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會已經開了十個小時，圓臺面上的菜式也已經換了兩次。

    日本人是一個很奇怪的人種，他們的客氣和他們的行為似乎是兩種沒有任何關系的事情。

    明明是滿眼的瞧不上，還非要客客氣氣地坐在一起，明明是不需要討論的事情，卻還非要一板一眼地去做成是雙方的共識。

    劉銘達已經吃了他們兩頓，卻完全不記得自己吃了些什么。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面前那一沓厚厚的文件，還有那一堆散亂鋪開的假鈔上。

    這堆假鈔，幫他度過了最為艱難的前五個小時。

    從材質到水印，從紋理的細節到夾縫中的銅箔厚度，他提出的十四處明顯差異讓這幫日本人居然認真且詳細地研討了四個小時。

    作假需要做的這么認真嗎？

    原則上是需要的。

    因為騙人不是本事，騙到自己才是。

    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在搞假幣戰爭那一套？能不能有些新鮮玩意兒啊？

    劉銘達一肚子的不屑，卻還是要裝成一副去偽存真的嚴謹態度，自己都憋不住好笑。

    假幣戰爭，早在三五年就開打了。戰爭伊始，確實對國民經濟造成了極其巨大的創傷，法幣的幣值和通兌都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但沒過多久，中央銀行、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在財政部的領導下，共同出臺了《財政部關于辦理外匯清核辦法》，直接停止供售外匯。這么一來，在境內流通的本幣和外幣都得到了保護。同時，法幣改版，加入了大量防偽標識，并主動進入通脹階段，大量高面值的法幣流入市場，瞬間便把日本人假造出來的那些個小面值的假鈔沖得稀里嘩啦。

    所以就算在之后的幾年里，日本人認死理，一直不斷地印制、拋售假鈔，但實際上的效果卻是幾近于無。

    這兩年，隨著日戰區的不斷擴大，假幣帶來的收益倒是多了些，可這種投入產出跟經濟又有個毛的關系？都他媽已經是你的地盤了，直接用搶的不好嗎？更快更直接，何必再去脫了褲子放屁呢！

    日本人只是變態，不是傻子。

    所以，這所有看似可笑的背后都只能歸結到一個理由，那就是他們不想做強盜了，他們想要扮演上帝。

    是的，劉銘達可以肯定，他們是打心眼里想要把自己，甚至于是自己本國的民眾，從上到下都這樣騙一遍！

    劉銘達不是王二毛，他旅居美國已有20多年，他的見識和眼界，以及對資本主義的底層邏輯那是摸得門兒清。資本的根本屬性便是掠奪，根本無所謂國界，無所謂內外，與地緣相關的那叫政治，與地緣無關的就叫做榨取。他沒去過日本，但他們現實的老百姓活成了個什么樣子？他是知道的。

    那是一群被上層愚弄到居然起了雄心壯志，極自負且又極蠢笨的人。

    怎么說呢？

    中國有兩句成語，一句叫做無根之木，一句叫做空中樓閣。

    只是現在，這群無根之木扶持著一個野心勃勃的帝國擁有了話語權，他們心心念念的，是在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上建造出一個短時期里看上去還很堂皇富麗的空中樓閣。而我們這個積弱的國家，所有明白的和不明白的人，必須要配合好他們。既不能傷了他們那種可笑的自尊，又不能讓這些白癡把這個世界攪到萬劫不復，這，便是難度。

    所以，劉銘達在剖析完對方的意圖之后，便拋出了以下五個問題。

    第一，這種極容易辨出真偽的假鈔有什么用？

    第二，就算做到幾近于真，這種假鈔應該如何進入流通環節？

    第三，如果經由日本的商業銀行發行，一旦內部爆了雷，是否會在國際社會上對日本的自由貿易產生不利影響？

    第四，如果這么大體量的假鈔經由中儲銀行進行發行和通兌，那么，無論是假的法幣還是真的中儲券，銀行的儲備金即將面臨銀根短缺的巨大考驗。

    第五，就算你們日方用戰爭債券對中儲券進行堅挺，但這些法幣又要怎么個弄法？總不見得今天發出去明天就開始貶值吧！最基本的通兌通換，你要準備多少黃金和白銀放在銀行的保險庫里？而這些黃金和白銀，你算是借的還是抵價的？

    當然，最后還有一個問題他沒忍心去問：你日本人如果認真到真的去給這些個假鈔做兌價儲備，你們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這些，便是他思量再三之后，對這件事情提出的質詢。

    對于這個會議，他是有準備的，無論議題是什么，以他的腦子，專業上一點都不難，難就難在參與這次會議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在什么人的面前說些什么話，提出一些什么樣的問題，這才是關鍵。

    參與者里有周佛海，所以就必須要把這堆假鈔的發行權爭取到中儲銀行來。因為這個家伙現在最關心的就只有兩件事，一是怎樣才能賺到更多的鈔票，二是怎樣才能加強部隊的戰力。這兩樣，他自己是不會開口的，開口也是錯，所以必須要借用其他人的嘴里說出來。

    劉銘達提出的這些個問題，貌似與這兩樣無關，但在要解決這些問題的后續方案里，實實在在的就是利益分配。這種套路，他一聽就懂了。

    所以，這個偽政府里的第二號人物現在雖是坐得畢公畢正，臉上的表情卻是放松的，頗有一點姜太公釣魚的韻味。

    參與者里還有丁默邨和陳公博，這兩個的心思可是完全不同。

    因為就假鈔發行之后的后果來講，他倆完全是沒概念的，既聽不懂，也想象不出。

    只是，每個人都有立場，而所謂的立場，便是自我利益。

    丁默邨聽不懂，但不妨礙他想要這件事情辦成，因為不管是你日本人做還是中儲行去做，我76號總是不會虧的。說到底，抓幾個抗日的有個屁用？殺多少個，抓多少個，最后有多出一分錢來么？并沒有！每個月都要到財政部去要錢，搞得像是誰家的孫子似的！

    現在多好？

    你們發假幣的時候，誰家不買，至少可以去敲一筆，過段時間，說不準就要打假了，又可以去敲上一筆……

    陳公博可不會這么想，他現在是一腦袋的頭疼。

    他可是市長啊！而且是上海的市長！

    中國這么大，非要在上海灘上搞事情么？

    劉銘達你加油吧！最好搞到這幫日本人啞口無言，最后不了了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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