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二人對視片刻,太子忽地一嘆道:“說來慚愧,父皇將臨遠(yuǎn)委以重任,誰知當(dāng)年他卻做出那?等?行徑,也是孤無法預(yù)想的,雖心痛他自毀前程,然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只他到底是孤的親表弟,孤年年命人去遼東探望他,聽聞他在遼東過得頗為?落魄,本?欲接濟(jì)一二,奈何他這?性子,卻還如當(dāng)年一般孤傲倔強(qiáng),不肯要他人的救助,罷了,如今孤唯盼他能修身養(yǎng)性,靜思己過吧!”
蕭硯沉默片刻,輕聲說道:“太子殿下一片好意,他竟不領(lǐng)情,可見他今日一切后?果不過咎由自取。不過這?些?年過去,臣心中一直有疑問,當(dāng)年他是否確與契人私通?”
盡管蕭硯痛恨謝瞻奪走了沈棠寧,兩人都曾想將對方置于死地,但不知為?何,他心中隱隱有一種?感覺,謝瞻不會做出這?種?通敵叛國之事。
如果他愿意,當(dāng)初勤王時他就完全有能力?擁兵自立。
“孰是孰非,一切業(yè)已塵埃落地,你我再論?也無濟(jì)于事了。”
說至此處,太子仿佛沒了談興,話?音一轉(zhuǎn)。
“仲昀,你至今總蹉跎著不肯娶妻,你姐姐私下給你相看不少貴女,孤瞧著那?長平侯韓令之女生得倒是花容月貌,溫婉賢淑,你為?何執(zhí)意不允?便是去看一看,不滿意罷了就是,你卻整日推脫敷衍,總?cè)堑媚憬憬銥?你擔(dān)憂生氣!”
前太子妃秦氏在宗張之亂中不幸罹難,去年太子剛奏請冊立了蕭氏為?太子妃,蕭氏為?他誕下長子,他平日里便十分?寵愛蕭氏,故而對于蕭氏的親弟弟蕭硯也百般信任愛重。
如今蕭硯就在禁軍三大營之首的五軍營中擔(dān)任都指揮使,完全頂替了從前謝瞻的位置。
蕭硯低聲道:“臣知錯。”卻并不表態(tài)是否見那?韓氏女。
太子瞥他一眼,嗤了一聲道:“仲昀,你該不會還想著那?個?沈氏女吧?”
“只是還沒尋到意趣相投的女子罷了。”
蕭硯辯解道。
嘴上如是說,心下卻不由黯然。
自然是因?為?沈棠寧。
當(dāng)年他不顧顏面一而再二三懇求沈棠寧不要去遼東,她仍是絕情地拒絕了他。
他不明白,她為?何寧可陪著謝瞻去過朝不保夕的苦日子,也不肯回頭再看他一眼。
這?件事以至于這?成了蕭硯心里一根刺,他不是沒有嘗試著去接觸別的女子,想企圖來達(dá)到忘記沈棠寧的目的。
但是那?些?女子再美?再溫順,與沈棠寧相比較起來卻也在一瞬間失了顏色。
太子微微一笑,拍他的肩膀。
“仲昀,這?人啊,就怕有嫌自己命太長的,若能長命百歲,就算現(xiàn)在不是你的,還怕將來這?東西到不了你手中?”
太子的微笑意味深長。
……
回到東宮之后?,太子立即召來了他的心腹太監(jiān)袁永祿,命他去遼東看一看謝瞻夫婦兩人的境況。
袁永祿應(yīng)喏,剛要稟退,太子又叫住他。
“他那?個?婦人沈氏,你上回去看她如何了,可還活著?”
袁永祿一驚,面上不敢卻流露分?毫,答道:“回殿下的話?,沈氏身子單弱,去了遼東,三五不時地就要生病,每回生病,他都要帶著沈氏去鎮(zhèn)上看病,依著奴婢看這?沈氏……”
袁永祿搖了搖頭。這?意思約莫是,活不長。
想想便是了,那?么一個?身嬌體弱的美?人,受著貧苦的生活磋磨,這?兩年能活下來都是萬幸。
“別叫她死了,若有病,給她治病。”太子淡淡道。
袁永祿忙應(yīng)是。
事畢,他徐徐退了出去。
這?兩年,但凡想起謝瞻,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太子就要命袁永祿去趟遼東看一看謝瞻過得如何。
可以說他對于謝瞻如今的境況,事無巨細(xì),皆從袁永祿口中得知。
袁永祿回去便收拾包裹,預(yù)備啟程。
從京都城到遼東,腳程快些?,預(yù)計也得走整整兩個?月才能到。
秋天?啟程,到那?兒的時候也得是深冬了。
袁永祿坐上馬車,走出皇城,行到正陽門大街上,聽見街市繁華之聲,不覺敞開?幃簾向外看去。
恰好瞧見那?不遠(yuǎn)處與他對行而來一輛馬車,馬車身旁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騎于馬上,略微俯下身,似在聽人說話?,面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而馬車當(dāng)中有個?青春少婦亦是探頭而出,不知在與那?馬上的男子笑著說些?什么,看著像是一對青年夫妻。
男子率先看見了袁永祿,一怔,緊接著,少婦隨著她丈夫的目光,扭頭朝著袁永祿看過來。
四目相對,那?女子立即就拉下了臉,面上是毫不掩飾的、濃濃的厭惡之色。
“是他,這個閹宦!”
謝嘉妤毫不顧忌自己的聲音,咬牙咒罵道。
直到袁永祿的車過去了許久,謝嘉妤仍舊是氣得臉色漲紅。
兩年多前謝瞻戴罪離開?京都城,王氏不許謝嘉妤去送行,謝嘉妤的性子,豈能聽話?,她偷偷爬墻跑出鎮(zhèn)國公府,躲到城內(nèi)的角落里偷看。
看到的,就是這?個?姓袁的太監(jiān)狗仗人勢,故意欺負(fù)她的兄長,不許她的哥哥們?與二哥私下道別!
“也不知道,二哥和二嫂眼下如何了……”
陳慎轉(zhuǎn)過身去,謝嘉妤已經(jīng)放下了幃簾,她失落的喃語聲從馬車中傳來。
“阿妤,你放心吧,你二哥二嫂吉人自有天?相。”
片刻后?,陳慎低聲安慰她道。
謝嘉妤卻苦笑一聲。
多年來,謝瞻和沈棠寧兩人杳無音訊。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
遼東那?般苦寒之地,謝嘉妤沒見過,卻聽人說,冬日滴水成冰,吃不上新鮮的果蔬,只能吃腌咸菜,熏臘肉。
一想到她的哥哥嫂嫂要過著這?樣貧苦的生活,不知被磋磨成什么樣子,她的心便如刀割一般地痛苦心酸。
但是這?兩年來,謝嘉妤的心境早與當(dāng)年未出閣時大不相同。
她曾經(jīng)哭過,痛恨過,也為?此和不公的命運強(qiáng)行對抗過,最終卻都失敗了,不得不選擇爹娘給她安排好的這?一條道路。
所以她清楚地知道,當(dāng)一個?人沒有與她相匹配的能力?去與他人對抗時,所能做的便唯有忍辱負(fù)重,以屈求生。
“我沒事。”
謝嘉妤把眼淚憋了回去,她的聲音,也很快恢復(fù)了平靜,輕聲說:“四哥,我們?趕緊去普濟(jì)寺吧,這?樣還能趕在日落之前回家?。”
“好。”
陳慎應(yīng)是。路過街市的時候,他驅(qū)馬稍慢,落在馬車后?面,從那?售賣糖葫蘆的老人手中接過兩串糖葫蘆。
接著,將那?包在油紙包中糖葫蘆揣進(jìn)懷中,快速打馬追了過去-
半年后?。
隆德三十七年,暮春。
又是一年草長鶯飛時,宮廷中卻正悄無聲息地醞釀著一場巨變。
巨變前夜,先是隆德帝重病,太子不僅在隆德帝病重之際受命監(jiān)國,且將朝堂大小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而近年來備受隆德帝寵愛的梁王卻因?縱容家?奴強(qiáng)奪良家?女子被他的太子兄長下令禁足,完全被隔絕在宮城之外,不被他允許進(jìn)入皇城。
被禁足了足足三個?月的梁王心中自然是滿腔的怒氣,終于在暮春時節(jié)的這?一日清晨,他意欲效仿當(dāng)年太宗玄武門之變,悄悄買通皇城承天?門口的禁軍,從皇墻東南角偷偷潛入皇城中,在承天?門前埋伏了一支精兵。
太子按照往常的作?息在卯時入宮探望在乾清宮養(yǎng)病的隆德帝,不想剛進(jìn)入承天?門,便覺氣氛不對,當(dāng)即拔腿往后?跑,卻被梁王的人堵在了門口。
當(dāng)是時,太子近身只帶了七八個?扈從,太子的貼身太監(jiān)見狀連忙高喊有人謀反犯上,引來了皇城內(nèi)外的禁軍。
梁王只買通了承天?門的禁軍,倘若被其他禁軍趕來救出太子,他將徹底淪為?太子的階下之囚!
梁王一咬牙,惡從膽邊生,遂不再猶豫,這?兩年來他苦習(xí)騎射之術(shù),當(dāng)初是想著自保。
然而今日你我兄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成功,便成仁!
梁王彎弓搭箭,對準(zhǔn)正在往身后?跑去的太子兄長的心口。
“嗖”的一聲,白羽箭在空中急速穿過,射了過去,正中太子心口。
太子瞪大雙眼,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口的血洞。
周圍的扈從和距離承天?門最近,飛快趕進(jìn)來的羽林衛(wèi)、金吾衛(wèi)禁軍兩大禁軍也紛紛傻了眼。
伴隨著太子的身軀轟然倒地,梁王眼中迸射出興奮的光芒,忙大聲痛斥道:“太子謀逆犯上,先是企圖下毒毒害父皇,被本?王發(fā)覺,他竟狗急跳墻,禁足本?王后?,想在今早殺害父皇登基自立!幸好被本?王提前得知消息,現(xiàn)這?謀反已被孤誅殺!爾等?若無牽連太子謀反之中,本?王通通恕你們?無罪!”
禁軍們?一個?個?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真相,但梁王說的這?些?話?也有一定的道理。
隆德帝這?幾個?兒子里面,太子已經(jīng)死了,豫王遠(yuǎn)離京都城,不受寵愛,而最小的六皇子才十歲,梁王這?個?王爺,這?些?年來卻頗受隆德帝的器重,誰知道太子是不是真的謀反,梁王就是下一個?太子?
禁軍們?猶豫著,面面相覷。
后?金吾衛(wèi)中的首領(lǐng)率先跪在了地上,不消片刻,兩大禁軍全部跪于地上,齊聲高呼梁王殿下,對梁王俯首稱臣。
而此時,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遼東錦州城。
太陽高照,吹面的風(fēng)里仍然透出一絲春日的料峭。
春宵苦短,一大早,謝瞻卻起身匆匆離開?,不知去往了何處。
沈棠寧卷被起身,摸到一側(cè)變冷的被衾,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仆婦阿秀見女主人醒了,忙將鍋里的熱水送進(jìn)屋里。
“娘子,二郎一早就有人找,他出門去了,你先洗漱,再喝碗臘肉粥暖暖身子吧!”
送完熱水,阿秀又十分?勤快地去灶房里端來一碗熱粥。
阿秀今年二十八,也是棗子村人,她爹娘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幾年前她被爹娘嫁給村里一個?四十多的鰥夫。
后?來那?鰥夫死了,她沒生養(yǎng),爹娘就又想賣她,謝瞻便將她用二兩銀子買了下來,讓她住在剛蓋的東廂房,在家?中專門伺候沈棠寧。
阿秀人生得高大健壯,既勤快又有力?氣,謝瞻有時幫周存打仗,不能常住在家?中,家?里有阿秀照看,鄰家?有蔡詢夫婦幫忙,尋常盜賊也不敢進(jìn)門。
沈棠寧問阿秀早上來的人生得什么模樣,阿秀形容了一下,是個?高個?兒,精瘦,人很精神。
沈棠寧知道了,這?人就是吳準(zhǔn)。
這?一年來謝瞻幫助周存打贏了一場又一場的仗,周存也徹底坐穩(wěn)了遼東總兵的位置,被隆德帝加封為?兵部侍郎。
他十分?感激謝瞻這?個?軍師,只是礙于謝瞻敏感的身份,除了銀錢,無法回贈給他應(yīng)有的回報。
不過謝瞻也不在乎這?些?。
沈棠寧心里微微嘆了口氣。
謝瞻幫周存,其實有很大的風(fēng)險。
既然周存能認(rèn)出謝瞻,難保旁人就認(rèn)不出來。
盡管這?三年來太子和隆德帝都仿佛逐漸遺忘了謝瞻,但沈棠寧依舊很擔(dān)心。
每回周存有事來找謝瞻,都是他的心腹吳準(zhǔn)來上門。
當(dāng)謝瞻走后?,她心中總是充滿了忐忑和擔(dān)憂。
只是這?些?話?,她從來沒有對謝瞻說過。
沈棠寧食不下咽,只喝了兩口粥。
阿秀端詳著她尖尖的下巴,嘟噥道:“這?半年來,娘子你都清減不少了,再瘦臉上就光剩雙大眼睛啦,再把這?半碗喝了吧,不然二郎他回來又要數(shù)落我啦!”
沈棠寧被她逗得不由展顏一笑。
終究捱不住阿秀不停地勸,勉強(qiáng)把剩下的半碗粥吃了。
家?里多了阿秀,周存平日也給不少的錢,沈棠寧的日子一下就清閑了下來。
本?來連賣香囊的營生謝瞻都不許她再做,不過沈棠寧天?生不是個?懶骨頭,她偶爾幫阿秀做家?務(wù),大部分?時候就坐在房中看書,或是給謝瞻和女兒圓姐兒做衣服,做些?香囊打發(fā)時間。
她每年的一年四季都會給圓姐兒做衣服,雖然圓姐兒用不上,她仍是堅持做,做完了就把這?些?衣服疊好放進(jìn)箱子,如今屋里西側(cè)的角落里已經(jīng)堆了滿滿一大箱子。
院子里曬了不少的香料和藥材,沈棠寧覺得身體不妙,似有些?著涼頭疼,便拿了個?小碗在藥材中挑揀了些?治傷寒的草藥。
因?她略通醫(yī)術(shù),偶有一次幫楊氏開?了些?通經(jīng)之藥,效果很好,后?來四鄰鄉(xiāng)親的凡有個?頭疼腦熱,就提著些?米糧上門找沈棠寧看看,沈棠寧也不會收他們?的錢。
撿藥之時,她又產(chǎn)生了那?種?熟悉的古怪的感覺。
有人在背后?窺視她。
可是當(dāng)她突然的回頭,大約是時辰還早,大門口除了那?條土路,隔壁圍墻一側(cè)楊氏和女兒的對話?聲,以及偶爾的幾聲犬吠與雞鳴,一個?村人也無。
每次謝瞻離家?,她出門時,總會產(chǎn)生這?種?古怪的感覺。
這?讓沈棠寧心里不禁有些?發(fā)憷,畢竟那?人不是明目張膽的看她,這?種?隱秘的窺視,很難不令人害怕。
青天?白日,沈棠寧卻不敢再在外面呆下去了,她本?是蹲在地上,驟然從地上站起來,頭頂上日光又刺目耀眼,剛一邁步,忽覺一陣頭暈?zāi)垦!?br />
她連忙按著太陽穴,另一只手扶住墻想站在一旁緩緩,然而那?眩暈感仍舊是從大腦中爭先恐后?地吞噬了她,周遭一切的世界都失去聲響,身體不覺向后?軟倒去。
有人從身后?接住了她,混沌中,她下意識地伸出一雙玉臂摟住了那?個?人。
等?她意識漸漸恢復(fù)時,發(fā)覺自己倚靠在一個?人堅實的胸口上,與阿秀身上總是帶著皂莢的香氣不?*同,也不是謝瞻身上的瑞腦香,這?人身上是一股淡淡的,說不上什么味道的香氣,很溫和,也令她心安。
“……團(tuán)兒,團(tuán)兒!”
沈棠寧睜開?眼,接著,她雙目睜得越來越大,流露出一絲驚喜和不敢置信。
“伯都大哥!”
伯都微笑著點了點頭,將她小心地抱到屋里的炕上。
這?時,阿秀也聽到聲音快步走了進(jìn)來,看見屋里這?個?陌生英俊的男人懷中抱著自家?的女主人,一時驚愕不已。
沈棠寧輕聲解釋:“別害怕,這?是我的一位朋友,你下去給他沏杯熱茶罷。”
阿秀放心地退了下去。
“你哪里不舒服?”伯都連忙問。
沈棠寧解釋說:“我沒事,只是蹲得太久,突然站起來有些?頭暈。”
頓了一下,遲疑著道:“伯都大哥,這?段時日,我時常感覺有人在外偷看我,那?個?人,他是你嗎?”
伯都看著眼前女子略顯蒼白的臉色,消瘦的臉頰,襯得下巴愈發(fā)尖俏,而她的那?雙烏黑澄澈,與他對視的杏眼當(dāng)中,除了歡喜殷切,并無半分?責(zé)備地之色,心臟突然不可抑制地抽痛了起來。
他艱澀地開?口,喚她的乳名:“團(tuán)兒,我,我……”
一向朝廷中能言善道的他,在此刻卻笨拙地張口結(jié)舌。
整整三年了。
最開?始的時候,他是沒有臉再來見她和謝瞻。
后?來,西契在大周的探子傳信回來,他得知她竟隨著謝瞻一起輾轉(zhuǎn)流放到了遼東。
那?段時日,伯都每日內(nèi)心都痛苦不已,既欽佩于她不懼生死,敢于追隨心愛之人的勇氣和決心,也深深地憐惜著她多舛的命運。
只要一想到她那?樣美?麗嬌弱的女孩子要忍受冬日里嚴(yán)寒的磋磨,遼東的風(fēng)沙會吹皺她原本?嬌嫩細(xì)膩的肌膚,將她一雙本?應(yīng)撫琴作?畫的纖纖柔荑凍得通紅生瘡,他的心便煎熬難受得幾乎徹夜難眠。
他多么希望她能夠自私一些?,不做世人眼中什么堅貞守夫的女子,離開?謝瞻另嫁良人,甚至還萌生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頭。
他要帶走沈棠寧,為?她找到一方真正的凈土。
直到現(xiàn)在他才終于明白,原來這?就是血脈的羈絆。
沈棠寧,是他的親妹妹。
他,執(zhí)失伯都,就是大周朝平寧侯沈弘彰與溫氏失散多年的長子,沈棠寧的親哥哥。
而九歲之前,他本?來的名字應(yīng)該叫做——
沈連州。
第82章
清水河之戰(zhàn)后,西契與大周由此交惡,為此大周封鎖了兩國的邊境肯特?山。
圖雷背叛伯都投奔丞相土勒,聯(lián)合土勒大肆屠殺大周官兵,這是伯都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
圖雷原本不過是草原上一個無名小?卒,是伯都見他?驍勇善戰(zhàn),提拔他?做了自己的侍衛(wèi)。
因得了伯都的賞識,后來圖雷便從一個小?小?的侍衛(wèi)一路扶搖直上,成?了伯都的心腹大將。
在?伯都的心目中,雖然兩人?在?軍事作戰(zhàn)上偶有分歧,但圖雷與拖剌一樣都是他?的左膀右臂。
然而圖雷一心想要出人?頭地,他?既嫉恨伯都因為得到了察蘭汗妃的青睞年紀(jì)輕輕就能躋身樞密院副使的要職,又不甘心永遠(yuǎn)只能屈居于?伯都之下,便主動投奔了土勒。
倘若土勒登基做了新的汗王,屆時?他?就能超越伯都成?為下一任樞密院副使。
在?西契與大周結(jié)下盟約后,土勒以?退為進(jìn),辭官隱退只是權(quán)宜之計。
他?知道兩國結(jié)盟是察蘭汗妃為了替默答尋求有朝一日能對抗他?的強(qiáng)大依靠,而毀了西契與大周的盟約,一旦盟約被毀,兩國交惡,他?便能在?其中渾水摸魚,除去?伯都與察蘭汗妃,挾天子?以?令諸侯,甚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
豈料伯都實在?悍勇,彼時?他?剛帶兵殺入大帳之中,伯都與拖剌等人?立即率軍殺回,察蘭也趁機(jī)攜著默答和一雙兒女便逃之夭夭,氣得土勒破口大罵,但抵擋不住伯都的悍兵,倉皇逃回自己的老巢。
就在?謝瞻被下獄流放之時?,伯都也在?拼命地對抗著土勒的軍隊與土勒部的大貴族勢力。
三年前的一日,伯都剛聽到這個消息,便不顧一切丟下手中的一切,繞過肯特?山之后的北麓小?路向?東契奔去?。
在?到達(dá)遼東之后,他?在?錦州城和寧遠(yuǎn)城足找到了半月,終于?在?這個叫做棗子?村的村落里找到了她和謝瞻。
那一日清晨,她正和一群圍在?她身旁的婦人?們蹲在?一條河邊浣衣。
她的一雙手,果然也如他?所料被凍得腫脹通紅。
而謝瞻,他?則徹底地變了一個人?。
在?伯都的印象之中,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擅使弓弩的青年將軍,脫下了鎧甲,穿上了襤褸厚重的棉衣,手上做著最污穢沉重的活計,在?流犯營中如每一個低等的流犯般遭受著差役們的鞭打斥責(zé)。
傍晚的時?候,他?還帶了許多?的獵物回家。
雖然沒有看清他?的臉,但同?樣身為男人?,從他?回家這一路沉重的腳步和蕭索背影里伯都也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疲倦與無力。
只是在?進(jìn)門看見沈棠寧的那一瞬間,他?才挺起了腰背,快步走向?他?的妻子?,將她溫柔地?fù)磉M(jìn)懷里。
她好像很開心,即使離得那樣遠(yuǎn),伯都也能看到她臉上洋溢的笑容。
等到兩人?吃完飯,她又不顧嚴(yán)寒和謝瞻的阻攔,掌著燈看謝瞻在?院子?里將這些獵物一個個剝皮拆骨。
她一直在?細(xì)語柔聲?地和謝瞻說著話,時?而為他?拭汗與擦去?手上的污穢。
在?伯都眼中,沈棠寧娟秀嫻靜,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名門淑女,他?好像從未見她說過那樣多?的話,而謝瞻大多?數(shù)情況下卻緘默不語,偶爾才朝她笑一下作回應(yīng)。
看到這一切,伯都已沒有臉再?面見他?們。
他?獨自在?寒冷的春夜里坐了整整一夜,次日一早,他?的妹妹烏倫珠公主和屬下拖剌騎著馬趕了過來,烏倫珠抱著他?難受地大哭,求他?離開。
拖剌也勸說,一旦他?落到周人?的手中,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不光是他?難逃一死,就連謝瞻和沈棠寧夫妻兩人?如今平靜的生活也會?被他?打破牽累。
最終,伯都還是離開了。
但是三年當(dāng)中,他?從來沒有停止過思念他?們夫妻兩人?。
只要一有時?間,他?便扮作商人?一路南下,到村子?里,他?又命手下扮作貨郎,便宜售賣給她許多?宮中御用的名貴之物。
只要她出門,有護(hù)衛(wèi)一路相隨保護(hù)。
也是在?這三年里,他?終于?替汗妃與大汗擊殺了土勒和圖雷,維護(hù)了這個漠北帝國的和平,與此同?時?,也在?無意間解開了自己的身世之謎。
這個謎底,說來也是機(jī)緣巧合,多?虧了他?的老對手土勒。
看著眼前這雙一如既往溫柔的杏眼,伯都壓下心底的酸澀與千言萬語。
他輕聲應(yīng)道:“是我。”
他?慢慢蹲了下來,凝視著眼前的女子。
“團(tuán)兒,我想為你吹一首曲子。”
沈棠寧一怔。
伯都從懷中取出一支羌笛,放在?了唇畔,輕輕吹了起來。
悲愴渾厚而熟悉的曲調(diào),宛如在?沈棠寧眼前緩緩呈現(xiàn)出蒼山負(fù)雪,黃河白云,牛馬奔騰其間的荒涼一幕。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年幼時?,沈弘彰常年征戰(zhàn)在?外,每每沈連州思念起遠(yuǎn)在?玉門關(guān)的父親時?,便會?吹響羌笛。
那只羌笛,是沈弘彰親手射下了玉門關(guān)前的一只老鷹,用鷹骨制成?羌笛,贈給兒子?沈連州。
這位父親時?常對他?的一雙兒女說,將門無犬子?,他?的兒子?,長大以?后亦要子?承父業(yè),做個征戰(zhàn)沙場,保家衛(wèi)國的大將軍。
可?惜后來的父親,永遠(yuǎn)地做了母親的春閨夢里人?。
而他?這個不肖子?,那時?不僅沒能陪在?母親的身邊撫慰她,更沒有實現(xiàn)父親的平生夙愿,反而流落到契國,與自己的母國敵對多?年。
這十多?年來,他?為察蘭汗妃和默答大汗鞍前馬后,誓死效忠,因他?完全將汗妃與大汗視作了自己的父母,如何能夠想到,他?的親生父親便是死在?契人?的手里,死在?隆德帝的北伐之戰(zhàn)中。
一曲罷,沈棠寧美眸中已不覺一片朦朧,淚流滿面。
她直起身,顫抖著撫上伯都的臉,伯都亦同?樣紅了眼眶,回握住她冰冷的手背。
“團(tuán)兒,還記得當(dāng)年哥哥為你吹的這首曲子?嗎?”
沈棠寧再?忍不住撲進(jìn)伯都的懷中,哽咽著大喊。
“哥哥!是你,哥哥,你想起來了,你終于?想起來了!”
“是,團(tuán)兒,我全都想起來了!九歲那年我生了一場大病,醒后記憶全無,今日,我終于?全都想起來了!”伯都含淚喃喃地道。
謝瞻趕回家時?,看到便是這男女相擁的一幕。
起初他?心中大為惱火,這個執(zhí)失伯都竟還有臉來見他?,還摟著他?的妻子?將她欺負(fù)哭!
正想沖進(jìn)去?將兩人?分開,再?狠狠給他?幾拳醒醒神,接著便聽到沈棠寧口中不住地哭喊著哥哥,像個孩童一般在?伯都懷中委屈哭泣。
兩人?的舉止之間不僅沒有男女的曖昧,反而是另一種親昵的姿態(tài)。
謝瞻很快就反應(yīng)了過來,原來伯都并非是在?挖他?墻腳,而是兄妹相認(rèn),便悄悄立在?了屋檐下,沒有進(jìn)門打擾兄妹二人?。
沈棠寧率先看見了門外的謝瞻,連忙去?抹臉上的淚,轉(zhuǎn)悲為喜,柔聲?喚謝瞻進(jìn)屋來。
謝瞻立刻進(jìn)屋,小?心地將妻子?抱回到床上。
伯都聽到謝瞻回來,渾身一僵,心內(nèi)掙扎片刻,慢慢回身望去?。
謝瞻面無表情地回視著他?。
兩個男人?四目相對,一時?卻誰也未曾言語。
沈棠寧心中的喜悅之情頓時?不翼而飛。
眼前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夫君,一個是她失散多?年一母同?胞的親兄長,她絕不愿意看到兩人?反目成?仇。
“哥哥,三年前在?清水河畔,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你能否告訴我!”
伯都看向?沈棠寧,他?的妹妹眼中滿是期盼信任之色。
伯都心中微微一嘆,說出了這個遲到了三年的真相。
說罷,他?撩起衣袍跪在?了謝瞻的面前,朝他?一拜。
沈棠寧吃了一驚,低低叫道:“哥哥,你這是做什么!”
伯都安撫地看了一眼沈棠寧,對謝瞻懇切地道:“臨遠(yuǎn),我知這些年來你心中必定怨恨我至極,我本也沒有臉面再?來見你,縱然我有無數(shù)的理由和借口,可?若不是我,你與團(tuán)兒也不會?淪落到今日的境地,沈連州不敢希求得到你們夫婦二人?的寬宥,只求你能允我日后不時?來看望團(tuán)兒。”
“她是我的親妹妹,我與她整整失散了十九年,在?我得知身世之后,我曾很長一段時?間不敢來與團(tuán)兒相認(rèn),可?血脈之親,又怎能輕易割舍?你若不愿見我,哪怕只允我在?我門外看她一眼,我便心滿意足,感?激不盡!”
伯都對謝瞻拜了三拜。
沈棠寧本已止住的淚水,順著臉頰再?度滾落了下來。
她不敢發(fā)出聲?音被謝瞻聽到,只能強(qiáng)忍著內(nèi)心的酸澀,掩面偏過了頭。
即使她內(nèi)心極不愿二人?到今日這一步,謝瞻是她的丈夫,卻也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這三年來,她深知他?內(nèi)心的煎熬苦痛,只是為了她將所有抱負(fù)與悲憤之情全部深埋心底,振作起來。
她不能自私地代替他?做決定,求得他?對沈連州的諒解。
謝瞻一動未動。
就在?伯都以?為謝瞻不會?再?應(yīng)答他?,死心之際,謝瞻忽而開口。
“你起來罷。”
他?親手將伯都扶了起來,沉默片刻,坦然說道:“說我心中對你無半分怨懟之情,那是假的,我不想欺騙你,但沈連州,即便當(dāng)日你的手下沒有背叛你,今日的我結(jié)局一樣不會?好到哪里去?。”
他?自嘲一笑,“你知道我這人?,曾經(jīng)目下無人?,自負(fù)至極,也正因為如此,輕信了他?人?,才落到今日的境地,全是我咎由自取,說到底,與你無干。”
伯都卻搖頭說道:“不,臨遠(yuǎn),你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本應(yīng)自負(fù)自傲。在?我心中,你自始至終都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但正是因為你太過重情義,才會?淪落至此。我這一生最欽佩的兩個男人?,一個是我與團(tuán)兒的親生父親,另一人?便是你,你若遇到圣明君主,便不會?遭到小?人?攻訐與君主猜忌,是我一時?疏忽害你至此,從今往后但你有所差遣,我沈連州必當(dāng)竭盡全力,追隨與你!”
伯都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斬釘截鐵。
謝瞻說道:“差遣不敢當(dāng),不過你來得正是時?候,你可?知如今我朝太子?謀反被殺,陛下病重,命梁王繼任東宮之位監(jiān)國?”
其實早在?幾日之前,謝瞻便收到了陳慎從京城來的飛鴿傳書。
昨夜周存也得知了消息,今日清晨,便匆匆遣吳準(zhǔn)來尋謝瞻。
周存認(rèn)為,短短一天之內(nèi)太子?謀反被殺,偏偏這個節(jié)骨眼隆德帝還病重了,讓人?不得不懷疑其中是否有蹊蹺。
“不知你是否聽過一樁陳年舊事,太子?并非孝懿皇后親子?,而是婢女腹中所出,被抱養(yǎng)到了孝懿皇后膝下?”周存說道。
這樁舊事,已經(jīng)有多?年不曾被人?提起了。
退一萬步講,就算太子?當(dāng)真是婢女之子?,那又如何,孝懿皇后養(yǎng)他?到大,十歲冊立太子?,是名正言順的儲君,隆德帝身體欠佳,顯然已是日薄西山,他?何苦要謀反自掘墳?zāi)梗?br />
且這么多?年來隆德帝都始終沒有再?立新后,自太子?被冊立以?來,隆德帝便在?他?身上傾灑了無數(shù)的心血,在?暮年驟然廢黜太子?,朝堂之中必然要引起軒然大波。
周存不是良將,卻是一個敏銳的政治老手。
在?他?眼中,隆德帝酷愛平衡之術(shù),尤其是到了晚年,猜忌心日重,以?至于?重用蕃將與奸臣閹宦,引發(fā)宗張之禍。
其后他?不但不知悔改,反而貶斥忠臣,抬舉口蜜腹劍的黃皓,愈發(fā)變本加厲。
眼見太子?羽翼豐滿,而他?日薄西山,便在?太子?與梁王之間也大搞平衡之術(shù)。
也許隆德帝本心不一定是欲要廢太子?,此舉卻致使梁王野心日益膨脹。
在?周存的心目中,太子?雖然也稱不上什么明君,習(xí)了隆德帝一身的臭毛病,至少還算禮賢下士,謙和知禮,這個梁王簡直喪心病狂,從前就是個紈绔王爺,不學(xué)無術(shù),也就近兩年才收斂性情做起了所謂的賢王。
讓這種人?為君父治理天下,恐怕不久后他?周存也要成?了亡國之臣。
周存擔(dān)心朝中發(fā)生大事,是以?才找謝瞻商議對策,以?備不時?之需。
陳慎曾在?錦衣衛(wèi)中任指揮僉事,后來他?為了保護(hù)謝嘉妤娶了謝嘉妤為妻,隆德帝便逐漸疏遠(yuǎn)了他?。
陳慎的師父錦衣衛(wèi)指揮使紀(jì)鑲愛才,他?將陳慎調(diào)去?南城兵馬指揮使司,做了指揮副使看守城門,如此既遠(yuǎn)離了權(quán)利中心,也保下了陳慎的性命
作為曾經(jīng)的錦衣衛(wèi),陳慎自然能知曉許多?旁人?不知的皇室秘辛,或許是覺察到了太子?之薨的貓膩,陳慎得知消息之后便立即飛鴿傳書告知了謝瞻。
太子?已死,論長幼順序,自然是梁王繼承大統(tǒng)。
但論才干,梁王遠(yuǎn)遠(yuǎn)無法與豫王比肩。
這封信,謝瞻完全可?以?當(dāng)做從未見過,繼續(xù)過他?在?遼東的平靜日子?。
然而他?的心中,卻漸漸另有了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
伯都聞言果然吃了一驚,良久方難以?置信道:“太子?名正言順,豈會?謀反?這梁王飛揚跋扈,庸碌無能,如何堪當(dāng)大任?”
謝瞻淡淡道:“正是,所以?,我要另行擁立新君繼位。”
“豫王!”
伯都吃了一驚,下一刻,口中卻不假思索脫出一個人?的名字。
隆德帝四個尚在?人?世的兒子?,太子?已死,便只剩下了梁王、豫王,以?及年幼尚未成?年的楚王。
三年前的清水河之戰(zhàn)導(dǎo)致榆林和談破裂,謝瞻被充軍流放遼東,秦王也徹底失寵,藩地由陜西被更換成?河南,降為豫王。
豫王雖年紀(jì)輕輕,先前在?榆林和談之時?卻絲毫不怯場,面對突如其來的刺殺相當(dāng)冷靜與果斷,伯都很是欣賞他?。
而豫王當(dāng)年既贊成?和談,且主導(dǎo)了和談盟約,必定是心向?西契,伯都自然愿意擁立他?為新君。
謝瞻目露贊許之色。
看來伯都與他?英雄所見略同?。
“沈連州,既然你許諾會?追隨于?我,也要拿出你許諾的誠意。”
說至此處,謝瞻一頓,神色轉(zhuǎn)為嚴(yán)肅,慢慢出口道:“我要借你三萬西契騎兵襄助于?我!”
伯都瞳孔一縮。
三萬西契騎兵……
倘若此時?的伯都仍是掌管西契軍政的樞密院副使,憑他?立下的赫赫戰(zhàn)功與察蘭汗妃的義子?的身份,調(diào)動這三萬西契騎兵必然不成?問題。
只可?惜,如今他?已不是了……
伯都垂下眼,掩去?眼中的掙扎與苦澀,但隨即便下定決心,抬頭說道:“好,謝臨遠(yuǎn),我應(yīng)你!”
兩人?終于?相視一笑,泯盡恩仇。
早在?謝瞻與伯都商議擁立秦王的機(jī)要密事時?,沈棠寧便悄悄退了出去?,給兩人?關(guān)閉門窗守門。
往重了去?說,兩人?此刻在?屋內(nèi)商討的都是些大逆不道株連九族的大事,一旦泄漏出去?被外人?知曉,后果不堪設(shè)想,沈棠寧心里很是擔(dān)憂。
畢竟謝瞻已經(jīng)整整三年沒有回過京都了,梁王已經(jīng)繼任太子?,他?卻要另行擁立新君,若事成?便罷了,一旦事敗……
沈棠寧的心不由“撲通撲通”亂跳了起來,正胡思亂想之時?,忽聽屋內(nèi)傳來“砰”的一聲?,像是刀砍在?菜板上的聲?音,伴隨響起地,是男人?刻意壓抑的低吼聲?,似乎還夾雜著類似痛苦的嘶叫。
沈棠寧連忙就要進(jìn)屋,屋門卻一開,謝瞻神色古怪地從里面走了出來,看著沈棠寧欲言又止。
沈棠寧眼睛朝里面一掃,霎時?花容失色,急忙推開謝瞻快步跑到了伯都面前。
原來伯都為向?謝瞻表明決心,竟咬牙用匕首斬斷了自己的小?指,他?把手放在?桌上,謝瞻來不及阻止,手起刀落,小?指便被他?一截兩段。
嫣紅的鮮血順著手腕流淌下來,在?地上桌上滴滴答答,看得沈棠寧眼前一暈,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掉了下來,一面查看伯都的傷勢,一面看向?了謝瞻。
謝瞻見妻子?瞪圓了一雙杏眼望向?自己,好似他?是那罪魁禍?zhǔn)滓话悖挥纱鬄榘脝剩卤凰`會?,趕緊撇清道:“不是我!是他?自己要斷的!”
也不怪沈棠寧想歪,這兩人?一言不合都要斷指,沈棠寧哪里能受得了。
上回謝瞻斷指,若非她及時?將那小?指接回去?,只怕謝瞻的手日后便再?不能開弓了。
饒是她當(dāng)場為他?接上了斷指,從那后他?右手卻到底不比從前那般靈活了,令沈棠寧很是心痛自責(zé)。
是以?看見眼前這一幕,她當(dāng)真是心如刀絞,找到醫(yī)藥箱就要給伯都處理傷口。
伯都卻按住伸來的手道:“團(tuán)兒,你千萬別怪臨遠(yuǎn),是我自己非要斷了此指。我心內(nèi)愧疚良多?,倘若什么都不做,始終意難平,你不要管我。”
說罷快于?她率先拿走那截斷指,催動內(nèi)力,將那斷指在?掌中化為了一團(tuán)血水,順著指縫流了下去?。
沈棠寧眼睜睜看著,腦中一片空白暈眩,幸虧謝瞻及時?扶住了她。
“二哥哥!”
就在?這時?,一道清脆焦灼的女孩兒尖叫聲?響了起來。
這自然不是沈棠寧的叫聲?。
沈棠寧和謝瞻夫妻倆詫異地向?身后看去?,只見一個周人?打扮,卻生得高鼻深目,皮膚雪白,容貌異常精致嬌艷,與察蘭汗妃有幾分相似的女孩兒從門外幾乎是飛奔著沖了進(jìn)來,先是打量了一下伯都的傷手,旋即便撲在?他?懷中傷心地哇哇大哭起來。
第83章
“這女孩兒就這么抱著伯都旁若無人地傷心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口中不停地嘰里呱啦吐出一些沈棠寧聽不懂的語言。
謝瞻卻聽懂了。
這女孩兒口中所說的契語,大約是類似于在責(zé)怪伯都癡傻的撒嬌之?語,不過她剛叫的那?聲哥哥,很奇怪喚的是中原話。
伯都也?是十分地尷尬,他看了眼謝瞻和沈棠寧,先柔聲對懷中女孩兒也?說了幾句契語。
女孩兒卻仍是哭,哭著哭著猛然?反應(yīng)過來,急忙從一旁的醫(yī)藥箱中找出紗布和傷給伯都處理?傷口。
這女孩兒看起來約莫就十七八歲的模樣,處理?傷口的動作卻十分迅速老練,一點不怯生?。
伯都無奈,一面由女孩兒處理?著傷口,一面對謝瞻和沈棠寧解釋道:“這位便是汗妃的女兒,烏倫珠公主。”
他這話音剛落,烏倫珠一雙桃花眼就驀地瞪向?了他,口中契語嚷起來,聽語氣似乎很是難過不滿。
伯都輕咳一聲,壓低聲音又急急對烏倫珠說了幾句契語。
不知兩人說了什么,總之?,伯都的話說完之?后,烏倫珠撇了撇嘴,不太情愿地點了點頭,看向?謝瞻與沈棠寧時,不好意思地一笑。
兩個妹妹一起幫處理?伯都的傷口。
那?截斷指已經(jīng)?毀了,事已至此,自然?沒法再接回去。
不過看伯都倒是神色坦然?。
待沈棠寧和烏倫珠將那?傷口包扎完畢,烏倫珠才轉(zhuǎn)過頭認(rèn)真地端詳沈棠寧。
烏倫珠容貌與察蘭汗妃有五六分的相似,都是遠(yuǎn)山眉,瓊鼻朱唇,烏發(fā)雪膚,大大的桃花眼,只?不過比之?汗妃如江南美人般的秀雅嬌美,烏倫珠顯然?還吸取了她的父親默答汗容貌的長處,眉眼間更?多了幾分難得?的英氣嫵媚。
沈棠寧打量烏倫珠,烏倫珠自然?也?在打量沈棠寧。
這位年輕的公主平生?見過最美的女子便是她的母親察蘭汗妃,剛剛她急于給伯都處理?傷口,這時再細(xì)細(xì)端詳沈棠寧,目光甫一落到她的身上,烏倫珠便睜大了一雙美麗的桃花眼,忍不住驚嘆起來。
用所有美好的詞匯來形容眼前的女子仿佛都不為?過,烏倫珠腦中突然?蹦出一句察蘭汗妃教過她的周人的詩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
那?似水烏黑的眸,雪白肌,尖俏的下巴,憂郁的眼神,兩腮略顯病態(tài)的蒼白非但沒有半分折損她的美貌,反而為?她增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美麗韻味。
沈棠寧也?習(xí)慣了旁人見到她容貌時的驚艷,說來她與溫氏、沈弘彰生?得?并不很像,沈連州也?不像他的親生?父母,但大約兩人都不知曉,沈連州更?像他的外?祖母。
這也?是一開?始,伯都不敢相信沈棠寧是他親妹妹的緣故。
他自認(rèn)長相樣貌平平無奇,而沈棠寧卻堪稱絕色,即便有察蘭汗妃珠玉在前,在第?一眼見到沈棠寧的時候,伯都也?被她那?雙憂郁含情的美眸奪去了所有的目光。
“你真美……”烏倫珠喃喃說道。
沈棠寧輕聲道:“妾身不過蒲柳之?姿,公主謬贊了,卻不知公主怎會來此?”
烏倫珠看了一眼伯都,剛要?開?口,伯都卻抓住她的手,對她幾不可見地使了個眼色。
兩人兄妹多年,烏倫珠立即便明白了伯都的意思。
盡管她不懂為?何伯都不允許她說實話,但還是遵從了他的意思,用不太熟練的中原話對沈棠寧說道:“沈姐姐,自從找到自己的身世之?后,哥哥便總是這樣,偷偷地一個人跑到寧遠(yuǎn)來看你。他離家有多日了,我?的母妃和父汗都很擔(dān)心他,我?也?很擔(dān)心,這一次便跟著他偷偷過來了。”
這就是要?走的意思了。
沈棠寧望向?伯都,欲言又止,眼神中卻多了十分的失落與不舍。
她不想伯都離開?。
好不容易兄妹相認(rèn),她還沒來得?及與他互訴衷腸,問問這十九年他究竟是如何過來的……
“哥哥,你去罷,來日方長,我?帶你去見我?們的娘,她現(xiàn)在就在鎮(zhèn)江。”
“我?去過了,團(tuán)兒,一個月前我?便去看過娘了。”伯都柔聲道。
為?了除去伯都,土勒一直派人暗中查訪伯都的身世,還真被他找到了伯都的身世之?謎。
原來土勒的軍中,有周人曾做過西契曾經(jīng)?的貴族兀良哈部的奴仆,如今那?周人改了契人名字叫做斡脫。
那?時九歲的伯都剛被買到兀良哈太師的府中做低等仆役,后來兀良哈部在政治斗爭中落敗,家族覆滅,家中奴仆要?么被充作了苦役,要?么卷鋪蓋逃走。
太師府中有一對周人夫婦奴仆,男人叫做胡貴,女子名為?周氏,這對夫妻一直無所出,便趁亂帶走伯都并收養(yǎng)了他。
那?年正巧伯都生?了一場大病,病愈后先前記憶全無,胡貴白撿了個兒子,就哄騙伯都他和周氏是他的親生?爹娘。
只?畢竟不是親生?的,胡貴沒錢的時候,想到這個白撿的兒子,就想將他賣到奴隸市場換錢,恰巧遇到微服的察蘭汗妃才救他一命,就此飛黃騰達(dá)。
斡脫和胡貴在兀良哈太師府中時關(guān)系很不錯,也?認(rèn)得?伯都,胡貴和周氏逃走之?后,斡脫便再未見過這夫妻倆了,此后他便投到了土勒的帳下。
偶有一次聽說了伯都父母的名字,驟然?憶起這段陳年往事,推測伯都根本不是周氏和胡貴的親兒子。
為?了討好土勒,斡脫根據(jù)記憶畫出了當(dāng)年伯都的樣貌,意圖找到伯都的真正身世,以此作為?要?挾,看能不能為?土勒換來籌碼。
說來也?是湊巧,當(dāng)時土勒帳中另有一名管理?奴仆的周人管事名為?錢孫,無意間見到這畫像大為?驚異,竟說這少年是由他千里迢迢從京都運來西契轉(zhuǎn)手所賣,而這少年的親生?父母,他也?曾聽少年憤怒時脫口而出。
因這少年性格格外?倔強(qiáng),當(dāng)年與他起了數(shù)次沖突,甚至有幾次要?自盡,令他頗為?頭疼,故而印象深刻。
土勒得?知后大喜,他萬沒想到伯都不是個卑賤的奴隸之?子,居然?是大周朝平寧侯的兒子!
土勒在軍中大肆宣揚伯都的身世,道他是周人之?子,非我?族人,其心必異,想以此來離間伯都與默答。
伯都不愿察蘭汗妃夾在中間為?難,在徹底剿滅土勒,拿下他的項上人頭后,伯都也?從錢孫口中確認(rèn)了傳聞。
之?后他便不顧察蘭汗妃與默答的勸阻辭去了樞密院副使的官職,只?身一人去了京都城。
他實在記不起自己九歲之?前的童年,他下定決心要?去找他的親生?母親溫氏,看能不能尋回那?段失落的記憶。
在京都城,伯都冒著被通緝的風(fēng)險,千方百計打聽到了溫氏如今的落腳處。
原來溫氏已經(jīng)?整整三年沒有回過京都城了。
他也?見過了自己的舅舅溫濟(jì)淮和舅母姚氏。
表弟溫珧讀書刻苦,姚氏為?他定下了一門婚事,至今尚未成婚。
表妹溫雙雙則嫁給了隔壁街的一個姓趙的鐵匠,兩人的孩子都快兩歲大了。
第?二日,伯都便快馬加鞭去了沈氏的鎮(zhèn)江老家。
在鎮(zhèn)江江寧,彼時溫氏懷中正抱著他五歲大的小侄女圓姐兒。
她已年邁,發(fā)中摻雜著銀絲,雙目卻依舊慈祥和善,哄話的音調(diào)還像當(dāng)年一樣輕言細(xì)語,溫柔似水。
……
那?一刻,伯都竟宛如醍醐灌頂般,腦中驀地涌入了那?段塵封近二十年的記憶。
他記起來了,他終于記起了他失落的童年,他的母親,他的妹妹。
等伯都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控制不住流了滿面的淚水。
沈棠寧聽到此處,連忙忍住淚問溫氏如今如何了,伯都一一回應(yīng)。
兄妹兩人說個不停,謝瞻下去叫阿秀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招待伯都和烏倫珠這兄妹倆,以及護(hù)送烏倫珠來的拖剌。
三人多年未見,席間,沈棠寧與伯都自是許多話聊。
不過她也?沒有閑著,趁著謝瞻與伯都說話時觀察烏倫珠,發(fā)現(xiàn)烏倫珠公主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伯都,但出乎她預(yù)料的是,沈棠寧本以為?烏倫珠公主是默答汗與察蘭汗妃的掌中明珠,會是個十分活潑可愛的姑娘。
不想烏倫珠話并不多,只?不時接兩句話,偶爾對視時,含羞帶怯地沖她微笑。
到傍晚時伯都便不得?不早早離開?了,他要?回西契借兵,兵貴神速,遲則生?變。
分別時兄妹二人依依惜別,伯都將懷中的羌笛贈予沈棠寧,接著,便將烏倫珠抱上自己的黑云馬,兩人共乘一騎,一同消失在了濃黑的夜色之?中。
第?二日一早,謝瞻便去游說了周存和吳準(zhǔn),借他虎符,調(diào)動三萬遼東兵一用。
從龍之?功,對于周存和吳準(zhǔn)來說實在是個難以抗拒的誘惑。
光是想想,仿佛封侯拜相,封妻蔭子的榮耀已在遠(yuǎn)遠(yuǎn)朝他們招手,周存心中便無限澎湃抖擻,何況還能一雪前恥,真想看看等他跟著豫王殺回?*京都城的時候黃皓這個老東西臉上是怎樣一個好看的表情!
周存痛快地答應(yīng)了謝瞻,興奮之?余也?生?了一絲猶疑,他們?nèi)嗽谶@里安排得?明明白白,卻不知這遠(yuǎn)在河南的豫王究竟如何作想?
萬一豫王毫無爭位之?意,他們?nèi)齻莫非還要?將豫王架到炙火上去烤?
謝瞻卻不置可否,從懷中拿出另一封信,遞給了周存和吳準(zhǔn)。
周存連忙拆開?一看,先見信的落款寫著兩個字——
永祎。
永祎,是豫王的字。
……
半個月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京都城。
按照太祖皇帝的祖訓(xùn),大周朝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自孝懿皇后去世后隆德帝便未再立后,后宮之?中他最寵愛的也?是楚王的母親林妃。
太子死了,梁王雖非嫡子,卻成了長子,自然?變成了順位繼承人,在黃皓和余公公的幫助之?下干脆坐實廢太子謀反之?實,廢黜太子之?位,將其貶為?庶人。
至此,梁王也?終于住進(jìn)了他夢寐以求的東宮。
而得?知廢太子謀反,隆德帝病情卻是急轉(zhuǎn)直下,原本不過是風(fēng)寒之?疾,到最后演變成了中風(fēng),整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過是進(jìn)氣多,出氣少了。
先前黃皓忠于太子之?時,眼見隆德帝搞帝王平衡之?術(shù),表面上對廢太子一片赤膽忠心,實際上背地里也?對梁王的示好來者不拒,為?自己留后路,著實是個首鼠兩端之?徒。
梁王如今繼位,他自然?如個哈巴狗一般湊了上去。
不久,錦衣衛(wèi)便在東宮之?中搜到了廢太子謀反的書信鐵證。
這些書信上聲稱廢太子曉得?自己的真實身份只?是個賤婢之?子,而非孝懿皇后嫡子,這幾十年來一直害怕隆德帝將他廢黜改立,另立新君,在眼紅隆德帝愈發(fā)寵愛梁王之?后,狗急跳墻發(fā)動了宮變。
梁王苦于沒有證據(jù),又擔(dān)心是污蔑了皇兄,幾經(jīng)?掙扎猶豫,決定于宮變當(dāng)日親自前去宮中阻攔。
最終梁王也?成功阻止了廢太子謀反,廢太子兵敗自盡。
那?些參與“謀反”的太子黨屬臣,自然?通通被構(gòu)陷下獄。
朝廷中由黃皓一力?把持,梁王朱永福——
不,如今該稱為?太子殿下,太子奉隆德帝口諭監(jiān)國,為?彰顯自己仁厚之?德,即位后他親自安排了廢太子的喪儀,在廢太子的喪禮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幾欲肝腸寸斷。
口諭么,自然?是余公公做人證的口諭,至于隆德帝是否說過,誰又知曉。
事情順利地超乎他的想象。
朝堂中反對他的聲音漸漸衰微了下去,不過他也?并未因此掉以輕心,目前他仍然?有個強(qiáng)有力?的勁敵,便是他的兩個弟弟,遠(yuǎn)在千里之?外?河南的豫王以及因為?年輕還未來得?及就藩的楚王。
這位楚王的母親林氏倒是聰明,太子死后她和兒子楚王立即便對新太子俯首稱臣,深居簡出,每日除為?隆德帝侍疾,不再外?出見任何人。
而豫王那?廂,太子不愿留下這個隱患,意圖對這個皇弟除之?后快。
黃皓勸他監(jiān)國之?初先不要?輕舉妄動,免得?豫王是真的狗急跳墻,畢竟豫王已經(jīng)?遠(yuǎn)離政治中心多年,目前對他也?構(gòu)不成多大的威脅。
朱永福約莫是做梁王的時候被隆德帝捧得?太高太久了,早忘了自己原本就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跟在廢太子后面耀武揚威的紈绔之?徒。
他哪里肯聽黃皓這個老油條的肺腑之?言,恨不得?立即將豫王干脆利落地弄死,竟是一刻也?不愿等,沒過多久就以隆德帝的名義下旨召豫王進(jìn)京為?隆德帝侍疾。
明為?奔喪,實則是場鴻門宴,朱永福的用心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眼人都曉得?豫王此去十之?八.九是兇多吉少。
然?,若不去,那?必然?又是做賊心虛,不定朱永福后頭還有什么招數(shù)等著他。
豫王不想死,當(dāng)然?,他也?不相信他這個太子三哥所謂的肺腑之?言,
據(jù)他對隆德帝了解,盡管他的父皇近年來愈發(fā)寵愛梁王與楚王,但恐怕從未想過廢太子。
廢太子已經(jīng)?做了近二十年的太子,真要?廢太子,將招致朝野動蕩,這不是隆德帝想要?看到,他只?怕他的父皇隆德帝早已在京都之?中遭遇了不測。
豫王王府之?中有侍衛(wèi)和扈從近千余人,阻擋朝廷禁軍遠(yuǎn)遠(yuǎn)不夠。
生?死攸關(guān)之?際,豫王腦中忽而靈光一現(xiàn),想到了一人。
這個人,或許可以以一當(dāng)十,出奇制勝,幫他戳穿梁王的真面目!
于是,寧遠(yuǎn)城中,謝瞻便在短短幾日之?內(nèi)先收到了陳慎送來的密信,繼而又是豫王的信件。
這半個月的時間,伯都果真幫他說動了默答汗,只?是經(jīng)?歷過土勒的動亂之?后,目前只?能借來兩萬驍勇善戰(zhàn)的西契騎兵。
至于周存這廂,他完全可以調(diào)動這支兩萬余人的遼東兵隊伍。
兩年來在周存和謝瞻這個背后軍師的共同訓(xùn)練整飭之?下,遼東兵規(guī)模一再擴(kuò)大,由原來的一萬人擴(kuò)展到了三萬,且這三萬勇士個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面對東契的夷狄亦是毫不畏懼,對周存更?是忠心耿耿
在伯都領(lǐng)著這兩萬西契騎兵秘密趕到山海關(guān)與遼東兵會師前一天?,謝瞻帶著沈棠寧離開?寧遠(yuǎn),去了一趟錦州城。
出城門后,謝瞻棄馬車而改騎馬,夫妻兩人共乘一騎來到城郊外?的女兒河畔。
剛過驚蟄,時值仲春,氣溫回升很快,女兒河的河水卻仍未完全融化,河畔已有楊柳翠色依依,蘆葦不時隨風(fēng)搖蕩,從中飛出幾只?受到驚擾的白鷺,仰天?啞聲嘶鳴,沖淡沉寂許久的冬日蕭索氣息。
水畔的路軟濘難行?走,謝瞻便下了馬,令沈棠寧依舊坐于馬上,牽著馬在水畔慢慢踱步走著。
兩刻鐘后,女兒河漸漸被落在了兩人身后,面前出現(xiàn)一道幽僻的山路。
順著山路走到盡頭處,赫然?有一處古樸的祠堂靜靜矗立于山林之?間。
謝瞻將馬上的沈棠寧抱了下來,兩人十指緊握,一起來到祠堂前。
祠堂青瓦白墻,門樓的牌匾上用雄渾的筆力?書四個大字,“耿公廟”。
門樓左右抱柱上各掛有一對楹聯(lián),右側(cè)為?支離約已,左側(cè)上書盡悴事國。
夫妻兩人攜手進(jìn)入祠堂大殿,大殿中央的墻上泥塑著一位英武高大,身披紅纓鎧甲的將軍,像下設(shè)有神龕香案。
大殿另一側(cè)的石壁上,另有不知何人刻的一篇碑文。
“松凋玉缺,直罔貞蹶。竟埋干將,終碎明月。宿草陳根,蕪沒蒼墳。垂清風(fēng)于頌石,興終古而存存。”
謝瞻仰頭凝望著中央的那?尊神像,目中似有水影閃動。
“寧寧,你可知他是誰?”
“耿將軍。”沈棠寧輕聲道。
她當(dāng)然?知曉,眼前這位,是謝瞻的恩師,曾經(jīng)?名震西域四方,為?隆德帝立下汗馬功勞,是這個大周帝國最為?璀璨耀眼的將星,卻英年早逝憂憤而死的三鎮(zhèn)節(jié)度使耿忠慎。
此處,便是耿忠慎的生?祠。
當(dāng)年耿忠慎被貶謫到遼東,仍然?拖著支離的病體訓(xùn)練將士,抵御東契和各異族夷狄,撫慰遼東百姓。
在他臨死之?前,錦州城的百姓們感念耿將軍生?前的庇護(hù)恩德,特意為?他建造了這座生?祠,以求耿將軍能夠長命百歲,
至今此處香火依舊不斷,甚至有人不遠(yuǎn)千里慕名而來只?為?耿忠慎上一炷香。
夫妻二人上香完畢,謝瞻取下腰間佩帶的弓弩,手指輕輕撫摸著弓弩上那?一筆一劃鐫刻的自己的名字。
“他于我?,如兄如父,亦師亦友,既是可以敞開?心扉的朋友,傳道授業(yè)的恩師,又是嚴(yán)厲悉心的父親。”
“我?的生?母死于契人之?手,從那?之?后,我?性情便愈發(fā)暴戾恣睢,滿心滿眼都是為?母親報仇雪恨的念頭,甚至一度因此置許多無辜的將士生?死不顧。對我?犯下的大錯他曾從重嚴(yán)懲,狠狠抽了我?五十個鞭子,告訴我?這些無辜將士的父母親人,如今亦成了無數(shù)個我?。”
“可那?時我?倨傲自負(fù),被仇恨蒙蔽雙目,不肯服從他的管教,他卻從未因此看輕或就此放棄了我?。十四歲那?一年,他親手教我?制作弓弩,并在弓弩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凡戰(zhàn)后便將弓弩武器收回,若有遺失者便當(dāng)受罰。不止一弓一弩,對于一兵一卒,他都愛之?重之?,視若親子。”
“當(dāng)年陛下命他攻打東契的石堡城,東契舉國之?力?抗?fàn)帲霰髤s不為?士卒立重賞,我?誤以為?他是吝嗇錢財,不愿出兵,擔(dān)心他被朝中小人讒言構(gòu)陷,曾去勸阻他。”
“誰知他卻說他并非吝惜錢財,只?是不愿為?這一城傷亡萬千士卒,來換取官職與獎賞,直到那?時我?才徹底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后來他果然?為?陛下猜忌,被宗縉與黃皓構(gòu)陷擁兵自重,結(jié)黨營私,貶謫到遼東。”
“我?在乾清宮門前一直跪了三天?三夜,想用我?官職換取他的官職,他卻讓人傳話給我?,勿要?插手為?他求情,他死不足惜,若我?也?遭他牽累,大周的邊境從今往后由誰來守護(hù)?”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謝瞻學(xué)會了收斂鋒芒,隱忍不發(fā)。
他一直在等,等待有朝一日能除去宗縉與黃皓,為?耿忠慎報仇雪恨。
也?曾一直以為?,只?要?自己足夠赤膽忠心,便能實現(xiàn)自己和耿忠慎的平生?夙愿,可惜終究還是逃不過功高蓋主,兔死狗烹的宿命。
耿忠慎死后,同年沒過多久孝懿皇后也?薨逝了。
那?一年,謝瞻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年幼時,是孝懿皇后的溫柔慈愛撫慰了他永遠(yuǎn)失去了母親的痛苦。
長大后,又是耿忠慎化解了他滿心的戾氣仇恨。
這是謝瞻第?一次將往事與心底的脆弱徹底剖開?在沈棠寧的面前。
他本以為?他會回憶得?十分痛苦,但真正回想起來,即使是年幼時極少沖他展顏的母親,仿佛也?在記憶中鮮活如初,笑靨如花。
沈棠寧握住了他的手,用溫暖柔軟的掌心裹住他的手背。
謝瞻轉(zhuǎn)過頭,看著身側(cè)的妻子。
沈棠寧倚入他的胸膛,緊緊地,無聲地?fù)碜×怂?br />
她雖然?沒有出聲,不置一詞,卻令謝瞻深深地感受到了來自她的力?量與溫暖。
謝瞻閉目,嗅著她發(fā)間淡淡的幽香,回?fù)Ьo了他的妻子。
其實,他最對不起,亦是最感激的人,是他的妻子。
這三年來,他曾因一夕之?間跌入塵埃當(dāng)中,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本以為?自己會重蹈耿忠慎的后塵,等死而已,是她的到來拯救了他。
為?了能讓沈棠寧過上好的日子,為?了在她生?病之?時能有錢替她醫(yī)治,他在心里咬牙堅持,拼命地活下去,竟然?真的堅持了三年。
他很慶幸自己當(dāng)初沒有就此意志消沉下去。
能娶她為?妻,得?她悅慕,他是何曾的之?幸。
甚至于,他早已不想再去追究當(dāng)年皇孫的周歲宴上究竟是誰給他下的迷藥,或許是太子,又或許是梁王,都不再重要?了。
若是沒有那?陰差陽錯的一次肌膚之?親,他永遠(yuǎn)都無法遇到沈棠寧,并非是他瞧不起沈棠寧,而是以他的出身和當(dāng)年的性情,當(dāng)真沒有半分機(jī)會。
他只?恨自己當(dāng)初錯待了她,竟與她失去了那?么好本應(yīng)珍惜的美好時光。
“寧寧,為?什么要?對我?這樣好,為?什么?”
謝瞻廝磨著她的耳側(cè),喃喃低語。
沈棠寧臉頰和耳根處情不自禁地涌上紅暈。
他突然?這樣問,她亦不知如何作答……
“你也?待我?很好,阿瞻,你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只?是在回報你。”
“不,我?待你遠(yuǎn)遠(yuǎn)不夠好。”
謝瞻吐出胸臆間一口氣。
他的眼底也?由溫柔轉(zhuǎn)為?掙扎痛苦,半響,低聲嘆道:“寧寧,我?為?了等這一天?,已經(jīng)?整整等了八年!”
“這一次,我?誓要?取黃皓性命,慰耿將軍在天?之?靈!”
說到此處,他的語調(diào)卻又轉(zhuǎn)為?悵惘低沉,“可我?害怕我?會辜負(fù)你,失去你……”
他剛出口,沈棠寧便抵住了他的唇。
“我?不許你說這樣喪氣的話!阿瞻,我?一直記得?你曾經(jīng)?為?我?許下的諾言,你不要?管前面的路如何,只?管去做你想做的,我?會等你回來,兌現(xiàn)你對我?的諾言。”
謝瞻低頭看著眼前的妻子,她亦深深仰頭凝視著他。那?雙柔情似水的杏眼之?中是前所未有的堅定與信任。
他仿佛被她感染,感覺到胸臆中有暖流奔涌到了四肢之?中,渾身都充滿了力?量。
他要?鏟除奸惡,要?實現(xiàn)平生?夙愿,也?要?兌現(xiàn)對她的承諾,一家人團(tuán)聚,給他的妻子一個更?加安定的生?活,不要?她整日再生?活在膽戰(zhàn)心驚的日子之?中。
翌日一早,伯都率領(lǐng)三萬西契騎兵便陸續(xù)到了。
遼東三司已盡數(shù)為?周存節(jié)制,兵貴神速,謝瞻不想耽誤時間,昨日,分路的周存已經(jīng)?先行?去與豫王會合。
他一面等待伯都的援軍,一面下令在遼東駐留五千西契士卒與一萬的遼東兵,以備東契和其它異族趁著遼東防備空虛趁虛而入。
大軍預(yù)備即刻啟程。
沈棠寧知道,謝瞻是不可能帶上她回京都的。
他這一次要?做的事,往重了說,便是大逆不道,株連九族的謀逆之?舉。
但她同時也?明白,如若不這么做,謝瞻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黃皓繼續(xù)逍遙法外?,看著梁王弒兄殺父,看著他們一家人生?生?骨肉分離一輩子。
因此,當(dāng)謝瞻小心地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她聽話地應(yīng)了下來,為?他穿上鎧甲,送他出門。
她的心里在滴血。
每看著他走遠(yuǎn)一步,她面上笑著,心里頭卻在滴血。
做出攻入京都城殺梁王擁立秦王的決定之?后,為?了沈棠寧的安危著想,謝瞻便安排她住進(jìn)了周存的府中。
待謝瞻與伯都并肩而行?,縱馬出了周府的巷子,人還未走遠(yuǎn)便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沈棠寧還站在門首下一動不動地目送著他與伯都。
他心里忽忍受不了這種再次分別的痛苦,調(diào)轉(zhuǎn)馬頭奔回到府門前,從馬上一躍而下,在眾目睽睽之?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妻子。
“等我?,寧寧,等我?回來,好不好,好不好!”
他親吻著她的額、臉頰,懇求著她。
伯都輕咳一聲,背過了身去。
周圍的奴仆也?都很有眼色地紛紛轉(zhuǎn)身。
沈棠寧先是被他的舉動嚇呆住,繼而想到周圍還站著奴仆以及遠(yuǎn)處的哥哥沈連州,不能吵醒周圍的鄰人,忙紅著臉去推他。
“阿瞻,我?自然?是等你的,你去罷,別擔(dān)心我?,阿瞻……”
頓了下,她柔聲道:“你去吧,我?在家里等你回來接我?,我?們一家人團(tuán)聚。”
有她的地方,哪里就是家。
謝瞻點頭,這才重新上馬,回頭又戀戀不舍地看她一眼,終于隨伯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