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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先東后西

    事實證明,權(quán)力真的非常好用,尤其是掌握了完全的權(quán)力時。

    趙昕清楚記得自己第一次提出欲同折璇結(jié)兩姓之好,讓京中安排冊立太子妃相應(yīng)規(guī)程儀典的劄子直接來了一個石沉大海。

    完全無視,連個態(tài)度都不給他,擺明了是看不上他喜歡的人,更不認(rèn)同他的做法。

    作為回敬,趙昕把自己的婚事硬拖到了趙禎禪位后,讓折璇跳過太子妃的尷尬階段,中門大開將她迎進坤寧殿。

    趙昕一系列演都不帶演的護短行為也終令所有人正視折璇。

    無論將來如何,總之現(xiàn)在是夫妻情深,給皇后面子就是給皇帝面子,撕破臉了對誰都沒有好處。

    所以折璇今次非但沒有受任何刁難,令他之前的細(xì)心安排都落了空,收到的見面禮還讓他都有些眼紅。

    并非是禮物的價值十分貴重,而是意義難得。

    已經(jīng)榮升為太后的曹娘娘尤其出手闊綽,送了一整套翡翠頭面。據(jù)說乃前唐皇室流傳下來,是她當(dāng)初被冊立為皇后時的陪嫁之一,還曾戴著去祭告過天地宗廟。

    給折璇的意義就相當(dāng)于兩代皇后宮權(quán)的交替。

    收禮的時候趙昕跟著瞅了一眼,覺得那套頭面還真的挺襯人的,折璇帶上去應(yīng)該能好看。

    結(jié)果一轉(zhuǎn)頭就聽見折璇在吩咐紅玉:“記下來,等到大公主誕子,就把這套頭面送過去。”

    紅玉明顯有些不舍得,嘟嘟囔囔的:“圣人,這可是送給您的……”

    折璇上手捏住紅玉皺成一團的包子臉,輕輕搖了搖,笑道:“好啦,這么貴重的東西,還是讓福康大公主發(fā)愁到底是留給兒子聘婦,還是女兒出嫁的添妝吧。”

    趙昕駐足琢磨了半晌,終于明白了其中關(guān)竅。

    在人情往來上,他的確遠(yuǎn)不及青蔓。

    “還有那幾匹蜀錦,拿去尚服局,讓她們照著八公主的身量裁幾身時興的衣裳。公主也到了往來交際的年紀(jì),仔細(xì)些做。

    “還有幾個養(yǎng)在宮里的小公主,她們的生母都不富裕,難為湊了這么些東西。都折成銀子算算,添到公主的膳食和用度中去,也讓公主們的乳保每月出宮兩次,向太妃們仔細(xì)稟報……”

    林林總總,光是聽趙昕都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一個頭兩個大。

    雖然在細(xì)致和對心意上趙昕不及折璇,可他算數(shù)不錯,再默默一盤算,不對啊,這里一鋤頭,那里一扒犁的,怎么快把今天收來的禮給散干凈了呢?

    合著今兒個起大早忙活這么大半天,是來當(dāng)過路財神的!

    趙昕的上前使得折璇的安排瞬間中止,紅玉一貫怕他,早間又親見二人親昵,生怕自己再度做了礙眼的電燈泡,連禮都忘記行,整個人就腳底抹油躥了出去。

    把折璇弄得忍不住笑出了聲,嗔怪道:“你看看你把人嚇的,多少年了也沒見跑得這般快過。”

    趙昕懶得計較這種小事,直接把人拉到身邊捏手手玩:“咱們就真當(dāng)過路財神啦?”

    折璇先是一怔,反應(yīng)過來后笑容漸有收不住的趨勢,仰臉道:“官家富有四海,也會心疼這些身外之物嗎?”

    “誒?自然不會,只這些東西……”

    趙昕話到這忽然有些磕絆,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說了。

    他本想說錢是英雄膽,尤其是出嫁的女子,有筆傍身錢能多幾分底氣。

    所以他早在十年前就開始為他姐攢嫁妝,后來又把幼悟和之后的幾個幼妹納入范圍中。

    這些東西是送給媳婦的,自然應(yīng)該成為媳婦的底氣。

    可因他身份的特殊性,折璇永遠(yuǎn)不存在主動辭職的可能性,再多的錢也不過一個數(shù)字,說出來反而損傷夫妻一體的情分。

    折璇太了解他的擰巴了,反手握住趙昕的手,循循善誘道:“那是官家慳吝,欲要短我的吃穿用度么?”

    趙昕立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嚯嚯磨牙:“圣人很敢說嘛……”

    有沒有短缺克扣,你自己心里沒數(shù)嗎?

    連我這百八十斤你都支使得團團轉(zhuǎn)呢!

    折璇只當(dāng)沒看到,嫣然一笑:“既然都無,為何嘆惋?”然后頓了頓,緊接著說道,“我的底氣,不在旁處。”

    對對對,你的底氣一向是醫(yī)術(shù)和飛刀,獨個走江湖小心些一點問題沒有。

    等等,這話意思好像不止是這樣!

    趙昕的腦子被驚喜沖得直接宕機,而折璇已經(jīng)貼了上來,語氣悠悠:“還有,我不是過路財神。”

    趙昕只剩下本能推動他呆呆地問:“那,那留下什么了?”

    “留下了你幼時的長命鎖,撥浪鼓,鳩車……總之很多。”

    趙昕這次連口水都忘記往下咽了。

    他清楚記得這些東西都不在見面禮的禮單上,此時出現(xiàn)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性:這是青蔓主動去要的!

    海量的驚喜感于瞬間席卷了他,然后趙昕這個堂堂一國之君,就被趕去駕馬車了。

    至于原因嘛,折璇嫌棄他太興奮了,會打擾她看書。

    其實折璇的本意是想讓趙昕到馬上猴著的,但架不住趙昕實在是太興奮了,直接把扈從的皇城司衛(wèi)全部趕到了暗處,自己樂顛顛地駕車。

    要不是穿得還行,予人的觀感就要直往駕車小廝那邊降了。

    也就是皇城司這些年被趙昕捏得完全改了模樣,否則就算是折璇敢安坐車中,負(fù)責(zé)扈從的皇城司兵卒也沒膽子遵命行事。

    盡管如此,趙昕還是在短短半刻鐘后就被趕下了駕駛寶座。

    騎馬和趕馬車,到底不是一回事,橫亙在中間的門檻不是趙昕短時間能跨越的。

    折璇拒絕成為趙昕練習(xí)學(xué)習(xí)的附加科目,尤其是這會更打擾她看書。

    不過當(dāng)看到趙昕賊兮兮掀了車簾鉆

    入車廂時,折璇又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

    她是不是被騙了?

    趙昕見機極快,立刻拱手討?zhàn)垼骸扒嗦阕@邊,我坐這邊。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咱們兩不打擾。”

    聽起來十分不錯的一個提議,折璇點頭應(yīng)下。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錯得離譜,馬車再大也就只是輛馬車,兩人完全做不到平常那般各自處理事務(wù),互不相擾。

    折璇是眼睜睜看到趙昕的眉頭絞起來的。

    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大夫,她知道趙昕這是又犯病了。

    于是順著趙昕的視線往下看——宋遼邊境示意圖,圖上大略畫出了燕云十六州的分布走勢,還標(biāo)注了不少紅藍(lán)兩色的箭頭。

    從墨色和筆觸痕跡來看,這些箭頭是經(jīng)過反復(fù)添加,而且每次心境都是不同的。

    從箭頭標(biāo)注來看,紅色代表的應(yīng)是己方,藍(lán)色則為遼軍。

    而朔州(今山西朔州市)、寰州(今山西朔州市山陰縣,懷仁市一帶)、應(yīng)州(今山西應(yīng)縣)、云州(今山西大同)這四個依靠恒山山脈的防御重地幾無箭頭。

    即便有,也很快被涂抹掉。看來之后的伐遼之戰(zhàn)中,這四州會處于打醬油看戲的狀態(tài)。

    而東邊的涿州(今河北涿州市)、幽州(今北京市區(qū)及周邊)、薊州(今天津市薊州區(qū))則是箭頭縱橫,反復(fù)涂畫。

    尤以幽州,如今遼國稱的南京最為密集。

    就是折璇這種曾經(jīng)被趙昕教著看軍事圖的親傳弟子,如今也看不明白具體的部署是什么。

    不過她眼神好,在無數(shù)的涂畫中判斷出標(biāo)注南京二字并非是不小心抹掉的,而是從一開始就被重重勾去。

    在一旁還有幾乎認(rèn)不出來的兩個小字:“北京。”

    折璇點上地圖那兩個幾乎看不出的小字,主動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若得幽州,此地當(dāng)為我朝北京。”

    折璇心道,若能拿下幽州,此地方位的確比如今的北京大名府地理位置要更靠北,戰(zhàn)略環(huán)境也更加優(yōu)越,移作北京也不是不行。

    可我總感覺你這話里有點別的意思啊。

    但折璇沒有深究。

    現(xiàn)在不說肯定是有原因的,等到時候了自然會知曉。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讓趙昕盡可能地把話往外頭倒。

    總是一個人扛事盤算,很容易憋出毛病的。

    “為何不取應(yīng)州,云州一線?”

    “文正公(范仲淹)與狄漢臣皆言,西線不如東線。應(yīng)云一線無論是政治意義、民口、糧食積儲,還是兵卒戰(zhàn)力,都不如東線。”

    遼國西京大同府的設(shè)立可比南京析津府的設(shè)立要晚得多。

    而且事實上一直到近代解|放戰(zhàn)爭,山西境內(nèi)的戰(zhàn)爭都打得比較艱難焦灼。

    且封建時代唯一一個完成從南至北一統(tǒng)天下壯舉的明太祖,也是選擇幽薊路線。

    兩位知兵大佬的共同建議在前,原歷史線中大量的范例佐證,趙昕沒理由不去選擇成功率更高的那條。

    折璇想了想說道:“文正公與狄樞密皆知兵之人,張鈐轄(張亢)亦膽謀兼?zhèn)洌o以區(qū)希范策應(yīng),縱不勝,亦難敗,為何如此煩憂?”

    趙昕放下地圖,狠狠地搓了兩把臉,沉聲道:“新君繼位的火只能燒一次。若是趁其病時未能取其性命,將來想再動手就難了。”

    畢竟遼國不比西夏,是有長久和平先例的。而且人也是有惰性護和妥協(xié)性,幾十年下來百姓已經(jīng)習(xí)慣兩國共處的局面。

    比起打仗所要燒掉的海量軍費,購買和平的歲幣不過是九牛一毛。

    若是遼國能減免一些歲幣,他們會更愿意兩國重歸友好,互不侵犯。

    而且現(xiàn)在夏國也被滅了,地緣危機得到了有效緩解,朝中也是傾向暫緩戰(zhàn)事,先互相談判擬定條件的多。

    說著說著,趙昕就把放在膝上的地圖給攥成一團:“若兩國開戰(zhàn),斃其主力,取得速勝拿下析津府當(dāng)為上上之選。也不知楚云闊他們現(xiàn)在走到哪了,有沒有到析津府啊……”

    第152章 平遼間者

    趙昕的計算能力的確不錯,就在他念叨出使遼國使團到哪了的同時,以楚云闊為首的使團剛剛在析津府(遼國南京、今北京市)的館驛中安頓下來。

    章衡長到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出國”,而且自打入了遼境,對接的遼人便對他們嚴(yán)防死守,說是如防賊一般也不為過。

    沿途的村寨鎮(zhèn)甸全似拿尺子精準(zhǔn)量出來的,不僅從外觀上看不出什么,所接觸到的人員也相當(dāng)有限,得不到半分有價值的反饋。

    令懷揣著搜集情報為國效力心思的章衡沮喪不已。

    這份不斷積累的沮喪直到今日析津府才被稍稍驅(qū)散。

    畢竟遼人就是守得再嚴(yán)密,也不可能把一個偌大的析津府也全部變成戲臺,更不可能完全限制他們的活動。

    只要觀察仔細(xì),總是能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的。

    然后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低估了遼人的狡詐奸滑。

    手指在墻上撫過,留下一個小小的凹坑,指腹上一陣冰涼濕潤,令章衡的火騰地一下就升了起來。

    這房子居然是日內(nèi)才修葺完畢的,糊墻的水分還未干透!

    根本不是

    接待國力對等大國使節(jié)應(yīng)該有的禮數(shù)!

    而且他清楚記得陛辭時官家對他們的叮囑。

    “遼國狼子野心,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南下牧馬,吞并我朝,使我漢家衣冠變?yōu)榕l(fā)左衽。

    “如今瞧著乖順不過是挨了打知道疼,想法子拖延時間治傷罷了。

    “你們此去代表的是我朝威儀,要記住,你們背后有朕,有邊關(guān)十?dāng)?shù)萬將士,腰板要直,聲音要大,口氣要硬!

    “你們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訴遼主,朕一直在等著他。”

    章衡從中悟出了一個意思:行事可以強硬些,遼國沒膽子對他們做什么。

    生怕自己悟錯意耽誤軍國大事的章衡為此還特意請教了楚云闊,得到的答案比他自己想的還要夸張——年輕的士兵渴望建立功勛,他們頂頂好把遼國激得先動手,堵上朝中主和派的嘴。

    所以好不容易尋到針對由頭的章衡,立刻讓人把館丞找來開噴了。

    他用手指捻下一塊墻泥擲在館丞腳邊,冷聲道:“貴國就是這么招待使節(jié)的嗎?如此潮的屋子,怎能住人!某回國后定要向官家好好回稟……”

    館丞慌得汗簌簌而下,不斷拱手討?zhàn)垼骸百F使息怒,貴使息怒。并非小人有意怠慢,實是上峰突然發(fā)話修葺,未來得及干透。

    “給您幾位安排的屋舍已經(jīng)是最早修葺,即將干透的了。貴使放心,咱們這天干,最多一兩日就能干得透透的,絕不會讓您染上潮氣。

    “貴使若是不信,館內(nèi)可任意游逛,看看旁處是不是如此。”

    章衡雖不明白遼人抽什么瘋,偏偏趕在他們到來之時糊墻,但憋了一路才找到這么個發(fā)泄的機會,豈肯善罷甘休。

    還欲繼續(xù)逼問,卻不想被聽到動靜趕來查看的張熙扯住了袖子,沖他微不可見地?fù)u了搖頭。

    章衡知這位雖然年紀(jì)小,在使團中也是居于末位,但根子極深,所以也只得壓下疑惑作罷。

    那館丞得了張熙解圍才得以逃出生天,但劫后余生的表情還沒顯露呢,張熙就笑瞇瞇地給他帶來了更深的噩夢。

    “人生在世,無非衣食住行四樣。我等千里而來,一路勞頓,看你年邁,又是上頭降下的差事,給我們住這種潮氣未散的屋子也就罷了。

    “但這吃,你可不能再應(yīng)付了事。我等南人,素慕北地山珍,今晚上就飛龍湯,紅燒熊掌,猩唇,鯉尾,駝峰都來一份吧。”

    如果說剛剛章衡的質(zhì)問只是讓這館丞像是死了老子娘,那么張熙笑著提出要求后,那館丞的表情就進化到已經(jīng)死了老子娘了。

    館丞看著張熙,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道:“貴使莫要難為小人了……”

    張熙卻不依不饒,手搭上館丞的肩膀,捏住他的肩骨,一派陽光燦爛地笑著:“可我怎么聽說,去歲逆夏使者入爾西京大同府使館,就吃上了飛龍湯與熊掌呢?論地理遙遠(yuǎn),似乎析津府還要更近一些吧。

    “莫非是你等輕視我朝,認(rèn)為我們不配吃嗎?”

    章衡生平第一次看到人的臉色變成了慘白,不帶一絲血色的慘白。

    雖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從館丞的直觀反應(yīng)就能看出,張熙這些話把人給心窩給扎透了。

    他突然就不想知道館驛為什么突然修葺了。因為比起不痛不癢的詰問,果然還是這種直擊內(nèi)心隱秘事的方式更高效。

    館丞被駭?shù)煤冒胩觳帕駳w位,牙齒磕絆著說道:“一品飛龍湯和紅燜熊掌,熊掌,小可亦可置辦,亦可置辦,但旁的,旁的……”

    張熙松開手,將館丞輕輕一推,好似撣去一粒灰塵,笑容反而變得有些陰鷙:“那就趕快去置辦吧,傻站在這做什么。”

    “哦,是,就去,就去。兩位貴人稍待,稍待。”

    館丞像是背后有狼攆著,兩句話的功夫就跑得不見了人影。

    章衡見院中四下無人,正要發(fā)問,卻又被張熙攬住了肩膀向屋內(nèi)走去。

    張熙一邊走還一邊揚聲喊到:“去個人,把楚學(xué)士請到我房中來。紅燒熊掌倒還罷了,只這飛龍湯是一等一的鮮味,萬不可錯過。”

    章衡剛想說哪有人啊,就見院中一角落暗處躥出個人來,把他駭?shù)貌惠p。

    “這,這是?”

    這場面張熙打小就見,從容道:“章兄勿驚,是咱們使團的人,皇城司里練出來的好手。”

    章衡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雖然皇城司早已突破職名所限,在全國州府遍地開花。

    但其本身具有公開性,且不具備審核裁量權(quán)。哪怕是通過秘密手段掌握了證據(jù),最終也是要通過公開渠道,把案件移交正式司法機構(gòu)進行定罪宣判的。

    予世人的觀感還是一個普通衙門,無非是這個衙門官家更信賴,與民間聯(lián)系更緊,私底下辦事的手段更狠辣罷了。

    因為當(dāng)今官家持身很正,所以民間也自發(fā)衍生出了心中無鬼,入皇城司不驚的說法。

    章衡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在此處和皇城司扯上關(guān)系。

    愣怔間張熙已將章衡帶入屋中,貼心地給他拉開椅子,按著他坐下,這才把門窗關(guān)好笑道:“章兄勿驚,這才是他們老本行哩。我等若無他們護持,于途多有不便。”

    章衡還是有些接受無能,直到張熙笑嘻嘻地說道:“若我沒猜錯的話,這館驛突然糊墻,多半是先前接待咱們的遼人中看破了他們皇城司衛(wèi)的身份。”

    “啊?”

    此次使團中只章衡是個完全的官場新丁,張熙也知父親正在籌備伐遼之事。

    若得功成,他多半也會和狄詠一般遠(yuǎn)離軍伍,在朝中的朋友自然是越多越好。

    張熙有意給章衡買個好,于是提起茶壺往杯中倒水,慢條斯理道:“章兄,我等雖為使者,但亦有觀察敵國山川人物,為官家所知之責(zé),章兄以為然否?”

    章衡小小幅度地點了一下頭表示贊成。

    使者與間者,原本就只有一線之隔。

    或者說兩者本就從來沒有分開過。

    張熙小小的喝了一口茶,強壓住對茶水味道的嫌棄繼續(xù)道:“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蔡吏部(蔡襄)作《四賢一不肖詩》名噪京華,連遼使都特意購詩歸國,張貼在幽州,哦,也就是這析津府的旅店之內(nèi)……”

    章衡不僅進士科高中頭名狀元,制科也名列前茅,在趙昕所知曉的原歷史線中更是被蘇軾贊為子平之才,百年無人望其項背,腦袋靈透非常,一點即通,強壓住喜意低聲道:“子晟的意思是,這館驛的墻上,曾經(jīng)有些不希望咱們看到的東西?”

    張熙點點頭,然后又對著恨不得立刻化身名偵探,把一切都翻個底朝天的章衡搖搖頭。

    就皇城司那撥款和俸祿銀子,要是連這點事都辦不好,梁鶴也不用想著現(xiàn)于人前時能接葉明乞骸骨后留下的皇城司使的缺了。

    章衡不明就里,但聽人勸吃飽飯,尤其是張熙主動向他釋放了大量善意。

    于是半壺茶下肚,兩人等到了自帶碗筷,興沖沖趕來的楚云闊。

    而且楚云闊一進門就大聲嚷嚷,“真是虎父無犬子,還得是子晟你有本事,連飛龍湯都能要來,說了什么時候能上菜了嗎?”

    章衡徹底呆住。

    自相識以來,這位老大哥一直是穩(wěn)重可靠的模樣,這般,姑且稱之為放浪形骸吧,還真沒見過……

    都說天上龍肉,味鮮無比,可這表現(xiàn)著實有些夸張了吧。

    今兒個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嗎?

    楚云闊才不管這些呢,一屁股坐下道:“還是那年在韋州退了夏賊,商路轉(zhuǎn)安,這才沾包學(xué)士的光吃了一回,真是鮮得眉毛都要掉,令我回味至今。”

    張熙亦道:“官家性儉,我亦只沾光吃了兩回。”

    章衡看著兩人熱烈討論默默無言,直到裝著飛龍湯的碗蓋被掀開,霸道濃烈的香氣涌入鼻腔。

    但他這時仍舊沒有說話,因為正忙著塞肉喝湯呢。

    不過一只飛龍個頭并不大,即便這館丞為了討好,足足用了三

    只,三人還是很快造了個干凈。

    再輔以其它酒肉,飽食的章衡滿足地呼出一口氣,竟生出樊樓也不過如此的感覺。

    然后面上又浮出點悲色來。

    張熙因為吃得太飽正在放腰帶呢,將他神色盡收眼底,發(fā)聲問道:“章兄何故如此,可是思家了?”

    章衡道:“為國出使,為君盡忠,豈敢思家?只是想起一位友人罷了。”

    楚云闊湊趣道:“不知是何人能使章君如此牽腸掛肚啊?”

    “眉山蘇子瞻。”章衡平靜地吐出五個字,成功把兩個興致勃勃想要聽故事的人給干自閉了。

    章衡卻渾然不覺,自顧自倒酒舉杯,沖著南方道:“蘇子瞻最好佳肴,自稱遍覽文賦報只為求新奇菜譜,以飽口腹之欲。

    “此番我臨行前,他還特地囑咐我,若見遼地新奇美食,縱不得帶轉(zhuǎn)歸國,亦要書信告知于他。

    “若非其弟拖累,這出使一事,當(dāng)是他的。”

    張熙與楚云闊面面相覷,不知道這話該怎么往下接。

    章衡雖是進士科的狀元,但官家在開制科并改變規(guī)則后,明眼人都能看出官家有意讓進士科與諸科合流,用包羅萬象的制科取代進士科的地位。

    而這第一屆的制科狀元,正是那眉山蘇子瞻。

    而其父蘇洵也在前不久被官家特旨拔擢為秘書省校書郎,亦是心腹要職。

    依官家用人之法,蘇軾還真就大概率能頂了章衡的位置。

    這樣與同為副使的張熙年歲也相仿,正可湊個一主二副之局。

    主使負(fù)責(zé)楚云闊干活,兩個副使負(fù)責(zé)見世面,蹭點功勞。

    可事情壞就壞在蘇軾還有個弟弟蘇轍。

    老話說蔫人出豹子,悶人干大事真?zhèn)不假。一向看上去比蘇軾要有哥哥模樣得多,話寡訥言的蘇轍悶聲不響地就搞出了個大新聞。

    在制科考試的策論中公然批評官家施政不當(dāng),用人不明,擅動刀兵,強征賦稅,致使民不聊生,天下皆怨。

    這頭鐵得連主考官歐陽修都不知道如何幫自己這位得意門生說話了。

    到這年月,就算是瞎子也看出來了,官家就是奔著重復(fù)漢唐疆域去的,這打仗哪有不燒銀子的!

    就是如今海貿(mào)繁盛,收復(fù)西夏后重新與大食人取得了聯(lián)系,再辟商路,國庫還能再多幾筆進項,勉強能撐起戰(zhàn)爭所需,可誰又會嫌自己的儲備銀多呢。

    而且補足偷稅漏稅,查抄抗稅人家家產(chǎn)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總不能因為某些人利益受損嚷得兇,或是地方官員媚上,急功近利搞出一些亂子來,就全盤否定舉措的正確性吧!

    再說官家又不是不循情更改,耳刮子呼呼沖著自己臉上扇。

    你蘇轍這個時候跳出來,多少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張熙常年跟在趙昕身邊,知道趙昕在看了蘇轍的卷子后只說了一句“還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蘇字”的話,駁回黜落蘇轍的意見,讓蘇轍得中制科。

    但蘇轍這個制科生在授官時僅得了廣南東路一個偏遠(yuǎn)小縣的主簿,比起旁人豐州富縣的縣令縣丞,屬實是被壓得極狠極低。

    至于作為他親兄長的制科頭名蘇軾,也沒能撈到章衡此時領(lǐng)的美差。

    令人很難不往官家內(nèi)心惱了,有意打壓兄弟兩個那方面想。

    可偏偏蘇洵又在官家身邊混得如魚得水。

    官家的用人之道,已不是他們能看明白,更不是身為人臣的他們可以忖度的。

    章衡此言其實已有訕謗君上的嫌疑。

    這話,聽不得,更接不得。

    張熙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楚云闊。

    以他的身份,倒向哪邊都不對。如果有選擇,他更想現(xiàn)在掐死章衡。

    幾個菜啊,喝成這樣。

    楚云闊恍若未覺,不緊不慢地擦干凈手上的油污,然后說道:“對不住,腹內(nèi)滿滿,需得去更衣,少陪了。”

    張熙如蒙大赦,急叫道:“同去,同去!”

    驛館的茅房在前院,兩人結(jié)伴而行,一路上并不言語,有心將此事幫章衡給瞞下來。

    不然被皇城司知曉了傳報上去,搞不好章衡也得跟著倒霉。

    只是張熙越走就感覺越不對勁,真是奇哉怪也,此時應(yīng)該還不到給馬喂夜料的時辰吧,馬廄那邊怎么有隱隱約約的動靜呢?

    正欲悄悄喊人去看個究竟,看看到底是誰膽大包天摸到使館來了,卻陡然生出一身白毛汗來。

    要命,他身邊一直跟著的皇城司護衛(wèi)呢!

    很顯然,楚云闊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不過他比張熙老練地多,瞳孔驟然緊縮后就想到了某種可能性,瞬間捂住了張熙的嘴,在他耳邊低語道:“你也是常跟在官家身邊的人,當(dāng)知道規(guī)矩。”

    張熙先是懵懂,旋即愕然,最后帶著些驚恐的使勁點了點頭。

    在張熙的認(rèn)知中,皇城司布置的護衛(wèi)只有兩種情況會被全部調(diào)離。

    第一,今日的官家,昔日的殿下下令全撤。

    第二,他們的頭頭到了,需要開會安排事宜,暫時撤走他們所認(rèn)為的非必要安保力量。

    連楚云闊這個使團主導(dǎo)者的護衛(wèi)都能暫時調(diào)離,這次來的人必然級別很高,能整出來的事也必然很大,張熙才不想牽扯進去呢!

    濃到化不開的夜色中,有人在小聲的發(fā)號施令:“自今日起,我兩就是嚴(yán)三與霍七,都靈醒著點,莫要喊漏嘴了。

    “否則莫怪司中規(guī)矩森嚴(yán),本指揮使不念舊情,刀下無赦!”

    第153章 平遼引弓

    因為被張熙一口道破昔年接待夏使的隱蔽事,一行人成功獲得了更高規(guī)格的接待,以及更高等級的監(jiān)視。

    畢竟在情報搜集一事上,他們已經(jīng)遙遙領(lǐng)先了許多年,如今不過是故技重施。但任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使團中的兩個馬夫在一場傷寒后,聲音變得沙啞了些,臉也變得黑了些。

    抑或可以說所有能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人,都早已被納入這場偷梁換柱的行動中來。

    幽薊兩州的上層坐著的仍舊是高高在上的契丹老爺和漢族官僚們,但底層早已被私鹽販賣所織就的利益網(wǎng)絡(luò)給籠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薊州(今天津市)的童謠甚至?xí)_玩笑地唱道:“蘆臺亂不亂,萊州說了算。”

    畢竟如今薊州府蘆臺場(今長蘆鹽場)的鹽十有八|九都是宋國萊州一帶所產(chǎn)的“過海鹽”,連供應(yīng)御膳房的貢鹽都未能幸免。

    沒有人會和錢過不去。尤其是宋國走私來的鹽味好價低,哪怕倒兩道手都還有賺頭。

    最關(guān)鍵的是還穩(wěn)定供應(yīng),只有運輸船趕造不及,需求的貨量從來不是問題。

    仿佛宋人打開了仙人的鹽口袋,可以隨意拿出他們所需的鹽量。

    在這套經(jīng)濟沖擊方案實施之初,遼國不是沒有覺察到異常和危險,先后派出數(shù)批人試圖深入萊州一帶鹽場,并高價收買鹽場鹽丁,試圖將新興的曬鹽方法竊為己用。

    也的確得手了幾次,可惜有著二把刀技術(shù)和鹽場改造需要時間的不利因素疊加,市場早已迅速地做出反應(yīng),被沖得潰不成軍。

    在巨大的前期耗費以及一邊倒的潰敗下,遼國的君臣們終究沒有拿出壯士斷腕的魄力,使得國家安全退居次位,改造鹽場和更換技術(shù)的方案不了了之。

    而薊州諸多鹽場原有的生產(chǎn)能力在日復(fù)一日的低價競品沖擊下變得十不存一,鹽戶們更是無有不販“過海鹽”者。

    自古以來鹽鐵便為國家命脈,當(dāng)幽薊一帶的鹽場淪為萊州鹽的銷售中轉(zhuǎn)站時,就注定了作為“最大私鹽販子”的薛澤在此橫行無忌。

    甭說只是玩一出偷梁換柱,讓他和梁鶴混在使團中直抵遼中京,就是讓幽薊一帶瞬間變天也只是朝下壓壓手的事。

    不服氣?停兩天鹽供應(yīng)就老實了。

    到時候都輪不到鹽場的官老爺們發(fā)愁怎么向上面交數(shù),那些靠著他掙錢,豢養(yǎng)了一大批私人武裝,實質(zhì)上的“特許宋商”們就會率先鬧事。

    在巨大利益的喂養(yǎng)下,他們可是想做正經(jīng)八百的宋人很久了,哪有不接下投名狀,換一個封妻蔭子機會的道理。

    這一點直把前來做搭檔,順帶著觀摩學(xué)習(xí),互通有無的梁鶴羨慕得眼睛發(fā)紅。

    他也想玩這種掌握了經(jīng)濟命脈的簡單模式啊!

    錦衣玉食哪有呼風(fēng)喚雨來得爽快刺激。

    可再一看如今樣貌比實際年歲大了快十歲,再不復(fù)文官細(xì)皮嫩肉的薛澤,他就覺得錦衣玉食也還不錯。

    總之在出了析津府后,兩人靠著如假包換的身份文書,跟著使團一路無驚無險地進入了中京大定府。

    因契丹為游牧民族,舊俗深遠(yuǎn)難改,所以遼國奉行四時捺缽制度。

    捺缽為契丹語,翻譯成漢語的意思大概為行宮、行在。

    即遼主并不固定居住在宮城之中,處理政務(wù)也沒有固定的場所,只是帶著大量官員、貴族以車馬為家,跟隨著水草進行漁獵。

    讓捺缽所在的地方成為實際意義上的政治和權(quán)力中心。

    如今快要進入四月,遼國春夏之交的捺缽移營正在進行,移營完成后,遼主將從長春州的鴨子河濼移動到吐兒山。

    捺缽所在地的守衛(wèi)非常嚴(yán)密,以氈車為營﹐硬寨為宮﹐貴戚為侍衛(wèi)﹐著帳戶為近侍﹐武臣為宿衛(wèi)﹐親軍為禁衛(wèi)﹐百官輪番為宿直,這也是薛澤與梁鶴混入使團的原因所在。

    沒有使團的身份做掩護,他們即便能夠使用乾坤一擲秘術(shù)到達(dá)中京,

    打聽清楚捺缽駐地在哪,也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找到他們的目標(biāo)——皇太弟耶律重元。

    *

    國力增強造就的待遇提高總是通過簡單的方式直觀粗暴地體現(xiàn)出來。

    大定府中剛剛修好兩年,尚未明著接待過一次西夏使臣的來賓館在楚云闊等一行人的眼皮底下以驚人的速度被拆除完畢。

    部分不能重復(fù)利用的小件木料,則是由相關(guān)人員十分討好地主動送到了他們?nèi)胱○^驛的灶膛之中。

    而到中京驛館僅僅兩日,就有人上門,恭敬請他們翌日移步至捺缽所在之地。

    令章衡所不能理解的是,明明之前還通過故意在他們面前拆除西夏使館釋放友善訊號的遼主,此次選擇招待他們的地方居然是獵場。

    圍獵可是和平時代彰顯武力,培養(yǎng)提高本國人員軍事素養(yǎng)的最有效方法。

    換而言之,這傳遞的是戰(zhàn)爭訊號。

    昔年曹操一統(tǒng)北方后,欲要南向征伐東吳,戰(zhàn)前曾給孫權(quán)書信一封,信中所寫的便是:“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

    前后行為,未免太過割裂了。

    張熙卻洞若觀火,對于章衡的發(fā)問先是往嘴里扔了一把干棗開始嚼嚼,然后才笑道:“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用官家的話來說就是一手糖果,一手大棒,有備無患。

    “這糖果呢,就是故意當(dāng)著咱們的面拆西夏使館,告訴咱們,他們愿意和,哪怕是付出一些代價。

    “至于這大棒,就是明日的游獵了。遼國建國已久,自詡遠(yuǎn)非李元昊那等根基淺薄的暴發(fā)戶可以比,我估摸著那耶律宗真是想通過游獵彰顯武勇和底蘊。

    “殺敗了咱們的銳氣,然后再借咱們的口告訴官家,他們遼國愿和勝過愿戰(zhàn),但也從不懼戰(zhàn)。”

    章衡聰明歸聰明,但到底不比張熙自小就泡在權(quán)力中心耳濡目染,聞言大感學(xué)到了。

    然后又目視聽了全程但笑不語的楚云闊:“依楚兄之見,咱們明日該如何應(yīng)對?”

    官家的意圖他是知道的,也是準(zhǔn)備不打折扣完成。

    但這個完成方式必須得好好考慮,拿捏住其中分寸。

    不然稍不注意,因他言行失當(dāng),致使戰(zhàn)起的鍋就要背嚴(yán)實了。

    盡管當(dāng)今官家迄今為止沒有展現(xiàn)出讓人代為受過的涼薄一面,但做臣子的不能把身家性命全部寄希望于帝王的個人品格,否則容易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掌握外交尺度這種事,實在是太難為他這個官場新丁了,還是努力甩鍋給個高的吧。

    楚云闊淺嘗了一口茶,淡然道:“官家為什么選咱們出使遼國,我想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說得難聽些,圖得就是咱們朝中根子淺,不諳外事。

    “就算是動了為遼國說項的心思,也沒那個本事。

    “是戰(zhàn)是和,全看官家的意思,咱們只能是眼睛和嘴巴。但咱們泱泱中華,禮儀上邦,不可失了禮數(shù),類于蠻夷。

    “所以若遇請托拉攏之事,需熱情禮貌,但一問三不知。假使遼國做出挑釁詰難之舉,則不可失了國格骨氣,就算是死,也得還回去。”

    這就是定基調(diào),畫底線了,章衡與張熙皆是面色一肅,起身應(yīng)是。

    又五日后,一行人到達(dá)捺缽所在地,洗沐歇息一夜后,于次日清晨受邀參加為了迎接他們特地舉辦的夏獵大會。

    但見得萬騎如潮卷草來,雕弓霹靂射云開。鐵甲映日生光輝,旌旗飄搖萬里紅。金雕掠地追狐影,赤驥披風(fēng)踏鹿骸。虎豹哀鳴急奔突,熊羆踉蹌身翻傾。

    高坐上首的耶律宗真看著連綿不絕前來“獻捷”的捕獵隊伍,似乎忘記了之前喪失了過萬精銳的大敗和如今躺在床榻上時日無多的長子,撫須大笑,對著始終沒有流露出明顯情緒的楚云闊說道:“寡人雖從未聞貴使之名,但能在如此年紀(jì)就能被宋主任命為主使臣,想必定然如貴國的昭文相(指富弼)一般有遠(yuǎn)見卓識。

    “不瞞諸位,雖然一別十載,但寡人至今仍記得貴國昭文相的風(fēng)姿儀態(tài),脫俗談吐。誠然中原材士,吾國遠(yuǎn)不及也。”

    富弼出使遼國不過十年,如今扈從在耶律宗真身邊的大臣有不少親見過他,也承認(rèn)富弼舉止有度,是個人物。

    但陛下您把富弼抬那么高,滅自家威風(fēng),臣等就有些話不得不說了。

    尤其是這個小子,長得平平無奇,入席后還一言不發(fā),怎么看都遠(yuǎn)不及富彥國,也配把他們當(dāng)墊腳石?

    楚云闊感覺到了周遭投來,帶著不同程度惡意的目光,急忙出言打斷了耶律宗真的捧殺:“陛下之贊,外臣愧不敢受。

    “富相皓月之光,輔佐官家布仁政于天下,萬民拍手稱贊。臣不過螢火之輝,唯實唯勤,權(quán)做耳目,使兩國互通聲息罷了。”

    耶律宗真收了笑,并不滿意他的回答,擺擺手道:“貴使何其過謙。

    “寡人昔年見富彥國時,言他有宰輔才,他可是欣然受之。依寡人看,你也是有宰輔才的。”

    然后不由分說地打斷了準(zhǔn)備再度出言的楚云闊,圖窮匕見道:“好了,貴使不必再言。且來看看這些精騎,較于汝國如何啊?”

    這個問題沒有出楚云闊等三人商討出的模擬題范圍,所以楚云闊只用從已經(jīng)擬定的繁多答案中挑一份符合當(dāng)前語境的就行了。

    但架不住有人跳臉開大。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耶律宗真把楚云闊給夸得太狠讓人心中不忿,或者是特意安排好的雙簧,一道聲音恰到好處地插了進來:“量爾等宋人,不過彎腰種地而已,豈識我騎射之絕,箭鏃之利?”

    盡管宋國滅了他們一直看不慣卻又無可奈何,還吃了不少虧的夏國,但那又如何?

    論建國時間,是他們長。論兩國交戰(zhàn),也是他們勝得多,贏得大。

    即便算上五代那個猛人扎堆的大亂世,真正能令他們發(fā)怵的也不過只有李存勖一個,郭威和趙匡胤加一塊能算一個。

    自宋朝開國的皇帝趙匡胤故去后,繼位之君及其子孫完全是止增笑耳。

    不南下牧馬是因為他們?nèi)松偌铀螄o得足夠多,而不是他們沒能力。

    真以為滅了夏國那個小皮猴子,敗了他們一支偏師就能不把他們放在眼中,大聲嚷什么背盟之仇,血債血償了?

    若是歲幣滿足不了胃口,相信很多人愿意拿起刀槍,教宋國新繼位的小皇帝一點道理,幫助他認(rèn)清現(xiàn)實,再簽一份新的盟約的。

    楚云闊瞇起了眼睛,思考這到底是真蠢貨,還是故意安排好的托,然后他決定對等反制。

    “闊雖不才,亦臨過戰(zhàn)陣。觀貴國兵戈騎射,似未勝夏賊。”

    言外之意便是能滅了西夏,揍了你們一次,也能再揍你們幾次,把你們也給滅了。

    而且這還沒完,楚云闊緊接著說道:“至若我國莊戶人家的騎射,以君之才,怕無能出使我國觀之。

    “不如自備健駝一匹從軍,或可增長見聞。不過兵者為國家大事,君亦無能決之。

    “還是貴國已經(jīng)準(zhǔn)備與我國開戰(zhàn),只是一直引而不發(fā)?真是枉我主為貴國百姓計,遣我等出使!”

    張熙聽楚云闊前半段話時好險樂蹦起來。

    不愧是能做到主編的筆桿子,罵得是真臟啊,連自備健駝一匹都說得出來。

    只能說公元十世紀(jì)的兩位太宗皇帝在對外作戰(zhàn)上留下的黑歷史委實過分抽象。

    在宋朝的太宗皇帝兵敗高梁河驢車漂移前,遼國的太宗皇帝耶律德光就曾因兵敗陽城,騎著駱駝逃跑。

    明代王夫之思想家曾言:“陽城之戰(zhàn),符彥卿一呼以起,(遼)傾國之眾,潰如山崩,棄其奚車,乘駝亟走。

    有道是接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眼看著先前出言之人被楚云闊三兩句話氣得張口結(jié)舌,目露兇光,遼主耶律宗真也是面沉如水,不置一詞,張熙趕緊跳出來打圓場。

    “兵戈若起,伏尸百萬,流血漂櫓,有傷

    天和,更違官家仁愛之心。

    “只此一渾人,如何能代表眾意?”

    張熙打小可是跟著趙昕的,很明白自己官家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那一套。

    如果能放煙霧彈麻痹對手,削弱戰(zhàn)前預(yù)備,減少戰(zhàn)起時的傷亡,那么稍微說兩句軟乎話實在是再劃算不過。

    當(dāng)然他同樣很明白任何能當(dāng)眾出來的話都代表著并非個人觀點。

    即便支持者寥寥,那也是有著支持者的。

    此等挑釁之風(fēng)斷不可長!

    所以他從懷中摸出一對護腕,一邊給自己佩戴一邊說道:“不如這樣,吾少學(xué)弓馬,君若不棄,與吾較量一番如何?

    “看看這揮鋤頭犁耙的手,究竟能不能騎得烈馬,挽得強弓。”

    章衡也站了出來,沉聲道:“吾也算一個。”

    張熙要比試的話一出,許多人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不是說沒有人能過勝過他,而是在張熙這個年紀(jì)能勝過他的不多。

    盡管張熙因為是張亢的獨子,在滅夏之戰(zhàn)中狄青并不敢過分驅(qū)使他,只把他放在相對安全的環(huán)境中錘煉,所以在諸多青壯將領(lǐng)中并不怎么夠看。

    可放在遼國,未及弱冠便雪夜追敵百里,斬獲過千就屬于純純的天才少年,明日之星了。

    即便是同齡的能在騎射這些專長上勝過他,可軍功呢?

    綁一塊都不夠人家單手碾的。

    但還不能說張熙不講武德,因為是己方有人嘴欠在先。

    正自焦躁之際,忽聽到熟悉的笑聲:“章副使觀之乃是循循君子,又高中狀元,也會騎射之術(shù)?”

    是耶律宗真下場拉偏架,把張熙比試之言完全略過不提,只逮著后頭附和的章衡薅。

    章衡不卑不亢道:“陛下謬贊,騎與射均屬君子六藝,外臣也學(xué)過一些。”

    這下耶律宗真是真來了興趣,因為他能聽出章衡話中的滿滿底氣。

    以宋人的慣常謙遜,所謂的學(xué)過一些應(yīng)該等于精通。

    在宋國的文士羸弱都快成刻板印象的今日,能遇到一個文武雙全的堪比后世彩票中了五千萬。

    “那能否為寡人演示一二?”

    “悉從陛下之意。”

    待到箭靶樹好,章衡也換了一身獵裝站在靶前。

    屏氣凝神,左手如托泰山,右手似抱嬰孩,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四十步外一箭即中靶心,矢入靶半存有余,顯然這個距離還遠(yuǎn)沒有到達(dá)他的極限。

    所以都不用章衡再表演騎射,一切的挑釁聲音都在箭矢中靶之際瞬間止息。

    眾所周知,中原王朝的武官能打不算什么,因為他們一直都挺能打的。

    但武德充沛的文官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怪物級別的。

    兩漢之時文武分際不明顯,士子們以出將入相為人生追求,把周邊一眾鄰居錘得那叫個慘。

    宋國如今絕大部分文臣還是羸弱不堪,武德欠缺,可偏偏他們新繼位的那位小皇帝武德爆表,不然那么多人里怎么偏偏挑出章衡這么個異數(shù)?

    耶律宗真夸贊章衡的笑語無人知曉是不是發(fā)自真心,但默不作聲在一旁看完了全程的皇太弟耶律重元動心了。

    宋國大改舊習(xí),連文臣都變得如此勇悍,滅夏之戰(zhàn)涌現(xiàn)出一批青壯將領(lǐng),在那位小皇帝的率領(lǐng)下好似猛虎率群狼。

    如果與宋廷合作,說不得真能讓他坐上那個咫尺天涯的寶座。

    但燕云十六州同樣也為本朝命脈,即便送來的密信上只說要其中六州,但還是令他萬分不安。

    因為他也是慣于圍獵的,清楚知道老虎的胃口有多大。

    區(qū)區(qū)六州,恐怕喂不滿宋國小皇帝的肚子。

    但若是不合作,他恐怕永遠(yuǎn)都沒有機會。而且等待他的最好結(jié)局無非是從皇太弟變?yōu)榛侍濉?br />
    可現(xiàn)如今大侄子病重,本朝歷代帝王除圣宗皇帝享年六十外,只有開國的太祖皇帝一人活過了五十。

    若是兄長重蹈覆轍,壯年崩殂,由剩下的小侄子繼位,重演主少國疑,皇太后攝政舊事,那么第一個倒霉的就會是他!

    年幼的皇帝是絕對不會對一個曾經(jīng)把皇位讓出去的叔叔放心的。

    耶律重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營地的,只是在嗅到空氣中酒肉香氣時十分不滿。

    不孝子托辭染疾不去參加今日的圍獵就算了,怎么還飲酒作樂起來,這要是被有心人知曉,又要惹出禍端。

    耶律重元氣得揮退從人,提了馬鞭就要去給兒子一頓“愛的教育”,結(jié)果剛一掀開帳篷簾就傻眼了,帳中居然坐著兩個他完全不認(rèn)識的人!

    兒子看起來還和他們相談甚歡!

    而且三人見他入帳,居然無一有驚慌之色,兩個陌生人中比較白凈的那個居然還主動起身說道:“想必這位就是皇太弟殿下吧。在下宋國嚴(yán)三,有禮了。”

    第154章 平遼射日

    回應(yīng)梁鶴主動釋放出善意的是耶律重元毫無征兆,零幀起手的狠狠一馬鞭。

    耶律重元又不是傻子,在見到兩人時就已經(jīng)心有猜測,更何況梁鶴根本沒演,直接把宋國嚴(yán)三幾個字給糊到了他臉上。

    攜帶大力的一馬鞭甩出,抽得空氣發(fā)出尖銳的爆鳴,落在梁鶴身前布滿了美酒佳肴的小桌案上,于是乎美酒拋灑,佳肴四濺,淋了梁鶴滿臉滿身。

    但梁鶴遭到這般對待,非但沒惱,嘴角反而勾起一個很難發(fā)現(xiàn)的微小弧度。

    不過別誤會,這并非是他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特殊癖好,而是整個皇城司信奉的信條中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名列前茅。

    尤其是他這種成日里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的情報線人員,只排在愛國忠君之下。

    而且潛入敵國政治心臟來見耶律重元這個敵國名義上的二把手都不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了,而是無任何防護走鋼絲過萬丈深淵。

    一旦出了差錯也不僅僅是他與薛澤這兩個直接執(zhí)行者身首異處,兩國必會大動兵戈。

    所以在來之前,梁鶴與薛澤做出的各種預(yù)案摞了足有兩人高。

    好在耶律重元之子耶律涅魯古的野心比他們預(yù)期中要大得多,這才讓事情順利進行到現(xiàn)在。

    對于耶律重元這個最重要的目標(biāo),梁鶴與薛澤所推算的所有預(yù)案中都有一個必須的前置條件——耶律重元在得知他們二人身份后沒有立刻將他們綁縛起來,送到遼主耶律宗真那去表忠心。

    只要耶律重元不把他們當(dāng)成投名狀,那么驅(qū)使耶律重元如此行事的理由無論是野心、恐懼,乃至于愛子心切,都能說明他與其兄耶律宗真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裂痕,再也不是當(dāng)初連皇位都能讓的兄弟情深了。

    老話說得好,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墻角挖不倒。可這有了裂痕,松動的墻角肯定比堅固的墻角好挖。

    梁鶴迅速在心中做出判斷,耶律重元這一馬鞭是沖著他來的,而非其子耶律涅魯古,說明耶律涅魯古先前所言的父親十分喜愛信重我并非夸大。

    而這看上去氣勢十分駭人的一鞭子并沒有打到他身上,只砸了個杯盤狼藉,代表著耶律重元潛意識里其實并不愿意同他們撕破臉。

    甚至還可能帶有一點期盼,不過這份期盼必須得通過他們“強加”的方式才能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

    又一出黃袍加身,你們真是害苦了朕的欲拒還迎么?

    巧了不是,這還真是他們皇城司的老手藝。

    思路暢通反應(yīng)到動作上就是相當(dāng)利索,梁鶴抬手止住了欲要拔足奔過來的薛澤,撩起尚算干凈的下擺囫圇擦去臉上的菜湯,語氣不見著惱地笑道:“殿下何必如此呢?你我本是一路人。”

    耶律重元氣得臉色茄紫,從手到話都在哆嗦,抬起馬鞭指著梁鶴低吼道:“誰與你這個宋國皇城司的鷹犬是一路人!本王勸你們還是速速離去,否則本王……”

    梁鶴出聲截斷了他的話,帶著些譏誚接過話頭說了下去:“否則什么?否則殿下您一聲令下,立刻沖出數(shù)十個刀斧手頃刻之間叫我兩人喪命當(dāng)場,尸體剁成肉泥扔到大草原上喂狼?”

    梁鶴用渾不在意的語氣說出比他最惡毒想象還要殘忍得多的刑罰令耶律重元渾身大震,一時間竟呆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眾所周知,想要讓一名說客不起作用,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其無法開口。

    很不幸的是,耶律重元沒有把握住稍縱即逝的機會,而梁鶴抓住了。

    在耶律重元稍顯清澈的呆滯目光下,梁鶴繼續(xù)說道:“我等賤命一條,上秤也沒有四兩重,死了也就死了。可殿下您是千乘之體,萬金之軀,居人間尊位,享世上極樂。若是拱手讓人,豈不可惜?”

    耶律重元被戳中心中痛處,稍稍回過神來,怒瞪侃侃而談的梁鶴:“潑賊妄言!人之一身乃是父精母血,歷經(jīng)歲月方能長成,豈敢輕易毀棄!”

    梁鶴毫不害怕地迎上了耶律重元的目光,直到耶律重元無法抵御他眼中的堅定,開始不自覺地閃爍躲避,他才繼續(xù)說道:“殿下此言合乎天道,實乃智者之言啊。”

    然后淡定地伸出手移開了耶律重元指著他面門的馬鞭,后退兩步深揖一禮:“那就請殿下勿要行不智之事。”

    “在下還是之前那句話,殿下您大可以將我二人極刑處死再上報給您的兄長,但您無論如何也回不到重熙三年(公元1034年)的。”

    重熙三年四字一出,耶律重元久居上位的氣勢就控制不住地爆發(fā),其人身上的低氣壓令巨大的帳

    篷中溫度好似下降了好幾度,原本打算出頭為梁鶴求幾句情的耶律涅魯古也縮了頭老實待著。

    他這個親兒子比任何人都知曉,重熙三年是他父親的逆鱗。

    因為那一年年僅十三歲的耶律重元,做出了一個他自己迄今為止都不知道是對還是錯的決定——他讓出了皇位。

    其實嚴(yán)格意義上而言,耶律重元并不算讓出了皇位。

    因先遼主,也就是耶律宗真與耶律重元的父親,圣宗皇帝耶律隆緒的皇后蕭菩薩哥無子,所以作為圣宗長子的耶律宗真自出生就被送到蕭菩薩哥膝下?lián)嵊甘採窠锏年P(guān)系并不是很好。

    但耶律重元作為幼子,卻是在蕭耨斤身邊長大的,蕭耨斤也就理所當(dāng)然地更偏愛這個小兒子。

    不過也許是耶律宗真少年繼位(耶律宗真繼位時十五歲),君臣名分早定,兄弟兩人的關(guān)系處得還算不錯。

    沒有像后世另一個少數(shù)民族建立起政權(quán)中的某對同母兄弟斗得盡人皆知,各種編排出的故事能繞析津府三圈。

    但架不住遼國打太祖皇后述律平開始,就有太后攝政的傳統(tǒng),尤其是當(dāng)皇帝還年少時,攝政就如吃飯呼吸一般自然。

    因此在圣宗耶律隆緒去世后,蕭耨斤憑著太后的身份,迅速掌握了大量權(quán)力。

    接下來便是皇帝逐漸長大,渴求帝權(quán),與后權(quán)產(chǎn)生沖突的老套路,原本就沒什么感情的母子漸成水火不容之態(tài)。

    使得蕭耨斤產(chǎn)生了效仿太祖皇后述律平廢長立幼的念頭,于是找來幼子耶律重元一起商議。

    然后耶律重元就把消息告訴了兄長耶律宗真,而有了準(zhǔn)備的耶律宗真在重熙三年五月,略施小計便平定了這場正在醞釀中的叛亂,并把蕭耨斤廢為庶人,壓到慶州囚禁起來。

    以當(dāng)時蕭耨斤掌握的實力,如果耶律重元不給耶律宗真通風(fēng)報信,廢長立幼一事的成功性是很大的。

    但耶律重元之所以會做出給大哥通風(fēng)報信的決定,是因為彼時的他雖然年幼,卻也能看出母親身上龐大的權(quán)力欲。

    即便他登臨皇位,也不過是母親所操縱的傀儡。

    而且他沒有大哥那么果決剛斷,說不定會如漢朝的惠帝、唐時的中宗一般,被母親操縱到死,若是重演述律皇后舊事,于國于家都是大害,他也會成為罪人。

    立下大功,在兄長的庇護下做個不承擔(dān)責(zé)任,只享受富貴的逍遙王爺,對他而言是個很不錯的選擇。

    可他的兄長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為了酬功,冊封他為皇太弟……

    那萬萬人之上的尊位對人的吸引力實在是太大了,而且越是離得近,就越能清楚感知。

    涅魯古與那個位置之間還隔著一個他呢,就成天心神搖曳,幾乎不能自持。

    正如梁鶴所言,他再也回不到重熙三年,對大哥全身心信任,開誠布公了。

    即便他依舊全身心信任大哥,把這兩個試圖說反他的宋人綁了去見大哥,可大哥真的會信他毫無反心么?

    你若沒有反心,這宋國的探子怎么誰都不找,偏偏找你呢?

    就算大哥也信,那大臣們呢?尤其是支持皇子繼位的大臣們會信嗎?

    打他,不,是打涅魯古與這兩人碰面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經(jīng)變成了無解的陽謀。

    梁鶴看出了耶律重元一閃而逝的掙扎,趁機說道:“殿下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楚王(指涅魯古)想想啊。”

    一說到自己最為喜愛信重的兒子,耶律重元就像被扎破了的氣球,渾身的氣勢都散了。

    他心里和明鏡似的,他若是把這兩個宋人探子綁了送到大哥面前,大哥定然會顧念兄弟情分和朝堂看法,以首告之功斷他無罪。

    但帶著宋人探子來見他的兒子必定會被判謀逆和忤逆不孝,處以極刑。

    可兒子明明是為了他……

    一直沒有動作的薛澤忽地伸手掐了一把已經(jīng)看得呆了的耶律涅魯古。

    這小子也不愧是小小年紀(jì)就敢下定決心叛亂并在其中牽線搭橋的人,一感覺到痛意,立刻福至心靈擠出汪眼淚來,可憐兮兮地看向耶律重元:“父親……”

    “啪嗒。”耶律重元的馬鞭掉到了地上,只見他痛苦地用一只手掩面,另一只手指著帳篷的出口道:“滾出去,本王今日就當(dāng)你們沒來過,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們來過。”

    梁鶴本來還想說些什么,但和薛澤眼神一觸,便立時住了口,又胡亂抹了一把臉,默默退出,把空間留給父子二人。

    耶律涅魯古是被嬌養(yǎng)著長大,脾氣有些無法無天,但今日頭一次得見父親如此模樣,也被嚇得慌了神,一動也不敢動。

    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只是感覺腿都快站得沒了知覺,才聽到喑啞的聲音響起:“宋人的條件,還是沒變嗎?”

    耶律涅魯古聽著迥乎不同的聲音,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其實是父親的聲音。

    被晾了大半天,積蓄已久的滿腔豪情散了七分,只能硬著頭皮說道:“宋人說父親您遲遲不做決斷,他們的官家生氣了,又增了兩州之地。”

    耶律重元抬步走向耶律涅魯古,耶律涅魯古害怕地閉上了眼睛,但并沒有等來預(yù)想中的巴掌,忐忑不安地睜開眼睛后,見到耶律重元正坐在他先前的位置上,用金制的小刀剔著烤羊腿。

    只殘留著一點溫度的烤羊腿其實很膩,但耶律重元像是吃不出來似的,大口往嘴里塞著,順便乜了一眼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兒子。

    一眼之威,猶勝棍棒,耶律涅魯古瞬間站得筆直,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甚至看著羊腿都饞了。

    耶律重元沒管他,自顧自吃著,直到羊腿冷透,他也吃了個八分飽,又咕嘟嘟灌下一壺酒,解了口中油膩之味,這才說道:“這么說,宋人是想要山后八州之地(燕云十六州中,新、媯、儒、武、云、應(yīng)、朔、寰為山后八州)咯?倒是好大的胃口。”

    耶律涅魯古聽不出話中情緒,想了想還是勸進道:“父親,昔年伯父想要宋國關(guān)南十縣,宋國不愿,遣富彥國出使,以平息伯父索要不成便欲派兵攻打的欲望,而他他當(dāng)時勸伯父的那一番話兒子深以為然。”

    耶律重元還是沒什么情緒,淡淡道:“什么話?”

    耶律涅魯古道:“當(dāng)時富彥國道今中國提封萬里,精兵百萬,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其必勝乎?就使其勝,所亡士馬,群臣當(dāng)之歟,抑人主當(dāng)之歟?若通好不絕,歲幣盡歸人主,群臣何利焉?”

    這番話的意思翻譯成大白話就是你要打不一定能夠打勝,即便打勝了,這人員的傷亡,軍馬的損失,都是需要你這個君主來

    負(fù)責(zé)的,說不定收益還比不上損失。

    但你要是不索取土地,保持兩國友好關(guān)系,改為增加歲幣,那么收益是穩(wěn)定的,并且全部歸于你這個君主。

    耶律涅魯古此時引用這番話的目的就是勸說耶律重元,山后八州讓出去是國家損失,但若是能當(dāng)上一國之君,實現(xiàn)的可是個人利益啊。

    耶律重元慢條斯理地抹了一把嘴,再次刮了兒子一眼,冷聲道:“這怕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吧。”

    自家的兒子自家知,這話就是把涅魯古放在老虎嘴邊,威脅他不說出來就得死,他也是想不到的。

    耶律涅魯古用默默無言代替了承認(rèn)。

    這話真不是他想的,而是先前掐他的那個宋人霍七一字一句教他說的。

    好在耶律重元也不追問,只是說道:“難道我也要成為石敬瑭一樣的人物嗎?”

    這話似是在問人,又是在問己,唯獨落入耶律涅魯古耳中最為得宜,因為他知道父親動心了。

    當(dāng)即膝行道耶律重元身邊說道:“父親卓識遠(yuǎn)見,又豈是石敬瑭那等鼠目寸光,反復(fù)無常的小人可比。

    “父親,伯父封您為皇太弟,您也曾說伯父在醉酒后許諾日后將大位傳給您?

    “可您見伯父可有一絲實現(xiàn)諾言的舉動?查剌(耶律洪基小名)六歲封梁王,那可是伯父和祖父繼位前的王號!

    “十一歲,總領(lǐng)中丞司事,封燕王。十二歲,總知北南樞密院事,加尚書令,進封燕趙國王。十九歲,領(lǐng)北南樞密院事。二十歲,為天下兵馬大元帥。

    “伯父為了讓他的太子之位更穩(wěn)當(dāng),甚至不惜撕毀與宋國的盟約,棄歲幣之好,應(yīng)夏國之請共攻宋國。要不是查剌自己不爭氣,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勝還朝,攜威正位東宮了。

    “父親,伯父從來就沒想過讓您繼位,他只是在驢腦袋前面吊了一根蘿卜,哄著您您出力氣呢!”

    “放肆!”耶律重元被連著刺激,此時情緒終于到了極限,一巴掌把耶律涅魯古扇翻在地,粗重地喘著氣,像是被囚禁在籠中,找不到出路的憤怒老虎。

    這一巴掌也把耶律涅魯古的兇性給扇了出來,他連臉都不捂,只惡狠狠地盯著耶律重元道:“中原人說,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父親若是覺得兒子不合您的意,那就請現(xiàn)在就殺了兒子吧。

    “兒子也好先赴幽冥,為全家老小打個前站,免得將來受苦,同往黃泉!”

    耶律重元被氣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喉中已能感到腥甜之氣,萬幸耶律涅魯古用一句話把他拉了回來:“至若父親擔(dān)憂予宋人山后八州會遺禍子孫,為人詬病,兒子也有一計可解。”

    耶律重元這才感覺好些,急聲道:“什么計策,快說!”

    耶律涅魯古豎起一根手指:“我聽過宋人說書先生講的故事,他們的說三分里有一段兒子很喜歡,講的是劉備借荊州。”

    雖然有借無還很無恥,但在當(dāng)下這個時代,政治本就無所謂道德,利益才是被擺在第一位的。

    這本就是秘密協(xié)定,他打定主意不給,宋國那三瓜兩棗的,還真能克服地利強取不成?

    而且奪取戰(zhàn)略要地必然會被視為全面開戰(zhàn),還能替他穩(wěn)固朝堂呢。

    這一下可算是削去了耶律重元的心病,他的語氣軟了下來,用著商量的語氣對兒子說道:“你也知曉你伯父是一直將查剌當(dāng)做太子培養(yǎng)的,即便查剌病故,你伯父仍有子嗣,強立太子,如之奈何?”

    皇太弟和太子的繼位順序,還真是不太好論。

    耶律涅魯古聽了卻只是想笑。父親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其實心中是已經(jīng)下了決斷的。

    橫豎都是要造反,反哥哥和反侄子能有什么區(qū)別?

    這么問明顯就是示意他要找背鍋的,找好大義名分,找到解決方法。

    好巧不巧,他也早就找好了。

    背鍋的最佳人選就是宋國使團,刺王殺駕,挑起戰(zhàn)爭,圖謀燕云十六州,多么完美的理由啊。

    至于大義名分和解決方法,他選擇說出來邀功:“兄終弟及,宋國已有先例。況且父親您已經(jīng)被冊立為皇太弟,又年富力強,深孚眾望,豈是黃口孺子可比。

    “若父親仍有隱憂,可派人前往慶州,接出祖母,以安人心。”

    宋國都能整出一個金匱之盟,他們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耶律重元大喜過望,像是第一次認(rèn)識了自己的兒子,高興之下連問題的核心都問出來了:“你伯父身邊守衛(wèi)森嚴(yán),即便有宋人援手,我們能抽調(diào)的兵力有不過百人,該如何行事呢?”

    耶律涅魯古狡黠一笑,湊到耶律重元耳邊開始小聲嘀咕……

    而梁鶴與薛澤此時也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帳篷,伴著一碟炒黃豆和一壺粗酒開始復(fù)盤。

    薛澤把黃豆嚼得嘎吱嘎吱響,擔(dān)憂道:“你說耶律重元能同意嗎?咱們都把話說那份上了。”

    梁鶴則是對著酒使勁,滋溜一杯酒就下了肚子:“現(xiàn)在擔(dān)心了?剛才怎么攔著我?讓我多說幾句這事說不定當(dāng)場就能定下來。”

    薛澤不悅道:“還讓你這破嘴多說兩句,恐怕不是事情定下來,是咱倆的頭給留在那了,莽夫。”

    都多少年了,還是成天把生死掛在嘴邊,毫無城府。不拴上繩就得胡跑,真是不愿意說這家伙是自己同事。

    罵歸罵,但薛澤很快把話給轉(zhuǎn)到了正事上:“不過我感覺耶律涅魯古那小子很滑頭,雖然答應(yīng)咱們勸說耶律重元用山后八州換支持,但未必會認(rèn)賬。”

    梁鶴全然沒有這份煩惱,抓了一顆黃豆扔進嘴里,嚼得嘎嘣脆響:“不認(rèn)賬就不認(rèn)賬吧,反正官家又沒打算從那打。

    “無論他輸還是贏,是不是履行承諾,遼國動蕩的局勢咱們是拿定了。開戰(zhàn)理由和山后八州里還能任選一個,怎么都是咱們贏得多。

    “要我說,他們不給還能更好些,說不得還會抽出一部分兵去增強防御,給燕薊減輕壓力,讓下頭的人多立點功勞上位。”

    不知為何,見梁鶴這幅言之鑿鑿的模樣,薛澤忽然想起來一句話:君以此興,必以此亡。

    遼國真正的興盛是從拿下燕云十六州起,而如今這十六州似乎也要成為他們衰亡的起點了……

    晃晃腦袋,收起這些不該有的情緒,薛澤繼續(xù)說道:“無論如何,先把能調(diào)的人都調(diào)來在附近待命吧。

    “耶律重元一旦動手,使團那邊就得倒霉。都是官家看中的人,莫要折進去了。”

    兩人雖是各負(fù)責(zé)一片大區(qū),可論打手,還是梁鶴那邊多且優(yōu)。

    梁鶴又是一杯酒下肚,含混道:“放心,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

    第155章 平遼變數(shù)……

    沒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究竟哪個會先來,可能永遠(yuǎn)不來,也可能同時出現(xiàn)。

    唯一能夠確定的僅有上述二者均會帶來巨大的改變。

    現(xiàn)如今章衡整個人都是懵的。

    明明不久前他們還在同遼人們唇槍舌劍,探討究竟是祖宗之土不可棄重要,還是停止歲幣更令人肉疼。

    雖然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想要達(dá)成一致還需反復(fù)磋商,經(jīng)歷艱辛漫長的拉鋸,但雙方對保持和平現(xiàn)狀還是達(dá)成了初步共識的。

    沒法子,遼國主戰(zhàn)派自從當(dāng)眾開嘲諷獲得大失敗后徹底喪失了話語權(quán),負(fù)責(zé)談判的全是休養(yǎng)生息派。主打一個形勢比人強,先把事態(tài)穩(wěn)住再考慮將來,其核心目標(biāo)就是促和。

    所以遼國在談判中的姿態(tài)放得極低,價碼給得十足。

    連土地都可以讓出了,只是前提為每年歲幣不減反增。

    屬于是讓他們花錢買面子,滿足虛榮心。

    可架不住買來的這份面子的確夠大,太祖皇帝戎馬一生都沒掙到這么大面。要是太上皇看到這么優(yōu)渥的條件,準(zhǔn)得樂得蹦起來。

    也正因三人在接觸負(fù)責(zé)談判的遼國官僚后,皆認(rèn)為通過挑釁方式,使遼國主動全面開戰(zhàn)的首要目標(biāo)失去了完成的可能性,這才絲滑無比地轉(zhuǎn)舵,開始追求難度更小的次要目標(biāo)——要好處。

    正所謂此消彼長,因糧于敵。孫子言:

    “食敵一鐘,當(dāng)吾二十鐘;萁稈一石,當(dāng)吾二十石。”

    要到就是賺到。

    至于同遼國開戰(zhàn)復(fù)仇的事,不要緊,官家手里從來不只抓一副牌,肯定還有其它招,用不著他們操心。

    但他怎么也沒想到,官家打出去的另外一副牌里會把他們給卷進去啊!

    時間撥回一刻鐘前。

    張熙對自己此行是來蹭功勞的定位很有認(rèn)知,楚云闊和章衡還在那商量怎么和對接的遼國官員套套近乎,最好是像富相昔日那般打動對手,套到談判底牌,掌握主動權(quán),他就橫刀膝上在一旁烤肉,充當(dāng)最后的屏障。

    只是這烤著烤著,他翻肉的手就不動了,慢慢地按到了刀柄之上。

    油脂被高溫逼出,落到下方的木炭上,不僅發(fā)出嗶嗶啵啵的響聲,還制造出嗆人的煙氣與強烈的焦糊味。

    楚云闊與章衡二人被嗆得打了個大噴嚏,章衡本來還想調(diào)侃張熙是不是呆了,不然怎么能把肉烤糊,抬眼望去卻見張熙一副蓄勢待發(fā)的警惕模樣,登時把話憋了回去。

    楚云闊到底是親歷過戰(zhàn)陣,哪怕只是當(dāng)個督軍兼后勤沒見過血,也不是章衡能比的,見狀迅速走到張熙身邊,低聲問道:“怎么了?”

    張熙眉頭微蹙,聚成一個小黑點,帶這些不肯定說道:“我也說不好,但我感覺這動靜不對,心里頭直發(fā)毛。還是招聚人手,有備無患。”

    哪怕是有著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護身符,但終究是身處敵境,再小心也不為過。將自己性命使命都寄托于敵人守規(guī)矩,那才是最為愚蠢致命的。

    楚云闊自打走上官途就一直和行伍之人打交道,似這種將兵心血來潮卻真的應(yīng)驗的事不知聽了多少,寫了多少,審了多少,半分不敢怠慢,當(dāng)即以主使的身份開始收攏己方人手,叮囑做好最壞的準(zhǔn)備。

    章衡雖然不明所以,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專業(yè)的事交給專業(yè)的人辦,自己一個外行就別瞎摻和進去跟著搗亂。

    眼看著張熙整個人越繃越緊,趕忙先把快要烤成炭塊的肉串從碳上移開,想了想又開始入帳翻找,末了遞給張熙一張弓,兩壺箭。

    這都是他展現(xiàn)射術(shù)之后,那些欽佩他的遼國官員貴族主動送給他禮物中的一部分。

    自己也戴上護臂,收拾成利索模樣,開始張弓熱身。

    結(jié)果等著楚云闊緊急安排好一切之后,入帳見到的就是兩位小老弟全副武裝的模樣,不由微怔。

    好么,當(dāng)使臣談判硬是弄出枕戈待旦的架勢了。

    而且張熙你怎么回事?你小子居然把胸甲穿了一路!釣魚都要戴頭盔的想必就是你這種人吧!

    雖然相信張熙的直覺,但那只是有備無患,楚云闊內(nèi)心還是更偏向于只是虛驚一場的。即便出亂子,也不至于威脅到他們這些使者的性命。

    畢竟本朝武將個個順服,絕對不會和唐時的李靖一般玩軍事獨走,把他們當(dāng)唐儉坑。

    就算是玩軍事獨走了,此地也屬于遼國腹地,四周均有藩屏,大軍是無法長驅(qū)直入的。

    假使真發(fā)生了不宣而戰(zhàn)的事,他們了不起被驅(qū)逐出境,頂天了如蘇武一般被拘禁嘛。

    楚云闊很快為自己的判斷付出了代價。

    本朝的確沒有戰(zhàn)神李靖軍事獨走把他們當(dāng)唐儉坑,但有膽大包天的皇城司把所有人的性命壓上賭桌來一場豪賭。

    對事態(tài)持相對樂觀看法,拒絕了張熙讓甲的楚云闊因為是此次出使的主使,被遼人重點照顧,在一聲莫要走了那宋國刺客的大喝中中箭落馬,要不是張熙在側(cè),眼疾手快把人給撈了起來,恐怕會落得個被群馬踏成肉泥的悲慘死法。

    遼人不知是吃錯了什么藥,萬分狂躁,半點不問,照面即動手,那也就沒什么保持冷靜,克制行為,查明原委了。

    再耽誤下去,大家都得死在這!

    張熙率先張弓還以顏色,喝道:“遼兒動手了,隨本將殺出去!”

    射中楚云闊的那一箭原本應(yīng)是沖著胸口去的,但萬幸射手的射術(shù)有些潮,只釘在了肩胛骨上。

    楚云闊強忍住胸中氣血翻滾,撅斷了露在外頭,容易造成二次傷害的箭桿,舉起旌節(jié)附和張熙的聲音道:“殺出去!”

    章衡聞言終于醒過神來,開始引弓連射,他也聰明,雖然只是第一次經(jīng)歷戰(zhàn)陣,但卻有著擒賊先擒王的先進思想指導(dǎo),盡挑的是那盔甲鮮明,發(fā)號施令的。

    前幾日未曾展露的騎射于此時轟然傾瀉,凡弦響時,必有一人中箭,很快讓他們直面的遼人指揮出現(xiàn)了問題。

    張熙大喜過望,沒有什么比在陷入絕境中,突然發(fā)現(xiàn)隊友技能互補,還能打出超神配合更值得慶幸的事了。

    他仗著穿了胸甲,沖在最前,硬挨了幾箭劈翻一個槍兵,奪過一桿槍來,然后將營地中隨處可見用來保存火種,用于做飯烤肉的灰堆挑起,使其落到氈帳之上。

    他心里清楚得很,此地可是遼人的老巢,己方是處于完全的劣勢,只有把水?dāng)嚋啠庞锌赡茏プ∧且痪生機。

    關(guān)鍵時刻三個領(lǐng)頭的沒有一個掉鏈子,極大地提振了己方士氣,再加上被逼到絕境時的求生意志,不過寥寥三十余人竟然爆發(fā)出成百上千人的氣勢,一時令前來圍剿他們的遼人不敢直攖其鋒。

    有人拼死破重圍,就有人陷在重圍中不肯脫身。

    胳膊上挨了一刀的梁鶴退回本陣中,薛澤下意識攙了他一把,觸手是滿掌的血腥膩滑。

    薛澤嚇得聲音都開始發(fā)抖:“老梁,你這,這……”

    “呸……”梁鶴吐了一口口水,老兵痞的氣質(zhì)盡顯,“不過被小蟲叮了一口,怕個甚?早知你如此見不得血,當(dāng)初就該多讓你見見。”

    薛澤也被激得起了氣性,當(dāng)即就要拔刀出陣與人搏命,卻被梁鶴按住,沖他使了幾個眼色。

    事已至此,梁鶴也只能感嘆時運不濟,終日里打雁,卻沒想到今日被雁啄了眼睛。

    耶律洪基那小子根本就沒病,一直往外放心有郁結(jié),重病難起的消息就是為了把耶律重元父子給釣出來。

    不然若是將來耶律宗真死于耶律重元之前,憑他一個打了大敗仗,未能成功正位東宮的皇子,未必爭得過耶律重元這個名正言順的皇太弟。

    即便能爭過,也是耶律宗真在位時,給國家?guī)淼膫∫恍?br />
    今日耶律重元采用了其子耶律涅魯古的計策,以生病為由,成功騙來了耶律宗真親自前來探病,平日里膽大包天的耶律涅魯古卻在事到臨頭時變成了秦舞陽,幾次三番任大好機會溜走。

    好不容易穩(wěn)住情緒動手,卻不料耶律宗真早有防備,

    偷襲被輕易攔下。

    得虧是扮做仆役的梁鶴及時出手把袖中匕首拔出,朝著耶律宗真給投了過去,令耶律宗真中刀慘叫一聲,制造了混亂,不然他們那時就得橫尸當(dāng)場。

    只是事起倉促,就連梁鶴自己都不知道扎中了耶律宗真何處。

    再然后就是一直被護得很好的耶律洪基現(xiàn)身,表明身份后開始集結(jié)禁衛(wèi)開始圍殺亂臣賊子。

    到此為止,可以說梁鶴他們此行的目的已經(jīng)失敗了大半。

    因為制定整個計劃的先決條件——耶律洪基重病將要不治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在封建時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條下,有一個成年的,可以頂門立戶的兒子所能起到的作用是巨大的。

    別說是他們倆了,就是想以小博大,跟著耶律重元父子求個潑天富貴的親信們都在耶律洪基現(xiàn)身那一刻表現(xiàn)出了巨大動搖。

    就是殺得了陛下又如何,梁王還在呢!

    要不是耶律涅魯古很有幾分口才,他們根本堅持不到現(xiàn)在。

    但彼此人數(shù)士氣相差懸殊,又被耶律洪基逐步切削,已是困獸之斗。

    他倆倒是還能血戰(zhàn),就怕耶律重元精神不穩(wěn)自己抹了脖子。

    彼此相識多年,梁鶴都可以稱作薛澤在武事上的師傅,薛澤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看向他道:“果真要如此嗎?”

    其實如果拋開他們個人的性命安全不談,今日制造遼國內(nèi)亂的基本目標(biāo)其實是已經(jīng)達(dá)成了的。

    官家肯定不會放過他們制造出的大好機會。

    但梁鶴與他自己身上藏的那玩意可是軍器監(jiān)的珍品,有些超越當(dāng)下認(rèn)知,一旦用出來很難不被查到端倪。

    策劃敵國內(nèi)亂可是實打?qū)嵉暮诨睿?guī)矩是做得說不得,絕不能留下指向性明顯的證據(jù)被翻到明面上來。

    梁鶴聞言臉上現(xiàn)出乖戾十足的神色:“耶律宗真這對爺倆心思太深,留著是禍害。尤其是耶律洪基,他必須死!”

    假使耶律洪基活著,那給平遼大軍帶來的阻礙可不只是一星半點。

    既然眼下已見不到生路,那不如拼死一搏多努力拉個分量重的墊背,讓他一吐胸中郁氣。

    先決條件不足導(dǎo)致任務(wù)失敗不要緊,他自己來創(chuàng)造補齊就好。

    梁鶴一根根掰開薛澤的手指,語氣堅決:“就算天塌下來,也是我為主,你為從,事情得是我擔(dān)著!”

    薛澤見狀情知不能再勸,便從懷中將自己那枚既是護身,也是殉國用的“精制手榴彈”塞到梁鶴手中:“軍器監(jiān)的新玩意一向不保準(zhǔn),一起拿上,多份照應(yīng)。”

    第156章 平遼請罪?

    在能夠決定國運走勢的關(guān)鍵時刻,東京軍器監(jiān)總算是沒掉鏈子,梁鶴所扔出去的兩發(fā)“精制手榴彈”都炸得很均勻。

    其中一枚甚至因為生產(chǎn)工藝誤差,爆炸時間要短上那么一點,配合上梁鶴堅決按照操典執(zhí)行的動作,恰到好處形成空爆,制造了更大的傷亡。

    對于自己做到的這一切,梁鶴毫不知情,因為他為了確保爆炸效果發(fā)起了孤狼式?jīng)_鋒,連他自己都處于在爆炸半徑內(nèi)。

    唯一利好的消息便只有他對自己手上的新玩意有著更清楚的認(rèn)知,在避傷上能占點便宜。

    第一個手榴彈扔出去時還有不少遼人下意識地去尋稀奇呢,眼瞧著是個木柄鐵頭疙瘩,正正砸人腦門上想把人立刻砸死都有難度,值得這人發(fā)瘋似地單人陷陣丟進來?

    直到手榴彈炸響。

    因為**的科技點尚未被點亮,為了確保手榴彈的爆炸效果,東京軍器監(jiān)給出的解決方案是擴大手榴彈的裝藥區(qū)(即彈體),形狀從趙昕最為熟悉的螺栓狀改為足有兩個半嬰兒拳頭大小的紡錘狀,好裝載更多軍器監(jiān)工匠們反復(fù)試驗配比得出的最佳**。

    為了不浪費空間,也是避免因彈體鑄造質(zhì)量參差不齊,爆炸后彈片數(shù)量不足的問題,里頭還摻了不少碎鐵片、小顆金屬顆粒和瓷片。

    體現(xiàn)著華夏工匠一以貫之的武器制造準(zhǔn)則:“精度不夠,爆炸范圍來湊!”

    梁鶴仗著有信息優(yōu)勢,丟完了立刻轉(zhuǎn)身朝著人多的地方趴下,用相對不那么致命的背部去承接爆炸沖擊。

    但對此一無所知的遼人可就沒那么幸運了,他們知道宋人火器厲害得緊,可萬萬沒想到宋人居然已經(jīng)能將火器縮小到可以手持拋擲了。

    不少人還沒瞧見稀奇呢,第一枚手榴彈就在腳邊炸響,彈片四濺,令許多人連聲都來不及吭,便如秋日被收割的麥子,一齊栽倒。

    從沒有經(jīng)歷過**訓(xùn)練的馬匹也發(fā)了狂性,對著自己的主人來了一通戰(zhàn)爭踐踏。

    緊接著是第二枚。

    兩次短促的爆炸結(jié)束后,處于手榴彈殺傷力半徑內(nèi)已經(jīng)沒有能夠站立的中等體型以上生物,且余波還在不斷地朝著更遠(yuǎn)方擴散……

    *

    有句話說得好,當(dāng)一個東西看起來像鴨子,感覺起來也像鴨子,吃起來更像鴨子,那么它就是鴨子。

    梁鶴如今的感覺就是如此。

    眼皮似有千斤重,無法視物,耳朵聽不到半點聲音,四肢不能說無力,只能說他根本沒有感覺到,而且意識變得極度輕飄,仿佛下一刻便會消散。

    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感覺自己到了傳說中的幽冥之地,只是沒有看到陰司神祇。

    直到他恢復(fù)知覺,感受到有人捏開他的下顎,將味苦但溫?zé)岬乃幰汗嗳胨淖熘校樦砉芑胛复@才令他產(chǎn)生了自己還活著的認(rèn)知。

    腦中極其自然地冒出一個念頭,哪怕這次回不去了,也得托東京城里的弟兄替他去大相國寺燒香還愿,再添上三百斤的燈油。

    佛祖是真照應(yīng)他啊。

    但正忙著給他喂藥之人顯然不會知道他在發(fā)什么大宏愿,只是絮絮叨叨地念著:“我就知道你個狗日的命長且硬,難死得很。

    “渾身上下一十七處彈片啊,還有直接從你眼睛邊嘣過去的,差點把你眼角劃開都沒把你帶下去。果然是脾氣太臭,閻王老爺都不稀得勾你。”

    “不過我找遍了中京城也沒大夫有把握將你腿里那幾塊彈片給取出來,將來逢陰雨天可能會遭些罪。咱們現(xiàn)在就這條件,你將來可別拿這當(dāng)由頭灌我的酒。

    “破相了腿跛點也不是什么大事,東京城里這樣式的反而吃香。到時候你把官袍穿上,保準(zhǔn)那大姑娘小媳婦像狼似的嗷嗷叫地往你身上撲。

    “到時候你看上哪個了直接開口,我讓你嫂子給你去說親。

    “你要是樂得一個人呢,我家二哥兒雖然不成器,但人孝順,到時就讓他給你當(dāng)兒子,將來也有人照料。

    “就是你這個狗日的,到底醒不醒啊!真要我用你的血鋪前程嗎!”

    饒是寄居人下,可看著多年戰(zhàn)友如今裹得和個粽子似的躺在床榻之上,只勉強吊著一口氣,薛澤還是忍不住眼睛發(fā)酸,聲音里帶了哭腔,但深吸幾口氣之后又強行壓了回去。

    梁鶴其實很想放嘲諷的,奈何身體不許。

    所以薛澤得以繼續(xù)碎碎念,不過這次換了話題:“你準(zhǔn)頭很好,那飛出去的一匕首扎中了耶律宗真的鼻子。耶律洪基受爆炸驚馬牽連,被甩下馬踩折了大腿。

    “因為遼人群龍無首,咱們使團沖出去的時候還一路放火制造混亂,咱們這才能逃出生天,跟著耶律重元撤到中京固守。

    “據(jù)探知到的消息,耶律宗真父子倆現(xiàn)在都起了高熱昏迷不醒,那邊把耶律洪基的同母弟耶律和魯斡推出來當(dāng)了攝政王穩(wěn)定局勢。

    “不過他年紀(jì)小,從未參理過政事不說,加上捺缽被焚,支持他父兄的親近臣屬在動亂中十死五六,外又有耶律重元父子,位置坐得很不穩(wěn)當(dāng)。

    “但耶律重元父子才吃了耶律洪基重病不治這個假消息的大虧,生怕這次是故技重施,無論如何也不肯兵發(fā)上京,趁病要命。

    “但心里又虛得很,怕上京安頓下來剿除他這個亂臣賊子,我瞧著竟是真打算把山后八州給讓出來,至不濟也能干擾一下軍資運輸,好換回官家出兵支持,想讓咱們給官家?guī)信。

    “沒你同我合計合計,我這心里著實沒底。你說的嘛,今次行事,你為主,我為從,把事情全扔給我算怎么回事?”

    正說著呢,門外傳來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薛澤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煩躁,一瘸一拐地前去開了門。

    果然不出他所料,門外站著的正是耶律涅魯古。

    不過相較于前幾天,桀驁退去,盡是謙卑。

    耶律涅魯古其實很不喜歡那些止血草藥搗碎后的味道,一聞到就感覺鼻子直癢癢想打噴嚏。

    但架不住這兩位原是來談買賣的宋人都是一等一的狠人,一個能決死沖鋒,出其不意萬軍叢中取首,另一個重義輕生,即便頂著數(shù)人圍攻也要把同伴的“尸體”搶回來。

    慕強是銘刻在人類基因中的天性,耶律涅魯古的噴嚏在這兩位狠人身邊時根本就不靈,那怕其中有一個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這人還有用,薛澤也牽起笑容,把耶律涅魯古讓進門內(nèi),先發(fā)制人道:“有勞大王日日前來探視,有您的貴體蘊清氣,我這兄弟的病已經(jīng)好多了。”

    氣勢被壓,話題遭劫,手腕稚嫩,心思淺薄全方面落入下風(fēng)的耶律涅魯古到底是沒能說出來此行真正目的,只能在裝模作樣探看養(yǎng)傷的梁鶴后悻悻離開。

    薛澤目送著他離去,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氣。

    耶律涅魯古拿出來的條件他其實很心動,于國家也是大利。

    他之所以咬著不肯松口,一方面是想再抻一抻價,看看能不能攫取更多好處。

    另一方面就是擔(dān)心用大半條命換回來成果的戰(zhàn)友會被官家當(dāng)成黑手套給扔掉。

    皇城司指揮使可是得頻繁見人的。

    而梁鶴現(xiàn)如今這一身爆炸傷根本掩不住,吃了大虧的耶律宗真那邊更是恨不得將動亂是宋使裹挾耶律重元父子發(fā)起的嚷到盡人皆知,想必消息很快就會回傳回朝中。

    對于遼國,朝中主和的聲音一向是高于主戰(zhàn)的。

    甚至可以這么說,若非之前滅了西夏,又有新研制諸多火器的巨大威能,朝中高層根本就不會出現(xiàn)對遼開戰(zhàn)的聲音。

    實在是過去輸?shù)锰珣K,失了心氣,害怕重蹈覆轍,數(shù)十年積儲一朝喪盡,連現(xiàn)有都疆域都保不住。

    要不然也不至于官家那么大一個堅定的主戰(zhàn)派,也得先派使者來應(yīng)付一二,把場面圓過去。

    所以若是此番伐遼之戰(zhàn)勝了,那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拼命挑起戰(zhàn)爭的梁鶴說不定還會被冠以平遼首功的名頭。

    但若是敗了,或是沒取得多大好處的僵持戰(zhàn)況,梁鶴就會絲滑地變?yōu)楸境谝蛔锶耍锩巧锰暨呩叀?br />
    他在等官家一個態(tài)度。

    一個無論如何都會讓戰(zhàn)友平穩(wěn)落地的態(tài)度。

    趙昕積極地回應(yīng)了他這份期許。

    因為無論是白活還是黑活,對于上位者而言,護不住誠

    心竭力為自己辦事的心腹都是極為危險的信號。

    趙昕若是為一時之安棄了梁鶴,恐怕花費十余年功夫才培養(yǎng)出來的皇城司就要和他離心了。

    若是沒有爪牙為前驅(qū),又談何制衡朝堂勢力,不斷推進自己的構(gòu)想呢?

    所以在同宰執(zhí)級高官的私密會議上,趙昕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坦率:“是朕派去了皇城司的人,命他們?nèi)绱诵惺碌摹?br />
    “沒有事先同諸位商量也是此系機密。古語云君不密則失臣,幾事不密則成害,想必幾位相公當(dāng)能理解朕的苦心。

    “至于挑動遼國內(nèi)亂,有違使團議和本意……那也是耶律宗真父子背盟在先,在府州圍困朕數(shù)日,朕不過是還以顏色,這很公平。

    “況乎他們此時手足相爭,各據(jù)兵馬,猶如散沙,無法合力一處,正是出兵復(fù)我華夏故土的大好時機。

    “失敗了才叫做無信無德,成功了就是山河一統(tǒng),重現(xiàn)漢唐之盛!

    “成功的榮光朕不會獨享。假使有罪,那也是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宰執(zhí)們不久前才獲知遼國皇室內(nèi)亂,而且大概率與使團有關(guān),使團雖奮力沖出重圍,但下落不明的消息。

    滿腔憤怒,來之前恨不得怒噴趙昕一臉口水的富弼和韓琦此時聞言都有片刻的呆愣,面面相覷,不一樣的臉上有著同樣的命苦。

    他兩都可以說是看著面前這位官家長大的,深刻了解這位官家極有主見,甚至可以稱作是霸道的性格。

    認(rèn)定了的事情就不會改變,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性格也愈發(fā)強勢。

    好像他的觀點一定正確,他的做法也是最優(yōu),因此阻礙他行為的一切人和物都會被毫不留情地掃平。

    如今開誠布公認(rèn)下一切,甚至連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話都說出來了,足可見其伐遼意志之堅。

    即便此次挑起遼國內(nèi)亂不成,也定會找機會再次對遼開戰(zhàn),無非是付出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培養(yǎng)新人替代他們,好貫徹名為帝王的意志。

    比起可能會被趕出權(quán)力中心的危機感,這個時候再批評什么官家您一意孤行,不提前商量,手段不光明正大,會寒了周邊其它附庸藩屬的心可就不禮貌了。

    雖然本朝受疆域所限,迄今為止也沒幾個附庸藩屬……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藩屬國西夏還自立國之日起就不斷挑釁,襲擾邊疆,沒有半分藩屬國該有的樣子。

    而且拋開皇城司的手段不談,所取得的結(jié)果的確是造就了與遼對抗近百年來最好的外部環(huán)境。

    只要能在正面戰(zhàn)場上戰(zhàn)而勝之,那么一切都是運籌帷幄,統(tǒng)一陣痛!

    但居于宰執(zhí)末位的龐籍一直是外出任官的,他當(dāng)前對趙昕的性格了解僅限于趙昕日常表現(xiàn)出的謙和納諫一面。

    眼看著兩位高一階的同僚突然啞了火,雖然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但其內(nèi)心的正義感驅(qū)使著他行出隊列,對著趙昕嚴(yán)肅道:“即使是官家下令,臣也要彈劾皇城司越權(quán)之罪。”

    良好的結(jié)果并不代表程序正當(dāng),更不能沖抵程序不正當(dāng)帶來的罪責(zé)。

    皇城司一直都是個內(nèi)政監(jiān)管衙門,涉及外事就是越權(quán)越職,哪怕行事是經(jīng)過趙昕這個官家允準(zhǔn)的。

    帝王有乾綱獨斷之權(quán)不假,但能把這份權(quán)力用出幾分,主要是看帝王的稟賦材質(zhì)。

    否則即便制度給壘到頂了,不會用、用不好也是白搭。

    盡管趙昕有著在制度尚未壘到頂?shù)沫h(huán)境中依然把宰輔們變成純辦事員、傳聲筒的自信,但他并不打算這么做。

    沒有制衡的權(quán)力終將走向膨脹,進而失序。

    大宋自有國情在此,他需要有人時不時的給他敲警鐘,潑冷水。

    所以趙昕麻溜背鍋:“朕方才已經(jīng)說過了,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此次皇城司行事皆由朕而起,朕會自往太廟,素服向列祖列宗請罪。”

    眾皆默然,無能言者。

    富弼:官家您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

    您那是請罪嗎?要不要把太上皇從東郊行宮里請出來一起去太廟請罪啊!!!

    第157章 平遼內(nèi)應(yīng)

    盡管進入軍校后的第一課便被教授了忘戰(zhàn)必危,需時刻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的道理,但如今負(fù)責(zé)幽薊一線的章楶在接到以他為前鋒,對遼發(fā)動攻擊的軍令時也小小吃了一驚。

    對章楶而言,對遼開戰(zhàn)屬于意料之中的事。

    畢竟就官家那性子,向來是恨不得滅遼而后快。

    在朝中反對聲浪洶洶時尚且以新君之威,用背盟為名任命了張亢和區(qū)希范這兩個心腹主戰(zhàn)派出任鈐轄,驚得遼人惶惶不可終日,邊境線上巡邏人數(shù)和頻次雙雙暴增。

    而如今無論遼人如何宣傳其皇族內(nèi)亂是和本朝此次派出去的使團有關(guān)系,朝廷折了一支使團在遼境內(nèi)是不爭的事實。

    官家不抓住這個機會宣戰(zhàn)那才是咄咄怪事。

    令他感到吃驚的地方在于軍令下達(dá)得這般快,他原以為還得等上個十天半月的。

    因為宰執(zhí)們先前別說是支持對遼開戰(zhàn),就是對遼態(tài)度強硬都應(yīng)者寥寥。

    章楶是真

    好奇官家是用何種方法,在這極短的時間內(nèi)迅速壓服眾人,形成統(tǒng)一意見的。

    但作為已經(jīng)獨當(dāng)一面的主將,他現(xiàn)在的心思必須用到軍事上去。

    身為主將的章楶需要考慮的事情很多,但他麾下諸將在得知消息后只有興奮。

    武臣想要進步,想要自己說出去的話更有分量,最佳的方式就是打仗,打大仗,打大勝仗!

    他們運道好,生在了這個時代,在建功立業(yè)的壯年碰上這么一位官家。不必似狄青這位老前輩一般在鋼絲上跳舞,擔(dān)心朝廷突然翻臉無情。

    尤其是章楶出自軍校,軍校學(xué)生在畢業(yè)后多爭取來他手下任職,屬于是激進派的大本營。

    王韶和章楶這兩位學(xué)長就是最好的榜樣,尤其是王韶,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到十年功夫,就有了世間男兒渴慕的一切。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是以消息才傳出去半天,章楶這的門檻就被踩矮了半寸,全都是來請命當(dāng)先鋒的。

    已經(jīng)升任滄州都統(tǒng)的田奉在得了消息后慢悠悠趕來,見到的就是素來沉穩(wěn)有主意的章楶撓著頭在紙上圈畫。

    因他負(fù)責(zé)的是滄州守備,屬于地方軍,和章楶這種打著就糧名頭,其根本目的為進攻遼國的野戰(zhàn)軍沒有利益沖突,再加上舊相識的buff加持,言談十分無忌。

    “嚯,居然這么多人請求當(dāng)先鋒。真是世道變了,行市漲這么快的嗎?”

    他早些年跟著狄樞密的時候,先鋒可是一等一的苦差事,隊伍里基本上都是為了把自己性命賣出個更高價錢的苦命人。

    哪像如今都得靠搶了,主力還是軍校的這些金疙瘩們。

    而且看這火爆程度,得虧是章楶相族子弟,見過大世面,守得住規(guī)矩,否則定有人抬著錢箱來加塞。

    來請戰(zhàn)爭這個先鋒位的當(dāng)然有著自己的底氣,章楶正發(fā)愁呢,聽田奉還在那高高掛起地發(fā)出評論,都快被氣笑了。

    他干脆把代表軍校生的那一張名單遞給田奉:“你也是當(dāng)了幾年軍校教習(xí)的人,快來幫我合計合計。”

    田奉才不上這個當(dāng)呢,這活計費力不討好,還會得罪人。

    所以他展現(xiàn)出了與敦實外貌明顯不符的輕巧靈活,一扭身恰到好處避了過去,然后搶在章楶再度抓他差之前從懷中掏出一份“豆腐塊”來,義正辭嚴(yán)道:“我來是有正事的。”

    一起在血水里摔過跤,章楶也知田奉性子,收了抓差的心思,凝神看向田奉掏出的豆腐塊。

    憑著章楶的經(jīng)驗,他迅速判斷出那是一份報紙,所以他首先看向報緣,讀出報紙名稱。

    然后心中便生出波瀾。

    “《南京早知道》?這是遼人的報紙?”

    遼國有報紙不稀奇,畢竟北邊那個國家向來是成系統(tǒng)地復(fù)制本朝制度。

    在朝廷已經(jīng)將報社編入禮部,向天下軍州鋪開后,遼人不效仿才是咄咄怪事。

    尤其析津府還是漢人聚集之地,即便長期居于契丹人的統(tǒng)治下生活習(xí)俗和文化風(fēng)氣都不可避免地胡化,但隋唐幾百年的開科取士還是令讀書明理這一舊俗堅強地保留下來。

    因此處于遼人治下的南京報業(yè)尤為繁榮也就不足為奇。

    奇怪的是南京城的報紙怎么會出現(xiàn)在田奉手里,而且從這紙張質(zhì)量和油墨氣味來判斷,明顯是屬于捕風(fēng)捉影,噱頭重于實際的小報一流,放在東京城里是嚴(yán)肅打擊取締的存在。

    田奉但笑不語,只是默默將疊成豆腐塊里的報紙展開,露出他真正想要章楶看到的頭版頭條內(nèi)容。

    章楶目光掃到那行明顯經(jīng)過特別雕制的頭條標(biāo)題時立刻瞳孔緊縮。

    “另有隱情?宋使竟成內(nèi)斗遮羞布!”

    他并非驚嘆標(biāo)題,畢竟東京城里小報為了博眼球促銷量,更過分的不知凡幾,而是驚訝于立場。

    起這么個標(biāo)題,明顯是向著他們的。

    在兩國關(guān)系風(fēng)聲鶴唳的當(dāng)口向著“敵對國家”,甭管這份小報銷量如何,報社所有人都得一起完蛋。

    因為這完全能被稱做通敵叛國。

    即便文章里做出反轉(zhuǎn),可長篇大論的文章哪里有短小精悍的標(biāo)題傳播得快,引人遐想呢。

    章楶完全可以想見在這份小報面市后,析津府里會迅速多出宋使無罪,只是倒霉被當(dāng)成了爭皇位擋箭牌的流言。

    更何況在他一目十行看完正文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正文根本就沒反轉(zhuǎn)!

    全文只講了一個故事,如今的遼主耶律宗真有意除掉為他皇位穩(wěn)固做出過巨大貢獻的親弟弟耶律重元,替自己親兒子耶律洪基鋪路。

    所以耶律洪基戰(zhàn)敗歸國后迅速心有郁結(jié),重病不起,其實完全是假消息。

    而耶律重元察覺了這個陰謀,不想坐以待斃,但苦于有虛名而無實權(quán),無法調(diào)動兵馬上演宮變,所以花大價錢輾轉(zhuǎn)找到了宋國軍器監(jiān)的幾個叛逃工匠,想借助宋國的火器來一場擒賊先擒王。

    并且為了將來能有退路,還積極和宋國使臣聯(lián)系,期待事成之后得到宋國皇帝的承認(rèn),如果宋使能夠提供幫助更好不過。

    而宋國使臣心秉正義,知曉是非毅然決然地拒絕了耶律重元的提議,并將消息告知了耶律宗真,使耶律宗真定下以身入局,釣賊出淵的險計。

    不過耶律洪基在聯(lián)夏伐宋,卻大敗而歸后就對宋國抱有極大的敵意和恐懼,所以再度背信棄義,借機以宋使與耶律重元是同盟為由,圍剿宋使,好搶占道德制高點,再度對宋開戰(zhàn)。

    該怎么說呢,章楶看完這篇文章之后,滿心里就一個感覺:怪,很怪,非常怪!

    他見多了各有立場拼命攻訐對方,瘋狂洗白己方的文章,但這篇文章能通俗易懂地把“敵方”,姑且先叫做敵方洗成清清白白一朵蓮花,自己這邊卻是各懷鬼胎的全員惡人顯然是需要強大實力的。

    就這文章中所描寫的遼國皇室所作所為,完全稱得上禮義廉恥,四維不張。

    而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相當(dāng)于在暗戳戳挖遼國合法性的墻角了。

    并且這文風(fēng),他總感覺有些熟悉。

    章楶輕敲著桌案,一個離譜至極的念頭逐漸冒了出來。

    可官家曾經(jīng)也告訴過他,當(dāng)一切的可能性都被排除后,即便剩下那個可能性再不可能,想起來再荒謬,那也必定是真的。

    章楶不再敲桌子,用手指壓住小報,發(fā)出篤定的聲音:“皇城司的?”

    田奉欣賞他的敏銳,樂滋滋地點頭,然后呲著個牙笑道:“這幫家伙是藏得真深啊,早知道是自己人,當(dāng)初他們往這邊走私報紙的時候就把手抬高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了。”

    章楶挑眉:“這份報紙在南京城里買得很好嗎?”

    怎么還鬧到走私的地步了!

    田奉拍手笑道:“何止是好,簡直不要太好,遼國幾份官報加一塊也沒賣過它的。上京府里也派人來找過茬,但找來找去總是不了了之。

    “誰叫再怎么說都同為漢家人呢,遼國南北各循其俗,各用其制是老規(guī)矩了。

    “而坊間盛傳這份報紙背后有著大商賈,把上下都給喂飽了,所以才能屢屢脫逃。如今看來,怕是那海里的勾當(dāng)。”

    能把南京城上下官吏都喂飽的暴利生意,還沾著海,不用說,肯定是鹽了。

    事情到這已經(jīng)很明白了,但章楶卻難得犯起了糊涂,道:“此事似非你我所宜。”

    說白了就是情報和輿論戰(zhàn)線上的成績再突出,那也和他這個軍事線上的將領(lǐng)關(guān)系不大,無論是想請求幫助還是邀功領(lǐng)賞,都不該找到他這來。

    田奉就猜到章楶會是這個反應(yīng),所以也不賣關(guān)子,簡單直接說道:“最重要的也不是這個。

    “而是皇城司因滅夏之時用信鴿明文傳遞軍情,不幸為夏賊偵知。若非官家智慧無雙,逆賊李元昊便要逃脫。所以皇城司挨了訓(xùn)斥,又得官家指點,創(chuàng)了密文暗碼。

    “你別問我這是什么東西,我也一點都不知道。只隱約聽說下一屆的軍校里會有皇城司的人專門去教授。你到時要是還感興趣,可以抓個人來教你。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皇城司里根據(jù)這份報紙譯出來的消息是待戰(zhàn)起后第三日,落日時若見西城立紅旗,便以夜間子時三刻為約,有內(nèi)應(yīng)協(xié)助搶城。若事有不諧,便掛黑旗,內(nèi)應(yīng)協(xié)助之事具體延后幾日看到時掛有幾面小旗便可。”

    *

    因《南京早知道》刊載“大逆之言”,析津府官吏們本就繃得很緊的弦被徹底繃斷了。

    這可不是往常那些“諷諫”之語,而是如今上京和中京斗得和烏眼雞似的雙方無論哪方勝了,都會把撰文之人扒皮抽筋的大逆之言!

    在烏紗帽,尤其是小命的面前,過往用銀彈攢下來的“交情”通通作廢,得了命令的三班衙役開始如狼似虎地逮捕一切知情人。

    也就是軍事壓力當(dāng)面,不好調(diào)動駐軍,否則他們恨不得讓駐軍幫忙一起逮。

    然后更恐怖的事情發(fā)生了,三班衙役們一通操作下來,別說逮到知情人,就是連些“賊贓”都沒有刮到。

    而被他們嚴(yán)厲禁止的消息,也因禁止之故,私底下瘋狂傳播,變?yōu)橹髁饔^點。

    析津府的老爺們素知鹽商們勢大,但萬萬沒想到鹽商們勢大成這個樣子,居然能把他們徹底架空。

    憤怒過后心底便滋生恐懼。

    因為當(dāng)權(quán)力不能自上而下貫徹行使時,等待它的便只有自下而上的摧毀與重建。

    那些能在他們瘋狂搜檢下成功躲藏的人,爆發(fā)時也一定會發(fā)出他們難以想象,更難以承受的代價……

    析津府,南京城內(nèi)一座安靜的院落。

    被薛澤留在此地主理全局的都虞侯好聲好氣勸著章衡停住了筆。這位狀元果然文采斐然,字句如刀,殺傷力巨大。

    就是他們皇城司這座廟太小,容不得這尊大佛展現(xiàn)第二次威力,否則析津府的老爺們非把南京城翻過來不可。

    這文筆才思,還是留著到時候大軍攻克析津府,替大軍寫安民告示用吧。

    然后吞了一口口水,有些怯怯地望向仍舊一言不發(fā),沉默磨刀的張熙。

    其實張熙正在磨著的刀并不好,刀刃上滿是對撞的缺口,都快成鋸子了。

    想要恢復(fù)從前的威力,給人一個痛快的需要花費數(shù)倍的時間與精力,遠(yuǎn)沒換刀來得性價比高。

    而張熙自從被中京的皇城司同僚接出來再移交給他們,所有的閑暇時間都在磨這把刀,磨得人耳膜打顫,心里發(fā)慌,腿腳發(fā)軟。

    所有人都堅定相信,張熙有把他們正副兩位指揮使都用這把刀劈了的膽氣。

    誰叫此次出使遼國的主使楚云闊被遼人射中,再加上撤退時一路顛簸,傷勢得不到好好治療,現(xiàn)在已經(jīng)高熱不醒數(shù)日,性命危在旦夕了呢。

    冤有頭債有主,張熙也不為難他這個被留下來看家的,停止了磨刀的動作,冷聲回應(yīng)他的期盼:“兵貴精不貴多,尤其是你能找來的人盡是走私鹽商的護院打手,不諳戰(zhàn)陣,不曉軍鼓。

    “撐死了也就只能對付那些緝私的衙役水軍,再說此番只是搶一扇城門放大軍入城,人多了反而要壞事,你只先給我揀選五百精銳就行。”

    第158章 平遼幽州

    元昭二年四月末,趙昕趁遼國內(nèi)亂之際,以遼國背盟在先,后又殺害朝廷使團為由,命張亢、折繼祖、區(qū)希范三人為東、中、西三路主帥,大舉攻遼。

    其中最受關(guān)注的東路軍主帥張亢以章楶為前鋒,將兵兩萬,移軍雄州,北攻幽州。

    這是昔年太宗皇帝雍熙北伐時的東線老路,也是在這大宋喪失了最后的精銳,亦或者說是士氣,以及一統(tǒng)山河的信心。

    誠然游牧部落制與成體系的封建王朝制兩者間的向心力、組織度、動員能力不可同日而語。

    后者于前者而言是脫胎換骨的轉(zhuǎn)變,在己方缺少騎兵,制度存在缺陷、地勢又不占優(yōu)的情況下打不過是可以被原諒的。

    但自中原王朝這個概念形成以來,他們就拒絕把吃虧當(dāng)成習(xí)慣。

    哪怕歲幣相較于國家財賦是九牛一毛,能用這個價格買來和平十分具有性價比。

    然而這就像是扎入心里的刺,即使因為扎得太深,觸發(fā)了人體的自我防御機制,自發(fā)把刺給包裹住了,不碰時完全可以當(dāng)做不存在。

    可一旦觸碰到,那就是痛不欲生。

    所以為了身體長久的健康,只要積蓄好力量,都會嘗試把刺給拔出來。

    即便這個過程會非常痛苦,甚至無法取得預(yù)期的效果,乃至于造成反效果。

    但不懼失敗,本來就是華夏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底氣之一。

    *

    “吁——”章楶勒馬停住,凝聚目力看向遠(yuǎn)處的巍巍雄城。

    雖然隔得很遠(yuǎn)看不真切,但風(fēng)卷起的沙塵灌入鼻腔,讓他嗅到了兵戈的味道。

    章楶心中清楚,自他領(lǐng)兵到達(dá)幽州城下這一刻起,無論勝敗,他的名字都要和這座城綁在一塊了。

    如果他不能擔(dān)起這份沉甸甸的信任,那么等待他的就是被永遠(yuǎn)地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騎乘的馬兒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焦躁,不安的揚起前蹄,連打了兩個響鼻。

    章楶俯下身,一邊輕輕摸著馬鬃安撫著馬兒的情緒,一邊下達(dá)了抵達(dá)后的第一個命令:“使人叫陣。”

    不同于章楶的五分緊張五分喜,如今析津府的守將耶律仁先就是只有驚了。

    雖說兩國自澶淵之盟簽訂后總體局勢是和平的,但小摩擦也時常發(fā)生,十年前有關(guān)南十縣之爭,前年又有為助夏毀盟,但大敗而歸的事,加上遼國如今的國勢距離衰退也還有段距離,所以注定擔(dān)任析津府這個東線最重要戰(zhàn)略要地留守一職的官員不會是草包。

    早在耶律洪基以皇子之尊,率大軍助夏卻失敗而歸,還遭遇追擊,精銳十折五六的消息的傳回國內(nèi)時,當(dāng)時還在上京的耶律仁先就嗅到了戰(zhàn)爭的味道。

    以中原漢人的執(zhí)念,再加上一個時時刻刻都想追比漢唐,敢于在危急時刻頂在最前線不撤的“戰(zhàn)爭狂”太子,在滅夏后肯定是要和本國掰一掰腕子的。

    因朝中持這個態(tài)度的不在少數(shù),所以耶律仁先才臨危受命,被任命為南京守備。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一天居然會來得這么快。而且宋人還選擇了己國內(nèi)亂未定,群龍無首的絕佳時間點發(fā)動了進攻。

    宋人的動員能力什么時候這么強了!他原以為宋人的行政效率會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收拾好內(nèi)亂。

    這位在遼史上被稱為有智略,也親身參與過十余年前關(guān)南十縣歸屬談判的宗室重臣,以遠(yuǎn)超常人的目光發(fā)現(xiàn)了老對手的迅速蛻變,并見證其成長為難以理解的模樣。

    但無論耶律仁先有沒有做出準(zhǔn)確的預(yù)判,能不能理解老對手如今的形態(tài),準(zhǔn)備是否充足,戰(zhàn)爭都不以他意志為轉(zhuǎn)移,轟隆隆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而且更加倒反天罡的是,宋人竟然敢用全騎兵陣容在城下叫陣了!

    雖然人數(shù)不多,瞧著也就二三百騎,但這曾經(jīng)全是他們的詞!

    看著城下那一溜油光水滑,筋強骨健,明顯是得到了精心照料的河曲馬,還有那些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恨不得立刻拔刀廝殺,得功勞換富貴的精神士卒,再想想自家騎兵那湊合的馬匹,更加湊合的訓(xùn)練,勉強湊合出一只難稱軍備廢弛的湊合隊伍,耶律仁先就感覺自己腦瓜子疼。

    無論怎么看,己方的勝率都不會高。

    但不出戰(zhàn)又是絕對行不通的。

    這并不是因為比起據(jù)城堅守,遼軍更擅長出城接戰(zhàn),而是兩國相爭,所爭的早就超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更加虛無縹緲的勢。

    若勢在手,漢太祖高皇帝劉邦便能七年一統(tǒng)天下。反面例子便是秦朝,大勢一去,六世余烈便轉(zhuǎn)為二世而亡,縱然章邯奮力扶著將要傾覆的大廈,也是獨木難支,不過是為落日的帝國增添一抹名為悲壯的余暉。

    而遼國之所以能以異族身份統(tǒng)治占據(jù)廣大面積的漢家故地,除了本身積極漢化,各循其俗實行南北分治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遼國占據(jù)著軍勢的上風(fēng)。

    要是現(xiàn)在宋軍堵到了家門口,而且還用著他們遼國引以為傲的騎兵挑釁,他卻拒絕己方騎兵出城迎敵,自己戳破本就搖搖欲墜的軍勢強大騙局,以如今府衙搜捕《南京早知道》報紙一干人員徒勞無功的現(xiàn)狀,想必都等不到兵敗,析津府中的漢人大族就會聯(lián)手反了,把他綁上蝴蝶結(jié)當(dāng)做給宋人的投名狀。

    所以耶律仁先不僅要戰(zhàn),還必須戰(zhàn)而勝之,才能把局面,說得更大一些是遼國的國祚給延續(xù)下去。

    這就是兵書上所言的為勢所迫,不得不戰(zhàn)。

    但他到底是有能力的重臣,也早做過如果遭遇最壞局面的預(yù)案,如今只是需要下決心執(zhí)行預(yù)案。

    耶律仁先手按上城墻,指甲嵌入墻磚上不知何時被砍出來的刀痕,用身痛來壓過心痛。

    *

    約莫過了兩炷香的時間,正當(dāng)罵得有些口干舌燥的宋騎們都在考慮要不要歸陣換批人再來罵時,城門突然打開,遼軍騎兵如聚合的烏云一般,迅疾地飄出城門,沉沉朝他們壓了過來。

    冷兵器時代的騎兵作戰(zhàn)并沒有諸多演義中說得天花亂墜的斗將  ,只有聚合人馬,排好陣列互相沖撞,直至殺到其中一方承受不了傷亡,軍心崩潰為止。

    而演義中所描寫的諸多斗將場面,其實是脫胎于交戰(zhàn)中的“矛頭對撞”。

    畢竟萬事開頭難,又云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所以在對戰(zhàn)中雙方都會盡可能地將精銳集中在最前方。

    當(dāng)精銳遇到精銳,又都攜帶著帶領(lǐng)后來者破敵,提振軍心士氣,增大己方勝算的使命,焉能不使出渾身解數(shù)好殺敗對方?

    此時充當(dāng)遼軍“矛頭”之人就是一位望之令人生畏的精銳。

    月夸下馬匹且不必提,畢竟涼并之地馬匹素質(zhì)綜合來說是最好的,但難得的是騎著明顯高出從騎半頭的神俊馬匹,其人卻絲毫不顯小,好似熊羆化為了人形,與馬相得益彰,而且腋下還穩(wěn)穩(wěn)夾著一根非勇將不可用的長馬槊。

    為了刺激遼人應(yīng)戰(zhàn),章楶派出的三百叫陣騎兵其實距離城門很近,完全處在騎兵一回合沖鋒的距離內(nèi)。

    根據(jù)樞密院新編撰的騎兵作戰(zhàn)守則,當(dāng)面對敵方騎兵沖鋒而來,而己方無特殊情況時,應(yīng)優(yōu)先采取提振馬速,與敵交戰(zhàn)的方式。

    但竭盡全力才爭來這個叫陣差事的程處畢并沒有動,只是招呼著全員集中精神,準(zhǔn)備與敵接戰(zhàn),然后將目光投向早已諳熟于心的既定位置。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在那個一馬當(dāng)先人型熊羆帶領(lǐng)下,遼軍如下山猛虎,極快地?fù)鋪恚T同奔的巨大力道甚至讓程處畢能夠看清無數(shù)的煙塵自地面騰起,于陽光中跳躍扭曲。

    直到遼軍越過他的視線……

    “轟隆隆!”神威大將軍炮如約而至。

    無論是聲音、震起的灰塵,還是制造的殺傷,都比遼軍要強,所以迅速搶過遼軍的風(fēng)頭。

    那個形如熊羆的遼軍“矛頭”因為沖在最前,所以也受到了重點照顧,現(xiàn)在連人帶馬變成了一灘泥,沒來得及脫手的馬槊就這么被驚馬踩來踩去,看得程處畢一陣心疼。

    雖說時代變了,有了火器后提倡先來兩輪炮擊削弱敵方實力,一改過去悶頭沖鋒,互相絞殺的作戰(zhàn)方式,但他還是對馬槊擁有著極大的熱愛。

    而更多的遼軍陷入了混亂之中,畢竟耶律仁先制定的脫敏訓(xùn)練雖好,但馬兒不笨,它們分得清用竹竿敲鐵桶和火藥爆炸的差別。

    不過脫敏訓(xùn)練有總比沒有強,馬兒們在各自騎士的安撫駕馭下,很快適應(yīng)了全新環(huán)境。

    遼軍中也有聰明的,知道光這么挨炸不是事,舉槍大吼道:“靠上宋軍!都靠上宋軍!宋人的火炮絕不會把他們自己的騎兵都一塊炸了的!”

    “只要靠過去!咱們就能活了!”

    人在潛移默化中形成的慣性思維是很可怕的,哪怕被火炮炸得死傷慘重,遼軍也堅定認(rèn)為近身肉搏宋軍遠(yuǎn)不是他們的對手。

    程處畢決心幫助他們重塑一下認(rèn)知。

    他緊夾馬腹,舉起了自己手中的槍,自丹田提氣發(fā)出聲音:“殺!”

    第159章 平遼束發(fā)右衽

    只能說章楶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用人,如今在戰(zhàn)場上面對數(shù)倍于己遼軍的正是占據(jù)著軍校生最大比例的蔭補生。

    官家三令五申國家不養(yǎng)閑人,更不養(yǎng)蛀蟲,所以作為免試進入軍校的代價,蔭補生的常規(guī)升職是有天花板的,而這個天花板恰好差一步就能獲得繼續(xù)蔭子入校的資格。

    所以為了家門不墮,富貴延續(xù),蔭補生們必須立下實打?qū)嵉能姽Γ龀R?guī)升職的窠臼,打破天花板。

    這也是首戰(zhàn)花落蔭補生頭上的根本原因。

    因為他們不僅人多,也真的需要軍功,為了軍功能玩命。

    至于作為此部矛頭的程處畢就更有意思了,如今漫說是他昔日的下屬謝添,就是謝添的下屬們都因為捕殺李元昊的大功平步青云,走在了他的前頭,讓小有軍功的他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

    他程處畢只是運道還沒來,不是只能借旁人的運道才能扶搖直上。

    一聲暴喝后,程處畢如過往無數(shù)次訓(xùn)練那般,率先沖了出去。

    短短三十步的距離其實并不能將馬速提到極致,但好在遼軍猝不及防用臉接了兩輪炮擊,尚處在整理隊列的混亂期,躍馬挺槍撞進去的程處畢并沒有受到太大阻礙。

    “Duang——”程處畢的長槍點在了試圖阻攔他的遼騎身上。

    沒有最令他著迷的刺入腹腔柔軟感,因為以遼國的國力,是能夠把精銳騎兵武裝成鐵皮罐頭,令利器吃癟的。

    而眾所周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反震之力經(jīng)由槍桿傳到手上,令程處畢的虎口有輕微的麻痹感。

    眼見接他一槍的遼騎已經(jīng)回過神來,欲要挺槍回刺,他絲毫不懼,腿夾馬腹,腰背繃緊,力由腰及手,狠擰長槍,質(zhì)地優(yōu)良的槍桿經(jīng)不住力產(chǎn)生彎曲,又在被壓制到極限后暴烈地回彈。

    作為代價,被程處畢長槍頂住的遼騎被帶離馬身,在空中滑行了一段時間才重重落地,群馬很快淹沒了他,使其失去生息。

    整個過程兔起鶻落,一氣呵成,充滿了暴力的美感。

    程處畢這個領(lǐng)頭的打出了如此漂亮的開門紅自然極大地提振了士氣,更多人嗷嗷叫地加入戰(zhàn)局,好似自己才是人多的一方。

    一直在遠(yuǎn)處旁觀戰(zhàn)局的章楶用千里鏡將一切都盡收眼底,不由輕笑道:“程處畢這廝,也忒心急。”

    戰(zhàn)場當(dāng)以殺敵,確切來說是以削弱敵方可戰(zhàn)之兵為第一要務(wù)。如果是他遇上程處畢之前的狀況,絕對會選擇最能保存體力的方式,使巧勁把人給拍下馬就是了。

    像程處畢這樣,好看是好看了,那中門也是真空著了啊。也就是此番遭遇的遼軍水平泛泛,但凡來個人趁機補上一槍,程處畢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去。

    副將聽出了章楶話中雖有不贊同,但未到責(zé)備的情緒,接話道:“他也是憋得狠了,祖?zhèn)鞯臉尫ǎ娎镆彩怯幸惶柕摹>褪切乃贾亓诵菦_著立功去的,結(jié)果夏人老實得不行,硬是守了三年堡寨。

    “好不容易靠著守堡有功升了上來,又有那起見不得人好的小人說他是借了謝添的運道。

    “還是將軍您慧眼識才把人給挑了出來,不然還不知道他蹉跎到幾時去呢。

    “再說了,這一手的確玩得漂亮。甭說是咱們的人,就是遼軍也被嚇住了,現(xiàn)在根本沒人敢攔他。”

    副將說到這還小小地?fù)u了一下頭,似乎是在惋惜著什么。

    遼騎強健敢戰(zhàn),天下知名,十年前的他們還敢發(fā)出軍事威脅,欲要強取關(guān)南十縣。而如今卻是腿軟筋酥的模樣,非一合之?dāng)场9ナ刂畡蒉D(zhuǎn)換之速,如何能不讓人心生感慨呢。

    章楶卻打斷了副將的樂觀發(fā)言,道:“耶律仁先遼國重臣,素有智略,當(dāng)不會行此蠢事,再看看。若有突然,鳴金收兵保存實力為要。”

    他能一帆風(fēng)順走到如今的位置,并不是因為他家世好,謀略高,底氣足,而是因為他性格夠穩(wěn)。

    副將也清楚他的脾氣,遂閉口不言。

    而在兩人談話的功夫,程處畢已經(jīng)在陣中殺了一個對穿,飽飲鮮血的槍纓軟塌塌垂成一團,竭力使槍桿能干爽一些。

    而在他身后,還有八個情狀差不多的同袍。

    程處畢勒馬轉(zhuǎn)身,環(huán)視整個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因為人數(shù)處于劣勢之故,右翼陷入了苦戰(zhàn),己方不斷有人在對撞中落馬。

    于是他振槍笑道:“諸位,還有力否!”

    跟著他一路殺出來的八人回以大笑:“自然有力!”

    “那就隨我再殺一陣,松松遼人陣腳!”

    明明是去做九死一生的陷陣之事,但卻被他說得像是去自家院落踏青,顯出無限豪情。

    九人以程處畢為矛頭,形成了一個更大的鋒形陣,狠狠朝著己方落於下風(fēng)的右翼扎了過去。

    一次沖陣遼軍驚駭,攻勢放緩。二次沖陣遼軍避之不及,陣腳松動,優(yōu)勢消失。待到三次沖陣,程處畢騎乘駿馬的馬身上遍布汗水與血水的混合物時,遼軍已經(jīng)在抱頭鼠竄了。

    兩軍對

    戰(zhàn)時勇將的帶頭作用就是如此凸出。

    可惜程處畢并沒有將自己的榮耀維持到最后。

    他不是神仙,即便有精良甲胄護持,數(shù)次沖陣下來下來也受了不少傷。

    眼見己方新的騎兵已經(jīng)集結(jié)完畢,中軍里也打出旗語讓他們先撤,讓兄弟部隊的有生力量接替他們吃掉這股遼軍的試探部隊,覺得軍功已經(jīng)差不多撈夠了的程處畢也就打算帶著人撤。

    然而此時異變陡生。

    城門居然再一次被打開,又是百余騎飛出,卻是與之前遼騎截然不同的畫風(fēng)。

    赤裸的上身和面龐都涂抹著野性神秘的油彩,小部分人還戴著猙獰恐怖的面具,手中兵器也不是常見的刀槍錘棒,而是如禮器大小的巨斧。

    以這種巨斧的重量,頂天了也就三斧,接下來就會因氣力耗用或是不好操控的原因被斬于馬下。

    說得難聽些,都是一次性耗材。

    但耗材用得好,那就是奇兵。

    尤其是這些人臉上涂抹的油彩,似與契丹人的信仰有關(guān)。

    軍校里文化課也是抓得極嚴(yán),程處畢一看就明白了,啐了一口道:“遼狗真是沒招了,都什么年代了,還在玩勾踐命刑徒陣前自刎那一套。”

    但言語上的輕視并不妨礙行動上的重視。程處畢心里明鏡似的,遼人既然敢玩這一套,甚至于賭上信仰,那肯定是有底氣的。

    果然一照面就吃了大虧,這些后出陣的古怪遼軍的確不負(fù)死士之任,作風(fēng)極為野蠻,寧可攥住扎入腹中的槍桿,也要給同伴制造機會。

    在巨斧劈翻的己方騎兵數(shù)量上升到三之后,程處畢能夠明顯感覺到士氣泄了。有心再殺一二巨斧手把士氣重新給提起來,卻又難違撤退命令,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巨斧手把已經(jīng)被打成半殘的遼軍給接回城中。

    初次接戰(zhàn)打出的良好開局卻得到了這么個不干不脆的收尾,莫說是親身陷陣的程處畢了,就是章楶的副將都很不滿。

    唯有章楶散了點嚴(yán)肅,絲毫不做留戀的把千里鏡收好遞給副將,安撫道:“不過是困獸猶斗罷了。有道是趕狗莫如窮巷,且容讓他們一時。打得太痛了小心彼輩不伸頭啊。”

    而接下來的兩天交戰(zhàn)完全是今日的翻版。

    耶律仁先太清楚己方如今的軍力比不過攻城宋軍的事實了,所以絕不肯擺出全部兵馬打決戰(zhàn),但面子又是要的,所以只要章楶派人叫陣,便會有小股部隊出城接戰(zhàn)。

    假使處于劣勢,就會派出那支稀奇古怪的巨斧隊把人給接回城中。

    耶律仁先在賭,賭宋國的小皇帝沉不住氣催逼進兵,宋軍在高壓下出現(xiàn)破綻。賭宋軍犯后勤不濟的老毛病,扛不住肚餓自動退兵。

    章楶對此洞若觀火,但考慮到城中有自己人,也就把軍中諸多請求強攻的聲音壓下,陪著耶律仁先建造面子工程的同時,捎帶手地測了一下己方諸多部隊的真實戰(zhàn)力。

    完全是把析津府守軍當(dāng)成了數(shù)值恒定的訓(xùn)練NPC在刷。

    第三日傍晚,打著尋找遼軍防御缺陷旗號的章楶在巡城時成功見到了西城城頭的大旗下多了一面小小的紅旗……

    *

    月上柳梢頭,更漏夜重重。

    自大軍兵臨城下的消息傳來,張熙三天加起來睡了不到八個時辰,但好在年紀(jì)輕,又被事情催著,如今看上去精神頭倒也不差,正襟危坐聽著人給他匯報。

    “照將軍您的吩咐揀選了五百得力人手,稍次的那三百人已經(jīng)分別遣至城中各處糧倉,以防遼人狗急跳墻,在大軍入城后放火燒糧。

    “至于能入將軍您眼的那二百人,已經(jīng)盡數(shù)集合在院中,只等將軍您一聲令下了。”

    析津府到底是遼人地盤,哪怕勢力龐大,皇城司在此仍舊主打的是秘密活動,自然不會置辦能輕易容納上百人的大宅院引人注目。

    實際上如今向張熙畢恭畢敬做匯報的是析津府漢人著姓之一的韓家家主。

    春江水暖鴨先知,近幾日兩軍對戰(zhàn),旁人只能看得出勢均力敵,析津府固若金湯,宋軍不足為懼。而作為與契丹人多年合作,努力做契丹人維護統(tǒng)治幫手的韓家有著完全相反的看法。

    契丹人的船快要沉了。

    否則小打小鬧做什么,直接擺出架勢決戰(zhàn)就足夠了。

    現(xiàn)如今常規(guī)部隊接戰(zhàn)輸多贏少,縱然有巨斧死士作為奇兵可保有生力量不失,可也別忘了宋軍同樣只是在第一次接戰(zhàn)用上了火炮。

    況且宋軍到目前為止來的只有前鋒,等著大軍壓上,巨斧手們又能經(jīng)得起幾次消耗呢?

    基于契丹人船快沉了的這個判斷,韓家家主選擇迅速跳船,因為同屬于私鹽銷售體系中,很快就找到了中間人,讓自己出現(xiàn)在了張熙面前。

    受趙昕影響,張熙不太喜歡其人的奉迎諂媚,但其人能起到的作用又著實巨大。

    不僅能瘋狂放水,幫助他今晚的奪門行動,而且也能給其余劉、馬、趙三姓做個榜樣,節(jié)約統(tǒng)治成本,提升統(tǒng)治效率。

    所以張熙也就耐著性子聽他實為邀功的匯報,最后沖著其人一點頭,獲得令他不適的如飲甘露表情后,趕緊低頭拿起桌上的紅布,緊緊纏繞在了左臂上。

    這是為夜戰(zhàn)分清敵我所設(shè)的。

    眼看線香就要燃盡,他還是趕緊去給外邊那支臨時拼湊出的雜牌軍做做戰(zhàn)前動員工作。

    然后就在韓家家主面前站住了腳,嚴(yán)厲的審視目光把人看得背后發(fā)毛,說出來的話都是顫音帶拐彎的:“將,將軍,您可是還有事要吩咐?”

    張熙伸手,扯了扯他的領(lǐng)口,意味深長道:“今夜之后,君當(dāng)束發(fā)右衽矣。”

    第160章 平遼朕不是周恭帝……

    從韓家家主主動來投那一刻起,幽州(析津府)的鎖鑰就已經(jīng)被打開。

    張熙率軍夜襲搶占城門,不過是揭下遮掩的輕紗,讓世界看到幽州洞開的懷抱與渴盼新主人的心情。

    整個計劃實施起來有著遠(yuǎn)超張熙預(yù)計的順滑。

    從所在的坊區(qū)到準(zhǔn)備奪取的城門,于途每一處都有人接應(yīng),完全可以用暢通無阻四字來形容。

    而等到了城門,又有韓家的族人帶領(lǐng)他們走上城墻,因其人官階不低,還未睡著的遼軍們只當(dāng)張熙等人是奉命前來換防的,有膽大的還試圖通過玩笑套近乎。

    直到循聲趕來的守備府巡城使前來盤查,借助火光看到張熙左臂上所纏的紅布,這才驚覺面前這支隊伍令他一直感到不舒服的點在哪。

    這些人居然全是束發(fā)右衽的裝扮!

    盡

    管巡城使身上也有著漢家血脈,但有道是入胡則胡矣,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要張口高呼,喊破張熙等人的身份。

    但張熙為了今日行動殫精竭慮,腦中的弦繃到了最緊,豈會讓一個計劃外的小人物使自己功敗垂成。

    在覺察出巡城使神色有異時,他便拔刀在手,只一下就全部貫入巡城使腹中。

    還很“貼心”地捂住了巡城使的嘴:“別緊張,深呼吸,有點痛是正常的。”

    而跟隨他一路從捺缽殺出來的使團余眾也有樣學(xué)樣,在巡查使的從屬們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時,便已經(jīng)令他們成了糊涂鬼。

    經(jīng)由夜間涼風(fēng)一吹,血腥味悄然彌散開來。

    把那奉命帶路的韓家族人都看得呆了。

    雖然他在接到任務(wù)時就做好了遭遇突發(fā)情況,最后不得不動刀見血的準(zhǔn)備,但萬萬沒想到宋人,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做自己人了,下手會如此果決狠辣。

    眨眼的功夫,這地上就已經(jīng)躺了十來具尸體了。

    難怪這幾日出城接戰(zhàn)輸多贏少,家主力排眾議,決心跳船呢。

    張熙打斷了他的愣怔:“別發(fā)呆了,事情已經(jīng)做下,瞞不了人。讓你的人帶我這邊幾個兄弟去既定位置點燃篝火向城外傳訊。

    “至于這段城墻上的守軍,都是你的下屬,你幫著勸勸吧。”

    張熙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帶什么情緒,但卻令這韓家族人瞬間汗透重衣。

    因為張熙話里的意思分明是他要是勸不住,小命得跟著一塊玩完。

    萬幸他手底下并沒有什么盡忠報國的愣頭青,畢竟大家出來當(dāng)兵多是為了能有一口飯吃。

    現(xiàn)如今既見了前幾日宋軍在城下奮勇作戰(zhàn),直屬上司已經(jīng)投了,刀子貼到臉上,領(lǐng)頭的宋人還承諾看在同有漢人血脈的份上繳械不殺,那自然是飛速地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眾人拾柴火焰高,有了這些降兵的幫助,火光很快穿過重重夜色,城門也被悄無聲息地打開。

    盡管駐扎在析津府這個軍事要地的遼軍有兩萬之眾,倍于章楶所率兵馬。但還是那句話,在喪失對戰(zhàn)勇氣后,人要比豬好抓得多。

    有了韓家反正在前,眼見大勢已去,卻沒趕上第一趟車的劉、馬、趙三家比賽似地積極表現(xiàn)。

    他們作為析津府的地頭蛇,有數(shù)量眾多的族人,姻親、故舊嵌在析津府各處,用著降者免死的口號,很快把局勢給穩(wěn)定下來。

    及至天明,就只剩下耶律仁先帶領(lǐng)自己的親衛(wèi)隊在守備府中負(fù)隅頑抗。

    “咕嚕嚕。”一個雙目圓睜,眼中還殘留著巨量驚恐情緒的人頭滾到了章楶腳邊。

    墻里還有人大喝:“我等身為遼臣,死為遼鬼,安能屈膝向你這乳臭未干的宋兒投降!此頭予汝,莫要再做勸降這徒勞之事!”

    章楶嘆了一口氣,很是遺憾不甘。

    耶律任齊在遼國很有威望,若是能勸降于他,對后頭的戰(zhàn)事很有裨益。再加上其人為遼國皇室,極端點把他強扶上皇位也不是不行,但這骨頭委實有些硬了。

    帶著人攻了一夜,親見許多人身亡,連自己手臂都中了一箭的副將卻忍不住叫嚷起來:“將軍,這老匹夫是不會降的,您就快下令吧!”

    章楶試圖做最后的嘗試:“放把火試試,看看能不能把人給逼出來。”

    五月初五,正在猛猛地用粽子裹糖的趙昕收到了章楶送來的捷報,里應(yīng)外合,四日攻下幽州,守備耶律仁先寧死不降,自焚而亡,遼人士氣大沮,莫敢擋者。

    趙昕高興之下決定奢侈一把,把蘸粽子的紅糖換成蜂蜜。結(jié)果蜂蜜粽子才吃了半個,事情就跟長腿似地攆了上來。

    以富弼為首的東府相公們齊至,連著三司、諫院,甚至還拉上了狄青這個恨不得隱身的樞密使共同求見。

    這陣仗怎么看都不像是來向他報喜的。

    可就這種情況,哪怕是皇帝也沒法好好吃飯,趙昕只得悻悻地離開了自己心愛的蜂蜜粽子,趕著去看看他的腹心臂膀們又在鬧什么妖。

    還真是應(yīng)了那句好事不來,壞事自至的老話,知諫院的唐介不等他屁股坐穩(wěn)就率先發(fā)起了攻擊:“官家,臣要彈劾東路軍先鋒章楶懷有反意!”

    饒是趙昕思維活躍跳脫遠(yuǎn)勝常人,也著實沒想明白剛剛?cè)〉幂x煌戰(zhàn)果的章楶是怎么和有反意這三字聯(lián)系到一塊的。

    他尋思皇城司也沒傳回章楶攻破幽州后驕縱貪墨,背著他大開府庫犒賞三軍收買人心的消息啊。

    而且章楶軍中都是什么人?那是中高級官員近九成出自講武軍校。是他的基本盤,章楶再有反心也不可能做到用這支部隊反他。

    而且現(xiàn)在軍需可是李瑋獨立扯了一攤在負(fù)責(zé),恐怕章楶才剛舉反旗,李瑋就能斷糧草把他餓成人干,章楶那么聰明的一個人,沒道理出去打個仗腦子給打壞了吧。

    許是趙昕錯愕愣神的情態(tài)太過少見,韓琦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官家,因方攻克幽州,吏部不及選官任職,如今暫代幽州民政事的乃是章子平(章衡)。”

    這么說趙昕就明白了,同族叔侄,一管軍事,一領(lǐng)民政,的確看著很有割據(jù)一方的風(fēng)險。

    但這個事吧,趙昕不打算管。

    總不能因為人家族中才俊多,又恰好湊一塊了就說人家造反吧,這樣多令人寒心啊。

    而且臨陣換將,或言之猜忌將領(lǐng),可是兵家大忌。

    作為舊時代的殘黨,沒能掙脫思想鋼印的唐介行使諫官風(fēng)聞奏事的權(quán)利是他自己的自由,趙昕不想干涉。

    同樣,身為帝王的他有信心掌握住自己麾下的臣子,對這等捕風(fēng)追影的諫言束之高閣也是他的自由。

    所以趙昕只敲了一下桌子,表示自己聽明白了唐介的話,然后就轉(zhuǎn)向富弼:“富卿,朕想你等齊至,當(dāng)不是只為了這一件事吧。還有什么事,一起說吧。”

    華夏的君權(quán)與臣權(quán)是糾葛上千年的老對頭,趙昕雖登基未滿一年,但以監(jiān)國為名行使完整的君權(quán)卻已經(jīng)有好幾年,大臣們早就熟悉了他的行事作風(fēng)。

    一聽他顧左右而言他,就知道這件事要被輕輕放過了。

    唐介人如其名,素來耿介,此時哪里肯讓,又高呼道:“官家,臣還要彈劾中路軍王韶畏敵不前,主帥折繼祖縱容遷延,西路軍區(qū)希范游而不擊,虛耗軍資!”

    此言一出,趙昕便明白了為什么今日人來的這么齊全了。

    好么,朝廷就派出了三路人馬伐遼,你這一下把三路人馬都彈劾了,甚至連我的老岳父都沒放過,高層能不跟著地震么。

    看著唐介那一臉要觸柱直諫的決絕,趙昕知道自己再輕描淡寫就不禮貌了,把腰又挺直了些道:“卿所言之事甚大,不妨細(xì)細(xì)說來。”

    唐介得獲此言,便如打了勝仗一般高聲回道:“官家,三路軍馬齊出伐遼,論軍員配置,中路軍明顯優(yōu)于東路軍,滅夏之戰(zhàn)中的西軍精銳泰半在中路軍中。

    “如今東路軍不到旬日便攻克重鎮(zhèn)幽州,中路軍卻在出雁門攻下云州后未有寸進,不是畏敵不前是什么?

    “數(shù)萬軍馬,人吃馬嚼耗費頗多,臣聞三司發(fā)函問訊,其主帥折繼祖還言自有主張,不是縱容遷延又是什么?

    “至于西路軍,空有伐遼之名,如今卻連大軍尚未聚齊,也不知年后能不能翻過賀蘭山進入遼土!”

    該怎么說呢,趙昕有點頭疼了。

    因為唐介這些言論你不能說他沒道理,但麻煩的在于他得出這些言論的基礎(chǔ)是其本人完全不懂軍事。

    三路伐遼主要是為了給遼國上壓力,主攻方向其實是章楶的東路軍。

    至于中路軍的王韶等人其實是做牽制用的,畢竟精銳兵馬,尤其是能夠征集到的良馬數(shù)量是有限的。

    在東路軍拿走了絕大部分之后,中路軍只能算作1.5線部隊,大概能和交戰(zhàn)的遼軍打個平手。

    但王韶明顯是不甘風(fēng)頭全被章楶搶光,開啟了圍點打援的釣魚模式,集中有限的優(yōu)勢兵力,對遼軍進行蠶食。

    打到現(xiàn)在雖然地盤沒擴大,但遼軍的血是一直在放的,零敲碎打下去,攻克旁處不過是時間問題。

    他的老岳父應(yīng)當(dāng)是贊成這個做法,或言之十分清楚自己命他為一路主帥就是為王韶這個年輕人遮風(fēng)擋雨,捎帶手的送他一場功勞的意圖,這才把仗著國丈的身份把三司的人給撅了回去。

    至于區(qū)希范的西路軍,他從頭到尾就沒打算讓區(qū)希范真去攻擊。

    新復(fù)之地,民心未依,這時候還大舉出兵,嫌棄后院起火不夠快是吧?

    所謂的西路軍,其實就是他借伐遼的由頭,彰顯武力,削平隴右路異聲的手段而已。

    趙昕相信這些話說出來能把唐介,連同著或明里或暗里為唐介站臺的人說服。

    但有些話就不能照直說。

    而且即便那些能照直說的話,趙昕也不想說。

    因為身為君王,他本能地想要獲得更多的服從,而非一旦有事就被人懟臉,然后忙不迭的解釋增加溝通成本,影響辦事效率。

    所以趙昕把問題拋給了狄青:“狄卿,你是主管軍事的樞密使,你的意見呢?”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狄青,這位樞密使原本是被他們拉來湊數(shù)的,可別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  。

    但也只是一點點擔(dān)心,畢竟這位狄樞密入京后一直很低調(diào),除了為官家提親無法推脫大大出了一番風(fēng)頭,整日里恨不得把頭埋在土里假裝自己不存在。

    最出息的次子狄說也在成親后一反常態(tài)地入了國子監(jiān)進學(xué)。再加上他是范文正公簡拔的,在軍校生聲勢一日壯過一日的情況下,文臣們也愿意把他當(dāng)做半個自己人,沒找過他什么麻煩。

    即便不投桃報李,應(yīng)也能識得眉高眼低,講話克制些。

    唯有韓琦與龐籍這兩位曾與狄青共過事的老上司頓感不妙。

    狄青沉毅穩(wěn)重,唯有以恩義結(jié)。當(dāng)今官家可是在太子時就對他狄漢臣不薄。

    果然,狄青用簡短的話語擊碎了他們的幻想。

    “臣以為,三路軍馬行事迄今并未超出樞密院戰(zhàn)前規(guī)劃,皆無罪愆。至若章楶與章衡叔侄分管幽州軍政之事,需敦促吏部盡快選官到任。”

    唐介大怒,戟指狄青罵道:“狄青,你是想讓大軍不服朝廷管束嗎!”

    狄青嘆了一口氣,情緒復(fù)雜道:“吾只聞將能而君不御者勝。”

    過去的他接了樞密院那么多陣圖,有時候憋屈到真恨不得提刀入京,把樞密院那班畫陣圖的賊廝鳥們?nèi)靠撤?br />
    如今的官家總算是把陣圖給廢了,他焉能再為一己之私給后輩們脖子上套鎖鏈?

    有官家撐腰,他又怕個甚。

    趙昕用手指輕敲桌案,制止了這場針尖對麥芒的爭吵,毫不掩飾地偏袒狄青,對唐介道:“聽清楚漢臣的話了?你不懂軍事,朕不怪你,且去吧。”

    唐介卻似下了狠心,免冠跪地叩首,泣聲道:“官家,狄青以軍略為由,邀兵子之心,有挾軍自重之意,是奸臣啊!”

    所謂兵子,也是軍人蔑稱之一。

    狄青就是再篤定趙昕會護著他,如今挨了這么個彈劾也是嚇得不輕,同樣免冠跪地,準(zhǔn)備為自己辯解。

    趙昕抬手止住了他的話語,不怒反笑:“是嗎?可朕覺得狄樞密是忠臣呢。”

    唐介也是豁出去了,脖子上青筋條條綻出,梗著脖子道:“昔年的太祖皇帝又何嘗不是周世宗的忠臣呢?”

    要不然也不能坐到殿前都點檢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位置。

    可世宗皇帝才死一年,陳橋驛上便黃袍加身了。

    跪伏在地的狄青開始無法自控地發(fā)抖。

    此誅心之言,勝過他在戰(zhàn)場上所經(jīng)歷的一切明槍暗箭。

    趙昕聞言,周身氣壓唰一下就下來了。

    連富弼等人都無法承受,默默從圓凳上起身侍立。

    趙昕看著唐介,笑容很冷:“可朕不是周恭帝那般的黃口孺子,垂髫小兒。

    “就算有人想要效仿太祖皇帝昔年行事,那朕問問你們,你們當(dāng)中又有誰打算做石守信,王審琦呢?至不濟做個張永德?”

    石守信與王審琦都是趙匡胤的義社十兄弟之一。

    趙匡胤之所以能在陳橋驛黃袍加身后順利返回京城,兵不血刃奪位成功,這兩位打開京城城門放趙匡胤入城的義兄弟是幫了大忙的。

    至于張永德則是郭威的女婿,在當(dāng)時可以算作周恭帝柴宗訓(xùn)最可以倚靠的國戚,卻也在趙匡胤奪位后選擇了緘口不言。

    扒黑歷史整誅心之言是吧,那就比比誰更狠好了。

    反正我目前這具身體可是太宗子孫,太祖的黑歷史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人不要臉尚且天下無敵,何況趙昕是在用天子的身份玩賴呢。

    眼看著連富弼都要跟著跪,為了一勞永逸,趙昕干脆把路堵絕,話說死。

    “諸位若覺得朕無能,不足以擔(dān)天下之任,太上皇就在東郊行宮修道,可自去迎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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