氏正在院子里殺魚,一聽人到了,大喜,忙去洗了把手把人給迎進來。
“表姐可有口福了,我娘昨晚就說要給你做她最拿手的醋摟魚呢!”
溫濟淮和姚氏的小女兒溫雙雙湊上來抱住沈棠寧的胳膊,一臉親昵。
長?子溫珧則紅著臉站在一側,局促地喊了一聲:“寧姐姐。”
溫濟淮夫妻兩人育有一子一女,女兒溫雙雙,正值豆蔻年華,長?子溫珧,今年十五歲,還在書院里讀書。
姚氏聞言笑道:“你表姐怕是在國?公府吃慣了山珍海味,瞧不上你娘的手藝啦!”
“舅母!”
沈棠寧嗔著,上前幾步靠在她懷中撒嬌。
姚氏趕緊親熱熱地摟住她,沈棠寧笑著說:“您做的飯菜吃一百年我也不膩!”
姚氏說道:“好啊,那舅母就給你做上一百年,你若是吃膩了哭鬧我可是不依!”
一家?人笑笑鬧鬧地進了屋。
溫濟淮考過幾次鄉試,奈何不是讀書的料,自最后一次落第后便徹底死了心,一直經營著祖上留下的幾家?布行和綢緞莊,生活雖不算大富大貴,倒也知足。
姚氏去廚房親自下廚,兄妹兩人陪著沈棠寧說了會兒話,溫濟淮便從?外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
舅甥兩人寒暄一番,溫濟淮提起溫珧,一臉驕傲,“你弟弟二月里就要參加縣試了,他那夏先生說珧兒考中的機會很大!”
溫珧讀書成?績一向?不錯,去年還有縣里的廩生做保推薦,獲得縣試的資格。
溫濟淮把振興溫家?的希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逢人便吹噓此事,溫珧一聽這話便頭大,肩頭上就像壓了個?重擔似的,急道:“爹,你別和寧姐姐說這事了,說不定最后空歡喜一場,還不一定能考中呢!”
溫濟淮斥道:“孺子,渾說什么喪氣話,我說你能考上你就能考上!”
父子兩人吹胡子瞪眼,沈棠寧忙勸道:“珧兒,舅舅也是為你高?興,再說,像你這個?年紀參加童試的少?之又少?,你已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論這次考中與否,你且安心讀書,最后問心無愧便好。你還年輕,大不了,咱們下次再考就是了。”
溫濟淮連連點頭,覺著自家?外甥女說話就是好聽,都說到了他的心坎兒里。
溫珧就聽得耳根通紅,他不善言辭,結結巴巴地道:“寧姐姐,你,你說的真好,我,我記住了。”
一家?人用?完了午飯,溫雙雙黏著沈棠寧,讓她給她講住進謝家?的豪門生活,一臉向?往之色,沈棠寧自然是滿足表妹的好奇心。
不過,大家?都很默契地不去提謝瞻。
說到琴棋書畫,溫雙雙把自己的琴搬了出來,央求道:“寧表姐,你琴技最好了,我最近彈這首曲子,不知為何總是彈不出想要的感覺,你能不能指點指點我?”
姚氏給女兒使眼色,“你表姐大著肚子,怎么教你,去去,自己回房玩兒去,別添亂!”
溫雙雙不依,眼巴巴地看著沈棠寧。
自從?與蕭硯退親,綠綺被砸之后,沈棠寧便不愿再碰琴了。
“許久不練,我的琴技也生疏了許多。”她輕聲道。
這意思是婉拒。
溫雙雙卻說道:“就是生疏了才?要拾起來嘛,從?前寧表姐最喜歡彈琴,你的琴藝連蘇大家?聽了都贊不絕口,若是如?今明珠蒙塵,寧表姐不再彈琴,蘇大家?知道后該多遺憾呀!”
郭氏一直認為女子習琴棋書畫是為了取悅男子,稍通即可,因此從?未給沈棠寧請過琴藝高?超的師傅,是沈棠寧自小喜愛讀書彈琴,大部分彈琴的技巧都是她自己去琢磨的。
只是因她名聲不好,每每她在人前彈琴總會惹人嘲笑,久而久之她便不在人前賣弄了。
蘇大家是京都閨秀中有名的女琴師,她雖未曾親手教授過沈棠寧,卻機緣巧合聽過一曲她用?綠綺彈的《采微》,為此贊美沈棠寧的琴聲哀婉動人,令人聽之泫然欲泣,有先賢遺風。
溫雙雙的琴藝多半是沈棠寧傳授,姊妹兩人關系十分要好,今日她見?沈棠寧眉眼之間郁郁寡歡,并不似從?前快活,以為沈棠寧是因蕭硯的緣故徹底傷了心,害怕睹物思人便不再碰琴,才?迫切地想幫沈棠寧從痛苦中走出來。
其實,沈棠寧不愿再碰琴,除了蕭硯,還有一個原因便是當日她躲在普濟寺,蕭老夫人尋上門來時對她的那一番羞辱叱罵。
時至今日,只要她一看到琴,便會想到綠綺,一想到綠綺,她與蕭硯之間那段無疾而終的姻緣,那些令她痛苦而倉皇無措的回憶便會悄然浮上心頭,刺得她心痛如?絞。
“你不是還有把瑟么,”姚氏對溫雙雙道:“讓你表姐給你指點指點瑟,樂器雖眾,萬變不離其宗,咱們小門小戶的,也不指望你能歌善舞,你把瑟彈好了你娘我都給你燒高?香了。”
溫雙雙吐吐舌頭,從?善如?流地回房拿瑟,此事暫且不提。
卻說鎮國?公府,午后王氏見?頭頂陰云密布,擔心下雨,地濕路滑,萬一沈棠寧有個?閃失,遂把安成?叫過來道:“等世?子爺回來,你讓他速到我這里來一趟。”
安成?唯唯。
看安成?這幅唯命是從?的模樣,就知道是勸不動謝瞻的,王氏準備等謝瞻回來親自和他說道說道。
“爺,夫人說有事請您去一趟如?意館。”
下衙后,謝瞻立在衣槅前換衣,安成?就和他說。
“什么事?”謝瞻問。
安成?說不知。
“倒是有一事,世?子夫人今早回了舅老……回了溫家?……溫家?就是世?子夫人的舅家?。”
謝瞻動作頓了下。
安成?見?他沒有反對和不耐煩,便將換下的官服給他掛了起來,繼續說道:“聽說是給溫老爺賀壽,絕早就走了呢。”
謝瞻看著外面彤云密布的天色,皺起了眉。
這樣的天,回什么家?!
就她那個?娘家?,他都懶得去說。
換好衣服,謝瞻吩咐安成?立即去備馬,自己提腳往外走。
“我的爺,外面這都快下雨了,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安成?追出去,看著謝瞻上了馬才?突然想起來王氏吩咐他的話,急忙在后面大喊。
“世?子,夫人說還有急事找您呢,您先別走啊!”
謝瞻充耳不聞,走得頭也不回。
出了門謝瞻才?突然記起來,他根本不記得沈棠寧的舅舅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姓張還是姓錢?西街還是東街來著?
馬向?西側跑,長?忠連忙氣喘吁吁地追過來攔著,“爺,咱走錯了……舅老爺家?住在城南宣北坊的椿樹胡同!”
謝瞻便順勢調轉馬頭。
宣北坊接近城郊了,周圍云集的基本都是些商賈和門第不高?的小官,買不起京都城中心寸土寸金的房子。
有錢人和達官貴人都喜歡住在宮城附近的風水寶地,像鎮國?公府就坐落在宮城東側明照坊,上朝點卯騎馬只需半刻鐘頭的工夫就能到。
從?明照坊趕到宣北坊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溫家?守門的老蒼頭見?到門首下跑來一匹高?挑肥壯的駿馬,還疑心是誰家?的公子走錯了門。
誰知不多時那馬上竟躍下來一個?面容冷峻,氣宇軒昂的男人,迎面便朝著他走來,老蒼頭受寵若驚,忙誠惶誠恐地上前道:“貴人下降,敢問貴人是?”
謝瞻態度冷淡,并不言語,倒是長?忠熱情地問:“老丈,敢問你家?姑奶奶可還在家?中?”
溫家?還沒有嫁出去的姑娘,老蒼頭愣了愣,很快就反應過來道:“您問的可是小人家?的表姑奶奶?哎呦,您來的真是不巧,我們表姑奶奶剛跟著我們夫人去了對面永興庵里,地方不遠,就在對面那條街!”
長?忠剛要回話,謝瞻轉身便去了。
長?忠趕緊又抹著汗追過去。
謝瞻心里其實很不高?興,他說過沈棠寧要是不抄完三百遍女誡就不準許她出門,她敢絲毫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回娘家?就算了,竟還跑到什么尼姑庵去湊熱鬧!
別是在尼姑庵里和她從?前的那些老相好私會吧?
謝瞻想著,愈發覺得刻不容緩,立即翻身上馬。
永興庵果如?老蒼頭所言就在對街,走兩步就到了,看門的小尼姑引著謝瞻和長?忠去尋沈棠寧和姚氏。
與此同時,庵中凈房,沈棠寧正親昵地躺在姚氏的膝上兩人絮絮說著些體己話。
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姚氏給沈棠寧請了張安胎符,這符紙可保孕婦生產順利,她先是囑咐沈棠寧如?何安胎,隨即撫摸著她五個?多月的肚子,隨口說她這一胎很可能是個?女娃娃,沈棠寧撇撇嘴,不怎么信。
“……前些日子我去侯府看你娘,聽你妹妹說你曾和你婆母去過鄭國?公太夫人的壽宴?”
沈棠寧心提了起來,勉強一笑,若無其事道:“是去過,怎么了舅母?”
姚氏嚴肅地道:“團兒,你和我說句實話,那鎮國?公世?子待你是不是不好?”
沈棠寧繞著姚氏的裙擺,半響說道:“我出嫁前便與他素不相識,談何算得上是舉案齊眉?他待我雖不能說十分要好,也不算很差,尋常人家?的夫妻不也是如?此嗎?”
新婚之夜和謝瞻的約定,沈棠寧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哪怕在舅母這里,她也無法?把這些話就這樣心平氣和地全盤托出。
姚氏嘆口氣,欲言又止。
蕭薇與謝嘉妤在鄭國?公府鬧起來的事情,盡管兩家?都刻意壓著,但?畢竟當時參加宴會的人眾多,傳出去些閑言碎語不難。
姚氏去平寧侯府看望溫氏,路上遇見?沈芳容,沈芳容得知馮茹被強嫁之后整日過得戰戰兢兢,深怕鎮國?公府上門來找她算賬。
所幸那鎮國?公府只處置自己府內的人事,沈芳容被沈弘謙臭罵了一頓,又叫郭氏關在柴房里好些天,就很是懷恨在心,去探聽了些衛太夫人壽宴那日發生的事情,故意添油加醋說給姚氏聽,姚氏聽后憂心極了。
謝家?的那位四姑娘和蕭薇都不是省油的燈,姚氏不知綠綺是如?何到謝嘉妤手里的,可這兩人若為了綠綺打起來,難免不會殃及池魚,牽扯到沈棠寧。
綠綺是蕭硯所贈,也曾是沈棠寧鐘愛之物,屆時沈棠寧將無法?解釋。
“團兒,我是你的舅母,是你最親近的親人,如?果你有什么心里話寧肯埋在心里都不想說,那舅母也不去強迫你、我們溫家?雖然就是個?商戶,也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但?絕不虧待自己的親外甥女,只要你過得舒坦,不論想做什么,你舅舅和我都會永遠支持你的決定,站在你的身后。”
姚氏撫摸著沈棠寧的頭頂。
沈棠寧怔怔地看著姚氏那張滿是慈愛心疼地臉,她想點頭說好,把事情就這么胡亂揭過去,可是不知為何,姚氏這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卻叫她心口好像突然就變得酸澀又難受,淚水不由自主地盈滿了眼眶。
“我真沒事,舅母。”
她強作歡笑,偏過臉掩飾地擦拭自己眼角的淚。
姚氏遞來帕子,沈棠寧將臉埋在帕子里,眼淚卻根本擦不干,反而越擦越多。
在最最親近的親人面前,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委屈一瞬之間全都涌上心頭,無處遁形。
她多么想裝得云淡風輕,告訴舅母自己絲毫不介意旁人的誹謗、刁難,那些異樣而鄙夷的眼光。
她習慣了,她真的習慣了,她反復地這樣對自己說,可是不是這樣的啊,她明明真的很介意!
為什么他們要瞧不起她,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沒做錯,她小心翼翼地和他說著話,生怕觸怒他,謝瞻還要責怪她水性?楊花,當著街上那么多人的面怒罵她?
難道就因為她是高?嫁,是用?那樣不光彩的方式嫁給他,她就活該低三下四,沒有尊嚴嗎……
沈棠寧越想越難受,一時竟覺萬念俱灰,悲從?中來,忍不住撲進姚氏的懷里嚎啕大哭起來。
“舅母,我好難受,我真的好難受,我討厭他,我真的討厭死他了,他總是像個?強盜那樣對我!”
姚氏忙心疼得摟住她,“好孩子,我明白!你先別哭,我們慢慢說,是誰,你討厭誰?”
沈棠寧把這段時日心里所有的苦悶和委屈都吐給了姚氏。
兩人發生了肌膚之親后,謝瞻對她不僅沒有絲毫憐惜,還意有所指地刻薄她是存心勾引,說只能納她為妾,令她羞愧欲死。
定下親事之后,他對她更?是不屑一顧,除了親迎那日,他一步都不曾踏進她的家?門。
第二日敬茶,他又故意不見?蹤影,令她在謝家?所有人面前失掉顏面,抬不起頭。
冤枉她勾引謝七郎、刁難謝嘉妤,時常莫名其妙譏諷她、欺負她,罰她抄勞什子女誡,害得她幾天幾夜睡不好,上元夜還當著那么多路人的面罵得她羞愧欲死……
他對她做的那些罪行,簡直罄竹難書,說上幾天幾夜也說不完!
到后來,哭聲漸漸小了,沈棠寧難受得蜷縮在姚氏的懷里,依舊上氣不接下氣地哼喘,委屈得像個?沒人要的孩子。
姚氏既心疼沈棠寧受的委屈,又恨謝瞻目中無人,氣得她咬牙狠狠錘一旁的案幾道:“我的兒,可憐你竟吃了這么多的苦!這天殺的鎮國?公世?子,他就是個?禽獸,畜生!竟這么作踐我的團兒!”
沈棠寧從?小就早慧懂事,哪里磕了絆了被人欺負了,她都喜歡埋在心底不說。
越懂事的姑娘越惹人憐惜,她不敢告訴溫氏,害怕溫氏替她擔憂。
可她到底也只是個?十六歲的姑娘啊,渾渾噩噩地失去了自己的清白,懷上一個?陌生男人的孩子,還要忍受著街坊鄰居的非議嫁給這個?根本瞧不起她的男人,她心里該有多委屈!
“團兒,你至今不肯碰琴,是不是心里還想著蕭家?的那個?孩子呢?”姚氏柔聲問。
有謝瞻那樣不懂憐香惜玉的夫君,珠玉在前,姚氏很擔心沈棠寧會想不開。
所幸如?今蕭硯并不在京中,否則還不知那群人又怎么編排沈棠寧。
“仲昀……”
一想到蕭硯,沈棠寧更?是心如?刀割,在姚氏懷中哽咽道:“是我辜負了他,我再也配不上他了!”
沈棠寧本以為,這世?上除了爹娘親人,再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珍視她偏愛她。
是蕭硯讓她覺得,自己并沒有那么不堪,不必去在意那些外人的詆毀誹謗。
可是蕭硯離開京都時,望向?她的眼神卻也是那樣的失望與陌生,就連這樣的一個?人全心全意待她的人她最終也失去了,她真是無用?!
“你沒有辜負他,你只是和他沒有緣分,那不是你的錯,也并不代表你配不上他!”
姚氏緊緊摟住懷中哭得發抖的外甥女,不覺眼眶里也涌上了一片濕潤。
“傻孩子,你這樣好,這樣孝順體貼的孩子,配得上所有人,是鎮國?公府不識人,是那姓謝的配不上你才?對!”
“我知道你心里很難受,可團兒,咱們以后就把仲昀忘了吧!舅母希望你以后能活得瀟灑肆意一些,實在過不下去,大不了我們與他和離便是了!我們團兒這樣的美人,便是再醮又如?何,想娶你的人還不是得從?正陽門排到永定門去!”
最后一句逗得原本心有戚戚的沈棠寧破涕為笑,嗔怪道:“舅母,你怎么還取笑我呢!”
頓了頓,又悶悶地嘆氣說:“舅母,我想好了,等生下孩子之后,我便會與他和離,至于嫁不嫁人……世?事無常,如?今,我也再沒有這個?心思去琢磨這些事了。”
姚氏吃了一驚,問道:“你當真想好了,和離可不是小事,這事你婆母和他可知曉?”
“婆母不知,但?,他是知道,且也同意了,新婚之夜我便與他商量過的。”
姚氏皺眉。
雖然她不喜謝家?,但?和離卻不是件嘴皮子上下一碰的小事。
沈棠寧若真要大歸,且不說郭氏與王氏會不會同意,她唯一擔心的便是外甥女名聲受損,被人背后指點,她并非自愿和離,而是因七出之罪被婆家?不容。
兩人各自滿懷心事,一時誰都沒言語,忽然門外猝不及防地傳來“咚”的幾聲撞擊,把沈棠寧和姚氏嚇了一跳,忙直起身來,兩人一同望向?門外。
這次出門姚氏只帶了一個?老嬤嬤和兩個?丫鬟在門口守著。
姚氏抄起案邊的花瓶,下了小榻,悄然往門外走去。
沈棠寧緊張地縮在床邊,也抓起一只茶盞對準門口的方向?,一動不動。
姚氏突然踢開房門。
“呼呼——”
剛一開門,冷風便呼嘯著蜂擁了進來。
門口,空無一人,只有幾片落葉卷著飄走了。
“舅母,怎么了?”
沈棠寧凍得打了個?哆嗦,在屋里問。
“沒事沒事,是塊屋頂上的瓦片掉下來了,”姚氏搓著手進門,嘀咕道:“這群死丫頭怕是又偷偷躲著去吃酒了!”
沈棠寧松了口氣,又覺心里難受,不想見?人,便掀開小榻上的薄被,把臉埋進被子里。
姚氏把她挖出去揉她的臉。
“好了好了,今日是你舅舅大好的日子,咱們不哭了,團兒都哭成?小花貓了!”
沈棠寧賴在姚氏懷里撒嬌。
……
風卷著落葉,打在人的臉上,火辣辣得疼。
長?忠守在庵門后,見?到謝瞻失魂落魄地走出來,連忙追著迎上去。
“爺,爺!您沒事吧?”
謝瞻沒看見?他似的,走出門了,片刻,又踅回來對長?忠道:“給她一筆錢,今日我們兩個?沒來過。”
說罷翻身上了馬。
長?忠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還是遵照主子的吩咐,給了看守門的老尼姑一筆錢,叮囑她不要說漏嘴。
老尼姑點頭不迭。
謝瞻漫無目的地信馬由韁,四處走著,心頭也同樣是一片得混亂迷茫,還夾雜著些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與不甘心。
可他到底在氣什么,又在不甘心什么?
“舅母,我好難受,我真的好難受,我討厭他,我真的討厭死他了,他總是像個?強盜那樣對我!”
沈棠寧的哭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韁繩勒緊了掌心的肉,謝瞻仿佛也感覺不到疼。
如?果是討厭,她為何要討好他,給他縫衣服,送湯水、平安符,噓寒問暖,還主動……吻他?
他以為,那就是喜歡。
別的女人都是這樣對他的。
所以,她在荷花燈上寫蕭硯的名字,不是因為她還念著蕭硯,而是因為,她從?未忘記過他?
那他呢,他又算什么?
“喂,你這人騎馬不看路,眼瞎啊!”
一個?駕著驢車的老漢在路口破口大罵。
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謝瞻渾身早已濕透。他在罵聲中抬起了頭,雨水順著他的蒼白瘦削的臉龐滴落到地上,一雙鳳眼幽黑如?墨。
被人這么一聲不吭地盯著,老漢心里毛毛的,許是覺得謝瞻看打扮和面相就不好惹,嘀咕幾聲好生俊俏的人竟是個?瞎子之類的話,連忙駕著驢車跑走了。
第27章
下了兩刻鐘的雨,天便放晴了。
姚氏讓老?嬤嬤去煮了兩個雞蛋敷在沈棠寧的眼睛上,隨后兩人打道回府。
溫濟淮給沈棠寧備了一些?零嘴和她?平日里愛吃的點心?,姚氏打開檢查了一番,責備丈夫道:“團兒?還懷著身子,這些?街上買的吃食不干不凈的,我看還是別吃了,就?把家里做的攢盒帶回去吧。”
溫濟淮一想也是,忙把街上買的那份零嘴拿出來,仔細清點。
“給你婆婆也捎了只攢盒,里面都是自家做的小?點心?,不知道你婆婆看不看得上。”
姚氏說道:“我看你婆婆人挺不錯,你帶回去給她?嘗嘗吧,怎么說是一番心?意,她?吃不吃那是她?的事情。”
沈棠寧皆應下。
一家人出門送沈棠寧,老?蒼頭在一旁插了句嘴道:“姑奶奶,今日府上來了位貴人找您,老?頭說您和夫人去了永興庵,您可在庵里見?到他了?”
沈棠寧一愣,姚氏問老?蒼頭道:“老?張,什么貴人,姓甚名誰你說清楚了!”
老?張想了想,“他長得是真俊,就?是站那兒?繃著個臉也不說話,老?頭看著他心?里還有些?犯憷……他的長隨倒是挺熱絡的,問我姑奶奶在不在家。”
沈棠寧眉心?一跳,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聽?老?張這描述……謝瞻?
回家的一路上,沈棠寧心?事重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背后說了謝瞻壞話的緣故,她?這心?里總是不踏實?。
謝瞻如果真的來過永興庵,會不會聽?到了她?和舅母說的那些?話?
她?記得,她?和舅母可是把謝瞻好一通數落,萬一真的被他聽?到了,以他的脾氣?……
沈棠寧頓時不寒而栗,以至于謝瞻為何會找到溫家來的原因她?也顧不得去想了。
回了鎮國?公府,沈棠寧命錦書把點心?攢盒送去了如意館。
如果謝瞻真的聽?到了那些?不該聽?的話,以他的性格今晚一定?會來找她?算賬。
一直到太陽落山之前,沈棠寧都在等謝瞻來找她?算賬。
至于怎樣算賬,她?腦中已經過了無數個可能。休掉她?,孩子也不要了。
把她?按在墻角扇巴掌,再或者,將那些?話抖落到王氏面前,讓她?顏面盡失,新仇舊恨加在一起。
這次謝瞻一定?會把她?生吞活剝了不可。
沈棠寧甚至已經想到自己縮在墻角,瑟瑟發?抖,遍體鱗傷的場景。
而謝瞻像只狂怒的野獸,掐著她?的脖子,叫囂著抓著她?的手腕嘶吼,她?除了掙扎叫喊別無他法……
上次被他掐過的兩臂似乎又隱隱作痛起來。
這一夜,沈棠寧就?這么合衣躺在了床上,一整夜沒睡好。
到了凌晨時分才迷迷糊糊睡著了,早晨陽光耀在她?的臉上,明晃晃地十分刺眼,她?猛地驚醒,起身卻見?四周仍是她?入睡前的模樣。
床頭上沒有放女誡,摸摸自己的肚子,孩子也還在。
沈棠寧松了口氣?。
難道是謝瞻那日嫌麻煩,壓根就?沒去過永興庵?
對了,永興庵!
沈棠寧來不及洗漱就?把錦書叫進來,讓她?快去永興庵一趟打聽?打聽?,那日謝瞻去沒去過永興庵。
到晌午后后錦書才匆匆趕回來,告訴她?謝瞻壓根就?沒去過永興庵,讓她?不必擔心?了。
那日天氣?不好,永興庵攏共就?去了沒幾個人,謝瞻那般的氣?質長相,如果有人見?過不可能沒有留下印象。
也就?是說,謝瞻那日當真沒去過永興庵。
聽?了錦書的話,沈棠寧心?口的大石總算是落下了,暗想自己是癡心?妄想,被謝瞻嚇昏了頭,竟然做夢謝瞻會專門去溫家接她?回家。
估摸著是婆母王氏見?昨日見?天氣?不好,擔心?她?在路上磕著絆著,才讓謝瞻去接的她?。
謝瞻到了溫家聽?說她?不在,懶得再去尋,就?此打道回府。
嗯,一定?是這樣的。
沈棠寧安心?地度過了這一日,忽又想起來上元夜那天他莫名其?妙地朝她?大發?了一通脾氣?,還揚言說要尋她?算賬,似乎也沒來找她?算過,就?只在她?床邊放了本女誡讓她?抄寫而已。
上回那一百遍女誡她?沒日沒夜地抄了七天,這次三百遍女誡還不知要抄到猴年馬月,按理說謝瞻不來找她?,她?該躲得遠遠地別招惹上他才是。
偏有時禍不單行,王氏吃過姚氏讓她?拿回來的小?點心?,覺著味道很是不錯,在沈棠寧面前夸了幾句,又溫聲說道:“我這里剩下一些?,你順道給阿瞻送過去吧,他近來早出晚歸,很是勤勉,叫他也嘗嘗你舅母做的點心?。”
沈棠寧不好拒絕王氏?*的請求,抱著攢盒來到了靜思院。
秦嬤嬤見?她?停下,因問道:“世子夫人怎么不走了?”
“嬤嬤您去送吧,我想起來我還有些?事,四姑娘說待會兒?要來尋我,我就?不進去了。”沈棠寧低著頭說。
秦嬤嬤說道:“就進去一趟的I夫,天大的事也不急著這一時半刻,世子夫人別推辭了。”
說著不由分說把她推了進去。
沈棠寧躲謝瞻這尊瘟神都來不及,怎么愿意主動送上門。
她?覺得自己現在這模樣特像是羊入虎口,剛準備裝暈框過去秦嬤嬤,誰知那眼尖的安成突然一眼就?看見?了,扭頭就?大聲對屋里人叫道:“爺,世子夫人和秦嬤嬤來了,好像是給您吃的!”
屋內,謝瞻捏住書的手一緊。
“就?說我不在!”他立即說。
安成在外?面回了聲是,就?再沒了動靜。
謝瞻松了口氣?,眼神再回到書上。
“……”
書上的每一個字他都能看懂,連起來卻都突然變成了一團亂麻。
他心?煩意亂地扔下書。
站起來,背著手在屋里走來走去。
“世子夫人……”
先是安成的笑聲,和沈棠寧寒暄了幾句。而后是秦嬤嬤斷斷續續的說話,中間,她?似乎輕輕地“嗯”了一聲,輕而軟女子聲線沿著軒窗緩緩飄進屋來,仿佛羽毛般在人心?頭上輕輕騷動了一下。
“安成,是誰來了?”
屋外?,秦嬤嬤一番話畢,安成剛要推說世子不在,忽聽?屋里謝瞻威嚴地問道。
安成:“……”
秦嬤嬤把攢盒交給沈棠寧,看著她?,用眼色示意她?快進去。
沈棠寧裝作沒看見?,干脆把攢盒塞進了安成手里,只是腳還沒沒來得及抬起來就?被秦嬤嬤抓住手腕。
秦嬤嬤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半響,沈棠寧只好硬著頭皮跟安成走了進去。
她?進去之后,安成就?順道關了門。
“嘎吱”一聲響動,沈棠寧心?一緊,草木皆兵似的忙扭頭看向緊閉的房門。
屋里安靜異常,只有燭火吡呲閃著,謝瞻就?坐在左手邊靠墻的案幾后,案幾上堆滿了書,他坐在書堆里,手中舉著本書懸在半空中,沈棠寧看不見?他的臉。
“你來做什么。”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一貫的不冷不熱,還帶著幾分不耐煩。
“是母親讓我過來給你送些?點心?。”沈棠寧小?心?地說,
“放下吧。”
“放哪兒??”
“隨便。”
謝瞻冷冷道。
沈棠寧四下看了看,看到右手邊靠墻的位置有張空置的桌子,便走過去放了上去。
明明他面前就?有張書案,明明母親說點心?是給他吃的,她?就?偏要避開他,寧可去繞遠路!
謝瞻死死地攥著手里的書,書上的字全都變成了爪哇國?語。
這幾日他的胸口好像始終憋著一股氣?,那股氣?堵在中間上不來下不去,一見?到沈棠寧——尤其?是眼下看見?她?對他那種避之如蝎的態度,他就?惱怒極了,那股氣?像是要在胸膛間炸開一樣。
他還沒嫌棄她?了,她?倒是挑上了?就?這么不想見?他?呵,那他就?偏不讓她?如愿!
“你,把東西拿過來!”
沈棠寧詫異地扭過頭。
屋里只有她?一個人。
很明顯且不幸的是,謝瞻叫的是她?。
沈棠寧猶豫了片刻,還是提起了攢盒,再次走到他的面前。
“聽?說我回家那天,世子后來也去了溫家?”
她?試探著問。
“什么溫家,”謝瞻說道:“不認識。”
“溫家就?是我舅舅家,正?月二十三那天我回了舅舅家,”沈棠寧解釋著,頓了頓,她?又輕聲問:“那永興庵呢,你還記得你去過嗎?”
“不知道、沒去過,你煩不煩,啰嗦這么多做什么?”
謝瞻扔下書,惱怒地瞪向她?。
他這話話音未落,沈棠寧便像是提前就?預備好了似的扶著腰敏捷地往后閃退了兩步,一雙杏眼睜得極圓極大,那警惕畏懼的模樣,仿佛真跟對著個強盜也無異了。
……
“他總是像個強盜那樣對我!”
……
耳旁,似乎又傳來在永興庵時她?對姚氏的哭訴聲。
他怎的就?像個強盜了?
他不過是有時對她?語氣?差了些?……也只是動動嘴而已!又不曾對她?動過手腳……頂多捏兩下她?的腕子,她?至于這樣罵他?!
“我沒去過永興庵。聽?說你不在溫家,我就?離開了,怎么,你還有事?”
謝瞻拾起書來,擋住自己,語氣?生硬地道。
謝瞻本就?生得魁梧高大,兼之他這人性情頗有些?喜怒無常,總得叫人不得不提心?吊膽地提防著他接下來會不會動手——
畢竟被他一拳頭揮過去,莫說是沈棠寧,便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輕易也消受不住。
“也沒什么事,那天你說要讓我抄三百遍女誡,不知期限是到什么時候……”她?小?聲問。
“你想抄就?自己回去抄,與我無關。”
沈棠寧直到回到尋春小?榭,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謝瞻今日怎么怪怪的?
他好像失憶了一樣,明明上元夜那晚他急赤白?臉地罵她?勾引男人,就?差動手打人了,這才過去幾日,他竟忘得一干二凈,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記得?
想來想去,沈棠寧只能將其?歸結于貴人多忘事。
謝天謝地,他忘了-
沈棠寧走后,謝瞻坐著看了許久的書。
安成進去一趟給他續茶,偶然瞟了一眼書。
半個時辰后月影西斜,再進去一趟,發?現看的竟然還是那一頁!
安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和長忠小?聲咬耳朵道:“你有沒有發?現主子最近總是魂不守舍的。”
長忠撓頭,“有嗎?”
安成提醒道:“世子夫人走了之后,主子就?這樣了,那天也是,主子和你一起去外?面接世子夫人,沒接著人,回來渾身都淋濕了,在屋里發?了一晚上的愣。”
“我那天不是和你說了,我和爺去了永興庵,爺自己一個人進去的,我也不知道永興庵里發?生了什么事,出來他就?這樣了。”長忠說道。
兩仆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然。
夜里,謝瞻歇下,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他睡眠一向很好,最近幾天卻好像中了邪似的。
睡不著,他心?煩意亂地坐起來生悶氣?,指尖無意勾到一物。
謝瞻將那物從?枕下抽出來,是一只繡的十分精致的荷包。
是沈棠寧做給他的那只荷包。
如果她?果真如她?所言那樣討厭他,那她?為什么會對他臉紅,又偷偷為他縫補衣服,這只荷包和里面的平安符又作何解釋?
或許,她?對他并非全然無意,只是嘴上不好意思對她?舅母承認罷了。
這個想法,叫謝瞻心?里終于好受了許多。他吐出一口氣?,打開荷包,倒出里面的那枚平安符。
謝嘉妤說過,這枚平安符是妻子給在外?征戰的丈夫求的,丈夫帶著妻子的這枚符后便能在戰場上刀槍不入,平安順遂,寓意很好。
可你并不是她?那在外?征戰的丈夫。
謝瞻看著手中隱隱透出朱砂色的平安符,心?里驟然冒出的念頭潑了他一頭冷水。
那日在永興庵,沈棠寧曾問過姚氏,在邊疆的蕭硯如何,姚氏告訴沈棠寧,蕭硯北上運糧,如今就?駐扎與西契一關之遙的涿州城中。
妻子,為在外?征戰的丈夫求的……
刀槍不入,平安順遂……
謝瞻翻開那只荷包,里外?細看,果然在荷包的內襯里發?現了一個銀線繡成的小?小?的昀字。
果然,這只荷包,是她?做給蕭硯的,確鑿無疑了。
……
……
謝瞻閉上眼皮,躺回床上。
半響,他扯著嘴角,沉沉地笑出了聲來。
只是,那笑聲委實?稱不上好聽?。
他終于不得不認清一個事實?——一切都是他一廂情愿。
是他自作多情地以為沈棠寧喜歡他,自以為是地認為她?糾纏他,不愿和離。
他甚至曾經想過,等孩子生下來之后交給誰來撫養。
她?卻狠心?地早為自己打算好了后路,從?未想撫養過這個孩子!
謝瞻猛地下床推開窗,把那平安符連同荷包一道撕了個粉碎,狠狠地丟進了窗下的水池里。
她?竟將做給蕭仲昀的東西給了他,這實?在是對他空前絕后的侮辱!沈棠寧……這個女人簡直作死!簡直可惡至極!
謝瞻狠狠地捶在墻壁上,發?泄似的連捶了數十下,直到疼得他齜牙咧嘴,原本心?中莫名其?妙的憤怒與不甘,以及連他自己都不愿意去察覺的失落情緒徹底被肉.體劇烈的疼痛所占據,那空落落的一處才好受了許多。
良久,謝瞻靠在墻上,臉疼得猙獰著,氣?喘吁吁,眸光卻漸漸冷靜下來,吐出胸臆間的一口濁氣?。
不錯,他承認沈棠寧生得是有幾分姿色。明眸皓齒,丹唇雪膚,烏發?云鬢,舉手投足間,時而溫婉嬌怯,時而楚楚動人,惹人憐惜。
即使是她?偽裝出的那一部分性情,也是他極喜歡的類型。
而他之所以會因為另外?一個男人對她?生出這些?莫名其?妙的,不甘與憤怒的情緒,大約便是被她?的容貌蠱惑住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沒什么奇怪,畢竟他也只是個俗人。
還有……
謝瞻想起上元夜那日明亮的燈市中,她?瞪向他時一雙含淚的杏眼。
倔強,清亮,美麗。
他覺得有些?煩躁,攥起拳頭一把抹去臉上的汗水,企圖將她?的那雙杏眼從?自己的腦海中也抹去。
從?來沒有女人會拒絕他,敢指著鼻子罵他。
她?不僅不喜歡他,還討厭他,對他遠沒有她?表面看起來的那般柔順,這是他從?未遇過的事情,所以她?激起了他的好勝心?,他并不見?得就?有多喜歡她?,單單是占有欲在作祟罷了。
何況除此之外?,她?還是個貪慕虛榮,水性楊花的女子,性情更更是無趣至極。
她?的品性惡劣,家世落魄,簡直從?頭到腳都配不上他。如果不是因為他一時鬼迷心?竅,不是因為她?腹中懷著的他的那個種,他怎么可能會想著與她?有以后?
謝瞻負氣?地想,從?今往后,他與那沈氏不過一陌路人耳,生下孩子便一刀兩斷,再不復見?。
屆時,就?算她?后悔了,抱著孩子跪在他面前求他回家,他也絕不可能會心?軟!
“爺,發?生什么事了,府里進賊了?!”
安成聽?到捶墻的動靜還以為家里進了賊,忙披衣跑到窗下來問。
“沒事了。”
謝瞻淡淡道,隨便用紗布把手背的傷處纏了下,就?躺回了床上。
安成不放心?,又在窗下站了好一會兒?,冷得瑟瑟發?抖。
確認沒賊之后,他打了個哈欠,嘀咕兩句,也回屋去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謝瞻神采奕奕地去小?校場晨練,又神采奕奕地回來。
安成有些?驚奇,給他換衣時笑著問:“世子這是遇見?了什么喜事,今日心?情這樣好?”
“難道我前幾日心?情不好?”
謝瞻換上衣服,安成剛要伸手去拿腰帶,謝瞻已一把將腰帶抽了過來。
“笨手笨腳,滾一邊去,別礙事!”
“……”
安成委屈地想,我好像也沒招你惹你啊!
洗漱完畢后,謝瞻去了如意館。
謝瞻給王氏請安,也并不是每日都來,大約是隔四五日去一趟,但?他知道沈棠寧幾乎每日都會來,風雨無阻。
以前大部分情況是他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可笑以前他竟從?未認真想過,為何他來的時候她?就?走了。
她?為了避開他。
避就?避吧,反正?若今日再見?到她?,她?于他也不過是個陌路人罷了。
謝瞻冷靜地想著,丫鬟就?為他掀開了梅花暖簾。
極不湊巧的是,他不想見?到的那個人此時就?坐在王氏的身旁。
謝嘉妤也在,嘰嘰喳喳地,和王氏不知在說些?什么,王氏眉開眼笑,心?情很不錯的模樣。
有丫鬟來給兩人上茶,她?安靜地坐在一旁,伸手接過。
小?丫鬟興許是太過緊張,手一抖,茶盞失手掉落,幸好她?的丫鬟護的及時,茶水只潑了一些?在她?的裙擺上。
王氏當即沉下臉,秦嬤嬤忙上前查看,責罵那小?丫鬟道:“你這小?蹄子怎么做事的,連個茶杯都拿不住?”
兩個大丫鬟紛紛拿出帕子替她?擦拭衣服上的水漬,她?卻抬起頭,看向面前那個因犯了錯嚇到快要掉眼淚的小?丫鬟。
“你別怕,我沒事,你有沒有燙到?”她?柔聲問。
她?居然第一句話是問,你有沒有燙到。
她?的聲音很溫柔,很溫柔,像四月里霧蒙蒙的細雨,輕而軟,卻又不失滋潤的力量。
那小?丫鬟掉著淚不敢說話,她?便拉住小?丫鬟的手,仔細給她?打量了一番,“你看,我真的沒事,對不起,是我沒有拿穩嚇到你了,母親……”
她?轉而看向了王氏解釋。
后面的話他再也聽?不清。
清晨的陽光透過紗窗,落在她?白?皙的臉龐上,仿佛撒下一片金輝,就?在這片金色的光輝中,她?鬢邊別著幾根素凈的簪子,烏發?如云,猶如清水芙蓉,忽嫣然一笑。
王氏率先看見?了站在外?面的謝瞻。只見?他定?定?地站在門邊,大約是朝屋里看過來,但?背后的陽光太耀眼,王氏一時也看不清他到底在看什么。
王氏叫了一聲,“阿瞻,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站那兒?不進來?”
由于屋里發?生的小?插曲,大家都沒聽?到丫鬟們的稟告聲。
一瞬間鴉雀無聲,眾人都吃驚地朝著門外?望去。
當中自然也有她?的目光。
謝瞻下意識地先朝沈棠寧看了過去,兩人目光在空中剛一撞,她?那雙杏眼果正?盈盈似水地看著他,謝瞻心?莫名撲通跳了兩下,倉促地別開了眼。
甚至他還生出一種立即拔腿就?走的沖動,然而此時再離開已是來不及,謝瞻短暫的心?虛和糾結過后,突然發?覺不太對。
他為何要心?虛?要心?虛也該是她?才對!
想著,謝瞻便昂首挺胸,大步走進了屋里。
他這人平日少有個笑模樣,因此甫一進屋來,屋里的氣?壓就?驟然低了下去。
謝嘉妤還以為剛剛自家兄長拉著個臉是心?情不好,也不敢像剛剛那樣無拘無束地大笑了,慌忙閉上嘴巴安靜如雞。
王氏和謝瞻母子兩人一遞一句地說著話,謝瞻一板一眼的嗓音在屋里回蕩,顯得氣?氛頗有些?沉悶。
適才失手灑水的小?丫鬟已經被秦嬤嬤帶下去了,謝嘉妤四下亂瞅,瞅瞅一本正?經回話的兄長,再瞅瞅低頭不語的嫂子,忽指著沈棠寧的手腕叫道:“嫂嫂你瞎說,你看你的手腕都燙紅了,怎么可能沒有事嘛!”
謝瞻一頓,目光又是不受控制地朝著沈棠寧的手腕瞟了過去。
那白?如軟玉的腕子上,果然有一片燙紅的痕跡,因她?天生極白?,那一抹紅色的痕跡便格外?顯眼。
還沒等他細看,沈棠寧便拉下了袖子,遮住燙傷之處。
“這是我早晨自己不小?心?燙傷的,沒事嘉妤,已經不疼了。”
王氏正?給琥珀使著眼色,示意她?去找燙傷膏,一扭頭,卻見?自家兒?子正?目不轉睛地盯向對側。
王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那視線的盡頭是沈棠寧。
……
謝瞻坐了不多時便離開了。
他離開后,沈棠寧也告辭離去。
謝嘉妤還賴在王氏的身邊,王氏讓她?回去做女工,謝嘉妤就?躺在羅漢床上,把帕子蓋在自己的臉上。
“無聊,女兒?想看話本子。”
王氏翻看著手里的賬簿,聞言瞥她?一眼,“讓你爹和你兄長知道你看話本子,以后你都別想看了。”
謝嘉妤哼哼了兩聲,滾到王氏懷里撒嬌道:“娘,你有沒有覺得哥哥和嫂子兩個人太生疏了,剛剛他們兩個就?坐在一間屋子里,竟愣是一句話都沒說過。”
王氏不答,謝嘉妤就?晃著她?央求道:“娘,你幫我想想辦法嘛,嫂子這樣好的人,我可不想看她?以后每日都獨守空房,那多難受啊!”
“以前常令瑤總喜歡作弄我,她?在哥哥面前裝得溫柔可愛,在我面前就?耀武揚威,還沒嫁進我們家呢,就?以我嫂子的身份自居!我不喜歡她?,萬一哥哥以后和她?舊情復燃了可怎么辦!”
王氏斥道:“又渾說什么,永宜縣主已經定?了別的親事,再說,你哥哥是那種人么?”
謝嘉妤心?想,那誰知道,她?有一個嫁給了戍邊將軍的小?姐妹曾經寫信跟她?哭訴,軍營里的男人們都玩的可開了,時常幾個人一起去花樓吃花酒,還玩弄營妓和良家女子,始亂終棄。
“您先別急著罵我,”謝嘉妤悄悄湊到王氏面前道:“娘,哥哥和嫂子現在是兩房分居啊,你想,他們兩個平日里就?沒什么機會見?面,這再一分居,處的就?跟個陌生人似的,那感情如何能好呢?”
王氏翻了一頁賬簿,朱砂筆畫了幾個圈,頭也不抬地道:“你想得挺美,你哥哥若不愿意,難道我這個當娘的還能硬逼著他不成?”
謝嘉妤苦惱地抓了抓頭,好像是誒,那要怎么樣才能逼著哥哥和嫂子住到一起呢?
第28章
謝嘉妤離開后,四夫人?便來了,身后還跟著兩個長相齊整,綽約多姿,做丫鬟打扮的美人?。
大?家族里?有幾條不成文?的規矩,男子十三四歲的時候做父母的便會給他們準備兩三個通房用以通曉人?事,成婚前這些?可憐的通房丫鬟或被打發遣散,或得寵些?的婚后被抬成姨娘。
若婚后新婦有孕,自然?不能伺候丈夫,這時做新婦的如?乖覺些?,通常會把自己的陪嫁丫鬟開臉送給丈夫暖床。
倘若新婦善妒,當婆婆的就不得不親自出面訓斥媳婦,給兒子送女人?了。長者賜,不能辭,一般來說男人?都不會拒絕。
總而言之,當娘的絕不能叫自己的兒子寂寞著,身邊沒侍候枕席的可心人?兒。
且因送的這些?女子都是婆婆那廂的親近之人?,新婦難免受不少委屈,又不敢發作?,受委屈也得忍著。
誰叫她剛嫁進來時眼皮子那么淺,敢獨占夫君,和自己的婆婆叫板呢?
當初馮茹得罪了長房一家,四夫人?趕緊把外甥女遠嫁,又恐謝瞻和王氏記恨,惴惴不安了許久,這才在前些?日精挑細選了兩個身世清白又膚白美貌的丫鬟送來賠罪。
“世子夫人?還懷著身孕,二郎年輕人?,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身邊哪里?能沒有女人?伺候?大?嫂要是不嫌棄,這兩個丫鬟我?就送給你?了,你?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便是一輩子做個掃地的丫頭片子,那是她們的福氣?!”
四夫人?笑著,雙手奉上賣身契,那意思是這兩個丫鬟從今后就不是她四房的人?,王氏可自行安排去留。
王氏抬眼掃過去,發現兩個丫鬟環肥燕瘦,各有容色。
一個纖瘦清麗,一個豐腴美艷,的確都是難得一見美人?。
兩個小丫鬟見主母看過來,俱羞答答地垂下了眼,懂事地跪倒在地上求王氏收留。
……
王氏思來想去,隔日遣人?把謝瞻叫了過來。
“以前你?不常在家,我?給你?準備過幾個丫鬟你?也拒了,如?今你?成家立業,媳婦有了身孕,不方便伺候你?,你?四嬸特意給你?挑了兩個丫鬟送過來,你?要是愿意,今晚就帶回去吧。”王氏開門見山地道。
琥珀剛領著兩個小丫鬟跟在身后要進來,謝瞻卻?抬手制止住了她。
“不必了,”他眼皮子甚至都沒朝著兩個美人?掃去一眼,淡淡說道:“這些?丫鬟您還是留著自己用吧,若無事,我?便不耽誤母親休息了。”
王氏啞然?,“你?這孩子,連人?都還沒看呢……”
“我?還有事,就先?不看了。”謝瞻又是一口回絕。
他這一臉不感興趣的樣子,王氏也不好強求,嘆道:“好好,你?不愿意就算了!”
……
半夜,王氏和謝璁剛歇下,被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什么事?”謝璁先?披衣下去,打開門,秦嬤嬤急道:“國公?爺,不好了,世子夫人?暈倒了!”
“什么!”
王氏一驚,忙以最快的速度穿衣下床,打發秦嬤嬤去請后街的陳太醫。
“我?要不要去?”謝璁問。
“您等著吧,我?先?去看看,”王氏不停念佛,擔憂地道:“佛祖保佑,我?的乖孫可千萬別出什么事才好!”
一盞茶后,王氏便急匆匆趕到了尋春小榭。
令她詫異的是陳太醫早就到了,謝瞻竟然?也在,正負著手眉頭緊鎖地站在床邊上。
“陳太醫,她怎么樣?”他問。
沈棠寧尚在昏迷著,臉色蒼白若紙。
陳太醫正給她把脈,聞言抹了把面上因一路狂奔掉下來的汗道:“世子爺你?先?別急,世子夫人?脈象頗亂,胎位怕有些?不穩。”
“她平日里?身體?調理的不是挺好的,怎會突然?胎位不穩?”
王氏的心立馬就揪起來了,連忙快步走上前問。
陳太醫向王氏點頭示意,隨即捋了捋白須解釋道:“世子夫人?應是有不足之癥,天生體?質單弱,兼之平日里?多愁善感,多思多慮,孕后陽氣?不足。素問曰,陽氣?者,精則養神,柔則養筋。陽氣?不足,易體?弱多病,母體?虛弱,五臟不調,精神萎靡,胎位自然?不穩。”
陳太醫說至此處,頓了頓,又問沈棠寧的貼身丫鬟道:“我?問你?們,世子夫人?是不是平日里?常思慮過重?嗯,未出閣前便是如?此,常常煩憂在心,白日里?容易精神不足,食欲不振,若是沒休息好,還會有眩暈之感?”
錦書驚愕不已,“太醫您說得真是一點不錯!我們世子夫人?從小便是如?此,尤其是有孕之后,憂慮更重,前些?時日她夜里歇下的時候就總覺得頭暈乏力?,不太舒服,那時我?們還以為是世子夫人吃得太少的緣故,便督促她白天多吃些?,因為一直沒什么大?礙,就沒有放在心上,誰知道……”
“愚蠢,你?們就是這么照顧主子的!”
王氏怒道。
錦書和韶音連忙跪倒在地上。
“幸好這次發現的及時,再耽擱幾日,這一胎還能不能保住都說不準。”
陳太醫起身接過紙筆,叮囑道:“老夫給開幾貼溫補的藥方子,先?補補陽氣?吧,以后世子夫人?切記少思憂慮,否則于壽數怕是也有折損。”
“陽氣?不足,陳太醫,如果有個陽氣重的人給沖一沖,我?嫂嫂會不會好一些??”
謝嘉妤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后面冒出了頭來,一臉認真地問道。
王氏剛想訓斥謝嘉妤添亂,仔細一想,好像是有那么點道理。
陳太醫說道:“當然?可以!”隨手一指身旁的謝瞻道:“我?看世子身上陽氣?很是鼎盛,行伍人?常年行軍,身體?健壯,陽氣?最是充沛,若叫世子來給世子夫人?沖陽氣?是再好不過了!”
陳太醫大?半夜的被長忠給揪起來,心里?多少有點怨言,此時困極了,忍著打哈欠的沖動道:“既然?世子夫人?無事,老夫就先?回去休息了,明日還要點卯,世子和夫人?有事再來尋老夫吧!”
說罷告辭離去。
送走了陳太醫,謝嘉妤和王氏都不約而同看向謝瞻。
謝嘉妤叫道:“哥哥,這還吃什么藥啊,不如?明日你?就搬到尋春小榭,給嫂子沖沖陽氣?,這不比吃多少藥都管用?”
謝瞻沒理睬謝嘉妤,王氏看了眼他的臉色,說道:“好了,時辰也不早了,你?們兩個都回去休息吧,這里?我?來看著。”
“勞煩您了。”
謝瞻依舊沒表示什么,對王氏點了點頭,就轉身走了。
謝嘉妤就很氣?,扭頭告狀道:“娘你?看啊,他這什么態度!你?可得去說說他,這是他的媳婦他的孩子,他就半點都不放心上!”
“你?這小姑子真愛瞎操心。”
王氏淡淡道:“甭在這兒站著礙眼了,讓你?嫂子好好歇著吧。”吩咐錦書和韶音去煎藥。
沈棠寧醒后吃了藥,精神好了些?,就是仍舊很困倦,整個人?沒精打采,王氏看著她沒什么大?礙了,便回了如?意館。
下午謝瞻從營所?回府,想到沈棠寧,便邊換衣服邊隨口問安成她怎么樣了。
安成哪里?猜到自家主子所?想,老實地道:“我?也不知道,不如?我?現在去問問?”
“笨手笨腳!”
謝瞻瞪了安成一眼,嫌棄地揮開了他伸來的手,自己穿上衣服。
在屋里?坐了半響,他還是沒沉住氣?去了如?意館。
“母親,她怎么樣了?”
“她,她是誰?”王氏問。
謝瞻抿了抿唇,說道:“沈氏。”
他回這話時,王氏沒有回應,而是低頭喝了口茶。
謝瞻緊盯著王氏,眼中不由閃過一抹焦躁,王氏忽地抬起頭看向他,謝瞻心一跳,迅速垂下眼。
王氏笑了笑道:“你?放心吧,阿沈沒事了。”
“哦,沒事就好,我?想她也不會有什么事。”
謝瞻若無其事地道,見王氏還在看著他笑,不知為何臉上有些?燥,搓了搓手道:“我?就是隨口一問,我?還有些?事,就先?回去了。”
“行,你?先?……咳咳咳!”
王氏話說到一半,突然?掩嘴咳嗽起來,謝瞻立即轉身敏捷地扶住她,輕拍她的后背,王氏咳嗽了好一會兒,吃了他遞過來的茶才停了下來。
“沒事,就是最近有些?傷風,大?夫說沒什么大?礙。”
頓了頓,又長嘆了口氣?道:“阿瞻,阿沈是沒什么大?礙了,但是陳太醫說了,她的身體?太弱,陽氣?不足,極易小產,這次幸虧是發現及時。都說這婦人?生產是一腳踏進了鬼門關,我?是真擔心她這一胎,你?說我?平日里?這樣忙,又不能時時看顧她,這可怎么辦呢?”
“是您太過擔心了,府里?這么多人?伺候她,她不會有事的。”謝瞻安慰道。
“女子有了身孕,本就容易煩惱,且你?媳婦原便是個喜歡多愁善感的,長此以往,我?只?怕她身單福薄……”
說至此處,王氏握住謝瞻的手語重心長道:“阿瞻,我?是自小看著你?長大?的,心里?就盼著你?日后能成家立業,夫妻和睦,兒孫滿堂。阿瞻,你?聽?我?一句話,改日就搬去尋春小榭吧,你?素來穩重謹慎,不叫我?操心,有你?幫忙看顧阿沈,我?這心里?才能踏實,少些?思量,你?說如?何?”
王氏生十二郎的時候難產,這兩年身子一直不大?好。
“你?若不答應,我?這藥也喝不下去,心里?煩躁啊!”
謝瞻面上猶豫,王氏立馬又捂著胸口咳嗽了數聲。
那模樣似要聲聲咳出心肺般,謝瞻一驚,趕緊一面拍著王氏的后背一面點頭應道:“您別急,我?都聽?您的,應下便是!”
王氏用力?太過,咳得腹痛,聞言終于松了口氣?。
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咳出的淚,心里?欣慰地想:臭小子,算你?還有點孝心,你?再不答應,你?老娘都快把心肝肺給你?咳出來了!-
沈棠寧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她回到了年幼時,父母健在,她只?有兩三歲,爹爹出征打仗,娘親在房里?午睡,兄長熟練地背著她走街串巷,她摟著兄長的脖子,撒嬌喊哥哥。
哥哥偷偷抱她到金魚池去玩,用他那支鷹骨做的羌笛吹小曲兒逗她開心,哥哥的小伙伴們都湊上來逗她,笑著說團兒妹妹像只?胖團子,她就害羞地將臉埋進哥哥的懷里?。
后來哥哥丟了,娘親哭干了眼淚,一向頂天立地的父親也仿佛在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再后來——再后來她的爹爹也沒了,在戰場上一去不歸,娘徹底哭瞎了一雙眼睛。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她變成了沒有爹的孩子,只?是那時的她還不知離別的滋味,直到下葬的那一刻,溫氏嚎啕大?哭地撲向爹爹的棺冢,四周響起肝腸寸斷的哭聲。
她才忽然?間明白,從今往后,爹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永遠地失去了疼愛自己的兄長和慈愛的爹爹。
她哭著喊著叫爹爹別走,那面前的背影終于被她追上,緩緩轉身,卻?在一瞬之間化作?了蕭硯那張滿是失望痛苦的臉。
“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我?究竟哪里?比不上謝瞻,家世,還是權勢?”
……
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沈棠寧抽泣著,痛苦地皺起了眉。
“仲昀,仲昀……”她喃喃。
謝瞻停在她腮邊的手一頓,慢慢緊握成拳。
……
沈棠寧醒了。
她覺得渾身都很疲憊,可她明明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記得自己在夢中似乎還哭了。
她抬手去摸枕邊和腮邊,枕邊和臉上卻?都是干燥溫和的。
沈棠寧輕輕吐出一口氣?,目光向床下掃去,看到床邊坐著一個黑色的影子。
見她醒過來,那人?開了口。
“醒了。”
只?兩個字,讓沈棠寧剛從夢中醒來的迷蒙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僵直了身子。
謝瞻瞥了她一眼,命守在外面錦書把煎好的藥端進?*來。
“你?從昨夜昏迷到現在,母親一直守著你?,她不放心,讓我?來看看你?。”他簡單地解釋。
沈棠寧想坐起來說話,大?著肚子不方便,她身子又沒有力?氣?,掙扎了兩下身子就向后仰去。
謝瞻目光閃了閃,下意識地想站起來去扶她。
“您別動。”
錦書已經?快步走上前來,幫忙將沈棠寧扶了起來,在她的腰后放了個柔軟的大?迎枕。
謝瞻抬起的手便放了下去,改作?撓了下頭。
藥香氤氳,卻?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難聞,謝瞻側對著她,兩人?都沒有面對對方。
錦書把藥又端到沈棠寧手中,小聲囑咐了好幾句,而后不放心地看了看謝瞻,才退了下去。
“我?昨晚,是不是嚇到大?家了?”
沈棠寧手里?捧著燙燙的藥,歉疚地道。
“生病乃人?之常情,我?沒……母親沒怪你?。”他立即說。
沈棠寧本來還想說什么,聞言卻?是怔了下。
這話旁人?來說,自然?是再正常不過,只?是由謝瞻說來……
要知道,這人?可對她一向沒什么好臉色,從不知通情達理為何物。
沈棠寧看向他,似錯愕不解,察覺到她的目光,謝瞻衣袖下的手一緊。
“我?是說,母親沒有怪你?的意思,她只?是擔心你?罷了。”他看著淡青色的床帳,鎮定自若道。
沈棠寧輕輕地“嗯”了一聲。
藥已經?不太燙了,趁熱喝效果會好,沈棠寧端起藥碗,慢慢地把藥汁喝凈。
一碗藥很快見了底,她喝藥的動作?不疾不徐,甚至帶著幾分優雅,喝這樣苦的藥,竟是眉頭都不眨一下。
喝完藥,沈棠寧放下碗,漱口后用帕子擦拭了下嘴角,抬頭時卻?發現謝瞻在緊盯著她。
“你?吃藥,不用吃蜜餞?”
“蜜餞?”
謝瞻頓了一下,說道:“嘉妤每回吃藥,總要大?哭大?鬧,我?也見過母親吃藥,吃完藥,總要在口中含顆蜜餞。”
還有常令瑤,謝瞻沒有說出口。
“我?幼時常吃藥,想是已經?習慣這味道了。”沈棠寧輕聲說。
謝瞻忽然?覺得心里?又堵得慌。
兩人?發生肌膚之親后,既然?奪走了她的清白之身,本來他已經?決定要對她負責,她卻?當著他的面說不愿為妾,叫他大?失男人?的顏面。
然?而后來她還是費盡心思地嫁給了他。
所?以新婚之夜,他掀起她的蓋頭,無不譏諷地道:“既不愿嫁進謝家,當初為何不把孩子拿掉?”
她白著臉說,是她身體?不好,孩子沒法拿掉。
她這副模樣,又好像是被迫嫁給他一樣,叫謝瞻豈能不氣??
后來大?約是見他臉色太過難看,她又主動說生下孩子之后她便會主動與他和離,絕不會耽誤他,他更覺她是以退為進,一怒之下同意,拂袖離去,大?婚之夜叫她獨守空房。
如?今想來,她所?言不假。
是他冤枉了她。
“你?媳婦原便是個喜歡多愁善感的,長此以往,我?只?怕她身單福薄……”
“……切記少思憂慮,否則于壽數怕是也有折損。
“你?平日里?,很喜歡看那些?話本子?”他忽然?問。
沈棠寧愣了一下,話本子?
謝瞻目光在她的閨房里?掃視一圈,落在那張堆滿了書的書案上。
他瞥了她一眼,似乎企圖站起來去做些?什么。
“不,不是!”沈棠寧擔心他又要去沒收她的話本子,急忙道:“我?從不看話本子的!”
“既然?不看,你?急什么?”謝瞻卻?只?是拂了拂了衣袖,慢條斯理道。
沈棠寧臉騰得漲紅了。
她還是不會裝傻充愣。
“不,也不怎么看的……”
她支吾著,有些?羞惱地去看他,謝瞻依舊一本正經?地端坐著,面上也沒什么表情,只?是沖她挑釁似的揚起了眉。
但沈棠寧就是感覺得到,這個壞胚,他又是在捉弄她!
她覺得很是窘迫,看話本子本來沒什么,謝嘉妤也看,可謝瞻就總說她看淫.書,那書中無非就是講些?男女情事,也不至于就被他說成是淫.書啊!
她的情緒被謝瞻一激,臉色反而紅潤了起來,看著有了幾分氣?色,人?也精神了許多。
只?是兩個人?本來就都不是話多之人?,謝瞻不說話,沈棠寧自然?也不會主動去開口。
陳太醫開的藥里?添了不少安神的成分,藥效上的很快,沈棠寧很快又變得昏昏欲睡起來。
她好像還聽?到謝瞻跟她說了一些?話,迷迷糊糊地想今日的謝瞻也很古怪,他以前可不會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嘴上含糊地應了兩聲,也不知自己到底應了什么,腦袋已像小雞啄米似的垂下去了。
謝瞻見她睡著,便想起身離開。
“這次去賣針指,趙老板給了你?多少錢?”
窗下隱約飄來兩個丫鬟的竊竊私語聲。
一個懊惱地說道:“就給了二兩銀子,明明去年這些?都得三兩的!”
聽?聲音,好像是沈棠寧那個叫什么音的丫鬟。
另一個安慰她道:“你?都說那是去年的事了,今時不同往日,這一個銀絲線團今年才要二兩。”
“咱們夫人?一個月光吃藥就要花七八兩,這些?針指做了可足足一個月呢,這樣下去姑娘還不得累死!都怪世……”
錦書瞪了韶音一眼,韶音忙捂住嘴,該做小聲嘀咕道:“以前姑娘那書抄的好好的,七八天就能抄完一本,一本能賣四五兩銀子,”掰著指頭數,“一個月能有十幾兩呢!現在一下子少了這么多,郭氏一個月就送點人?家藥鋪子里?剩下不要的燕窩給夫人?送過去,那夠誰吃的啊!”
“姑娘不是還說過,準備以后讓夫人?從沈家搬出來,給夫人?買套宅子養老的,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呢!”
兩個丫鬟說著,齊齊嘆了口氣?。
謝瞻聽?明白了,這兩個丫鬟口中的夫人?并非王氏。
是沈棠寧的母親。
他皺著眉,在腦海中搜尋了半響,卻?只?能約莫想起那位夫人?的樣貌。似乎是位知書達禮的婦人?——新婚那日,他見過她,至于姓甚名誰,謝瞻遍尋不得。
好,退一萬步講,就算沈棠寧本性并不算壞,就算那日她那堂妹沈氏是在背后全是詆毀,就算她抄寫那些?兵書賣不是因為貪慕珍寶首飾,而是為了貼補娘家,婚前她在京都遠播的艷名,總不至于也是被人?污蔑冤枉吧?
只?是令謝瞻詫異的是,一個堂堂的侯府嫡女,她的父親為了保家衛國戰死沙場,死后他的遺孀竟只?能靠女兒的一雙手艱難度日?
這著實匪夷所?思,也難怪這女子從小到大?只?一門心思地鉆營,想著勾引男人?,嫁入豪門了。
雖是事出有因,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便是她這性情沒被郭氏徹底養歪。
倘若她那日跟他時并非完璧之身,他是絕不會容許她嫁進謝家……
謝瞻坐到床邊,看著在床上昏睡的沈棠寧。
她將半張臉臉埋進了被子里?,睡夢之中,眉心卻?仍舊在微微蹙著,好像總是在不放心什么似的。
她睫毛長長的垂下,睡顏柔美而安靜,不知夢到什么,忽身子瑟縮,檀口微張,低低地嚶嚀了一聲。
臨走前,謝瞻將沈棠寧身上滑落下的被子提上去,掖了掖。
第29章
四夫人領著兩個丫鬟從鎮國公府回來?,數落謝七郎道:“看著沒,你?爹沒出息的下場,就是?你?送上門的兩個漂亮姑娘都?人家?都?不稀罕!”
謝瞻不要通房,王氏白留兩個美貌的丫鬟也沒用,干脆給四夫人退了回來?。
四夫人路上遇見剛從族學下學回來?的兒子謝謝睿,就忍不住沖他抱怨。
謝睿說道:“這?與我爹有何關系,二哥不要那是?他的事情。”
四夫人瞪他,“你?懂什么,沈氏有了身子,那送上門的美人他能不要?二郎若是?不計較你?表妹的過錯,今日就該收下你?娘的這?份禮,他不要不就是?打?我們四房的臉嗎!”
“還不是?你?爹,論能力才干不如你?大伯二伯,私產家?底又不如你?三叔五叔……還有你?,你?不滿三歲我就給你?請了私塾的先生,你?偏不愛讀書,喜歡舞刀弄槍,你?若能把武藝習好了也行啊,就算不跟你?二哥比,可你?論武你?能否比得過你?三哥四哥?”
謝睿忍著四夫人的抱怨。
四夫人從謝睿他爹又說到謝七郎的婚事,發誓要給兒子尋個名門淑女,在親事上不能落下那幾個侄子。
“……二郎哪哪兒都?好,偏偏娶了個破落戶的女兒,你?瞧瞧沈氏那小家?子氣的模樣?,三天兩頭生病,病怏怏的,一看就是?個沒福氣活不長的。”
“娘,你?說我便算了,怎么能在背后這?樣?議論二嫂!”謝睿生氣道。
四夫人不以為意,“我說她兩句怎的了,許她做那些事不許我來?說了?哼,我平日里千叮萬囑你?千萬潔身自好,莫像你?二哥似的在外?面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女子,大著肚子跑到家?里來?逼你?娶她,你?瞧沈氏生得那個狐媚樣?,這?孩子是?不是?謝家?的種還不一定……”
“不是?謝家?的種,那是?誰的種,四嬸當真是?耳目通達,竟比我這?個親生父親還要清楚!”忽有一人冷笑道。
四夫人和謝睿一驚,只見繚墻后負手走來?一人,那人鳳眸陰沉,面罩寒霜,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正是?四夫人的好侄子謝瞻。
背地里論人長短被一個小輩當場抓住,還是?前不久剛得罪了的謝瞻,四夫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謝瞻把話聽去多少,尷尬地說不出話。
謝睿上前解釋道:“二哥,我娘不是?有意的……”
“閉嘴,兄長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謝瞻喝道。
謝睿閉了嘴。
“孩子是?不是?我的,我比誰都?清楚,再讓我聽見有人在背后議論世子夫人的出身長短,四嬸應當知道我謝二的手段!”
四夫人打?了個寒戰。
謝瞻的手段,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自從戎之后,她的這?位侄兒便師從當年威名赫赫的三鎮節度使耿忠慎,在軍營之中素來?是?以治軍嚴苛著稱。
謝氏闔族上下無人不知謝瞻最憎恨契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的憎恨,三年前他率軍攻打?契國的一個小城居叢時,居叢城主連守了三個月也不愿投降,我軍士氣低迷。
城破之后謝瞻便滅了居叢城主全族。
那一年,他只有十八歲。
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就這?么心狠手辣,暴虐恣睢,自那之后,四夫人看見謝瞻便渾身直冒寒氣。
四夫人這?廂賠罪不迭,心里還抱著一絲希望,沈氏在謝瞻這?里并不受寵,或許謝瞻只是?出于好面子的緣故才訓斥了她。
卻說尋春小榭中,到黃昏時金烏隱隱西?墜,在天邊劃下幾道耀目的燦金色。
沈棠寧是?被屋里的動靜吵醒的,她揉揉眼睛,坐起身道:“在搬什么?”
“本來?放輕了聲音,沒想到還是?把姑娘吵醒了。”錦書忙上前給她掩了掩帳子,低聲說:“嗯……是?,是?搬一些日常用的衣物器皿。”
“我屋里的不夠用么?”沈棠寧沒多想。
“也不是?……那個,那個,咳,是?有人要搬過來?。”
沈棠寧吃驚地瞪大杏眼,錦書支吾道:“奴婢若說了,姑娘莫著急。”
“是?,是?世子要搬過來?!”
“是?誰說的!”沈棠寧抓住錦書的手急道。
“好像是?夫人吧,”錦書嘆了口氣道:“我們也不曉得,是?秦嬤嬤午后突然過來?,說世子要搬過來?住,世子夫人身體不好,世子給您沖沖陽氣,幫您養身子。”
什么沖陽氣,錦書說的沈棠寧根本聽不懂。
但她知道自己是和謝瞻絕對住不到一處的,兩人脾氣不和,住在一起肯定整日吵鬧打?架,眼下她好不容易看著與謝瞻關系緩和了些,若再住到一處……
沈棠寧心急如焚,剛想下床去找王氏問?清楚,還沒換上衣服,謝嘉妤就過來?了。
謝嘉妤帶了不少補品吃食和點心,聽說她要去找王氏,立即就猜到她的意思,把她摁回床上,主動解惑道:“嫂子你別?瞎忙活了,我娘不會答應你?的,陳太醫說你?天生體質弱,陽氣不足,容易滑胎,需得尋個陽氣足的人給你沖一沖,還說哥哥可是?這?得天獨厚的‘太陽之人’,你?若跟他住在一處,時日久了,于你?身體是大有裨益呢!”
“他不會答應的!”
“他如何不答應,還是?他自己主動要搬過來的呢!”謝嘉妤笑嘻嘻道。
沈棠寧苦笑,謝瞻主動要求,這?怎么可能。
自從她與謝嘉妤冰釋前嫌后,謝嘉妤便一心撮合她與謝瞻,她明?白謝嘉妤是?好心,她與謝瞻曾也想好好相處過,化解兩人間的誤會。
只是?,處不來?就是?處不來?,強求不得。
這?世上總有一類人,不論你?脾氣多好多與人為善,都?會有這?樣?一個人與你?不對付。
沈棠寧覺著,她和謝瞻大概就是?前世的冤家?,兩個人互相嫌棄,就像一只刺猬與另一只刺猬,兩人一靠近渾身的刺便張了起來?,這?是?無論旁人做多少努力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很清楚沈家?與謝家?,她與謝瞻乃是?云泥之別?,她本來?就配不上謝瞻,能遇到王氏這?樣?和善的婆母和謝嘉妤這?樣?率真不記仇的小姑已是?大幸,故從未想過高攀。
“我會去找母親解釋,我的身體我自己有數,已經沒什么大礙了。”沈棠寧堅持道。
謝嘉妤忙拉住沈棠寧。
“我剛從我娘那兒回來?,娘在忙著,嫂嫂你?先別?去了!”
謝嘉妤盯著看了沈棠寧半響,忽嘆氣道:“嫂嫂你?真是?犟!白讓我哥給你?沖陽氣你?還不要,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害怕他呀?也是?,他脾氣那樣?差,哪個女孩子受得了他,不過我和你?說。”
謝嘉妤四下看看,沒人,他神神秘秘地湊近沈棠寧道:“他這?脾氣是?差一些,卻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還有,他最怕我娘數落他了,他哪里欺負你?了,你?就直接去和我娘告狀,我娘肯定給你?和她的寶貝孫兒撐腰!”
謝嘉妤正說在興頭上,眉飛色舞地給沈棠寧講謝瞻從小多孝順尊敬王氏,突然不知道誰在外?面喊了一句“世子來?了”,她忙止住,坐直身子朝著外?面笑。
謝瞻走了進來?,上下掃掃她,冷冷道:“你?剛才說什么,這?么高興,說給我也聽聽。”
謝嘉妤嘿嘿笑,“沒說什么,我說哥哥你?很擔心嫂嫂,一聽說嫂嫂病了立馬就收拾東西?搬了過來?!”
“胡說八道,你?這?孽障!”
謝瞻沒好氣地要去拿謝嘉妤,謝嘉妤忙瞅準機會跑了出去,一溜煙兒沒了人影。
謝嘉妤走后,屋里的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
沈棠寧更?是?尷尬,她沒想到謝嘉妤會當著謝瞻的面這?么說,也不知之前兩人說的那些話他聽到沒有。
“其實我的身體已經好多了……”
“你?別?多想,我搬過來?不是?為你?。”
她剛開口說了一句,謝瞻便立即打?斷她。見她望過來?,他繃著臉道:“母親生了病,我若不答應,她不肯吃藥。”
他緊緊地抿著唇,語氣中透著他一貫的冷淡與不近人情,神情也倨傲極了,便是?站在一處說話,他都?懶得去看她一眼,寧可望向?窗外?。
謝瞻這?般說,沈棠寧反而松了口氣。
他果?然又變回那個她熟悉的謝瞻了,他若是?像前幾回那樣?,語氣平和地甚至是?開著玩笑與她說話,她還頗有些不自在不習慣呢。
沈棠寧一哂。
“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
謝瞻咬牙,心里氣悶極了。
沈棠寧和謝嘉妤的話他都?聽去了,既然她不愿意與他同居一室,他又何必上趕著去!何況,他本就是?看在王氏與她腹中孩子的面子上才勉強答應搬過來?,又不是?為了她!
“你?明?白最好!”
“世子離開的時候,那模樣?似乎不大高興。”錦書端著茶進來?道。
沈棠寧也察覺到了,但她想不透原因,問?錦書道:“你?看出什么緣故了?”
錦書就撓了下頭。
“我也不知道。”
兩個人愁眉想了半響,最后錦書勸她想開些。
“算了,他的脾氣就是?那樣?喜怒無常,你?為他傷神就不值得了,最重要的還是?保護好自己。”
頓了頓,又忍不住勸沈棠寧道:“姑娘……奴婢知道有時候你?很委屈,只是?世子他畢竟是?個男人,你?一旦與他對起來?,吃虧的還是?你?,你?實在委屈,咱們可以去找夫人,以后莫再與他那樣?針鋒相對了!”
錦書說這?話時一臉的擔憂。
以前不住在一起,尚且磕磕絆絆,如今住在一間屋里……沈棠寧煩悶地點?了點?頭。
“嗯,我省的了。”
……
謝瞻離開后,沈棠寧便吩咐韶音和錦書把她的話本子都?用布包著藏進了衣櫥里。
藏好了話本子,她仍是?不放心,心里頭一直沉甸甸的快活不起來?。
大概是?自己一個人一個房間住了十來?年,乍和別?人同居一室……甚至是?一張床,還是?個陌生的男人,心里難免過不去這?個坎。
韶音去抱了兩床被子過來?,沈棠寧坐在床下看著兩個大丫鬟收拾床鋪,想著謝瞻那身量,人高馬大的,他一來?她這?張小床還不知道被占去多少。
不過他應該會去廂房住的吧?
想著,她就立即吩咐了錦書去把兩個廂房都?收拾了出來??
夜色浮了上來?。
天邊掛著一彎鐮刀似的上弦月,安成提醒還在書房看書的謝瞻道:“世子,我聽錦書說世子夫人平日里睡得極早,一更?就歇下了,咱們要不早點?過去?”
謝瞻沒理睬他。
安成自討個沒趣,閉上了嘴。
快要二更?的時候,謝瞻才在靜思院洗漱了,哪知等他慢吞吞散步似的走到尋春小榭的時候,屋里的燈竟還點?著。
“您來?得正好!”安成忙笑。
謝瞻冷冷看了他一眼,昂首走進去。
長忠壓低聲音和安成說:“咱們爺就不想和世子夫人照面,你?說正好什么正好,把主子給惹惱了!”
安成悻悻地,沒說話。
屋內,沈棠寧的確還沒睡。
她白日睡足了,其實不太困,臨睡時腹內饑餓,就下來?吃了幾塊糕點?,這?會兒剛漱口完畢,坐在床下發呆,心想謝瞻今日會不會不會過來?了?
正胡思亂想著,有個人就迎面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兩人對著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沈棠寧才猛地反應過來?,坐直了身子。
想說些什么,自己和他好像又沒熟到寒暄的地步,可是?她不說話,他也不開口……
沈棠寧深吸口氣,只好給自己找事做,扶著后腰下了床。
“我……給你?倒茶。”
“不用了。”
謝瞻說完,沈棠寧卻還是?趿著鞋走了下來?,謝瞻瞥了她一眼,目光往下落,落在她年后明?顯大了許多的腹上。
“你?以后,也不必特意等我,你?若困了,就先睡。”他緩緩道。
沈棠寧倒茶的動作一頓。
嗯,其實也沒有特意……
不過他這?話什么意思,莫非以后還要和她在一個屋子里睡?!
兩人對坐著,彼此誰也沒有言語,謝瞻喝茶,沈棠寧就低頭對著自己的裙擺發呆,直到謝瞻忍不住的時候又看了她一眼。
“吃過藥了?”他先開口。
“吃過了。”沈棠寧就回道。
說完這?句話后,兩人便再無別?的話題可說。
更?漏一點?點?地下滴,第一次沈棠寧覺得時間是?如此地難捱過,她一面希望兩人一直就這?么坐到天亮,一面又覺得這?種沉默再持續下去著實叫人坐立不安,渾身難受得像要長刺一樣?。
直過了好一會兒,謝瞻終于放下茶。
“睡吧。”
他邊走邊說,“你?睡里面,你?先進去……”
謝瞻看著床鋪,話音戛然而止。
沈棠寧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她在床鋪中間搭了塊長長的布簾,用手一推就可以掀開。
她見謝瞻在盯著看,神色極是?古怪,便出聲解釋道:“我睡相不好,這?樣?就不會妨礙你?休息了。”
謝瞻扭過頭,盯著她,旋即,深吸一口氣,嘴角僵硬地扯了下。
“挺好。”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沈棠寧爬上床躺好,隔著厚厚的簾子,聽到簾后傳來?的衣衫摩挲聲。
她微一偏頭,燭光幽幽,隔著簾子,很不巧地正看見簾子上映出一個男人的影子,背對著她解了衣服,露出寬闊的雙肩來?。
沈棠寧趕緊蒙上臉,心想他怎么一點?不講究,不知道去屏風后面換衣服!
而且他動作間的聲音也很大,換衣服聲音“沙沙沙”,腳步聲“咚咚咚”,吹滅了燈又“咚咚咚”走回來?,“嘎吱”一聲躺倒在床上,呼吸粗重,沈棠寧一驚,忙坐起來?,險些以為床要塌了。
謝瞻換了褻衣躺下,原本心里就因為她掛的那簾子煩躁至極,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獸避之不及似的,以為他聽不懂她話里的嫌棄嗎?!
又聽到她小小地驚呼了一聲,不由火氣上涌,慍怒道:“你?放心,我絕不會碰你?一根指頭,我對你?這?樣?的女人根本不感興趣!”
說罷翻了個身遠遠地背對她。
沈棠寧張了張嘴,慢慢躺下去。
她把自己縮在被子里,包裹著,像一只繭。
她知道,他一向?是?瞧不上她的。
孕婦多眠,沈棠寧很快頭腦昏沉,睡了過去。
……
謝瞻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這?床鋪太軟,屋里太暖。
以及身旁那人,身上那股誘人的甜香,隔著簾子他都?能聞到。
甚至他還能聽見她清淺綿長的呼吸聲,和時不時發出一些含糊酥軟的嚶嚀聲,這?兩道聲音交織在一處宛如酷刑般重重敲擊著他的耳膜。
不知過了多久,謝瞻汗出如漿,依舊毫無睡意。
她怎么這?么香?她在身上到底抹了什么?不行,下次不能讓她抹了,香得壓根他睡不著覺……
正心煩意亂著,忽聽到簾子那側的人翻了個身,接著一物驀地從簾子那頭伸過來?輕輕打?在了他的臉上!
那只手軟軟地貼在他的臉旁,謝瞻卻渾身瞬間緊繃成弓弦一般。
“你?還沒睡,做什么?”
他沙啞地道。
沒有回應。
他慢慢地握住她的手腕,那種滑膩柔軟的觸感讓他既震驚又滿足的同時,忍不住輕輕捏了捏。
過了片刻,他又聽到她嗓間吐出那種靡蕩的嚶嚀聲,仿佛是?那……的聲音一般,叫得他氣血翻涌,煩躁至極,仿佛他的身體里有什么也在叫囂著要沖破牢籠。
謝瞻終于忍不住,起身掀開簾子,惱怒道:“你?能不能安靜……”
他的聲音再度戛然而止。
月光從帳子的縫隙射進來?,落在她安靜的睡顏上。
她平躺著,昏睡著,身子微側,衣衫凌亂半裸,露出半截初雪般的肩頭,把一只手放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另一只手就歪在他的枕邊。
這?姿勢確如她自己所言,睡相并不算是?很優雅。
可是?由她做來?,卻有種難以言說的嫵媚嬌柔。
她的睫毛長長,唇瓣濕潤,滿頭烏發散亂鋪在枕上,微微張著紅唇,奶白色的肌膚紅潤豐潤,猶如春睡海棠般含露盛放。
謝瞻喉嚨滾了下。
“沈棠寧,你?不要裝睡。”
他低低地說,慢慢俯下身,灼熱的鼻息落在她的臉上,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她。
忽然發現?,她唇瓣的形狀像花瓣一樣?好看,微微啟著,露出幾粒碎玉貝齒,令人禁不住浮想聯翩,想嘗嘗那桃花似的唇瓣是?否也如她的那雙柔荑一般柔軟馨香。
他不禁舔了舔唇,離她也越來?越近,整個人幾乎都?要貼覆在她的身上,直到身下的佳人受不了他那湊得越來?越近的,急促又粗重的呼吸,喉嚨中埋怨地嘟噥一聲,小手摸來?摸去,抵在了他的胸口上。
謝瞻登時回過神來?,只見他此時將手臂撐在她的身側,他的唇離她的唇瓣僅有咫尺距離!
謝瞻大吃一驚,連忙在她醒來?之前狼狽而迅速地躺了回去,背過身。
下半夜,他睡得昏沉,懷里不知何時滾進一個溫軟馨香的身子。
他擁著她,嗅到她身上熟悉的幽香。
她摟住他,面紅耳赤,將臉蛋伏在他胸口輕輕啜泣,似是?難受至極。
他一點?點?舔吻她面上的淚,低啞著聲哄她說:“別?哭了。”
他的聲音竟是?溫柔至極,連他自己聽了也不由有些發臊,他竟會對一個女子說出這?種語調肉麻的話來?。
可她就在他耳旁軟綿綿地哭著,他心里實在憐惜得緊,一面自虐似的忍著肉麻張嘴哄她別?哭,還說他什么都?愿意給她做。
到最后究竟發生了什么,全憑自己的一腔熱血,不管不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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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呢?”
謝瞻突然反應過來?,后背一身冷汗,起身去點?燈。
等他點?了燈回來?,沈棠寧散著頭發,擁著被子縮在床角哭泣。
他舉著燈,看到了凌亂不堪的床鋪,該發生的已經都?發生了。
“我不是?有意的……孩子,孩子有沒有事?”
半響,他艱澀地解釋。
她卻只是?垂著臉啼哭,他要去拉被子,她掙扎著不許,糾扯間,那干凈的褥子上露出一點?血漬……
清晨,天邊浮現?出一抹熹微的魚肚白。
謝瞻睜開一雙滿是?紅血絲的鳳眼。
他躺了一會兒,吐出胸口間的濁氣,緩緩側過頭去。
簾子一動不動。
昨夜,他夢里全都?是?沈棠寧。
還夢到了兩人的第一次
謝瞻閉上眼,心里五味雜陳。
一定是?……他曠了太久的緣故。
良久,謝瞻再睜眼,心緒已恢復如常。他動了動僵硬的身子,掀開被子,被褥果?然都?被他弄臟。
他往常也差不多是?這?個時辰起,外?面天還沒完全亮,初春的天空氣中仍然透著絲絲的寒意,安成在門口打?了個哈欠,門“嘎吱”開了,他趕緊站直了,只見自家?主子抱著一床被褥出來?。
安成正納悶著,伺候沈棠寧的幾個丫鬟起得都?晚,這?會兒院子只有灑掃的婆子,謝瞻把被褥直接扔給安成。
安成打?開一看,臉禁不住抽搐了幾下,忙追上前去道:“爺,這?個、這?……”
“這?什么這?,”謝瞻腳步停也不停,“該怎么做還要我這?個當爺的來?教?你??”
安成說道:“自然不用您教?,可是?大夫說咱們世子夫人身子弱,”壓低了些聲小小地說:“那個……不宜行房。”
謝瞻停了下來?,冷冷地看著安成。
安成囁嚅道:“您還是?節制些,為了孩子忍一忍,等世子夫人身體好一些再……”
謝瞻氣笑了,也懶得再解釋,抬腳走了-
沈棠寧是?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的。
起初她以為是?錦書和韶音,沒有太在意。
又賴了片刻的床,她才懶洋洋地扶著后腰坐起身來?,意外?發現?床帳不知何時換了,換成了一扇淡綠色的厚絹布。
她怔了下,撩開絹布,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四扇屏風下,正脫光了上衣隨手扔到地上,背對著她在賣力地擦起了汗。
那背對著她的男人身體,肌膚的顏色是?介于古銅色與小麥色之間,并不十分黝黑,隨著他的動作,肩膀兩側結實而線條清晰的肌理緊緊地緊繃了起來?,透出一根根青色的經絡,看著十分精壯有力。
汗水沿著他的脖頸和背脊滑落,愈發顯得頭發如墨烏黑,渾身的皮膚宛如涂上了一層油亮的松油般漂亮,他下身只著一條黑色的綢褲,綢褲下男人強健的大腿若隱若現?。
大早上便見到這?樣?一副鮮活奪目的男人軀體,沈棠寧面龐不由自主地浮上一抹熱暈,她呆愣愣地坐著,一時竟沒能移開目光。
忽地那男人轉過身來?,他的后腦像長了雙眼睛般,準確無誤地看向?她的方向?。
“看夠了沒有?”他冷冷道。
第30章
忽地謝瞻轉過身來,他的后腦像長了雙眼睛般,準確無誤地看向她的方向。
“看夠了沒?有?”他冷冷道。
沈棠寧唬了一跳,連忙縮回頭去,一把拉上簾子。
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沈棠寧心跳如雷,連忙解釋說:“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什?么都?沒?……”
那腳步聲停在了床邊,手朝著兩人間?隔的簾子就伸進來。
“你說什?么,我聽不到?”
謝瞻說著,大手去扯那面可憐單薄的簾子。
沈棠寧幾乎要抓不住了。
“我還沒?穿衣服,你、你別過來!”她急道。
“你說什?么?”簾子上倒映著她的影子,謝瞻湊過去,在她耳旁道:“你再大聲些。”
他身上的那股子臭汗味兒直往沈棠寧鼻子里?鉆,沈棠寧一動不敢動,顫著聲兒把話重復了一遍。
好在,這次他終于“聽清楚”了。?*
他好像走出去了。
沈棠寧豎著耳朵,聽了片刻,確定他不在屋里?了,這才松了口氣,一抹自己的額頭,出了一臉的汗。
錦書和韶音兩個丫鬟也不知?去哪兒了,生怕謝瞻再不合時宜地進來,她一面張望著門外,一面匆匆自己穿上衣服。
這幾日沈棠寧養病,王氏就不讓她再去如意館了,沈棠寧心里?亂亂地,尋思用過午膳就去找王氏解釋清楚,告訴王氏她病好了,根本不需要謝瞻來為她沖什?么陽氣。
丫鬟們把早膳端上來,她梳妝完畢,從內室出來,驚訝地發?現謝瞻也坐在飯桌前。
“愣著看什?么,還不過來吃飯。”謝瞻瞥她一眼。
對著這樣一個喜怒無常的閻羅王,沈棠寧哪里?有胃口吃的下?。
她勉強坐下?,小口小口吃著,心不在焉,盤算著等會兒見到王氏該怎么回答應付。
“沈氏。”謝瞻忽叫了她一聲。
沈棠寧回過神,疑惑地看向他。
謝瞻“唔”了一聲,“你閨名是什?么,總不能一直叫你沈氏。”
“棠寧,海棠花的棠,安寧的寧。”沈棠寧回道。
謝瞻沒?理睬她。
沈棠寧也不在意,又吃了兩口,才放下?碗筷。
“你就吃這些,喂兔子呢?”
謝瞻突然說道:“我看你養的那只兔子吃得都?比你吃的多。”
沈棠寧窘迫道:“可我吃飽了……”
謝瞻說道:“你是吃飽了,孩子也吃飽了?把粥喝光!”
這霸道又強硬的語氣,真是討人厭極了,沈棠寧深吸口氣,她不想和謝瞻起沖突,只得端起來那碗粥,費力往口中塞著。
那兩片花瓣似的唇瓣輕輕吮吸著白瓷碗的里?粥,奶白的粥,紅潤的唇,謝瞻目不轉睛地盯著,忍不住舔了舔自己干澀的唇,滿桌的吃食都?仿佛變得索然無味。
喝完粥,謝瞻又監督她吃了兩塊肉丸,兩顆青菜。
見她穿的衣服少,呵斥她的丫鬟去給她找厚衣服套上。
丫鬟們都?被他訓得瑟瑟發?抖,一個個戰戰兢兢,頭不敢抬。
最后出門前,謝瞻看著她說:“沈……”
“棠寧。”
沈棠寧已有些著惱地道。
“哦,”謝瞻瞅她一眼,若無其事地道:“是你的名字不好記。”
謝瞻走后,沈棠寧回去把掛著的綠布簾有用針縫了縫,往下?拽的時候使勁兒拽不下?來才放心。
“咦,世子的鋪蓋哪兒去了?”
韶音進來疊被子,發?現謝瞻的鋪蓋不見了,嘀咕道。
沈棠寧沒?放在心上,準備接下?來去如意館找王氏,不過說到鋪蓋,她倒想起來一物,忙將手伸到枕頭下?摸了摸。
空的。
她心一跳,立即又把枕頭掀開?仔細找了一圈,仍是沒?有。
昨日謝瞻搬過來,錦書和韶音兩個收拾了床鋪,她趕緊問韶音:“昨日你們收拾床鋪時,有沒?有看見我那只繡著白鶴展翅的荷包?”
韶音和錦書聽了皆搖頭,錦書說:“會不會是姑娘忘記了放哪兒了?”
那只荷包沈棠寧做完之后還沒?來得及送給蕭硯,里?面有道平安符,是她婚前求給蕭硯的,荷包內襯上還繡著蕭硯的名字。
與蕭硯分開?之后,沈棠寧便將兩人的定情之物包括綠綺都?盡數封存,唯有這只沒?來得及送出去的荷包,出于一時的僥幸,她沒?有舍得。
三?人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未果?,所幸那繡著名字之處頗為隱蔽,且那荷包她從未在人前拿出來過,便是被旁人拾得了,大約也不會知?曉是她的物件。
只是找不到荷包,沈棠寧縱然心急如焚,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責怪自己不夠謹慎,并暗自祈禱沒?人會發?現那荷包的隱蔽之處-
皇城,五軍營。
校場上衛兵們圍成一圈爭先恐后大聲叫喊著,中間?兩個身高力壯的男人正赤身肉搏,各自臂膀上鐵一般堅實的肌肉兩相角抵,名為相撲,以訓練步兵們的臂力與腿力。
這兩人本是旗鼓相當,不過其中一人顯然臂力更強,對峙間?足有一個成年男人大腿粗的臂肌高高隆起,豆大的汗水順著兩人蜜色的肌理淋漓滾下?。
驀地謝瞻低吼一聲發?力,對面支撐不住被絆倒在地,仰面朝天,圍觀的人群中爆發?出震天般的歡呼聲。
謝瞻把那被他絆倒在地上的軍官拉起來,那人擦了擦汗,喘著氣笑道:“到底是你臂力更強!”
這名軍官叫做陳慎,任錦衣衛指揮僉事,謝瞻是宿衛,兩人在宮中便頗為相熟。
謝瞻一挑眉,不置可否,命眾人都?散了回去吃午飯,他與陳慎回了營房去換衣服。
出門時另一側的營房門半開著,里?面衛兵們圍在一起議論,聲音就傳了出來。
有人說:“咦,今日都?指揮使的心情看起來不錯,竟沒?有訓人,還囑咐咱們好好練?”
“是啊,哪回誰在他手下?敗了他不得臭著臉把咱們訓一頓?”
“那他肯定心情很好,今早我還見他笑哩!”
陳慎聞言看向謝瞻,頗為詫異道:“你這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謝瞻出身高貴,雖年紀輕輕,性情卻老氣橫秋,便是在人前笑,多半也是冷笑挖苦,不過他平素足智多謀,治軍嚴謹,因此這些五軍營的衛兵們對他是又敬又畏。
謝瞻嘴角抽了一下?。
“姜磐,你媳婦怎么樣,她昨晚肯和你睡了?”
“睡什?么,老張,我照你說的滅了燈后去抱她,她一腳把我踢下?了床!”姜磐氣沖沖道。
有人就嘲笑道:“你是真是沒?用,白長一身腱子肉,成婚一個多月了還是個童子身便罷了,竟然被一個嬌滴滴的女人踢下?床!”
“我說你們幾個就別說他了,這不是新娶的媳婦兒嗎,心里?頭還熱乎著,能不憐香惜玉嗎?”
眾人哄堂大笑,老張咳嗽一聲,示意眾人都?安靜下?來,他說道:“你有點兒耐心,你那媳婦先前有個心上人,要不是心上人死了,她能嫁你?她要是真把前頭那個男人幾天就忘了和你逍遙快活,你覺得這女人是能跟你過日子的嗎?”
姜磐道:“那我該怎么辦?”
眾人自然七嘴八舌地給姜磐出主意,有人說要姜磐做低伏小侍候他媳婦,女人都?喜歡溫柔小意的男子。
有人卻反駁要姜磐展現他的男人魅力,迷倒他媳婦,說女人最愛那般放蕩不羈的男子,有人又跳出來說,最最厲害的法門竟是要姜磐睡服他媳婦,至于如何睡服……
謝瞻正提心聽到關鍵處,忽瞥見一旁的陳慎在若有所思地看他。
陳慎微笑著將他從頭到腳掃了幾眼。
“謝大人,你想必是用不上這些法子的吧?”
謝瞻嘴硬道:“那是自然!”
提腳大步走了。
“這女人最是心軟,你日日對她好,貼心貼意,同床共枕,她便是個石頭做的都?該焐熱了!你小子再在床上加把勁兒,夫妻陰陽調和,日久天長,她必定對你神魂顛倒……”
身后,眾人的調笑聲飄入了謝瞻豎著的耳朵中。
……
用午膳,謝瞻回衙署處置了會兒公務,他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一直瞟向墻角的落地鐘。
下?衙后,他騎著馬走著路上,看見路邊賣果?子的攤位,那紅通通的果?子頗像早上某人的臉。
想著,謝瞻嘴角又揚了起來,目光閃閃流動。
早晨他在下?面換衣服,她坐在床上偷看他,被他抓包時,她那憨傻的模樣,臉蛋紅得像只蘋果?,只要一想起來,謝瞻就莫名心情很好。
其實,沈棠寧對他,也不是全然沒?有情意吧?
否則,她為何總是會對他臉紅?
雖然她嘴上不肯對她舅母說實話,那一定是女人矜持的把戲罷了,一個女人喜歡對一個男人臉紅,除了喜歡這個男人,他實在想不出其它的原因了。
還有他那些兵說,女人一旦有了男人的孩子,心就會在他那兒了……
至于那個姓蕭的,出身比他差,樣貌能力更是處處不如他,除了有個做太子側妃的姐姐,一無是處,也就沈棠寧那種眼皮子淺的女子才會癡迷喜歡。
等沈棠寧真正見識到了他的好與優秀,必定后悔她今日沒?有討好過他。
男人骨血中天生的爭強好勝心在此刻高漲至頂峰,沈棠寧越是對他不屑一顧,謝瞻就越想要征服她。
終有一日,他要讓沈棠寧后悔今日她對他的不屑一顧,對他也如其他女子一般,癡迷戀慕,溫柔小意,難舍難分,而此時不屑一顧的那個人,卻換成了他!
這般想著,謝瞻終于吐出了胸臆間?那口沉悶了許久的濁氣,一時竟覺神清氣爽,精神抖擻。
“世子,您看那人眼不眼熟,像是世子夫人的叔父平寧侯?”
在下?面走著的長忠忽然小聲道。
謝瞻回過神來。
長忠指著不遠處的一男一女。
謝瞻勒馬,瞇眼看去。
馬車上下?來一男一女,皆著錦衣華服,女人做婦人裝扮,似乎在和男人爭執什?么,男人僵著臉,下?了馬車后下?意識警惕地去四下?張望。
后婦人不知?說了句什?么,男人注意力回到婦人的身上,并未看見謝瞻。
少頃,有路人路過時不小心撞了那婦人一下?,婦人回頭大罵,被男人拉著軟住。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鋪子里?去。
沈弘謙和郭氏謝瞻都?見過,那男人確是沈弘謙無疑,女子是誰他卻是認不住出來,總之不是郭氏。
長忠欲言又止。
“有話直說。”謝瞻說道。
長忠抓了抓頭發?,“爺,那女子……我說了您別生氣,像,像世子夫人的娘!”
謝瞻臉色一沉。
“你可看清楚了?”
溫氏有眼疾,基本上待在侯府中足不出戶,謝瞻連沈家家門都?沒?去過幾回,自不識得溫氏。
長忠卻跟著安成替謝瞻去過幾回平寧侯府商議婚事,女兒肖娘,溫氏雖比不上沈棠寧那般天姿國色,卻也生得了一副端淑美貌,至今風韻猶存。
只一雙妙目空洞無神,行動需要有丫鬟攙扶,那時長忠好奇,就難免多看了幾眼。
長忠把這些都?說給謝瞻聽,最后道:“小人還需再近前看一看才能確定。”
沈弘謙認識謝瞻和長忠,謝瞻跳下?馬來,與長忠一起藏到附近一條巷子中,從這條巷子里?恰可以看見那處成衣鋪。
大約過了有一盞茶的功夫,有幾個丫鬟抱著幾匹布從鋪子里?出來,那婦人興高采烈地,臉上已無一絲惱怒,身旁跟著沈弘謙,兩人一道回了馬車上。
“那不是溫氏,但是一個與溫氏生得有六七分像的女子,好像比溫氏也要年輕幾歲!”長忠說道。
“就由你去查這個女子,”謝瞻沉聲道:“務必查出這兩人是什?么關系,還有,此事莫要讓世子夫人知?曉,否則我唯你是問!”
長忠一凜,忙應諾。
心里?卻詫異,爺不是一向瞧不上世子夫人嗎,為什?么還要打?聽世子夫人娘家,他不像那愛管閑事兒的人啊!-
沈弘謙在大街上當眾與一個和自己嫂子有六七分相像的女子糾纏不清,不論那女子是否在沈家有名分,沈弘謙都?逃脫不了一個褻瀆長嫂的罪名,事情還沒?查出什?么名目來之前,謝瞻不準備告訴沈棠寧。
回府時,謝瞻在巷口遇見了謝睿。
謝睿如今在宮中做勛衛,兄弟兩個見面,想到前幾日發?生的事,謝睿仍有些尷尬。
兩人在大門首下?下?馬,謝睿猶豫了下?,還是走上前來施禮道:“前些時日我娘言語間?對二?嫂多有冒犯之處,還望二?哥海涵,七郎在此替我娘向二?哥賠罪,請二?哥莫要放在心上。”
謝睿本也沒?指望謝瞻能回應,沒?想到謝瞻聞言卻停了下?來,看著他道:“七弟今年年紀也不小了,還沒?定下?親事的人選?”
謝睿受寵若驚,忙回道:“還不曾,我娘說不急,要慢慢找!”
其實四夫人挺著急的,因為京都?的婦人大多會在女兒十三?四歲的時候就開?始給女兒找婆家,甚至早些的,十一二?歲的都?有。
女子及笄后婚事若還定不下?來,家中長輩們便會開?始犯愁了,像沈棠寧,十一歲的時候就有人去沈家提親,十五歲了媒人幾乎踏破沈家的門口,郭氏騎驢找馬,挑挑揀揀,根本不急。
但京都?之中如沈棠寧這般樣貌又能有幾個?女子們早議親是為了搶奪優秀的郎婿人選,男子們自然也一樣,品貌俱佳的大家閨秀總是搶手的,謝睿這個年紀再不及早定下?親事,就只能去相看那些未及笄的小娘子們了,四夫人想抱孫子還要等上好些年。
四夫人遲遲沒?有定下?人選的緣故,不過是她眼光太高罷了。
“是該早些定下?了。”
謝瞻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謝睿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二?哥何時如此關心弟兄的婚事了?
……
謝瞻去尋了王氏,把事情一說,讓她幫忙給謝睿選妻,理由是七郎年紀老大不小了,隆德帝有意提拔他,卻又覺得他沒?成家立業,不夠穩重。
至于王氏怎么去催促四夫人,這就是王氏的事情了。
王氏本無此意,畢竟謝睿今年才十六,年紀還小,但先訂下?親事會確實會更為穩妥。
“目下?京里?時興馬球賽,正巧過兩日是花朝節,不如就趁著在家里?辦馬球賽和賞花宴的機會,給七郎相看,你看如何?”
“隨您的意思。”謝瞻起身要走。
王氏卻叫住他道:“你先別走,我有要緊事和你商量。”
秦嬤嬤領著人都?退了下?去,謝瞻坐下?來,看著王氏,等她發?話。
王氏咳嗽一聲,正色道:“我讓你搬去尋春小榭的目的,是為了給阿沈調養身體,你是知?道的吧?”
“自然。”
“那你就管好了自己,她如今的情況不宜咳……房.事,你若是實在忍不住,我給你找兩個丫鬟,只昨天晚上的事情,不許再發?生了!”
謝瞻:“……”
“是誰,安成說的?”謝瞻登時惱火道。
自從除夕那晚沈棠寧醉酒宿在靜思院后,安成就留心這事了,他總覺得兩個主子之間?一定發?生了什?么,且還是偷偷摸摸地不不止一次,也是怕出事才不得已告訴了王氏。
王氏畢竟是過來人嘛,都?懂,兒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夜夜身邊躺著朵嬌花似的美人,叫他清心寡欲是種什?么樣的折磨。
但事情總得分個輕重緩急,目前的當務之急是沈棠寧腹中的乖孫。
“你甭管是誰說的,”王氏說道:“等她生完孩子,還得坐月子,最起碼要七八個月……”
“好了,我都?知?道了!”
謝瞻斷然道:“您放心,我對沈氏那樣的女子,分毫興趣也沒?有,必不會不知?分寸,做出叫您抱不上孫子的事!”
“我還有事,走了!”
謝瞻回到尋春小榭陰沉著臉就要提安成,安成很有先見之明?地地自己找了個地方躲著去了。
屋里?,沈棠寧在挑選準備下?月給舅舅溫濟淮的四十歲壽辰禮物,錦書和韶音把她庫房里?有的禮物都?記在了名單上,她挑來挑去都?不甚滿意,忽聽院內傳來謝瞻震怒般的怒吼聲,主仆三?人齊齊嚇了一跳,面面相覷。
沈棠寧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想到莫非是謝瞻撿到了那只荷包?
正胡思亂想著,謝瞻就掀開?簾子進了屋,見外間?沒?她,便徑直朝內室中她的方向大步走了來。
見她杏眼圓瞪地看著他,謝瞻猛地頓住步子。
“你這般看我作?甚,我臉上有東西??”邊說,邊捋了把頭上有些凌亂的發?,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沒?,沒?什?么。”沈棠寧忙低下?頭,胡亂收著手里?的禮單。
聽語氣謝瞻好像并不是針對她,不過她多少還是有些心虛。
謝瞻余光瞥見沈棠寧兩個丫鬟正警惕地注意著他,心下?極不悅,便指使錦書道:“你,去燒熱水,這茶水太冷。”
錦書只得放下?手中的活計,出去給他燒熱水。
謝瞻又扭頭朝呆立的韶音喝道:“看什?么看!還有你,笨手笨腳的,去給我掃書房!”
“他不是有小廝嗎,我又不是他的丫鬟……”
韶音小聲埋怨,見主子用眼光不斷示意,只得不忿地也走了出去。
謝瞻喝完韶音倒的茶,四下?瞥了瞥,那些討人厭的丫鬟終于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了他與沈棠寧兩個人。
他慢慢起身,悄無聲息地踱步到她面前來。
“你在看什?么?”
他突然間?站到了她的面前,沈棠寧原本坐在床上收禮單子,還覺得他是要到這邊來拿衣服,沒?想到他竟會直接朝她走過來。
沈棠寧又是被他唬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把禮單揉成一團背在了身后。
“是禮單,我舅舅快要過四十歲壽辰了,我在給他挑選禮物。”
謝瞻“唔”了一聲。
“禮單你急什?么,拿來我看看。”
謝瞻和沈棠寧說話時,總是令沈棠寧想起幼時郭氏給她請的那位教養嬤嬤。
那嬤嬤極嚴厲,和她說話時面無表情,眼神卻犀利極了,倘若她偷吃過外面小攤做的點心,那嬤嬤一眼就能看出來。
且她也和謝瞻一樣不允許她偷看話本,每回她都?能準確無誤地在沈棠寧枕頭下?搜出錦書新給她買的話本,再順便狠狠地叫她挨上一頓手心板子。
便如此刻,謝瞻瞇著一雙鳳眼瞧她,平淡的語氣卻透著股命令似的不容置疑。
所幸這并不是她偷看的話本子,沈棠寧把手里?的禮單交給了他。
謝瞻掃了兩眼,的確是禮單。
記起上次去溫家,長忠說過沈棠寧的舅舅似乎叫溫濟淮,溫家小門小戶,本是書香門第?,溫濟淮卻沒?出息,考了十來年都?混不上個一官半職,如今在家里?做生意。
士農工商,商為最賤,謝瞻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把禮單還給沈棠寧。
沈棠寧知?道他看不上她的娘家,趕緊把禮單收起來,換了個話題道:“你今日回來的倒早。”
她本是隨口一說,謝瞻心里?卻頗是一驚:她還關心我,時常留意著我回來的時辰?
“過兩日是花朝節,母親準備在家里?辦場馬球賽,屆時我……”
說到此處,他頓了一下?,看向別處,似可有可無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那天挺熱鬧的……你去不去?”
沈棠寧幾乎沒?有絲毫猶豫,輕聲道:“我也不懂這些,便不去湊熱鬧了。”
“……”
猝不及防,又仿佛是意料之中地拒絕。
“愛去不去!”
謝瞻咬牙。直過了好一會兒,他冷冷丟下?這句話,就大步走了出去。
又發?什?么臭脾氣!整日喜怒無常的!
等謝瞻離開?了,氣得韶音對著男人的背影狠狠啐了兩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